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涓真服了自己这副新的身体了,就像电量不足一样,动不动就睡着断片儿。
再次醒来,窗外天都全黑了,病房里人也多了起来。
面前一张脸探究地看着自己,有点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
这人是杜雨吗?好像有点老。
杜涓不太确定,刚想叫声“姐”,就听这人先说:“老姐姐,你这姑娘长得真俊啊!”
杜涓一阵后怕,这肯定不是她姐,还好没乱叫。
“俊是俊,就是有点缺心眼。”梁凤至玩笑地说着,又推杜涓,“这就是你赵姨。”
“赵姨。”杜涓照葫芦画瓢地打招呼,然后才想起来,这是隔壁床产妇小李的妈妈——也许是婆婆,谁知道呢。
“哎!”赵姨高兴地应了,又把杜涓连同一旁的小婴儿狠夸一通,夸得杜涓都不好意思了,才话锋一转:“可惜张强……哎,那王桂娥天天在车间就妖妖道道的,我半拉眼珠子看不上她!勾引这个勾引那个的,脸都不要了,看她以后怎么做人!”
又说:“姑娘好好过啊,张强这是年轻没定力,以后就知道好好对你了。”
杜涓确定这人是小李的婆婆。
如果家里养着女儿,一般说不出这么让人没法接的话来。
“妈!”还没等杜涓反驳,旁边过来一个年轻男人,打着圆场连扶带拽地把赵姨弄走了。
后面的人立刻挤上前来:“涓啊,这会感觉咋样?”
这个人不过二十来岁,眉眼和杜涓长得有点像,应该是年轻版的张晓风大姨。
杜涓眼睛迅速扫过病房里的其他人,见没有其他疑似人物了才叫姐。
“哎!”面前人也应得很高兴。
杜涓暗喜,总算没认错人。
记忆中考上大学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大姨了,听说是跟儿子出国定居了,也可能没有。
总之不确定,确定的只有上辈子杜涓跟姐姐并不亲。
然而这会儿的杜雨却跟杜涓很亲近似的:“不生我的气了吧?听妈说你要跟张强离婚啊?这就对了,姐早就说他不靠谱!”
豁,这大嗓门儿。
杜涓忍不住又扫了一圈病房,刚才劝她好好过的赵姨一脸欲言又止的便秘表情,她儿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她:“走了走了,还得办出院手续呢,后面的产妇还排队等着住呢。”
已经住满七天院的小李健步如飞地跟在后面,带着歉意地冲杜涓笑。
待这一家出了门,杜雨才感叹:“这哪是刚生完孩子啊,说她要去跑三千米都有人信。”
“去!你懂什么!”梁凤至拍了杜雨一把,“你小妹脸皮薄,你当着别人面啥都往出咧咧,还怨她跟你生气?”
“我小妹才不会跟我生气呢。”杜雨嬉皮笑脸,“是不是?”
这是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
杜涓从善如流地点头,接受着来自杜雨的爱抚。
话说头发应该不知道几天没洗了,杜涓自己都能隐隐闻到头油味儿,杜雨也摸得下去手。
摸着摸着,杜雨难过起来:“我妹本来就不咋胖,现在更瘦了。”
气氛突然煽情,梁凤至连忙打岔:“你咋这么烦人呢?人家刚好了,你又招她。”
“瘦还不好,我想瘦都瘦不下来。”杜雨隔着衣服捏肚皮,一捏一个游泳圈。
“没个正形!”梁凤至笑着打开杜雨的手,“王大志给你买吃的你就要,你不胖谁胖!”
听到王大志的名字,杜雨腾一下站起来:“对了,差点忘了,王大志说他下班在大排档等我!”
她伸出手腕看看表:“他六点下班,现在都快七点了!”
杜涓费劲地想上辈子她大姨夫是不是叫王大志,想不起来。
杜雨轻轻点了点杜涓的鼻子:“都赖你,我这半天啥也没干,就在这瞅你睡觉了!”
梁凤至插嘴:“那这一地的瓜子皮是谁嗑的?”
“……”
杜雨无语,那不是等着怪无聊的,顺便嗑一下嘛。
她麻利地穿上大衣,把纱巾掖进衣领,还不忘嘱咐杜涓:“给你买的橙子,大夫要是说能吃你就吃点儿。那个奶粉是给我外甥女儿买的,你趁妈没看见,偷着给她弄点喝喝。”
她灵巧地一闪身,躲过梁凤至的胳膊肘,无视她“小孩喝什么奶粉”的嘟囔,接着跟杜涓说:“我跟你姐夫吃羊肉串去了啊,大排档新开了一家,可香了,可惜你吃不了……”
这次连杜涓都想用胳膊肘拐她了。
杜雨拎起包,高跟鞋“嗒嗒嗒”地走了。
梁凤至跟杜涓抱怨:“你姐都多大了,还没个大人样!”
又说:“哎,像你这样装小大人也不好,你们姐俩要是能匀和一下就好了。”
嘴上开着玩笑,梁凤至心里有点难过。
她的这两个女儿,大的出生的时候,革/命的冬风还没有吹到杜鹃河这个小山沟里。
家庭条件也殷实,杜雨每天吃吃喝喝,无忧无虑的。
而小的这个,本来也是个爱笑的小姑娘,但是看着各种各样的批斗与告发,看着自己的父亲浑身是伤地回家,自己又老是捂着她的嘴不让她乱说招祸。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开始变得沉默畏缩了。
可是一个人就像一粒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杜涓听不到梁凤至的心声,只深觉躺着也中枪,不过想想,以前见过大姨为数不多的几面里,大姨一直乐乐呵呵咋咋呼呼的,和整天皱着眉头的妈妈简直是相反的两个极端。
明明只差了三四岁,一起长大的姐妹,性格却截然相反。
七点刚过,梁凤至就困得头一点一点的了。
隔壁床铺迟迟没有人入住,杜涓就赶梁凤至去那边躺着睡。
梁凤至还是坚持着给孩子换了尿布,让杜涓给孩子喂了奶才去那边靠着了,还让杜涓听到孩子哭就叫醒她。
小婴儿其实很乖,除了有吃喝拉撒的需求之外,一声也不吭。
杜涓掩上衣襟,胸口还是很痛,奇怪,刚出生的婴儿明明没有长牙齿。
晚上八点钟,护士查过房之后也打着哈欠下班了。
临走之前护士把灯都熄了,只留门口一盏半亮不亮的黄色灯泡。
昏暗让病房更安静了,杜涓清楚地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火车汽笛声。
不知是不是白天睡多了,杜涓此刻异常清醒。
她胸口发胀,忍不住用手去碰。顺着往下,摸到了松松垮垮的肚皮,下腹部的刀口上还贴着纱布。
再往下摸,杜涓发现自己还插着尿管。
这具身体目前确实是她的,但是一切好像都不由她控制。
看了半宿的天花板,杜涓感觉自己刚睡着,就被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吵醒了。
天色半亮不亮的,才五点半。
梁凤至早就起了,正靠在床头看画报,见她醒了,对她说:“孩子真老实啊,知道心疼大人,半夜尿湿了芥子都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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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涓“哈哈”两声,示意梁凤至帮忙把孩子抱过来喂奶:“又不是过年,放什么炮?”
“今天不是国庆节吗?”梁凤至指导着杜涓怎么抱孩子,“对,就这样,摔不着,别空着孩子的头……”
梁凤至把手放开的一瞬间,杜涓浑身肌肉都紧绷了。
明知道躺在床上摔不到孩子,却还是紧张得不敢喘气。
小婴儿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无师自通地寻找着食物来源。
六点整,医生来查房。这按按那按按,让杜涓又疼了一轮之后,又掏出冰凉的听诊器听心跳,最后说:“没啥大事了,上午再打一瓶葡萄糖,下午我来拔管,我要是忘了,你们就来产科办公室找我。”
说完,医生就要走,梁凤至也跟着站起身:“谢谢大夫了。涓啊,我去给你馇点粥,你再睡一会。”
目送梁凤至和医生走到门口时已经熟得像十年老朋友,杜涓转过头慢慢躺下,百无聊赖地逗孩子。
“小朋友,你瞪着大眼睛想什么呢?”
刚刚吃饱的婴儿似懂非懂地吐了个泡泡。
“我会让你过得超幸福的,这不是flag啊!”
杜涓说完这句,叹了口气。
回头想想,上辈子十八岁之前的日子可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既然有机会重来,杜涓不会让孩子再重蹈覆辙。
正准备睡个幸福的回笼觉,又有人进来了,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医生:“你是杜涓吗?麻烦配合我们一下,填个表。”
手里被塞了两张薄薄的纸和一支按动油笔。
杜涓费力地稍微起身,眯着眼睛看纸上的字。
这竟然是一份抑郁测试表,跟上辈子张晓风上大学、工作面试时填的表差不多。
那会儿为了顺利入学、工作,基本是有多积极就填多积极,现在杜涓重新看这份测试表,却觉得自己至少这会儿情绪状态还不错。
你焦虑吗?没有;睡眠好吗?还行吧,如果早上没人放鞭炮就更好了。
杜涓填完,把表格连同笔交还给医生,又震惊地看着门口推进来一个巨大的仪器。
心电、血压测了半天,杜涓配合着检查,心里疑惑:难道这会儿的杜鹃河,产后抑郁预防已经如此完善了吗?
医生做完检查后潇洒离去,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隔壁床来了新的孕妇,后面跟着一堆家属,大包小包的,瞬间挤满了半个病房。
这会儿的医院还没有什么陪护规范,想来多少人陪护都可以。杜涓看其中一个人还掏出一副扑克,就知道这回笼觉肯定是睡不成了。
孕妇来跟杜涓搭讪:“妹子,你什么时候生的啊?顺产剖腹产?疼不疼啊?孩子多少斤?”
“昨天早晨剖腹产生的,孩子是早产,才四斤多。”
“那是有点太轻了,得好好补补。”孕妇的家人们也加入了聊天,“我们薇薇这几个月吃太多了,都怕孩子太胖,生着费劲。”
“没事,实在不行就剖呗,呵呵,呵呵。”
杜涓心想说到怀孕她可就一问三不知了,谁叫自己是在孩子出生之后才接管的这身体呢。
还好梁凤至回来了,扛起了闲聊的大旗。
杜涓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一边喝自己那寡淡的二米粥。
这里的米粥虽然比早餐外卖里的粥香多了,但是再香也是白粥啊!
杜涓泪奔,想吃盐,想吃糖,想喝去冰加奶盖的珍珠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