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沙尘暴后,第二天的沙漠,天空多半碧蓝如洗,万里无云。
阳光也会无所阻挡,比平日更加毒辣。
干旱暴烈的午后,若让长途跋涉的人选择,要十万两黄金,还是要一小口水。
即便是成精的钱串子,也不会选黄金。
没别的,怕死。
叶起虽然很想用莫同尘的牌子换口水喝,但无奈根本没得选。
姓裴的抱着她疯跑一夜,现在还在不要命地跑。
她拦也拦不住,便想着跑便跑吧,能找到人讨口水给他喝也好。
结果这一路,连个人毛都没看到。
水不指望了,实在要渴死的话,大不了学暗器和大毛,嚼仙人掌。
可越往玉蟾泉的方向走,草木越稀,别说仙人掌,胡杨都快绝迹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只是没水便罢,这么大的日头,那毒也不疼也不痒,光是叫人冷。
喉咙发干跟含着土似的,咽口唾沫都费劲。
身上却在发寒,像埋在雪里一样,她的牙控制不住打颤。
又冷又渴的滋味,折磨得人直想动手把自己砍了。
叶起心里痛骂哪路土匪如此不守道上的规矩,放暗箭不说还用毒。
这般阴险歹毒的家伙,以后要犯到她手里,定要扒了他们的衣服,吊在沙漠上暴晒!
不过,也许没以后了。
听说人快死的时候是有预感的。
呼吸越来越重,丹田沉郁,好像身体里每一滴血,每一寸皮肤,都随着迎面吹来的强风,渐渐干涸,渐渐碎裂。
她窝在裴序的怀中,明明是被他抱着奔向能救活她的医仙,可却有些恍惚,有种其实在奔向地府的错觉。
莫非,这就是那种预感?
叶起出神地看着远方,想到魔教的那个小白毛,她有句话说得对。
【闯荡江湖的第一天,就要做好死的准备。】
叶起暗暗叹口气,为江湖即将失去一位英勇无畏的少侠惋惜。
尤其是这位少侠,日后定会成为大侠。
所以后悔吗?
她慢慢仰起脸,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干裂渗血的唇。
昨晚亲这人的时候,他的唇又湿又软,并不是现在这样,像是枯萎的花瓣。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裴序柔声道:“是不是还冷?再坚持一下,等过了逢甲关,明晚就能到玉蟾泉。”
他紧紧盯着前方,声音像是从磨砺的碎石挤出来的,沙哑得不成样子。
叶起看了看身上盖的衣物,全是他的轻裘和大氅。
狂奔的人只身着里衣,里衣的上半部分还撕破了。
他将能脱下来的都盖在了她身上,把她捂得紧紧的,只露出脸来。
没有衣物遮挡,在这样暴烈的阳光下,裸露出的肌肤,已经晒出了红痕,尤其是这么白的人,更是明显。
叶起莫名想到了那个雪夜。
只是这次,她和他互换了位置。
明晚就能到玉蟾泉吗?
但她感觉自己……可能连今天的月亮,都没有机会再看一看了。
叶起眼也不眨地看着那个人的脸,想将他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里。
这个人这么好。
她怎么会后悔。
只是太冷了。
冷得再不将一些话说出来,可能才要后悔。
“姓裴的,你还记得我说过,师傅叫我不能见死不救吗?”
“……记得。”
“所以,就算我死了那也是……”
“你不会死。”
方才还温柔的声音霎时变得冰冷。
叶起居然有些怀念。
她努力从层层衣物下抽出手,捏了捏他沉下来的脸,轻声道:“我想拜托你几件事,好不好?”
见他不答,叶起眼眸弯起,笑道:“我喜欢的人连生气都这么好看,可是他不理我,我就好难过。”
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开始模糊,叶起一着急,语气便也真的伤心起来。
“你想说就说,但我不会去做。”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叶起摸了摸砸在脸上的水,暗暗感叹,要是沙漠会下雨就好了。
她擦着那人的眼角,认真道:
“帮我跟师傅解释,我是被老家伙逼得,叫她别怪我。跟她说……说的时候,带着杏花汾酒去,她醉了就不会难过了。”
“帮我叫老家伙一声师傅,说徒儿不肖,一直对她不敬。”
“阿雪和小金的婚宴,帮我、帮我备份礼,但是过段时间再告诉他们吧,大喜的日子……”
“不要告诉小嫣,她……爱哭。”
“你怎么也爱哭,虽然你哭也好看。”
叶起嘿嘿一笑,声音开始变轻,终是忍不住喃喃:“我的刀……我的刀……”
还是有遗憾的。
流云,她的流云刀。
练了十五年的刀,刚练出点名堂。
有点可惜。
一声哽咽低不可闻传来。
叶起回过神,仰头的瞬间却被人捂住了眼睛。
可那人的泪一直落下来砸在她脸上。
她舔了舔唇角,咸咸的,心便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叶起拉下盖住眼睛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拽住裴序的衣襟,一把将人拉向自己。
“最后一件事,你帮我、帮我走遍这世上所有的好山好水,不走完便不许停下,好不好?”
胸口好像有一大块石头压着,她呼吸不上来,只能努力平稳气息,又重复了一遍。
“好不好?”
“不好。”
那一双斜飞的凤眸,眼尾泛红缀着泪光,终于肯望过来,冰冷的眸色瞬间盈满愉悦,尽是欢快。
“你若敢死,我立刻就去铲平忘沧山,先和叶飞白说你瞧不起破风刀法所以转拜上官名为师,然后去渭水告诉上官名,你嫌弃她又老又瞎,要和她断绝师徒情分。再去渔火渡砸了金不换和江南雪的婚宴,最后告诉慕容嫣,你早就……”
裴序顿住,忽地笑了。
叶起怔怔地看着他,这个笑怎么、怎么……
怎么有些似曾相识?
他眼角垂泪,这一笑如云开雪霁明艳无双,端的是眉清目朗,可墨瞳深处幽深晦暗有如乌云翻卷,似在酝酿一场滔天的狂风暴雨,而风雨未至,那张俊美的脸已经被扭曲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平凡而又癫狂的样子。
叶起瞳孔微缩,呼吸猛地停滞。
秦、秦宝宝?!
姓裴的可不能变成那个疯了吧唧的秦宝宝啊!
急气攻心,叶起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
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日一夜,有的人匆匆荒废,有的却度日如年。
遍地黄沙中,一块光洁的石头,像是茫茫沙海里的珍珠。
“铮!”
剑锋锐利,带着强劲的力道刺进石头,一股细小的水流,顿时从裂缝处喷涌出来。
石头旁有一人长身玉立,朱唇微启,将水一滴不落的接住。
岩石因为早晚温差,石头内部蓄存的水有限,不过一息,水流就停了下来。
那人容貌极盛,即使脖颈和肩背一大片绯红晒伤,却无损其质,反倒平添几分诡丽的风情。
他低下头,将那一小口水,渡给了怀中人。
怀里的那个人双目紧闭,肿胀的红斑从眼角到下巴连成一片,脸色灰败得像已经死去多时,直到那一点点水润湿了她的唇,才恢复几分人气。
裴序挥剑将石头劈碎,见再没有水,便立即纵身飞踏。
强风拂面,带着砂砾,刮得脸干裂的疼。
他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叶起,见她脸色又开始发灰,赶忙停下来将人放在沙地上。
裴序左手执剑横在右手手腕,用力一割,鲜血如泉水“汩汩”流出。
他又举起手,含住伤口处,用力吮吸着,直到眼前发黑,再俯身贴上叶起的唇。
太阳无情地照射每一寸土地,几乎将体内的血都尽数蒸发。
裴序渡了几口血,同时搭脉细察。
不知是唇瓣被鲜血染就,还是叶起的脸色开始恢复,她看上去生气勃勃。
好像下一刻,这个人就会睁开亮晶晶的眼睛,笑着说:姓裴的!
可是脉象不是这样的。
微弱的脉搏如若游丝,毒素蔓延得太过迅速,开始侵蚀五脏六腑。
她这般毒发,错过今晚,凭是医仙,也无法起死回生。
裴序茫然地望向前方,入目皆是璀璨的金色,沙漠无边无际,那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的玉蟾泉,即使拼了这条命,最快也要明早才能到。
可她……已经等不到明天。
裴序猛地捂住心口,出神地看着手中剑,幻想着那把剑下一刻能刺入心脏,让它不要这么痛。
痛。
肉骨仿若分离,心脏浑似碎裂……这样的一种痛,只有让生命消逝,才能解脱。
他怔怔地举起剑。
“唔……”
一道微弱的呼吸,骤然落在耳畔,如惊雷炸响。
“叮”
剑从骨节分明的手滑落,顺着胸膛掉在长靴上。
裴序闭了闭眼,用里衣胡乱擦了擦手腕。
那里剑痕交错,血肉模糊一片,已经分辨不出有多少道伤口。
他抱起叶起,长长叹出一口气,垂下头吻了吻她的唇。
两人的唇,干裂得像粗糙的石头。
裴序凝望着怀中人的睡颜,突然笑了起来,晦暗的眼眸绽放出骇人的光芒。
他紧紧抱着她,捡起剑,继续向前疾奔。
只是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带着令人惊惧的痴狂。
叫人疑惑他是在奔向玉蟾泉,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
沙漠的午后,阳光依然暴烈。
云层蔼蔼垂下来,贴着沙地流动。
风渐起,舒缓地拂过起伏的沙丘。
一排人黑衣短打,或趴或卧,藏在沙丘后。
三狗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躺在沙丘上,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
酒足饭饱后,人就开始有些飘忽忽的幸福。
连仇恨都能淡忘许多。
三狗有些同情那俩小畜生,瞥了眼不远处的钟弩,又有些埋怨。
明明按行程,小畜生正好三天后的夜里到这。
届时趁着夜色,一举歼灭多好。
结果老大非要现在就开始埋伏,趴这半天,衣襟都灌进去了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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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出的难受。
三狗抖了抖胸前的衣服,撇撇嘴,老大就是太过小心。
不过也是因为这份小心,才能带着他和二狗屡次逃出生天。
回忆起曾经的两场浩劫,三狗第一次这般平静。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小畜生们的下场。
他们的尸体会放到沙漠上暴晒,每天都有秃鹫啄食,直到剩下一副骨架,骨头则会在长年累月的风沙中,变成齑粉。
这可比下狱的大当家、断头的二当家、死伤无数的兄弟姐妹,都要惨!
毕竟他们还能入土为安,小畜生却连渣滓都不会剩。
三狗眼神悲悯,默默感叹,好好地学别人闯荡江湖,闯出事来了吧?
活该!
他讥笑一声,狠狠啐了口唾沫。
“来了。”
老大的声音惊诧,三狗跟着一惊。
怎么可能!
他赶忙翻过身,目光跃过层层堆起的黄沙,投向下方通向玉蟾泉的那条路,顿时愣住。
那个男子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腿像是从沙地里拔出来,那么松软的沙子,他却仿佛走在沼泽。
他五官凌厉,下颏因为染遍鲜血,仿佛地狱而来的罗刹,俊美中透着股森然的冰冷。
“满嘴血……他不会吃了叶起吧?”
“眼瞎啊!叶起不在他怀里呢吗。”
“这是练了邪功吗?带个累赘脚程还这么快。”
“要是这样,咱们还是他的对手吗?”
“别没报成仇,再把自己搭进去。”
那夜遍地的残骸,终究在他们心里留下了阴霾。
“闭了鸟嘴!”
钟弩低吼一声,窃窃私语立即停止。
他目不转睛盯着裴序,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两天一夜算是快,可他下盘虚浮连路都快走不动,瞧见手腕的伤了吗?怕是没水喝,急得开始喝血了。小畜生满脸力竭之相,已是强弩之末,就算没有咱们动手,这人也活不到明天早上。”
此话一出,方才震惊到胆怯的人顿时放下心。
钟弩趁势大手一挥,振奋道:“今天就是他的死期!给亲人们报仇!”
这一嗓子让所有人心潮澎湃,大家高声应了一句,抄起刀枪棍棒就冲了下去。
逢甲关的沙地密实,不能借流沙从地下奇袭。
不过现在看来,也用不着奇袭。
钟弩欣慰地笑起来,眼里渐渐蓄满泪,他情难自禁,起身就要朝东边再磕两个头。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阵阵惨叫。
钟弩动作一僵,猛地回过头。
方才还步伐缓慢的人,身法如电,剑势狠辣。
每一剑都直取命门。
他面无表情,杀人不眨眼,好像剑下亡魂只是拦路的草垛,劈开他们的□□后,便踏着那些草垛,径直走向玉蟾泉。
不可能!
钟弩脸色大变,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
大意了!
他咬咬牙,赶忙将背上的驽取下,箭筒因为慌乱掉落,箭矢洒了一地。
钟弩懊恼地捡起一支箭,急忙搭箭拉驽。
白日视野更好,此刻距离又比上回近多了。
沙丘地势高,更有利于隐匿身形。
而且小畜生不知道还有人暗中放箭。
此番已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钟弩努力稳住呼吸,不断安慰自己。
心绪渐平后,那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倏地松开手。
这一箭去势凶猛,飞过重重沙丘,只听“噗嗤!”一声,由后背射入,却从前胸飞了出去,力道之大直接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钟弩心下大喜,欣赏了一会那人摇摇欲坠的颓败样子。
他眼底凶光一现。
再来一箭,直接穿脑!
钟弩习惯性去摸背后的箭筒,落了个空,才想起来箭在地上。
他赶忙弯下腰,伸出的手刚摸到一枚箭矢,倏地一片黑影投来,正好盖住满地的箭。
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银纹长靴,还有墨色衣摆。
“是你。”
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声音,依然冰冷透骨。
钟弩瞳孔紧缩,急步就要后退,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他不断地翻滚着,终于停下来后,看见不远处一具魁梧的身体,脖颈没了头,正在喷出血雾。
钟弩有些茫然,那具身体好眼熟啊。
日光之下,断肢残骸纵横交错,沙漠几乎要变成一片红河。
裴序站在红河中,低下头拨开盖着叶起的衣袍,检查她的脸色和脉搏。
他瞥了眼四下的血污,抬步离开,到干净的沙地后,再将叶起慢慢放下。
正要举剑,动作又顿住。
剑身犹如缠了块红绸,尽是别人的血。
裴序嫌恶地皱皱眉,弃了剑,手腕举到唇边,张开嘴,狠狠咬下去。
血流的速度较之昨天慢了许多,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快要让人晕眩。
他吮住手腕,低头给叶起渡了两口血。
见她脸色好了许多,便将人重新裹住,打横抱起。
后路血流成河,远方尽是苍翠。
裴序遥望那一片绿色,轻喃道:“小呆子,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