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看客
公堂安静了下去, 一片死寂的僵滞。
许文壶虽大为震惊,但他想到哑巴之前行过的种种善举,一时难以相信人会是哑巴杀的, 便沉声道:“你为什么杀他们?”
哑巴用手比划一通,情绪分外激动,嘴里“啊啊”拼命想要发出声音, 额头不断冒出汗珠。
李桃花帮着解释:“他说那五个人都不是好人, 早该死在外面了。在天尽头,他若不对他们下手, 他们以后只会更加欺负人。”
许文壶听后沉默片刻,继续问哑巴:“那你说说, 你都是怎么动的手。”
哑巴再用手势比划一通。
李桃花仔细看着他那手语,试图理解:“他说,他先是把杜三打晕推下水, 再趁徐四醉酒之后, 也把他推了下去……”
许文壶险被气笑,一拍惊堂木,严肃了声音道:“无稽之谈。”
哑巴浑身一抖。
许文壶目光如炬, 盯着他, “从第一条开始你便错了, 你说杜三是被你打晕推下水的,可他身上并未有伤痕出现, 你说五个人都是你杀的, 但其实从你迈进衙门起, 你就是在说谎。”
哑巴上下嘴唇打起哆嗦,目光闪烁几个来回,将头深深低了下去。
“本官问你, ”许文壶声音一沉,“你之所以冒充凶手,是不是有人在威胁你替他顶罪?”
哑巴拼命摇头,用手势急促地说:“不是的,那五个人,真的是被我杀的。”
许文壶皱紧眉头,吩咐道:“将他送出衙门,不必再审讯了。”
“退堂。”
这时,忽然有伙人涌入衙门,将公堂团团包围,个个腰上佩刀,气势凛然。
为首者对许文壶虚行一礼,口吻并不客气,“小人乃林大人贴身书吏,方才我家大人说了,这桩案子事关重大,所涉人命颇多,该当由他亲审,许大人,劳请退下旁听。”
许文壶放松的手忽然攥紧成拳,目不转睛盯着那人,咬字冷沉,“倘若本官不退呢?”
对方旋即拔刀,冷笑道:“那就休怪我们翻脸不认人了!”
兴儿见状,一个箭步冲到堂上,拽起许文壶便往下拉。
李桃花见许文壶挣扎的怪厉害,撸起袖子上去帮忙,一人架胳膊一人架腿,文弱书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这下更成了待宰年猪,只能张口干嚎,毫无招架余地。
“放开我!我就不退!不退!”
“他不是凶手!”
刚将人架到堂下,只听一声“林大人到!”,身穿官服的林祥便已大步迈入公堂,直奔官椅。
他坐下,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许文壶被动静所惊,不由得安静了下来,目光火辣辣看向林祥。
林祥有意用眼神略过他,神情得意,接着目光收回,咳嗽一声,转为看向堂下的哑巴道:“本官刚刚在外面,听到你说那五人皆是被你所杀,可否属实?”
哑巴重重点头。
林祥沉吟一二,朗声道:“凶手既自投罗网,案子便已水落石出,那便就此结案罢。”
许文壶听到“结案”二字,整张脸瞬间便白了,想破口大骂林祥:“你个——”
李桃花一把捂住他的嘴,杏眸瞪圆,“你什么你!嫌命长啊!闭嘴!”
许文壶又想哭了。
哑巴却是一脸喜悦,听到就此结案,眼底都变得红了,仿佛即将喜极而泣。
“现场之中,可还有人有所异议?”林祥悠悠询问。
许文壶张不开口,便想举手。
兴儿一把摁住他的手,“不你没有!”
许文壶真的要哭了。
“那就这么定了,”林祥抽出一根红头签,摔到地上,“凶手连杀五人,罪大恶极,不必上报延至秋后,判处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场斩首示众。”
……
退堂后,哑巴临被押送大牢,突然面朝堂外的许文壶跪下,磕了个重重的响头。
许文壶想扶起他,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但尚未等他将手伸出,哑巴便已被林祥的手下左右擒住,强行逼其离开公堂。
许文壶的内心仿佛燃起一簇大火,肝胆煎熬,目眦欲裂。
他冲缓步而来的林祥大声呵斥:“他根本就不是凶手!你明明是能知道的!为何还要如此草率断案!”
林祥一脸的无辜,指着哑巴的背影道:“许大人在说什么笑话,都亲自投案了,凶手除了他,还能有谁?难道这世间还能有人主动将无关的命案往自己身上揽吗,这未免太过不切实际。”
许文壶还想张口争辩,林祥便已迈开双腿,大笑离开。
翌日午时三刻,菜市场口人头攒动。
哑巴被推到连夜搭建的行刑台上,身后站着刽子手,刽子手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跪着的哑巴便显得更加渺小可怜。
台下禁线开外挤满了人,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林祥身着官袍,坐在案后,人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他呷了口浓茶,压下困神,抽出一张斩首牌,摔到了地上。
令牌落地的声音清脆无比,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刺耳异常,场面顿时便安静下来。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监斩胥吏的声音落下,刽子手提起脚旁的满坛烈酒,海饮一口喷到宽刀上,瞬时间,酒气四溢,杀气腾腾。
他高举宽刀,先用刀背在哑巴的脖颈上画出一条虚线,接着一声大喝,抡刀便要劈下。
“住手!”
女子的声音自人群之后响亮传来,众人纷纷往后看去,只见白梅一袭浅白衣衫,素面朝天,步伐平稳地走向刑台。
林祥的表情有怒有惊,明知故问道:“来者何人,何故打断行刑?”
哑巴焦急地看着白梅,不断冲她摇头。
白梅淡淡地扫过哑巴,面朝林祥道:“回大人,民女此行是来认罪的,杀了那五人的凶手不是哑巴,而是我。”
声音一出,周遭惊呼连连。
林祥的脸色彻底黑了下去,他死死盯着白梅,嘴里却不怒反笑,再次抽出一张斩首牌,摔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妖女胡言乱语不可当真,继续行刑!”
白梅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刀,刀尖直接抵在脖颈,声音柔弱却格外响亮,“我这人生平最怕亏欠别人,林大人若执意如此,我也只好一命抵一命,随李安平到地狱黄泉走上一遭。”
“你敢!”
林祥大吼出声,双手险将桌案掀翻,但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只好强行压下情绪,克制着额上跳跃的青筋,看着白梅,放轻声音道:“清儿听话,把刀放下回去等着,明日起便乖乖随我回家,爹娘都在家中等你,不要让他们二老失望。”
白梅从唇畔扯出抹冷笑,看着林祥濒临崩溃的样子施施然道:“爹娘?那是林大人你的爹娘,不是我的爹娘,我也不知你口中的清儿是谁,我只知我叫白梅,父母双亡,无牵无挂。”
“你!”林祥急火攻心,张口想要对她呵斥,却忽地呕出大口鲜血,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快要叫郎中,大人好像要晕倒了!”
林祥眼皮半翻,昏迷之际,看着白梅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口中仍是喃喃呼唤:“清儿,清儿……”
*
“那五个人都是我杀的,我才是凶手。”
公堂内,白梅跪在堂下,声音平静异常,脸上半点波动也无。
哑巴无罪释放,却死活不走,在堂外着急大哭,拼命从喉咙里挤出粗糙干哑的声音去引起白梅注意,想让她回头看他的手语。
他想对她说,他要她好好活着。
“那日夜里徐四睡着,我从宅子里出来,故意没拿药箱在外等着,杜三果然提了药箱出来还我,我便用针刺中他的第三截脊骨,在他不能动的时候,把他推下了水,看着他活活淹死,沉入水底。”
“徐四,是我在酒里给他下了能够令人出现幻觉的毒药,我二妹对此毫不知情,照常将酒给了徐四喝,毒发需要时间,不会当场见效。徐四喝完照常出去,路上逐渐毒发,等到王宅外,周身便如烈火焚烧,无需动手,自己便会跳入池中,溺水身亡。”
“唐二急着找他兄弟,在深夜时分闯入店里,那夜我刚好在店,顺手便将他解决,因雨势太大,分解尸体的声音被雨全然盖住,左邻右舍并未听到动静。他的头颅太过坚硬,不好处理,我便冒雨出门,将头扔到池中,与他两个兄弟一起。至于其他部位,血放干,肉和骨头煮熟放入卤桶,当作卤牛肉卖。”
堂外围观的左邻右舍不少人发出呕吐之声,还有的当场晕倒。
许文壶胃中也有不适,但更多的还是震惊与不解,随之便问:“那宋大呢?他失踪那日,有许多人听到你二妹在将他往外头赶,人若被赶出去,你又是用何等办法把他谋杀?”
白梅淡淡道:“我二妹觉得他一身煞气不像好人,当然把他往外赶,赶不走还气得不轻。可她不知道,我当时拍了一下宋大的肩膀,那时便用针刺入了他的椎骨,他根本就动不了,只能维持一个动作坐在那里。一直到了夜里,街上没人了,我便将我二妹赶去休息,然后独自把宋大拖到后厨处理,剁头分尸,和对付唐二一样的手法。”
“至于最后那一个。”白梅谈到陈五,语气里竟有淡淡的可惜。
“我本想把他推入水里慢慢淹死的,但是他性子太急躁了,居然想跟我动手,我只好用簪子刺进他的脉搏,阴差阳错给了他个痛快。”
“事后按理是该留下痕迹的,但老天即刻便又下起了雨,把所有的血迹都冲走了。”
许文壶身躯一震,心里只有一句话——连上天都在帮她。
他忍住铺天盖地的震撼,用还算平稳的声音问:“据本县观察,你与他们五个素不相识,为何要对他们痛下杀手?”
白梅闻言,竟低头莞尔笑出声音,“当然是因为……”
她撩开眼皮,眸光寒光骇人,“他们该死啊。”
第42章 看客
白梅说完这一句便再未置有一词, 任许文壶怎么问,她都没有再开口。
许文壶瞧着白梅那副比磐石还不容动摇的神情,只觉得头疼, 眼见堂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他只好无奈道:“将犯人押入牢房, 暂且关押, 等待审讯。”
退堂时分,哑巴抓住机会, 不停对白梅比划手势,可白梅眼里便如同没他这个人似的, 目光不偏不倚,毫不往他身上倾斜。
“真没想到啊,当大夫的居然还能杀人。”
“哑巴为何急着给她顶罪, 他俩私下里不会……”
“我呸, 过去装那么清高,原来早就是残花败柳了,连哑巴这种都愿意勾搭。”
哑巴忽然嘶吼一声, 挣脱开阻拦, 转过身便扑上去往死里打说话的青年。
十几下拳头落在肉上, 他站起来,用沾了血的手狠狠比划:“你们, 不许说她!”
……
夜晚, 一行人刚从膳堂吃完饭出来, 衙差便赶来奉上消息,说林祥已经醒了,虽然人尚且不能下地, 但话已带到——这个案子,还是由他亲审。
李桃花咬了口手里的烧饼,力度凶狠活似咬断敌人的脖子,万分惋惜道:“老天不长眼,怎么就没能死了他呢。”
许文壶忽然朝她转过脸,看着她,目不转睛,重重点头道:“李姑娘所言极是。”
之后回过脸,双目发直,继续行走。
兴儿一脸绝望,在旁边喃喃嘟囔:“完了,我家公子真的疯了,他居然有朝一日会想咒人死,这太不像他了。”
李桃花苦中作乐,这时候不忘耍贫嘴,“瞧见没有,这就是我们天尽头的魅力了,活人气死,死人气活,狗仗人势,人不如狗。”
兴儿听着便来气,朝她呲牙咧嘴道:“你还得意上了?白梅杀了那么多人,亏得衙门还收留过她,万一出点事情还了得?我现在想想就觉得后怕,都怪你当初慈悲泛滥帮她们!”
李桃花飞出记白眼没理他,咬了口烧饼去追许文壶了。
二人并肩朝书房走去,才到门口,便看到门外站着白兰白竹姐妹俩。
两个人穿着打扮并未变化,白兰还是一袭火红石榴裙,白竹还是盛夏天里将自己包个严实,但两个人还是有明显的反常,即便不动不说话,也能看得出白兰魂不守舍,白竹相较平日的弱不禁风,神情反倒镇定。
“你们俩怎么来了?”李桃花将饼塞到许文壶手里,快步过去走到二人面前。
三人相对,表情皆是复杂,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话。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李桃花直到此刻都还是有点懵的,她瞧着白兰白竹,嘴张了好几次,最终不过叹了口气,“进去说吧。”
五个人陆续步入书房,刚关上房门,白兰便道:“真相不是那样的。”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语气在隐忍之下仍然过度用力,如同控诉。
许文壶立刻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息,紧跟着便问:“姑娘的意思是?”
白兰眼中闪烁着晶莹泪光,想开口说话,情绪却已不受控制,转头避开他俩便哭出了声。
白竹上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前道:“我大姐所述供词,并非全部属实。”
李桃花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白竹停顿一下,语气平静而自然,“那五个人并非她一人所杀,而是我们姐妹三个共同杀害。”
许文壶的瞳孔骤然一紧,再说话,声音已磕磕绊绊,“你……你们为何……”
“为何会杀了他们?”白竹的唇上勾出抹浅浅的笑,笑容出现在清秀单薄的脸上,有种违和的诡异,“原因我大姐在公堂上便已经说了,因为他们五个人该死。”
在李桃花和许文壶不解的注视下,白竹缓缓道:“六年前,山东大旱,朝廷的赈灾粮款久久不到,树皮,草根,观音土……我们把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最后还是想活下去,便每家每户结伴一起,前往开封逃荒。”
“逃荒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五个强盗——”说到那五个人,白竹突然喘不过气一般,用力咳嗽起来,震得整个单薄的身躯都在颤抖,仿佛一片深秋枯叶,随时可能破碎成灰。
白兰忙去给她顺气,擦干眼泪,由自己接着道:“那五个强盗沿着队伍搜刮钱粮,不够,还抢夺年轻女子,见到容貌姣好的,当众便……”
她的牙关突然紧咬,眼泪如同泉涌,同样再说不出一个字。
许文壶呆愣许久,眼眶逐渐发红,忽然间,他活了过来,对那两姐妹用力摇着头道:“我既已知道那五人犯下何等恶行,便无需知晓其中细节,我只需要知道,那些受害的女子里,是否有你们姐妹?”
白兰扑哧笑出了声,泪水晶莹如星。
“怎么会没有?”
她笑着抹泪,说话的语气依旧带着俏丽,仿佛只在寻常反问,“队伍里好歹有两百多人,就算是饿得面黄肌瘦,还会找不到几个美人胚子吗?”
“你们看我的样子,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不像个闺阁姑娘?”
白兰扶了扶发髻,动作间的风韵动人心魄,“其实我本来就不是姑娘了,早在逃荒的前两年,我就已经嫁为人妇,只不过……”她轻嗤一声,自嘲的模样,“在那些强盗跟前,他们管你有没有丈夫?是否婚配?只要颜色颇好些,便难逃一劫。”
“那日的雨好大好大,山洞里全是女子的惨叫声,后来等雨停,天亮了,有的当场得了失心疯,跑出山洞跳了悬崖,有的没有疯,可心已经死了,牙一咬便撞墙自尽。”
“到最后,只有我们姐妹三个活了下来,彼此相识,搀扶着走出山洞。”
李桃花听得全身发抖,恨不得提上杀猪刀再将那五个人的尸首砍上一遍。此刻她听着白兰的话,先是怔了一下,旋即道:“等等兰姐,照你话中的意思,你们三个难道……”
白兰点头,“不错,我们三个不是亲姐妹,只是同为山东人氏,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三个甚至都没有见过一面。”
“我爹娘原先是做早点摊子的,生意好的那几年攒下点钱,开了个铺面,我跟着帮过几年忙。小竹父母早亡,是跟着舅舅和舅母长大的,家里种地为生,大旱之前家里是有余粮的,可惜被朝廷征粮过后又逢天灾,这才断了生路。至于大姐……”
白兰的声音颤了颤,“她和我们都不一样,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本姓林。”
“那个林大人,正是她的亲哥哥。”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瞪大眼睛将嘴张开,足以往里塞入一颗鸡蛋。
“等等。”许文壶揉着脑子思考道,“梅姑娘既是大户小姐,又是林大人的妹妹,就算当初林大人尚未考得功名,可也不至于让自己的亲妹妹流落在外,你们三个,怎会来到天尽头?”
“流落在外?”白兰冷笑一声,“许大人,直到此刻,你还没有听出我话中的奇怪之处吗。”
许文壶面露茫然。
“为什么那么多女子出事,我却只提她们自尽,没有提到其他人的伤亡?”
白兰的语气陡然狠重,脸上血色全无,一字一顿地咬牙说:“因为没有一个人去阻止啊!”
“从那五个恶徒把刀亮出来的时候,所有年轻的女子便已成砧板上的鱼肉,两百多号人啊,父母兄弟皆在身边,大姐有她的爹娘哥哥,我身边是丈夫和公婆,小竹身边是舅舅和舅母。可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即便只是呵斥那五个强盗一句,没有!”
“哦不对,也有一个。”
白兰忽然掩唇,笑个不停,“当初尚未考得功名的林公子,如今的林祥林大人,让他们找个地方,不要脏了所有人的眼。”
“就是因为他这句话,我们才被掳进了山洞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等第二天,我们姐妹三个走出山洞,外面便已经空无一人。”
许文壶皱紧眉,沉声询问:“他们都走了,把你们留下了?”
白兰陡然激动起来,“不是留下!是抛弃!”
她强行克制住记忆里汹涌而来的绝望,指甲刺入掌心,紧紧攥住手道:“从那时开始,我们姐妹三个便结为生死姐妹,立誓今生今世,和那些人再无情分可言,老死不相往来!”
这时白竹抱住她颤栗的身躯,手掌拍在她的后背,轻轻安抚着。
白兰反抱住白竹,抹干净眼泪,看着许文壶说:“许大人,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三个都是不想杀人的。”
“天尽头那么远,那么偏,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人疗伤用了,虽然那伤疤可能一辈子都去不掉,但我们好好过日子,一切都往前看,一点一点的,它就没有那么疼了。”
“直到那五个人的出现。”
白兰双目恨成血红颜色,咬牙切齿道:“被他们糟蹋过的女子应该连他们自己都数不过来了,所以并没有认出我,但我仍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六年了,我们仨本以为可以将那件事一笔勾销,三个人好好生活,但等看到他们的那眼起,我们就知道,这事没完。”
“他们五个,必须死。”
第43章 看客(完)
李桃花和许文壶久久未能回神, 两个人的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白兰方才说过的话。
“现在你们两个都知道了。”
白兰抬起脸,脸上是破釜沉舟后的坦然平静,“杀害那五个人, 我们姐妹三个都有份,要处置,不要处置我们大姐一个。当初我们三个就说好了,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五年里她对我和小竹如若亲生姐妹,我们又怎能躲在她身后, 看着她为我二人赴死?”
“这个看客,我不愿意当, 小竹也是。”
许文壶欲言又止几次,内心来回挣扎,好不容易想好要说什么, 正要艰难开口, 白兰便看向他,笑说:“还有,除却要与我大姐同生死这一条, 你知道我们姐妹还因为什么过来吗?”
许文壶面露困惑。
“还因为许大人你啊。”
白兰目光炯炯, “我看得出来, 你和其他当官的不一样,有你在, 这世道便还算不上烂, 我们三个就算到了地底下, 只要想到以后恶有恶报,不会再有女子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便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她长舒了口气, 脸上挂着释怀的笑意,“话已经说完了,许大人可以叫人了。”
许文壶面上的挣扎之色更重了,他的喉咙哽住,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直直盯着地面,仿佛内心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
白兰嗤笑,用起激将法,“许大人从到天尽头起便没有徇过一次私情,为何对上我们两姐妹便优柔寡断起来了?”
许文壶仍是不语,求助的目光看向李桃花。
李桃花将脸别看,表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他自己拿主意。
白兰沉下声音,“你若再不将我们二人拿下,我们就只好自己去找大姐团聚了!”说完拉起白竹的手便要出门。
许文壶忙道:“二位姑娘请留步!”
话说的迟,白兰已经将门拉开了,只不过未等迈出脚步,偌大的喧哗声便突然传入耳中,衙差匆忙跑来,对许文壶大声道:“不好了大人!出事了!”
许文壶瞧着嘈杂传来的方向,皱紧眉道:“何故如此喧哗?”
“哑巴……哑巴不知道从哪偷了辆马车,刚才混入衙门,打伤狱卒,把罪犯白梅劫走了!”
“什么!”
几个人异口同声发出疑问,声音险将房顶掀翻。
*
车轮碾压路面,咕噜声不绝于耳,风灌入车厢,纷飞的帷布像挣扎的飞鸟,拼命扑动翅膀,却如何都不得逃脱。
白梅睁开眼,在帷布纷飞的空隙里看到窗外落日流金,残阳如血,高大的山峦连绵无尽,宛若人身上的筋脉,镀上的红光便是流动的血液。
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看天尽头的风景,她也是在此刻才发现,原来这个荒凉的边陲之地,竟是如此美丽。
“你要带我去哪?”
白梅的声音很轻很轻,被车轮滚动的动静盖了个彻底,像一粒沙坠入沙漠里。
但哑巴还是听到了。他没有回头解释,一昧甩着鞭子,似乎嫌弃马跑得太慢太慢。
在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白梅道:“回去吧,劫囚是重罪,就算许大人不想罚你,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也不好过关。”
锐利的鞭子声仍然继续,马儿嘶鸣不停,哑巴的背影静若深山,不曾因她的话动摇半分。
白梅抬起眼眸,第一次认真看向哑巴,就像刚才第一次看天尽头的景色。
她道:“安平哥,你,是不是喜欢我?”
风在呼啸,哑巴甩缰的手一下子就顿住了,他的世界也瞬间安静下来。
风声,轱辘声,马蹄声,心跳声,甚至在他背后,女子眨眼的声音。
他握在缰绳上的手松开又收紧,继续驾马赶路。
……
日沉月升,午夜时分,马儿实在跑不动了,无论他怎么再驱赶,都再不往前迈动一步。
他只好作罢,转头看向车厢内。
皎白的月光照入车厢,落在熟睡女子的身上,给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清辉,神情秀美安详。
哑巴仅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低下头不再多看一眼。他脱下外衣,想披在白梅的身上。
“叮当,叮当……”白梅的嘴里喃喃发出声音,呓语一般如梦似幻。
哑巴呆呆望去。
“安平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白梅忽然问。
“这是铜钱落地的声音。”
“铜钱落地,恩怨两清。”
“土匪每糟蹋完一个女子,便会往她们身上扔上一枚铜钱,代表你情我愿,花钱□□。”
哑巴的身姿僵住,无所适从。
“现在,你还喜欢我吗?”白梅的声音平静淡然,毫无波澜。
哑巴的身躯渐渐有所知觉,他伸长手臂,把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随后跳下马车,在车旁就地躺下,枕臂歇息。
月光如水,白梅缓缓睁开双眸,眼神困惑。她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衣物,开始回忆过往与哑巴的种种交集,发现竟少的可怜,无法串联成线。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白梅不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世上许多事情向来没有商量,遇上了便得受着,所以她既来之则安之,想不通便不去想,对方不答,她就不问。
山间虫鸣聒噪,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腥涩气,白梅听着声音闻着味道,想到车外还有一个人守着自己,竟觉得格外心安。她看着天上的月亮,眼皮渐渐发沉,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翌日天亮,二人被马蹄声震醒。
哑巴睁开眼,看到即将追上的大批人马,跳上车便扬鞭甩缰,驾马飞奔。
车后,林祥一夜未睡,眼中布满血丝,见人要逃跑,嘶声咆哮:“清儿!你给我回来!”
他狠狠给了马一鞭子,呵斥手下:“都没吃饭吗!还不给我往死里追!”
另一边,哑巴本就急于脱身,偏偏碰上一片石头地,车轮猛然轧上一块锐利的石头,一声闷响过去,轮子瞬间散架,马车也随之倾斜。
千钧一发之际,他转身拉住了白梅,带着她跳下了车,朝着路旁的密林拼命跑去。
盛夏草木茂盛,林中翠色葱茏,二人进入里面,眨眼之间便已不见身影。
林祥急得险些又要吐血,眼见马进不去,便呵斥手下:“都愣着干嘛!下马给我追啊!”
林子三面环山一面环崖,一伙人将环山之处围得密不透风,林祥自觉十拿九稳,带着人便朝山崖方向追去,果然在崖边看到了焦头烂额的哑巴和一脸平静的白梅。
“清儿,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毕竟是你的亲哥哥,你就算再躲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林祥经过一夜追踪,疲惫交加,蓬头乱发,早没有刚到天尽头时的儒雅模样,可他的神情里是抑制不住的得意,连带落魄模样,也沾了七分阴险狡诈。他看着白梅,唇上噙笑,苦口婆心,“还是乖乖跟我回去,见过爹娘,尽尽孝道,我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送你风光出嫁。当年的事情你就当是一场梦,以后你有得是福要享,何必拘泥于那点不堪?”
白梅扯出一抹凉薄的笑,盯着他道:“林大人,话我已经说倦了,我早已与你们林家人恩断义绝,还要我再说几遍才懂?”
“好一个恩断义绝!”林祥气急发笑,笑完怒瞪白梅,咬牙切齿道,“你不就是怪我当年袖手旁观看着你被那帮禽兽糟蹋吗?可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当初若非我侥幸苟活,后来怎有机会考上进士,又哪有如今的振兴家门?逞一时英雄是痛快,可之后呢,我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我若有何闪失,爹娘怎么办!”
他眼神阴鸷,带有无尽的埋怨,“当年那种事情发生我们就好受吗?你只想你自己,不想其他人的难处,清儿,你也别太自私了。”
白梅原地愣住,看林祥的眼神像看什么怪物。她回过神,一句反驳的话没说,只是不停摇头笑着,步伐不停往后退去。
林祥留意到她身后的悬崖,眼神总算开始慌乱,连忙伸手,“停下!”
他不由得喘起急气,红着眼睛道:“好妹妹,刚才是哥哥将话说重了,你不要跟我计较,从今以后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要再往后退,快点过来!”
白梅没听见一般,还是不停后退,直到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握住她的胳膊。
她抬头,看到了哑巴的脸。
哑巴用另只手给她比划手语,力度很重。
他说:死很简单,活着却难。
六年都过来了,何必惧于眼前一时。
白梅看着哑巴,唇上的笑意逐渐变得温柔,她反握住他的手,朝前一步步走去。
这时,林祥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对方点头表示明白。
待等二人来到安全之处,那人绕到哑巴身后,一刀便要捅入他的后心。
可白梅便跟早已料到一般,在这时猛然一个转身将哑巴护到身后,由着锋利的刀尖刺入自己的身体。
鲜血喷涌。
“妹妹!”
穿林而来的白兰白竹看到这一幕,两个人的头脑轰鸣不止,直到大片血色染红了白梅素雅的衣衫,她二人才发出凄厉的尖叫。
李桃花在两姐妹身后,本气喘吁吁,看到那一幕,一瞬间连呼吸都仿佛停止,嘴里喃喃念道:“白梅姐……白梅姐……”
林祥推开哑巴,抱住白梅嚎啕大哭。
白梅闭上眼睛不看他,用最后的力气说:“不要叫我妹妹,我……嫌脏。”
林祥流泪大吼道:“直到此刻你都不愿原谅我吗!清儿,你是我的亲妹妹,这件事就算是你死了都不会改变!纵然你在我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也要将你的尸首带回父母的身边,将你以我林家千金的名义,风光大葬!”
白梅睁开双眸狠狠瞪他,一只手死死攥住他的领子,眼神里恨意滔天,手上力气不断收紧,紧到打颤,“你……敢!”
她死也不要再做他们家的人,坚决不要。
颤抖的手突然僵住,白梅松开了林祥的领子,人也如脱线木偶,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双目彻底灰暗。
“妹妹!”林祥放声大哭。
哑巴本呆滞在一旁,忽然嘴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鸣,疯了一般冲过去将林祥一把扯开,抱住白梅的尸体便又跑回了悬崖边上。
他泪如雨下,用手努力去捂白梅身上的伤口,还使劲摇晃着她,试图让她苏醒过来。
白梅的身体一点点变凉。
哑巴似是明白了她再也不会醒来,于是他冷静下来,不再哭泣,也不再用手堵捂她的伤口。
他转脸狠狠瞪了林祥一眼,之后抱紧白梅,纵身跃下高崖。
“大姐!”
“白梅姐!”
林祥傻了一样呆坐许久,直到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多,他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扑到悬崖边上大吼:“死哑巴!你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
衙门公堂。
许文壶看着跪在堂下的白兰白竹,肃声道:“你们姐妹连同已逝白梅,连杀五人,罪不容恕,然本县体察案情,知晓全貌,遂将你们从轻发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按照大梁律法,本县几番斟酌,决定将你二人流放千里,今生不得再回天尽头。”
白兰白竹惊愕抬头,互相对视,同时流出泪来,回过脸对许文壶叩头,强忍哽咽道:“民女,多谢许大人开恩。”
翌日,天亮时分,万物朦胧。
天尽头外,古道漫长。李桃花看了眼路道:“送到这里,我们两个就要回去了,你们俩今后有何打算?”
白兰白竹俱是一身男装打扮,脸上还涂了黑粉画了胡须,乍一看,活脱脱两个青年男人。
白兰道:“多少年没回去过了,我们俩想回山东老家看看,之后再去别的地方,找个风景好的去处做点小生意,看能不能站住脚。”
李桃花点着头,眉目间的担心却藏不住,忍不住问:“你们,不怕吗?”
“怕?”白兰看了眼小竹,姐妹俩相视一笑,“大仇得报,以后更该挺胸抬头做人才是,有什么好怕的,做错事的不是我们,该害怕的自然也不是我们。”
李桃花放下心来,舒了口气,释怀道:“若是如此,今日一别,两位姐姐一定照顾好自己,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李桃花伸手摸了摸白兰背在背后的箱笼,红着眼笑道:“梅姐,哑巴哥,咱们也后会有期。”
眼见分别,许文壶对白兰白竹端臂行礼,“天高路远,二位姑娘一定保重。”
白兰笑了,揶揄道:“我们姐妹连在天尽头这种鬼地方都能过得风生水起,许大人与其担心我们,不如担心自己吧。”
许文壶诧异,“担心自己?”
白兰趁李桃花转身抹泪,对许文壶小声道:“摊上这么个暴脾气娘子,以后可有许大人你受的。”
许文壶的脸顷刻涨红,捂住耳朵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姑娘何故有此言论,我与李姑娘清清白白!绝无男女非分之情。”
白兰嗤鼻道:“还不信呢,你等着吧,不出三年,你俩肯定是一家。”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男人只对喜欢的女子听话,你这么听桃花的话,不是喜欢她是什么?”
“你何时见我听李姑娘的话了?真乃谣言。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熟读圣贤,心若明玉,焉受他人摆布?”
“许文壶!”李桃花忽然转回脸,脸颊红热,顶着满眼泪花抽搭道:“我要用你的帕子!”
许文壶下意识便掏起袖口,“好好好,帕子是要布的还是要绢的?”
第44章 横财
“怪不得他不愿意娶我, 原来心里早就装着白梅姐了。”
头伏饺子二伏面,二伏天里,天尽头的家家户户按惯例要吃鱼汤面。卖鱼的摊位上, 翠儿扭过脸背着人,对李桃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现在想想, 其实我早该知道了, 不然他每次出来摆摊在哪摆不好,非得摆在白梅姐店门口, 还有一次,我干脆豁出去了, 赖在他家整夜不走,看他能拿我怎么办,可他竟然直接留我一个人在他家, 自己出去了!我那时只当他是正人君子, 现在仔细算算日子,他那时候不就是出去帮白梅姐杀人了吗!”
李桃花听着翠儿的倾诉,心里的疑惑这时才被解开。
之前想到哑巴给白梅顶罪, 她还好奇哑巴是怎么知道凶手是白梅的, 现在看来, 那几日正好是白梅到王家大宅给徐四疗伤的日子,哑巴担心白梅的安全, 应该早就在暗中护送她回家了, 只是兴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他竟然还能撞见白梅杀人的一幕。
李桃花的心被触动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劝翠儿:“好了, 你别哭了,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哭再凶又有什么用。”
翠儿的眼泪更多了,万分委屈道:“我哪是在哭他啊,我是在哭我自己。活这么大,就见过这一个好男人,偏这一个也为别人去死了,我以后万一除了他谁都看不入眼,熬成老姑娘了该怎么办?”
小地方的女孩子,男女间可歌可泣的爱情不是没有听说过,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什么白素贞水漫金山,孔雀东南飞……但那些传说终究太遥远,现实里,市井乡野最不缺平常日子打老婆孩子,艰难关头便典妻卖妻的狠毒汉子。普通女子嫁了人,别说夫妻相爱,枕边人不图你的命就算不错了,哪有那么多夫唱妇随的好日子过。
李桃花想说“老姑娘就老姑娘,不嫁人还不能活了不成?”,又怕翠儿嫌她说风凉话,便转移话茬道:“好了,我来你这是为买鱼的,不是来听你哭的,这鱼你还卖不卖了?不卖我可去别人家买了。”
“卖卖卖!”翠儿抽抽搭搭从盆里摸了条活鲫鱼,红着眼睛抓起宰鱼刀,三两下将鱼剖干净,用水一冲把血冲走,草杆穿过鱼嘴,眨眼的工夫便已将鱼交给李桃花,这时还不忘感慨:“横竖我这辈子是忘不了那般有血性的男子了,但愿老天有眼,再派一个他那样真正的男人到我身边,不然我宁愿一辈子不嫁,到死也要念着他。”
李桃花接过鱼,转身,眼神里充满困惑与不解。
她白梅姐只是因为跟哑巴说过几句话便令哑巴为了她连命不要,哑巴救了翠儿一次,明确拒绝翠儿那么多回,翠儿都对他死心塌地,终身不嫁的念头都出来了。
李桃花有点不明白,这男女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玩意?足以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要死要活,不顾自己。
她想了想自己,觉得这辈子她都做不到那样。
*
“真是荒唐,白姑娘竟然说我喜欢李姑娘!”
书房外蝉鸣声响个不停,不到咽气誓不罢休,连遮阳的绿荫都显得聒噪异常。许文壶将狼毫用力蘸了下墨汁,在往年案牍上批下一个毫不秀气的“阅”字,眉头皱成川形,分明一夜都过去了,他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原因仅仅因为我愿意听李姑娘的话,听话便是喜欢,兴儿你说这像话吗?这合乎情理吗?”
兴儿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整理着批阅后的案牍,撕开眼皮的劲头都没有,更别说回话。
“照她那样说,难道我听李姑娘的话就是喜欢李姑娘,哪日不听李姑娘的话,就是不喜欢了?”
许文壶自言自语不停,忽然笔锋一重,“若是如此,我宁愿不听,也要保全我与李姑娘的声誉。”
“生育?谁生了?”
李桃花顶着太阳迈入门,脸颊红透发烫,全身热汗淋漓,燥热的杏眸下意识看向许文壶。
乍然对上她的眼睛,许文壶莫名心慌起来,低下头用笔胡乱画上一通,“没……没有人生育,李姑娘听错了,我不是在说这个。”
李桃花擦了把额上的汗,热到没心情刨根问底,只道:“二伏天到了,我买了条鱼留着做鱼汤面,衙门里其他人我顾不上,你们两个还是能沾点光的,晚饭留着点肚子,等着我来给你们开小灶。”
许文壶答应地利索。
待李桃花走了,兴儿才提溜着眼珠子去瞅许文壶,阴阳怪气道:“公子方才不是下定决心不再听人家话了吗,怎的这么快就变卦了?”
许文壶咳嗽一声,沉吟道:“话又说回来,所谓清者自清,我又岂能被他人无心之言扰乱阵脚,辜负李姑娘的一片好意。”
兴儿“哦”了声,尾音拖得抑扬顿挫。
许文壶心虚低头。
他瞎说的。
他不是清者自清,他是情难自禁。
他就是喜欢听李姑娘话,受李姑娘的安排,怎么了?
“对了。”李桃花突然又折返回来,在门口探着脑袋问兴儿,“猪骨头还有剩下的吗?我下午加点在鱼汤里一块炖,好增香。”
兴儿困得魂都快飞了,懒洋洋道:“这事儿你去问厨子吧,反正大多都被我弄进坛子里了,就算有剩下的也不多了。”
白梅哑巴跳崖后便尸骨破碎,等找到时身上的肉都被野狗啃得差不多了,光剩下一堆血淋淋的骨头。还是专门请了捡骨师,才把两个人的骨头分开装殓进坛。李桃花为了不让白梅的尸骨被林祥带走,趁刚捡完骨,暗中把坛子调了包,真正的白梅和哑巴的尸骨早就一起被白兰白竹背走,林祥坛子里的,乃是一堆正宗的猪骨头。
“不用多,几块就够了。”
李桃花转身欲要离开,临走手指许文壶,凶巴巴威胁,“一定留着肚子,听到没有?”
许文壶点头如捣蒜。
……
福海寺,佛母殿。
僧人林立两侧,低声呢喃往生经文,木鱼声哒哒作响,在烟丝中尽显庄严肃穆,与漆黑佛母像为映衬,又充满浓郁的诡异。
林祥形若槁木,两颊枯瘦,手持三炷香,上给供在条案上的牌位,之后便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牌位看。
舍妹兰陵林氏之女林清之莲位。
林清,他的好妹妹。
“尚书大人去年死了个妾室,一直郁郁寡欢,今年有心再纳,便想寻个家世清白,知根知底的。”
“我早就得了你的消息,一直没有机会寻你,这次本想把你带走与之联姻,既成你终身大事,又能凭借关系助我仕途再上台阶。”
林祥眼中满是痛惜之色,口中咬字狠重,“没想到竟会促成如今的局面,眼下你人没了,我的想法亦成空中楼阁,兴许我林祥真是没有那个一步登天的命,只能当个小小的员外郎,在六部内打转。”
烟丝梵语里,王大海悠悠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林大人年纪轻轻位列员外郎,已是人中龙凤,您只是缺一个机会罢了,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待等时机一到,有的是机遇托举大人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林祥冷哼一声,“陛下年少,不理朝政。纵然有治世大才,无人赏识,又有何用?所谓机遇,不过是宽慰凡夫俗子的措辞罢了,权利不是瓜熟蒂落的果子,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争抢得来。”
王大海恭顺道:“林大人所言极是,是小老儿眼界短浅了。”
“王员外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林祥的视线上移,从牌位落在漆黑的佛母像上,“你的忠心,本官都看在眼里,回去走之后,定会如实向大人禀明,至于那个许文壶……”
林祥口吻一重,眼中狠意毕露,“如此正直大才,王员外定要替本官好好关照他。”
王大海点头,三角眼中是心领神会的厉色,笑道:“小人明白。”
*
弯月挂上梢头,衙门后厨,香气四溢。
刚出锅的鱼汤面热气腾腾,软弹的面条浸在浓白的汤汁里,撒些翠嫩的葱花更添风味。许文壶和兴儿吃得狼吞虎咽,连碗底的汤汁都不放过,吃干抹净还要再去盛下一碗。
李桃花看着他俩的吃相,表情里没有成就感和满足,反而怀疑地道:“你们俩都觉得好吃吗?”
兴儿重重点头,一筷子面塞到嘴里,话来不及说。
许文壶被面汤呛到,咳嗽完道:“面汤色白如乳,鱼肉肥而不腻,鲜而不腥……”
李桃花:“打住打住!别跟我卖弄什么咸鱼,你就跟我说好不好吃就行了。”
“非常好吃!”
李桃花将信将疑,又尝了口面,嚼完咽下,脸上却流露出失望之色,怅然说:“可我怎么觉得,和我记忆里的味道不太一样呢,总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因为这面往年一直是李贵下厨做的。
第45章 横财
吃饱喝足, 三人坐在厨房门外吹风,一身热汗被晚间凉意带走,神清气爽。
“林祥已走, 王银不可放过,明日便去捉拿归案。”许文壶沉吟着,细捋接下来自己待办的事务, 忽然道, “对了兴儿,州府那边可有回信?”
兴儿摇头, “没有,我都怀疑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许文壶心中泛起狐疑,“怪了。”
李桃花道:“怪什么怪,你也不想想, 凭王大海的本事, 他能让你那封信出天尽头?还送到州府手中,你也太天真了些。”
许文壶听了,默默愣住。
李桃花看着他的呆样子, 想到他之前被林祥打击之后便哭着要回家种地, 她觉得他可能又要哭了。
李桃花翻了翻袖子, 提前将帕子拿出来备着。但等了半晌,许文壶没哭, 反而声音平稳地道:“既是如此, 那我就亲自去找知州, 告发王大海私抬药价,中饱私囊,更兼鱼肉乡邻, 纵容族人草菅人命。”
李桃花瞧着他下颏清瘦的线条,顿了下子,接着道:“万一州府那边也和王大海是一伙的呢?”
许文壶沉默下去。
蟋蟀鸣叫,晚风舒适,静谧的祥和。他在这时说:“那也得等我亲自去过才知道。”
声音里透着股毅然决然的坚定。
李桃花愣住,就这么看着他的表情样子,忽然嗤鼻,抬头看着天上的星光,没好气道:“真是倔驴一个。”
“驴?”许文壶光顾着想事情没听清楚,懵懵看向她,轻声纠正,“李姑娘,我属狗。”
“那就是倔狗。”
……
翌日大早,许文壶亲自带人到王家大宅捉了王银,当日定刑关进大牢,隔了一天便已收拾行李,带着兴儿与几个衙差上路,亲自前往所辖天尽头的古州城。
他们走时天还没亮,李桃花睡正香,自然爬不起来,直到睡醒去膳堂吃饭,听到衙差谈论起县太爷前往古州,她才精神过来,想起来问:“天尽头到古州,来回大概得用多久?”
“古州离咱天尽头大约有三百多里,算不上尤其远,但耐不住山多啊,大人是骑驴上路的,驴的脚力本就不快,加上翻山越岭,到了古州万一再留上几日,估计少说也得十天吧。”
“十天啊!”
李桃花讶异地喊出声来,眼睛都睁大了,但旋即克制住失落,佯装轻松道:“我还以为要多久,原来十天就够了,也算不上什么。”
她坐下,照常吃饭。可昔日还算可口的饭菜,此时嚼在嘴里,便什么滋味都没有了,她用筷子数着碗里的秫米粒,心中懊恼道:早知道他要走那么久,我就去送一送他了。
可随即的,她就感觉自己十分古怪,又在心中道:奇怪,他走不走,走多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失落个什么劲儿?
没了许文壶,不必因他而忙前忙后,她乐得自在还差不多。
吃完饭,李桃花回到房中便睡起了回笼觉,一直睡到肚子打鼓,爬起来吃点东西,吃完便倒头再睡。
之后几日,循环往复
正午时分,暑气蒸腾,连蜻蜓蝴蝶都只敢在绿荫底下飞,蚂蚁都缩在洞里不出来。
窗外蝉鸣鸟啼,李桃花躺在榻上睡正舒服,嘴巴张张合合,喃喃呓语:“呆子……许呆子,别跑……”
这时,敲门响起地急促,一下接一下,门都跟着摇晃。
李桃花被强行吵醒,顶着一肚子的起床气前去开门,开了门见是李春生,心情顿时更不好了,凶巴巴道:“你来干什么?”
李春生眉头紧皱,看着她的样子满脸不悦,“干什么?你好意思问我干什么?你要不要伸头看看天色都到什么时辰了,饭也不吃就知道睡,你就不怕你睡死过去。”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从头到脚透着懒劲儿,“那也算是喜丧了。”
“我不管,你现在就洗把脸去吃饭!又不是七老八十,年纪轻轻成天躺着像什么样子。”
李桃花听得耳朵疼,门一关转身回床上继续睡,“春困夏乏你不知道?我愿意躺着用你管吗,你又不是我爹。”
李春生推开门,碍于木轮椅被门槛挡住进不去,他只能在门口无奈怒道:“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早不知道被气死几回了。”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重新启唇,低声道:“桃花,你家已经有人搬进去了。”
李桃花将脸埋入枕中,不耐烦地嘟囔:“什么你家我家,既然卖了,那就不是我家,是人家的家。”
李春生沉默片刻,继续说:“李贵好像也失踪了。”
李桃花翻了个身,后背对他,“失踪就失踪,他就是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李春生许久无话,末了发出一声叹息,关上门说:“你接着睡吧,过会我把饭菜给你送来,你醒来记得吃点。”
李桃花没回答,一动不动,好像又睡着了。
殊不知,她的眼睛睁得大而圆,茫然空洞地看着帐顶,一眨不眨。
半个月后。
晌午膳堂人来人往,几个衙差吃完饭不离开,勾着脑袋聊起闲天。
“这都十五日过去了,大人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事了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平安回来。”
“不过我可听说近来山上多了不少沿路打劫的土匪,专劫有钱人和官宦,号称什么劫富济贫——”
李桃花筷子一摔站起来道:“都瞎说什么呢!吃完饭就各忙各的去,少在这边嚼舌根子,村口纳鞋底的老大娘没你们话多!”
几个衙差敢怒不敢言,讪讪散开做事去了。
等回到房中,按理这么热的天,李桃花该和往常一样昏昏欲睡才是,可她出奇精神,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最后一下子坐起来,合掌祈祷道:“老天保佑,一定要让那个呆子平安回来,天尽头的百姓需要他,我也……需要他收留我,我好继续住在这,什么劫富济贫,他都穷死了,哪来的富给人济,求求您了,一定让他平安回来啊!”
李桃花的心并未因此宁静,反而越来越焦躁,控制不住往坏处想。
比如许文壶真被哪个不长眼的土匪给劫了,又或者在山间遇到老虎被老虎给吃了,他长得细皮嫩肉,虎豹豺狼肯定见了他就走不动道。又或者,王大海贼心不死,趁他外出又派出几个狗腿子害他性命,死在荒野?
这些都不是没可能。
李桃花快烦死了,她后悔得不行,怎么都觉得当初该爬起来送上许文壶一程,或者干脆跟他一起去古州,有她在,她就不信还能出上什么意外。
从白天焦躁到黑夜,李桃花还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很久,直到四更天才合眼。
第二天天亮,李桃花迷迷糊糊里,听到外面有人喊“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她只当是在做梦,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直到那声音越来越真切,萦绕在耳朵里久久散不开,她才睁大眼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穿上衣服下了榻便往外跑,跑出门了又折返回来把鞋穿上。
*
烈日炎炎,道路两边草木半绿半焦,闻讯而来的众多衙差翘首以望,瞧见有队伍行来,扬声便喊:“大人!大人!”
李桃花也想扬声去喊,但挤在她前面的人实在太多了,她就算跳起来恐怕许文壶也瞧不见她,便省了嗓子,只用眼睛去看。
她透过人挤人的缝隙看了两眼,只觉得奇怪。
若她没记错,许文壶出门只带了兴儿和零星几个衙差,可看这渐行渐近的队伍,又是车又是篷的,浩浩荡荡还有许多陌生面孔,许文壶在哪她都看不见了。
李桃花怀疑是弄错了,正准备找个人问问,便听到一声欣喜清润的“李姑娘!”灌入耳中。
一瞬间,李桃花心荡神怡,好像浑身被清泉洗个通透。
她赶紧放眼瞧去,这时才看见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篷车后面,许文壶骑驴而来,风尘仆仆,衣上身上皆失了本色,唯独一双眼睛明亮清澈。他的眼睛直直对准了人群后的李桃花,下了驴,步伐也直奔她而去。
李桃花都还没反应过来,周围衙差便已让开一条小径,许文壶灰头土脸站在她面前,微微喘着粗气,浑身热汗蒸腾。
“李姑娘可还安好?”他脱口而出便是这句,起伏的胸膛似乎克制不住这些日子里的挂念,斯文至极个人,顾不得大庭广众,讲话竟也忘了分寸,“这十几日,我总忍不住担心你。怕衙门再混入刺客将你掳走,怕你一个人在衙门孤单,又怕你出了衙门被混子纠缠,怕天气炎热你睡不好觉,又怕打雷下雨,你会害怕。”
李桃花笑出了声,扬起下巴,“害怕打雷下雨?雷雨不被我吓走便算好的。”
许文壶跟着一并笑起来,笑完,他挠着后脑道:“总之,这些日子里我总在后悔,我觉得我走那日应该再见姑娘你一面的,不然老是感觉自己是不辞而别,心上空落落的,很是对你不起。”
听完这席话,李桃花的心忽然莫名酸涩起来,阳光刺目,她别开眼,不再看许文壶,心道:后悔的何止是你,觉得心空的又何止是你呢。
第46章 横财(重点)
“许大人一路只谈民生不谈钗环, 小人只当您不近女色,不曾想许大人还有这样一位红粉知己。”
突然出现的声音老气枯哑,笑声里透着股子油滑。李桃花眉头下意识蹙紧, 看到许文壶身后多出来的干瘦男子,眼神打量着,“这位是?”
许文壶转脸看了一下, 对她介绍:“这位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杂耍班子的班主金老板。他有意来天尽头谋生, 便结伴通行,彼此有个照应。”
说完, 许文壶再改向对方介绍李桃花,不由便正色许多, 板下面孔道:“金老板,这位是李姑娘,所谓红粉知己, 太过轻佻, 李姑娘是我的朋友,对我有过救命之恩。”
老金立刻便对李桃花行抱拳礼,“方才是我说错话, 李姑娘切莫见怪, 以后待我也不必客气, 叫我老金就行了。”
李桃花哧了一声,见这老金鼠眼淡眉, 一脸精明奸相, 并未生出好感, 只是阴阳怪气地吐出一句:“姓的倒是怪有财气。”
老金笑道:“可惜这财没带到命里来,活了大半辈子也只能走南闯北跑杂耍班子,挣两个辛苦钱, 我倒是想发上个几千两银子的横财,就此将班子解散,回老家养老享福去。”
李桃花听着这话,眼神不自禁便往后面去,瞧见马车上被一块硕大黑布盖个结实,映出四四方方的形状,像是箱子,也像笼子。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她手指着,好奇问道。
老金发笑,神情是满是得意,“那可是我们杂耍班子的镇山之宝,就等着进了县里,挑个合适的日子,在大街上当着街坊们的面露个脸,好好赚上他一笔。”
李桃花翻了个白眼,“还卖起关子来了,镇山之宝?我看那里面无非就是什么毒蛇老虎的,唬人没见过世面罢了。”
“毒蛇?老虎?”老金哈哈大笑,“姑娘未免也太看不起我这个班主的眼光了。”
“那你说啊,里面是什么。”
老金闭口不提,誓要将关子卖到底的样子。
李桃花便也不再问了,只在内心留了个心眼。
回去路上,李桃花和许文壶并肩而行,旁边挨着车,投下的阴影正好遮住大片太阳。
许文壶说起这一路上的见闻,另外着重道:“我已将天尽头内的情况上报州府,知府大人很重视此事,让我秉公处理,必要时可便宜行事,不必上报。”
李桃花两眼亮了起来,兴奋道:“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你可以自己决定如何处置王大海?”
许文壶点头。
李桃花欣喜异常,步伐都轻快多了,几乎雀跃道:“那咱们赶紧回去,把王大海那一家人都抓起来一网打尽!”
许文壶却在这时流露些许难色,迟疑道:“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李桃花的表情困惑起来。
许文壶道:“自我上任以来,违法乱纪之事皆是他的亲人旁支所为,他明面上便只有抬高药价这一桩罪名,按照大梁律法,只要他能将这些年昧下的款数缴纳清楚,便可免去皮肉之苦,至于牢狱之灾,只怕他有的是替罪羔羊可以推出受罚,真正能够将他连根拔起的罪名,目前未有发现。”
李桃花听懂了这些话,虽觉得可惜,但这一行总算是有所收获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许文壶平安回来了。她便仍然欣喜道:“那咱们就等着他把他的老狐狸尾巴露出来,在天尽头横行霸道这么些年,沾上的人命都数不清了,他就不信他还能永远没有破绽。”
许文壶见她谅解,心头的那点愁云便也一扫而空,开始跟她讲起古州的风土民情。
日头毒辣异常,二人行在车子的阴影中,身体距离车子越来越近。
李桃花说着话,眼角余光却直往车子上瞟,她注意到那些黑布并未用绳子捆绑,而是将边角随意掖在重物下面,只要将边角扯出来,藏在下面的东西便会暴露在日头下。
护送车子两旁杂役热得垂头耷拉脸,根本不往她和许文壶身上瞄,她肚子里坏水一翻,嘴上应付着与许文壶说话,手悄悄朝黑布伸去,一把便扯了下来——黑布轻薄,被袭来的热浪瞬间掀翻!
李桃花兴奋抬眼,一眼望去,遍体生寒。
她顾不得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一头便扎进许文壶怀里,惊恐地尖叫一声。
许文壶冷不丁被她扑个满怀,本就燥热的躯体更加汗如雨下,来不及询问她看到什么,他抬头望去,一瞬间两足活似生根,发丝险些立起。
只见黑布飘扬,露出来一口方正的大笼子,笼子里是一只漆黑庞大之物,全身黑毛,身体长得跟狗一样,后臀还悬着尾巴,可等往上望去,这狗模狗样的东西,却赫然生了张只有人才有的脸型五官!除此之外,脸上皮肤也长满黑毛,令人分不清楚这究竟是人是狗。
许文壶还想继续去看,笼子便被黑布重新蒙上了,面前出现老金充满歉意的脸。
“实在抱歉,吓到二位了,看来这布塞的不够结实,我这就把那几个做事不用心的小子打上一顿,好给二位出气。”老金陪着小心道。
“不必迁怒他人。”许文壶皱眉道,“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人还是狗?”
“瞧大人说的,杂耍班子岂能用人表演,那不就成人牙子了。”老金道,“实不相瞒,那里面所谓镇山之宝,乃是一条活的人犬。”
许文壶脸上堆满狐疑,“人犬?”
老金点头,“不错,人犬,就是人和犬杂交所生之物,长有犬的皮毛,又有人的长相,类人类犬,也非人非犬。”
许文壶将信将疑,看向被黑布蒙紧的笼子,一时间竟有些混淆,弄不懂那里面的究竟算人还是算狗?
这时,他的手被打了下,他低头,正对上李桃花湿润燥红的眼眸。
“你打算搂我到什么时候?”她低声斥道。
许文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竟在不知不觉中搭在了李桃花的腰上,他的脸颊瞬间红透,连忙松手道:“得罪姑娘了。”
李桃花根本顾不上他这点“得罪”,她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使劲搓着道:“吓死人了,人和狗都能生孩子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不行,绝不能让我一个人挨吓。”
回到衙门,她头一桩便是跟兴儿说起人犬。
兴儿听到一半,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捂紧耳朵嚎叫道:“我不听我不听!什么人犬人狗的,人和狗怎么能生出后代来,你别再诓我了!我一个字都不会听的!”
李桃花故意凑到他耳朵跟前说:“我是认真的,那个人狗全身黑毛,长了张人脸,还有一张血盆大口,一张嘴,就能把你吃到肚子里去!”
“啊啊啊你别说了!我现在就去找公子告状!”
衙门外,告示栏上新增一张白纸黑字的文书。
许文壶站在告示前,指着上面的字道:“诸位都看仔细了,这上面是各类药物售价的对照,若以后买药高于告示上的价格,大可来找本县告状,由衙门对药铺处罚,绝不姑息。”
旋即,许文壶吩咐识字的衙差将上面的药材售价一一念出。
围观人群听着,不一会儿便炸起了锅。
“不会吧,这么便宜,这还是能救命的东西吗?”
“这种价格我还只从我爹嘴里听到过,好像是二三十年前的卖价。”
“县大老爷英明啊!我们总算能吃得起药了!”
“大老爷英明!”
……
王家大宅。
“啾啾啾,啾啾啾。”
廊外绿荫如绦,遮阳留凉,笼子里的红嘴绿鹦鹉跳来跳去,歪着脑袋就是不吃饭,王大海用长匙盛了喷香的鸟食耐心追喂,好言哄着,未有丝毫的不耐烦。
王检阔步走入廊中,见王大海还有心思逗鸟,一时怨气上涌,冷声道:“叔父要不趁此关头退出药材行算了,虽说您是靠贩药起家的,但是比这挣钱的行当多了,何必兔子没抓着还惹了一身骚。”弄不好还得把他推出去背黑锅。
王大海气定神闲,依旧只顾喂鸟,“检儿啊,你知道叔父我这么多年过来,为何牢牢抓住天尽头的药材这一脉吗。”
王检哼了一声坐在廊椅上,翘起二郎腿闷声闷气道:“念旧,人不能忘本。”
反正对内对外都是这么说的。
王大海点头,“只联想到这一层,说明跟了我这么久,你的心眼儿还是不够活泛。”
王检不明所以,朝王大海看了过去。
王大海慢声道:“这药,我愿意卖,人就活,不愿意卖,人就死。我把控的不是药价,而是人的生死大权。只要将把控人命的权利握在手里。天尽头便没有人敢在明面上与我王家为敌,咱们王家,便是这里名副其实的皇帝老子。”
王检这时才幡然醒悟过来,不由得佩服起叔父的老谋深算,但随即便又焦头烂额道:“可州府下令,不能不遵啊。”
王大海笑了声,逗着鹦鹉,“无妨,一时燃眉之急而已,他让咱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至于后果,便得许大人自己担着了。”
王检心道这能有什么后果,无非是让他更得民心罢了。
满腹质问没说出口,王检耐着性子点头,“侄儿听叔父的。”
忽有风起,吹晃鸟笼,将胆小的鹦鹉吓得乱叫,天上还隐隐传来闷雷之声。
王大海仰头望天,喃喃道:“好像又要下雨了。”
“上次下雨死了那五个蛮匪,不知这次下雨,又要死谁。”
*
一场大雨压下盛夏许多瘴气,百姓头痛脑热的颇多,一时间各个药铺生意不断。
可也只持续短短几日,药铺的门口便又冷清下来。
傍晚下工时分,两个相熟的汉子碰面,不由多说几句。
“你娘的咳嗽好些了吗?”
“唉,我正愁着呢,要我说这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特地一天三顿的喂着,就差给她老人家当饭吃了,可也没见好啊。你呢,你儿子的病怎么样了?
“更别提了,我到药铺拿了好些药,全都喂给他了,生怕他好不起来,哪想这好几天过来,他的身子不仅没好,反倒更差了,早知道就不该喂药。”
“都是那个狗官惹的祸,他若不将药价压的如此之低,我们会买那些劳什子?”
“对啊,没有他,我们大家也不会白花那个冤枉钱了,他若真是好心,怎么不让药铺白送?”
“依我看还不如去拜拜佛母呢,说不定这回能显灵。”
“走走走,咱们这就去。”
日升月沉,又是几个日夜过去,告示牌上的文书被风雨吹打,已经破烂发黄,街上香火萦绕,药铺门可罗雀。许文壶站在街角,嗅着空气里呛人的香火气,看省吃俭用的贫苦老妇颤巍巍拿钱买下上供用的整颗猪头。
“为什么。”
疑问被烟气覆盖,变得与烟一样的迷茫无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李春生手推木轮椅出现在许文壶身后,淡淡道:“药是循序渐进的东西,不可少服,不可多服,纵然听从医嘱不多不少,也不见得便能药到病除,还需靠时间调理。然大家服药过后只盼一觉病好,见吃了几日还不奏效,当然就去拜佛母了,毕竟神仙法力无边,能点石成金,自然也能起死回生。正如这世上梦想天降横财是多数,脚踏实地,一点点靠辛苦钱发家的是少数。”
可这也没什么好批判的,人都有病急乱投医的时候,即便如他读过几本书知道点道理,不也为了治腿啃过活鸡。
许文壶听着李春生的话,心里却仍然想不通,他看着被香烛气息笼罩的街头巷尾,突然之间,好像找不到了自己在此努力经营的意义。
“不好了大人!”衙差匆忙跑来道,“衙门有人报官!说在家中炕头下掏出一具尸体!”
许文壶恍然回神,顾不得继续胡思乱想,连忙询问报案者姓甚名谁,案发之地位于何处。
第47章 横财
城南的赤脚大院里, 朝北向的屋子,乌烟瘴气,黑灰纷飞。
“小人名叫李守德, 过去一直种地为生。”
男子黑瘦矮小,眼眶凹陷,两只眼睛里满是惊恐闪烁的光, 低着头, 战战兢兢道:“前些日子里去赌坊玩了几把,手气不太好, 把房子田地都抵了还债了,本来想借点钱再赢回来, 无奈媳妇快要生了,只好在这租了间屋子给她生孩子用,今日小人本想将这房中的土炕掏灰翻新, 好等着过冬暖和, 哪曾想竟然,竟然……”
许文壶看着衙差从炕洞里陆续掏出的一块块漆黑焦骨,默不作声。
李桃花杏眸睁圆瞪着李守德, 眼里快喷出火来, 无比愤恨道:“亏我按辈分还得叫你一声堂哥, 你能不能学点好?干什么不行非得去赌?”
李守德头埋得更低了,小声狡辩:“我那不也是太想发大财养娃娃了, 不然靠每年卖粮那点钱, 几时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你少拿人家娘俩当挡箭牌, 你就是好吃懒做妄想天上掉馅饼!”
这时衙差道:“大人,有发现!”
李桃花懒得再去同李守德废话,围上去看发现什么东西。
只见许文壶接过那通体漆黑椭圆扁平之物, 用袖子擦了擦,赫然擦出一张弥勒佛的笑脸——这乃是块玉雕的卧佛。卧佛被烟熏得不见本色,但能看出雕工细腻,玉质温润,不像便宜物件。
“先将尸体带回衙门由仵作查验,留下几个人,继续查找线索。”许文壶将佛牌放入证物匣,由专门的衙差携带。
一行人出了赤脚大院,穿过朝大院好奇张望的人群,往衙门走去。
主街,热闹非凡。
杂耍班子正在聚众表演喷火,吞剑,胸口碎大石,吸引路人无数,纷纷拍手叫好。
“这还不算好,我们车上还有个宝贝,那才叫好,”老金抱拳秉手,面朝众人喜笑颜开,“承蒙乡亲们喜欢,等会儿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热热闹闹的,我也算不白来天尽头一趟。”
“快点的,都等着看呢!”
“我们大家伙儿都等不及了!”
“好好好,宝贝这就亮相,乡亲们都瞧好了!”
老金大手一挥,黑布揭开,顿时引起大片惊呼,胆大者勾头去瞧,胆小者当场捂眼,还有孩童被吓哭,嚎叫着往爹娘怀里钻。
一片乱象里,笼子里的“人犬”显得格外安静,一动不动缩在笼子的角落里,头顶两只狗耳耷拉,双眸木然无光,如同死去一般。
老金介绍完“人犬”的来历,大喝一声“开笼!”,笼子便被打开,老金牵着绳索的手用力一拽,把人犬从笼子里拖了出来。
百姓赶忙退避三舍。
老金道:“大家放心,人犬早被我等驯服,性情温和,不会咬人。”
大家伙听他这么说,等了片刻,看那人犬安安静静,确实不像会咬人的样子,才缓慢靠近回去。
老金朗声喊道:“五十铜子听人犬说一句话!一百铜子可看人犬跳火圈!五百铜子可看人犬唱歌跳舞!老金初来乍到,大家能捧场的来捧捧场,从今以后,天尽头的乡亲父老便是我老金的衣食父母了!”
不知谁带的头,先是哗然一片叫好,之后有人质疑道:“我看它可不像会说话的样子啊,你不会是骗人的吧。”
老金哈哈大笑,低头一瞬变了脸色,凶狠瞥了人犬一眼。
人犬张开被黑毛覆盖的上下两唇,嗓子仿佛被火炭烤过,发出的声音嘶哑浑浊,难听至极——“恭喜发财。”
“还真会说人话?有意思!叫句爷爷听听!”
五十个铜子如雨点落下,砸在人犬头上,散落一地。
“爷爷。”人犬道,声音没有丝毫身为人该有的情绪波动。
对方哈哈大笑。
烈日灼烧,热浪如潮,一百个铜子照着人犬劈头砸下,有声兴奋道:“火圈!我要看他跳火圈!”
老金一边吩咐手下捡钱,一边着急大吼:“还不快点火架圈!”
这时李桃花许文壶正带领一行人经过,衙差喝道:“衙门办案,闲杂人等都往两边去!”
人群纷纷往两边避开,混乱里,有块瓜皮被丢到地上。
手捧证物匣的衙差一心只在手中之物上,未曾留意脚下,照准瓜皮便一脚踩了上去。
“啊!东西!”
证物匣摔得四分五裂,玉佩也飞了出去,落入人群中,滚到人犬的脚边。
“玉佩!玉佩!有谁看见玉佩了!”
衙差三两步冲入人中,看到玉佩,顾不得害怕一旁的犬状怪物,一把便给捡了起来,捂在心口窝后怕不已。
短暂喧闹过后,一行人继续离开。
有双混沌浑浊的眸子盯着衙差手里的那枚卧佛玉佩,身体上的毛发都在跟着微微颤抖。
“小人恭送许大人!大人忙完若是有空,别忘了前来捧场啊!”
火圈上的烈焰熊熊燃烧,热浪滔天。
老金对许文壶客套完,一鞭子抽在人犬身上,厉声催促:“跳啊,蠢货!”
人犬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在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上。
“啪!”又是一记嘹亮的鞭响,老金的脸凶狠到变形,“再不跳,老子弄死你!”
人犬忽然抬眼,充血的双目死死盯着老金,然后一个猛跳,一口咬在老金的手上。老金惨叫一声,被迫松开绳索,人犬趁机脱身,四脚如飞,疯了一般朝着衙门的人追去。
老金捂住流血的手,呲目欲裂,“畜生你想造反吗!还想不想活了!”
他给手下递了一个眼色,对方掏出绳套,抡圆胳膊甩去,正好套在人犬的脖子上。
人犬寸步难行,生生被人拖了回去,身上重叠的伤口被路面摩擦,留下道道鲜红血痕,犹如泪痕。
*
回到衙门,仵作将那堆焦黑的骨头小心验过,对许文壶道:“回大人,这具尸骨拼凑起来高约七尺二寸,加上盆骨形状高而窄小,应是名男子的尸骨,骨头虽经烟熏火燎过,暂且看不出生前死因,但骨质脆而发轻,应该起码有十五年的亡龄了。”
许文壶惊诧不已,“十五年?”
仵作:“是起码十五年,看骨头损坏的高低程度,二三十年也是可能有的。”
许文壶说不出话了。
他把收在袖中的玉佩拿出来,仔细擦干净上面的灰,玉佩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黑。
李桃花见他费劲,将玉佩夺走,跑到门口举高玉佩,透着太阳去看。
“怪不得这么黑,”李桃花道,“这根本就是块墨玉嘛。”
许文壶走了过去,“墨玉?”
李桃花将玉佩塞到他手里,“你自己看。”
许文壶对光照玉,此时才算明了玉的漆黑色泽从何而来,不由赞叹:“还是李姑娘冰雪聪明。”
……
当晚,李桃花在榻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白日里离开赤脚大院,李守德对她说过的话。
“桃花,我知道我一个外人不好掺和你自家的事情,我也没脸去说那个话……但是你爹现在真的太惨了,不仅无家可归,还被讨债的人挑断了手筋脚筋,每日里只能去和狗抢吃的,水都喝不上一口。”
“桃花,我知道你恨他把你卖了,但他毕竟是你亲爹啊,小时候我们都羡慕你,因为从来没见过你爹打过你一下,还常给你买零嘴吃。”
“桃花,你不能对自己的亲爹见死不救吧?”
声音在耳朵边阴魂不散,李桃花捂住耳朵坐起来,用力呵斥道:“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想让我去可怜他给他养老送终吗?早在他和红杏楼签下死契的时候,他就不是我爹了,凭什么还要我管他!”
吼完一席话,李桃花的鼻子不可抑制地酸了起来,可她往下一躺眼闭结实,权当李贵是死在外面了。
清脆的梆子声隔墙传来,吴老五的声音半死不活飘来:“三更已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街上,夜色如墨,静谧至极。
几只流浪的狗在沿街嗅闻寻找吃食,忽然有声音惊动了它们,几条狗回头一瞧,活似见鬼一般,呜咽着跑开了。
吁吁喘气声回荡在街上,月光倾泻,照见漆黑的皮毛,和一张似人似狗的,布满惊恐的面孔。
“在那呢!赶紧追!找不回它班主会把咱们都杀了的!”
“快!上绳子!”
用出的招数与白日同出一辙,但出奇有用,甩出的绳套卡在人犬脖子上,再用力一拽,人犬便已仰摔在地,插翅难飞。
几个人一拥而上,围住他拳打脚踢。
“跑!让你跑!老子弄死你!”
“吃里扒外的东西!哥几个都把它往死里打!”
“差不多行了,别给打死了,这条狗年纪大了,新狗还没物色好,打死了班主更生气。”
一行人发泄完怒火,拽紧绳子,将人犬一路拖行带走。
皮肉被石子划割的疼痛已经让他习以为常,“人犬”睁开被血染透的眼,死死盯着漆黑夜色的尽头。
那里,是衙门的方向。
第48章 横财
因知州的拨款抵达天尽头, 衙门一时小有余钱,许文壶特地命膳堂改善伙食犒劳上下。厨子得了吩咐,当天便采买了一排车的老母鸡, 大中午的便熬起了鸡汤,香气飘的整个衙门都是。
膳堂里,李春生放着整碗飘着油花的诱人鸡汤从热到温, 表情从仔细分析, 到逐渐迷惑,最后一脸质疑, 斩钉截铁道:“不对,人狗殊途, 老祖宗都不是一类,怎么可能会生出后代来?这太荒谬了,我不相信。”
兴儿啃着鸡腿奚落道:“亏你还读过两本书, 怎么不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的道理, 人和狗若不能生,马和驴为何能生,狼和狗又为何能生?”
李春生道:“马驴狼狗之分相当于人的地域之分, 南北方人能结合, 狼与狗自然也能结合。人与狗, 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若是可以, 这世道岂不早就乱了套了, 只怕遍地的人犬人羊人猪,正常的人都能算是稀有了。”
“眼见为实,你不信就自己出去看看啊, 那个杂耍班子现在还没走呢,沿街一找便能找到卖艺的人犬。”
“你让我去我就去了?无稽之谈又何须亲眼证明,听到便已得出定论,至于多此一举。”
李桃花从坐下吃饭便一言不发,此时忽然一拍桌子,闷闷道:“你们两个还吃不吃饭了?不吃出去。”
李春生和兴儿顿时安静下来,低头老实喝汤啃肉。
李桃花收回视线,眼角余光注意到坐对面的许文壶一直盯着碗里的鸡腿发呆,便问他:“筷子都快把鸡戳活了,你想什么呢?”
许文壶盯着鸡腿,两眼一眨不眨,突发奇想道:“李姑娘你说,倘若人和狗可以,那鸡和蜈蚣为何不可以?鸡只有两条腿,蜈蚣却有那么多腿,二者若结合,不就有了吃不完的鸡腿?”
李桃花语塞了,构想了一下长满鸡腿的蜈蚣和长成蜈蚣样的鸡,碗里的鸡汤彻底不香了。
她指着许文壶,“你。”
又指着李春生和兴儿,“你们俩。”
“你们三个都魔怔了!”
李桃花饭也不吃了,站起来便走了出去。
“李姑娘留步,我不说便是了!”许文壶追了出去。
李春生瞧着李桃花气鼓鼓离开的样子,狐疑道:“你有没有觉得桃花今天怪怪的。”
兴儿嚼着香喷喷的鸡肉,点头附和道:“我觉得她今天的脾气好像比以前更大了。”
李春生掐指算了算日子,觉得也没到时候,心下不由得便有七分明了。
只能是因为李贵了。
……
当天晚上,李桃花被噩梦惊醒,全身热汗淋漓,粗气喘个不停。
她下榻给自己倒了整盏茶水饮下,缓了好一会儿,仍然平复不下来激烈的心跳。
这个梦做的很乱很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换来换去,光她记得的,便有幼年骑在李贵脖子上的场景,有长大后被李贵卖入红杏楼的场景,还有李贵缺胳膊少腿,爬在街上哀嚎等死的场景……
李桃花内心好像有一块血肉正被狠狠拉扯,往左往右,都是鲜血淋漓。
她想回榻上躺着,可迈出步伐的瞬间,身体一愣,鬼使神差般调转了脚步方向,拦不住地往门口走去。
*
夜黑风高,所有人都歇下了,只有犬吠声时不时传来。李桃花挑着灯笼出了衙门,独自走在街上,眼睛不自禁便往街角偏僻处看去,试图找到一抹蜷缩的身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就算把李贵找到,她也做不到和他不计前嫌延续虚假的父女情谊,她只是没办法再那么干等下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死是活都得让她看见才行。
李桃花漫无目的走在大街小巷,一颗心止不住下坠,如同一颗石子,迷茫沉入漆黑古井之中。
这时,路前方传来声音。李桃花抬眼看去,看到一抹使用四足奔跑的影子,便料定是夜晚觅食的野狗,并未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行走。
直到即将与那一抹黑影擦肩而过,灯笼散发的光亮照见对方满身黑毛一张人脸,李桃花随便往下一瞥,全身的血液瞬间凉透凝滞。
人在受惊过度时是喊不出声音的,李桃花如同在一瞬之中被抽去所有力气,手里的灯笼不仅应声落地,双腿一软,身体也瘫坐在地。
那长满黑毛的东西注意到她,不仅不跑了,还转头看着她,喘着粗气朝她爬去。
“呼哧,呼哧……”
伴随粗重的喘气声,一股浓郁的恶臭味萦绕在李桃花的鼻息之间。
“你……你不要过来,”李桃花的身体不断后退,颤着声音威胁道,“我,我告诉你,我可是杀猪的!能杀猪,我就能屠狗!你再敢过来一步,我立刻便将你的狗头砍掉!”
她下意识将手摸向后腰,摸到一手空空如也,顿时万念俱灰。
千不该万不该,她今夜最不应该的就是出门忘带杀猪刀!
“我……”浓郁的恶臭气停在咫尺之间,人犬不再朝她逼近,而在嘴里发出模糊浑浊的字眼。
李桃花愣神,顾不上害怕了,直接反问:“你什么你?”
“我……我不是狗,我是……”那浑浊的声音剧烈一颤,如巨石崩塌,铺天盖地满是绝望。
“人。”
“啊?”李桃花懵了,看着那一身黑毛两只狗耳,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时,街对面响起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阵仗少说有十几号人。
人犬的身体突然剧烈地发起抖,两只前足跪地,朝李桃花不断磕头,嘴里艰难挤出句:“求你……救我!”
李桃花在短瞬中恢复好心神,吞了下喉咙压惊,同时拿定了主意。她捡起尚有亮光的灯笼,爬起来,眼睛快速往四周扫着,目光径直落到路边一棵合抱粗的杨柳树上。
另一边,老金带人追来,瞧见提灯踱步的李桃花,他压下面上厉色,堆起笑道:“这不是李姑娘吗,三更半夜,姑娘不在衙门里睡觉歇息,怎么到外面来了?”
李桃花神态自若,翻了个轻飘飘的白眼,爱搭不理道:“我睡不着觉,所以出来走走。你们这是?”
老金道:“不瞒姑娘,我们班子养的那条人犬不见了,胆大包天的畜生,竟敢趁看守睡着偷走钥匙,让我抓到它,我一定要扒它一层皮!”
老金的口吻凶狠,待等抬眼,便又换上一副温和语气,“不知李姑娘今晚出来,可曾见过我们那只人犬?”
李桃花摇着头,搓起胳膊道:“渗死人了,你们自己养的狗怎么都不看好?长得那么可怕的东西,若是吓死了人,可有你们赔的了。”
老金附和称是,照着身后人便破口大骂:“一群没用的东西!连条狗都看不住,今晚若找不回他,明日你们替他钻火圈!”
一帮人被吓得脸色煞白,头都快垂到了地上。
“李姑娘散完步早些回去,我们接着去找。”老金回过脸便两眼眯笑,对李桃花恭敬客气。
李桃花点了下头,仍是爱搭不理的神情,仿佛压根不愿意看他们一眼。
老金带人离开。
李桃花在原地听着脚步声,确定人都走远了,才绕到那棵杨柳树后,用灯笼杆儿轻轻戳了下人犬的后背,压低声道:“别顾着发抖了,人都走了,快跟我回衙门。”
衙门里,许文壶还在书房研究那块墨玉。
他对着烛火将墨玉翻来覆去地看,既找不到带有标志的字眼,也没有可作为线索的图案,卧佛便是卧佛,雕工再是精细,也看不出什么子卯寅丑,唯一可值得注意的,便是玉佩本身。
“如此细腻的墨玉,寻常人难买到手,”许文壶喃喃自语道,“何况大梁并不产玉,玉料多自柱州所获。”
“兴儿,柱州在何处?”许文壶忽然问。
兴儿整理着他白日里批阅完的案牍,打着哈欠道:“出了天尽头往西北五百里,便是柱州。”
“这么近?”
“公子还不如说是天尽头太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离哪里都近,就是离中原远。”
许文壶震惊之余,再度望上手中的玉佩。
这时,门被一把推开,李桃花气喘吁吁跑进来,对上许文壶的眼睛,话来不及说,挪开身体便露出身后一抹漆黑。
兴儿一眼望去,头发险将帻巾顶飞,尖叫一声跳到许文壶身后嚷道:“那是什么!那不是杂耍班子里的那条狗吗!”
人犬不敢抬头,即便已深处安全之处,身体仍然抖若筛糠,用嘶哑的声音小声反驳:“我不是狗,我是人。”
许文壶震惊失色,手里的玉佩一下便掉落在案上。
人犬听到声音,抬眸看到那枚墨玉卧佛,突然活似发狂一般,撒开四足便要朝许文壶扑去。
李桃花只当他想要伤人,额上的汗都被瞬间吓出,弯下腰照准他的后颈便来了一手刀。
人犬直接昏迷过去。
许文壶并不嫌弃人犬脏臭,与李桃花合力将人犬抬起,卧在了自己的床榻上,另外吩咐兴儿去找郎中。
他想不通,若真是人,为何会沦落到如此面貌?
三炷香后,郎中赶来,一番验伤过后,白着脸色对许文壶道:“回大人,此人牙齿缺失大多,已看不出年龄,手脚关节以下皆被砍断,身上的皮肤被特制的药水腐蚀过,毛发以及狗耳狗尾皆是后用树胶粘上的,大约是经年累月,所以毛和本身的皮肉已经长在一起,已经揭不下来了。若是强行医治,将毛发去除,怕会让他生不如死,危及性命。”
第49章 横财
李桃花许文壶听完郎中所言, 久久不能回神,各自处在震惊之中。
“怎么会这样?”李桃花怒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禽兽, 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
许文壶也双目发怔,口中喃喃道:“惊世骇俗,惊世骇俗……”
郎中脸色虽白, 震惊却没有多少, 反倒对两个人的反应表现些许诧异,“您二位难道没听说过采生折割吗?”
李桃花许文壶不约而同摇起头。
“也是, 你们俩年岁都还太小。”郎中叹气,“采生折割, 便是将好好的孩子打成残废,做成动物模样,以此卖艺敛财, 曾在民间红极一时, 前朝时盛行。直到咱们大梁朝开朝以后,严厉禁止采生折割,这拐卖孩童致残敛财的风气才少见许多。”
再少见, 也不代表没有。
李桃花和许文壶都是第一次知道, 两个人默默望了对方一眼, 看到同样的匪夷所思之色。
转眼已至鸡鸣时分,天际露出一抹幽微的鱼肚白。
许文壶一夜没睡, 亲自带人去捉拿老金。
杂耍班子人多, 老金不舍得住客栈, 临时找个大杂院租住。他寻了一夜人犬,此时筋疲力尽在床上睡正香,忽然被手下叫醒, 本想破口大骂,被告知许文壶来了,他迷迷糊糊,赶忙下榻迎接。
院子里,老金眼没睁开便对许文壶行礼,恭恭敬敬道:“见过许大人,这大早上的,大人可是有何要紧事吩咐我等?值当的亲自大驾光临。”
晨光如焰,耀若流金。许文壶身着布衣常服,眉眼干净,遍体斯文,屹立于脏乱的杂院之中,不仅没减其势,反倒生出股素日难见的威严肃冷。
他启唇道:“拿下。”
左右衙差上前,擒住老金,控制同伙。
老金的觉顿时醒了,震惊失色道:“大人这是干什么?咱们好歹还结伴走过一段路,至于如此翻脸?再说我一没抢二没偷,你纵是要拿我,也得跟我说个缘由,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李桃花从许文壶身后探出头来,冷笑道:“好意思说呢,你们干过什么自己心里没数吗?把一个大活人生生糟践成狗样,我杀个猪都得先把猪敲晕,你们对待同类,怎么能恶毒到那种地步!”
老金看到那张如若桃花的美貌面孔,愣了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忍不住破口骂道:“我知道了!昨天夜里一定是你这个小贱人把那条狗给藏起来了!老子就不该信你的话!”
他转而面上堆笑,对许文壶谄媚道:“我以为多大点事情,不就因为那条畜生吗,您是大官,是明白人,还能因为这点屁事同我结仇不成?”
他竭力挣开衙差的力度,朝许文壶伸出三根手指,暗示:放了我,我给您这个数。
许文壶一眼未看,转身便道:“带走。”
老金无计可施,狗急跳墙大骂道:“好你个狗官!你翻脸不认人啊你!有你这样当官的吗!”
……
公堂,许文壶现翻了遍大梁律法,对照着上面道:“按照大梁律法,拐卖孩童致残极其严重者,抄其全部家产赔给受害之人,判斩首示众,参与者一律同罪。”
他抬头,扫了眼跪在堂下的众多之人,“尔等可认罪?”
老金一脸不服,吹胡子瞪眼道:“不认!我不认!”
许文壶视若无闻,命衙差摁住他的手强行画押,验过供词点了下头,“带下去。”
刚退堂,兴儿便跑来通传,说人已经醒了。
许文壶不再耽误,直接回房。待抵达房间,他见榻上之人着急起身的样子,连忙道:“你不必动作,也不必急着说太多话,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显然多年虐待已让他无法坦然接受他人的善意。他低着头吞咽了许多下喉咙,才战战兢兢地开口说:“洛笑恩,我叫笑恩。”
许文壶:“洛阳的洛,一笑泯恩仇的笑恩?”
对方点头。
许文壶松了口气。
能清楚记得自己的名字,便说明这个人的脑子还没有被伤到。
这时,洛笑恩突然流出泪来,可他连流泪也是没有声音的,只能看到布满伤痕的肩膀在微微抖动。
许文壶慌了神,忙道:“别哭,你放心,那些坏人都已经伏法了,等我们把你的伤治好,就把你送回家乡,让你和亲人团聚。”
洛笑恩哑声道:“我没有亲人,他们都死了。”
许文壶呆了一下,正思考如何安慰,洛笑恩便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大盯向许文壶,“对了,那块卧佛!那块卧佛在哪!”
许文壶连忙跑到案前取到卧佛,又回去把卧佛交到他手里。
洛笑恩没有手,只有两只光秃秃的肘柱,他用肘柱托用墨玉卧佛,低头用干裂的嘴唇去感受玉佩的温度与纹理,眼泪一串串往下落。
许文壶坐立难安,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只能干看着洛笑恩流泪。直到洛笑恩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从无声泪流到嚎啕呜咽,许文壶才逐渐鼓足勇气,对他说:“你尽管去哭,想怎么哭怎么哭,但等你哭完,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与玉佩的主人,究竟是何关系?”
……
膳堂昨日的鸡汤还有剩下的,李桃花特地热了一碗,端着走到书房外,正好见许文壶出来,见他神情不太对,便道:“你怎么了?脸色沉成这样。”
许文壶一副茫然的表情,仿佛自己都还懵着。
他看着李桃花,道:“案子有线索了。”
李桃花不由睁大了眼,“这么快,那堆尸骨到底是谁的?叫什么名字?”
许文壶:“若不出所料,尸体的名字应叫田咏,是洛笑恩之父洛满的随从。”
“什么?”
李桃花一脸见鬼的表情。她感觉这句话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突然就让她不懂许文壶在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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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房里,李桃花喂洛笑恩喝下鸡汤,因他的牙齿都没了,鸡肉只能用勺子碾碎喂他吞下,一顿饭吃得颇为艰难。
洛笑恩诚惶诚恐吃完饭,大气不敢出一下,低着头守着墨玉卧佛,良久维持一个姿势,仿佛不会动的石头。
直到许文壶让他将自己的来历和他与这卧佛的渊源仔细说明,他才像收到命令似的,颤然开口说:“我已经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但我记得,那一年,我好像才只有六岁。”
“我偷偷骑了我爹的马,差点被摔死,是咏叔及时把我救下。我爹很感激,便将随身佩戴的卧佛送给了他,他很高兴,抱着我说,佛陀会保佑他长命百岁……”
洛笑恩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在那不久之后,我爹便带着咏叔前往柱州采买玉石,我家是做玉雕生意的,生意做的不算大,但在金陵也算是小富之家,日子过得并不拮据。”
“我印象里,那个时候娘长得很胖,头发也乌黑发亮,逢人便笑。姐姐穿的衣裳都很漂亮,料子又软又滑,手指头轻轻一碰便能勾出丝来,因为我爱抓她裙摆,她没少朝娘告状,说我毁坏她的衣裳。”
“家里的侧门是从早到晚敞开的,常来教姐姐弹琴下棋的师傅,也常来许多客人。那时娘每日都要见好多人,她常抱怨,说我家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坏了。我那时尚且不懂何为媒婆,只记得爹临走的前一晚对娘说,他这次带足了银钱,准备多买些玉料,留着成色好的,给姐姐当嫁妆……”
“可是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开始的前半年,我娘派了许多人前去柱州打听消息,都没有我爹的下落。她担心的一病不起,人也消瘦了下去,头发也变得花白起来,不似过往那般乌黑。这时候,家里还是常来人,但来的不是媒婆,而是我几个脸生的叔伯。”
“我不知他们对娘说了什么,只记得娘后来发了很大的火,是让下人拿棍子把他们打出去的,人走以后,我娘抱着我与姐姐便大哭起来,一直哭到半夜。”
“再后来,没过几天,家里便起了场大火,好多东西都被烧没了,房子也没有了。娘带着我和姐姐去投奔外祖,却被几个舅舅赶了出来,他们还对娘说了很难听的话,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扫把星三个字。”
“娘当了随身穿戴的衣裳首饰,租了一间小屋子,靠给人洗衣服换钱,养活我和姐姐。”
“她瘦的好厉害,手腕都还没有我的手腕粗,头发也一把一把掉,夜里做梦总是哭醒,一直在喊爹的名字。”
“这时又出来许多讨债的人,他们骂娘,打我,还要抢走姐姐,娘扑到他们其中一人的身上,咬下来了一块肉,被那人打了一巴掌,昏迷了过去,我哭得很凶,冲上去要和他们拼命。”
“许是怕闹出人命,那群人很快走了,没带姐姐,姐姐抱着娘,一直哭,一直哭。”
“后来娘醒了,房东大娘也来了,她给我和姐姐带了过冬的衣服,买了好多吃的,关上门,对娘说了许多话。说的什么我没听到,但过完那天,娘就带我和姐姐搬出来了。”
“金陵的冬天又冷又湿,风吹在身上,骨头缝里都是疼的。我们走到街上,靠要饭度日。”
“要饭其实没那么难,许多行人见我年纪小,出手都很阔绰,一个铜子能买两个烧饼,两个烧饼,够我们娘仨吃两天了。那时我还梦想着,能靠要饭攒够钱,让娘和姐姐重新住上大房子,顿顿有鸡有鱼。”
“直到有一日,娘身上好热好热,大冬天的,头上却一直在冒汗,嘴唇也白的厉害,无论我怎么叫她,她都醒不过来。”
“姐姐让我看好娘,她去请大夫,我不让她去,因为我知道她没有钱,请不来大夫。可她还是去了。”
“等她回来,她不仅带回了大夫,还带来好多钱,把之前的账都还清了,还连夜给我和娘买了个小院子。安顿好我们,天还没亮,娘还没醒。姐姐告诉我她要走了,娘若醒来问起她,她让我对娘说,从今以后,就当她是死了。”
“我抓紧了她不让她走,她的力气突然变得好大,一把便推开了我,跑出了家门。”
“我哭着追出去,找了她很久都没有找到她,后来天亮了,街上人来人往,就更找不到了,我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回去问娘,娘哭个不停,我就不敢问了。”
“直到过去半年,有个渔夫从秦淮河打捞上来一具尸首,娘过去认了,一眼便认出是姐姐。”
“渔夫不把姐姐交给我们,让我们拿钱去赎,娘便把房子抵押出去,凑了银子把尸体赎了回来,又用剩下的钱给姐姐买了棺材,找了块地将她下葬。”
“当夜,娘也走了。”
洛笑恩忽然顿住声音,神情空洞而麻木,仿佛所诉之事皆是前世记忆。
李桃花开口想说话,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抹了把泪,哽咽无比,犹豫而不忍地道:“后来呢?你是怎么落入坏人手里的?又如何变成的今天这副模样?”
第50章 横财
洛笑恩的目光再度飘远, 呓语一般地道:“我娘临走时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要我一定把爹找回来。”
“我答应了。”
“那年我好像有十二岁, 也算半个小子了。出了扬州,不知道柱州在哪,只知在西北方向, 便一昧往西北去。”
“我身上没有几个钱, 很快便都花干净了,饿了便去摘野果, 渴了便喝溪水,但也不是每到一个地方都好运碰上溪流。那日我不知走了多久, 只记得我很渴很饿,偶然遇到一位好心的大伯,他给了我一碗水, 我便喝了。”
“醒来, 便已被装进了箱子里,运送到了黑窑场。”
“在那里有很多被拐来的人,有的身体残疾, 有的脑子不太正常, 但每个人都要没日没夜的干活, 若敢逃跑,抓回来直接割舌挖眼。一到夏天, 那里到处都是中暑热死的人, 尸体没地方埋, 直接便被扔到窑中焚烧。”
“我有日也中了暑,躺了两日实在没力气干活,害怕被扔进窑中烧死, 便趁夜冒死偷跑了出去。估计是觉得我不中用了,他们并没有派人去追。”
“出来以后,我找到一条溪流,在水里泡了两天两夜,把命给救了回来,之后便继续往西北去,我一直记得我娘的遗言,我要找到我爹……”
说到此处,洛笑恩猛烈地咳嗽起来,体内五脏六腑都仿佛要为之撕碎。
李桃花于心不忍道:“好了你别再说了,身体要紧,我们已经知道的够多了,你先休息好。”
洛笑恩摇头,喘着粗气坚持道:“去的路上,有一次夜里,我被人从身后打晕,昏迷中被带到了一个院子里,那个院子里有很多像我当时那么大的男孩,他们有的被折断手脚,有的被割去耳朵,用狗皮拼凑成动物的模样,再被卖给杂耍班子。”
“我的手脚也被砍去,做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的人犬,卖给了杂耍班子。因先前在黑窑场中干活习惯了高温,我的寿命比其他人长了许多,便被杂耍班子转手过许多次,中间也逃跑过,但每次逃跑都会被抓回去,毒打上一顿,十几天不给吃饭。”
“我怕我还没找到爹便被打死饿死,便学着老实下来,听他们的话。”
“这些年里,我也不知道我被转了几手,距离我出扬州,究竟过去了多久。”
他并没有说他被腐皮砍手时有多痛多疼,所受折磨全都一笔带过,但李桃花和许文壶听到耳中,仍然觉得毛骨悚然。
“若非看到那块墨玉卧佛,过不了多久,可能我会彻底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了自己出来是为的什么……”
洛笑恩忽然抽搐了两下,极力隐忍什么一样,但终究没有忍住,倒头吐了出来,将刚刚咽下的鸡汤鸡肉,全部还给了地面。
李桃花被他吓得不轻,赶忙便去叫郎中,郎中赶到,诊过之后说:“他现在的脾胃极其虚弱,鸡汤此等大补之物是消化不了的,眼下至多只能给他服用温水,待精神有所好转,才能喂些许米粥,逐步增加食材。”
这下连许文壶都没办法冷静了。
他想不通,一个人到底得受多少折磨,会到连碗荤汤都无法服用的地步?
两个人出了屋子,各自一言不发,沉默相对。
李桃花眼底还在微微发红,喃喃道:“太惨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惨的人?我以为我就已经很惨了,现在看,还是低估了这世道的造孽程度。”
一家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李桃花都难以想象,若非是靠亲娘的那一句遗言吊着一口气,洛笑恩怎么可能撑到现在的。
许文壶分析道:“田咏与洛满是贴身主仆,田咏遇害,洛满必定也遭不测,田咏的尸首发现了,洛满的尸首又会在何处?”
李桃花看向他道:“线索不是还没有吗,你且往好处上想想,万一洛满没死呢?或许……或许只是流落到什么地方,回不来了呢?”
李春生冷不丁出现在二人身后,幽幽来句:“那可真是好呢,老婆孩子死的死残的残,他连家不回在外潇洒,我看那随从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杀的,什么出门采买,不过是抛妻弃子的理由罢了。”
李桃花一脸被煞风景的烦躁,扭脸斥道:“我跟你说话了?”
李春生哼了一声,将脸别开。
李桃花:“我知道你恨你爹娘一去不回丢下你跟奶奶,但凡事皆有个例外不是?他都已经那么可怜了,若真相再如你口中所说,这让人该怎么活?”
李春生被说到痛处,倏然之间面红耳赤,张口呛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少这在胡说八道!”
许文壶见二人苗头不对,忙挡在二人之间温声说:“洛满先放在一边,田咏的身份既然暂先确定,你们俩便想想,他是怎么平白无故死在赤脚大院,尸首还被人砌进炕里?”
李桃花和李春生的注意被转移,跟着他一并思索起来。
许文壶沉吟道:“看来,只能再去一趟赤脚大院了。”
……
赤脚大院。
三人走到门口,迎面便飞来一只草鞋,险些打在李桃花的头上。
李桃花伸头瞧去,正见李守德慌张跑来,身后跟了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妇人破口大骂道:“我是怎么瞎了眼嫁给你了!原本好好的家业,被你到赌桌上一局输个精光,现在房子也没了,地也没了,租个院子都能遇上这种倒霉事,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李桃花连忙跑去拉住妇人,柔声安慰道:“嫂子你别跟他生气,当心孩子。”
妇人听到安慰,顷刻泪如雨下,趴到李桃花身上便嚎啕大哭:“桃花啊!你说我上辈子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买卖,这辈子栽这么个混蛋身上,孩子眼见便要生了,家里什么都没了,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另一边,李守德一脸的难堪,抬头看见许文壶,神情便更不自然了,嘟囔了声“许大人好”,接着夺门而出,飞似的逃了。
许文壶听着哭声,看了眼李守德逃窜的背影,忍不住发出声叹息,旋即踏入院中,带李春生先去发现尸骨的北屋查看。
衙差早已将此搜过一遍,可用的唯有那一块墨玉卧佛,其余痕迹一无所有。
许文壶确定没有疏漏的线索,便又找到赤脚大院的老房东亲自盘问。
老房东须发皆白,对许文壶诚惶诚恐道:“这个大院里共有十间屋子,打从有天尽头起便对外租赁,租客多为本地极为穷苦的人家,也有暂且租住的外地人。出事儿的那间北屋背光潮湿,价格最为低廉,因过往年间总是从里传出臭味,素日少有人租,谁也不知那尸骨到底是什么来历。”
许文壶道:“老人家不必惊慌,我等来此不为过多盘问,只是想借你往年的租赁账本一用,看一看这所大院都有何人出入过。”
老头一听,忙让孙子把账本找了来。
账本所用纸张粗糙,还被老鼠啃坏一角,表面布了一层厚灰,不知多久没被翻过。许文壶从老房东手里接过账本,仔细翻看起来,试图辨别上面潦草的图画。
“小人不会写字儿,人名都是瞎画的,辛苦大人眼睛。”老头颇为不好意思地道。
许文壶未表现出丝毫嫌弃,简单翻看之后道:“这都是近几年的,比这之前的,起码十几二十年往上的账本还有吗?”
老房东摇头,“那得上哪翻去,天尽头总共才几口子人?二十年前就更少了,街坊四邻的,打个招呼交完钱就能入住,不兴记账的。”
许文壶停顿一二,接着问:“那老人家可还记得,二三十年前,都有谁住过朝北那间屋子?”
老房东想了想,挠着花白的头发道:“县大老爷可别为难老头子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人脑子上哪记得去,何况我都这么大的岁数了?”
许文壶也觉得自己很是强人所难,但又不甘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去,便坚持道:“都是为了案子,您再仔细想想。”
老房东继续回忆起来,忽然眼一亮道:“虽来往的人都数不清了,但在往年住过的人里,倒是有一个,我直到现在还记的清清楚楚的。”
许文壶激动起来,“那人是谁?”
老房东正要启唇,忽然想到什么,又猛然摇起头来,有所顾忌似的,“那位可不是个小人物,小人不敢提他的大名。”
许文壶能同意便怪了,对着老头好一顿软磨硬泡,好赖话说尽了,老头方犹豫不决地道:“要小人说那人的名字也行,但不能让其他人听到,只能大人你知道,否则被传出去,小人这一家老小可就要遭殃了。”
许文壶连忙附耳,让老房东凑在他的耳根说话。
这时李桃花安慰完人,正好过来,见此情此景,不禁笑道:“至于么,难道那人是玉皇大帝不成?”
话音刚落,许文壶的脸色倏然变得凝重,对老房东肃声道:“老人家所言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