第51章 横财
回衙门的路上, 李桃花品着许文壶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听到什么了?从出来院子便魂不守舍的,一句话也不和我们说。”
许文壶仍是一副沉重的表情, 闷闷道:“在外人多眼杂,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李桃花正要继续追问,路面便忽然出现一道匍匐的人影, 蓬头垢面如同乞丐一般, 身上飞着大片的苍蝇,嗡嗡作响。人影看到他们走来, 照准李桃花便扑爬过去,场面惊悚至极。
许文壶也不知哪来那么快的反应, 下意识挡在李桃花身前,大喝一声:“李姑娘危险!”
危险未能抵达,左右衙差上前一步将“乞丐”驱到一边, 未让他近身半点。
未料被驱逐过后, “乞丐”忽然放声大哭,哭声凄惨,令人不禁注目。
许文壶朝人看了过去, 虽是衣衫褴褛, 蓬发遮住长相, 但他还是感觉有些眼熟。
忽然之间,他意识到对方是谁, 不禁皱眉, 脱口而出:“这不是——”
李桃花拉住他胳膊便走, 眼睛不往“乞丐”身上挪去半分,神色慌张道:“是什么?什么也不是,赶紧走吧, 衙门里还一堆事情等着你。”
在他们身后,“乞丐”痛哭流涕地大嚎:“桃花!是你吗桃花!我是爹啊!你回头看我一眼啊!”
李桃花没回头,步伐毅然决然地往前迈着,未有丝毫动摇。
摁在许文壶胳膊上的手,微微颤抖。
许文壶将目光从胳膊上移走,落到李桃花的侧脸上。
她的双唇紧抿,眼波平稳,仿佛再也激不起波澜的湖面,给出的回应只有寂然。
许文壶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正在掀起一场波涛。
*
膳堂晚饭做了凉拌杂菜,醋味很重,在酷暑时节食用很有滋味,十分爽口开胃。
众人吃得津津有味,只有李桃花只是坐下看了看,和碗碟里的菜互相注视个片刻,似乎相看两厌,便起身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李春生和兴儿不以为然,大热天里胃口不好的人到处都是,多她一个不多。
唯独许文壶抬起脸,静静看着李桃花步出膳堂,眉目间渐渐布上一层担忧之色。
……
白日转瞬即逝,夜色降临,蒸腾的暑气被晚间凉意暂且压制,晚风拂面,连嘈杂的蛙鸣蝉叫都显得悦耳三分。
李桃花睡不着觉,趴在窗台发呆,任由蝉鸣灌入耳中。她看着外面寂寥的夜色,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多年以前的声音。
“丫头你看,又得了一个,这知了可不得了,一个能卖二十个铜子,多捡上几个,抵得上爹卖出去几斤猪肉了。”
“爹!这边还有好多!”
“还真是,我家丫头真棒!”
清风袭来,吹散了李桃花脸上的燥热,也吹散了她的思绪。
她摇了摇头,想将那些记忆都赶出脑海,可无论怎么努力,过往场景都历历在目。
李桃花只好再去想李贵将她卖入红杏楼的场面。她在街上好好卖着肉,如何被忽来的一伙人强行捆绑,如何被强行掳入红杏楼,如何眼睁睁看着李贵在卖身契上摁下手印……
越想越气,李桃花浑身都不自觉发起抖来,再回忆到白日李贵的凄惨样子,心中便再无波澜了。
她赌气似的回榻上睡了觉,觉得自己可以不再受过往那些还算美好的回忆控制了,可等好不容易睡着,梦里便又回到了昔日的时光。
……
日上三竿,李桃花一个猛子将自己从梦里强行抽离,抱住双膝崩溃道:“这些破梦能不能滚远点,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时,兴儿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没好气道:“醒了没啊,衙门后门有人找你,见不到你人不走。”
李桃花本就烦躁,听到动静更加烦了,同样没好气地问回去:“找我?谁啊。”
兴儿懒洋洋道:“你自己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和你认识。”
李桃花觉得现在整个天尽头和她最熟的就是李春生了,可李春生已经到衙门做事,外面的还能有谁?
她想不到,心下也好奇起来,便下榻梳洗,将睡乱的头发重新挽好,喝了盏凉茶水提神,开门前往衙门后门处。
后门。
一名身着粗布补丁的年老妇人正提着一筐鸡蛋来回踱步,十分着急的样子,听到脚步声,她抬头一看,立马两眼放光,激动到脸颊哆嗦,话都说不利索。
李桃花迎上去,语气不自觉热络起来,“阿桂婶儿?怎么是你啊。”
妇人三步并两步围上去,一把抓住李桃花的手道:“哎哟,祖宗哎,可把你给盼出来了,桃花,婶子打你小便疼你,你可得帮帮婶子,你弟他出事儿了!”
李桃花蹙了眉头,“龙龙怎么了?”
妇人闪烁着目光,往左右看了看,见无人经过,勾着头对李桃花附耳说话。
李桃花瞬间睁大眼睛,喊出声音:“什么?龙龙上山当山贼去了?”
妇人连忙去捂她嘴,“你小点声姑奶奶!这难道还是什么光彩事情吗?被人听到了,都知道我养出个贼羔子,我这张老脸往哪放?”
李桃花点着头,震惊未消似的,“那您来找我是为了?”
妇人重重叹了口气,“大龙这孩子自小就爱跟在你屁股后头,我和他爹的话都不听,就愿意听你的,看在咱们都是自家人的份上,桃花你就帮帮婶子,上山把他劝回来行不行?”说着便将那一筐鸡蛋朝李桃花靠去。
李桃□□直躲开,睁大眼睛道:“婶子您在跟我开玩笑吧?我哪有那本事,你们老两口都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那可是贼窝,我一个女孩子往那里头闯,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婶子您能担待?”
妇人一听当即便要急哭,拉起哭腔道:“可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找谁了啊,纵然你不愿意帮婶子这个忙,你回去了与县大老爷提起几嘴,就说龙龙不是个坏孩子,到时候若他真犯了事被衙门逮住,不至于半点活路没有不是?好在咱家出了你这个美人胚子,就凭你和大老爷之间的情分,这点事情总不能办不下来,龙龙叫了你那么多年姐姐,也算是沾你这个当姐姐的光了。”
李桃花最烦谁拿她和许文壶说事,当即便沉了脸色,冷笑道:“沾我的光?我还不知要沾谁的光去呢,他是您儿子又不是我儿子,你自己都没办法,找我有什么用。”
她转身便回衙门,头都不带转一下的。
妇人急得跺脚,指着李桃花的后脑勺骂道:“好个没心肝的丫头!狠心成这样,自家人都不管不顾,怪不得亲爹都上街要饭了都不看上一眼,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李桃花顿步回头,杏目圆瞪,“你再说一句试试!”
妇人哆嗦一下,抱着鸡蛋跑得飞快,同时还不忘回头骂骂咧咧,脚下一个没留神便摔了个狗啃泥,满筐鸡蛋碎了满地。
李桃花耳朵一捂,只当听不到那哭爹喊娘的哀嚎,转身便回了衙门。
晌午时分,暑气茂盛,虫鸣彻天。
李春生推门,见李桃花还在对窗发呆,颇为无奈道:“两日没吃饭了,你就一点不害饿?”
李桃花恹恹道:“没胃口。”
多余的一个字都懒得说出口。
李春生已经不想说她了,干脆开门见山道:“你还记得咱们那条巷子隔壁还有条八字胡同吗?有点破,但比赤脚大院强上不少。”
李桃花转过脸,狐疑看他。
李春生长舒口气,道:“李贵被安顿在那了,你若想见,随时可去见他。”
他像是知道晚走会大事不妙,摁住木轮椅的把手便要掉头。
“等等!”
李桃花一双秀丽的眉头拧紧,眼神快把李春生后脑勺给瞧穿,沉声道:“谁准你背着我收留他的?”
李春生讪讪道:“收留他的不是我,我只是过来传个话,幕后另有其人。”
李桃花顿了一下,旋即道:“许文壶?”
李春生不置可否,推着木轮椅逃之夭夭,远远抛回来句:“你可别急着怪他,你这副样子都持续多久了?他也是为了你好。解铃还须系铃人,该见就见吧,横竖李贵也没本事再卖你一回。”
李桃花兀自愣住,脑海中不自禁便已出现许文壶那张呆气的脸,喃喃自语道:“那个家伙,自己还有一摊子麻烦没办完,竟还管我的闲事了。”
她听着噪耳的蝉鸣,吐出一口无可奈何的长气。
*
八字胡同常年背阴,酷暑天里也阴风阵阵,寒凉静谧,连声多余的虫鸣都听不到,充斥在路上的,只有不知从哪间房子发出的哀嚎,一声接一声,半死不活起伏着。
李桃花推开房门,看着李贵宛若死狗一般躺在硬炕上,手脚无力耷拉着,被蚊子吸血都抬不起手去拍一下,嘴巴一张一合,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
李桃花听得出来,那是她娘的名字。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喘不过气,转身便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后悔不该过来。
李贵却仿佛感受到她的存在一样,眼未睁开,张嘴便喊:“桃花?是你来了吗桃花?闺女!闺女你来看爹了!”
李桃花只觉得一股怒火猛然上涌,翻涌的气血让她头昏脑胀,她克制住滔天的怨愤,冷声回呛:“别叫我闺女,你不是我爹。”
李贵嚎啕大哭,“闺女,爹对不起你,爹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走啊!”
李桃花视若无睹,抬腿便要朝大门跑去。
李贵呜咽道:“你出生不久你娘就走了,你身体不好,又没有亲娘喂养,饿得日夜啼哭。是爹大冬日里抱着你,在天尽头挨家挨户去求,求有奶水的妇人奶你几口,这样把你喂到断奶。等你能吃饭了,爹又害怕将你一人放在家里磕碰到自己,便将你背到背上上街卖肉,你吃喝拉撒都在爹的背上,离开爹便哭个不停。等你会走了,爹又怕你受到欺负,专门教你防身的拳脚……”
李桃花听得心若刀割,气都喘不上来。她转身怒斥李贵:“这些话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李贵哭道:“爹也不想招你厌烦啊,但爹不说,你哪里还能记得爹过去对你的好!”
李桃花彻底控制不住内心的委屈,红着眼睛朝李贵大喝道:“我就是因为记得你那些好,今天才会过来看你这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心里还有你这个爹吗?你死在哪里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当初跟红杏楼签的可是死契,你难道不懂死契是什么意思吗!”
死契,生死转卖,皆随买主。
李贵涕泪横流,手脚废了不能动弹,便拼命将身体往炕沿靠,好像想下了床去找李桃花,“爹对不住你,爹朝你发誓,爹以后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李桃花闭眼,不愿再看李贵一眼,转身狠心离开。
出了门,李桃花大哭了一场,哭完擦干净眼泪,无事发生般走出八字胡同。
街上满是香烛燃烧的呛鼻气息,天尽头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点香跳舞,正在庆祝佛诞日。
佛诞日哪里都有,只不过天尽头的佛不是释伽牟尼佛,而是伽罗佛母。
巨大的花车占据整个街面,李桃花不知不觉被挤在人群中,头顶烟丝缭绕,耳旁欢呼震耳。
目眩神迷,难辨东西。
李桃花感觉自己的头脑有点发晕,有点懊悔刚才哭那一场,把精气神都给哭没了。
她使出最大的力气想要挤出人群,可陷入迷狂的众人便跟一堵厚墙一样,无论怎么推搡,都纹丝不动。
空气越来越稀薄,李桃花逐渐喘不过气,眼前愈
发漆黑。
这时,只听一声焦急的“李姑娘!”,一只手猛然抓住她的胳膊,逆流而上,一把将她拉出了密不透风的人墙。
清爽的空气吸入腹腔,许文壶一身大汗,气喘吁吁,身体晃了一晃险些跌倒在地,扶着腰道:“李姑娘,你没事吧?”
李桃花连吸好几口气,胳膊上被紧握的触感犹在。她看着许文壶,心境如拨开万里乌云,莫名明朗清透。
“你怎么在这?”她问。
许文壶看着街面上还在缓慢前行的巨大花车,眼神复杂,“听说是一年一度,我不想错过,便想过来瞧瞧。”
“也幸好来了,”他捂着心口,汗水浸透清俊的眉目,看向李桃花,眼睛里充满后怕与恐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对上许文壶此刻的眼神,李桃花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转脸望向街面,刻意地说:“以往这一天我都是不出门的,太闹腾了,人还都跟疯了一样,今天是个例外。”
许文壶随她望去,目光落到巨大的花车之上。
在那上面,载着一颗漆黑庞大,鳞片重叠密布的圆润之物,形状与蛋接近,透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一看便知是人工做成。
花车下,跪着无数百姓,嘴里大喊“伽罗佛母,无上至尊!”,另外举手朝蛋砸上铜子碎银,一时间如同天女散花,脆响连连。
在银两不断的敲击下,只听一声闷响,漆黑长满鳞片的蛋猛然裂开,分成无数瓣,如莲花绽放缓缓摊开瓣壳,露出矗立在里面的东西。
许文壶放眼一望,只见站在车上的,赫然是一尊伽罗佛母的神像。
神像黑面獠牙,手持骸骨,蟒蛇盘腰,蛇信般的舌头吐在嘴外,颜色鲜红若血。
车下,百姓沸腾。
“佛母显灵,保佑我发大财!当大官!”
“佛母保佑我长生不老!”
“佛母!我要会法术!当神仙!点石头成金子!”
若是在佛寺里面,许文壶看到这一幕,至多不过觉得愚昧。可在大街上,在本该充满人烟气的市井之地,瞧见黑佛当道,百姓砸钱祈祷,许文壶除了觉得荒诞,便只感到悲凉。
天尽头啊天尽头,到底要他怎么治理才好?
……
傍晚时分,福海寺门口。
住持将花车上的钱财亲自盘点,俯身附耳,无比恭敬道:“回大人,今日总计一百三十五两。”
整个天尽头的百姓攒了一年的家底。
王大海漫不经心道:“聊胜于无,你们自己拿去分了吧,还不抵我两顿饭钱。”
住持两眼放光,合掌深鞠一礼,“阿弥陀佛,多谢大人!”
王大海瞥了眼充满铜臭味的花车,笑了声,俯身欲要上轿。
这时,他眼角余光瞥到不远菩提树下有抹熟悉的身影,眼底不由浮现厉色,唇上扯出抹冷笑,阴阳怪气道:“许大人大驾,不往寺里去,站在树下干看着做甚?倒显得老头子我未尽地主之谊,不懂规矩。”
许文壶迈开步伐朝他走去,双眸清明如星,咬字清晰,“根本就没有伽罗佛母这个人物,福海寺,不过是你敛财的工具,是吗?”
王大海活似听到笑话,手往车上一摊,“许大人亲眼所见,这钱我王家分文不取,全部捐给佛寺,何来敛财一说?许大人空口污蔑我这样一个老人,不知是何心思?”
许文壶面对倒打一耙,停住脚步不怒不躁,只是沉沉看了他一眼,之后转身便离开。
王大海却皱了眉头。
回到王家大宅,王大海坐在书房摇椅上饮茶避暑,他瞧着堂中表额上题有的“明月清风”四字,呷了口盏中的碧螺春,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他应该跟我辩个死去活来才对,怎么会一声不吭,转头便走?”
王大海的眉头越皱越深,茶盖撇着没有浮沫的茶面,忽然出声:“我儿何在。”
王检忙从廊庑进来,恭敬道:“叔父叫我?”
王大海:“我问你,最近衙门里可有出过什么大事?”
王检面露狐疑,“竟还没人对叔父说过吗?”
他将赤脚大院挖出尸骨,衙门立案调查之事仔细与他说了一遍。
王大海撇茶的逐渐僵住,脸色沉下。
“要我说,这许文壶就是天生穷命自找麻烦,”王检道,“这大热天的,待在房子里避暑吃茶不舒坦?非为那破案子忙里忙外,人都死成骨头渣了,硬查能查出什么好歹来,闲得皮疼。”
他身上的汗水被房中凉气吹干,因而并未注意到王大海脸色的异样,只顾左右观望着道:“叔父这个书房素日极少让人进的,没想到里头这么凉快。”
“那床是不是寒玉打的?”王检眼前一亮,目光定格在榻上,不由便走过去,用手一摸,顿生感慨,“嘶,真凉快啊,夏日里躺在这上面睡一觉,得是何等舒服啊。”
王大海合上茶盖,笑道:“你躺上去试试。”
王检喜笑颜开,褪鞋往榻上一卧,瞬间叹出口舒适的长气,无比享受道:“硬是硬了点,但是真凉快啊,赶明我也让工匠给我打一张。”
王大海:“打吧,年轻人火气旺,睡寒榻有好处。”
王检得了准允,兴高采烈下了榻,提上鞋道:“那侄子现在就去找人安排了,叔父可还有事交代?”
王大海摇了下头,示意他随意。
待王检走后,房中安静下去。
窗上的膈影纱遮挡大片阳光,只有极少日光渗透而入,一片幽暗昏沉。
王大海看着寒玉榻,手中茶盖轻轻叩击盏口,一下一下,清脆短促,响在静谧的房中。
他看向寒玉榻,目光深邃而幽远,不像看一席只供歇息的床榻。
倒像看个活人。
第52章 横财
拂晓过去, 天色熹微,窗外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
洛笑恩被喉中焦灼渴醒,迫切地想要找碗水喝, 他艰难地爬下床榻,因多年来被当成牲畜对待,使得他下意识不是去找桌案上的茶壶, 而是去找水盆。
找了一圈, 能称作盆的只有洗脸盆。
他用肘柱勾住盆架,身体使劲发力撑起一双残腿, 缓慢而困难地支起身体,看到盆里有半盆清洌洌的水, 他松了口气,一头扎进水中,大口大口饮了起来。
喝饱水, 洛笑恩抬起脸, 气喘吁吁。
他低头,想俯下身体再爬回榻上。可眼睛无意中往盆中剔透的水面扫了一眼,望到一张长满黑毛的狰狞面孔, 他双瞳大肆震了一下, 口中旋即发出惊恐的大叫。
*
苦涩四溢, 药气蔓延,郎中将放凉的药汁摆在床头几案, 再依次将刮刀纱布放好, 又从药箱拿出止血粉, 麻沸散,分别罗列。
李桃花看着锋利闪烁寒光的刮刀,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看向榻上的洛笑恩,“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洛笑恩声音嘶哑,透着苦涩,“我不要做狗,我要当回人,用人的样子找到我爹的下落,带他归乡。”
这么多年里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必然可怖,但从来不曾有机会照过镜子,清晨在面盆中那一瞥,已让他魂飞魄散,再无法容忍这身不属于人的皮毛在自己的身上贴合半刻。
“可这实在危险,兴许还可能有性命之忧。”许文壶担心道。
洛笑恩摇头,嗓音不自觉哽咽,“我不害怕,我只怕我爹看到我这副模样,不愿意认我,跟我回家。”
郎中将麻沸散调好,喂洛笑恩服下,转而对李桃花和许文壶道:“等会的场面不宜有多人在旁,还请二位出去。”
李桃花和许文壶看着洛笑恩从清醒到沉沉睡下,只好出门,在外等候。
应是麻沸散起了作用,二人在房门外并未听到惨叫声,一直到傍晚时分,郎中从房中出来,对他俩嘱咐注意事宜,洛笑恩自昏睡中醒来,麻沸散的药劲过去,才控制不住地发出疼痛至极的惨叫。
李桃花和许文壶推门而入,只见满地沾血的黑毛,洛笑恩的四肢轮廓终于有了人的形状,但他全身上下被白纱包裹得密不透风,鲜红的血迹伴随他挣扎的动作不断渗出白纱,很快便将他染成血人一般。
“你们杀了我吧!太疼了!比断手断脚还疼!求你们杀了我!”洛笑恩朝两人不断哀嚎。
许文壶慌乱道:“子曰,不破不立,大破大立,晓喻新生。洛兄你坚持住,只要撑过去,你日后定是一片坦途,有道是子还曰——”
李桃花一把捂住他的嘴,对洛笑恩道:“郎中刚刚说了,你只要能撑过第一日,往后日子便好过了,撑上个把月长出新皮,便能恢复七分样貌,即便后半生要靠拐杖度日,也不至于再遭人白眼了。”
洛笑恩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还是哀嚎不停,求她杀他。李桃花感觉如果他此刻能长出双手来,怕是能自己拿刀抹脖子一了百了。
她将许文壶拖出去,把房门一关,准备让洛笑恩自己熬过去。
*
三日后。
晨间下了一场小雨,天气破天荒有些清凉,午后时分,树下碧影摇曳,清风习习。
洛笑恩含过一口兴儿喂来的小米粥,身体因缠绕的纱布动弹不得,只能坐在椅子上当个摆件,咽下米粥便小心道谢。
李春生在他对面,正在提笔作画,先是描出一个标准的椭圆,举画问他:“这样?”
洛笑恩轻声说:“不是的,我爹是方脸。”
李春生抽出纸,低头又画了个一板一眼的方形,给他看,“这样?”
“呃……倒也没有这么方。”
李春生耐住性子,将方改圆,“这样?”
“比这还要再方一点。”
“……”
李桃花坐在一旁的凉荫里,正在啃一块刚从井水里捞上来的甜瓜,“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把长相画出来,能有人认出来吗?”
许文壶注视着画上逐渐出现的轮廓长相,“就算希望渺茫,也要一试才行。”
李桃花点着头,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道:“对了,李贵的事情,多谢你好心。”
许文壶愣住,转脸直直看着她。
李桃花嚼着脆甜的瓜瓤,看着他的呆样子,眨了下眼,倍感奇怪似的,“你发什么呆?”
许文壶垂眸,小声说:“我本以为,李姑娘会怪我多管闲事。”
李桃花又咬了口瓜,瞧着另外三人,目光逐渐悠远,“你说对了,我是很想怪你。”
“但许大人,我分得清好赖,知道谁是为我好,谁是在害我。你安顿李贵无非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既然知道还去怪你,不就成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甜瓜,两手吃得黏腻,便起身想去洗手,“咱俩也算同生共死过几回,关系没那么脆弱,你以后同我相处,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的。”
许文壶瞧着她轻快的背影,突然勇从心发,不由自主地喊道:“桃花!”
李桃花转脸看他,一脸惊讶。
许文壶脸色赧然,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眼神闪烁不敢瞧她,却又理不直气也壮地说:“你刚才讲过的,我对你,不必小心翼翼。”
李桃花扯唇,笑容明艳,嗔他一眼,“随便你怎么叫,我才不管。”
她阔步离开,留下许文壶呆若木鸡,瞧着她的背影,久久未能回神。
……
翌日,洛满和田咏的画像贴在衙门外的告示牌上,一时间议论阵阵。
“这是谁啊,瞧着脸生。”
“没见过,反正与咱们无关,还是去干活吧。”
人群里,只有一个背着粪筐的老人看着画像凝住了神,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浑浊的老眼竟忽然放起了精光,嘴里欣喜念道:“发财了,发财了……”
“罗老汉你不去拾粪,在这嘀咕什么呢?”
老人连忙摇头,迈开蹒跚的步伐便要走。
无人察觉处,他的嘴唇都激动得上下哆嗦,一张一合之间,吐出的字眼还是那句“发财了,发财了”。
*
夜晚,李桃花从八字胡同回到衙门,一眼便望见坐在门口的许文壶。
“好歹是个县太爷,小叫花子似的坐在这算什么?”李桃花走上前道。
许文壶本在忙着拍蚊子,听到声音蚊子也不拍了,起身便道:“桃花,你回来了。”
李桃花朝他望过去,一下子便瞧见他脸颊上两个通红的蚊子包,镶在白皙俊秀的脸上,有种说不上来的滑稽好笑。
她也没客气,直接笑出了声,笑完道:“等我?”
许文壶重重点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似的,只含糊地问:“你那边如何了?”
李桃花往衙门走去,语气薄凉,“能如何,给他送顿饭死不了他就算我菩萨转世了,其余时候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她一脚迈入门槛,悬挂门口的灯笼随晚风微微晃动,投下的光影昏黄而朦胧。李桃花转脸扫了许文壶一眼,杏眸中如有星光流转,“你等我到现在,就为了问这个?”
许文壶看着她,喉头凝结,说不出话来。
他此时才感觉到脸上的痒,别开脸不去看她,用手轻轻抓挠着,轻声道:“不是的,我其实是想问你有关王大海的事情。”
听到王大海的名字,李桃花顿时正色起来,对他道:“你随便问。”
许文壶:“我想问,他是一开始便如此有钱吗?”
李桃花虽不懂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认真回答:“才不是,他家以前比我家还穷呢,他爹活着的时候只能到处打短工度日,连个一技之长都没有。直到他长大成人开始采药卖钱,又和人学做买卖,才开始变有钱的。”
许文壶:“由此说来,他做生意的本金是靠卖药得来的?”
李桃花:“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发家那会儿李贵都还是个毛孩子,更别提我了。不过我听人说,他好像是穷着穷着,一夜之间就变有钱了,之后就越来越有钱,富得流油。”
李桃花意识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声音也跟着顿下,睁大眼睛看着许文壶的脸道:“等等,你不会是怀疑……”
许文壶点头,目光清明有神,“不错,我怀疑田咏是被王大海所害。”
李桃花费解起来,“就因为他一夜暴富?”
许文壶:“不仅如此,那日去赤脚大院时我就已经得知,王大海年轻时曾住过田咏遇害的那间北屋,之后突然搬走,再后来,便成了腰缠万贯的王员外。”
李桃花的心猛然沉了一下,不假思索道:“既如此,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押到衙门审讯。”
许文壶面露踌躇,“人证物证俱是没有,此刻前往,只会打草惊蛇,让他提前想出对策。”
李桃花想想也是,不由得叹出口长气。
二人相视一眼,俱是感到无比头疼。
他俩正要并肩而行,衙门外便忽然响起哭声,还有木轮碾过街面的轱辘声。
李桃花转头望去,借着幽微的灯影定睛一瞧,瞧见个拉排车的男子,看清对方的脸,她不禁狐疑道:“罗大哥?大晚上的,你出来哭什么?”
男子哭声顿时更大了,将排车拉到衙门口一停,朝着许文壶便跪下磕头,口中高呼:“草民有冤,求县太爷做主!”
许文壶亲自将人搀扶起,抬眼往排车中一望,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具老人的尸体。
第53章 横财
公堂中, 仵作简单验尸,对许文壶道:“回大人,死者眼耳口鼻中具有血液涌出, 身上有擦伤和骨折伤,无致命伤,唇色无中毒症状, 若不出所料, 应是从高处坠落摔死所致。”
许文壶听后点头,转回脸望向堂下罗姓男子, “你方才喊冤,不知有何冤情?”
男子哭道:“草民要状告天尽头首富王大海, 草菅人命,害死我爹!”
许文壶眼中多了凝重,严肃道:“难道是王大海将你爹从高处推下?你可有人证物证, 证明是他干的?”
男子吞吞吐吐半天, 一句话说不出来,直到许文壶催促了,他才支支吾吾地说:“证据这东西草民没有, 但草民知道一定是王大海害死的人, 求大人一定为草民做主!”
许文壶皱眉道:“人证物证俱是没有, 本县再是想要帮你,没有证据, 也不能贸然上门拿人, 你既敢来报这个案, 心中定是有底气的,为何不实话实说?”
男人眼神闪烁,仍是一副欲言又止, 纠结再三的样子。
李桃花在堂外瞧得心里冒火,开口嚷道:“罗大哥你都来报案了,不实话实说,大人怎么为你主持公道?你难道指望凶手自己前来投案自首吗?你到底还有何事隐瞒?”
男子脸色白了下去,将牙一咬,破罐子破摔道“不管了,我豁出去了!”
他拔高声音,抬头对许文壶道:“草民之所以认定王大海是凶手,是因为草民的爹白日里才去找过他。”
许文壶:“继续往下说。”
“我……我爹手里有桩王大海的把柄,王大海自己都不知道。我爹便想利用那个把柄,从王大海那里勒索来钱财,好让我们一家从此过上好日子。”
“什么把柄?”许文壶不自禁问。
男子下定决心似的,对许文壶磕了几个头,吞了口唾沫道:“三十年前在赤脚大院住的时候,我爹曾亲眼看见……看见王大海在夜里迎了两个外地人进北屋,王大海还特地外出买了好酒好肉招待那二人,后来……后来我爹就再也没见过那两个人出来,只剩下两匹马栓在门口。第二天我爹还故意问王大海那两匹马怎么来的,王大海说是自己买的。”
“我爹知道这其中的蹊跷,但不敢多事,从那以后王大海便变有钱了,还买了宅子田地,不久便搬出了赤脚大院,摇身一变成了王员外。这么多年过去,我爹都快忘记那事了,直到看见告示里张贴的寻人画像,我爹才动了心思,觉得十拿九稳,想以此要挟王大海,套上笔钱财。”
一席话说完,公堂安静下去。
许文壶克制不住激动,抬头望向李桃花,在她眼里看到同样的震惊。
退堂以后,尸体留在衙门,为确保人证安全,许文壶干脆也将罗家老小暂且接到衙门安置,直到案件水落石出再让他们回家。
三更天里,许文壶送李桃花回房,因二人皆无困意,李桃花干脆把他拉到房里,两个人对脸说起这案子的细节之处。
许文壶困惑道:“若方才的证词不假,王大海当年应该是害了洛满田咏主仆两个人,但炕里却只挖出一具尸首,另外洛满却不知去处。人若是活的,总归是能让人看到踪迹的,若是死了,尸首也应该留下痕迹才是,怎会这样凭空消失。”
李桃花回忆着,“反正我长这么大,除了那五个强盗,还没听说在哪发现过外乡人的尸体,天尽头就这么大点,若出点新鲜事,我不会不知道。要我说,这洛满要么是活着出了天尽头,要么就是死了,但尸体被藏得极为严实,就像田咏的尸体被砌进炕里一样,他的尸体,也可能被掖进了其他什么地方。”
许文壶点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另外分析道:“赤脚大院已经被搜个底朝天了,确实没有第二具尸体,若不在赤脚大院,就应该是在……”
“王家大宅。”二人异口同声,同时愣住。
许文壶回过神,忙不迭道:“桃花,你帮我个忙。”
李桃花眨了下眼,不懂他又想到了哪出,“什么忙?”
“你砍我一刀。”许文壶表情真诚,不假思索地说。
李桃花瞪大了眼睛,看傻子一般,:“你在说什么癫话!”
许文壶一本正经道:“你砍我一刀,我就能以捉拿刺客的由头带人前往王家,可说是一本万利了。”
李桃花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想都别想,猪我砍多了,人还是第一次,若是下手重了,让你一命呜呼了该怎么办?你若想做给他们看,大不了往身上抹点猪血便是了,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找。”
许文壶着急道:“杀猪取血需要时间,我等不得了。”
话音刚落,他拿起李桃花随便放在桌上的杀猪刀,照准自己的胳膊便划上了一道。
血从许文壶的衣服里快速渗出,鲜红刺目,他俊秀的脸上惨白一片,额上沁出汗珠无数,口中发出痛极之下的激烈喘息。
李桃花急得眼眶发酸,赶忙摁住他流血的伤口吼道:“你是疯了吗!这是刀不是玩意儿,能往自己身上招呼吗?许文壶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往只把你当成呆子,现在看,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她长睫震颤,眼底通红水润,一副快哭的样子。
许文壶疼得头脑一片空白,却在此时看痴了一瞬。
早在一刀下去感受到疼痛的瞬间他便后悔不听李桃花的话了,但听到她紧张的声音,看到她焦急的样子,许文壶鬼迷心窍,竟在此刻觉得,这一刀割得很是划算。
*
王家大宅。
房中冰鉴堆满厚冰,凉气沁人。王检躺在新打好的寒玉榻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安生。
他猛地坐起来,手掌贴着寒榻左摸右摸,百思不得其解,“不对啊,怎么感觉比叔父的差远了,这躺上去也没那么凉快啊。”
这时下人在门外禀报:“不好了主子!那个县太爷被刺客刺伤,说刺客逃到咱们王家来了,硬要带人进来搜查。”
王检本就闷火,此刻更加恼怒道:“他当我王家是他自己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再说我都没对他下手,哪来那么多刺客,把他给我拦住了,不准进!”
“拦……拦不住了,他们已经闯进来了。”
王检急火攻心,衣服来不及换便已跳下寒榻,阔步出门去找许文壶算账。
夏日夜短,四更天刚过,天际便已翻起一线鱼肚白,鸟啼声不绝于耳。
许文壶站在廊下,看着衙差使用大网在池水中打捞,胳膊上渗出白纱的血迹早已凝成暗红颜色,寡淡斯文的一个人,因为这点艳色,竟显现出素日不会有的阴翳与高深,让人一眼难以看穿他在想些什么。
王大海在他旁边逗弄鹦鹉,对眼前景象视若无睹,仿佛根本就不在意这一切。直到鹦鹉啄手,他笑骂一声“畜生”,接过小厮奉上的帕子,口吻淡淡道:“许大人,那刺客除非是条鱼变的,否则不会躲到水里潜藏那么久吧?我瞧着你们来这半晌,不像是来找刺客,倒像是捞尸。”
许文壶道:“捞尸也得有尸体可捞才是,王员外你说,倘若是你杀了人,会把尸体藏向何处?”
王大海脸色倏然沉了下去,抬眸瞥向许文壶的瞬间,正巧逢上许文壶投向他的眼神。
年少及第,初涉人世,稚嫩如雨后春笋的县太爷,在经历无人可用的孤立,突如其来的刺杀,同僚的背弃,眼神依旧清明如许,黑白分明,就这么不偏不倚,直直盯着他老迈布满血丝的双目。
王大海嘴角上翘,重新看向笼中鹦鹉,不疾不徐道:“许大人说笑了,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杀人一词,离我太过遥远。正如大人与我过去有过诸多不快,我又何时真正想要加害过大人?无非是与大人开个玩笑,逗些乐子罢了。”
这时有衙差前来,对许文壶附耳道:“回大人,并未发现异样。”
许文壶点头,故意扬起声音说:“既然得出凶手潜藏在室内的线索,又何须上报,直接搜屋便是,想来王员外以大事为重,不会介意。”
王大海不冷不热地笑了声,悠悠道:“诸位自便。”
许文壶亲自领人进屋子排查,虽没指望能在人吃饭睡觉之处得出尸骨的痕迹,但依旧查得一板一眼,不放过任何隐秘之处。
王检赶到时,许文壶正排查到王大海的书房。
“你们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我叔父的书房你们都敢进?我们自家人都不敢!”
衙差上前,拦住张牙舞爪的王检。许文壶推开门,径直步入书房之中。
房中隔绝日月,凉爽透骨,同样也阴暗僻静,走在其中针落有声。
许文壶抬眼,借着幽微的光线,看到匾额上的“明月清风”四字,匾额下,摆着的不是寻常书房格局该有的书案书架,而是一张落地实心的偌大玉床。
第54章 横财
那玉床通体洁白, 在昏暗中闪着莹润幽微的光泽,上面只铺有毡毯一条,离得越近, 越能感受到冰凉的寒气。
许文壶应该先搜房中的柜匣箱笼,但不知怎么,他不由自主便朝玉床走去, 伸出手往床上一贴, 一瞬间的冰冷入骨,竟让他在酷暑天里忍不住缩回了手。
“玉榻养人, 许大人可要躺上去一试?”
王大海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外,在昏暗幽微的光影中, 老迈浑浊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
许文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激了下子,再看那玉床,竟忍不住开始反胃, 好像偌大的白玉成了一大块肥腻的肉, 躺在上面,与躺在死尸上面无异。
许文壶转过身,去查看更有可能藏尸的地方。
三炷香后, 许文壶带着一身萦绕的寒气踏出房门, 许是在阴暗的地方待久了, 脸上也有些化不开的阴沉,温润的五官都显得锐利。
“里面竟然没有刺客么, 许大人这不是白跑一趟了吗。”王大海笑说。
许文壶的目光落在廊边明暗起伏的光影上, 视线并不往旁边挪上一寸, 启唇平静地道:“刺客狡兔三窟,岂是轻易便能抓到的,但本县有的是耐心, 可以慢慢等他无处遁形,暴露在太阳光下。”
王大海点头附和,似夸似讽的一句,“那是,咱们许大人可不是一般人物。”
许文壶未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收袖欲要去往别处搜查。
王大海这时道:“我瞧您眼下乌青明显,应是连夜审案未睡好觉,不如便留些差役在此,您且回去歇息,不必操劳了身体,到底案子要紧。”
许文壶再是呆傻,也能听出王大海是在套他的话,便故作自然地道:“王员外多虑了,昨夜没有什么案子,不过是闲人闹事罢了,本县已将其关押,家人连坐,至于眼下这乌青,应是因刺客而起,与其他无关。”
王大海点头,眼中满是看穿后的意味深长,“那就祝大人得偿所愿,早点将那刺客捉拿归案。”
许文壶的眼神淡淡扫向他,“天道有常,报应不爽,本县相信,那一日不会太久。”
王大海目送许文壶的背影远去,唇上的笑意不浅反深。他转过身,缓步走入房中,沉吟着念道:“天道有常,报应不爽——”
他走到玉床前,踱步道:“我活这一辈子,只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最是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的。”
他忽然弯腰,伸手细细抚摸白玉细腻的肌理,眼中噙笑,嘴角弯起,“你呢,你信吗?”
表情语气,宛若在同活人对话。
*
“什么?桃花出去了?”
许文壶回到书房,原本想一心扑在案子上,但听到李桃花不在衙门,心思不由自主便被分走,他瞧了眼外面渐黑的天色,语气里有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着急,“她去哪了?”
兴儿忙着伺候笔墨纸砚,准备着道:“见她走时拎着饭盒,应该是给李贵送饭去了吧。”
许文壶哦了声,脸上焦色不减,分明已经坐下摆出一副认真做事的姿态了,偏开口却是一句:“她还生我气吗?”
兴儿嘴一撇,“她走时嘴里都还骂骂咧咧的,不气就怪了。”
许文壶提笔的手不由放下,神色黯然。
兴儿磨着墨,颇为抱怨地说:“公子,这次我得和她站在同一阵营了,其实不怪她生气,连我都要生气了,您成天跟我念叨子曰子曰,子还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呢,您那一刀说下就下,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
声音落下,许文壶怔愣片刻,忽然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便跑出了门。
*
榻上恶臭熏天,苍蝇飞得满屋都是,李贵嘴角挂着没舔干净的饭渣,半死不活呻-吟道:“让我死,让我死……”
李桃花又将满满一勺饭塞入他口中,忍着恶心道:“死算便宜了你了,你就给我好好活着,在这破房子里烂成一堆臭肉,休想去下面讨我娘的嫌。”
李贵呜咽出声,开始对李桃花说起过往父女之间陈谷子烂芝麻的相处,又对李桃花好一通忏悔道歉,最后气若游丝交代起遗言。
“我死以后,别把我葬入祖坟,我没脸见你爷爷,你就找张破席把我一卷,扔进乱葬岗就行了。”
李桃花翻起白眼,心道你怎么不说让我牵条狗来几口下去就完事了。
李贵越说越来劲,涕泪横流接着道:“爹没出息了一辈子,活着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死了还给你留下一大笔外债,好在你有县太爷这根大腿抱,那些人不敢去找你的麻烦,丫头,你以后就跟着县太爷好好过日子……”
“你别跟我提他!”
李桃花出来就是为了不再去想许文壶,结果到现在耳朵根前还是许文壶,简直都快烦死了。
她将勺子摔回碗里,“你爱吃不吃,我不管你了。”
见李桃花要走,李贵急了,又哭又叫道:“你好歹给我换过被褥再走啊!”
李桃花只当没听见。
她径直出了院门,气头上也没看路,转身便撞上一度清瘦的胸膛。
“谁啊!”
李桃花揉着额头骂骂咧咧抬起脸,正对上许文壶慌乱不知所措的面孔。
他欲言又止,等不及要说点什么。
李桃花一记眼神没给,回过脸便兀自往前走。
许文壶赶忙便追,酝酿了半肚子的话,最后只挤出笨嘴拙舌的一句:“桃花,你还在生我气吗?”
李桃花冷哼一声道:“这话可言重了,我才不敢去生县大老爷的气,一言不合连自己都砍的人物,多厉害,多有本事。”
“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觉得割一下反正死不了人,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若我早知你如此担心我,我一定不会——哎呀!”
李桃花听到喊叫赶忙回头,只见许文壶扑在地上,不知道哪条腿抽筋,摔了个重重的狗啃泥。
李桃花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许文壶本吃痛倒嘶凉气,见她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桃花,你笑了,笑了就是不生我的气了。”
李桃花立刻将脸板下,清了清嗓子说:“我笑是笑你呆,连个路都走不好,谁说我原谅你了?”
许文壶见状便要爬起来继续解释,可他忘了他胳膊上还有伤,胳膊撑起身体的瞬间,不自觉便已吃痛叫疼。
李桃花绷不住,三两步上前将他扶好站稳,检查着他的伤势道:“你手怎么样了?受了伤就在衙门好好待着,出来瞎跑什么。”
许文壶一经搀扶,立马便不叫痛了,对李桃花一本正经解释道:“桃花,我不是瞎跑,我是出来找你。”
李桃花肚子里仍有余气,可对上许文壶呆了吧唧的样子,听着他轻声细气说话,刻薄的话便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她抬眼,许文壶恰好垂眸,二人四目相对,脸颊各自有些发烫,不约而同将眼神别开。
“对了,”李桃花刻意岔开话题,“去了那么久,王大海那边你都查出个什么了?”
许文壶摇了摇头,眼神不由得凝重,“一无所获,不仅没有搜出异样,连他的反应,都不像是干了亏心事的。”
李桃花狐疑起来,“难道凶手不是他?”
这时,李贵鬼哭狼嚎的动静传了出来——“桃花!我的闺女啊!你爹要死了,快来给你爹收尸啊!”
许文壶下意识便要抬腿进门。
李桃花一把拉住他,故意扬高声音道:“别管他!就让他嚎着,成天满口废话,既然这么想死,那就让他死在床上,烂在床上吧!”
许文壶留意到其中一句话,神情莫名一怔。
李桃花注意到他的反应,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喂,你又在发什么呆啊?”
许文壶正色瞧她,目光炯炯,“桃花你说,倘若田咏和洛满是同时被杀,但那个炕只能装得下一个人,你若是凶手,会把另一具尸体藏向何处?”
“这还不简单,”李桃花不假思索道,“有样学样,再找张炕把另一具尸体也藏进去不就行了。”
许文壶双眸陡然发亮。
激动之下,他一把抓住李桃花的肩膀,极其郑重道:“桃花,多亏有你!”
李桃花眨巴着两只茫然的杏眸,还没懂他是什么意思,许文壶的双手就已经松开她的肩头,转身大步跑去了。
跑到一半,他折返回来,拉起她一块跑。
*
太阳落山,王检躺在寒榻上正在重新琢磨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便听下人上报,说许文壶又带人杀进来了。
王检一掌险将瓷枕拍碎,扯起衣服便下榻出门,“奶奶的!不给那小子点教训看真让他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
另一边,许文壶刚带人搜完王大海的书房,出门便见王检扛着大刀在门口堵着,左右恶仆无数,气势汹汹。
许文壶连白日里装模作样的耐心都没有了,开门见山道:“放在里面的那张玉床去哪儿了?衙门要用。”
王检双眉紧皱,极为不耐,“我叔父的床白日被你摸过,嫌晦气,早已经命人丢掉了。”
“丢去何处了?”许文壶焦急道。
王检呛他:“你小子管得着吗?”
许文壶脸色一沉,拔出身旁衙差的腰间佩刀指向他,神情坚毅,口吻冰冷,“你说是不说。”
王检瞠目结舌,似是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看到这书呆子县太爷举刀的样子,一时间震惊愤怒交织一起,举刀便朝他劈去,嘴里暴喝:“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
这时,刀锋抵紧脖颈皮肉的寒凉触感使得王检动作一滞。
李桃花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身后,杀猪刀架在他脖子上,阴测测地威胁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第55章 横财
王检持刀的手慢慢低了下去, 叹息一声,一改方才凶神恶煞的口吻,颇为和善无奈地道:“我就是跟大老爷开个玩笑, 都是乡里乡亲的,有话好好说,动什么真格呢。”
李桃花将刀刃再是一抵, 随时能刺破皮肉的锋利, 凶狠道:“少跟我废话,到底说不说?我这刀可不长眼。”
王检后脊一哆嗦, 咽了口唾沫道:“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十分不情愿, 犹犹豫豫地开口:“半个时辰前,叔父命我遣人走小路,将玉床抬到城外密林里, 挖个大坑掩埋……”
李桃花瞬间收刀回到许文壶跟前, 二人相视一眼,同时转身大步离开,左右众多衙差紧跟过去。
王检松了一大口气, 摸了摸自己失而复得的脖子, 继而气焰重新燃起, 冲着李桃花的背影嚣张大喝:“死丫头竟敢拿刀指老子!信不信我明日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晚风拂过李桃花的眉眼耳梢,隔绝了王检的骂声。她与许文壶马不停蹄跑出王家大宅, 让衙差在各条小路散开寻找, 两个人也结伴一起找人。
所幸玉床太过沉重, 王家一众家丁并未走远,二人很快便将王家那帮家丁追上。
家丁们被团团围堵,见是县太爷亲临, 吓得目瞪口呆,手一哆嗦,偌大的玉床便轰然落地,砸出沉重的闷响。
许文壶上前,一把揭开包裹在玉床上的蒙布,冷声道:“本县来此只为查案,无关人等尽快撤离。”
众家丁闻此声音,立马如获大赦,忙不迭便跑了,鞋子掉了都不敢回来捡。
许文壶的手掌贴在玉床上仔细摸索,发现整块玉严丝合缝,好似整体打造而出,未有一丝缝隙。
李桃花帮他摩挲半天,只觉得指腹所经之处光滑一片,耐性都被磨没了,无比费解道:“这床就是实心的吧?你真确定这里面能够藏尸?”
许文壶来不及答她,从她手里拿过杀猪刀,蹲下用刀把去敲玉床,仔细听着其中传出的清脆声音,忽然便毅然决然地道:“这里面是空心的。”
李桃花惊了,学着他的样子去听,并没有听出什么好歹来。再看许文壶,他就已经继续用手沿床摸索,清隽的眉峰拧在一起,薄唇紧抿,身上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气息使得连他额上沁出的汗水都比旁人清澈似的,遍体干净温润。
虽然很是不合时宜,但李桃花还是默默看呆,她忽然发现,这书呆子认真做事时还是挺让人……心动。
这时,许文壶的手顿住,在同一片地方反复摸了几次,神情都变得激动起来,立马吩咐道:”沿着这里的缝隙,把它给我撬开。”
衙差上前,摸了半天才摸到他所说的缝隙,简直比头发丝还要难找,即便想撬,也没有撬动的地方,只得实话实说:“不行啊大人,最薄的刀片都伸不进去,根本撬不动。”
许文壶并不着急,再度俯身摸索,眼睛盯着那条头发丝般的缝隙,沉默一二道:“这应该是用树胶粘上的,去找热水来,看能不能把它融化开。”
衙差领了命,就地挨家挨户去借热水,闹出的动静吸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各自交头接耳,说话的动静一大,围观的人便更多了。
众目睽睽下,滚烫的热水如瀑浇下,严丝合缝的玉床终于发出一声细小的闷响,此时再上刀片,用一用力,便可勉强进入缝隙之中。
玉石沉重无比,众衙差齐心协力,先用刀片将缝隙扩大,再上撬斧,直废了满地佩刀数十把斧头,连成一体的玉床才终于被分成两半,众人再合力一推,朝上的那面便被轰然移开。
一瞬间,浓郁的药味臭味铺天盖地,将看热闹的无关人等呛得掩面捂鼻。
许文壶也被呛得咳嗽连连,他忍住不适往里一看,只见浓绿色的药水中,赫然泡着一具通体惨白的尸体,尸体不坏不腐,皮肤肌理清晰可见,方脸阔额,长相与洛笑恩所述的洛满长相极为相似,只不过表情惊恐,死不瞑目。
灼灼火把下,许文壶对上那一双灰白暗沉的死人眼睛,惊出一身冷汗。
*
深夜升堂,衙门口依旧人满为患,纷纷朝公堂挤去。
许文壶端坐高堂,表情肃冷,手中惊堂木一拍,朝堂下之人沉声道:“王大海,你可认罪。”
王大海身着缎面寝衣立在堂下,神情疏散,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说:“三更半夜,衙门的人强闯民宅逮捕良民,老头子我正好也问上一问,敢问许大人,我何罪之有?”
许文壶道:“三十年前你谋财害命,在赤脚大院杀害洛满田咏主仆二人,将田咏的尸首砌入北屋炕中,又将洛满的尸首封于玉床,如今两具尸首皆重见光明,赤脚大院的房东与被你害死的罗老汉都能作为人证,人证物证确凿,你又有何抵赖?”
王大海顿时手足无措,一副被冤枉的惊慌之态,拱手高呼:“大人明鉴呐!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洛满田咏,何来杀害一说?何况我笃信佛教,最忌杀生,怎会杀人犯法,造下恶业?”
许文壶眉心骤然一跳,愤愤道:“还在狡辩!人若不是你杀的,那封锁于玉榻的尸体从何而来?那里面装的草汤药汁可都是防止尸体腐坏的,寻常人难以配出,除了你王员外靠倒卖药材起家深知药性,谁能配得出来?”
王大海瞪眼驳斥:“大人荒唐!这天尽头里会配药的多了去了,难道他们都是凶手?都有嫌疑?再说这玉榻是我找工匠打的,验收时它便已经是此模样,许大人不去打探工匠的身份来历,反而找起我的麻烦,未免太过儿戏了些。”
李桃花在堂外看得牙痒痒,低声骂道:“黑白颠倒扯得一嘴好谎,怎么还不降下道天雷劈死他算了。”
李春生姗姗来迟,推着木轮椅步入公堂履行书吏的职责,路过李桃花,顺口回道:“天雷若能除恶扬善,这人间不得被劈成焦炭,遍地都是黑心烤乳猪。”
李桃花试想了下那个画面,没觉得恐怖,反而忍俊不禁。
还没笑完,只听身后惊呼连连,她转头一瞧,便见全身捆满纱布的洛笑恩不知何时出现,四肢朝地沿用过往的姿势爬行而来,撞开人群冲入公堂,直奔王大海而去。
衙差被这诡异一幕吓得不敢上前,李桃花及时回神,撸起袖子学过往逮猪的样子,躬身将双手穿过洛笑恩前胸后背,保持底盘平稳,上肢发力,一把便将他制止在原地。
洛笑恩动弹不得,血红着两只眼睛朝王大海暴喝:“就是你害死的我爹!我杀了你!你还我爹娘的命!还我姐姐和咏叔的命!”
王大海只是淡淡扫了洛笑恩一眼,回过脸来施施然道:“哪里来的犬吠声,如此咆哮公堂,许大人难道便视若无睹,不命人将其拖走?”
许文壶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由得怒火中烧,冷声呛道:“王员外不妨仔细听听他在说什么。当年若非他爹洛满客死异乡,他何以至于落到一个家破人亡,自己终身残疾的下场。王员外,你害人不浅呐。”
王大海就只是嗤笑一声,似是嫌热,袖子擦了擦汗说:“早知道带把扇子过来了。”
“啪!”一声惊堂木的脆响,惊心动魄。许文壶彻底收了耐心,厉声喝道:“王大海,本县最后问你一句,这罪你究竟认是不认!”
王大海甩着袖子享受凉风,抬头对上许文壶的怒容,竟是笑道:“大人说笑了,没做过的事情,为何要认?”
许文壶僵住,胸口都在因怒火而强烈起伏,沉默过后,他抽出一根红头签狠掷于地,声音阔朗,“上夹棍!”
命令发出,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李桃花都愣住了。
他们都知道许文壶不会放过王大海,但没想到他会如此果断地对他用刑。
众人之中,唯独王家人嗤之以鼻,对此不以为然,根本不信堂上的年轻县令真敢对天尽头的“土皇帝”动刑。王检倒是默默拧紧了眉头,掌心都冒起细汗。
不多时,衙差取来夹棍,踌躇欲要上前,王大海一声高喝:“我看谁敢!”
衙差面面相觑,不敢再走一步。
许文壶:“用刑!”
衙差这才上前,先擒住王大海两只臂膀,再朝他膝窝一踹逼他下跪,最后往两只脚踝强行套上夹棍,分出两人站在左右,用力拉紧绳索。
一瞬间,惨叫连天。
堂外的王家人彻底笑不出来了,王大海如同一尾落网老鱼,疼得全身抽搐发抖,用微弱的力气拼命喊骂:“好你个狗官!你竟敢对我动刑?你可知你能活到今天全因我懒得取你这条狗命!你知道我上头是谁吗!我告诉你,刑部员外郎林祥是我刚认的干亲!监察御史冯广是我结拜弟兄!开封知府孔嗣昌是我的干叔叔!你敢对我用刑,等我出去,我要你的命!”
第56章 横财
许文壶无视王大海的泼天谩骂, 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只冷声道:“本县再问你一句,洛满田咏两条人命, 你认是不认?”
“不认!我就是不认!”王大海满头大汗淋漓,嘶声咆哮,一双小而精明的三角眼瞪到平生最大, 里面满是通红的血丝, 看许文壶的眼神似是要将他拆骨扒皮,生吃入腹。
许文壶伏在惊堂木上的手不由攥紧, 旋即吩咐:“加大力度。”
衙差不敢违背,铆出吃奶的力气拉扯绳索。
“啊!”
惨叫声凄厉至极, 摧人心肝,连李桃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忍不住想要捂上耳朵,可手若收回, 洛笑恩便能脱身, 她只得硬着头皮束缚洛笑恩,试图将惨叫声屏到耳朵外面。
这时,王检忽然强闯公堂想要去解救王大海, 却被衙差拦个结实。他一声暴喝:“许文壶你个狗官!如此冤枉无辜, 你就不怕来日遭报应吗!”
“报应?”许文壶反问回去, 目光落到王检身上,手指着洛笑恩, “四条人命, 半世流离, 终生残疾。你不觉得本县今日所作所为,便是应了所谓报应二字吗?”
“你!”王检咬牙切齿怒瞪于他,双拳握紧, 手背青筋毕露。
惨叫声倏然消失,王大海口吐白沫,两眼翻到只剩眼白,上身晃了一晃,直直扑倒在地。
“叔父!”
王检目眦欲裂,拔刀便要劈向阻拦的衙差。
一声惊堂木响,许文壶盯着王检,平静中似有一股威慑,冷声说道:“将人押送大牢严加看管,退堂。”
王检举刀的手无力垂下,眼睁睁看着王大海被拖了下去,转而怒视许文壶,却见对方已经起身离开。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被那一眼扫视震慑住,这会回过神来,只觉得急火攻心,重新举刀,将刀重摔于地。待等抬头再看许文壶的背影,他就觉得,在这个乳臭未干的书呆子身上,似乎有点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发生改变。
*
拂晓时分,再多的热闹也已散去,天尽头万籁俱寂,只有衙门里依旧有哭声传出。
洛笑恩自退堂以后便伏在洛满的尸首上大哭,哭到人近昏厥,依旧停不下来,仿佛要将这三十年来的苦辣辛酸一次释放干净。
仵作因顾及到洛笑恩的心情,并未将尸体过多解剖,只在腹部开了刀口,果不其然,里面是黑色的。
结合人证供词,可得出三十年前王大海便是在酒菜中下毒得以害死二人。可他为何会与那主仆二人结识,又是如何将那二人带回的赤脚大院,便不得而知了。
两个疑问盘旋在许文壶的心头,他知道,要想弄清楚这些,只能让王大海认罪。
“爹,爹……”
洛笑恩将脸紧贴在冰冷的尸体上,眼泪哭干,再流出来的便是鲜红的血水,他想将洛满惊恐的双目抚平,可光秃秃的肘柱连那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他就只能对着死不瞑目的父亲,一遍遍叫着那句日思夜想的“爹”。
一只白皙温暖的手伸来,想将洛满的双目合上,可手掌抚平下去,并没有将眼皮闭合,尸体睁着那双被药水浸透到发灰发白的双目,看着已经不属于他的人间。
房中幽暗的烛影下,许文壶望着尸体的脸,沉声道:“洛老板,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将王大海绳之以法,给你们一个交代。”
再动手去抚平,尸体的双目便已顺利闭合。
李桃花不由看呆了眼,无法解释这神奇又诡异的一幕。
这时,外衙忽然传来动静,听声音似有许多人在砸门,还有粗鲁的叫骂声掺杂其中。
李桃花感觉到不对劲,立马便跑了出去,许文壶紧随其后。
嘎吱闷响过去,伴随衙门两扇门大开,百姓一拥而入,齐声高呼:“放了王员外!放了王员外!”
李桃花打量着他们散乱的头发和没穿好的衣服,认定他们是睡觉睡一半跑来的,叉腰吼道:“大半夜的不睡觉都来这添什么乱!王大海干过什么好事你们都不记得了?谁指使你们过来捣乱的,王检?还是其他姓王的?”
“和他们都无关!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李桃花一听更来气了,直接呛人,“你们都吃饱了撑的吗!”
“好意思说我们!也不看看你们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福海寺的沙弥刚刚已经挨家挨户告诉我们了,伽罗佛母流出血泪,代表天尽头有大冤!这一定是因为案子判错了,再不将王员外放出来,佛母一定会发怒的,到时候整个天尽头都别想好!”
其余人纷纷附和,再度高呼:“放了王员外!放了王员外!”
人太多,声音太大,李桃花无计可施,转头看许文壶,眼神焦灼不已。
许文壶仍是一副平静的表情,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纯粹没反应过来。
就在呼声愈演愈烈时,他忽然道:“兴儿?”
兴儿猛地蹿出来,“公子我在!”
“你带领衙差死守各个出入口,不得任何人进入,务必确保无人可以潜入衙门营救王大海。”
“是!”
李桃花听出他语气的古怪,不由问他:“兴儿守衙门,你要干什么去?”
许文壶目光扫向呼天喊地的人群,淡淡道:“我要去福海寺,看看佛母流血泪究竟是何等模样。”
李桃花睁大了眼睛,还在震惊于他这火上浇油的想法,许文壶就已经迈开大步,吩咐人打开侧面,坦然走出。
内心经过短暂的拉扯,李桃花将别在腰后的杀猪刀抽出攥紧,牙一咬道:“都说舍命陪君子,我今日也算是舍命陪书呆子了。”
她阔步跟上许文壶,呵斥尾随许文壶的人群,“都给我离他远点!姑奶奶手里这把杀猪刀可不是吃素的!”
人群有所顾忌,骂骂咧咧着四散开来,待等李桃花和许文壶的背影逐渐放远,才有胆重新尾随。
*
福海寺。
李桃花靠着杀猪刀强闯入寺,与许文壶步入佛母殿时,清晨的第一缕晨曦正撒在二人头顶。
两个人衣衫尽湿,已分不清身上的是露水还是汗水,浑身冒着腾腾热气,气息腾空,在晨曦中宛若燃烧的火焰,生机勃勃。
许文壶喘着粗气,眉目都被汗水浸透,却顾不得歇上一下,步履不停跑到佛像跟前,因佛像位于供案之上,他就费力爬上高案,伸手去蹭佛母眼中流出的“血泪”。
完成这一步,他想利索跳下供案,可他的身手实在称不上灵便,落地瞬间,险些脸先着地,好在有李桃花及时扶住他。
“小鸡崽子还学起大鹏展翅了,怎么没把你给摔成傻子。”李桃花骂道。
许文壶顾不上争辩,将手递到李桃花眼前,双眸炯亮地看着她,“桃花,你闻一闻。”
李桃花瞧着他通红的手指头,表情充满不情愿,犹犹豫豫低下了脸。
仅是闻了一鼻子,她就不由皱了眉头,盯着那块红渍狐疑道:“这也不太像血的味道啊。”
“没错,这根本就不是血,”许文壶将红渍抿开在指尖,端详着粘稠的质地道,“这只是颜料。”
李桃花恍然大悟,怒声啐道“可恶!看来这一切真是被设计好的,可恨那群没脑子的家伙偏就信了,接下来该怎么办?若是继续闹大激起群愤恐怕就不好收场了,难不成还真要把王大海放出去吗?”
这时寺中的钟声响过三下,僧人密集的念经声传入佛堂中,嗡嗡震耳,如若魔音。
尾随而来的人群跪在堂外,在念经声中哀嚎痛哭,跪地磕头。
“佛母法力无边!求您一定不要降罪天尽头!”
“佛母明鉴!是县太爷执意不肯放出王员外,您要怪就怪他一个,千万不要责怪我们啊!”
“佛母放心!我们知道王员外是被冤枉的,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许文壶听着堂外每一个人的声音,脑海中忽然出现自己上任以来的一幕幕。
是被亲爹当做祭品的孩童,是无论他如何削减药价都门可罗雀的药铺和香火鼎盛的佛堂,是百姓不吃不喝砸向花车的全部家当,是他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聚拢的民心。
阳光普照,许文壶抬起双眸,看向笼在烟丝中的漆黑佛母像。
法力无边,无上至尊。
就这么一块泥糊的木头。
他忽道:“桃花,将你的杀猪刀给我。”
李桃花愣了一下,虽不知他要干嘛,但知以他的身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将杀猪刀递给了他。
许文壶接过刀,再度爬上供案,清明双目直视那双阴森的鬼瞳。
他道:“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此乃人间,道乃人道,人乃万物灵长,胎生肉长,父母生养,生来便有创造之力,教化之能。一昧沉迷怪力乱神,殊不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路虽远,行则将至。生而为人,最该信奉的不是鬼神,而是自己的脑子和手。”
念经声里,当着所有信徒的面,许文壶高挥杀猪刀,将佛母像拦腰劈开。
第57章 横财(重点)
先是腰, 再是手,再到头脑脖颈。
劈在塑像上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沉闷而惊心动魄, 木屑四处飞溅。
李桃花呆呆望着这做梦都不会梦到的一幕,嘴张着,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直到漆黑狰狞的头颅从高处跌下, 滚落到她的脚边, 鲜红的蛇信对准她的脚尖,李桃花才浑身抖动一下, 震惊而茫然地说,“许文壶, 你……”
许文壶跳下供案,朝堂外望了一眼,不顾满头汗珠, 拉起李桃花的手腕便往外跑, 再开口,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轻快,甚至带些孩子气的得意, “咱们得快些走, 再晚就来不及了。”
两个人刚跑出佛堂, 便有人留意到被砍得四分五裂的佛母像,当即暴喝一声:“拦住他们!”
李桃花反握住许文壶的手, 脚下活似生风, 弹指间便飞奔出了寺门。感觉到身后追来的无数脚步声, 二人丝毫不敢停歇,直奔衙门而去。
一口气跑回衙门口,李桃花气没顾上喘一下, 便见王检带领一群恶仆,正要闯衙劫狱。
兴儿领着一帮衙差死守大门,看到那两抹熟悉的身影,眼泪险些滚了出来,朝许文壶哭丧着脸道:“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我马上就要顶不住了,他们说我们再不放人就放火烧衙门!”
许文壶大步上前,挡在兴儿面前,面朝王检道:“闯衙劫狱不是小罪,王检,你觉得你可担得起那两桩罪名?”
暴烈的日头下,王检手持熊熊火把,冷哼一声道:“罪?你们文人不都喜欢说什么百善孝为先吗,我来救我叔父,我能有什么罪?我这是在行善积德,给天尽头所有百姓做个表率!许文壶,别怪我不提醒你,我叔父年事已高,又受了重刑,他老人家在里面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的命来偿!”
许文壶道:“人证物证俱在,王大海罪名确凿,大梁律法并未禁止对未招供的嫌犯动刑,莫说是对他动刑,纵然他是死在牢里,死在公堂里,凶手之名也已牢牢钉死在他的头上,绝无翻身可能。”
“你!”王检怒不可遏,恨不能直接用火将许文壶点了,咬牙切齿之后,他强忍杀意,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压低声音道,“我说许大人,你到底是有多死心眼儿?不说案子根本就不是我叔父犯下的,即便凶手是我叔父,可那又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大家各退一步,你睁只眼闭只眼,我们赔点钱给那什么恩的,不就皆大欢喜了?”
许文壶听完这番话,沉默一二,仿佛认真思考了一番,诚恳询问:“除了你们,还有谁能欢喜?”
王检被堵得舌头一僵,强行忍耐,痛心疾首道:“亏得你是个读书人,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你还不懂吗?他们空有钱财却不懂如何守财,那这钱就应该到我叔父手里,只有在我叔父手里,钱才能不断生钱,发出最大的价值,留在他们手里,不过就是一堆废纸废铁,迟早会败个精光!”
许文壶反问:“那洛满田咏两条人命,洛笑恩家破人亡,倒应该感谢王员外仗义接财了?”
王检听出许文壶的话中揶揄,脸色一□□:“那是他们自己的命,命中注定他们要客死异乡,和我叔父有何干系?反正不是我叔父,也会是别人。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活,弱者死,死了也是活该,我说的难道不对?”
许文壶不言不语,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
王检凶神恶煞惯了,被这么安静的的眼波注视,反而有些发怵。
他干脆将脸色一变,放出狠话:“实话告诉你吧!我叔父的人脉早已遍布各方权贵,动我叔父事小,可若让他们知道了,许大人你可就——”
王检故意没将话说完,嘴里发出阴森冷笑。
许文壶表情不变,甚至在听到威胁之后,眼神里反倒多了些平静。
外面,脚步声纷至沓来,人群高呼:“放了王员外!放了王员外!”
“王员外是冤枉的!”
“凶手不是他!”
王检位于众人之首,摊开两臂,扯出一个挑衅的笑。
相比之下,许文壶这方便显得势单力薄。
高呼声里,许文壶启唇,不做任何解释与反驳,只是吐出淡淡的两个字——“升堂。”
*
公堂。
王大海被衙差拖到堂中,因双脚已废,站不成形,只能伏跪堂下。
许文壶未拍惊堂木,声音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阔朗,“王大海,这是本县最后给你的机会,因你年事已高,本县答应可将你从轻处置,本县问你,洛满田咏那两条人命,你认,还是不认。”
王大海蓬头乱发,身体里活似装了个老破风箱,嗓子里发出浑浊模糊的喘息声,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全无昔日威风。
王检在堂外大声叫嚷:“叔父你别怕!我已经派人将你的冤情上报!很快便会来人救你了,等到那时候,我让这个狗官给你磕头赔罪!”
许文壶当即反应过来,王检这是在恐吓他,上报冤情是假,搬救兵才是真。
他从签桶中抽出两根红头签,掷往堂下道:“二十大板。”
王大海打了个哆嗦,总算有点反应。王检则是破口大骂:“狗官你疯了吗!我叔父那么大年纪,你打他二十大板,他会死的!”
李桃花站在三班衙役后面,不由冷笑道:“不跟你们动点真格的,你们会知道害怕?”
“又是你个死丫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命令发下,没有衙差敢于上前,李桃花便亲自动手,将王大海一把拎起摁在了条凳上,这时才有衙差敢于靠近,提起刑板往王大海身上招呼。
第一记板子落下,王大海发出一声惨叫,之后叫声越来越轻,只有冷汗越出越多,汇聚流淌在地面,成了蜿蜒的小溪。
“大人,人好像昏过去了,可要继续用刑?”衙差回禀道。
许文壶点头默认。
王检喝声滔天:“狗官!我杀了你!”
衙差端来一盆凉水朝王大海泼去,王大海瞬间苏醒,大口呼气,全身止不住抽搐。
没等他发出第一声呼救,板子便又落下,打得血水浸透衣料,身后一片血肉模糊。
李桃花看着王大海充血突出的两个眼球,感慨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吗?只要你实话实说,这板子即刻便停。”
王大海将牙关咬出血来,唇齿张合,挤出两个血迹斑斑的字:“不认。”
好言难劝要死的鬼,李桃花不做声了,只在心里默数着板子的数目。
板子落到第十五下,王大海已昏过去三次,被凉水泼醒三次,他从咬牙硬撑,到浑身颤抖,再到哭出声音,最后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别打了,我,我招……”王大海抖若筛糠,颤声求饶道。
微弱的声音几若无闻,但许文壶还是听了个真切,给李春生使了个眼色,李春生提笔欲记。
许文壶一拍惊堂木,使得满堂寂静,肃声道:“继续说。”
王大海满口是血,意识昏沉,眼中白多黑少,气若游丝道:“……当年,我上山采药,不小心踩中了捕猎用的绳索,人被吊在了树上,从白天喊到半夜,始终没有人解救。直到有两个人经过,听到我的呼救声,才找到我,将我救下。”
“我感恩他们的救命之恩,特地将他们请回到家中,又备了酒菜,想好好谢上他们一顿。谈话间,我知道了他们是秦淮一带的商人,特地到柱州采买玉石。”
“玉石一块轻则便值百两,我知道这二人的钱袋必然丰硕,便趁温酒时往酒里面下了药老鼠用的砒-霜,那二人未有防备,将酒饮下,当夜便毒发身亡。”
王检急了,厉声咆哮:“叔父!你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本想将二人拉到山上挖坑掩埋,但一无排车可用,二来他二人体型壮硕,凭我自己,难以将他们搬动。我便就地将炕洞凿开,先将田咏推了下去。”
“可惜炕太过狭小,装不下第二个人,我只能将另一具尸首暂且藏在房中,调配药汁压住臭味,待有机会再将其解决。”
“那还是我第一次杀人,开始时很是心慌不安。过了几天,没人发现,我也就不怎么害怕了。而且再面对洛满的尸体,我竟很有成就感,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意,就好像……打了一场翻身的胜仗,尸体便是我的战利品。”
许文壶皱眉,语气里隐有不适,“所以你一直到后来都没有将洛满的尸体处理,反而特地打造一张玉床,把尸体封在里面,就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王大海忽然咯咯发笑,嘶哑的笑声回想在公堂之中,明明是大白天,却让人汗毛高竖。
许文壶遍体生寒,双手冰凉,声音无比沉重,“王大海残害两条人命,致使洛家家破人亡,间接害死二人,罪不可恕。据大梁律法,抄其全部家产赔给遇害洛满之子与田咏后代。其本人判处斩刑,知情同伙一律同罪。”
王大海笑声依旧,笑了许久以后,逐渐没了声音,趴在条凳上,身体一动不动。
“将他拖下去,等待秋后处斩。”许文壶最后吩咐。
两名衙差上前,左右架起王大海,其中一人似是觉得不对劲,抬手一探王大海鼻息,立马变了脸色,转头对许文壶说:“回大人,他好像没气了。”
第58章 横财(完)
许文壶怔住, 望向一动不动的王大海,一时难以回神。
王检面若死灰,嘴唇都打起绝望的哆嗦, 穷尽全身之力,朝王大海呼唤一声:“叔父!”
公堂死寂,王大海已毫无反应。
王检双目涌出血丝, 噙泪怒瞪许文壶, 气喘吁吁道:“你严刑逼供害死我叔父,你等着, 我不会放过你的!”
许文壶的眼神里出现短暂的茫然,旋即恢复正常, 启唇说:“结案,退堂。”
众衙差摩拳擦掌,已准备好去王家抄检财产, 王检看出不对, 朝许文壶的背影大喝:“你打死了人不够!还要动我们的家产?许文壶你个狗官!你还有没有天理了!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李桃花正要带洛笑恩离开,闻言忍不住转头,“你们王家在天尽头作威作福这么多年, 王大海开设赌场让人家破人亡时可想过天理?你当初勾结衙门给我宋姐姐安上一个通奸杀夫的罪名, 害她被斩首示众时, 可有想到王法?”
王检咬牙切齿,盯着李桃花的眼神似要将她吃了, “死丫头, 闭嘴!”
李桃花冷笑了声, 回过头径直离开。
傍晚时分,福海寺的住持亲自登门,要求许文壶前往寺庙给佛母道歉, 另外出资重塑佛母像。
许文壶同意了。
李桃花现在看许文壶跟看疯子差不多,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好一并跟去,好防止那些走火入魔的信徒将他生吞活剥。
到了福海寺,许文壶破天荒拿起架子,对住持说:“本县好歹是朝廷钦点的县令,亲自登门,你们寺里便只有这么点人迎接吗?”
住持虽觉得他这要求古怪,到底照做,将全部的和尚沙弥一一唤出,迎接县令。
待人齐聚,许文壶道:“拿下。”
衙差齐上手,将全部的和尚围堵,剩下几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走入寺中,过了会儿,丝丝黑烟便从寺庙腾空。
“你们在干什么!这里可是佛寺!”住持惊诧喊叫。
许文壶一言不发,任由衙差在寺中点火,不多时,火势越来越大,已将整个寺庙点燃,火焰滚滚,走势滔天。
许多信徒闻讯而来,大骂着便想上前救火,但距离最近的河流尚有半里之距,拎着木桶来回走动,不过杯水车薪,毫无效果,只能眼睁睁看着整座寺庙被火舌吞噬,化为乌有。
僧侣哭,信徒骂。
李桃花站在许文壶旁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地打量起他。
年轻,清瘦,斯文。
可说来奇怪,这样一个人干出如此疯狂的举动,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太多的震惊。
她只是觉得,许文壶呆到极致,疯到极致的样子,竟很像个人。
不是只披一张人皮而已,而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一个完整的正常人。
火焰下,喧闹中,李桃花看着燃烧在许文壶瞳孔中的火焰,心跳震耳欲聋。
“今日起,僧人全部蓄发还俗,”许文壶沉声道,“有违者,一律关押处置。”
*
清晨,喜鹊鸣叫,日头东升。
洛笑恩全身的纱布被郎中逐步揭下,露出新长的皮肤,薄薄一层,通红刺目,跳动的血管一览无余。
他的头皮损伤太过厉害,已经长不出头发,只能戴着帽子示人。脸上虽因红色的皮肤而显得狰狞,但五官已经出来,样貌清晰。
“之前没看出来,”李桃花端详着他的样子,由衷赞叹着,“现在看,你长得还蛮好看的嘛。”
洛笑满低下头,羞赧不能自已,磕磕绊绊地道:“李姑娘还是不要再取笑我了。”
“谁取笑你了?我这可都是大实话。”
洛笑恩还是抬不起头来。
许文壶这时道:“王大海的财产已全部查抄,宅子待等拍卖,所得钱财依旧归于洛兄,不知洛兄今后是何打算?”
洛笑恩如被解围似的,忙不迭道:“我想要尽快回扬州,把爹爹和娘葬在一起,再找到咏叔的家人,把咏叔的尸体和钱款给他们。再之后,我就把我家原来的房子买回来,一个人在里面住着,至于那些钱……”
洛笑恩苦笑一下,“财多累身,我一个废人,要太多钱是没有用的,我只想留一些傍身养老,其余的,便全部捐给衙门。”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睁大了眼,然后同时拒绝,“大可不必。”
默契到他俩说完忍不住去看对方一眼。
洛笑恩道:“当初若非李姑娘相救,许大人主持公道,恐怕我此生都要烂在那个杂耍班子里,直到死都见不了我爹一面。你二人对我有再造之恩,此刻我心意已决,求你们一定不要拒绝。”
李桃花哑口无言,眉头仍是不自觉蹙紧,“可你就这么回去了,孤孤单单的,万一再遇到不怀好意的人该怎么办?”
洛笑恩却笑了,轻声说:“我知道你们在害怕什么,可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最差不过是死路一条,那样对我来说,反倒成了解脱,起码终于能够一家团聚。我今生最大的念想便是找到我爹,如今心愿已偿,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李桃花的眼框不自觉发红,再听不了一点,转身便跑出去了。
*
在李桃花的精心照料下,洛笑恩的身体恢复许多。分别前夕,许文壶开出巨额酬金,特地在衙差中找出两名品行端正,拳脚出众,还已经娶妻生子的护送洛笑恩,酬金分两次付,临走一次,归来一次。
晨风送凉,不知不觉已至夏尽,初秋即将来临。
天尽头外,分别在即,洛笑恩本躺在排车上,坚持让衙差扶自己下车,他的双腿已装上木制的假肢,但常年爬行,难以直立站稳。他只能在衙差的搀扶下,对李桃花和许文壶做出拱手行礼的动作。
李桃花哽咽道:“你回去了一定多找些人照顾自己,若是再受欺负,一定给我们写信,我要是知道了,背着杀猪刀便杀过去救你。”
洛笑恩忍不住笑,眼底噙泪,“李姑娘放心,我一定会的。”
许文壶拱手对洛笑恩还礼,本想交代许多话,真等说出口,便只简单一句:“洛兄一路顺风。”
洛笑恩颔首,临走,再对二人行礼,哽咽地说:“许大人保重,李姑娘保重,咱们有缘再见。”
二人目送洛笑恩上车,看着排车渐行渐远,最后凝聚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
洛笑恩走后的第三日,许文壶把他留下的钱拨出大半,全部用来建造学堂,地点就在福海寺。
虽然有许多信徒每日围在衙门口咒骂,让许文壶十分头疼,但他一想到王家人此时也成了过街老鼠,便释怀许多。
三更时分,夜雨忽至,带来寒凉之气,蝉鸣消散,静谧无波。
李桃花被雨打窗棂的声音吵醒,睁眼看到外面灰沉的天色,胸口莫名闷堵,感觉压着块什么东西似的。
她梳洗整齐,撑了把伞走出房门,本想到膳堂吃饭,却见衙差匆匆往外奔跑,便拦住一人询问。
“八字胡同发现了具尸体,大人已经过去了,我起晚了没赶上。”衙差说完便慌忙离开。
李桃花听得一愣,自言自语,“怎么又有尸体,谁死了?”
她到膳堂摸了个饼子嚼着,眼前忽然浮现李贵的样子,咀嚼的动作不由一顿,等反应过来,人便已经出了膳堂,连伞都没撑。
*
墙角青苔青翠葱郁,腥气冲鼻,与血腥气结合在一起,浓郁令人作呕。
王检的尸体躺在雨水里,浑身青紫,无一块好肉,两只眼睛瞪得浑圆,里面杀气腾腾,满是厉色。
仵作简单验尸,对许文壶道:“回大人,死者有窒息之状,颈间却无伤口,应是被打断肋骨,肋骨插入心肺,由此致命。”
雨还在落,淅淅沥沥,淋在身上,生出遍体黏腻。
“知道了。”许文壶道,“先将尸体带回衙门,查出是谁干的。”
其实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根本就是查不清的,王家在天尽头作恶太多,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王检沦落到住进八字胡同,便如羊入虎口,谁都能踩他一脚。
脚步声匆忙响起,李桃花赶来,看到尸体的脸,一时竟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安心还是可惜。
她喘完粗气,转过头,发现许文壶正在仰面望天,雨滴砸在他的脸上,顺着肌肤的纹理,清瘦的下颏滑落,浸入衣襟,将一袭干净布衫晕染成界于黑与白之间的暧昧污色。
天上,乌云笼罩。
李桃花问:“你怎么了?”
一滴雨直直坠入许文壶瞳孔中,他眨了下眼,有些涩疼。
他道:“我本以为除去王家这个天尽头最大的祸害,心里会觉得痛快,可如今王大海和王检都死了,我却并没有感到太多高兴。桃花你说,这是为什么?”
李桃花想了想,并没有从其中悟到什么太大的道理,顺口说:“可能你不想杀人吧,即便那个人是坏人。”
许文壶的双肩很轻地抖动了一下,他低头,被雨水浸红的双目看向李桃花,轻轻笑道:“知我者,桃花也。”
李桃花被这一笑又笑快了心跳,别开脸呛道:“少自作多情了,我就是随口一说——阿嚏!”
许文壶看着她被雨淋得湿透的头发,发红的眼眶鼻尖,将外衫脱下敞开撑在李桃花的头顶,愧疚道:“虽是湿的,到底能挡些雨点,你快回去让膳堂给你熬碗姜汤喝下,仔细着凉。”
衣服撑出的狭小空间包裹住了李桃花,让她只能看到许文壶。
她看着他眉目里的关心,表情里的焦急,沉默片刻,道:“许文壶,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会分不清的。”
“分不清什么?”许文壶问。
李桃花低头,咬紧唇瓣,一个字没说,忽然便跑了出去,身影穿梭在雨幕中,灵巧如一只轻盈的蝴蝶。
“桃花!桃花你慢点!”
许文壶忽然感觉手足无措,手里的外衫都忘记穿上,不由自主便追了上去。
一路追回衙门,许文壶好不容易追上李桃花,正要气喘吁吁地询问她为何要跑,李桃花便扬了下下巴,直指厅堂。
许文壶懵了懵,循着望去,这时才发现里面站着一群生人,为首端坐太师椅的是名中年男子,虽着便衣,相貌普通,气势却颇为不俗。
他走上前,与男子隔雨对视,待等步入堂中,他道:“敢问诸位从何而来?”
男子未起身,只从怀中掏出牙牌,声音高阔,“吾乃吏部主事刘立万,奉吏部尚书之命,前来天尽头寻找县令许文壶。”
许文壶看向牙牌,见上面果真刻有吏部尚书印,连忙拱手行礼,“下官正是。”
刘立万不由多打量他几眼,收好牙牌,从手下手里接过文书,道:“尚书大人令谕,许县令,还请跪下领命。”
许文壶撩开衣袍,跪下听令。
刘立万扬声道:“天尽头县令许文壶,未经犯人招供,便屈打成招,害死人命,实乃鱼肉乡里,不可任用。经吏部商议,决定革除许文壶县令一职,遣散回乡,终生不得入朝为官。”
第59章 蚕
只听“嘀嗒”一声, 屋檐雨滴砸入砖缝的声音格外刺耳,许文壶身躯僵住,气息凝滞, 全身的雨滴仿佛都要凝结成冰。
李桃花步入厅堂,环顾一圈,目光径直落到刘立万身上, 开口便道:“你们刚刚说的什么, 什么革除?什么回乡?”
对方轻蔑地扫了她一眼,继续对许文壶说:“继任的县令吏部已经选出, 如今已在上任路上。许大人,劳烦将官服官帽交出, 我等还急着回去复命,不好耽误。”
许文壶沉默很久,阴沉的天色使得室内晦暗低沉, 投下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忽然说:“下官斗胆问一句, 被下官屈打成招者,姓甚名谁?”
刘立万笑了声,口吻讥讽:“这个许大人自己恐怕再清楚不过了, 还用得着我去提醒?”
许文壶顿了顿, 接着说:“王大海一案, 物证人证确凿,没有屈打成招一说, 还望刘主事明察。”
刘立万语气当即一沉, “听许大人这意思, 是不服尚书大人的判定?”
许文壶:“下官不敢,下官只是不解,王大海鱼肉天尽头许久, 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双手早已沾满鲜血,下官苦于没有证据,一直无法将其抓捕。直到炕洞藏尸案出现,下官才有了理由将他捉拿。下官承认是对他动了刑,但前提是已有人证物证,确定他是凶手无疑。何况大梁律法上也明说,在已有充足证据而凶手拒不承认时,可以对其动刑。”
刘立万:“大梁律法准允你对犯人动刑,可准允你将犯人打死?”
许文壶乍然沉默。
李桃花安静听到此处,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阵仗这么大,我还以为是来干嘛的,合着只是来给王大海打抱不平的。”
她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盯向刘立万,毫不客气道:“我问你们,王大海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他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又间接害死了多少性命,你们算过吗?是,许大人是不小心把他打死了,可就算把他打死,那也是他罪有应得,许大人是替天行道!”
刘立万冷眉一抬,无比厌恶地瞥了眼李桃花,“哪里来的乡野粗妇,也敢教训起本官来了?”
许文壶猛然站了起来,脸上雨水已干,清俊的眉目竟充满坚毅,眼神锐利异常。
他道:“刘大人,你们既然是冲我而来,那么便只与我一人敌对即可,为何对一弱女子恶语相向,她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罢了,您难道连这都要计较吗。”
刘立万指着许文壶鼻子,气得手指头发抖,咬牙切齿道:“好啊,你们两个……”
他收回手,拍案起身道:“许文壶,我只给你一日交接的时间,明日之前你若还不走,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刘立万冷哼一声,甩袖离开,手下紧随而上。
许文壶的胸口大起大伏,身上的雨水成了怒极之下的腾腾热汗,终是忍无可忍,转头冲刘立万的背影喊道:“尚书大人难道就不分是非不讲道理吗?人证物证确凿,何来屈打成招?他王大海是罪有应得!我没有做错!”
李桃花拦住他道:“省些力气别喊了,你还没看出来吗,他们明摆着就是一伙的,王大海在天尽头横着走那么多年,上头丁点动静没有,这刚死,便又是来人又是找茬的,只怕私下里早有来往了,跟这种人,你能讲什么道理?”
她沉默一二,继续道:“许文壶,你别怪我往你伤口上撒盐,我觉得你回老家也挺好的,不然你留在官场,迟早是要让人害死,我……我不想你死。”
许文壶一言不发,只顾盯看刘立万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忽然,他迈出脚步。
李桃花连忙拦他,“你干什么去?”
许文壶沉声道:“我来天尽头至今,没干过一件愧对自己,愧对百姓之事,他们说我鱼肉乡里不算数,我要出去,让百姓们评评理,我许文壶直到今天,做过的哪件事情是害他们的。”
许文壶不顾李桃花阻拦,大步冲入雨幕,步出衙门。
他刚出门,一枚臭鸡蛋便迎面砸来,腥臭的汁水淋了他一身。
扔鸡蛋的小孩躲在同伴身后,神情凶恶,开口便骂:“狗官滚出天尽头!”
另一个小孩也将手里的烂菜叶砸在了许文壶的头上,跟着骂:“狗官滚出天尽头!”
李桃花跑来挡在许文壶身前,正要问候对方十八代祖宗,人便被许文壶扯开。
许文壶原本炯亮的双目已经暗淡下去,他看向几个小孩身后漫长的街面,只见街面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忙碌,又似乎每个人都在用愤恨的眼神盯向他。
细雨如丝,冰凉沁骨。
许文壶对李桃花说了句“桃花回去,不要跟着我”,人就已经跨过门槛,阔步前行。
他走在街上,穿梭在人和人的夹缝之间,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由着不知道哪只手往身上扔东西。
而其他人见无论怎么对他都没反应,从暗里扔变成明里扔,烂菜臭果,泔水洗脚水,甚至土块石头。
“狗官滚出天尽头!”
“你烧了福海寺,我们跟你不共戴天!”
“狗官!你还王员外的命来!”
有血从许文壶的额头蜿蜒流下,可他脚步依旧不停,缓步走在铺天盖地的声音里,听着每一个人对他的控诉和咒骂。
许文壶恍惚间,竟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出来的。
……
雨停云散,皎洁的月光洒落,街面上晶莹点点,碎雨如星。
许文壶浑身恶臭,脸上青紫交织,双目无光无神。从白天到黑夜,耳旁从嘈杂到寂静,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反应,只麻木地挪动着脚步,不知去往何方。
有道身影出现在了他的前方,他抬头,看到李桃花的脸。
李桃花的眼圈高高肿起,好像哭过,但她此刻一言不发,只沉默走到许文壶面前,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脏污,干掉的血痂,动作很轻很轻,羽毛一样,仿佛生怕弄疼了他。
许文壶的双眸渐渐恢复神采,里面却仍然毫无生气,只有呼之欲出的悲伤。
他俯首,将脸埋在了李桃花的肩头。
李桃花抬手本想将他推开,但手举到半空,最终轻轻落在他的后背。
许文壶个子太高,这样趴在她怀里,李桃花感觉自己在安慰一只受了伤的大狗,离得太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颤抖的双肩。
他哭了。
李桃花说不出话,不管是安慰的话还是激励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能用手去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
拂晓时分,夜色浓郁,雾气萦绕,山前小路伸手不见五指。
“前方路难,便送到这里吧。”许文壶背着包袱,布衣帻巾,一身书生打扮,与初来上任时别无二致。
他先走到李春生面前,道:“班房你的桌子旁有副拐杖,早就打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赠予李兄。我早听桃花讲过,李兄这病重在锻炼,若是只靠木轮椅代步,今生难有站立可能。李兄,子曰过,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你天生聪颖好学,不该受此拖累,这一步,你早该迈出去了。”
许文壶苦笑道:“原先我想等学堂建成之日,由你当第一个教书先生。可现在,只怕是看不到那天了。”他对李春生拱手,“李兄保重,后会有期。”
李春生内心五味杂陈,不由自主便问:“真的没有办法了?”
许文壶摇了摇头,神情里满是无力。
他走到李春
生身后,看向从停下便被背对他的李桃花,柔声唤道:“桃花。”
李桃花强压哽咽,狠下声音道:“你要走就走,不要跟我说什么肉麻的话,我不想听!”
许文壶叹息一声,她不转身,他便走到她的面前,从袖中掏出两纸文书,道:“桃花,这个是你的卖身契和户籍,其实先前我便尝试过去红杏楼为你赎身,可惜那时王大海在世,鸨母受他指示,如何都不肯松口。我原以为来日方长,可以从长计议,不想分别竟来得如此之快。昨夜回去,我越想越不放心,便让兴儿领人去红杏楼打砸了一番,逼迫鸨母就范,鸨母害怕,终于松了口。”
他将卖身契一撕两半,握起她的手,将户籍交到她的手中,温声道:“桃花,从此以后,你就是自由身了。”
李桃花看着手里的户籍,和地上已经两半的卖身契,忽然泪如雨下,拼命抹着眼泪道:“你花了多少钱?”
许文壶一愣,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个,柔声说:“没多少。”
李桃花:“没多少是多少?”
许文壶不吱声。
“你说不说!”李桃花急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欠你多少!”
许文壶从没对她撒谎过,闪躲着眼神差点便要将“五百两”三个字脱口而出,但看到李桃花满面的泪痕,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转身爬上毛驴便跑,扬声道:“真的没有多少!桃花你以后照顾好自己,后会有期!”
李桃花拔腿便追,“许文壶你个混蛋!你跑什么跑!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兴儿也跟在后面追,“公子还有我!你别跑那么快啊!”
李桃花哭太凶,加上一夜没睡,体力很快便不够用了。鱼肚白的天际下,她只能扶着腰,眼睁睁看着那主仆二人骑着毛驴走在山路的尽头,身影凝聚成黑点,黑点再越来越小,直到再也不见。
李春生推着木轮椅,好不容易才追上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桃花,天亮了,我们回去吧。”
早秋清凉的风吹拂在李桃花的脸上,她泪眼朦胧,望着没有尽头的山路,喃喃道:“亮了么?可我怎么觉得,它还是黑的呢。”
第60章 蚕
烈日当头, 葱郁翠绿的树冠中,榴花红似火烧,浓烈的光影穿过花朵的缝隙倾洒下来, 斑斑光点随风摇曳,明亮而灵动。蜜蜂穿梭在火红的花朵之间,翅膀发出嗡嗡振动。
李桃花借着树下的凉荫, 正在专心洗衣服, 她的手劲很大,湿透的衣裙被大力揉搓在搓衣板上, 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皂角的清香四溢。
门扉被缓慢推开, 李春生出现在她门口,静静观望她许久,忽然道:“我奶奶今日杀了鸡, 做了你最爱吃的炒鸡肉, 眼下应该快出锅了,你快跟我过去吧。”
李桃花没说话,动作不间断, 只顾洗衣服, 仿佛院子里根本没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理会任何人, 但饭总不能不吃,桃花, 听话。”
“香味都飘过来了, 不信你闻闻, 你就不馋得慌?”
李春生自顾自演了半天独角戏,李桃花头都不带回一下。他的双眉逐渐皱紧,语气一沉道:“够了李桃花, 你准备失落到什么时候?”
斑驳碎光为之一静,李桃花忽然冷笑着说:“失落?我才没有失落,他为我赎了身,还给我留下这么多钱,我不光把被李贵卖掉的房子买回来了,后半辈子也能衣食无忧,我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好失落的?”
李春生盯着她连后脑勺都写着“死倔”的背影,恨铁不成钢的话憋了那么多,最终不过叹息道:“我都还没提他的名字,你怎知我料定你会因他而失落。”
李桃花沉默一二,沉声道:“我不饿,不想吃,你回去吧。”
李春生一声重重的叹息,随后便是长久的寂静。忽然,他重新出声道:“桃花,你跟着许兄离开吧。”
李桃花洗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猛地转头看向他,一脸见鬼的表情,“你在说什么?”
李春生看着她,表情无比认真,“你的户籍已经拿到手了,想去哪里都可以,天尽头烂成这样,你又那么讨厌天尽头,为何不借此机会跟他离开?他现在走了还不到两天,说不定连附近的山头都没出,你现在若是找匹快马去追,兴许还能来得及。”
李桃花长睫低垂,阴影将眼中的情绪遮住,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直到一丝伤感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她将洗好的衣服端到晾衣绳下晾晒,语气里是漫不经心的随意,“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不要瞎给我出主意。”
李春生有点急了,皱紧眉道:“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这天尽头愚昧成风,人人顽固不灵,除了勾心斗角就是互相算计,男人们只知去赌,女人们只有在家里哭,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我只恨我这双腿没出息,不能出去闯上一闯,否则,半刻都不会待在这破烂地方。”
他顿了一顿,有些痛心似的,“当初是你把我从屋里拉到屋外,逼着我去衙门当值,与人说话共事,让我发现外面世界的广阔。可怎么轮到你自己身上,你便固步自封,画地为牢了?”
李桃花将拧干水的衣服重重抖开,没好气道:“你现在说话怎么也跟许文壶似的文绉绉听不懂了,你要是想他,就自己去找他,少来这里教唆我。”
李春生被她气得哑口无言,推着木轮椅就要离开走人,转身之际,他哼了一声,心有不甘地道:“真不知道这地方还有什么值得你眷恋的。”
一阵清风穿过院落,火红榴花随风而动,地上光影摇曳,起伏不安。
听到木轮转动的声音远去,李桃花好像被抽走许多力气一般,晾衣服的手都抬不起来,她将衣服放回盆子里,缓慢地蹲在地上,眼睛不眨,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有只蜜蜂“嗡”一声从她头顶飞过,她才回过神,起身走到厨房盛出早就做好的饭菜,另拿了只碗将饭碗扣上,食盒都懒得装,随便捡了双不知脏净的筷子,手端着便走出了家门。
*
八字胡同里,李桃花走入李贵的住处,将碗筷朝李贵跟前一扔,不冷不热道:“吃吧。”
李贵一天就等着这顿饭,饿得前胸贴后背,筷子都顾不得用,上手便往饭往嘴里扒。
吃着吃着,他忽然哭了起来。
李桃花心里本来就乱,见状更加不耐烦,“你哭什么哭,吃出来我在里面下毒了吗?”
李贵也不回答,就一昧哭,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爹真是后悔啊,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赌,结果把自己害成现在这样!还好有个闺女,如若不然,别说吃饭,只怕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李桃花犯起恶心,忍不住骂道:“你还吃不吃了,不吃我拿到外面喂狗!”
李贵赶忙护住饭碗,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饭,他打了个饱嗝,偷偷打量李桃花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丫头,你今日是不是不开心啊?”
他又往院子外张望两眼,“那个年轻的县大老爷呢,怎么没跟你一块过来。”
李桃花冷着脸收起碗筷,起身便走,一句话不想多说。
李贵却在这时哀嚎起来,如遭受酷刑一般。
李桃花扭头不耐烦道:“你又怎么了?”
李贵指着自己身上的褥疮,泪眼哭道“疼啊,疼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李桃花扫了眼褥疮,想当没看见继续离开,但李贵便跟要死了一样嚎个不停,动静比鬼哭声还难听。
墙外不知道哪里的邻里忍受不了,突然隔墙暴喝:“嚎你爹个头嚎!活不了就去死啊!”
这事儿若发现在自己身上,李桃花说什么也要骂出去,但是针对李贵,她无话可说。
许是觉得这样吵别人也不是办法,李桃花短暂想了一下,还是去打来水把李贵的身上擦了一遍,又去买来干净被褥,把早就恶臭熏天的被褥换了下来。
如此忙活一番,房中的气味才算清新,李贵也总算有几分人样。
可在李贵擤着鼻子又要对李桃花感激涕零时,李桃花抹着汗便出去了。
等回来,她手里就多了副拐杖。
李贵两眼顿时发亮,忙不迭道:“这哪来的好东西?”
李桃花将拐杖往床上一扔,也不怕不小心砸死他,冷冰冰道:“这个是李春生的,等新的打好我就把这对还给他,你自己学着用吧,学会了自己洗衣服做饭,别指望我以后能伺候你。”
李贵连连答应,坐起来便挣扎着使用拐杖下榻。好在他被挑断的手脚筋不是同一边的,落地时,勉强能维持起平衡。
“丫头你看,爹又能走路了!”
李贵兴奋至极,正要学着走两步,脚下一个不稳,重重摔了一跤。
李桃花不去扶他,冷言冷语道:“以后多练练,摔死了我可不给你收尸。”
李贵不仅不叫唤了,还嘿嘿发笑,撑着拐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搀扶起来,对李桃花说:“闺女,爹学会了,爹拄着这两根拐棍能走能动,以后就不用你每日来回伺候了。从今天起,咱们父女齐心协力,再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就像从前一样!”
听到“像从前一样”,李桃花的心梢动了动,但等抬头看到李贵的脸,被卖入红杏楼的画面历历在目,她还是难抵厌恶,转过身道:“练你的拐杖吧,我走了。”
“闺女慢走!”
……
李桃花走在大街上,假装听不到耳旁的窃窃私语。“狗官”许文壶被逼走了,她这个狗官的好帮手自然也得不到其他人什么好脸色,但她到底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加上从小性情彪悍,明面上没人敢与她为难,最多背后嚼舌根子。
“你们看她那副样子,怎么不接着狂了?”
“狗官一走,她就成霜打的茄子,狂不起来喽。”
“活该,做女子最忌讳要强,她就是太要强了,比老爷们还强是要倒大霉的,我看以后谁还敢娶她。”
李桃花双目发直,静静看着脚下这条自己走了十七年的路,逐渐感到一切都无比陌生。
走到新开的木匠铺门口,她摸向腰间荷包,发现里面竟是空的。
她将荷包取下,干脆往外倒,却一个子儿都没有倒出来。
“奇怪,我钱哪里去了?”李桃花狐疑起来,可紧接着,她就想到自己给李贵擦洗身体时的场景。
她心里咯噔一声,大步跑回到八字胡同,待到住处,她气喘吁吁往房中一看,只见刚换好的被褥干干净净,上面不见了李贵。
她又在院子里找,在院子外找,就是没有李贵的身影。
哪怕那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在脑海里炸开,但李桃花还是不愿将心里那块石头落下,她安慰自己:可能是到外面透气去了?躺那么久,是该动弹动弹了。
意识到自己在替李贵找补,李桃花将牙一咬,把全部自欺欺人的安慰推翻,转身便往街上跑去,一直跑到人声鼎沸的赌场门口。
她往里仔细打量一遍,没看到李贵,正要松口气离开,背后便忽然传出李贵的声音——“大!大!大!大!大!”
李桃花僵硬地回过脸,循着声音望去,总算在一堆赌徒里找到李贵的身影。他双目爆满通红血丝,头顶青筋炸开,嘶声力竭,用仅剩的那只手拼命捶打赌桌,唾沫横飞地嘶吼:“大!大!大!大!”
一声大响,骰盅落桌,荷官高呼:“小——”
李贵哀嚎一声,拳头险将赌桌砸出个窟窿,咬牙切齿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再来!”
赌坊外,烈日灼心。
李桃花就这么驻足看着眼前一幕,汗水蛰入眼睛,刺挠发疼。可她没有震惊,没有失望,甚至内心没有一丝波动。
她看着李贵那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只是笑了一声,而后转身,走了。
步伐迈出的瞬间,她看着前方,表情变得无比坚定,好像下定了某些决心。
*
雨过天晴,山间小道泥泞难走,驴蹄子陷进去要拔半天,只能牵着走。
过了前方的高坡,便算彻底走出了天尽头。许文壶却忽然回头,眺望来时方向。
“公子,您在看什么?”兴儿问。
许文壶的目光悲伤而复杂,轻声道:“在看天尽头。”
想他许文壶上任至今行事问心无愧,没想到最后竟落到这么个人人喊打的下场。
愤慨,怨怼,不甘……许文壶头次发现自己的情绪竟能如此丰富。可所有滋味掺杂在一起,最后竟只剩下空荡荡的疼,好像心被掏走一样。
谁把他的心掏走了?
许文壶一路没敢刻意去想,可李桃花的身影在此时出来的猝不及防,直接放大在他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