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强取豪夺韦允安的抗争。……
被他这般不怀好意的揣测着,郗和叹了口气,并未回答,默默掀袍坐在他身侧的台阶上。
季桓最是见不惯别人可怜他,瞧着郗和眸子里的悲悯,他忽地额间青筋暴起。当场想摔了手中的玉壶春瓶发泄怒火。
可一想到房中的女人虚弱苍白的脸,又怕瓷瓶坠地的声音吓到她,季桓当即止了这个念头。不欲理会他,又抬头猛灌了一口酒。
“季行初,放了她吧。”郗和率先开了口,“你们之间,隔着血海之仇,她在你身边,一点都不会开心。”
郗和话音刚落,瓶盏顿时被男人重重放在地上。
“你这是来向本官炫耀?”季桓心中恼怒,他知晓辛宜甚至连那个孩子都喜欢亲近郗和。郗和倒真是耍得一把好手段,先取悦那个孩子,再慢慢觊觎他的女人,以便趁虚而入?
“你以为,本官真不敢杀你?”他双眸猩红,鬓边发丝凌乱,在风中孤独地飘扬。
“你敢杀我?”郗和忽地笑了,头一次竟然体会到了被人偏爱的硬气与底气,他不禁调侃道:“若你要杀我,那大可以试试。”
“我自是无怨无悔,毕竟,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
“只是可惜,倒是她会为我伤心难过。”
“郗奉安!”季桓死死瞪着他,气恼又嫉妒地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掐死他。
“他是我的妻!”季桓声音低沉又威压,不满地看着他,郗和倒是不以为意,先一步夺过了他身侧沽酒的春瓶。
“当年,我也曾羡慕过你。但,现在我只可怜你。你这般纠缠辛宜,不过因为你仍在过去的梦中尚未醒来。只有辛宜一直无怨无悔地爱着你,除了她,你再没旁的人了。”
“我说得可对,季行初?”
被他看穿心思,季桓旋即侧过脸,冷峻的下颌对着他,似乎在做无声又倔强的抵制。
“可梦总该醒的,季行初。”
“你分明知覆水难收,可你看看你如今做的事,是真的在弥补她吗?你这般,只会让她更恨你!”
“他日,若辛宜安然脱身,她仍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郗和平静地看着他,劝道。
“本官不会让这等事再发生,她会一直在本官身边。”眸底划过一丝慌乱,季桓当即否决。
“你……你为何非要一条路走到黑!”郗和也有些怒了,“你若真有心悔悟,就放了韦允安和那个孩子,这般,她或许还会少恨你一分!”
“韦允安?”季桓忽地凤眸凌厉,警惕又嫉妒地看着他,质问道,“韦允安不是死了?本官亲眼看着他下葬……不过也好,兮山的那场大火将一切都彻彻底底烧了个干净,她留不下一丝念想。”除了那个孩子!
每次看见那个孩子的容貌,都会叫他想起碍眼的韦允安来。是以他才这般迫切地想同辛宜求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郗和没有说话,心里却不得不多思量了一分。提起韦允安来,季桓竟然是这般反应?难道真是他想错了,韦允安不在季桓手上?
阿澈还是个孩子,她不大可能说慌。而季桓,若真有韦允安在手上……只要告诉绾绾韦允安还活着,那绾绾就不可能向之前那般要与他不死不休。
所以,韦允安究竟在何处?
郗和在脑海中迅速估量了一番,直到闪过那双阴狠的鹰眸,他忽地恍然大悟!
最不想韦允安活着的人,除了季桓,那就只有宋峥。
若说是曾经的韦允安,那无可厚非,只要绾绾喜欢,宋峥想阻拦也无用。可韦允安到底没了那要紧的物什,对一个男人而言,那是何等地奇耻大辱?
而宋峥护妹心切,对绾绾又存了那等见不得人的心思。他不可能,也不会允许韦允安回到绾绾身边,让绾绾守一辈子的活寡!
见他干愣着神,平白无故又提起那个死人,季桓心底疑心骤起,咬牙切齿问道:
“莫非,是你……陷害本官?”
纵然他恨韦允安恨得发慌,可杀了韦允安对他确确实实没有任何好处。他不仅没了拿捏辛宜的筹码,反而会彻底惹怒辛宜。那三次险些要了他性命的事,便是最好的例子!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郗和有些恼怒,又怕季桓知晓了韦允安没死的事,试图遮掩道:
“人是你杀的,如今你后悔也没有用,你还是想想如何换取绾绾的原谅吧。”
“如今她刚小产,动不得气。你也知晓,她看见你便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你莫再打搅她。不然,她撑不了多久。”
怕季桓起疑,郗和嘱咐他过后,旋即离去,独留季桓一人在寒风中清醒又凌乱着,心湖上泛着一层层涟漪,久久散不去。
……
这件事过后,季桓确实没敢再进房中打扰她。只是说怕闹腾她,阿澈也只需每日里在她这逗留一刻钟。
对于这份消停,辛宜还算满意。她无聊地坐在榻上,抱着阿澈,同季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多谢阿姊,又帮了我一次。”
季泠坐在绣墩上碾着草药,弯着唇角摇了摇头。
“我不能看着阿桓一错到底。”
兮山上的那场大火,陆净的死,她都知晓了。
她最后还是祭拜了琛郎。原以为,知道那些事后,她会伤心难过,会痛不欲生。
不曾想,她忽地觉得困扰她心中多年的死结,豁然开朗。说难过也不是没有,琛郎抱着别样的目的接近她,与她私相授受,还有了小兮。
她为琛郎守节数十年。
到头来,情竟也没有那般纯粹了。琛郎对她的爱,到底掺杂了其他。而季桓是她的阿弟,当初射杀琛郎,为了季氏也是为了她。
她好似,成了季氏与陆氏博弈中的牺牲品。
郗和说得对,她沉醉在过去中十几载,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呢?
“这些药可疏通气血,暖和经脉,虽不会彻底治好你的寒症,你喝下总是有些效用的。”季泠道。
“阿姊今后可有什么打算?”辛宜听郗和说了关于她的那些事,定定地打量着季泠。
“我不会离开郡守府的,我在此同你还能有个照应。绾绾,若季桓发现这件事……他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季泠平静道。
“我知晓,他就是个疯子,寻着时机我会尽快离开郡守府。阿姊若想离开,也离开吧,不必为了我,将自己拘泥于一方天地中。”
季泠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忽地有些怔愣,“这般看来,我好似真画地为牢,困了自己十一载。”
“现在也不算晚,阿姊早日还俗,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
……
扬州的暮冬与早春交界之际,依旧冷得紧。今日天色阴沉,宛如黑云压境。
果不其然,又落了一场大雪。
男人一席粗布灰衫,迎着风雪立在刺史府门前,不卑不亢,抬眸凝着那高高的牌匾题字。
近日来他试图沉静下来,继续做他的学问。纵然他此生再难入仕,若能在新朝文坛占有一席之地,将来绾绾能读到他的文章辞赋,也不枉他苦心孤诣一场。
可后来韦允安发现,他错了。文坛浩如烟渺,他不过其中的一粒芥子,出头之日遥遥无期。
他试图劝自己忘了绾绾,他已然是一个废人。她该有一个能护得住她,完好无缺之人做她的夫婿,做阿澈的父亲。
无论是郗和还是宋峥,哪一个,都比他有用。
他不仅不能帮到绾绾,反倒是个累赘,成了季桓掣肘绾绾的命脉。
韦允安闭上眼睛,任凭风雪扑面绕颈,他依旧立在那,面上的幕篱几乎无用。
他以为,只要他答应了退出,此生再也不见绾绾,宋峥就会遵守承诺,替他照顾好绾绾和阿澈,护她们一世安宁。
但他又错了,前几日忽地有一女人过来寻他,告诉他说季桓又来了。他竟然以阿澈威胁绾绾!
他们真要将绾绾与他逼上绝路才肯罢休。
绾绾是他的妻,阿澈是他此生唯一的血脉,谁都不能再伤
害他们。
既然宋峥言而无信,他必须自立起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女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至死。
“先生,大人允您进来。”
他在风雪中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门房这才来通秉,韦允安目光凛凛,倒也并未在意。
他出身乡野,连庶族都算不上。齐琼之看不上他,也在意料之中。
经此一事后,他忽地明白,要护住绾绾和阿澈,大权在握才是最重要的。
被季桓剥夺了男人的尊严,他也不是没有恨过。可那时他就算再恨再恼,也没有用。季桓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而无能狂怒只会伤害自己身边之人。
齐琼之当然不会凭借他与绾绾的关系就会见他。此番,他带来了他能拿出的最大砝码。
那是他作为辛违弟子,最后的荣光。
齐琼之倒没想到,凭空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一个乡野草民,自称是辛违的学生,还带了一个他最想要的东西。
此刻,齐琼之与谋士正齐聚一堂,商量着这件大事。
“辛违真是精明,连他女儿都不知晓的东西,竟然在一个阉人手里。”朱轻嘲讽道。
“陆净那番针对辛违之女,怕不是也了此事。”
“主公,且放他进来吧。”乔茂眯着眼眸,对齐琼之说道。
进门前,韦允安拂过身上的皑皑白雪,仍用着文人之礼,同齐琼之和众人行礼。
见他这般不卑不亢,面色平静,不禁令乔茂深深看了他一眼。
“本官丑话先说在前头,你真有辛违留下扬州古地宫舆图?”齐琼之握着扶手,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要知晓,辛违连自己的独女都未曾告知,又岂会轻信你一个外人?”
韦允安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静静地听他继续道:
“想要本官帮你,总得先拿处些诚意看看。”
“大人说得不错。草民今日既然来此,自是有备而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示意侍卫盛给齐琼之和众人过目。
信函拿到手后,齐琼之迫不及待地拆开查看。然后却见里面展现的碎纸一角,原本激动得心情当时沉了下来,怒道:
“尔等竖子,竟然敢欺瞒本官?这其中的只不过一片残图!”
意料之中的盛怒,韦允安并未在意,反而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无波无澜:
“当年震泽决堤,吴郡发生水患,先生留下的地图因被损坏而残缺不全,此中只是一部分。”
“至于另外的部分,在旁的地方,今后我会一一呈现给大人。”
“哼,你倒是好心机!”齐琼之有些不满地吹着胡须,瞥了一眼这个不识好歹的男人。
其实,韦允安的后背已然被汗水浸湿。震泽决堤,吴郡水患之事,与扬州官场世家这些人定然脱不了干系。
不然,为何郭晟不直接对扬州刺史府下达命令,反而直接派了一钦差暂代督查吴郡之事?
他终究还是要与虎谋皮,去做他心中最厌恶憎恨之人。
当然,他也不可彻底相信齐琼之等人。在他们这些世家眼里,黎民百姓的性命不值一钱,他们完全可以抢了他的地图,而不会再另寻麻烦,替他和绾绾报仇雪恨。
“说吧,你要什么?”朱轻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不屑道。
“草民平生之愿,只要妻女顺遂安然。另……”
他的眸底忽地深沉起来,如卷起滔天怒浪般骇人。
“草民要,季桓身死扬州!”
旋即,乔茂,朱轻,齐琼之互相对视了一眼,纷纷侧目。
就连他们,想要杀了季桓,仍需得考量诸多因素。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亲自杀了季桓,给自己留下把柄。
稍过一些,也不过利用辛违之女,待季桓死于她榻上,届时尽可将过错都推到她身上。
“你的口气倒不小。”乔茂轻笑地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
韦允安对上他的视线,唇角恰当弯起弧度,“但草民也非空手而来。”
扬州地底下的那些金银珠宝,富可敌国。乱世中,谁不想先行一步将之占有?
有了军饷钱财,就不怕招募不到人,训练不了优良的骑兵。届时,他齐琼之有了扬州地下的宝库,还愁不敢起事反周吗?
确实令人心动。
“若大人实在觉得为难,草民也可以去荆州。”
“慢着!”齐琼之当即打断他,恢复了笑意,“孰轻孰重,本官尚能分得清,韦先生还是留在刺史府吧。”
“届时,我们从长计议!”
第72章 第72章:强取豪夺嫉妒又发狂的感觉……
自辛宜“小产”后的整整半月,季桓都未再踏足过宣苑。
每日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是辛宜浑身是血的模样,还有那两个孩子,他从未见过却不知何时逝去的孩子。
季桓盯着手中的邸报,骨节分明的指节紧紧攥着。他不敢回想那些事,每日里去官署中处理那些无吴轻重的事情,麻痹着自己的神经。
陆净虽死,但他挑起的烂摊子依旧还在。震泽那破损的提拔需要修补,流民需要安置,青泽山上的那群匪贼也得使出计策化为己用,陆氏的案子需要提上进程,抄家定罪,甚至齐琼之那处他也得盯着,以防有风吹草动。
近来洛阳那边传出消息,郭晟似乎病倒了。邸报快马加急,催促他在扬州的进程……
此番种种,放在平日里于他而言自是不算事。可现在,邸报打开了约莫一个时辰,他却半分看不下去。
他想见辛宜,想看看她身子恢复的如何了,想对她说,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
可他又怕见到辛宜,他们的两个孩子,都是因为他季桓……因为他这个不称职的阿父,一个接着一个,都没了……
他原是想弥补辛宜,想好好对她。但如今他又一次害了她,害了他们的孩子。
若他知晓辛宜有孕……不,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她,她分明都告诉了自己她有了身孕。
看到那一滩血时,他整个人恍如溺在水中,窒息心痛得不可置信。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主上,郡中有人上告朱泮强抢民女,秦都尉拿不定主意,特请属下前来传命。”钟栎进来道。
“这朱泮出身阳羡朱氏,是朱轻的族弟。”
“此人不学无术,斗鸡走狗,仗着朱氏的庇护,常欺男霸女。之前曾在醉春楼打死了个妓子,这次他抢了一位张秀才的妻子,还差人打死了那秀才……”钟栎愈发觉得此事莫名熟悉,纠结了阵,仍继续道:
“如今张陈氏重伤朱泮而出逃,告到吴郡太守府……”
闻言,季桓看着
邸报的目光忽地抬头,怔愣了片刻,眉心紧皱,“这等小事莫要来烦本官!”
钟栎着实没想到主上是这副态度,他也懵了瞬,旋即要出去复命。
不想男人忽地在身后响起,沉声道:“慢着,告诉秦择,这件案子本官要亲自审理。”
杀夫夺妻?季桓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绾绾本就是他的妻,那韦允安才是后来挤进去的,何来杀夫夺妻一说。
真正夺走他的绾绾的人,正是那韦允安!是韦允安将绾绾从他身边夺走,不仅夺走了她的人,还夺走了她的心。
韦允安,当真是害他不浅!若非韦允安突然死了,绾绾怎么可能这般恨他。
此番,他不仅要审理此案,他还要绾绾看着,他季桓初事是否处事公正。
那些败类纨绔,他一个都不会放过。旧朝杀戮已止,这新朝在他季桓的治下,将会是河清海晏,天下承平。
而那些死去的人,若知自己的死,带给了子孙后代数百年的昌平福祉,也会死而瞑目。
千百年来,都是这个道理。
他会让绾绾看到,他于这新朝,从来都是不可替代之人。这样,她会不会,能原谅他一些,少恨他一些,别去想那该死的韦允安。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要先去看看绾绾,不知她身子恢复的如何了,他要将此事告知绾绾。
……
早春之际,凉意渐渐褪去,光秃秃的柳枝上生了嫩芽。辛宜坐在树下,一边看着阿澈,一边对着花样子做着阿澈小衫。
季桓近来的态度似乎有些软化。得知她身子渐好,他最后没有再不让她见阿澈。
想到季桓失了孩子都那疯癫模样,辛宜怕他对阿澈动手,整日里便与阿澈同吃同睡。至于阿澈的衣食住行,都要亲自经她的手才放心。
春日渐近,辛宜也想给阿澈做几件新衣。这些花样子都是季泠带给她的,闲来无事时,她也会与季泠坐在一处喝茶说话。
虽然禁锢她的牢笼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但见不到季桓,却真令她心情愉悦,愉悦到她竟觉察不到她对宣苑的厌恶。
“娘亲,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啊?阿澈想叔父和栢瑞了。”小丫头乖顺地坐在她身侧的凳子上,眨巴着眼睛看她。
“快了,娘会想办法的。”辛宜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发顶,认真道。
纵然此处再平静,于他们母女而言也是龙潭虎穴,季桓不知何时还会发癫……宣苑再好,那也不是她们的家。
“阿娘,我们玩做迷藏吧。阿娘捉我好不好?”阿澈揪着她的衣襟,水润润的眸子盯着她。
辛宜有些犹豫,但看着阿澈期待的眼眸,之前对她的愧疚忽地涌了上来,点了点头。
说罢,她配合地取出绣篮中那处一缕白绫,缓缓系在自己的眼眸上,笑道:“阿澈,要躲好啊,娘亲来捉你了!”
耳畔传来小丫头一阵银铃般清澈又明净的声音。想到阿澈还小,辛宜微微俯着上身,霜白的广袖在风中轻扬着,去捉阿澈。
“阿娘,在这边哦!”小丫头来了兴致,大声将她引来,迈着小短腿快速摸了她的裙子,又匆忙跑来。
“阿娘怎么捉不到啊?”她在院中四处奔跑着,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才跑了几步,辛宜略微有些气喘吁吁。现下她终于明白了,当初薛娘子与她说的,半大的孩子最不好带。
她现在只有阿澈一个孩子,将来也只会有阿澈一个孩子,这般便足够了。
“娘亲,快来啊!”听见阿澈唤得有些急了,辛宜唇角浅笑,擦了擦额角的汗,向着那处快速过去。
“阿澈,跑慢些,娘亲今早才为你换上的衣衫,若是弄脏了——”忽地撞上一处坚硬的物什,辛宜眉心紧皱。
以为是树,但她抬手摸去时却感觉到锦缎的质地,意识到什么,辛宜当即后退了几步远,唇角笑意旋即消散,侧过脸去飞快地解着覆在眼上的白绫。
季桓抬眸,拧着眉,示意素问将阿澈带下去。
她尚在小月中,怎么能出来受风。那个孩子着实太没眼力见。想到这,心中不禁气恼,为何韦允安的孩子仍活蹦乱跳,而他的两个孩子,前前后后都因为他,没了。
白绫系得太紧,好一会都没解开,辛宜有些急了,唇角下压,动作愈发慌乱。
方才进来的第一眼,见她白绫覆目,笑靥如花的模样,季桓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仲闻阁那夜。
她也是这般白绫覆目,满心欢喜地过来寻他……
若他和阿母未经历那场大乱,他约莫也是京洛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与绾绾成亲以后,也会这般,他取代了那个孩子的位置,上前逗弄她,引她来捉自己……
察觉她面上的厌烦与警惕,季桓收回思绪,淡淡垂眸,上前替她解开了束缚。
重见光明第一刻,辛宜快速看向四周,寻找着阿澈。待看见阿澈坐在素问身侧玩竹蜻蜓时,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绾绾,外面冷,进屋吧。”他将顺势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欲披在她身上。
辛宜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接。先他一步进去了。
她依旧在怨恨他,她确实该怨恨他。季桓盯着她的纤弱又单薄背影,隐忍又心疼。
“绾绾,身子好些了吗?”进了寝屋,季桓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开口问道:
“劳季令君牵挂,尚未死成。”辛宜盯着他,冷冷地刺了回去。
果然,见季桓眸底闪过一缕慌乱,辛宜顿时觉得舒坦了不少。
“绾绾……近来事务繁忙,一直没来宣苑看你。”他径直给自己找着台阶,这些话他来时在房内演练的数遍,本以为说着会得心应手,如今却依旧梗在喉咙,不上不下。
“季桓,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我不信你不知,我最想要的是什么。”辛宜冷眸瞥了他一眼,不在言语。
她最想要的是他死。她还是放不下,她不可能再原谅他了。心口紧紧的一阵抽痛,季桓强忍着保持着神色自若与在她跟前的体面。
心中一阵绞痛,季桓叹了口气,眼下他实在不知再说什么去讨她的欢心,索性提了今日的事。
“绾绾,吴郡陆氏水患之案,有了些眉目。当堂会审,若你在此地觉得烦闷,不如去官署看看。”他提议道。
“我知晓是我对不住你和韦允安,只是他生前也为此事牢心受累了许久,如今快要结案,你不想去……替他看一看吗?”
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季桓盯着她的目光愈发深沉。他不知晓,自己怎么说得出这种违心之言的。
他不得不把朱泮强抢民女案用吴郡水患一案包装起来,最好再能给韦允安扯上关系,这样她才肯去。
心中警铃骤起,季桓蓦地发现,他季桓竟然已经沦落到要靠借助韦允安来讨得她的注意与欢心了。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可他实在又没了旁的法子。
绾绾如今恨他恨得要死要活,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头一次见他这般平静又温和的提起安郎,辛宜诧异又警惕地盯着他,若有所思。
“若你亲眼看到会审,届时也好入梦回他不是?”季桓觉得此刻的自己简直恶心透了。
他回头定然要找些道人,好将韦允安的魂魄驱散地远远的,莫要肖想入绾绾的梦,最好他能魂飞魄散,从此消失于世间。
见她一直怪异地盯着自己,季桓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道:“绾绾,如今我们夫妻成了这副模样,那两个孩子……原本这一切都可以避免的……”
“我知晓是我的过错……但我不会放你走的,我如今只有你了……韦允安对我没有威胁,我不必要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我只希望,能用余生弥补你,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的……除了离开我。”
果然还是季桓,辛宜在心底冷笑着。就算疯疯癫癫,认错道歉,季桓还是季桓,永远都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
不过,她不会白白浪费此次机会,若是能寻得良机出逃,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你说的是,我确实得替安郎看一眼,他是我的丈夫。等日后我给他放河灯时,也能与他说几句话,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辛宜淡淡道。
季桓恨得已经咬牙切齿,唇角却不得不扯出恰当的温笑来,连眸中的压迫都减轻了几分。
“绾绾想开了就好,这件事若解决了,韦兄或许就能原谅我一些。”
一滴滴血落在地板上,季桓当即抬起皂靴隐去,将手藏于袖中,让那血浸在他的玄黑衣袖上。
他方才太过恶心,竟然允许自己与韦
允安称兄道弟。仿佛他才是一个隐忍又卑微的正室,识大体地劝着深爱的夫婿雨露均沾。
这种嫉妒又发狂的感觉,竟如此痛彻心扉。
“收起你的虚情假意,叫人看着恶心。莫忘了,若非你,安郎又怎么可能死!”辛宜白了他一眼,继续道:
“不过,你既然这般说了,阿澈是安郎的女儿,她自然也得去看看。”
“自是这番道理。”季桓眸底的深沉汹涌忽地聚起,若只有辛宜一个人去,那他倒不会有旁的意见。
可连那个孩子也要带去,他便不得不提高警惕,在公堂周围多加人马。防止有人趁乱起事,将他的绾绾带走。
辛宜冷漠又恼恨的眸子与季桓警惕的黑眸对上视线,二人各怀心思。
辛宜实在厌恶他这副装模作样,起身先一步赶来客。
“我累了,你出去。”她背过身去,不看他,声音也冷得冰人。
视线忽地落在院中绣篮的小衫上,季桓的心底又猛然一痛。他忽地上前一步,靠近辛宜安慰道:
“绾绾,今后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辛宜被他这副厚颜无耻的模样气笑了,真不知晓他是安慰她还是在变着法子安慰他自己。
辛宜转过身,捕捉到他面上的悲恸。下一刻,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在盯着她的绣篮。心情忽地好了些许,她幽幽道:
“今早闲来无事,给阿澈做些小衫。”
果然,季桓的面色不自然地僵了一瞬,他咳了一声,不解道:“府中不曾短过她的吃穿用度。”
“不一样。”辛宜冷声道。
“她是我唯一的孩子。”
第73章 第73章:强取豪夺她不要你们,阿父……
季桓不知自己是怎么狼狈地逃出宣苑的。近来他躲了许久不敢去,此番看来,该来的还是会来。他种下的恶,全叫他自食其果。
不过,若仅仅因此事便束手就擒,他季桓也不是季桓了。
心中的纷扰郁结在一起,季桓在书房内点了两盏长明灯,为他并不知晓,却突然逝去的孩子们点灯。
尤觉不够,他又找来了纸钱和火盆,对着那长明灯送火。
“是阿父对不住你们,阿父也对不住你娘亲。”他半跪于火盆前,目光深沉又隐忍,盯着那火盆怔然。
在火光中,他仿佛看见了两个容貌酷似他和辛宜的孩子,手牵着手,唤他们阿父阿母。
他们就是他的季萱和季梧。
他那个两个尚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阿梧,你是兄长,记得在那处要照顾好阿萱。”他对着那火盆自言自语着。
“若是有空,就回来看看你们阿母……她本可以那般爱你们。”
想起那绣篮里的衣衫,季桓叹了口气。直到火盆里的灰烬都烧得殆尽,他才起身。
耳畔似乎又听见她说的“唯一”,季桓心底的痛又开始搅动,他面色痛苦,扶着博古架抬眸看着供台上的两盏长明灯,眸底的晦暗诡异深沉又兴奋。
“她不要你们,但……阿父却不能没有你们……”
……
从怜姜手下脱身后,宋峥当即南下赶往吴郡。
只不过,他要去的是另一个地方。整个吴郡,也只有齐安县那儿是他的容身之所。
他属实没想到,季桓那厮竟然还不死心,这回还以阿澈威胁绾绾。可恨他不能亲手杀了季桓!
他们宋氏,还有绾绾,所有的苦难悲痛,都来源于季桓。若无季桓,他与绾绾青梅竹马,自然而然会缔结良缘。他父亲也会一统天下,他会让绾绾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而不像如今,他们在季桓的压迫下苟延残喘,度日偷生……
齐琼之如今对他看得紧,他知晓齐琼之和扬州的那些人对于季桓,一直处于摇摆观望的态度。
只要季桓不触及那些人的底线,那些人不可能帮他报仇,甚至还不允许他私自动季桓。
宋峥咬咬牙,他从前怎么没想到呢,只不管不顾冲上前去杀季桓,可这般做只会两败俱伤,甚至折了自己。
他替齐琼之卖命多年,知晓他不少要事。尤其是这几日,他在睡梦中隐隐听到怜姜与旁人的对话。
齐琼之的长媳,她的身世,可是大有来头。怪不得连陆净那样眼高于顶的人都会怕她。
若他将这个消息暗中透露给季桓,凭借季桓的性子,若不择手段地强取豪夺,扬州世家和齐琼之,必然会置他于死地。
到时混乱之中,他大可以带绾绾悄无声息地离开扬州,回到他们的故乡。
不过在此之前,他仍需去往一趟青泽山。怜姜的人马在青泽山,这回若他要做幕后搅动风雨的之人,定然需要先将那群山匪流氓训练一番,到时趁乱浑水摸鱼,救出绾绾。
……
本以为季桓说的事要等一阵子,不想第二日,钟栎就过来请她去前院。
素问抱着阿澈,跟在辛宜身旁,有些不敢抬眼去看钟栎。
那日她一时心急口快,也不知事发了,季桓有没有为难他。
“莫怕。”辛宜看了她一眼,不禁想起了昨夜的促膝长谈。
昏黄的灯火下落在女人苍白面容上,添了几分恬静与温和。辛宜拉过素问的手,示意她坐在身旁。
“素问,我不要你跟我一辈子。”
“你是你,我是我。就在半年前,我仍与我的丈夫一起在山林里避世而居。日子虽清简,却也怡然自得。”
“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能时时刻刻伴在我身旁,为我而活。”
“可是——”
以为她想驱赶自己,素问红了眼眶,急得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也想见你过得好,过得顺遂。”辛宜看着她,蓦地记起那是季桓给钟栎指婚的事,急忙问道:
“素问,你如实和我说,你觉得钟栎如何?”
“阿栎哥哥?”素问当即面色煞白,为了自己口不择言的冲动后悔。
“季桓知晓我能说话,会不会对阿栎哥哥……”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我早就死了。”素问垂眸绞着衣襟,那些痛苦的过往,她一点都不想回忆。
“我是说,感情上的看法,你觉得如何,你可喜欢他?”辛宜继续道。
看见素问蹙眉摇着头后,辛宜总算松了一口气。好在,她赌对了。
“我只将当成兄长一般敬重。”素问没有说得是,她也是怕钟栎的。
正如当年,她留在辛宜身旁时,怕季桓欺负小姐。每次钟栎一来,准没有什么好事,她从那时起看见钟栎就是厌恶又惧怕。
她心底明白,若她与钟栎没有幼时的那层关系,他真得会毫不犹豫地割了她的舌头。
素听阿姊的下场,约莫也是她的下场。
每次他垂眸静静摸着她的头发时,她都会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但确实,没有他在,她早就没命了。
她确实感激他的大恩。
“若真要嫁人,我还是喜欢郗大夫那种温柔的……”素问垂眸望着小声嘟囔着。
“等我们出去了,我会帮你寻一位郗大夫那样的夫君。”辛宜按着她泛红的脸颊,打趣道。
“小姐……莫要打趣我了。”
“我们都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何况,我夫君……也是世间最温柔的郎君。”
思绪回笼,辛宜握紧素问的手,避开了钟栎想投来的视线。
她可记得,当初在城南的米花巷时,她去见安郎那一次,季桓都离开了,可钟栎仍然是半分不肯通融。
那次也成了他与安郎的最后一次见面。
像他和季桓那般的凉薄冷情之人,怎么配获得旁人的怜爱呢?
出乎意料的,季桓没有在前院。辛宜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阿澈坐在马车上,细细思量着接下来的事。
……
公堂之
上,季桓一身玄黑官服,气质凛然地扫视下首。
很快,目光触及到坐在旁侧一位身影单薄,面色淡然的文士身上,眸底的压迫与肃然当即缓和了不少。
辛宜坐在那儿,不紧不慢面不改色,任他打量,也不看他。
其实上马车时,钟栎就给她寻了一身淡灰长衫和幞头,瞧着倒像他们统一的衣衫。她明白季桓的意思,公堂之上,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想到公堂上难免要审讯犯人,酷刑逼问,到时场面太过血腥。她不愿让阿澈看到这些,便早早令素问将阿澈带去了前院厅堂。
很快,犯人被羁押上堂,随着那犯人一同过来的,还有一位身形瘦弱,面色憔悴的女子。
辛宜看着这两人,长眉忽地拧起,抬眼扫过季桓。怎么陆氏的人都死绝了吗?偌大的水患案只有两个嫌犯?
“大人,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那妇人跪在地上噗通磕了个响头,顿时额角鲜血直流,瘦弱的肩膀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着。
“大人,民妇姓陈名绿香,夫家姓张。”
“此人觊觎民妇之貌,为了强抢民妇,不惜以民妇的丈夫要挟民妇!民妇……民妇为救夫婿,委身于他,不想他竟言而无信,残忍杀害了民妇的丈夫!”
“求大人一定要为民妇做主,为民妇和那苦命的夫君讨回个公道!”
陈绿香跪在地上,姣好的容颜上混着血泪,看着季桓,满眼泪意与期待。
直到听见了陈绿香的状告,坐在一旁的辛宜再也无法维持平静。恼怒又幽怨的目光看向季桓,无声地质问着他。
不是叫她来观吴郡水患一案的了结吗?为何到头来竟然变成了这样?
陈绿香与她,分明都已经这样苦命了……怎么季桓这是要利用陈绿香的凄惨不堪,继续在她们的伤口上撒盐?
然而季桓却视而不见,依旧高高在上的冷着脸,端着高官的架子,静静看着堂下的陈绿香。
可他究竟是在看陈绿香,还是变着法的嘲讽她?强抢民女,杀人夫君的究竟是朱泮还是他季桓?
果真是虚伪恶劣,卑鄙无耻的小人。辛宜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想走,想此刻就走,离开这个令人窒息令人厌恶的地方。
可是偏偏她走不了,这是公堂,季桓也正是早算准了,她出不去,跑不掉……
见陈绿香这番说,一旁的朱泮也是怒了,当即斥责道:
“贱人!难道不是你贪图爷的钱财,非要勾引爷上你那淫榻?没想到你勾搭爷不成,勾搭旁人时反被你那死鬼发现了,你见事情败露,毒杀亲夫,好狠的妇人!”
看着朱泮,辛宜拧眉,眸底的怒意纷涌着,白皙的指节死死攥着。
季桓当然留意到了他这番变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肃静!公堂之上,不得污言秽语。”季桓面色威严,冷冷看着朱泮。
“孰是孰非,本官自会调察清楚。”接着他看向陈绿香,开口道:
“陈氏,若你所言非虚,本官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虽然如此,他的余光却一直留着辛宜,细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承认他的伪劣,想借这等方法求她重新看待他,莫要一直待他冷言冷语。
至少在她面前,他装也得装得良善,他们才是荣辱与共的结发夫妻。
“大人,这刁妇既说在下杀夫夺妻,那便叫她拿出证据来,不然,倒平白污蔑了在下。”朱泮狠狠地盯着跪在一旁的女人,唇角扯着不怀好意的笑。
她周遭的邻里早已被他买通,到时只会一起替他作证,证明这陈绿香放荡**,青天白日里在家偷人。
“周遭的邻里街坊都能替民妇作证,分明是你朱泮,将我夫妻逼上绝路!”陈绿香有些激动,一时间只想把她能拿得出的证据都拿出来。
“还有……还有我夫君死前身上尽是淤青,仵作分明说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陈绿香有些绝望抹着眼泪,朱泮太过精明,似乎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证据。剩余的,就是她身上各处那些不可见人的伤处。
“来人,传陈氏的街坊邻里。”季桓道。
不一会,几位中年妇人过来了,先后向季桓行礼。
“大人,绿香平日里仗着自己有几分容颜,就勾搭旁人家汉子,连她去集上买根葱,都要朝奴家的丈夫抛个眉眼,这不,惹得那死鬼一迷糊,就真给她少算了几文钱!”一身材臃肿的夫人道。
“可不就是,我还看见天明时分,有野男人从绿香屋里出来,在门口撒了……出……出恭,口里还嚷着绿香那有多大。”
她说得绘声绘色,还试图将季桓的视线引向自己那并不傲人的胸脯上。
“不是这样的!刘娘子,我和叙郎从未对不起你们,为何那要这般诬陷我们!”绿香绝望得看向方才说话的妇人身上,目露悲戚与绝望。
“……小淫/妇,你敢做还怕人说吗?”被唤刘娘子的那妇人忽地跳脚,面色急切道狰狞。
“砰!”墨玉抚尺忽地发出一声巨响,顿时将刘娘子的气焰吓了回去。她梗着脖子,不敢看季桓,更不敢再口出狂言。
“刘氏,你说得倒绘声绘色,但这不过你一人之言,是非真假,尚待辨别。”
季桓冷眸看了他一眼。这个案子,孰是孰非,他早已心下了然。只是他有心想做给绾绾看,旁的人旁的事他一概不关心,他只在乎辛宜会如何想。
“大人,民妇不知刘娘子为何这般仇视民妇,民妇虽愚笨,尚会做些衣衫,刘娘子家中衣衫,有几件是出自民妇之手。因着邻里之谊,民妇从未向她收过钱。”陈绿香哭诉道。
不过几件衣衫罢了,陈氏说她的就是她的?未免太过可笑。朱泮未曾放在心上,不想一旁的刘娘子面色忽地有些不自然。
陈绿香也反应过来,当即又磕了一个头,激动道:“大人,刘娘子今日身上穿的襦裙,正是出自民妇之手。”
“你……你胡说!这衣衫分明是我花了一两银子从成衣铺买来的!”刘娘子急道。
“大人,民妇的阿娘是并州人,自幼就教民妇染绘过一种特殊的铭文,经民妇之手的每一件衣衫,领口内都有一个铭文。”
闻言,刘娘子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陈氏有旁的算计。还好她留了心眼,用药水将那染料图纹洗去了。
陈绿香说罢,当即有人将刘娘子的外衫扒下。但翻遍了领口,都未找到铭文。
“不可能,不可能。”陈绿香忽地有些慌忙。这绝非一次寻找铭文那般简单的事,只要一次立不住脚,那往后说再多,根本不会有人信她。
刘娘子得意地睨了她一眼。
若说一开始她尚且因为朱泮的无耻气恼憎恶,但随着事情的展开,再说的愤恨与悲戚渐渐淹没于心底。
辛宜神情有些疲倦,她拿不准,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季桓的手笔,怎么偏偏会这么巧,杀夫夺妻,并州,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字眼,拼了命的想钻进她的耳朵。
季桓看着堂下的衣衫沉思了一会,当即道:
“去取水和火。”
这等把戏他不是没见过,有些书信,平白无故打开便是空白一片,只有经过火灼或是水浸才回显出真面目。
在众人期待又不解的目光中,季桓亲自起身,顺带将辛宜一起叫了过来。
“此番有意思吗?”辛宜拿着衣衫,怒视着他,恨得咬牙切齿,小声道。
“绾绾,无论你信不信我,这件事都是巧合。陈绿香的案子,昨日才呈上来。”他忽地顿了顿,将辛宜的目光引向朱泮。
“绾绾不是想看吴郡水患一案的了结吗?此番只是个开始。”
心中郁闷烦躁,看到朱泮又更是厌恶得紧,辛宜侧过脸去,不想搭理季桓。
男人到未在意,径自先拿了蜡烛灼了衣物,见没
有铭文,又用了水浸。如反复,总算在第三次时,领口的白襟处总算显出了些许淡淡的图纹。
辛宜打量着那图案,忽地有些莫名的悲恸,“是娜族的泽披玄鸟!”
见终于有官吏认出了是何物,陈绿香顿时酸了鼻尖,热泪满眶。
“是,大人,正是娜族的泽被玄鸟,民妇的阿母,正是娜族。”
闻言,刘娘子当即吓得腿软,跌坐在了地上,一双眼睛欲哭无泪地看向朱泮。
“按大周律法,隐瞒实情诬陷他人者,杖四十,刘氏,冯氏,尔等可认?”
只要撕破一处裂口,其余的侥幸都会顺着缝隙嗤啦破来。
刘娘子当即哭喊求饶道:“大人,民妇冤枉啊,民妇真的冤枉,民妇也不想诬陷绿香,是朱泮,是朱泮使了银钱收买民妇……”
“贱人,胡说八道什么?分明是你嫉妒陈绿香,跟爷有何关系!莫要乱泼脏水。”朱泮气恼道。
“大人,民妇家中床底下第二道阁子的鸡翅木匣子里,还有朱泮给的二两金和一对南阳玉镯子!都是朱泮指使民妇的,求大人开恩啊!”
顺着刘氏的线索,当即有人去了刘氏家中以及其余的街坊家中搜查。
陈绿香看着刘、冯那群人,又恼怒地瞪着朱泮,继续哭诉道:
“大人,民妇不知当日给先夫验尸的仵作是否被朱泮收买。民妇的夫君,如今就葬在震泽旁的陈家村。若……若大人实在不信,先夫的腿被他们打断了,血流骨碎……大人,大人尽管去查看……”
“贱人!”朱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当即破口大骂。
“若实在……”陈绿香说不下去了,哭得涕泗横流,“民妇身上有朱泮留下的指痕……”
听到这,堂外的议论声纷纷涌涌,陈绿香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被人鞭尸。
为了自证清白,不惜请官府开棺再次打搅亡夫,甚至还这般不知廉耻……
“贱人,你个不知廉耻的**,果然是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额角青筋忽地爆起,朱泮刚想冲到陈绿香身旁,旋即被侍卫摁在地上。
抚尺又是一响,季桓面色威严,怒道:
“公堂之上,岂容尔放肆!来人,先杖三十,若还敢大言不惭,藐视朝廷,杖五十!”
听见季桓要对他动刑,朱泮面上闪过不可思议,当即怒道:
“爷今日肯过来,不过是给你几分薄面。”
“连陈遄那个老匹夫都不敢动爷,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敢动爷?”
陈绿香顿时脸色煞白,她听闻吴郡太守是朝廷派来的尚书令,与阳羡朱家没有干系,才敢状告于此……
“记下来!”季桓倒没有理会朱泮,凤眸微眯,对主簿道。
朱泮本还在沾沾自喜,没想到很快执杖的衙役就过来了。不由分说地将他摁在地上,密密麻麻的梃杖如暴雨般落在身后,疼得他鬼哭狼嚎。
整个公堂上都是朱泮的哀嚎声,辛宜垂眸抿唇,不想去思量此事。
怎料,忽地有人从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辛宜顿时清醒,看见那人后眸底惊骇。
于是再顾不得其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堂。
这一幕被公堂之上的男人尽收眼底,他看着那匆匆离去的身影,眸底戾色倏地涌起……
第74章 第74章:强取豪夺杀夫夺妻
素问托了奉茶侍女来提醒辛宜。自从她带着阿澈在巷口转了一阵,小丫头就开始哭闹不止。
比起阿澈,有关季桓的那些烦忧事自然得排在后面,听到此事后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公堂威严了,阿澈就是她的心头肉,谁也越不过去。
“如何了?”辛宜匆匆赶来,看着阿澈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哭得一抽一抽得。
仿佛母女连心,辛宜的心也跟着抽痛,她拿起帕子,给阿澈擦着眼泪,担忧道:“阿澈,怎么了?”
“娘亲!”阿澈一见到她,就趴到了她怀中,哭得更厉害了。
“娘亲,爹爹!爹爹不要阿澈了。”
“爹爹没有不要你,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辛宜强忍着心底的痛,试图寻找一个足够能说服她的借口。
心底不禁更恼怒季桓,上次在马车上,他竟然还敢谎称自己是阿澈的父亲,实在是厚颜无耻!
“不,娘亲,我分明又看了爹爹,他走了,不要阿澈了!”
“什么?阿澈,你说什么?”辛宜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瘦弱的肩膀因着情绪激动颤得厉害,鼻尖的酸涩迅速漫散,她当即捂着唇,悲泣起来。
“爹爹——”阿澈正欲说话,辛宜当即捂着她的唇,抱起阿澈警惕地看向迎面而来的男人。
听见那声“爹爹”,季桓恍惚了一瞬,愣怔片刻,这才到她身边。
见她和那个孩子都眼眸通红,面容上好似还有泪痕,季桓当即警惕起来。
“绾绾,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何事?”他语气温和,如春月里的潺潺溪水,清润明净。
辛宜本就有些想掩饰过去此事,眸光冷冷看着他。
“你还有脸问我如何了?今日之事,倒真叫我刮目相看,你季桓,当真恶心得紧!”辛宜继续刺他,一边说,一边用宽大的衣袖将阿澈遮得严严实实。
“绾绾。”凤眸微眯,季桓沉沉地打量着她,良久才叹息道:“我未曾骗你,此案只不过是吴郡案子的一个开端。”
“主犯朱泮是阳羡朱轻的族弟。朱泮的夫人,是陆净的侄女。你以为,我今日敢动朱泮,仅仅只是为了陈绿香?”
“何况陈绿香的案子,也是昨日刚呈上来。我何苦亲自算计这场戏,白白叫你厌恶?”
这番就是他不知晓?吴郡的事,他又怎能不知晓?辛宜愈发窝火,看着他咬牙切齿,“你推得倒是干干净净?”
“好,那我问你,你待如何惩治朱泮?如何还陈绿香一个公道?”
“朱泮强抢民女在先,谋杀人夫在后,如今又藐视官府,自然是处以绞刑,曝尸菜市,好磨灭阳羡朱氏的锐气。”
“至于陈绿香,待抄家朱泮后,会予以她一定的补偿,为她正名,官府也会为她另择良人……”
“那你呢?杀夫夺妻,你判旁人倒是判得公允。可是你季桓与朱泮有何区别?你判朱泮倒判得若无其事,可你自己呢?”
“我告诉你季桓,若是你敢自刎于我面前谢罪,我倒是会敬你三分。”辛宜拭去面上的泪痕,决绝道。
“杀夫夺妻?”他忽地变了面色,平静温润一扫而空,眸底的阴鸷迅速升起,扯出一阵冷笑来。
“绾绾,莫忘了,我们才是结妻,是拜过天地的结发夫妻!”
“我季桓,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他韦允安不过是后来者居上,你是我的妻,你也只能是我的妻。莫忘了,至始至终,我们都从未和离!”
“是他将你从我身旁抢走。我们才是夫妻,你明白吗?”
“……”
见他愈发失控,想起还中还有瑟缩着的阿澈,怕被他发现阿澈的端倪,辛宜抿着唇,暗暗将阿澈抱得更紧,她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同他这般吵。
“绾绾,刚才在公堂之上,你怎能无端离开?”季桓本就不愿与她争执,察觉她态度软了下来,季桓当即揭过方才的不愉快。
辛宜默默安抚着阿澈,将她抱向素问,这才放心了些许。
“令君大人是觉得民妇落了你的面子,特意过来兴师问罪?”辛宜盯着他,淡然道。
经过这么久的交锋,她方才看清,同季桓硬碰硬是没有结果的。还得是软刀子,才能将他剜的血肉模糊。
“我若是担心你呢?”他垂眸看向辛宜,还是不死心的问了句,“可是阿澈闹你?我听闻她方才在唤‘爹爹’?”
辛宜侧过脸庞,不想回他。只面容淡淡道:
“我如今只剩阿澈这一个孩子了。怎么可能不会好好守着她。”
说罢,杏眸含泪,辛宜控制拢着自己尽量不落下泪来,这样才能显得更心
痛,更可怜。
意料之中的,他沉默了。她的另外两个孩子,是如何没了,季桓当然不会忘记。
“绾绾,我说了,今后我就是阿澈的父亲。就算今后我们有了旁的孩子,我依旧会视她如己出。”
“……”心中将他鞭尸了千百下,辛宜愈发恼怒,这厮竟还不死心,还想着孩子!
“你为何一直苦苦纠缠孩子?我刚历经小月……季泠阿姊说过,我的身子,很难再有孩子了!”在这方面,她必须叫季桓彻底死了这条心。
“季桓,你还是如此虚伪!我且问你,你明知再有子嗣对我的身子损害极大,可你仍执意如此,难道在你眼里,你只要孩子,我的命,便不是命吗?”
“绾绾。”他面色冷肃,幽幽地看向她,径自摇着头,眸底的愠怒与不解疯狂交织,“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
“若我真想要孩子,还至于等到了而立之年,仍膝下空盈?”良久,他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所求的,只不过是你与我的孩子,是我们骨血交融,血脉相连的孩子。”
“但绾绾,你要明白,孩子于我季桓而言,不过是爱屋及乌。先有你,才有孩子。”
他之所以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不过是想要绾绾多怜惜他一些。有了孩子,才能将绾绾留下来,永远留在他身边。
好叫绾绾彻底忘却过去,忘记那些与韦允安有关的一切,包括那个孩子。
“在我季桓心中,谁都越不过你。”他垂下眼眸,遮去眼底的阴郁苦涩,“若最后实在没有子缘分……”
“便顺其自然。”
难得从他那里听见一句人话,辛宜皱着眉,微微侧过脸,冷漠道:“你知晓就好。”
“你莫要再打阿澈的注意,在我心底,谁都越不过她。”
“……”
辛宜最后还是与他一同回了公堂。他原本就是来寻她的。既然她要看吴郡水患,那这个案子,总得叫她目睹全场。
身为公堂上的唯一一位女官,为了验明实情,季桓令辛宜查看陈绿香身上的证据。
当然,他也存了私心。总得叫她知晓,陈绿香案,不过是一次巧合,并非他一手策划。
公堂后厅房中,辛宜看着陈绿香,眸光不忍,递了帕子给她擦额角的血渍。
“多谢大人。”陈绿香泪眼模糊地望着她,目露感激,也感激她心细如发,认出了她的玄鸟铭文。
“大人也是并州人吗?”
辛宜点了点头,方才她亲眼看到她身上各处的痕迹,着实惨不忍睹。
而她,竟还要将那指痕的大小形状原封不动的画至纸上……
就算真查出了案子,还要陈绿香今后如何做人?
“其实,你原可以不做这些,外面的那些证据,足够判朱泮绞刑。”
想起季桓方才同她说的,朱泮是吴郡水患的一个开口,跟着朱泮顺藤摸瓜,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我来太守府之前,就想好了有这一天,无论会有什么结果,我都不后悔。”陈绿香眸光忽地变得坚毅。
“我会亲手了解朱泮,为我夫君报仇。”陈绿香情绪激动,哭噎着。
“为了杀他而堵上你的命,值得吗?”或许有了共鸣,她忽地情不自禁地问道,曾经她也以为,她会不顾一切地杀了季桓。
可她杀了季桓三次,他都未死。且如今他又桎梏着她的女儿,她实在是疲倦了。他就像一顶囚笼,无论她跑多远,都要被他困在那一方天地。
“值得!”陈绿香眸光染着愤恨,毫不犹豫道。“朱泮那样的恶人,本就该死。平日里他就欺男霸女,在吴郡一手遮天……”
“那日夫君在私塾教学,我见下了大雨去给他送伞时,便见朱泮在奚落他,我夫君因跛腿而未能入仕。”
“其实并非如此,我夫君是看见有人在震泽旁的堤坝旁鬼鬼祟祟……正是自那之后,他的腿就跛了……”
“后来我才知道朱泮一早就看上了我的脸,便开始派人盯着我们,盯着我和夫君的一切。正好被他看见我夫君去了震泽。”
“自此他便更肆无忌惮,直接以我夫君的性命威胁我……”
陈绿香眼睫湿润,懊悔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若非我那日非要想吃河鲜,叙郎就不会去震泽……我们也就不会遇见那些人……”
当即,眼睛泪意逐渐模糊,辛宜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比起陈绿香,他才是害了安郎的罪魁祸首。
若非那日她一时兴起想吃菱米,也就不会去沣鸣寺解毒,更不会在那处遇见季桓……
“我是孤女,原是被我婆婆买来做养媳的,但她却将我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我和夫君,也算青梅竹马,一共长大,后来顺理成章缔结夫妻。”
“就算拼了我的命,我也要为我夫君报仇。”
怕被她看出端倪,辛宜不动声色的擦去眼泪,看着她道:
“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朱泮忽地改邪归正,向你赔罪——”
“不,绝无此等可能!”还不待辛宜说完,陈绿香当即打断他,面上染着霜寒:
“我宁肯相信猪会上树,我都不肯相信朱泮会改过自新。就算他改过自新,我一样不会放过他。他以为,单凭他改过自新,就能抹平过去对我和夫君的伤害?”
“他那样的人不下地狱,活着永远是祸害人间!”
“我永远不可能同他妥协。”陈绿香决绝道。
辛宜闭上眸子,将心底的波浪汹涌尽数压下。是了,再如何,他都不能被季桓的表象所迷。就算他装得再像,过去的那些事,在她这里,永远都过不去。
永远也不可能过得去。
虽然她暂时杀不了他,但她永远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会!
第75章 第75章:强取豪夺朗朗明月,铮铮君……
这厢陈绿香的证词才整理好,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朱泮终于被再度押上公堂。
季桓静静看着手上的证词,凤眸微眯,在上面迅速寻找着那些他想要的字眼。
三十梃杖之后,朱泮的锐气渐消。但到底也是吴郡的地头蛇,他虽暂且妥协,但永不可能向季桓低头。
从案子上报进郡守府的一刻,家中就向丹阳去信。他的堂兄朱轻,阳羡朱氏的家主,不可能不管他!
忽地感知道一阵冷厉的视线,朱泮紧皱着眉,费力抬起脖子抬眸,正对上季桓的愠怒的目光。
“砰!”抚尸拍击桌案,季桓厉声冷冷质问道:
“朱泮,陈绿香的供词上写着,天兴二年四月,张叙从震泽回来后,被人打断了腿。”
“可是你所为?”
“是又如何?”朱泮已经彻底没了和季桓掰扯的耐心,艰难却又坚决要抬起下颌,依旧轻蔑不屑地看着季桓。
“那江叙路上见我,不长眼摔了我的玉佩,他既赔不上,那便只能换旁的。”说到这,他抬眼恨恨地看向恼怒的陈绿香,对她做了个口型。
“贱人!”
“砰!”堂上抚尺又是一声重响。
“放肆!刘氏与冯氏家中已找出你私贿陈绿香街坊的证据,以及这些痕迹……”他随即带过来方才对陈绿香的检查,凌厉的眸子冷冷看着朱泮不悦道:
“如今证据确凿,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酷刑伺候。”
当即,有差役握着长针上前,冷眼看着匍匐于地的朱泮,对着他的十指指头一针一阵下去……
早年间他执掌冀州时,在邺城地下设有专门的地牢,其中不乏凌迟、入钉、穿骨等酷刑。今日待朱泮的,不过浅浅的小打小闹,就看朱泮背后之人,舍不得他受苦了。
……
丹阳刺史府。
朱轻又急又恼,在大堂中来回踱步。
“季桓那厮究竟想做何?”朱轻咬牙切齿,今早有人来传信时,他并未当回事。
再怎么说,他们阳羡朱氏也是扬州的大族,与季桓素来无冤无仇。在没有涉及到旁的大事上,他们向来
是井水不犯河水。
就算季桓要查陆氏背后的吴郡水患,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从朱泮入手。
不过是抢了个女人,他季桓不也一样?现在倒只许州官放火,不许他们点灯?何况他们才是扬州的天!
“他这番做,是存心要与我们为敌?”朱轻仍不死心,目光看向身旁的乔茂和上首的齐琼之。
乔茂抿了抿唇,冷眼看着这一切,并不言语。
这几日,齐琼之取了折中之策,将残了腿的长子齐术送往洛阳为质。
齐术虽身有残疾,但脑子却并未坏。等齐琼之百年之后,齐家的下一任家主,只会是齐术。
若送未满周岁的齐勤去,周琰那女人会不会弃帅保车,再与齐术孕育旁的儿子,那便是不可控的了。
是以,他与妹妹去信,她腹中那个孩子,绝对留不得!
这番下来,齐琼之受到教训,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瞒着他们,私下与季桓相会,再起了旁的心思。
一但齐琼之敢背叛他们,洛阳那边,就会有人揭露齐琼之谋反。以郭晟的性子,必然会斩杀齐术祭旗。
“且再等等看,看看季桓究竟是想借此调查吴郡水患,还是暗中觊觎旁的东西。”乔茂道。
比如陆氏留下的大片家产良田,矿产商铺。
早些年扬州腹背受敌,那清河崔氏敢在季桓的授意下,南迁会稽蚕食扬州。这件事,他还未曾腾出手与季桓算帐。
“等等等!你只会让我们等,莫忘了,陆氏一族就是在你等得过程中覆灭的!”
朱轻之所以如此生气,因为他们与陆氏之间通过联姻,经商,形成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竟衔,不过一个朱泮,平日里纨绔恶劣惯了,他掀不起什么风浪。”齐琼之沉默良久,疲倦的面容当即缓和了几分。
“不可,朱泮之妇是陆氏女,今早朱泮的父亲与我说过,是朱泮和陆氏的人,一起毁坏的震泽河堤!”怕引来旁人不满,朱轻懊恼到:
“我也是今早才得知,我朱家竟然也被扯进了此事中。”
“直接将朱泮舍弃了就是。”齐琼之有些烦躁,他平生最厌恶地便是牛泮那等不学无术还四处惹事生非之人。
“若真能舍弃朱泮,我何至于这般焦急!”朱轻也急了,有些不满齐琼之的态度。
“朱泮之父,当年随定昌太子平寇乱,定扬州……”朱轻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悻悻道:“何况,他见过世子!”
这也就是朱轻不敢动手的原因,朱启在族中得高望重,是以朱泮那般败类,能在吴郡横行这么久都无人敢动他。
“这等时候,妇人之仁只会害了你。”乔茂眯起眼眸,深深看向朱轻。
他赌,朱轻这般看重名声,心高气傲。若他一开始就决意杀了朱启,也不会在此一直耗着,浪费他们的时间。
从前,他朱轻看陆净的笑话看得倒是起劲,眼下,该轮到他了。
他好心提醒过,做到了仁至义尽,可陆净和朱轻都不听,那便怪不得他了。
……
朱泮接二连三的受刑,人早已昏死在狱中。他倒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真以为朱轻会来淌这趟浑水?
季桓坐在长案前,看着手中的帛信,挑眉深思,唇角牵起一丝意料之中的弧度。
这等帛信随箭而来,直直射中了柱子深处。
怪不得他在扬州数月仍一无所获,怪不得少时他做伴读时总觉得定昌世子身虚体弱,没有他们少年儿郎该有的体魄。
不,如今该称呼她为“定昌郡主。”
太子妃竟然冒着欺君之罪,真将女儿当成男儿养了数十载!
其实,若无玉玺的话,周琰区区一个女人,倒不足为惧。郭晟的再如何,也不会将她一个女人放在心上。
但唯独少了那玉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传国玉玺偏偏在定昌太子的后人手中。那这天下,姓赵还是姓郭,仍有待商僱。
而郭晟,绝不会把自己置于千古骂名的滚滚洪潮之中。
看来吴郡水患,此番不仅仅是吴郡水患了。他与扬州世家的博弈,该来的还是会来。
……
回府当晚,辛宜马不停蹄地赶过去看阿澈。今日阿澈的异状,她担惊受怕了一整天。
心底隐隐约约含着期许。兮山上的棺椁焚于大火中,她并未亲眼见过安郎的尸身。如今阿澈却说,看到了爹爹……
那是否就说明,她的安郎还在这个世上!
阿澈自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吭,无论素问如何哄她,都坐在她耷拉着脑袋,委屈地抹着眼泪。
“阿澈!” 辛宜迅速上前,将手中的白粥放在漆盘上,端着粥就要去喂阿澈。
同时,示意素问将格门和支摘窗都关好。季桓的耳目无处不在,倘若被他得知安郎的事,那疯子更不会善罢甘休。
“阿澈,你今日看见爹爹了吗?”小丫头心里似乎憋着郁气,无论她怎么喂,都不肯喝粥,也不肯说话。
“阿澈,今日阿娘也是迫不得已。我们……我们总有一日能离开这个地方。”心尖一紧,辛宜放下碗,将阿澈紧紧抱在了怀里。
小丫头如同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趴在辛宜怀中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阿澈乖,无论如何,阿娘都会陪着你的。”
安抚好阿澈后,她这才肯喝粥。辛宜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她今日到底看见了什么。
“阿娘,阿澈看见了爹爹,可他……他不要阿澈。阿澈想唤他,可他一直都不理阿澈。”
小丫头泪眼汪汪,用那双和他爹爹很像的眸子委屈地看着她。
心头又是一紧,辛宜急忙道:“阿澈在何处见到爹爹的?”
“门前,素问姨姨带阿澈出去买豆糕。阿娘,你不是说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吗?”
“为何他看见了阿澈,却不过来抱我,爹爹他……他不要我了……呜呜。”
安郎还活着!辛宜一时喜极而泣,将阿澈抱得更紧,鼻尖混着一阵阵酸意。
只要,只要安郎还活着就行,就要他未弃她而去,与她天人永隔就行。
辛宜擦去眼泪,开始思索着其中的联系。
阿澈在官署门前看见了安郎,安郎却不能与她相认。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毕竟那时官署门前,季桓的耳目众多。
季桓知晓她带着她澈过去,定然存了出逃的心思。以他的精于算计,不会白白放任阿澈不管。阿澈周围,约莫不少埋伏的暗卫。
是否安郎看见了那些暗卫,这才压下了心中的纷涌,不去与阿澈相认?
“爹爹不可能不要阿澈,你是爹爹唯一孩子了,他不可能不会要你。”辛宜安抚道。
“爹爹可能遇到了什么难事。这个世上,最爱阿澈的,就是你爹爹了。”
比起安郎,她对阿澈确实算不上好。若安郎知晓她为了报仇,几次三番舍弃阿澈,会不会怨她憎她?
眼下,她其实比阿澈更为忧心。若不是她,安郎也不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他分明是朗朗明月,铮铮君子……
“阿澈,这件事你莫要同任何人说。阿娘……阿娘会带你离开这里,一起去寻找你爹爹!”
第76章 第76章:强取豪夺轻浮浪荡,谁都别……
春寒料峭,寒风拂面而过时仍带着一股透彻心扉的阴冷,密到骨子里。
简陋的室内,一榻一桌一椅一柜,再无了旁的物件。
桌上的茶水凉了好一会儿,都无人在意。案前的男人正襟危坐,端着他最后的一方傲骨,紧紧握着手中的藕粉绸带,眸中的泪凝在眼眶,隐忍又激动。
昨日他看见了他的女儿,阿澈。
那带着她的侍女付银子的功夫,阿澈一溜烟跑到了卖花酥的摊贩旁。漆黑的眸子盯着那金黄的花酥,流了口水。
“哪里逃!”听见有人大喊,以为是季桓发现了端倪,他顿时惊得侧过身,隐在了摊位后。
随
即,那声音越来越近,他这才看清原来是盗贼偷了钱囊,正被主人家追赶。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转瞬却又见阿澈正现在买花酥的摊位前,丝毫未曾察觉对面的危险将至。
那追赶盗贼的家丁可不论这么多,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不少摊贩都遭了殃。
花酥是用热油炸至而成,阿澈离得这般近!
心中顿时如临大敌,韦允安方欲冲出去抱走阿澈。却见方才那付银子的侍女匆匆而至,眼疾手快地抱起阿澈躲向一旁。
也正是那时,他看见阿澈漆黑的眸子里闪着莹润着光。盯着他一动不动。
除了上一回在丹阳,远远观望。他与阿澈,已有大半载未见。如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绾绾,另一个就是他的女儿,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看见阿澈的瞬间,枯朽了许久的心田终于又萌发出芽,随着她的期待的目光,一点点抽枝蔓延,茁壮成长。
“爹爹!”隔着人群,他自然看清了阿澈的口型。
他多么想上前,去抱住阿澈,抱住他的孩子,告诉她爹爹没有死,爹爹会一直爱着她。
燃起的心火却在看见阿澈周围涌出来的侍卫时,灭了一地。
那些侍卫锐眸冷扫,密切注视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韦允安眸底闪过一丝悲愤,不得已迅速背过身子,挡住了那些人,以及阿澈的视线。
直到哄闹声彻底消退,他才鼓起勇气,如丧家之犬一般去了那炸花酥的摊位前。
阿澈却早不见了。
他愣愣站在那,怔然良久。
熙熙攘攘的贩卖声在耳畔此起彼伏,微风轻拂起他凌乱的发丝,窸窸窣窣。
地上只有他手上的这根绸缎,他看见阿澈发髻上缠着的正是这绸带。
回忆如潮水汹涌澎拜,来回不停地拍打着他焦灼的心岸。想起绾绾和阿澈的遭遇,他对季桓的恨意尽数迸发。
恰在此时,房门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韦允安旋即将绸缎放在怀中,警惕起来。
“韦先生,你不是想杀季桓吗?眼下正巧有个机会。”
闻言,韦允安只是皱眉神色淡漠,起身去开了门。
“在下杨晞,奉家主朱轻之命而来。”
朱轻罕见地派人过来寻他。可朱轻是阳羡朱家的家主,扬州的望族,怎会找他一个寒庶出身之人?
“你们想做何?”韦允安并未跨出门槛,心中的警惕并不比遇见季桓的少。
“听闻你妻女如今正被困于太守府,做了季桓的禁/脔……你不恨吗?堂堂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却又因季桓没了男子的尊严。”
他不顾韦允安的淡漠,径自越过他,慢悠悠走到房内。韦允安抬眸看向四周,最后关了房门。
“乔茂和齐琼之的承诺……也仅仅只是承诺不是吗?”杨晞笑眯眯地看着他。
“将辛违留给你的东西交与大人。大人会助你杀了季桓。”
“另外,大人也会许你家财万贯,良田厚禄。大人能给得,绝不比齐琼之他们少。”杨晞道。
“家财万贯,良田厚禄倒是不必。”韦允安冷笑一声,面色凝重,仿如孤月寒霜,肃冷清冽。
“我只要,我发妻和女儿能安然脱离太守府……另外,我要他斩草除根,彻底替我断了那个祸患,事成之后,我自会将先师的东西交由你们。”
杨晞倒也没有硬逼他,他全身上下,唯一可以用来谈判的,也仅仅只有那东西了。
不然,这区区卑贱庶民,何来与他们拿乔的份。
至于韦允安会不会背刺他们,待大人为他打点好一切,韦允安却临时反悔?杨晞捋着胡须,正欲思忖,却被韦允安先行打断。
“此番我与你一同前去。”韦允安目光坚定,没有旁的妥协畏缩之意。
他这般做,是为了安朱轻的心。只要他不离开朱轻的视线,朱轻不会太过为难他。
至于齐琼之那处,他确实等不起了。若齐琼之因此事而动怒,第一个也是找朱轻的麻烦。
朱轻虽算不上好人……但他此刻,也没有旁的选择了。
杨晞眯起眼眸,打量着这个本该年轻的人,心中冷笑。
他倒是会借势。孤身一人在此,大抵难逃季桓的眼线,若跟着他们家主,确实可保全自身。
不过这般也好,倒省得了许多麻烦。
“走吧,莫要让大人久等。”杨晞道。
韦允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虽颔首垂眸,然单薄的脊背却径直挺立。
……
翌日。
吴郡官署。
辛宜一连几日都跟着季桓去了官署。一方面,她确实想替安郎看一看这个案子的了结。至于另一方面,她的确存了私心。
不比太守府守卫森严,里外出行都得过季桓的耳目。官署这处,季桓到底在忙着旁的事,她可自由出入。
若能与阿澈一般,有幸能碰见安郎。她,求之不得。
因为朱泮案涉及到了吴郡水患,以及旁的东西,陈绿香的案子暂且被搁置。
为了确保陈绿香的安危,季桓将她带到了郡守府,与季泠为伴。
听了一上午的审讯,辛宜坐得有些腰酸。
朱泮的嘴依旧硬得紧,她也是头一次见无论季桓如何审讯逼问,朱泮都不肯再说一个字。
她坐在树下,思量着今日目睹的一切。余光忽地看见对面的厅堂,辛宜不禁眉头紧皱。
那处的厅堂,上首是一座山水坐屏,下面左右两边各有四个官帽椅,肃严齐整。这厅堂,如何看都像是季桓为试探将她和阿澈邀进来喝茶的地方。
觉得晦气得紧,辛宜旋即偏过视线。
“怎么还有人在这呢?都晌午了,听说灶房今日有清蒸鲈鱼,去晚了可就没了。”
那人穿着和她一样的文吏差服,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她去用饭。
见她还在愣神,那人笑道:“莫非你也是来刚上任不久的?”
“约莫……是吧。”她回过神,淡然温笑。
“那就是了,我和我家中兄长都在吴郡任职,原本此处是我兄长的职位,他升到丹阳,我也就到这补他的缺。”
“诶,我想起来了,他们说昨日来了一个女官,就是带陈绿香一同进去的那位,莫非就是你?”
被他点破,辛宜尴尬地点头。
“原来还真是你啊!”他一拍脑门,忽地反应过来,匆忙道:“不说这些了,清蒸鲈鱼!快,待会儿就没了!”
说罢,也不顾男女大防,急忙拉着辛宜的胳膊就赶去灶房。
与此同时,站在不远处的男人面色阴沉,点漆般的眸子疯狂压抑着嫉妒的怒火。袖中的指节隐隐都在颤抖。
身后的钟栎提着食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季桓,替自己捏了把汗。
面如冠玉,清隽雅致,言笑晏晏……只要一闭上眼睛,方才那对匆忙而去的身影仿佛刻在他脑海中一般,挥之不去。
是了,他瞎眼断指,就算如今带了义指,看不出任何残缺。但到底与那旁人,无法相比。
哪怕是一个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方才那人是谁?”直到辛宜的身影都看不见了,季桓才冷冷开口。
“回主上,此人面生,约莫是近日新来整理卷宗之人。”钟栎道。
对一个只不过有了些许姿色的陌生之人,她都能连说带笑,和风细雨。反而对他这个夫君,次次都无好脸色。
季桓嫉妒地诽谤腹中泛酸。莫非,他连一个与她素昧相识的男人都不如?
“即刻……勒令从哪来的回哪去,别再来此处碍本官的眼。”
“另外,去唤辛宜过来,本官要与她一同用膳。”季桓道。
他知晓,今日不过是个开始。就算没有韦允安,世间生了好颜色,如潘安卫玠之人比比皆是。
今日是此人,明日就会有旁人,就算他都通通驱赶了,仍会有人源源不断的出现在她身边。
想到这儿,季桓蓦地感到恐惧,心悸得发闷。他故作镇定,深深舒了口气。
只要有他在,旁的不相干的,包括郗和,宋峥,以至于那些轻浮浪荡之人,谁都别想抢走她。
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不择手段又何妨?
他会好生待她,总有一日,她会发现他的良苦用心。
……
被拉进膳房时,辛宜还有些怔愣,呆呆地看着他从灶上端出一盘冒着热气的鲈鱼。
“这个季节,鲈鱼正是鲜美,快尝尝。”那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给辛宜盛着饭。
周遭还有许多旁的食客,此刻仅有他们二人正坐在角落里的方桌上。
“对了,我是林观。你唤我观心就是。”他笑嘻嘻地,扒拉着碗中的米饭,长著夹了块混着葱丝的细嫩鱼肉。
“观心。”辛宜没有多避讳,端着瓷碗正犹豫着要不要和他说自己的名字。
“你今岁多大了?”不知为何,她忽地开口问道。
林观错愕一瞬,倒也并未惊奇,待口中饭食咀嚼完后,缓缓笑道:
“我去岁才加冠。是我兄长为了我请了永安的先生加的。”
“永安!”想到一种可能,辛宜面色忽地诧异起来。刚要开口,却听林观道:
“姑娘也是永安人?这番看来,我们倒算有缘。正巧,这几日我兄长也要来永安办差,他做的鲈鱼也是一绝,再等些日子,荷花开了,还能让他做些荷花酥……”
辛宜垂下眼眸,正细细思量着这些话。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冷漠坚决的声音:
“夫人,大人请您过去用膳。”
钟栎一出现,膳房的人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筷,生怕季令君又有何旁的吩咐。
林观这桌倒未有变化,一来他本就早早放下了碗筷,二来他对面坐的人,在此处的身份自然比他高得多。
听见钟栎的声音,辛宜当即沉了面色。此番季桓当真是又未给她留一分脸面。
她下意识地看向对面正慢悠悠擦着唇角的林观,眉心紧皱。放下还未来得及用的碗筷餐食,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膳房。
辛宜走后,钟栎这才冷冷看了林观一眼,意味不明。
永安,荷花酥……一路上,辛宜在脑海中迅速思索着林观的话。
鲈鱼,永安,鱼安,允安!思绪万千纷扰于心头,辛宜当即顿了半瞬,理了理,唇瓣轻颤着。
怕被钟栎察觉异样,辛辛不动神色地抿着唇,袖中指节紧紧攥着。
今日林观的出现,绝非偶然,她竟隐隐发觉,是安郎过来寻她了!
第77章 第77章:强取豪夺失而复得的珍宝,……
隐秘的喜悦还未维持多久,脚步已踏进了季桓的房内。
此刻,男人正一身白锦常服,端坐于桌案前,手持白玉汤匙,盛了碗汤置于空荡的对面。
“绾绾劳累许久,先坐下用膳,我为你备了黄芪阿胶乌骨参汤。”
辛宜抿着唇,不动声色地坐下,二人似乎都不想提方才的事情。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男人忽地抬眸,深沉地眸子看向她,耐心道:“绾绾的身子尚未恢复,不能食用寒凉之物。还望绾绾莫要介怀。”
“寒凉之物?”辛宜知晓他指得是方才林观说的鲈鱼,顿时颇觉心底涌上一股讽刺。
“区区鲈鱼,算得上什么寒凉之物?”忙了一上午,她倒也未亏待自己,端起季桓盛得参汤喝了下去。
此刻尚不是她与季桓置气的时候。她须得好好将养着身子,早日与安郎见面。
听到她的话时,季桓的面色微僵了一瞬,眸底阴霾呼之欲出,但见她喝了他的参汤,这才又重归平静。
“若绾绾想吃,待你身子好了,我会亲自为你下厨,届时无论是清蒸鲈鱼,还是荷花酥,只要绾绾开口,我便去做。”他神色认真,似乎真在思量其中的可行之处。
不过学些上不得台面的庖厨之技,若能讨绾绾的欢心,倒也不算费劲儿。
此事,总归比孩子来得轻易。
“罢了。”辛宜盯着碗中的鸡汤,想到可能是他做的,没由来得一阵反胃。
季桓见状,以为她不喜参汤,又试图为她盛粥。
辛宜没喝两口便放下了碗,拿帕子使劲擦了两下手,冷声嫌弃道:“你放下吧,到底是多有不便。”
季桓眸底地笑忽地消散,刚握着汤勺的指节顿时紧了紧。眼前的景象似乎逐渐缩小,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手指节,就算那义指装得在再真,到底也是没有感觉的死物!
何况,他的眼也瞎了,真真是多有不便,是以她才会迫不及待寻了旁人来取代他!
“绾绾。”他的笑忽地僵硬起来,神色变幻莫测,到底是阴鸷的紧,“若绾绾喜欢他,不如就将人请到郡守府来,为绾绾解闷如何?”
“只是,当下绾绾身子不爽利,待你彻底养好了身子……”
他忽地说不下去了。费了那么一大通劲儿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怎么舍得与旁人共享。
将那些人先送进府里,再寻个由头发卖了亦或是杀了就是。
“虚伪!”辛宜当即抄来一盏凉茶,尽数泼在他脸上。
若真如此,按照季桓的性子,林观的下场,不会比安郎好过。
“你以为谁都像你,虚伪恶劣。除了我夫君,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虽被迎面泼了一盏茶水,季桓倒并未动怒。罕见的,他颇为平静地擦着面上的绿茶叶,唇角微不可查地扯笑。
“绾绾既这般说,我便安心。”
仿佛踢到铁板上,辛宜又气又恼,但着实不想与他继续掰扯,沉下脸来,自顾自扒拉着米饭,不吃菜也不理他。
“这些饭菜是府中庖厨所做,不会有问题。”他先行动筷,辛宜这才松开口气,开始真正用饭。
……
对于朱泮的嘴硬,季桓倒也没有像以往那般,真给他施以拔舌,车裂那般的酷刑。
将近三天了,朱轻依旧没有动作。但他并不认为,朱轻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整个扬州,曾经唯一令他忌惮几分的,不过是乔茂。
而今的乔茂,早已苍老。和蔡钧一般,老迈昏聩。本也是不足为惧。
拿到传国玉玺后,便是他和扬州世家彻底撕破脸皮之时。届时郭晟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季桓,自然也不会白白放过扬州这块肥肉。
毕竟,之前的冀州崔氏可不是清白无辜去会稽认祖寻亲。
他只须静待,待朱轻彻底坐不住了,他才能将阳羡朱氏拉下水。
接着再是扬州的那些世家们。
不过,此案倒真是叫他意外,没想到一个区区的陈绿香案,竟解决了他的要事。
季桓垂下眸子,扫过辛宜的身影,继续默不作声的听着朱泮被杖刑后的悲号。
午后的春日总是犯着淡淡的困倦,辛宜强撑着眼皮,苦苦支着身子。
“季郡守,我朝向来有规定,为避免冤屈错案,无论何等犯人,皆要为之寻讼师辩护,问明缘由冤屈再行审理。”
官署外忽地来了一行人,带着人马,气势汹汹,直逼大堂而来。
一灰衫文士率先进来,对上季桓的眼眸,不卑不亢,提高声线道:
“季郡守如今这般,既无讼师,也无证人,是要屈打成招?”
与之同而来的,还有他身后的几位文士。他既这般说了,那文士里也许是朱轻请来的讼师。
季桓只是淡淡看些文士一眼,并无反应。迎上他的目光,季桓忽道:
“堂下何人,见官不跪?尔等这番藐视官府,大言不馋诬陷朝廷命官,莫非不知我朝不敬审官,私闯公堂之罪?”
灰衫文士面色冷峻,抬眸对上季桓的视线,继续道:
“在下杨晞,以及在下身后之人,皆有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至于私闯公堂,在下特意向刺史大人秉明情况,前来观案听审。”
“何况,听说大人审了一个杀夫夺妻的案子,审得甚好。只是下官亦有一惑,大人当真判得清明吗?”
听到此话,辛宜周身的困倦顿时消散,她抬眸眯着眼睛看向杨晞。那人身形瘦削,须发发白,但周身的气息清冷却又分外平静。
辛宜摇了摇头,却又不死心,盯着杨晞及其身后之人看了一瞬,捕捉到季桓似有似无的目光,迅速垂下眼眸。
“这人是谁啊,怎这番惹人生厌。咱们吴郡遭了多少难,几近百年才出了季令君这样的救星。”
“若非季令君大人开仓放粮,禁卖水米,水患过后我们早没命了。”
“就连朱泮那种黑心肠的,竟然还有人为他写状词申冤,我呸,简直是一丘之貉,我看那人也不是何好东西。”
公堂外观审的民众愈发某些不满,开始对着杨晞指指点点。
男人袖中的指节紧紧攥着,面上却分毫不显。他不会与虎谋皮,朱泮所作所为,自然该死。但季桓,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杨晞”再抬眸时,忽地发现一旁有视线紧紧定在他身上。
待他看去,侧旁的那人当即垂下眼眸,隐匿好情绪后,才面不改色地再抬眸看他。
季桓不经意地向后靠去,唇角扯出一丝笑,盯着杨晞开口道:
“你觉得本官判得不对,饶是你说,该如何审,如何判?”
“审人须先审己,修身须先修心。季郡守觉得,以你的品行,审理此案,不该当避让?”
杨晞抬头,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季桓,二人对上视线,季桓玩味地曲指轻磕着桌案,危险地打量着他。
“依你之言,本官不配审理此案?”
“正是!”
“……”
忽地,堂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轰鸣,不少百姓甚至拿起菜篮的青叶鸡蛋,不由分说地朝着杨晞砸去。
对此,杨晞视而不见,也不躲闪,更不避让。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对面的季桓。
季桓倒未像以往那般拍抚尺呵斥。依旧淡淡地看着杨晞,沉沉地打量着他,似乎透过他的眸子,在寻另一种可能。
他亲眼见到了韦允安的死状,是他亲自吩咐手下埋的。韦允安的尸骨早已深埋兮山。他的魂魄亦被他请人超度,灰飞烟灭。
今生,来世,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莫妄想再接近辛宜,与她做成夫妻。
季桓抬眼看向辛宜,见她面色如常,眼眸惺忪,甚至到了昏昏欲睡的程度,这才堪堪放下心来。
须发白了大半的灰衫文士依旧立在那,如同悬崖上的孤松。
青叶拂面而过,鸡蛋也砸在他的身上,蛋清混着碎壳,洇湿了他身上整洁的灰衫。
下颌冷峻,纵然有胡须在身,也不减他的丰资,反倒多了几分沧桑之感,破碎又珍贵。
“是与不是,大人有没有资格,今日当着吴郡百姓之面,只需回答下官所言之虚实即可。”
不待他点头,杨晞上前一步,质问着他:
“其一,还请大人回答下官,天兴二年,吴郡,大人为何谋害下属韦允安,强夺韦家妻女?”
“其二,前朝征和五年,大人身为冀州别驾,为何弃城而逃,大人不仅抛弃了邺城的百姓,甚至还抛弃了您的夫人,眼睁睁看着她被胡人吊挂城墙曝尸三日!”
“其三,下官去清河时,曾听闻大人曾弑父杀母,囚姊杀妹!”
“此番种种,大人可否给下官一个解释,不然,任凭大人这番残暴不仁,屈打成招的性子,不仅下官难以信服,天下百姓,陛下!更是难以信服。”
“且我朝更是以孝治天下,大人弑父杀母,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又岂能担此大任?”
“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防陛下叫人蒙蔽,混淆圣听,下官自该向大人求证一番,求大人一个,问心无愧!”
在他问出第一个问题时,辛宜便再无法平静。怕被季桓看出端倪,她拼命地压抑住眸中的清泪,垂下眼眸,强忍着思念与悲恸,紧攥指节,月牙深深陷入掌心。
公堂上,男人忽地发出一阵冷笑。季桓冷冷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
“你可知,本官来扬州是奉命查案,处理扬州震泽决堤一事。”
“本官身为尚书令,且又领了钦差一职南下,这些,都是陛下的命令。”
“若依你所言,本官既如此十恶不赦,陛下却依旧重用本官,岂非是陛下的不是?”
季桓淡然地轻扣桌案,唇角扯出微不可查地笑意来,余光却仍在继续留意着辛宜的变化。
辛宜也察觉了他的打量,抿着唇瓣,纵然心中再如何翻江倒海,依旧不动声色。
“大人慎言!”灰衫文士上前一步,怒视着季桓,“是以,下官今日所问,正是忠君之忧,陛下日理万机,当然不可能事事通达!”
见他情绪激动,步伐上前,辛宜坐在一旁,紧紧捏着一把汗,目光忧切。
“好,你以为,单凭你一张嘴,便可随意污蔑朝廷命官?今日若有差错,耽误了朝廷办差,纵然你有官职在身见官不跪,本官亦可按大周律处决了你。”季桓坐直腰身,目光沉沉地打量他。
“自是如此,还望大人莫要多费口舌,直接回答下官所问既是!”
见他这般咄咄逼人,气势汹汹,堂下的众人也被那灰衫文士给唬住了,不敢说话。
但他们也不愿离去,妇人提着菜篮,货郎放了担架,齐齐聚在那儿,甚至还有孩童踮起脚尖向里张望。
他们也曾听说季令君的夫人被胡人吊挂城墙整整三日。
但后来又听说,季令君的夫人没死,反而一直隐居庵堂。
“其三,你方才也言,仅道听途说,便来此质问本官,污蔑本官弑父杀母,囚姊杀妹?”季桓忽地冷笑一声,凌厉的目光自上而下地盯着他。
“那你可知,本官十五岁时便经冀州推举孝廉入仕。若之后真如你所言,那你以为,本官还能安生地坐在此处?”
“本官之父,病逝于冀州,至于那所谓的母亲和幼妹,被冀州的瘟疫夺去了性命。此事,冀州方志皆有记载,你自可去查。”
“至于本官的阿姊,她如今人就在吴郡。”
季桓说罢,堂下的百姓当即开始叽叽喳喳,甚至还有人愤然继续朝着杨晞身上仍了菜叶。
“其二,本官弃城而逃,舍弃冀州百姓和本官的夫人,更是无稽之谈。当初胡人入冀州,本官的先行撤离了百姓,留下空城引诱胡人,最后再将其一网打尽,自此平定河北三州。”
“本官的夫人,早年间在佛庵修行,前不久才随本官来到吴郡。”
视线扫过辛宜,见她依旧面无表情,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季桓眸底渐沉,阴鸷的视线渐渐落在那灰衫文士身上。
若非他,辛宜又怎会想起那些不快?既然他敢明目张胆地撕开绾绾的伤口,那他季桓决计不会放过他。
杨晞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竭力压抑着心底的怒火,屏息凝神,继续道:
“还请大人回答下官最后一问,大人既然强抢下属之妻女,做杀夫夺妻这等丑事,又凭何配坐在这高台之上,公正审理此案!”
季桓凤眸微眯,玩味地盯着他,心底似乎有了计量。
“好,既然你认为本官杀夫夺妻,那你说,本官夺得是谁的妻?那妻姓甚名谁?本官为何夺她!”
那灰衫文士呼吸渐重,袖中指骨咯咯作响。拧着眉心,沉沉盯着季桓。
韦允安忽地意识到,他又陷入了绝境之中。季桓竟然谎称绾绾在佛庵修行五年,他知晓季桓这是在遮掩绾绾的名声。
可他在此刻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妻,辛氏玉绾,当下就坐在一旁。
他此行本就是来寻绾绾和阿澈,想带他们脱离苦海。之所以那般质问季桓,不过想看他身败名裂。
可若要以毁了绾绾为代价,他宁肯不要。他宁愿死的是他,也不愿让绾绾置身水火之中。
辛宜不动声色的盯着“杨晞”看,深怕他被季桓看出端倪。
眼下,知晓安郎活着的人,只有她和阿澈。只要季桓相信安郎去了,便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可若他这次说不出个一二,定然会叫季桓怀疑。辛
宜急得拧眉,迅速思索着如何在季桓眼皮子底下提醒他。
哪知,此刻不知谁仍了一枚鸡蛋,力道稍远,薄卵撞地,溅起一阵阵清夜。
季桓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锁着眉心偏过脸去。
辛宜和“杨晞”仿佛心有灵犀,恰在此刻第一次对上视线。
转瞬间,韦允安看清了她的口型,又迅速收回神色。
“八月前,永安曾有一人来吴郡任职,协助处理吴郡水患之事。那人便是从事韦允安。”
“其妻辛绾,端庄素雅,秀外慧中。大人便如朱泮一般,生了歹意。”
韦允安的视线落在那碎了满地的鸡蛋上,抬眸隐去了眼底纷涌的恨,平静道:
“若下官记得不错,那日韦允安妻女的马车,正巧坏在了吴郡官署前,大人不还邀其妻女,进官署喝茶?”
季桓盯着那灰衫文士,目光阴鸷深沉。此人须发发白,面色泛黄,仅看外貌确实是耳顺老翁。
若非他亲自埋了韦允安的尸身,他简直就要怀疑,此人是否是韦允安假扮。
方才他也确实如此作想,但见他连辛宜都不在乎,更排除了韦允安依旧活着的可能。
这个人,留不得了。
当时的事传得甚广,也自是那日,吴郡的百姓及其拥护季桓季令君性情随和,爱民如子。
“自那日后,韦允安便再未归家,反而被季太守派往齐安,从此之后,再无音讯。”
“而韦允安妻女,时至今日,仍在大人府中。大人如何解释?”
“大人明知齐安县有何,却依旧如此,借机杀了韦允安,夺其妻女。是以,大人怎配审理此案?”
忽地,台上久坐的男人起身,慢慢逼近那灰衫文士。二人身量本就相差无几,此刻近距离交锋,季桓颇感有几分意思。
他倒要试图看看,这副皮囊里,究竟藏着什么?
若他没记错,韦允安在城南米花巷时,也是白丝尽白,尽显沧桑。
余光又下意识看向辛宜,见她面色不佳地垂首,乌黑的眼睫尽数掩去情绪,似乎回忆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季桓掀起眼帘不悦地睨着他,逐渐没了耐心。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本官,本官暂且不与你计较。只是此事,你须得给出证据?”
“如今,皇天后土在上,吴郡百姓在上,你空口无凭,若人人皆如你一般,天下岂非要乱套?”
见他一时哑然,季桓当即怒道:“吴郡官署中,至今仍有记载,韦允安亲自来得吴郡,他立功心切,向本官秉明要去齐安。奈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葬身于青泽山匪手中。”
“至于那韦允安妻女,韦允安之妻辛氏,寻夫心切,一早携女去望齐安,至今下落不明。”
“若尔等不信,可差使当时韦允安的邻里,询问俱全。”
韦允安闭上眼眸,袖中的指节隐隐发颤。他气恼自己无能,一身白衣,无权无势,如今愤然登堂,不仅在绾绾伤口上撒盐,更是成了绾绾的累赘。
“好一个下落不明,下官听闻,大人府中有一幼女,如今刚满三岁。为何,之前不曾听闻?”
“亦或是,大人可唤来韦允安曾经的邻里,来辨认这个孩子是否是韦允安之女?”
季桓盯着他,没有说话。朱轻竟然找了此人来给自己使绊子。
简直如同疯狗一般,步步紧逼。
“大人不言,可是心虚?”韦允安看着他,冷声道。
“本官问心无愧,何来心虚一说。”季桓重新坐回台上,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手上的义指。
只不过,当下比季桓更焦心的是辛宜。
阿澈早慧又灵敏,万一季桓真将阿澈带来,她于人群中认出韦允安,这又该如何是好?
“来人,去府中将小姐请过来,再将韦允安当初的邻里也尽数请来。”
辛宜的手心早已出汗,七上八下地心跳个不停。她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阿澈不要认出韦允安来。
很快,两个生面孔的妇人上前,看着素问抱来的孩子,纷纷摇了摇头。
看到那孩子陌生的脸,辛宜总算松开一口气。韦允安似乎听见了她惊险的叹息,想起那日在闹市,阿澈认出他的事,后知后觉也惊出一身冷汗。
“如何,可有你说得韦允安之女?”季桓眉眼凌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语气不善。
韦允安想起自己方才的失误,垂眸抿唇不语。他不得不佩服,季桓阴险狡诈,颠倒黑白的能力。
怪不得,绾绾和师父,包括宋峥,都栽在了季桓手上。
“都说令君大人公正无私,光明磊落,怎生得这般晦气,被人污蔑至此?”
“就是就是,若空口白牙就诬陷人,那以后还有谁敢像季令君这般,为我们百姓做事?”
“大人,千万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歹人!”
百姓的不满已经达到了顶峰,又开始一轮接着一轮得朝那灰衫文士,包括他周围的文士扔着鸡蛋菜叶。
“老鼠屎!”
“搅屎棍!”
“……”
纷扰的声音在耳畔逡巡,韦允安有些无力,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逐渐涣散。
“以愚黔首……”他忽地冷笑着,默默呢喃着这几个字。
他当真理解了岳父当年所言,乱世中上位者如何治下治民的手段。
看着他眸底的光愈发暗淡,辛宜心疼不已。又怕季桓真应了初时之言,对他起了杀心。
旋即,辛宜心底一横,闭着眼睛“昏”死过去。
韦允安和季桓几乎同时发现,但碍于身份,韦允安急在心底,却不能前往,甚至,但凡他再敢往前迈出一步,便是多给绾绾带来一份烦忧。
季桓当即令医者带走了辛宜,经过灰衫文士时,不善的目光沉沉盯着他,转瞬即逝。
今日的审讯恰到此为止。暮色渐渐四合,吞噬着灰蓝的天际。
下衙后,季桓当即抱着辛宜去了厢房。知晓她今日受了不少刺激,季桓看在眼里,愈发心疼。
身上的官服尚未换下,也不顾医者的阻拦,抬手摸着她的脸颊。
短短的一下午,她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唇角的血色的渐渐消散。
眸底闪现惊恐,季桓抬手攥着她的腕子,声辛都有些发颤。
“绾绾~”
“绾绾~”
此刻,她约莫像一束虚无的光,随时都有可能从他手心里消散。
“如何了?”季桓面色凝重地看着大夫,目露疯狂与威压。
把脉的大夫摸着那急剧跳动的脉搏,兀自愣神,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无用的废物!”季桓眸底寒光乍现,咬牙切齿怒视着那大夫。
哪知,床榻上的女人忽地睁开清明的双目,眸光黑沉,抿着唇,使出过身解数抬手朝着季桓面上就是一掌!
第78章 第78章:强取豪夺檀奴年轻气盛,耐……
这一掌的力道过后,足以带着辛宜坐起身。
见她无事,季桓仿佛忘记了方才脸上的痛麻。目露癫狂与诡异地兴奋,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绾绾,绾绾没事就好。”
辛宜正在气头上,这番被他不论三七二十一地摁在怀中,发丝凌乱,面色也被闷得泛红。
医者见状,也不敢再多逗留,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出去了。
“疯子,滚开!你放开我!”
辛宜恼怒地捶打着他,但架不住他的力道之大,这回无论如何她都挣不开。
想起安郎,辛宜眸底的恨恼更盛。仿佛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被铁链死死锁住脚的雀儿。
分明过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安郎回来了,她终于能破开牢笼,准备飞向她所向往的自由。
却被脚上的锁链死死栓住,扯得皮开肉绽,哪也去不了。
“绾绾,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今日之事,他仍心有余悸。怕绾绾想起那些不好的事,又兀自伤心。
他当真该杀了那老不死的杨晞,再将他的口缝住,好叫他一句话都说不上。
他试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让绾绾忘记那些事,同他开始重新生活,重新开始。
却不想,所有的一切都被杨晞那个老东西毁了。他编织的梦境,再一次破裂了。
“绾绾,今后我会好好待你,我们重新开始。”
季桓依旧紧紧抱着他,挣扎中,绵软压在身上,仿佛像一把柔软的手,轻轻抚慰着他的心,即使脸庞依旧滚烫的紧,泛着红痕。
“无耻之徒,卑鄙虚伪!”辛宜挣扎无效,干脆也不再挣扎,虚力地被他强摁在怀,面如死灰。
“季桓,你不觉得很可笑吗?颠倒黑白,肆意诬陷。到了如今,你依旧不敢直面你
做过的那些事。”
“你没有悔悟,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悔悟呢?你永远都不可能悔悟!”
“你所作所为,皆是标榜正义,哪里来得这般规矩,真叫人恶心透彻!”
“季桓,你令我觉得厌恶!”
“绾绾,过去的事,是我季桓对不住你。”他垂下眼眸,依旧不舍得松开她。眷恋得嗅着她周身混着清荷与降真香的气息。
“但今日过来救朱泮的人,蓄意惹事生非,待那些人,本就不必怀柔。”
“他们既敢惹你不悦,我今晚便令人解决了他们,来为绾绾出这口恶气。”
“季桓!”辛宜实在不理解他的思维,当即拽住他的衣衫,泪目倔强地盯着他:
“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吗?我们之间的事,永远都过不去。”
“今日只不过一个开始,你也听见了,那些听审的百姓,官吏,皆听到了。”
“我告诉你季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还是你觉得,若天下都提了这件事,你要杀尽天下人?”
她怎么能叫季桓真过去呢?之所以装晕,正是为了安郎。安郎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如今又过来找她和阿澈。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若安郎再次因为她而失了性命,她还怎么活?
“绾绾别哭。”见她双眸泛红,泪流面满,季桓的心田当即软了下来。又重新坐在床榻,替她擦着眼泪。
“我们才是夫妻,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护着你。”季桓又将她重新抱在怀中。
“若有人敢对你不利,我必杀之。”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冷冰冰的话。
被摁在怀里,辛宜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仅凭听着,也知晓他仍不死心,他还是要对安郎下死手。
“绾绾且先安睡,过会儿我再来陪你。”
“季桓!”
见他仿佛吃了秤砣一般,辛宜当即掀被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前去赶他。
然而,还未出去,门忽地从外开了,钟栎立在一旁,鬼使神差地,视线竟然落在了季桓身后几步远的女人身上,艳红的地毯配上雪一样白的脚趾……顶端略带着红晕……
察觉那视线,辛宜蹙眉,提起裙摆遮住了自己裸漏在外的脚。
钟栎愣神片刻,若翠翠如此——
还不待他想着,腹中一痛,整个人身前的力道带到了柱子上。
“放肆!”
季桓走近,提起他的衣领,神色狰狞又偏执。
“若再敢有下次……”
“属下知错!就在不久前,厢房起火,朱轻的那几个谋士被人带走了,属下无用,未曾捉到他们。”
辛宜轻掀眼睑,朝外打量着,听到她想要的结果,终于送了一口气。
好在,安郎已经安然无恙的离开了。
今日倒真是有惊无险,季桓那疯子太过阴晴不定。她得尽早带着阿澈,和安郎一起离开。
季桓闻言,倒也并没有多么惊奇。没有再理会钟栎,反而转身,看见辛宜依旧愣愣站在那处等她。
她仍旧在他身后等他,仿佛他一回头,她就会在那一般。
若她仍如同从前一般,如从前一般,待他好,从里到外身心上下只有他一个人。
见他靠近,辛宜警惕地盯着他,也慢慢后退,最后被他逼回到床榻上坐着。
季桓没有说话,只默默蹲下起去。温凉得手握上她同样温凉的脚。
她的脚纤细小巧,一掌便可攥下。尤觉得掌心太冷,季桓侧眸,微微扯开领口,将她的一对双脚至于心口,大掌也攥住她的脚踝。
辛宜有些不适应他这莫名其妙。脚掌下的隔着一层里衣,依旧能听见他极速的心跳声。
她试图挣了挣,依旧无果。这种不适令她心底愈发烦躁,“放开!”
无论怎么踢,他都不放。双手像钳子一般,死死抓着她。
待最后,察觉她冰冷的脚掌终于变得温热,季桓才放开她。丈量似的握着她的脚,给她穿着鞋袜。
“别以为你做这些小事,我就会原谅你。”辛宜用力踢向他胸口,藕荷的绣鞋上坠有珠花流苏。
鞋尖的珠花恰巧扎在他心口处的旧伤处,季桓旋即面色微变。
“绾绾。”最后他实在疼得厉害,抬手握着了她穿着绣花鞋的脚。上面都珠花隐隐约约还沾染了些许血迹。
“我们是夫妻,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对你好。”
“正如我们以前一样,莫怕。纵然我视物不如以往……我依旧会救你,哪怕堵上我的命,正如当年在并州一番。”
气息微弱,季桓仍未起身,手心里依旧攥着她的鞋尖。用近乎恳求的目光仰望着她,“只求,绾绾能否像以前那般爱我……”
听他说了半天还以为是何要紧事,不想确是此事,辛宜冷冷侧过脸,抬腿正欲踢他。
男人旋即侧身躲过。叹了口气,默默坐回到她身侧。
“绾绾,忘了他,我们才是夫妻。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魂魄早已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当然,他不会告诉辛宜。
嫉妒早已使他面目全非。年少时便大权在握的季令君,倒还真是从未如此嫉妒过旁人。
长指轻抚上心口,季桓眸色沉沉地打量着她淡漠的侧颜。
漆黑的长睫颤颤,琼鼻小巧,樱唇春润,乌黑的长发为他挽起……
他们本可以不必如今日这般,隔着一个死人,闹得形同陌路。
“绾绾,当年你为何不肯与我言明?”
清冷的声音于耳侧响起,辛宜蹙眉,漆黑的眸子不解又烦躁地看向他。
知晓他指得是当年并州的事。他确实救了她一命,若非他,她早已死在匪贼的杀戮之下。
曾经她也确确实实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想奉上自己最好的一切,甚至将命奉上,她也甘愿。
“季桓,你觉得纵然提起此事,我还会感激你?”
“邺城之乱,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我不再欠你了。但你害了我夫君,拿我女儿威胁我,你与朱泮,本就没什么两样。”
“你欺瞒得了天下人,可总会有人记得。”
不想男人仍旧不依不饶,定定看着她的眼眸,眸中似乎起了涟漪:
“或许当年你同我言明实情,你我夫妇二人……也不必如此——”
话还未说完,季桓间旁又是一阵滚烫,这一掌直接带得他侧过脸去。
“季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就算我说了实情,可你信过我吗?”
“你刚愎自负,从来只信你自己!”
季桓没再看她,默默垂下眼眸,视线又落在自己的断指之上,眸色渐深,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天色已晚,好生休息。”
良久,他忽地起身,也不再看辛宜,孤寂的身影颤颤巍巍地离去。
……
本以为季桓脸上有伤,朱泮案会先行搁置。不想第二日,公堂照常开审。
辛宜抬眼望去,却见男人面容冷肃又苍白,丝毫不见昨日的红痕,她也不想去深究。
不过,今日堂审,阳羡朱氏家主朱轻亲自登门。因昨日之事同季桓赔了不是,此刻正坐在季桓左首侧眯着眼眸,看着堂下的朱泮。
她将堂前的每一处角落都扫进,却不见昨日那“杨晞”。脑海中不由得想起昨日那同她说鲈鱼的林观,辛
宜抿着唇,紧紧掐着手心。
纵然与朱轻逢场作戏,季桓的视线仍旧锁在辛宜身上。
从昨日到今,她的情绪都很不大对劲。本以为昨日留她好好休息一阵,她会想得通。
下了职,季桓派人送走朱轻,旋即去寻她。
阳春三月,吴郡的清溪石畔前的白山茶开得正盛。他正可借此机会带她过去散心。
昨日的事,回去他反复思量许久。既没有旁的法子,那如今就是最好的结果。他不会再回首往昔,兀自埋怨。
只要辛宜在他身边,时间会冲淡所有的不快。
时日久了,她只能依靠他,信任他,他是她唯一的夫君,唯一的男人。
辛宜刚踏步出门,还未行至膳房,就已有人认出她来。
一声声“夫人”刺耳至极,辛宜忍着不悦,上前询问道:
“林观今日可还在此?”
大人的夫人向他们询问另一个人男人的下落,那些官吏纷纷面面相觑,却又怕惹火上身,不敢回答。
“林观昨日上茅厕时失足摔断了腿,昨夜就抬回去了。”
不知何处窜出一道声音,打破了周遭的平静。
不用猜,辛宜也知晓那是谁的手笔。她有些急切,或许林观知晓安郎的下落呢?
“那……那你们可知,他家在何处?”
“林观那小子,整日里吃酒赌钱,家产全败光了,谁知道抬哪去了?夫人是不知道,昨日那气味儿,整个官署都……”
还不待他说完,辛宜早没了身影。
怕季桓的人报信,她先行一步出了官府。待看见身后无人时,才堪堪松了一口气。
她不必担忧季桓拘着她的自由。将阿澈留在郡守府,便如同栓住她的锁链。
她想同安郎一起离去,到时候还需提前找个借口,将阿澈送走。
初春的街巷人潮涌动,不乏有出来寻春踏青的姑娘儿郎们。
余光扫向身后,辛宜不动声色朝着人最多的街巷挤去。
越往前挤,人潮越多。走到里面,辛宜看着当中舞狮撒钱的人,这才发觉,为何此处人这么多。
她只想避开季桓派来暗中跟着她的人。
又是一阵汾涌,当中的狮童端着铜盘,一把又一把地撒着铜钱。周围聚集的人群欢快的捡着,嬉笑哄闹。
辛宜被挤到了旁侧,此刻她有些后悔挤进来了,可为时已晚。行人摩拳接踵,若是一个不小心摔倒,后果不堪设想。
“唔……”她被挤得有些站不住。险些一头栽下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与恐惧并未靠近,手臂忽地被人攥住,吸引着她,朝外奔走。
辛宜被拉进了一家茶楼,急忙跟着人上了二楼雅间。
看着那人的背影,辛宜忽地一阵无措,思念与担忧疯狂拍击着心岸,焦灼疼痛。
“安……”
她尚未开口,那人却忽地转过身来。辛宜瞧见了,是林观的脸。
“夫人,又见面了。”他轻笑着,眼尾轻扬,露出一抹笑意。
他这模样,如何也不像摔进茅厕的狼狈不堪。
“你……他如何了?”虽不认识他,但他既能带给她安郎的消息,辛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哽咽。
“他尚且安好,只是昨日受了点小伤……”林观径直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呷着。
“他怎么了!伤到了何处?如今可还好?”辛宜急忙上前,吓得林观差点被水呛住。
“夫人莫要激动。”林观只是笑着,右眼的一颗小痣若隐若现,先前她不曾见过。
“有我们阳羡朱氏在,他自然不会有事。”
“阳羡世家?安郎怎么会和……”眸底闪过诧异,辛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旋即多了几分警惕。
“这些都不重要,今日我来此,只是为了——”话音戛然而止,林观的视线扫过房门,眸光忽冷。
“绾绾,你可在此处?”
房外忽地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辛宜骤然惊醒。
林观也不再耽误,长指沾了茶水,迅速在桌案上写下什么。待辛宜看完,他忽地拂袖,将那茶盏推到,汨汨流水涓涓淌着,轻而易举地覆盖上了那些痕迹。
砰地一声碰撞,房门外的男人仿佛没了耐心。
辛宜眼睁睁看着林观拔了两人的发簪,抱着她向桌案后倚,腰身抵着桌沿。
房门骤然被外力破开,映入眼帘的是半边身子倚躺在桌案上的男人,衣衫凌乱支撑于上的女人。
看见他,辛宜迅速起身,抬袖擦去了下颌上的茶水。
“这位是……”季桓目光死死盯着已经坐起身的男子的侧脸,唇角扯出一丝危险的笑意。
那人满头乌发垂在身侧,露出白皙的侧颜,鼻梁高挺,下颌分明,就连眼角那一颗小痣,都分外惹人怜爱。
季桓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他,唇角得体的假笑似乎下一秒就要撕裂。
见他未认出林观,辛宜松了口气。脚步挪动,挡住他看向林观的视线。
下颌微抬,似倔强又似厌恶嫌弃的看着他,冷声道:“他是谁,与你何干?”
最后一丝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季桓眸色阴鸷,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心头忽地生出一丝嘲讽。对上他的视线,辛宜抿着唇,眸光平静。
“檀奴,他方才及冠,你莫吓着他。”
辛宜早早便已察觉到周身的肃冷。她当与林观在房内说完要事,也不知他是否听到。
林观既是阳羡世家的人,或许并不惧怕季桓。
眼下若叫他相信,唯有这个方法最为合理。毕竟,他年岁确实大了,又瞎眼断指,实非良人。
“方才及冠……”季桓垂下眼眸,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再抬眼时,视线仿佛能穿透辛宜,将林观灼烧殆尽。
“绾绾冒着危险,也要挤过人群,便是要和他相会?”他目光沉沉,视线依旧落在辛宜身上。
“是!他生得貌美。”辛宜说罢,顺势抚着林观的乌发,颇为疼惜。
“且又正直华年,细致贴心,哄我开心。我凭何不喜欢?”
“绾绾竟然喜欢这等模样的?”他忽地自嘲笑着,阴翳慢慢充斥眼底,继续道:
“绾绾,随我回去,倌妓千骑万压,算不得干净。”
他的话说得平静,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当即替她做主。辛宜气得指节紧攥。
“那又如何?檀奴年轻气盛,耐力极佳,甚合我心。”
“……”
林观不动神色地抬眸瞥向辛宜,琥珀色的眸子若有所思。
季桓眸底罕见地染上几分慌乱,旋即消散而去,进了门,朝着辛宜一步步走来。
“绾绾莫忘了,我们才是夫妻。但……”
视线落在依旧侧眸,紧紧盯着辛宜却不把他当回事的林观身上,忽地叹了口气。
“若绾绾实在喜欢,不如带去太守府?”
“倒底是烟柳之地出来的,不妨留待府中先生嬷嬷教导一番,再出去伺候夫人?”
不想那天走了一个林观,今日又来了这个狐狸精。顿时季桓黑眸凌厉似剑,在心底盘算着怎么将此人千刀万剐。
但到底是在辛宜面前,他再不能毫无顾虑地像解决韦允安那般对他。
季桓垂眸,余光淡淡打量着现在还在他眼前暗送秋波的人,心中愈发气闷。
“绾绾,我不过是担心你。”
“听闻近来清溪石畔的山茶开得正盛。绾绾不想去看看吗?”
辛宜正愁恼着怎么让林
观全身而退,眼下季桓既然邀他去旁初,正好林观也能接机脱身。
“那就去罢。檀奴,你可愿随我一同踏青赏花?”
辛宜当做没看见男人的黑如锅底的脸,微微俯身询问林听。
“夫人,檀奴明日依旧在此等你。”林观装模作样的捏着嗓子回答。
好在他今日特意略施胭脂薄粉,且披头散发,侧着脸庞,季桓没能认出他来。
“我知晓了,檀奴。”
跟在辛宜身后,见他和那檀奴告别完,男人侧眸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若非今日辛宜在此,无论是檀奴云奴还是旁的,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任何觊觎她,想将她从他身边抢走的人,都该死!
第79章 第79章:强取豪夺本官又怎会与一妓……
茶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已被驱散。缘分热闹繁华的街巷,此刻已变得清清冷冷。
余光瞥见身后一丈远处的男人,辛宜一步三回头,仍是不放心。
为了将这场戏做得真,她还得确保林观的安危。
察觉辛宜顿住脚步不走了,季桓诧异道:“可是夫人有何处不满?”
“季桓,是不是今日只要我一离去,你就要杀了檀奴?”辛宜认真地盯着他,冷冷道。
“夫人竟这般想我?”季桓回应她的审视,眸光带笑,却笑得没有半分真情,全是意味不明的情绪。
“檀奴伺候得极好,遇见这样可心的人不易。明日若不能见到檀奴……我唯你是问。”
季桓垂下眼眸,隐匿去了眸底的晦暗不明。何为伺候得极好?何为年纪尚轻?何为可心的人?
绾绾到底是嫌弃了他,不中用,年纪大,且又瞎眼断指。
不但不如韦允安那早死的阉人,甚至连那个男倌都比不上!
如今他合该是庆幸绾绾终于忘了那个已死的阉人,还是该嫉妒那个肮脏下贱的男妓。
是她一开始说着爱慕他,要嫁予他为妻,生老病死,孤寡残缺,不该从一而终?
“不过一个妓子,夫人喜欢,玩玩而已也无伤大雅。”季桓盯着她的眼睛笑得深沉。
“韦允安好歹也是岳父的弟子,再不济,不过寒门也算良藉……且本官又怎会与一妓子拈酸计较?”
“你最好如此。”辛宜终于松了一口气。凭借林观的本事,一日应该足够他脱身了。
“只是,夫人向来久居府内,何时竟认识了他?”季桓又问道。
“烟花柳巷虽繁华迷人眼,但那等鱼龙混杂之地,夫人还是少去为好。”
辛宜最厌恶他这等说教的语气,顿时被激了一身反骨。
“可我若执意想去呢?”
“那我陪着夫人一同前往。他们会的,我也不是不可学……”
倏地,辛宜的视线从他的面上,又落回他的指节,摇了摇头,“不一样。他们有的,你却没有。”
“……”
话音落下,季桓强颜欢笑扯唇上了马车。只是上车前,他回首看了眼茶楼,同钟栎吩咐了什么。
坐上马车,辛宜超开森闭目沉思,回忆着今日所获。
林观告知他,安郎近来每日晌午前都会在十二里外的书肆等她,他确实是来寻她的,寻她与阿澈。
难得的二人独处没有旁人对时光。季桓见她自上了马车便不再说一句话,径自闭目沉思,到底有些不舒坦。
旧人不似新人,曾今她最珍爱之人,如今正坐在她身边,近在咫尺,她却再不抬头看他一眼。
气闷郁结的同时,他忽地想起那张蛊惑妖冶白皙过分的侧脸,顿时咬牙切齿。
绾绾若今后有了新人,那韦允安于她再不是什么大事。此番,就算他曾经杀了韦允安,在辛宜那里也非什么要紧事。
韦允安在她心底的分量越小,他趁虚而入的机会就会越大。
不过,在此之前,那个檀奴,一样得死。是不过这次,他倒不会再直接动手。
除了他,不是还有人觊觎着她,铁了心也要夺走她吗,
“绾绾,你不想知晓,今日朱轻会亲自来公堂听审?”
辛宜淡淡瞥了他一眼,未吭声。
“朱轻为昨日的事,与本官赔罪。另外,若本官能放朱泮,他愿拿三成家产,与本官化解干戈。”
“但,不过一个谋士,何至于连朱轻也要放下架子,前来善后?”他眸色漆黑又幽深,意有所指。
话音一起一落,听得辛宜也紧紧揪起了心。一来担忧安郎被季桓识破身份,二来担忧安郎究竟与阳羡朱氏做了什么交易?
“若说为救朱泮,前几日朱轻放任本官对他审讯逼供,也未曾出手。”
“不过一个族中堂弟,朱轻的举动未免太过蹊跷。”
“那……你想做何?不是说,要秉公处理陈绿香案和吴郡水患案?”辛宜面色凝重问道。
“是,我既承诺与你,便不会反悔。”
“若本官一直刨根问底地查,扬州乔氏都要身败名裂,区区朱氏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想相安无事,但已经晚了,因为……”季桓看着他,脸庞隐在暗地里,没由来得激起她一身寒意。
“……因为什么?”
“朱泮死了。”
“……”
辛宜还未反应过来,良久,才倒吸一口凉气,抓着散乱的衣衫,有些瑟瑟发抖。
林观是出身阳羡世家,朱泮也出出身阳羡朱氏?不知安郎与阳羡世家做了何等交易,他昨日分明是来为朱泮写状词的……
现下朱泮死了,安郎会不会因此遭了世家的迁怒……
“何时的事?”
“朱轻走后,朱泮大言不惭,说了不该说的话。本官一刀了结了他。”
正如方面的陶雎一般,手起刀落,陶雎当即尸首分离。
“你……你疯了吗?朱泮死了,明日你审讯还怎么审?朱泮一死,吴郡水患的证据就彻底断了。”
“你杀了朱泮,朱轻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辛宜唇瓣都在颤抖,透过他,她放过看见安郎又被困于囹圄,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情况。
“夫人这是在担忧我的安危?”季桓眯起眼眸,唇角带着笑着,看向她道。
辛宜本就不欲理会他,此刻更是不想理会他。抱膝而允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
“但不足为惧。朱轻看中的,不过是那个杨晞身后的东西。至于朱泮死不死,他们扬州世家,都不会可能再坐以待毙。”
那个杨晞?辛宜再次提心吊胆,难不成他已看出安郎假扮了杨晞?
“我既领命来了此地,便注定和扬州世家,不可能相安无事。”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无意再多言语。
耳边只声马蹄哒哒的韵律声,辛宜感觉自己的脑海有些凌乱。
若她能见到安郎,势必要将此事提前告知他,叫他先远离阳羡世家。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停在了清溪石泮前。
下了马车,哗哗啦啦的溪水声探入耳畔,欢快地流淌。
河泮两侧都是白山茶,其间夹杂着些许浅粉桃花。清风吹拂的瞬间,花瓣漱漱,落英缤纷,随流水远逝。
“过去,秋白院似乎有两株白山茶,你喜欢得紧。”
男人先行开口,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辛宜未吭声,显然,她并不想与他叙旧。
“等扬州事了,我们便回洛阳,届时在府邸也种上白山茶,你喜欢多少就种多少。”季桓道。
“我不喜欢了。”她只浅浅抬头看了两眼树枝上碗口大的花,淡然道。
“白山茶太过晦气。”她穿过山茶花林,走到了河畔。
“我只喜欢粉荷。”
男人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与粉荷有关的记忆,没有出现那晦气的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清楚得记得,时至今日,她身上的清荷香依旧能使他平静下来,衣衫留香。
“眼下尚未应季,若绾绾实在想看,我派人从百越交州快马加鞭,替你运些回来商晚。”
不见辛宜回应,季桓当她同意。他抬手折起一枝花枝,跟着辛宜的脚步,也走向河泮,半蹲着。
长指从花枝上取下两朵花,再将之放到河面上,借助湍急地流水,让他们随水流而去。
整个过程,全然不见辛宜看他一眼,季桓心底闷着一口气,旋即起身上前。
“绾绾,再有几日便是清明。”
“我想为阿梧和阿萱,办一场法事,好送他们远去,早日转世重生。”
说完,他依旧盯着那漂远了点白山茶,眸色痛苦,仿佛真在怀念他的孩子们。
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孩子,他不过在此随便感怀几下,掉几滴眼泪,做做样子就能换取原谅?
“你从来不信鬼神。”辛宜盯着他的眼眸,笃定道,过去也是在宣苑,他为了蒙骗她而发的毒誓。如今看来,全都是狗屁。
“传言,婴灵魂魄长久聚集在父母身侧,不愿离去,到底不好。”
何况,若他的孩子们见辛宜对另一个孩子千恩万宠,可他们只能在地下孤寂悲凉眼巴巴的看着,内心该会如何悲怨?
从前他倒不信,还以为只要阿梧和阿萱能长久回来看她,他就心满意足。
若婴灵生怨,祸及父母,到底是不好。他阿母死前,也也曾怀有身孕……
就连季泠,未曾管过那个孩子……接下来的数十年,都被困在过去,画地为牢,自拘自禁。
“荒唐之言,你也知晓报应!”辛宜冷笑着,本就没有孩子,他这番做作姿态只会愈发令
人厌恶。
“此事与我无关。孩子是如何没的,你季桓心里一清二楚。就算他们心生怨恨,也只会怨恨到你季桓身上。”
“我如今有我的孩子,就足够了。”
说罢,辛宜不想理会他,也全然没了踏春赏景的心情,转身就走。
独留男人孤立在江畔,眸色戚然,久不离去。
……
一晃眼,与安郎约定的日子愈来愈近。
今日郗和来了,还给阿澈带来了她喜欢的冰糖葫芦。
心中惴惴不安许久,且之前郗和帮了她那么多,辛宜觉得,此事得与他说。
看着阿澈被素问带走,察觉四下无人后,辛宜关上了房门。
“奉安,我总是觉得,此事……他向来冰清玉洁,不大可能会与世族同流合污。”
“若非为了我,他也不会……”
当初只是推测出韦允安被宋峥带走,没想到眼下已经脱身。
郗和叹了口气,当即道:“想来韦兄他自有分寸。只是,切莫让季行初知晓此事。”
辛宜点了点头,继续道:“在世家眼里,我们不过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世家为何会助他,而今朱泮已死,我怕朱轻迁怒于他。”
“朱泮死了?”郗和诧异道,昨日陈绿香还在他和季泠那里挖草药,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修身拜佛,希望朱泮不得好死。
“你不知晓?”辛宜也惊了,“是他亲口与我说的。”
郗和略微思量了一瞬,抿了抿唇。“朱泮若死了,阳羡朱氏不会善罢甘休。抑或是,季桓展示的,只是他想让人看到的。”
“大抵是江湖之术掩人耳目。”
“吴郡水患需要替死鬼,季桓若想把扬州世家卷进去,朱氏首当其冲。许是现在他还在筹备旁的什么,不然,朱泮的死讯传出,也是他与朱轻彻底撕破脸之时。”
“季桓与我说,朱轻用朱氏三成家产,换朱泮的命。”
“三成少了。季行初看不上,或许他更感兴趣旁的事。”
“那个谋士!季桓说朱轻来此赔罪是因为那日庭审时质问他的谋士。”
“他……他就是我……”辛宜紧张得看向门处,眸光不安。
安郎是顶着杨晞的身份来此,季桓要查,许是会查杨晞。
“等我明日出府,好生询问他一番。”
郗和从怀中拿出一包纸封,递给她道:“此物是蒙汗药和泻药,或许能但是用得上。”
“绾绾记住,最要紧的永远是你自己。”
郗和走后,辛宜看着手中的药,不动声色塞进了袖中。
……
翌日,辛宜起的很早,心中压着事情,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
她换上了最素净的浅碧色襦裙,乌发挽在身后,仅用一支不起眼的玉簪固定。周身不施粉黛,仅氤氲着淡雅的清荷香。
刚推开们,辛宜刚要踏过门槛,就见男人一动不动,矗立在她门前,如一尊石像。
见她出来,季桓诧异地抬眸,视线从头到脚将她打量。
“你为何在此?”辛宜有些不悦,一大早上就碰到他,也足够令人晦气。
季桓没有回答,这么久以来,他每日都是寅时醒来。独自一人在院中徘徊,不知不觉,就又回到了萱院。
数月前,他们在此处夜夜同床共枕,水乳交融。有时他也在想,即便她恨他也好,没有爱,那,哪来得恨呢?
这样他一直在她心中,令她永远也忘不掉。
每日他都在此处,不进去。纵然她还没醒,但知晓她还在此处,还在他的身边,就够了。
“今日起得这般早,绾绾可是有要事?”点漆般的眸子盯着她,似乎还掺带些许诡异的期待。
辛宜不禁提心吊胆,心中狐疑,莫非他真发现了什么,特意在此处等着她?
辛宜没说话,仍像往常一般倔强又警惕地看着他,想趁他不察,一股脑将蒙汗药全下给他。
“今日是清明,我请了海宁寺的师父来此替阿萱和阿梧超度。”
“……”辛宜用一种诧异又惊悚的眼光看着他,欲言又止。
该说的该骂得她上回早已同他说尽了,他怎么还不死心,一直揪着那两个本就不存在的孩子不放。
不信鬼神,执意一条路走到黑地是他。现在他又来做什么法事,又有何用?
“你自便就是。”辛宜实在无语,说不出什么旁的气话。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她要去十二里街的书肆寻安郎。
本以为她会同他一起,问问她法事什么时候开始,要不要给两个孩子准备些香烛衣物。
季桓确实没想到,她转头就走。阿梧和阿萱是他们的骨肉……
“绾绾不随我一同去吗?”擦身而过时,季桓忽地攥上她的腕子,语气稍重。
“大师曾言,超度时分,阿父和阿母都须在场用血抄写佛经,这样孩子们才能去往极乐,脱离苦海。”
辛宜不耐地挣着腕子,发现挣不掉后,实在想大骂他从哪里找的妖僧,惯会胡言乱语!
“我、不、去!”辛宜盯着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
“是谁害得他们成了婴灵?季桓,若非你,我怎会一次又一次失去他们!”
霎时,辛宜挤出几滴眼泪,抿着唇眸底满是愠怒。
季桓垂下眼眸,试图遮去眸中的情绪,保留仅剩的体面。
大掌禁锢着她纤细的腕子,见她仍执意要挣脱他,季桓抬眸,眼眸湿润,似有泪光的眸子沉沉地盯着她,阴鸷又压迫。
“绾绾,难道你不想看他们脱离往生,转世轮回?”
“你是他们的阿母,我是他们的阿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矣。”
“还是说,有了韦澈,你就忘了阿梧和阿萱,他们也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肉!”
“疯子!你放开我!”辛宜彻底没了耐心,却又不敢洒蒙汗药,他紧紧桎梏着她,若洒空惹他怀疑不说,她也遭殃。
“我今日,就算是死,也不会去!”
“若真有婴灵,那就来好了,你自己种下的恶,全全都报应到你自己身上!”
最后一下,辛宜终于挣开了他的桎梏。也不和他说去哪,只提着裙子,迈着平生最快的步伐,迅速跑走了。
季桓依旧立在原地,努力平复着波荡起伏的心,深深吸了口气,眸光渐冷,对一旁的钟栎道:
“你亲自跟上,看她去了何处!”
第80章 第80章:强取豪夺像极了被男人狠狠……
跑出郡守府的那一瞬间,无人拦她,也不再有人敢拦她。
这么久以来,辛宜从未觉得如此舒畅,好似憋闷许久的郁气,终于尽数散去。出了郡守府的那扇门,连空气都分外清新。
若是能将阿澈也带出来,那再好不过。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再也不会回来!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虽有种畅脱顺意,但她仍不敢放松警惕。
上次她不过借着人群,躲避了暗卫的眼线。可季桓还不是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找到她的藏身之地。
这次事关安郎,她仍不敢大意。且季桓今日不太对劲儿,将那两个本不曾存在的孩子当成了执念,愈发疯魔。
不知不觉,她已走到了上回的茶楼。鬼使神差地,辛宜提着裙子,依旧上了楼,依旧去了上次的那间厢房。
今日是她与安郎约定的日子,若上回林观能安然脱身的话,今日按理说他也会在此。
雅间的门打开了,里外巡视了一圈,却不见林观的身影。辛宜有些焦灼,正欲下楼,然楼梯才走到一半,扶上栏杆。
林观向上抬眸,对上她从下俯视的目光。
男人唇角带笑,依旧是上回胭脂薄粉的模样。
“奴家想念夫人数日,夫人怎么今日才来?莫不是又有了新欢?”林观乌发半披,另一半用木簪束起,一身月白锦袍在阳光下暗纹熠熠生辉,他摇着扇子,眉眼含笑地看着辛宜。
辛宜倒没接话,直接道:“既然来了,那就别废话,快过来。”
“夫人这般着急?可是家里那位不行?”林观笑着打趣。
辛宜没管他,先林观一步进了之前的雅间。
余光留意着角落里的黑影,林观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上了楼。
房门方才阖上,辛宜坐在案旁,屏住呼吸看着他皱眉,“为何今日洒这么多香粉?”
“过会夫人就知晓了。”他没有方才在楼下的妖冶轻浮模样,收起面容一本正经道。
“上回他可有为难你?”辛宜蹙眉询问,但视线却依旧盯着隔窗外。透过纸窗,她能隐约看见一道黑影,试图靠近。
林观抬眼扫去,似乎早有预料,拉着辛宜一步步走向另一侧墙边的支摘窗前。
辛宜虽不解,但也没有打断他。时间紧急,她不能再这里耽误太多事。
“夫人的郎君似乎不太喜欢檀奴。”他将辛宜抵在窗户旁,看着她眸光清明,却黏腻暧昧。
辛宜蹙眉,怎么看,林观也与那日在官署树下,问她吃不吃鲈鱼的少年相差巨大。
怪不得连季桓和钟栎都会认不出来。
此时此刻,两人的影子正交叠在支摘窗上,逐渐合二为一。
胳膊上忽地传来一阵掐痛,辛宜轻呼了声。
听到一声娇颤,窗外的影子明显愣了片刻。
“快,正是此时!”
辛宜反应过来,拿出怀中的蒙汗药粉,顺着支摘窗的缝隙里,尽数撒出。
见那影子似乎歪斜了,辛宜才算松了口气。方才被他掐着的地方依旧痛得紧,辛宜来不及处理,紧张得看向林观道:
“他怎么办?”
“你尽管去,最多一个时辰。门外那人我自会处理了。”察觉她的停顿,林观淡然道,“放心,留着他的命,回去季桓便不会怀疑你。”
“若那人死了,以季桓的性子,必然刨根问底,将此处翻个底朝天。”
“多谢你。”临走前,辛宜同他道。
“不过各取所需罢了,夫人不必如此客气。”
不待多留,辛宜当即出了茶楼,前往十二里街巷的书肆。
辛宜走后,林观慢悠悠地推开们,站在外面看着倒在窗外的暗卫,目露嘲讽。
所谓的季行初,也不过如此,刚愎自负,狂妄傲慢。
长江后浪推前浪,季桓再怎么样,到底也不复少年。
他自以为玩弄得了人心,却会被心爱之人捅了一刀又一刀。
林观派人将钟栎抬到了茶楼的暗处,将他锁在一处柴房中。
蒙汗药的药效也就一个时辰。届时以他的能力,逃出柴房也算不得难事。
他要的,就是让此人全身而退。
林观唇角牵扯一丝冷笑。
匆匆出来茶楼,很快,辛宜就找到了那间书肆。
出门时她特意从林观那里拿来了幕篱,轻盈的白纱将她纤弱的身子都笼在里面。
还未进书肆,萱纸的清雅混着徽墨的浓醇旋即迎入鼻腔。隔着幕篱,隐约能看见书肆的布局摆放。
约摸两层楼高的厅堂,中间放着三行一丈多高的书架。周围有梯子方便寻书。
靠着窗的墙畔,修有迂回的楼梯,沿着大厅饶了一周。
辛宜本就不是来看书的,她凝着眉,轻掀眼睑,朝着楼上的旋阶处望去。
视线蓦地停留在书架前的一处灰衫衣摆处。被旋梯挡着,也只能看见一抹灰衫衣角。
泪珠在眼眶中盈盈打转,心尖鼻尖顿时一酸,辛宜咬着唇瓣,无声地默念着他的名字,提着裙摆踩着阶梯匆匆上楼。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正在看书的男子身躯蓦地一僵。
虽是前几日在吴郡官署厅堂见过,但那时到底带着伪装,在人群中他们夫妻二人终不能相认。
那时他依旧是朱轻派来的谋士杨晞,并非她的丈夫,也并非阿澈的生父。
他,到底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辛宜本想从后抱住他苍瘦的背影,不想他忽地起身,躲过了她的触碰,
对上她惊异不解的眸子,背对着她的男人默默叹了口气,轻声道:
“绾绾,随我去里间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房内。辛宜跟在他身后,抬眼打量了此处的逼仄。似乎仍如南成巷那处,依旧是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旁的家具物什再无。
心口处一阵阵灼痛,旋即取代了方才被他躲过的伤心。
辛宜走过来,摘了幕篱,坐在床榻上,这才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
发丝凌乱,黑白交织,原本乌黑浓密的眉眼,早已染尽风霜憔悴,两侧的脸庞略微凹陷,着实瘦得脱相。
同时,韦允安站在一旁,也在打量着她,素衣白衫,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绾绾似乎比去岁时,瘦得的多。
“安郎,你的伤如何了?”一时百感交织,惦念着林观的话,辛宜强忍着眼泪,眸光水润,几乎闪烁出泪花。
“伤?”他忽地顿了一下,视线不准痕迹地从自己身下扫过,眸底慌了一瞬,才意识到她说得是前几日在吴郡官署逃脱时受得伤。
摇了摇头,韦允安看着她道,“无碍了。朱轻的人将我们带走时,我不慎摔倒……”
他看着辛宜,微微侧过脸去,似乎不忍在她面色暴露他的狼狈不堪。
他被门槛绊倒,正巧又遇见季桓的侍卫,肩膀处受了一刀。
若非他太过软弱无能,又怎会护不住她和阿澈,叫她受尽屈辱。
他和老师发过誓,此生要好好待绾绾,不会叫她一直流泪,会护她一生一世。
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又怎舍得见她受到丁点委屈?
察觉她眸中的切切担忧,韦允安轻咳两声,安抚道:“绾绾,我已无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颗颗泪珠从脸庞滚落,韦允安盯着她苍白的容颜凝神怔愣,良久,叹了口气,默默走到她身侧坐下,从怀中拿出帕子,替她擦着眼泪。
“你总是这般,不叫人省心。”话音依旧板正,却叫人听着心头蓦地一紧,辛宜也顾不得旁的,无处安放的思念缠绵许久,绕着她的心田,终于在此刻绚烂开放。
“安郎!”将脸埋在他的怀中,辛宜紧紧抱住了他,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荷香。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可他们都告诉我,你……你不在了,我夫君不在了……”
仿佛她此刻像个被人欺负了孩子,压抑许久的委屈与惊怕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辛宜埋在他怀中,感受到了他的颤动与灼灼心跳,旋即起身,警敏地扯开他的领口,韦允安心中霎时一惊。
“绾绾?!”他想将衣衫拉回,但为时已晚。肩胛处的伤处依旧泛着绛红,皮肉模糊。
“又是他做的?”辛宜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声音都带着明显的厌恶。
韦允安没有回应。
他的沉默在辛宜看来就是应了。
“我不会放过他的……可安郎,你总说我不叫人省心……你……你才是那个不叫人省心的。”眼泪流得愈发汹涌,辛宜哽咽道:
“你又在作贱自己,为何不寻大夫看一看,好不容易让我见到
你,若你……若你再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和阿澈怎么活?”
韦允安知晓,她指得是他的“死”。
“抱歉,绾绾。今后不会了。”他依旧默默替她擦着眼泪,她哭得紧,他便默默擦着。
他并未透露宋峥的事。无论如何,是宋峥救下了绾绾,宋峥是为了绾绾作想。不管怎样,宋峥都不可能害她。
“安郎,从城南巷逃出后,你去了何处?是如何躲过那疯子的眼线?”辛宜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冷静下来,林观说过,只有一个时辰。
“就连我也以为,你……那疯子说将你的埋在了兮山,我去兮山寻你……总归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闻言,韦允安袖中的手猛地一顿,怔怔地看着她,又是一阵心疼。
“绾绾,此事说来话长……”
辛宜侧眸看了眼漏滴,知晓时间紧张,她叹了口气,俯身靠近,双手握着韦允安的手,目光坚定但却又不安:
“安郎,你如实同我说,你和那些人做了什么交易……会不会危及你的命?”
“那日你出现在官署,质问季桓,殊不知……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你可知我在一旁坐立难安,生怕被那疯子看出端倪,又迫害你!”
“安郎……”
目光已近似哀求,辛宜抓着他的手渐渐用力,“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夫君,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顿时,韦允安眸光忽动,唇瓣轻颤,漆黑的眸子似乎有什么在隐隐闪烁。
“绾绾,对不住,是我令你担忧了。”他声音哽咽,漆黑的眼眸落下一滴清泪。
“我用老师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换扬州世家,杀季桓,助你和阿澈脱身。”
“我……确实无用,叫你和阿澈平白受了那么多苦……”
“不!”辛宜旋即捂住他的唇。温热的唇擦过掌心,随着一起颤动的,还有他的心。
“安郎,你莫这么说,再难我们都挺过来了……”
“只要你安好,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我也是欢喜的,只要你在,你在我身侧,我们一家人,回永安,或者去并州……”
“安郎,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辛宜紧紧攥着他的手,贪恋着他的温缩与平和,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短暂得都像他们偷来的。
“我会想办法,我们肯定能离开此处。”
“绾绾,这件事交由我来做。”韦允安看着她,薄唇紧抿。
“扬州的局势愈发不安,那些世家们,不会放过季桓。”韦允安淡淡道。
“我知晓,如今朱泮死在了吴郡官署。季桓已经发觉朱轻的反常。若届时朱泮狗急跳墙迁怒……我怕季桓顺藤摸瓜找到了你!”
韦允安摇了摇头,多了几分淡定,抚慰着她的不安。
“绾绾,上回到事,我确实做的欠妥。但朱轻为了那东西,还不会同意撕破脸。扬州世家,更不会。”
辛宜终于放下了一口气,握紧他的手,指腹摩擦着他的长指,蹙眉道。
“阿澈还在郡守府,我们若要提前离开扬州,还需得把阿澈带出来。”
“确是如此,只是,我目前多有不便,若是阿澈在我这儿,扬州世家的那群人发现了,难保不会利用阿澈来威胁我,逼迫我交出舆图。”韦允安道。
“他们本就同毁坏决堤的陆氏无什两样。绾绾放心,我不会与之同流合污,亦不会将图给他们。”
“这是老师的东西,也是绾绾的东西,我怎好擅自决定呢?”
“我知晓,安郎这般如琢君子,不染纤尘。”辛宜顺势依偎在她怀中,贪婪地汲取他怀中的清荷香。
“我会先想法子把阿澈送走。季桓如今到底不敢把我逼上绝路,到时我会想方设法脱身……”
韦允安闭上眼眸,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
一个时辰很快就到了,辛宜匆匆忙忙戴上幕篱,风风火火地赶会回了那茶楼。
刚推开门,林观依旧还在。只不过他仰躺在床,一只腿屈起,披头散发。听见动静,侧眸朝她看来,眼角的小痣十分蛊惑。
“回来了,可见到人了?”林观唇角带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见此场景,辛宜蓦地想起熟悉的一幕来,试探道:
“你吸食了五石散?”
“一个时辰太久了,奴家又不能出去,为何不能找些乐子?”
“不知夫人可愿一同?”说罢,苍白的手腕从袍袖中露出,骨节分明的指节攥着一个小瓶子。
辛宜摇了摇头,拒绝道:“此刻没有旁人,你不必再装模装样。”
“今日一个时辰,韦允安与家兄的约定是他们的,季桓上回,可是找了三十弓箭手在外围堵我。”
“你猜,今日过后,他会找多少人?是否会将我凌迟处死?”林观笑道,拿起白玉壶,对着壶口仰头饮着,有不少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滚落喉结,滑进被褥里,湿了一片。
“他竟敢还打你的主意!”辛宜有心惊怒。当着她面,季桓答应得头头是道,结果转头背着她就要杀她看中的人。
即使她与林观本没有什么。
从前,他正是这般对待安郎。
“不如,夫人陪我,将这假戏做成了真的,好歹我也能真风流一回?”
“我今日,亲自送你回去。”辛宜被他炽热的目光看的不适,有些无措道。
不想,又过了一会儿,床榻上的男人忽地起身,将那酒壶随意仍在床榻上,玉色的浆液顺着瓶身壶口,蔓延道朱红的鸳鸯被褥上,留下一片糜艳。
辛宜侧过眼眸不看他,但见他下榻靠近,不准痕迹得后退,却被他步步紧逼:“你……你要做何?”
“如何?”他忽地哈哈大笑,反过来看她,眸光里多了一丝不怀好意。
“你说,方才那一个时辰我们该做了何事?”
“……”
被他这么一提醒,辛宜倏地反应过来。在此处见林观本就是给钟栎设置的障眼法。将季桓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林观身上,那安郎才会安全。
想通后,辛宜旋即反应过来,迅速拔了发簪,满头青丝漆黑如瀑。她默默坐到状台上,扯乱了衣领,露出一节瘦削白皙的锁骨来。
尤觉得不够,她又沾了茶水,浸润在额角鬓边,当成一场大汗淋漓的模样。
“夫人倒真是聪明,但还不够。”
林观拍了拍手,随即有人送了衣衫过来。那衣衫是她未曾穿过的雪青和章丹色。
犹豫了一瞬,辛宜干脆依他所言,在此处沐浴洗发,待发丝干了七八分,林观将她的乌发梳笼在一起,用一根红绸系着,来回折笼了两下,垂在身后。
就连她漆黑的眸子,都被水气氤氲得娇弱可怜,虚缓无力,惹人遐想。
“夫人莫忘了,你先前同我说过的话。”
辛宜抿着唇角未做回应。
……
与此同时,季桓正在堂前为阿梧和阿萱做着法事。
头一次,他如此虔诚,盯着那两盏灯烛,跪在蒲团之上,双掌合十,默念经文。
接着,俯身用毫笔沾着鲜血,正欲抄写经文。超度婴灵,用生身父母的鲜血最好,是以,他今早特意割腕取血,便是为了等这一刻。
余光看向旁侧的侍卫,季桓眸光渐冷。快到午时,法事即将结束。辛宜却仍未回来。
“施主,还不开始吗?”一旁的僧人询问道。
“再等等。”眉间凝怒,男人沉沉盯着玉碗中的殷红,旋即咬牙切齿,似下定决心般。
“将人绑回来。”
还不待季桓发作,钟栎却先行一步回来了。
季桓见到他,迅速起身,避开了香烟氤氲的厅堂与供案上的两盏明灯。
“香粉的气息?”季桓目光沉沉打量他,脸色不善。
“主上……属下……”
“说!”
“夫人,径直去了那日的茶楼,在里面待了近一个时辰……”
鲜血从袖中汨汨流动,顺着月白广袖,映出一朵朵红花。鲜红刺眼,夺目绚烂。
腕上的伤口崩裂,一阵阵专心刺痛。男人却并不管,原本阴沉得脸色此刻却平静的耐人寻味,反复咀嚼着方才的话。
“一个时辰。”他忽地冷笑。
话音刚落,一道明丽的身影悠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雪青上襦处露出纤细白颈,金丹渐朱的襦裙束起盈盈纤腰。湿润的乌发胡乱系在身后,涟涟眸光依旧泛着水,像极了被男人狠狠疼爱后的模样……
恍惚中,似有玉碎的声音,落在石板上,叮叮咚咚。
钟栎小心翼翼地看去,只见季桓的左手处,碎玉混着鲜血,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