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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木芊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第61章:强取豪夺“只要你去死,我……


    “绾、绾绾~”见她真这么走了,季桓眸光骤惊,硬生生从地上爬起,迈着艰难的步伐,跟上辛宜。


    出了齐府时,他特意找人假扮山匪,使得驾车的两匹枣红马受惊。


    他暂且还没想到如何面对辛宜,他太怕了,怕她醒来质问他韦允安的事,怕她恨意上头又想杀了他。


    是以,他才会出此下策,找人假扮山匪袭击他们的马车。他知晓辛宜不会武功,而他就算如今身上负伤,可对付几个山贼喽啰还是绰绰有余。


    毕竟此地是丹阳和吴郡的交界之地,届时他直接将锅甩给齐琼之那厮即可。


    而他在绾绾心中,又会荣获美名。于危难之中,同甘共苦,也叫绾绾软化些许待他的态度。


    辛宜可没管


    身后的声音,有季桓在身侧,她总觉得晦气得紧。


    可她此时又不能贸然杀了季桓。


    二人就这般顺着崖壁缓坡,一步步下山。辛宜理了理纷乱的鬓发,她如今却有些渴,极力寻找着附近的水源。


    “绾绾,莫动,眼下此地山匪横行,我们不能分开行动。你去哪,我陪着你一同前去。”


    见辛宜不理会自己,季桓眸底闪过一缕失望,却仍旧跟在她身后两丈开外的地方,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辛宜俯身查看脚下的泥土,辨别干湿,以便寻找水源。


    很快,穿过密林,一汪清泉就在眼前。


    辛宜不想再等,匆匆走过去俯身掬起一汪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季桓站在一旁,在她喝完水之际迅速递上一张雪白的帕子。


    辛宜看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忽地拧起眉,指尖沾染湿意,就这般紧紧陷进手心里,留下一排排月牙。


    她并未理会季桓的无事献殷勤,抬眸只盯着远处的高山与涓涓流淌的河水,心道,若是叫季桓死在此处,山南水北风水绝佳,倒真是便宜了他!


    要埋,合该走一个山头上,再将他推下去,他如今身负重伤,还断了指,此时动手确确实实是绝佳的良机。


    毕竟,连季桓都说了此处有山匪,若是季桓死在山匪手里,眼下她的麻烦便彻底解了,齐琼之那,她自然也不算违约。


    余光瞥见身后的一抹白影,辛宜不动声色,喝完水后特意放慢了步伐,引着他走向一处光秃秃的山坡。


    脑海中不知想到什么,辛宜陡然一惊,自安郎出事来,她每日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张口闭口都是安郎唤她绾绾。


    可安郎去了那么久,她竟然连自己夫君的衣冠冢都不知在何处?


    “季桓,我且问你,你将我夫君葬在了何处?”


    “……”


    连眉心都晕染着浓浓的恨意,季桓听罢心里蓦地一凉,她又开始向他问韦允安了!


    这话不由得将季桓带回了事发山的那一晚,他去时,韦允安已死了将近有半日。


    眼不见心不烦,他下令速速将人葬了,可眼下的辛宜,想听得明显不是这个。


    季桓目光灼灼,盯着她良久未言语。


    “回答我,季桓!”


    辛宜忽地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面容急切,某地燃着熊熊烈火,想要将他焚毁殆尽一般。


    即使辛宜的身量才到他的肩膀,却依旧气势不减半分。


    “你说啊!”心口的裂隙倏地扯破,数以万计地洪流顺势涌泄,辛宜抓着他衣襟的手忽地下移,压到心口的伤处。


    旋即,季桓闷哼一声,唇角又有血丝渗出。


    若辛宜冷静下来,定然能发现季桓自马车到现在以来的怪异。换作旁时,高高在上的季令君就算受伤,又怎会站在那如同绵羊般任人宰割?


    “绾绾,你先冷静。”


    “他……他被我葬在了……兮山。”


    季桓盯着她的眼睛对视,揣测道。果然见辛宜瞳孔猛地一缩,厌恶地同他拉开距离,动作的瞬间季桓手上的白帕也被风掀飞,迅速落进湍急的河里,随流水继续漂流。


    季桓愣了半顺,再次盯着辛宜,沉稳的声音里首次带了慌乱道:


    “绾绾,他是自戕而亡——”


    季桓还未说话,凌厉的掌风迅速划过耳畔,辛宜恨恨瞪着他,怒道:


    “还不是你?若非你季桓心狠手辣,安郎又岂能想不开?”


    “若非你这个罪魁祸首,安郎又怎会弃我而去?”


    “他自幼孤苦,求学艰难,就算那般,他又未曾放弃生命?季桓,我恨死你了!是你……是你害死了安郎!”


    见她情绪太过纷乱,季桓忍着身上的痛,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想顺势将人揽进怀里。


    “季桓,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是你毁了我的一切,是你毁了安郎的一生!”


    被他禁锢在怀中,辛宜拼命地挣扎锤打他。越是如此,季桓却将她抱得更紧。


    好似在他怀中就像一只虽然可以飞走的鸟,若不是他紧拥着,那鸟儿必然会拼了命得逃离他。


    “绾绾,是我不——”


    刹那间,辛宜感觉自己被人揽着转了一圈,她霎时止了哭闹,听见头顶上传来艰难的一声闷哼。


    她迅速回过神来,发觉男人与她早已换了位置。


    身后中了一箭,季桓擦去唇角的血丝,冰冷地眸光盯着四周朝他涌来的人。


    眼前是一片谷底,溪流的一侧是陡转的山丘,另一侧则是错落的阶地。而那群山匪,正从山丘上下来,朝着他们这边而来。


    “绾绾,小心!”破空声骤然钻入耳畔,季桓旋即拉着过辛宜,朝着河流那侧跑去。


    他并未理会身后还插着的箭矢。当然,辛宜更不会理会。


    被他带着往下跑,辛宜虽然厌恶得想甩开他,但真到此等性命攸关的时候,却也想不了那么多。


    右眼瞎了,且身量又高,他的视野到底会受阻,譬如季桓正好没看到他的右前方不远处有块石块。


    辛宜却是看见了,他急忙甩开季桓的手,嫌弃又恼恨地瞪了他一眼。后知后觉,这才想起郗和说过,他有只眼睛看不见。


    他们跑得时候,后面的山匪也在射箭,辛宜见身侧又支箭矢,待避开射击后,迅速拔了那支箭矢握在手中。


    若非季桓夺了她的短匕和簪子,她又岂会冒这等险?


    见季桓果然被石块绊倒,辛宜握紧手里的箭矢,装作过去扶他的模样,举起胳膊上对准他后脊就是一扎。


    可怪的是,她当要扎下去的箭矢,却被后面山匪的箭矢一箭射偏。


    辛宜诧异地看着那飞远的箭矢,再想动手劈晕季桓时,他已经起身了,一把拽起她的腕子就要带她一起走。


    山林某处,钟栎手握长弓,想起刚刚射出的那一箭,长长舒了口气。


    “放手!”辛宜有些怒了,此刻说白了她也不在乎生死了,人匆匆一世,早晚都是要死的。


    她方才本可以抛下季桓独自逃走,可又怕季桓诡计多端,那些山匪若是有利可图,不一定会要他的命。


    是以,她亲自动手解决了季桓,就算赔上她这条命,能为安郎报仇,也不枉此生。


    “绾绾,快走!”季桓喘息着,垂眸一看,他的左手指节上的鲜血早已变得褐红结痂。


    “你放开我!”辛宜继续挣扎着,季桓却未有停下的意思。


    既然戏已经做了,合该要做到最真。对于那群人,他一开始就下令,不必手下留情。


    他从一早就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打算。既然并州的那次相遇,能让绾绾记了十几年……她心肠又软,连崔节那等无理取闹的妇人都能放过,那为何不能原谅他这个结发夫君呢?


    纵然眼前有河,季桓也未犹豫,拉着辛宜就跳了下去。好在此处的河流只是山间清溪,水才堪堪到季桓腰身,他们这般,只要能躲避得了身后的箭矢就行。


    辛宜本就会水,一遇见河流,更想挣脱他的束缚。可此时身后的山匪也追了上来,明晃晃的刀刃在阳光底下刺眼得紧。


    “季桓,拿命来!”


    眼看着长刃就要向他砍来,季桓一个侧身旋踢,迅速避了过去。


    辛宜瞅准时机,从他手中挣脱,身子轻盈地向游鱼一般迅速投入水中,顷刻就不见了。


    那些山匪见季桓眸底的阴鸷,吓得连刀都握不紧,季桓迅速夺过刀,一脚将人踢到,这才堪堪摆脱。


    再转眼时,那抹鲜红的衣衫已经远去,季桓咬着牙,冷眼扫过此时变得唯唯诺诺的一群山匪,低声怒骂:


    “蠢货!”


    说罢,也顾不得那群人,握着手中的刀,投进水中沿着下游去追那早跑远了的身影。


    钟栎看着这一幕,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仅仅是看见辛夫人弃他远去,主上的脸色就已阴沉得难看。若是叫他知晓方才辛夫人要杀他……


    不过,此番他心底终是有些窃喜。主上为了让辛夫人回心转意,不惜设了这一场局,足以可见他有多么在乎辛夫人。


    既然如此,有辛夫人在,那翠翠的事自然也不会再变得棘手。


    见季桓走了,钟栎当即出现,象征性得“解决”了那些残留的山匪,沿着河岸向着季桓和辛宜二人的方向而去。


    ……


    山间的冬夜仍旧冷得紧,待耳畔只有哗啦的水流和呼呼的风声后,辛宜彻底脱力,趴在河岸上重重喘息着。


    夜风肆虐横行,吹在脸上如同刀割。辛宜冷得牙关都在打颤,她再也顾不得,撑着身子趴上岸边,劫后余生地躺在地上。


    一


    轮皓月当空,夜空透亮又清明,数以万计地星子点缀其上,闪闪发光。


    辛宜呛了一口水,愣愣得看着眼前的天空,急促得呼着气。


    “父亲,为何……这般苦?”


    她的一生,还真是命途多舛。辛宜呆愣看向夜空,眼睛一眨不眨。


    那些往事,美好的,难堪的,惊恐的,难过的,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涌向她的脑海,逼着她喘不过气来。


    良久,辛宜忽地笑了,她终于想出了一切苦与难的源头。


    季桓!


    似乎自遇见季桓开始,她的苦难噩梦就开始了,不知死活地痴迷他将近十年……死里逃生后原本她的生活本可以重回正轨,和安郎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


    “安郎,我会替你报仇……”辛宜又呛了一口水。


    恍惚间,耳畔传来水声,辛宜蹙眉,侧过脸去看向另一侧的河畔。


    苍白的指骨在月辉下青筋外露,沾染着一层层水珠,只那中指指尖处,恰恰少了一节,


    意识到那是何物,辛宜陡然惊起,旋即从地上起身,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抬起脚就往那瘦骨嶙峋的指节上踩去。


    “唔~”水下传来一阵闷哼,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脚踝,死死抵住她的发力。


    辛宜当然不堪示弱,那人越用地桎梏她,她越是用力,仿佛就是死,她今天都不会挪脚。


    季桓却也不敢真的用力太狠,若他真反击,下一刻辛宜定然会被她甩到河里。


    可真甩到河里,她指不定又要离他远去。


    若是她想不开,躲在河里不出来,出了事又如何作好?


    “绾绾!”季桓无奈地叹了口气,良久,得不到回应,他另一只脚抬起,勾到岸沿,后腰发力将岸上的女人扑倒,二人一同摔到岸上,这场闹剧才算作罢。


    游了这么久,费了诸多心神,季桓都没死成,辛宜实在是累得紧,她也不挣脱了,面无表情地躺在岸上换着气。


    季桓闭上眼眸,他已然感受不到左手的知觉。同辛宜一般躺在岸上喘息。


    脑海中反思着今日的计策,季桓抚上心口,涩然地叹了口气。他的苦苦算计,终究还是落空了。


    就算他为她挡箭,同她一起死里逃生又如何,她还是要他死。


    心底苦笑,季桓看着头顶地月亮,忽地发觉,真是事事无常。五年前的一个夜晚,辛宜也为他挡过一刀。


    那时他为了试探她,明知背后的杀手未彻底死透……


    果真是风水轮流转,他才是那个搬起石头砸向自己的人。


    “绾绾,是我对不住你……”


    肃冷的夜风终是将那一管干涩中透着悔意的声音送入辛宜的耳畔。


    霎时,她紧闭的双眸陡然一惊,旋即袖中双拳紧紧攥起。


    躺下片刻,她脑海中迅速回忆着今日季桓的怪异之处。


    怪不得,怪不得季桓会这般,抱着她跳下陡坡,替她挡箭,带她逃生……


    若是过往,就算他再需要她去平复他的梦魇,他也断然不会舍起他自己而去救她!


    季桓自始自终都是一个自私自利傲慢狂妄之人罢了。


    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做小伏低,放低姿态去讨好一个人。


    辛宜眸底的光迅速暗淡,她隐匿了许久的自尊,仿佛被人从外狠狠撕开,将她的疤痕撕到一处不剩,露出里面渗着鲜血的骨头,血肉模糊。


    夜空中忽地传来女人的悲啼声,辛宜一身湿衣,单薄得紧,她的后背随着悲鸣一阵阵颤动。


    见状,季桓当前撑起身子,上前抱住那哭得声嘶力竭地女人。


    “绾绾,对不起。”


    顾不得手上的酸麻剧痛,他用力抱紧辛宜,将她揽在怀中,试图用他身上仅有的温热,去捂热她那颗凉透了的心。


    “绾绾,绾绾……”他神情怔然,丝毫未曾发觉自己身上不正常的烫热。


    身上的伤本就未好透,段时间内又经历了这一遭,季桓的身子,不过强弩之末,在他下河之际就发起了热。


    “绾绾,我错了。”男人下颌贴着她的肩颈,似乎要将她融入血液,干涩的声音在夜风中却透着一丝祈求的黏腻。


    “当年是我误会了你……我不该……不该将你一人——”


    话还未说完,辛宜当即挣脱他,抬手又是一掌。


    她眉眼凝着恨意,目光决绝,即使此刻的她还被他揽于怀中。


    二人一时四目相对,季桓怔然地看着她,骤然失神。


    “绾绾,我想补偿你……”


    良久,他喉咙滚动,漆黑的眸子紧盯着辛宜,认真道。


    “我知晓过去我错得离谱……”


    辛宜这次倒未打断他,反而警戒地盯了他半瞬,她确实从未见过季桓认真对待过什么。


    但是,过往的伤痛若真能烟消云散,那她辛宜此生就真枉为人!


    既往不咎,对季桓而言,他根本就不配!


    “好啊,你季令君季大人想补偿,那你……便去死!”


    辛宜始终面容沉冷,盯着他恨恨道。


    这句话,让季桓的心如跨了山一般,跌宕起伏,最后终入尘埃。


    他垂下眼眸,错开了与她的视线,似乎真在思量。


    辛宜更为恼怒,愤然从他身上挣脱,“你既舍不得死,又谈何补偿?季桓,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贪生怕死之辈,当年你为了一己私利,引胡人入邺城。就算我辛宜不杀你,也自有旁人杀你!”


    “你既无颜面对天下苍生,无言面对我与安郎,那你为何不去死?”


    见季桓似乎在思量他的话,辛宜唇角罕见的完起一丝弧度,她慢慢靠近季桓,周身因泡了水,面色苍白,唇角冻红,宛如夜间的山魈。


    若这一刻真被她索了命,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走,季桓想。


    只见那山魈真靠近他身侧,冰冷地呼吸几乎触及他的下颌,魅惑凄异的声音忽地传入耳畔。


    “只要你去死,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好……”迷蒙中,他似乎真听到自己的声音,头脑却沉地如同灌了铅一般。


    夜风割过脸颊,吹得后背和指节上的伤口灼灼烧痛,季桓登时回过神来,当即道:


    “不,我暂且不能死。”


    怕她误会自己,季桓一手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保持清明,耐心同她解释道:


    “扬州有要事尚未解决,我不能死,我若死,冀州无主,扬州的那些人手握……”他顿了顿,察觉辛宜神色愈发不耐,旋即道“我若死,天下大乱,中土又将回到混乱之境。”


    哪知,他的那些耐心解释,在辛宜看来全是狗屁,辛宜看着他冷笑嘲讽道。


    “是啊,谁不想活着呢?”


    “谁又想死呢?”


    “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舍弃整个冀州的冀州别驾大人,竟然会在乎庶民的死活?”


    “为了你的私利,你杀了素听素问,对安郎施了酷刑,毫不手软的杀了崔苓……旁人在你眼里,不过卑贱蝼蚁,苟且偷生。”


    “你这样的人,去谈天下苍生,不觉得十分可笑吗?天下乱不乱,百姓是生是死,又与你何关?我说得对吗?”


    因为指节用力,断指处的伤口又汨汨流着血,疼痛到底使他又清醒了几分。


    “是,你说的不错!”


    他凤眸微眯,静静看着辛宜,沉声道:“雍朝末年,胡人入侵大雍,踏平洛阳,彼时黎民涂炭,确实别无他法。”就连他与阿母,包括辛宜,都成了那些祸乱中受害者。


    “待皇权式微,朝中刺史州牧便偏安一方,揽大权于己身,于这乱世中伺机而动。”


    “有人以仁慈宽松拉拢士人武将,谋求人心,博得天下盛誉。可越是这样的人,便越不简单。”


    “绾绾以为,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人,又凭何能坐上那个位置,若凭仁义,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你所看到的表象,只是你看到的罢了。”


    “我季桓此生偏偏最厌恶那等表里不一虚伪做作之人。自古以来,身居高位者,尤其是那些寒门庶族出身,从来就没有白壁无瑕。”


    “我季桓若想结束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自然要将这烂到根


    上的旧世自巢底颠覆,绝不能只局限于眼前利益而妇人之仁,心慈手软!”


    “至于旁的,我从不在乎。绾绾要知晓,所谓史书刀笔,向来都是胜者书写,这般看来,对与错,恩与怨,是与非,又算得了什么?”


    辛宜被他这一通歪理惊得哑口无言,父亲从来不是这般教她的,古来圣贤,文王周公,依靠贤德,不战而胜者比比皆是,依靠品行仁德治理天下也不在少数,怎地在他季桓口中,竟成了这副模样!


    “季桓,你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古往今来,只有你季桓一人这般罢了。”


    “你如此心狠手辣,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登上那个位置?”辛宜气得有些发抖,却依然坚毅地看着他。


    “你既说没有贤良仁君,那旁人若是装了一辈子仁义,待盖棺定论,仍是明君,而你,不过是躲在暗地里嫉妒他们的过街鼠而已!”


    “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季桓倒并未生气,摇了摇头,反而笑了。笑辛违那般精明之人,竟然将女儿养得如此天真。也笑他自己,白白辜负了过去她的一番真心。


    “从来旧朝颠覆,哪一个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若照绾绾之言,无论他们用何手段,都能一洗而空,仁义之士仅仅用那张嘴就能收腹失地,平复叛乱?不杀生,才是真的仁德?以杀止杀,便是恶贯满盈?”


    肺腔中一阵痒意,季桓止不住地咳嗽,良久,他才道:“绾绾,我知晓我是该死,只等我办完扬州的事……你可知扬州水患?”


    “吴郡陆氏的人为了中饱私囊,竟敢在河堤上动手脚……”


    “我奉陛下之命来此,我若死在此地,扬州那些人为了平复盛怒,定然会拿你出来顶罪……”


    季桓捂着心口,面色凝重,忍着灌了铅一般的脑袋向她靠近:


    “绾绾,再给我一些时日,我会弥补你……只待在处理完这些事,回到清河……我自会以死谢罪……”


    对上她狐疑又恼恨的眸子,季桓叹了一口气,“若你不信,届时随我回清河……我死后,自会有人送你离去。”


    “够了,季桓!”辛宜忽地厉声道,“你以为,你这些伎俩会信吗?不过权宜之计罢了,你季桓也是一贪生怕死之辈!”


    若是没有过去那些伤痛,旁人头一回见他这般,用尽弱者的口吻,说着令人揪心的悲悯之言,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最后再同他回清河,然后死得连渣得都不剩。


    季桓的前科实在太多,譬如安郎的事,譬如那契约……他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第62章 第62章:强取豪夺结发夫妻,原配夫……


    “绾绾……”季桓目露难色,仿佛再纠缠就是她不明事理胡搅蛮缠一般。


    “季桓,你如今还是如此刚愎自负,傲慢狂妄!”辛宜冷冷道。


    “你以为,若你不是季选之子,你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


    “还是你以为,天下能人志士全死绝了,没了你季桓,天就塌了!”


    “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而今,就算赔上我这条命,我也要拉着你一起走,让你下去同那些受你盘剥祸害之人赔罪!”


    辛宜想,她大概是疯了,自安郎死得那一刻,她就彻底疯了,此生不弄死季桓,她就枉为人/妻枉为人/母!


    眸底的慌乱从夜色中涌入,季桓袖中的指节发颤,他身上的衣衫早已结成了冰,想必辛宜也好不到哪去。


    他们夫妻二人,结发夫妻,原配夫妻,少年夫妻……竟然闹成了如今不死不休的局面……


    一股莫大的恐惧彻底将他笼罩,季桓唇瓣都在发颤。纵观眼前单薄瘦削的女人,季桓叹了口气,终究是他的错……


    可他不想辛宜死,他想她好好活着,他更想此生与她一同,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绾绾,真……真就没有转还的余地了吗?”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却又不死心。


    “季桓,换位思考,若有人对你季桓做了那些事,你可做到既往不咎?”辛宜抿着唇,冷睨着他,凉声道。


    确实不能……


    他和阿母在流亡中被流民匪贼活活欺辱,阿母更是……


    只恨他那时过于年弱,只能眼睁睁看着。


    后来他坐到冀州别驾的位置,第一件事就是加强冀州边境的管控,若胆敢有流民闯入冀州,皆格杀勿论!


    面对辛宜的质问,季桓更说不出话来。都说覆水难收,覆水难收,若是辛宜能回心转意,一直待在他身旁就好了。


    日子久了,待生下他与她的骨血,看着他们的孩儿慢慢长大,恨自然也会消下。


    脑海中迅速飞过这个念头时,季桓猛然惊醒。


    恰在此时,一声声狼嚎蓦地钻入耳畔。季桓竖起耳朵,旋即回神,面色倏地沉下来。


    “绾绾,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随我走。”


    “我知晓你恨我,恨不得我去死。我自然会死,但我哪里舍得让你也跟着我下去呢?”他面色闪过一丝疲惫。


    “你若狠心去了,那个孩子,你和韦允安珍之爱之的孩子,难道你真得舍得下?”


    “她那般小,幼年失怙,难道还要失母,成为孤儿吗?旁人就算待她再好,没了亲缘,绾绾你真能放心?”


    见辛宜有些踟蹰,季桓也未多想,顺势拉过她的手,借着月色,向着上游而去。


    钟栎就在上游,只要他往回走,不出多时,就能碰见钟栎。只是狼嚎声越来越近,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辛宜确实认真思量的季桓的话,他说得是不错,他确实舍不得阿澈。只是这话从季桓口中说出,倒令人万分不适。


    颇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荒谬感。


    毕竟,逼着她与阿澈分离,硬生生拆散他们一家的罪魁祸首,正是季桓那个疯子!


    现在却来苦口婆心,打着为她好的幌子却来劝她,真就成了她胡搅蛮缠?


    照这么说,阿澈还得感谢季桓不成?


    实在荒谬!


    月亮这般亮,星星也闪得晃眼,辛宜忽地发觉头脑彻底清明了,她没疯,疯了得是季桓那个反复无常的阴暗小人。


    若是季桓给野狼吃掉,也算他死得其所,辛宜如是想。


    旋即,一把撤掉他的手。


    黑夜中,季桓的视线还不如她。


    辛宜眼睁睁看着他又磕到了一块巨石上,额头上都是鲜血,顺着他的脸,直直往下流。


    “你怎么还有脸提我的阿澈?”辛宜绕在他身边,幽幽道。


    见他被绊倒,反而一脚踩在他后背上,附身下压,摁着他冷冷道:


    “你知晓我的阿澈来的有多么艰难吗?我的身子并不差……是你,是你逼着我吃了太多避子羹……”


    辛宜看着他面色上的痛意,心,脚下的力道更甚,“也是你,若非你,我又怎么会与她骨肉分离?”


    察觉脚踩的地方是何处,辛宜忽地心情愉悦,那支箭虽然被拔了,但伤口依旧,她脚下力道每加重一分,季桓的脸色就难堪一分。


    “你觉得,你做了那么多事,就凭着三言两语,就妄想揭过去?”辛宜顿了顿,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早已不是,当年的辛宜!”


    狼嚎声越来越近,近到辛宜都看见了近处的一双双惨绿的眼睛。


    心底蓦地一凉,辛宜不动声色地松开季桓,慢慢向河边靠近。


    她一动,那些狼自然也向她扑来。好在她动作够快,那些狼向她扑来时,辛宜想也未想,直接跳进了河水里。


    身上发热,还有流着血的伤口,这些气息自然更吸引野兽的垂涎。


    季桓倒未在乎那些绿着眼睛的狼群,一双眸子充着血,死死盯着那又弃他而去,只顾自己逃生的女人,长指猛然陷入石缝里。


    “辛宜啊辛宜,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季桓苦笑着,最后终于抬眸,冷冷地看着那几头正准备扑来的狼,拂去了身上的灰尘,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狼群可不顾及这些,嗅到腥味,发疯似的扑向季桓。


    哪知,狼还没扑来,那一簇簇冷箭率先而来,将最先靠近的狼几乎都射成了筛子。


    季桓走路都险些站不稳,钟栎旋即过来扶,却被季桓抬手挥退。


    即使狼都死了,他还是忍不住,慢慢走向方才辛宜跳河东岸边,苦笑着。


    一滴凉意落在他的左手上,微咸的冰凉渗进血肉,他这才发现,原来手指早没了。


    她又一次弃他而去,宁愿让狼吃掉他!


    心口的伤痛得他直冒冷汗,痛得他面色苍白,唇角连一丝血色都无。


    身子本就为彻底好透,这一天又是奔波劳累,跳河中箭断指的,他的身子早已撑不住,旋即一头栽进了河里。


    ……


    一想到季桓可能被野狼吃掉,心中终于拨云见雾,辛宜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彻底听不见狼嚎时,辛宜终于松了口气,再次游到了岸边。


    心下忽地感念,辛宜无奈笑着,眼角浸出泪来。关键时刻,仍是安郎救了她,一次次保佑她死里逃生。若非安郎教会他凫水,她哪里有这么多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季桓手底下逃脱?


    幸好今夜星空明亮,费了好一番气力,辛宜看清了天上的北极星与北斗七星。冬季北斗勺柄指向偏北,丹阳又在吴郡北,只要她一路向南,就能到达吴郡。


    只要她能死里逃生,她便不可能不管阿澈。


    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爹娘会不爱自己的骨肉?阿澈是安郎留给她的唯一血脉。


    季桓死在深山,被野狼吃了,齐琼之难不成还找野狼的麻烦?


    不过幸好齐琼之未为难阿澈,念在父亲的薄面上,她亲眼看着郗和将阿澈接走之后,才应了齐琼之的要求。


    季桓死了,她彻底替安郎报仇雪耻。今后,她会带着阿澈回并州,那是她长大的地方,没有旁的勾心斗角,她会带着阿澈在那里长大。


    天明时分,辛宜到了汀城。接着坐船赶往了吴县。郗和如今就在沣鸣寺,她得去一趟。


    若有机会,还可同季泠告别,再怎么说,季泠有恩于她。季泠也是苦命人,她与季桓,自是不同。


    与此同时,扬州刺史府中堂却像是炸开了锅般,齐琼之黑着脸色,并不言语。


    探子传来消息,季桓的马车还未入吴郡汀城,竟然遭遇山匪埋伏,而季桓身负重伤。


    这件事一旦叫洛阳那边知晓,郭晟可不会善罢甘休,郭晟本就忌惮他在扬州的郡兵……


    “大人,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陆净急忙道。


    “他季桓在我扬州,安稳度日整整七月,我们都未曾动他,郭……那位若真是信了,我们就不必等了。”提起季桓,陆净双眸中血丝遍布,一时恨得咬牙切齿。


    “他若真想死,不若我们直接动手,送他上路。”言毕,陆净手中的酒盏顿时碎了一地。


    乔茂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齐琼之右手边上一位身着牙白色挑线襦裙的女子默默开了口:


    “陆先生这么急,是生怕郭晟不知,我们想做何?”


    她一说话,陆净恨恨地抿了抿嘴,暗地里朝她翻了白眼。


    若是一般的妇人,他早不留情面地骂回去了,可此人又不仅仅只是齐琼之长子的夫人……


    陆净眯起眼眸,朝着那妇人和齐琼之上下打量。哪知那夫人只淡淡笑着,她眼底的神色同那人一模一样,陆净深深吸了口气。


    “夫人言重了,依某之见,说不定是季桓一手谋划的。”


    “哦?是吗,听说季桓是来要辛违之女的?”谋士朱轻道。


    “辛违之女?”陆净冷哼了一声,轻蔑道:“辛违就是个笑话,瞧瞧他那架子,自命清高,最后不仅自己折在季桓手上,就连他那女儿,听说胡人入冀州时……”


    他正欲继续下去,却见那妇人冷眸一扫,眼睛像是剜了他似的,陆净旋即错开话题:


    “季桓就算要点脸,也不该接回辛违之女。除非,辛违之女那里,有辛违和宋雍留下的东西,若是这般,大人绝不能手下留情!”


    “不该放了辛违之女!更不能放过季桓!”


    说来说去,陆净又绕到了杀季桓上,乔茂和朱轻对视,轻蔑一笑。


    “说得倒是轻松,若非你陆氏惹下的祸,季桓怎么可能会来丹阳?”周琰慵懒地转了转手上的红玛瑙镯子,颇有些漫不经心。


    若仔细看,整个中堂上只有她一个女人,就连齐琼之的继室乔夫人,都未有这样的机遇。


    乔茂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对上齐琼之的视线,笑道:


    “无论今夜季桓如何,想必大人心下早当有了判决。”


    “辛违之女,又怎么可能放过季桓,我们不杀他,自会有人。”


    这话说得正中齐琼之心砍,只是他身旁的周琰却愣了一瞬。


    “哼,辛违那个老东西都折进去了,又何况是他那个蠢女儿?”陆净有些不满。


    “够了。”齐琼之有些不悦,扫了堂下的谋士,“先想想,若郭晟问起,我等怎么交待。”


    乔茂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大人不必交待,此事本就与我等无关。这是季桓在邺城惹下的乱子,他的业障,由他自己还。”


    “我们不出手,届时自有天下悠悠众口,堵住季桓。”


    旋即,乔茂放下茶盏,眸中闪过冷厉,“若是他识相的话。”


    见齐琼之和周琰都点头应是,陆净浑浊的双眸紧紧眯起。


    ……


    周遭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落了满地红。街道上时不时还有小儿成群结伴地捡着爆竹。


    辛宜穿过街巷,到了沣鸣寺门前时,才意识到今日已是除夕。


    沣鸣寺今日闭寺,无论街头巷尾多么热闹,古刹前都是清寂无人。


    分明是她答应的郗和,要请他去吃顿年夜饭。不成想,如今只剩她孤单一人。


    “夫人,原是您回来啦!”栢瑞看见他,激动得将手中的两袋果子提起来,双眸都似在放光。


    辛宜愣了一瞬,抬眸看向眼前的古刹,才渐渐想起来这少年正是当初她和安郎头回来沣鸣寺遇见的少年,郗和的徒弟。


    见辛宜面色憔悴又迷惘,不待她说话,栢瑞就引着她往侧门走,一遍道:


    “先生每隔两个时辰就吩咐我来此,看看夫人有没有过来。”


    “眼下他带着小阿……小姐出去买糖葫芦了,约莫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回来。”


    栢瑞摸了摸鼻尖,傻呵呵的同她笑。


    “夫人,先进屋暖会炉子吧,先生早已为夫人准备好了厢房和衣服。”


    辛宜眸底闪过一丝诧异,良久那抹诧异化作绵绵泉水,涌入深潭。


    她不动声色地擦去泪水,默默跟着栢瑞去了厢房。她实在太累了,从昨夜与季桓纠缠,到眼下,她从没消停过一刻。


    沾到床的那一刻,辛宜贪恋地坠入梦乡。


    直到听见一阵阵呼唤声,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却见一人影默默坐在她床榻,那身影熟悉又温热,仿如是她日思夜想之人。


    “安郎……”


    她只有安郎了。


    虽然自邺城那件事之后,她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少女情思,再没有对旁人,像对季桓一般满怀期许,羞涩又冲动。


    但她与安郎,是真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安郎让她知晓,原来被人喜欢,被人珍视原是这般美好……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肆无忌惮依赖撒欢之人。


    和他在一起,她是愉悦放松的,再没有在季桓面前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何况,他们早就骨血相融,夫妻一体,他们还有了阿澈。


    被他善待了四年,她的生命里怎么能突然没有了安郎呢?


    脑子里一团乱麻,辛宜摇了摇头,她好想见他,好想同他说说话,想他在她身边……


    “安郎……”辛宜当即坐起身来,直接拥上男人的脖颈,紧紧抱着他,生怕下一瞬他就要离她远去。


    “我好想你。”


    环过脖颈的手臂虽然纤细,可郗和仍被这力道带得有些喘不过气。


    “别走,别丢下我。”辛宜迷迷糊糊,泪水晕了满面,渐渐浸透他的衣衫。


    郗和顿时僵在那里,双手似起似落,不敢去抱她,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绾绾~”他喉咙滚动,目光不知该放在何处。


    郗和记得,这还是她头一回肯离她这么近,近到二人紧密相拥……


    “不要丢下我。”她又朝他怀中压了压,直到那滚烫的脸颊处理到他脖颈的皮肤,郗和这才反应过来。


    “绾绾,你发热了?”他当即将人拉开,抬手去触碰辛宜的额头,断然道。


    “安郎,别走……”辛宜仍不依不饶,揪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郗和愣了半瞬,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这是把他当成了韦允安。


    “我不会走。”他试图松开辛宜的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睡下。


    “绾绾,我永远不会走。”


    第63章 第63章:强取豪夺精于算计,不择手……


    见她彻底睡下了,郗和这才松了一口气。


    怪他没有将韦允安找回来,看到辛宜难过执着,困宥于仇恨,他心中一刻也无法安宁。


    回来时候,他就替她把了脉,这才发现她又受了寒。


    怜惜的同时,又莫名生出一丝气恼。他是医者,深知得病容易去病难,她竟然为了杀季桓,宁肯与之同归于尽,宁肯毁了她自己的身子,他最是看不惯这等事。


    可,这一切都源于他没有把韦允安找回来。


    他与阿澈相处了这么久,知晓这姑娘慧根开得早,且又从不说慌。


    再者,季行初也不是不知晓韦允安于辛宜而言有多么重要。


    对于他去城南看韦允安的事,季桓也不过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季桓又哪里会舍得处死韦允安呢?


    她只是不喜言语罢了,韦允安于她受难时伴她三年,爱她三年。而他,也恰恰迟了这三年。


    若当年留在扬州的人是他,那或许如今绾绾同他才是白首不相离的夫妻。


    郗和略带遗憾地看着她,将她面上的碎发轻轻拨了回去。


    “若你回头,能看一看我……也是极好。”


    辛宜再次醒来时候,已是深夜。喝过郗和煎的药,终于没了头重脚轻跟灌了铅似的沉重感觉。


    眼前只有一方桌案,上面摆着茶杯器具,绣墩旁还有一尊燃着袅袅青烟的香炉。


    房内没有人。


    倒是透过隔窗,外面隐隐有暖黄的火光。辛宜揉了揉额角,垂眸时发现软枕旁叠放着的藕荷兔绒棉衫氅衣。


    辛宜自己都未发现,在触碰到氅衣时,唇角微不可查地弯起了一抹弧度。


    推开门的瞬间,夜风还是冷得像刀子割脸似的,辛宜拢了拢氅衣,站在抱厦前。


    而郗和同阿澈正在蹲在院子里空旷的地方。一大一小聚在一起,言语嬉笑。辛宜就靠在柱子旁,懒洋洋地看着他们。


    不知他做了什么,忽地抱起阿澈一个箭步就像后退去。


    下一瞬,一朵朵金黄的火花爆着噼里啪啦的声响,争先恐后地从那小盒子里窜出来。足足冲了有一丈高。飞洒的星点不断向外扩散,逐渐汇聚成线,活脱脱像一棵生了火花的树。


    “阿娘!”阿澈看见她,眼眸中倒映着金黄的火光,急忙要从郗和怀中撤出。


    “慢些慢些。”郗和才将她放下,小丫头就跑着跳着拥了上来。


    辛宜刚要俯身去抱她,却被郗和拦下,他又先行一步抱住阿澈,走向辛宜身旁。


    阿澈虽有些不高兴,见郗和抱着她也是离娘亲越来越近,她伸出一双小手,虚虚揽向辛宜。


    “阿娘身子不舒坦,还是叔父来抱阿澈吧。”二人的衣袂紧紧相贴,这般阿澈就能被他抱着去靠近辛宜。


    辛宜顺着这姿势摸向阿澈,同她额头抵着额头,一时没有说话。


    安郎也是这般,见阿澈逐渐长了个子,总是怕她抱不动……


    “阿娘?”小丫头也意思到不对劲,赶忙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封,塞进辛宜怀中,露出两颗小小的门牙,腼腆道:


    “阿娘拿着阿澈的压岁钱,买巷口爷爷的糖葫芦吃。”


    辛宜原本情绪低落,却被阿澈这话逗得笑了,若是安郎在,定然又一板一眼地教导她,“阿澈不可给爹爹和娘亲发压岁钱,这般只会乱了辈分。”


    辛宜本想逗逗她,试图将那红封接了,没想到小丫头迅速又收回去了。


    她一时忍俊不禁地看向抱着阿澈的郗和,二人对上视线,只见郗和抿着唇笑而不语。


    这下,辛宜愈发好奇了。


    “阿澈不是说要把压岁钱给阿娘吗?”


    “郗和叔父说了,夜晚不能吃糖葫芦,牙牙会坏。阿澈不想阿娘的牙牙也坏。”


    “阿娘先答应阿澈,夜晚不吃,阿澈就把钱钱给阿娘。”


    “好好,阿娘答应你。”辛宜对上阿澈水灵灵的眼睛,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


    “叔父一直抱着你也不舒服,先下来吧,坐阿娘身旁……阿娘好想你。”


    辛宜当即坐在抱厦旁的抄手游廊的长凳上,她将阿澈从郗和那接过,将她放在自己身旁。


    见状,郗和也顺势坐下,紧挨着阿澈。


    月光穿进檐廊,落在他们身上,洒下一层淡淡的银辉。耳畔是千家万户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听着他们母女说着话,郗和半倚在连廊的柱子上,唇角微微上扬。


    若季行初能真的放下,此生就由他长伴在她的身旁,也是不错。


    想到那一种可能,郗和在心底摇了摇头。比起她失魂落魄地待在他的身边,他还是想尽一把力,将韦允安找回来。


    “绾绾,书房里我温了桂花甜酿药膳,你许久未进食了,先去喝点吧,不然药太苦。”郗和道。


    无论是让栢瑞在门外候着她,还是提前为她备了厢房衣服,再到后来厨房还温着药膳……


    辛宜没想到,他竟然这般体贴周到。可她,实在欠了他太多,包括这次,她抱着赴死的决心,去了刺史府,还将阿澈托给他。


    “我……”辛宜想同他道歉,但喉咙沙哑,梗在那处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她能体会到郗和的心意,可她心中到底没法再住进一个人。


    “哎呀,这有什么!”


    郗和明白她的窘迫,当即打断道:“不过就是一碗甜酿,我替你把了脉,不咳嗽,甜食还是能用的。”


    “叔父,阿澈也要。”小丫头眼巴巴地看着郗和。


    “好,也给阿澈。”


    后半夜,爆竹声渐渐止息,守岁的人也进入了梦乡。


    辛宜倒是睡不着,她白日里睡了太久。此时,她正在脑海里思量,季桓同她说的,安郎埋在兮山的事。


    见房内灯火通明,郗和还是不放心,敲响了门。


    “我过来替你把把脉。”


    辛宜不疑,披着兔绒大氅开了门。


    现下阿澈已经睡了,白日里那些话,困在他的心头上,郗和仍是不能平静。


    他面色肃然,没了往日里的随和畅意,倒令辛宜有些诧异,她顺势接过茶壶,想替他倒杯热茶。


    郗和倒也没拒绝,只是当着她的面叹了口气。


    “绾绾,你可曾记得,当初在沣鸣寺答应的我什么?”郗和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幽深。


    辛宜垂下眼眸,心中百感交集,无措又无奈。


    “对不起,郗和。”良久,她缓缓抬眸,泪意盈满了眼眶。


    看见她眼圈泛红,郗和心尖蓦地一痛,她本就如此命途多舛,他却又这般逼迫于她。


    可是,他不想亲眼看着她去死!


    人只有活着,才能去追逐那些心之所向的物什。相通了这点,郗和顿时豁然开朗,他看向辛宜的眼眸,定定道  :


    “绾绾,你没有错。”


    “错得是季行初,我知晓,若没有他,你与韦兄仍会在永安县继续安然地生活。”


    “你们会看着阿澈长大,过去那些痛得苦得就永远成了过去。我知晓你的不易。”


    “是啊,若没有他,我和安郎又怎么会如此。”辛宜垂下眼眸,微微侧脸,试图将着面上的悲伤隐匿。


    “好在,他现在彻底死了,死在了野狼的肚子里。我终于为安郎报仇雪恨。”


    “可我不明白,我分明已经报了仇,却依旧高兴不起来。”


    “季桓他是死了,可安郎却再也不能回到我身边,阿澈永远没有了父亲。而我,也是一无所有!”


    听见辛宜说季桓死在了野狼的肚子里,郗和不禁拧眉,眸中不乏有些担忧。


    季桓那般精于算计,不择手段,怎么可能会被野狼吃掉?他季行初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毕竟,连辛违这等谋士都栽到了季桓手下,若传言季行初死在野狼腹中,那天下岂不要贻笑大方?


    且季桓不能死,若季桓死在扬州,郭晟又岂能善摆干休?到时候被拉出来顶罪之人……


    郗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试图安慰辛宜道:


    “绾绾,阿澈怎么会没有父亲呢?你莫忘了,叔父伯父,怎么说也带着一个‘父’,若你不介意,从今往后我可做阿澈的父亲……”


    这话刚一说话,郗和旋即红了耳畔,急忙喝了口茶,却又被呛到,一边咳嗽一边解释道:


    “绾绾,我不是哪个意思,怎么说我也照看了阿澈那么久,他同我,也是有些缘分的。”


    感觉直接越描越黑,郗和干脆一直咳嗽不出声了。他头一次直面这等事情,方才他的话,辛宜会不会……


    在她看来,韦兄刚死,他那般是不是太过心急?但他确实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在她难得时候搭把手,告诉她,她还是有可以依靠之人!


    “我知道奉安的意思。”辛宜叹了口气,“奉安对我和阿澈,还有安郎的大恩,辛宜此生难忘。”


    说罢,她急忙屈膝行礼,无论郗和怎么阻拦,她像是铁了心似的,非要完成那一拜。


    这事既然被她不动声色的揭了去,郗和也没作他想。看着辛宜,眉心紧拧,黑眸中满是忧虑之色,试探问道:


    “绾绾,若是……我是说若是,这次季桓未死,你会如何?”


    “他死透了,不可能再活着!”


    “那一群群野狼冲他而去,他身上都是血……他季桓必死无疑!”辛宜面容难堪,执着道。


    “绾绾!”郗和有些无奈,他知晓她这又是在自欺欺人,其实她也知晓,季桓难杀得很,她自己也没有几分把握。


    “你冷静下,若季桓没死,你还要再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郗和定定地看着她道。


    “他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若他没死,我就杀到他去死,他若不死,我有何颜面下去见安郎?季桓那等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之人,就算死,他也只能下阿鼻地狱!”辛宜气恼地面色憋红,有些声嘶力竭道。


    “那之后呢?”尽管仍听见他意想之中回答,但郗和不知为何,心下憋着一股子气,他也渐渐沉了面色,认真道。


    “杀了他,我会带着阿澈回到并州……”


    “辛宜,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只要季行初没死,你就会永远这般做下去?即使赔上你的命,即使阿澈永远失去父亲母亲,成为孤儿?你也依旧如此?”郗和目光沉沉,话语都带着几分郁结之气。


    见她没有说话,郗和的怒火更盛。他沿着桌案来回走动,在焦急中不断徘徊。


    “绾绾,既然你一心要杀季,那先听我说完这其中的利弊关系。”


    “当下季桓是与郭晟做了某种交易,若季桓不明不白死在扬州,郭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若你为报仇杀了季桓,齐琼之和扬州的那些人,就会以此为借口,将你推出做挡箭牌,反而将他们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绾绾或许也发现,季桓待你有些许怪异……他应不会向往常那般待你了,若你实在想杀他,不如等从扬州离开后,在他回京之路上再动手……”


    “可我等不了这么久!若季桓一直不回邺城,我岂非要在扬州等他十年八年?他可配?我恨他,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他即刻就去死!”辛宜崩溃哭道。


    “若他不死,我又怎么对得起我的安郎?”


    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郗和默默叹了口气,恼怒却又无奈。


    他方才不过试探辛宜,是否继续要杀季桓,不想她倒是真得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


    她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连昨晚的事也是这般,冬日里水冷的透骨,她仍一意孤行,为了杀季桓竟然跳到冰水中,这是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纵然季桓该死,可她唯独不能自己的命在去堵这一把。他实在不忍心见她被仇恨冲昏头脑,一条路走到黑。


    何况,韦允安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若她真杀了季桓,最后只能两败俱伤,她和阿澈都会丢了性命。


    “好,那我再问你一次,绾绾你若是出了事,那阿澈怎么办,他还未满三岁,你为了报仇连你和韦兄的骨血都要舍弃吗?”


    辛宜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旋即却旁侧错开眼。不料郗和却始终直直盯着她与她对视,绝不让她有一分一毫的退缩。


    “绾绾你以为,你杀了季桓一切都完了吗?朝廷官府会通缉你,会将阿澈没入贱籍,好一点的就是与人为奴为婢,差一点,便是没入教坊司为妓!”


    “绾绾,若真如此,你当是好狠的心!”


    “不,我不会放弃阿澈的!她是我和安郎的孩子,我不会让此事发生的,事发以后我会带着阿澈离开,实在不行,我便离开大周,去往百越之地!”


    “天下之大,我不信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辛宜面色决绝,袖中指节死死掐着血肉,连肩膀都在发表颤。


    “绾绾,莫要在自欺自人了!”郗和苦口婆心劝道。


    “此地是扬州,我说了,季桓若死在扬州,齐琼之为了平息郭晟怒火,首当其冲的就是你!”


    “那我能怎么办呢?杀不了他,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仇人每日逍遥快活?他根本就不会放过我!我与他之间,只能是不死不休!”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为何就不肯放过我?他本就该死,他本就该死!只要我辛宜活着,我就不会放过他,我要为安郎报仇雪恨!”


    “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绾绾绾,你还有我,还有阿澈,还有……还有你阿兄!还有槐安巷的薛娘子。你可知,她前段时日还同我问过你。她担忧你的病,还要托我将那一篮新下的蛋带给你补身子。”


    “还有素问,当年的事她没有死,季桓虽下令施加酷刑,但好在她没事,我之前见她,她还同我说了话。”


    “素问!”听见素问的名字,脑海中的回忆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素问与她挥泪别离。


    “她没事就好,她没事就好。”辛宜本想稍稍松下一口气,可一想到素问在何处,她猛然惊醒,“素问在吴郡,那个疯子怎么可能会放过素问!”


    “他会放过素问的。”郗和看着她,笃定道。


    “你可知,季行初的行径与以往大有不同?他能知晓当年的事,便是通过素问……”


    “所以,他若能想开,只会想法设法的弥补你……你们之间,也不是不死不休的地步……”


    说话这句话的时候,郗和有些心虚。他也没有几分把握,季行初会做到什么地步。


    他不想绾绾走上一条不归路,他们之间,或许有转圜的余地呢?


    “不,奉安,我不信他,我不可能信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那种人,刚愎自用,傲慢狂妄,他永远都不可能悔悟!”


    郗和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无论他如何劝她,辛宜始终都不改口。现下就算季桓彻底悔悟,但覆水终将难受,却是到了辛宜与他这般势同水火。


    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季桓的女子,如今到一门心思果决刚毅的势必要杀季桓。


    真是讽刺,可


    这一切都是季桓自己种下的因。


    “绾绾,人不能只为了仇恨而活。”郗和思量许久,终是开口到。


    “人生不过短短数载,你还能做很多事,还能抚养阿澈长大,还能……还能将辛先生的书稿都整理一番,还能……”


    “或许,就当是为了我和阿澈活下来吧……”他喉咙哽咽,还是说出来藏匿于心中许久的话。


    为了他活下来……


    郗和觉得,自己今晚真的是要疯了。


    他眸光微动,有些落荒而逃之态,急忙道:


    “总之绾绾,你好好思量一番我今日说的话,你并非只是为了仇恨而活?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你并未亲眼见过韦兄的尸身。”


    “若连你也去了,倘若有朝一日韦兄活着回来,看不见你,他会如何绝望?”


    听到这句话时,辛宜已经泪眼莹莹,捂着唇哽咽起来。郗和说得对,她从阿兄那里得知安郎的死讯,可她毕竟没有亲眼所见。


    待明日她要去一趟兮山,总归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要再去见安郎最后一面!


    第64章 第64章:强取豪夺他们注定了就该绑……


    翌日,辛宜起了大早。正欲同郗和告别。


    因着她生病,阿澈也未像往常那样同她睡在一处。辛宜先去看了看阿澈,将她踢下的被子重新掖了掖,盯着阿澈的睡颜,愣神了一瞬。


    “娘亲最是对不起你和爹爹。”她心中默念着,长眉都拢蹙在了一起,分外忧伤惆怅。


    若是可以,谁不想安居乐业,无忧无虑的生活着?


    她得去探究一下情况,安郎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日去顾神医住所时,冥冥之中她似乎听见安郎在呼唤她。


    就算最后有一丝希望,她也决不能放弃。


    “娘亲今后会振作起来……”


    俯身亲了阿澈的脸颊,辛宜旋即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去。


    然而还未出了厢房的大门,就正好遇见郗和站在那棵系满红绳的菩提树下静静地看着她。


    “昨日你刚刚退热,风寒还未好全,其实……不必这般急……”


    辛宜摇了摇头,眸光中平静悠远,竟无一丝涟漪,这倒叫郗和意外。


    “我身子好得差不多了……”辛宜抬眸,看向她,眉眼却柔和了几分。


    “谢谢你,奉安,我得留着这条命,你说得对,若是安郎还在,他回来看不见我,会着急的。”


    郗和默默叹了口气,原本这是他也无打算之事,只不过借此机会激励她活下去。


    没想到她如今却这般固执,非要一探到底。若是事后真叫她知晓了,满怀希望的期许与绝望的悲痛相互交织……他不忍心见她那般难受。


    “我同你一起吧,我在吴郡待了三四载,再怎么说也比你熟悉一些。”


    “我会随身带些药,以备不时之需。再者,你一个人茫然上山,我怎么放心得下?”


    看出她的诧异与震惊,以及眸光中的欣悦,郗和继续道:


    “阿澈你放心吧,我们走后栢瑞会照顾好他。”


    辛宜有些难为情,她一而再再而三得麻烦郗和。第一回去齐安县寻找安郎,她将阿澈托付给他,一带就是将近六月。上回因为阿兄和齐琼之的事,临时又将阿澈托付与他。


    “奉安,多谢你一直以来对我都这般好,辛宜实在感激不尽……”


    “绾绾,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心中畅然乐意。若每一次,你都要谢我,那你可真欠了我太多人情,将来不怕我一并讨回来?”


    他唇角含笑,一双眼眸弯成了月牙,辛宜便知晓他又在打趣她,便回道:


    “好。”


    “……”


    郗和没想到她真会答应,这下突然把他弄的面红耳赤了,好似他做这些,都是要求回报似的。


    可他的心中却总忍不住往那处想,若真的可以……


    郗和旋即恢复了冷静,看向辛宜,转移了话题。


    “绾绾,今日丹阳那边传来消息,齐琼之已经放了你阿兄,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卧床修养一段时间就可。”


    “是我害了阿兄,若不是我,他也不会被齐琼之要挟,受此磨难。”辛宜有些失落。


    “绾绾,今后莫要说这些话了,不必总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也莫要说那些垂头丧气的话。”郗和劝导道。


    “我知晓了。”辛宜道。


    “总是世事无常,谁又说得准呢?”他抬眸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神情有些茫然。


    在郗和的视线下,临走前辛宜还是捏着鼻子灌了两碗汤药。之后,郗和租了一辆马车,载着辛宜去了兮山。


    与上次来兮山的方向大致相同,都是先坐马车绕一段远路,路过震泽时换成小舟,最后才到兮山上。


    季桓说过,他把安郎葬在了此处。可偌大一个兮山,安郎又葬在哪呢?


    心中燃起的火苗腾地一下被浇灭,辛宜有些后悔,后悔那日质问季桓时候,没有问清楚。


    “绾绾莫担忧,知晓了兮山,我们一点点找,总会有结果的。”郗和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正好兮山大,能困住她一时片刻,等她想清楚了,自然能破解那场死局。


    现在只要她肯好好活着,他便别无所求了。


    ……


    吴郡,太守府。


    清晨的微光稀稀疏疏的落进窗内,在山水屏风上投下一层光影,正好散乱地洒在依靠在床榻上的男人脸庞上。


    他双眸泛红,血丝爬了满眼,猩红地实在骇人。


    而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他左手上的那节断了的中指上。


    世族重仪容举止,形神俊美。而他如今却瞎眼断指……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那日发生的事像魔咒一般,啃食着他的脑海心灵。


    她不是心地善良?连崔节,崔苓那些欺她辱她的败类都能获得她的恻隐之心吗?


    怎么到了他这儿,全都败地一塌涂地?


    他以为有了那些山匪,她仍能像少年时那般,为他乱了心扉,动了心弦……


    危难之际,他不顾死生救她,将之前的那些事一笔勾销,她放下那些事,不是顺其自然?这番她就能回到他身边,继续做他的妻……从那件事以后他就想过了,他今后会好好补偿她,不会再像过去那般待她。


    她想去何处就去何处,他再也不会拘着她。若她要将那个孩子带过来,他咬咬牙,也不是不能忍受……


    可为何,为何这一切都不起效用?为何他替她挡箭,带她逃生,她不仅不领情,还要他葬身野狼之腹?


    莫不是他如今有了残缺,辛宜看不上他了?


    也是,就算韦允安死了,还有宋峥郗和那些人,再不济还有听竹苑的那些倌儿……再如何,都比他这个残缺之人强!


    可她怎么能真弃他而去呢?


    他们注定了就该绑在一起,这辈子,下一辈,下下辈子,都绑在一起!


    “来人!”季桓忽地抬眸,目光冷冷地看向窗外,这时候钟栎正匆匆进来。


    “直接将顾道生请来,本官要他,做一物。”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在那节断了一截的中指上,眸光阴鸷的可怕,而后道。


    “暗中去请,若有漏了消息,本官唯你是问。”


    “喏。”


    身上阴冷沉重的目光如芒在背,钟栎暗暗吸了一口气。想看季桓却又不敢抬头。


    “无事了,你下去吧。”


    季桓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却见钟栎仍杵在那没有动弹,烦躁地抬眸道:


    “还有何事?”


    “主上……


    大小姐不见了。“钟栎禀报过后,直接屏住呼吸吹垂下首去。


    “何时的事?”季桓拧着眉心,面上愈发不耐。


    “主上前往丹阳那日……属下,属下也是今日才知晓。见主上重伤昏迷未醒,这才……”


    “兮山找了吗?”凤眸中寒光似起,男人左右翻掌,又开始看向自己的左手。


    “找了,只是兮山太大,属下也去了长生庵,依旧没有消息。”


    “兮山,兮山……兮——”季桓忽地抬眸,那夜分别时决绝的容颜似乎就在眼前。


    她为了区区韦允安,来质问他,还要杀他!


    她知晓韦允安埋在了兮山上……而季泠很可能也在兮山上。兮山,长生庵,陆琛……季桓眯起眼眸,当即道:


    “本官要前往兮山,即刻启程。带上一半的骑兵、弓箭手,还有,时刻留意陆净的动向,若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喏!”


    为了齐琼之的那些事,还有传国玉玺,他本不欲同陆氏撕破脸,可若这回陆净敢动他的人,他不得不斩草除根!


    他季桓,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辈。陆净若惹了他,便不是齐琼之一句简单交待的事了,到时看齐琼之和扬州世家要如何选择,鱼和熊掌,从来都不可兼得。


    ……


    月上枝头,夜鸦在林中枝头呜呼哀嚎着,叫得人发颤,莫名悲伤。


    辛宜和郗和约莫是巳时而来,下午顺着枯树山林绕了一圈,都不见坟茔。


    见她累的满头是汗,面容憔悴,郗和一边拿出水囊,一边从怀中掏出丝帕,附身迅速将她额角的袭汗抹去。


    虽然夜晚,可月色格外通透明亮,辛宜看清他的动作,正好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一时惊愕地忘了说话。


    “绾绾莫要难过,兮山大着呢,光是山头就有一二十座。今日先找到这吧,山上夜晚风厉害着呢……”


    他眸光复杂,下意识抿了抿干涩的唇,其实找不到韦允安的墓于他而言才是最好不过。


    这样,绾绾就能安顿下来,不去想那些刺杀之类的。至少能保住命。


    可他又不忍心看绾绾难受……


    辛宜也累得虚脱了,答应了郗和的话。


    “我们随意捡些枯枝,也能取取暖。”郗和道。


    辛宜点了点头,借着月色,只要往地上随意扒拉几下,柴火也就够了。


    哪知,她刚想绕过前面的古杉想捡着枯枝落叶,却看看古杉对面隐隐约约有飞荡的火星,似乎还有女人悲伤的私语。


    当即,辛宜躲在树后,心有余悸地舒着气。耳畔的夜鸦的悲号更衬得夜色骇人。


    “奉安。”她小声默念着。


    郗和不知去向何处,没有回音。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仍在继续,辛宜捂着心口,拧着眉心,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奉安,你为何会在此!”哭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人诧异地询问。


    “季泠阿姊,你怎么……?”郗和复杂又悲悯地看着季泠,刚想出的话顿时又梗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听见不是她想得那些怪力乱神,辛宜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走到郗和身侧才看清跪坐在地上一身僧袍的女子是季泠。


    “季泠阿姊!”辛宜蹲下身,感怀地看着她。


    “你……”看着她跪坐在一块墓碑前,心中说不错愕那是假的。


    只是那墓碑虽然祭祀所用,上面却没有任何字,而墓碑周围连坟冢都有。


    知道辛宜想问什么,季泠抬手用僧袍擦去眼泪,“小兮走的时候不过几个月,我并未给他刻墓铭……”


    听见这话,郗和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陆琛是吴郡陆氏宗子,他死后定然要被迁往族陵。而当年季泠腹中的孩子,只能作孤坟野鬼,无处可去。


    “十一载了,我正是在此处把小兮弄丢的。”


    见季泠怜爱地抚着墓碑,神情怔然,郗和不禁拧了眉心。


    若他未记错,季泠阿姊和陆氏子私奔逃至兮山,陆氏和季氏的人都追至此地截堵……她许是那时颠簸劳累,没了孩子。


    那时季桓奉命随讨虏将军袁旬清剿扬州青泽山匪寇,他得知消息,先一步带走了他阿姊,并一箭射杀了陆氏子。


    陆氏迄今为止都没有善罢甘休,可当年并没有亲眼看见季桓射杀了陆琛,是以陆净虽恼怒,却没有证据,就奈何不了季氏。


    那时候陆氏刚被外放,官场失意,齐琼之更不会管这等俗事。


    “季泠阿姊,此地恐怕多有不便,你……”虽厌恶季桓,但辛宜也知晓事情厉害关系。季泠一旦现身,陆氏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是琛郎的忌日,小兮也是……我今日就想一直陪着他们。”季泠垂眸,有些固执。但看见辛宜,仍不忘关切道:


    “你和阿和怎么在此?”


    “我……”眼睛蓦地一酸,辛宜忽地想起上回在长生庵与季泠的对话,季泠说,不愿看见她再变成另一个自己。


    “我来找我夫君。季桓说过,他就在这山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如何,我都要找到他,将他带回家……带去永安……”


    泪意氤氲,辛宜闭上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和阿澈还在等他……”


    闻言,季泠面色煞白,皱干的唇角止不住地发颤,扶着辛宜的肩膀流下两行热泪。


    “对不起,是我们季氏对不住你。辛宜,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真下了这等狠手……”


    “你若想杀他,我不会阻拦……”季泠吸了一口气,心底快速有了计量,“只我想说的是,莫要将自己折了进去,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还有阿澈,她还那样小……”


    “阿桓做了太多的事,他下场如何,自有天收……就算阿母还在,也不会纵容他这般不择手段。”


    辛宜蹙着眉,面色痛苦凝重,袖中指节紧紧攥起,深陷进骨肉之中。


    “趁着还有机会,你离开吴县吧,离开扬州,再也别回来……阿桓疯魔至此,他不会善罢甘休。”季泠苦苦劝道,就算是她,也不敢肯定,季桓真能知错就改。


    “我不会走,兮山于阿姊而言有多重要,便于我而言就有多重要。若安郎还在一线生机,我找到了他,自会远走他乡,再也不会来。”


    “若他……若他真……,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季桓。”


    这已是她最后的忍让了,她必须先弄清楚安郎的事。这是支撑她最后过下去的希望了。


    有郗和在,阿澈就不会有事……她想最后再无赖一回。


    季泠摇了摇头,垂眸凝视着火盆里的衣物,苦笑着。是啊,她一直都在痛苦的活着,她与自己的至亲阿弟间隔着杀夫之恨!


    耳畔仿佛听见什么动静,郗和当急提醒道:“快灭火!”


    不待季泠反应过来,郗和当即将水囊里的衣物尽数浇灭。季泠险些尖呼出声,却被郗和从后捂住了嘴。


    “别出声。”郗和抬眼看向辛宜,轻声道。


    “家主说了,那个女人就在兮山上,可兮山这么大,我们去哪里找?”脚步声此起彼伏,离他们藏身的矮坡越来越近。


    “谁知道呢?家主特意吩咐要搜山,实在不行,就直接放火!”


    “放火?天干物燥的,放火万一止不住呢?”


    “管他呢,反正咱们又不是吴郡人!”


    一时间,缓坡后的三人纷纷面色惊愕,目瞪口呆。


    “阿姊,此地不宜久留,现在必须得走!”郗和面色肃冷,断然道。


    “你们走吧,他们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找我。”季泠神色悲悯,淡然道。


    “兮山绵延百里,若陆氏真为了寻我放火焚山,我便是吴郡的罪人。”


    “若琛郎知晓,会怪我的。”


    “他怎么会怪你呢?”辛宜当即蹙眉,抬眸惊讶地看着她。


    “阿姊,若他真心爱你,必然不愿看见你命丧火海。”辛宜脑海中忽地有些纷乱,她不太明白季泠和陆琛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她是与人私奔逃到兮山的,陆琛身为陆氏宗子,若真执意要娶,陆氏一族又能有何办法?


    安郎当初来吴郡任职,为的就是整理吴郡水患的卷宗。陆氏毁坏震泽堤坝,趁机抬高粮价谋取利益,更有甚者,还向湖水中投毒彻底将百姓逼上绝路。


    如今为了寻季泠却又要放火焚山,这样的一个家族,又能出来什么样的家主?


    联想到季桓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辛宜顿时对陆琛没了半分好感。


    “不好,来不及了。”郗和抬眸见,却见下面的山麓上已经陆陆续续起了火。


    “阿姊,眼下我们没有退路了,若一直待在此地不走,我们三人都会葬身于此。”郗和劝道。


    见她仍在犹豫,辛宜也道:


    “阿姊,奉安说得对。趁着火势还未变大,我们现在下山。”


    不待季泠反应,郗和与辛宜一左一右,带着她匆匆忙忙开始下山。


    冬日里天干物燥,草黄叶干,火势顺着山林一窝蜂地向四周蔓延,不一会儿就浓烟滚滚,熏得人眼睛干涩。


    辛宜一边走,一边却在不时留意脚下,看看四周有无坟茔。若山火焚烧过后,留下一地灰烬,或许那时她连安郎在哪就更分辨不出来了。


    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是她,她可能比季泠阿姊更执着。


    眼下她只祈求那是一座空坟,祈求她的安郎仍然好生生得活着。


    借着月色和冲天的火光,三人越走越快,不一会就到半山腰的茅屋上。


    “咳咳。”季泠身子本就不大好,呛入了浓烟,咳得面色憋红。


    辛宜想也不想,从身上扯下三片棉布,放进木桶里打水浸湿,递给郗和与季泠各执一份捂住口鼻。


    “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们。”季泠眼眶湿润,那帕子捂着口鼻的同时眸光微动。


    “现在莫说这些了,我们先下山才是最要紧的,兮山大着呢,陆氏想放火焚山,也得好一会。”郗和道。


    “不知山下有没有人围堵……如今这吴郡陆氏也实在猖狂,竟然敢私自焚山。”


    方才回那茅屋的同时,辛宜进屋将房里的弓箭匕首等物也带了出来。


    郗和倒没有拿,他虽不擅长舞刀弄枪,但他终归是医者,有他自己的那些防身之物。


    “兮山背靠震泽,我们只要速速下了山就好。”辛宜紧紧握住弓身,估算道。


    “季……”郗和抬眸看了辛宜一眼,终是将话憋进了腹中。


    陆氏的动静这么大,季行初也不是吃白饭的,今日还有一场大戏在后头等着。


    只是他不知辛宜再看见季行初的话,会不会……


    山路陡缓转折,三人本继续顺着坡度下山,迎面却碰上了一群不速之客。


    第65章 第65章:强取豪夺人怎么可以无耻到……


    那些人并未穿着兵甲,反而一身统一的布衫,手握长刀朝着这边而来,神情戒备。


    不一会儿,他们迅速往两侧错开,在并不宽敞的山路前留下中间的一条狭窄的过道。


    “恭迎家主!”


    一位身着红黑相间衣衫,蓄着山羊胡的老者迈着相当快的步伐,精神镬烁,匆匆而来。


    “老夫恰恰只留了这一处出口,就是等着给你翁中捉鳖!”


    陆净死死盯着那张面容酷似季桓的脸,目露狠色。


    “贱人,当初若非是你,我儿又岂会离家出走!你们季氏,到底是一丘之貉,无论男女,没有一个好东西。”


    对上他的眼眸,季泠漆黑的眸中蒙上一层愁绪。袖中的指节不断蜷紧又放开。


    “我知我有罪,只是阿翁,我死之前,能否让我去祭拜一下琛郎?”她忽地抬眸,目光坚毅,不屈不挠地看向陆净。


    “呸,痴心妄想,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唤我阿翁?呵,若叫你季选知晓,他的女儿敢唤我阿翁,不待他出手,任凭我,也要替他清理门户。”


    陆净说罢,这才抬眼打量季泠身边的两人。郗和他自然认识,吴郡水患时正是他那沣鸣寺的人四处给他捣乱。


    至于另一个女人……既然与季泠一起,定然也与季氏脱不了干系。


    更或许,这个女人就是他要找的辛违之女!


    想到今夜收获颇丰,陆净的心情旋即好上了几分。


    “我找了你整整十一载,季桓那小儿倒将你藏得极好,可你终归要知晓,是你害得我儿!”


    “你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莫要负隅顽抗,不然老夫身后的人可不是吃素的,乖乖跟着老夫回去,还能留得一丝体面。”陆净虽顺着这话,眼神却时不时向辛宜和郗和那边望去,警告道:


    “怎么,你们是要同老夫作对?按理说,应是冤有头,债有主,可黄泉路上,多找几个人给我儿陪葬也是极好!”


    “阿翁,不关他们的事,我知晓你恨我,我跟着你回去,与他们无关。”


    陆净早已失去了同她掰扯的耐心,当即挥手道:


    “快!将人拿下!”


    辛宜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弓,目光警惕,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攥紧季泠的手腕,默默替她安着心。


    季泠回过神来,歉疚又感动地看向辛宜,目光含泪。


    “陆大人,你看看这方圆十里的光,你可知按新朝律令,你这私自放火焚山是何罪?”郗和上前一步,挡住了陆净看向季泠和辛宜的灼灼目光。


    “哼,休得拿那些东西胡乱掰扯!莫要以为老夫不知晓,那个贱人在山上焚烧衣衫,若齐刺史问则,那贱人休想脱得了干系。”陆净吹着胡子,面色黑沉得难看。


    “哦?陆大人当真看清楚了?那陆大人今日带着这么多人浩浩汤汤上山,真当洛阳那位是傻子?”郗和上前一步,讽刺笑道。


    “要我说,找借口也总得找的说得过去,陆大人你看看你走得太急,令牌都掉我这了呢。”郗和说着,真从袖中摸出一个什么东西。


    经他这提醒,陆净也后怕不已,摸向腰侧发觉少了什么后,当即想上前去看看那令牌是不是自己的。


    哪知,郗和广袖一甩,满天的白粉旋即飘起。他迅速捂住口鼻,往后撤去。


    中了药的侍卫顿时一个个浑身筋软无力,跌倒在地。陆净看着朝着山上跑去的几人和周围中了药的士兵,气都怒目圆睁。


    “废物,真是一群饭桶,后面的给我上!抓住他们,今日若能抓住他们,重赏三百金!”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士兵也顾不得危险,迅速朝着郗和辛宜他们那边追去。


    山上浓烟滚滚,连天际都染成了黑红深橙,郗和带着二人朝着山坡上的一处山林跑去。


    “唔~”季泠没看清脚下的石头,重重跌了一跤。辛宜当即上前去搀扶她,哪知季泠情急之中拒绝了。


    “阿和,你带着玉绾先走吧,阿翁要找的是我,只要我留下,你们都会平安无事。”季泠神色忧虑,月色下她的面容愈发憔悴,压了一道又一道泪痕。


    郗和皱眉,眼疾手快快点了她的哑穴,不让她再说话。接着,直接背起了季泠,将袖中的药粉塞到了辛宜怀中。


    “我们先继续下山。”郗和当即道。


    辛宜只诧异了一瞬,登时反应过来郗和的意思。陆净只留了一处出口,可山林这般大,总有他们的出路,即使穿越山火横行的道路!


    “好,奉安你先带着季泠阿姊在前面走,我断后。”辛宜握紧了长弓,跟在郗和身后,若有追兵,离得远她可直接用弓箭,离得紧了她便用软筋散。


    “杀啊!”不一会儿,身后的士兵迎着陆净飞快朝他们这边而来。


    辛宜当机立断,费力拉满长弓,半眯起眼眸,打算对准陆净直接射去。


    然而陆净躲在那些士兵身后,他们又都在不停追赶。辛宜的第一箭只看看射中了陆净身前的士兵。


    黑夜中,那些人浑像恶鬼似的,朝着他们涌来。冷白的刀刃在月光下闪耀着此起彼伏的白光。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撒白粉,可哪些人有了警觉,提防得紧就是不靠近。


    最后她无法,直接三箭齐发。


    对面三人齐刷刷倒去,然而她刚放下长弓,其余的人迅速赶来,围堵得她分身乏术。


    辛宜渐渐有些吃力,迅速撒出了软筋散,转身就要离去。


    那些人到底是有了经验,预感到她动手的瞬间,旋即捂住口鼻,执着长刀就往她这边冲。


    愤怒与不甘泫然而至,辛宜紧紧握着长弓,怒视着他们。她还未弄清楚安郎的事,若就这番死在了这……她真是对不住郗和的大恩……


    “辛违之女?”陆净走了过来  ,盯着她的面容试图寻找故人的痕迹。


    “可惜只是个蠢货。”他凉凉道,看着手下将辛宜羁押过来。


    “为那些贱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辛违就是这般教你的?”显然,他口中的那些“贱人”不包括季泠一个人。


    “你与老夫无仇无怨,老夫本也不想为难故人之女,只可惜,你偏偏是季桓的女人!你说,老夫怎么可能会放了你?”


    辛宜瞪着他,眸底怒意横生,可转念一想,他是齐琼之的手下,眸底的汹涌旋即淡了几分,旋即轻声道:


    “我恨不得杀了季桓!”


    “大人定然也恨透了季桓吧,杀了令郎的分明是季桓,大人可否放季泠一条生路?”


    陆净闻言,浑浊的眸瞬间亮了几分,颇有兴趣道:


    “你觉得,你有资格同本官讨价还价?”


    辛宜垂眸,漆黑的长睫遮住视线,叫人看不出情绪。


    “那是自然不敢,难道大人不知,季泠阿姊当年在兮山时,已有了五月身孕?今日她烧得,正是令孙的衣物。”


    果然,辛宜说完,陆净的面色迅速变了一瞬,当即又恢复阴鸷肃冷,恨恨道:


    “哼,那又如何?已经死了十一年,未曾生出的东西,算哪门子的陆家人!季氏之人,不配生出我陆氏的血脉!”


    辛宜瞥着唇暗暗白了他一眼,袖中指节紧攥着。脑海中飞速思量着如何为季泠郗和他们争取时间,以及自己如何脱困的事。


    陆净没工夫理会她,抬手挑起她的下巴,诡异地笑出了声。


    “你说,若是老夫抓住了季泠,你和季泠相比,季桓会选谁?”


    “是选你这个结发夫妻,还是选他那个好阿姊呢?”


    眼眸滴留转了一瞬,陆净笑道:“若你交出扬州地下古地宫图……辛违是杭太傅的得意门生,他不会不知晓……”


    陆净直勾勾地打量着辛宜,另一手摸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笑着。前朝定昌太子清剿匪患时,找到了传说中的地宫。只不过后来时过境迁,消息渐渐湮没了。


    若他陆净得到了那张图,地下富可敌国的金银珠宝便都是他一人所有。


    毕竟,辛违随宋雍从军多年,纵然有辛违的三寸不烂之舌,宋雍的屯田之策,那也不可能一口气直接从陶应手中夺下冀州,甚至还背刺冀州世家一刀。


    他们定然用了地宫的金银,这才有源源不断的银子用作军饷。


    闻言,辛宜只是愣了瞬。父亲外出做何的消息,她一般都是从阿兄哪里得知。父亲有没有那图,她还真不知晓。


    “我记得好像有那么一张图,不过时日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这下换做陆净犹豫了一瞬,看着她欲言又止,似在等她开口。


    “我只有一个条件,放过季泠。”辛宜用力,挣脱他的桎梏与触碰。


    “……成。”陆净咬了咬牙,届时等他拿到宝物,季泠包括这辛违之女,他一个都不留!


    “若是这般,我与大人并不是敌人,反道是朋友,大人这待客之道……”辛宜冷冷地盯着他,面色不悦。


    陆净抬手,那些人旋即送了桎梏。


    “大人要杀季桓,我也要杀季桓,不如我与大人合作,待杀了季桓,大人也算大仇得报!”


    陆净的眼眸眯得越来越深,颇有兴趣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放了我!我会亲自将他引入大人的包围。我比大人,更恨不得他去死。”


    瞧见辛宜面色决然,黑眸中怒意横生,陆净拍手笑道:“好,好,不枉老夫高看你一眼。这才是辛违的女儿!”


    ……


    从陆净那离开之后,辛宜厌恶地擦着下颌,死死握着长弓。原来,真如郗和所言,季桓并没有死!


    她费了那么多气力去杀他,他都没有死。而他想要别人的命,却如捏起一颗蝼蚁那般简单。


    越往前走,眼前的光越亮,火势汹涌澎湃,气焰逼人。刚才与陆净的周旋,不过她的临时脱身之计,她也未曾想到,陆净会这般蠢。


    或许因为陆净要找的根本不是她,反而她还能带给陆净其他利益。对陆净而言,求之不得。


    由于方才的耽搁,她与郗和终究是走散了,周围只是蔓延的山火,耳畔不时还会传来夜枭的悲号。


    她现下要急忙赶下山去,不然待烧火蔓延而来,愈发难以逃出生天。


    “咳咳。”浓烟呛得她直咳嗽,辛宜捂着口鼻,俯身穿过山林。


    奔波劳累了这么久,她实在有些体虚。昨日才刚刚退热,她的身子实在不能继续消耗下去了。


    辛宜俯身弯腰,扶着树桩呕吐了一阵。想来她受了凉,又呛了烟,胃中实在难受得紧。


    直到胃中什么都吐不出来,辛宜回过神,这才看清她手里扶着着的是何物什。


    经历风吹日晒,那木桩上的墨虽早已淡了颜色,到坑坑洼洼的刻槽分明就是韦允安的名字。


    “安郎!”借着火光的照映,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那木牌痛哭流涕。


    “我找了你这么久,不想你竟然在此。”她闭上眼眸,将脸颊贴在木桩上,试图攫取那曾经日思夜寐的温柔。


    远处的山林发出一声巨响,似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蓦地将地上的女人惊醒。


    山火越烧越旺,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满是灰烬苍夷。辛宜忍着悲恸,开始去寻找她心中的答案。


    “安郎,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今日定要一探究竟。”


    “你怎么可弃我和阿澈而去!”


    “你说过我们一家三口会永远在一起。”


    跪在地上的女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开始用身上的匕首,一点一点地挖着木桩后的坟土。


    当日埋葬的土经过风吹日晒,早已压得平整厚实。岂能是一把匕首能瞬间挖通的?


    但此刻的辛宜仿佛陷入了魔怔,胡乱卷起袖口就开始挖。安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身为他的妻,知晓安郎的身量体征,只要让她开棺看看,哪怕最后一眼……


    若等山火焚烧过后,木桩没了,整个兮山她又该去何处寻找安郎的踪迹?


    泪珠子不听使唤地落下来,似有千斤重似的,砸在土堆上,混着泥土溅落在她霜白的裙衫之上。


    肃冷的夜风裹挟着热浪,整个山林开始变得惨红灼热。辛宜挖着挖着,忽绝胃中又是一阵翻涌,直接将胃中的东西尽数吐出。


    “唔~”她容颜憔悴,面色苍白。其实,她现在渐渐有些理解了季泠,她与季泠,真是一类人。


    命途多舛,同病相怜,还都同那一人有联系。


    浓烟滚滚,火势窜等更猛,天上的明月早已看不见。


    眼看着棺材就要挖出来了,辛宜的眸子忽地亮了起来,决心将那些覆盖的土尽数挖掉。


    周遭稀稀疏疏的火星飞过,溅落在她的衣衫之上,辛宜都未曾察觉。


    耳畔又是一阵巨响,但想到再有一点,再有一点棺材就能全露出来了,辛宜彻底陷入了疯魔之中,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的一片狼藉。


    一身黑衣的男人俯身喘息着,肩膀和手臂上的灼伤泛着绛红,目光沉沉地看向地上的刨坟的女人。


    “辛宜,你不要命了吗?”男人说话时,袖中的那截断指隐隐发颤。漆黑的眸光将辛宜视线引至二人身侧的一枝着了大火的树干上。


    那树干约莫碗口般粗,许是林上着了火的枯枝。正好顺着辛宜的头顶往下坠。


    当才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提剑将之挡了回去,那枝干若是真砸了下去……季桓不敢想那种噩梦一般的结果。


    看见季桓,怒火腾地一下窜上心头。可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便只深深瞪了他一眼,辛宜赶忙继续刨土。


    “辛宜!”见她不为所动,季桓心中的怒火也涌上来了,旋即上前摁住她的肩膀,隐忍道:


    “辛宜,别闹了,先随我离去!我知晓你恨我,但你实在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山火就要烧过来了!”


    他带着人马上山时,正好遇见郗和与季泠。得知辛宜还在山上时,他的心就跟热锅上焦灼的蚂蚁似的,纷乱又焦急。


    怕她出事,怕她落入陆净之手,怕他再也看不见她。


    “滚!”辛宜实在懒得同他搭话,尽力挣脱他的桎梏。眼下土层已经全部刨开,只要开棺,只要


    她开了棺就能彻底知晓安郎在不在。


    季桓也注意到了那棺材,他眸底闪过一丝恐惧。那夜他深刻记得韦允安惨死的模样。血肉模糊,皮肉溃烂。是以他才赶忙将人草草安葬。


    今夜绾绾竟然要刨坟开棺,若叫她见到那韦允安的惨死模样,那还得了?想必她也知晓,待烧火焚烧过后,兮山上的一切都将变成焦土。


    “绾绾,跟我走!”在辛宜将要费力推开棺才时,季桓当即将人揽腰抱起,向后猛退。


    霎时,树上的着火枯枝坠在棺材上,发出“砰”的一声。带着生了柏油的棺材一同烧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辛宜当即愣在哪里,连哭都没了声音。


    “安郎!不要!不要!!!”


    “不要烧,不要烧我的安郎!”


    “快停下,停下!”


    “呜呜呜,不要!”


    伴随着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周遭的火势大片绵延,愈发迅猛。季桓叹了一口气,抱着人开始四处躲火。


    “放开我,放我下来,我要去见安郎!”虽被他强行抱走,可她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着了大火的棺材,在他怀中哭得歇斯底里。


    “安郎!安郎!!!”


    怀中的女人挣扎撕扯着,疯魔似的捶打着他的心口。季桓剑眉紧拧,霎时将人抱得更紧,紧到要将她揉进血肉之中。


    他带人进来时,漫山遍野都是燎人的山火,热浪纷涌,浓烟四起,轰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都这般危急了,可她仍像不知道一样,依旧在那苦苦刨着韦允安的坟茔。也不知韦允安究竟给她下了什么迷魂药。


    贫贱出身,无权无势一贫如洗的白衣,哪里就这般叫她迷恋?莫非仅仅是因为那个孩子?


    季桓拧着眉,深深看向他怀中依旧在挣扎的女人。好在他方才抱起她时将那断刃丢在了地上,不然她定又要冲动地捅向他。


    “绾绾,你清醒清醒,他早就死了!”季桓望着她,目光沉沉,不知不觉抱着她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季桓!”这句话蓦地提醒了辛宜,她也瞬间回神,反应过来后怒吼着抬手甩了季桓一个耳光!


    辛宜怒气冲冲地看向他,恨的咬牙切齿痛恨。除了季桓那个疯子,天下谁都可以说这句话提醒他!


    他凭什么这般理直气壮,仿佛安郎的死与他毫无关系!辛宜不知晓,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等程度。


    掌风掠过的瞬间,他的步伐果然顿住,纵然有火光照映,他也仅仅只能看见左侧的场景,视野到底是受阻的。


    季桓侧过脸去,生生挨下了那一耳光。可抱着辛宜的力道却丝毫不曾松懈。


    “放开,季桓!你这个疯子,你怎么配!是你害死了安郎,我要你血债血偿!”辛宜气急,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襟,去掐他的脖颈。


    季桓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依旧凌厉。他抬眼看向四周的山火,似乎在辨别方向。


    还未动身,垂眸时忽地察觉怀中的女人过去那双常氤氲着湿意的杏眸,此刻正烧着怒火死死瞪着他……


    心口登时传来一阵悸痛,宛如一把钝刀,插在心里,来回深剜浅割。


    “绾绾,我知晓你恨我。但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他语气温和,好似多么深情的丈夫。


    “绾绾,我说过我想弥补你。过去是我的错……给我一个弥补你的机会可好?”


    男人诚然诚恳,垂首说这话时,呼吸都快喷到了辛宜脸上。辛宜当即厌恶地躲开。


    “那你去死吧!”辛宜眸光决绝,她这次定然不会再隐忍妥协,若想为安郎报仇,季桓非死不可。


    绕来绕去,终于又绕回了原点。季桓头一次感觉到挫败,他看向辛宜,又看向远处的山火没有说话。


    若实在没有办法,能同她一起死在山火里,倒也不算差。


    至少待山火烧尽,他们连骨肉都是细密相融,而韦允安那厮,仍旧是孤坟野鬼,或许过完今晚后,他变成了山林的灰烬肥料,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天地间,再留不下一丝念想。


    “给我一个机会。”季桓依旧面不改色,只眼前的火越窜越大,季桓眸中烧过忧切,抬手将怀中女人的脸庞摁进他的怀中,反手将人揽得更紧,一边使着轻功,一边向山下逃去。


    林上着了火的枯枝时不时坠落,偶尔砸到他身上。他身上的广袖却将怀中女人拢了个严实。


    绛真香迎面扑鼻,似乎要将她吞噬殆尽。辛宜费力反抗着,闷在他怀中,呼吸愈发困难。


    直到她再次探出头,眼前的景象早已变幻莫测,哪里还有刚才着了火的棺材?


    懊恼悔恨蓦地上头,直逼眼眶,辛宜捂着唇泫然欲泣。


    天下之大,今后她再也看不见安郎了。甚至连个祭拜的地方也无。


    她最后的一丝念想,从今天开始,彻彻底底断了!


    第66章 第66章:强取豪夺怎么就是不听话,……


    可无论她如何挣扎,如何反抗,绛真香的气息依旧将她死死包围,无孔不入。


    甚至就连呼吸,都渐渐染上了绛真香得味道。


    “绾绾。”察觉怀中女人正在啜泣抽涕,季桓不放心地看向她。


    熟悉又厌恶地脸庞出现在眼前,辛宜眸中闪过一丝杀意,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


    杀了季桓!


    脑海中的念头如密密麻麻的雨水,坠落在地,激荡起一夺又一朵浪花。


    “绾绾,我不能让你死。”他定定道,“你要好好活着。”


    活着继续被他予取予夺,榨干到一滴不剩?辛宜直直看着她,腹诽道。


    “你还有那个孩子。若你走了,那从此往后……”他忽地顿住,脑海中蓦地想起阿母死后那些年里,他若遭遇的那些纷乱苦楚。


    “没了阿母的孩子,如何能安然长大?”他怔愣片刻,自问自答,眸底倒映着熊熊烈火的光影。


    听见他提起阿澈,辛宜骤然回神,迅速思量了季桓的目的。


    安郎走了,他就想在阿澈身上入手,继续用她的阿澈桎梏她!,正如那段时日,她在郡守府委曲求全,做小伏低,只求他能放过安郎,放过阿澈。


    可后来呢,她的隐忍退让换来的却都是季桓的步步逼近,他不守信用,将安郎伤成那般……最后竟然还将安郎……


    窒息感扑面而来,辛宜垂下眸,遮住了眸底的恨意与杀意。


    “是啊,若我死了,阿澈该如何……” 她声音哽咽,再抬眸时已经泪意盈眶。


    黑眸中水光莹润,楚楚可怜,季桓的心弦被这水眸彻底拨乱了。他温声却又断然道:


    “放心,绾绾,有我在,我既来了,便会带你出去。”他本就是来找她的,


    不过区区山火,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辛宜一句话的事,他都甘之如饴。


    只求,她别再排斥他,仍能像过去那般,爱着他,为他满心欢喜,为他心生涟漪。


    何况,这场山火也是他求之不得的机会。若他连山火都闯了,亦或是再受些不轻不重的伤,绾绾回头定然会记得他的好。


    不一会儿,周遭的热意渐渐减淡,辛宜抬眼看去,约莫认出这是山火焚过的地方。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灰烬,时不时还有火星点点,爆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唔~”辛宜捂着唇,胃中又是一阵翻涌。骤然的冷热交替叫她愈发吃不消,就在季桓怀中呕吐起来。


    辛宜当即挣扎着,要季桓放她下来。


    男人这次却意外地松开了她,将她放到了一片还算平稳的地上。


    辛宜佝偻着腰身,背着他一阵又一阵的呕吐。胃中酸水都快吐了出来。


    男人不着痕迹地从后慢慢靠近,盯着她单薄得背影目光沉沉。


    渐渐,他的视线落向辛宜纤瘦的腰肢上,凤眸微眯,若有所思。


    黏腻的视线如芒在背,余光瞥过身后的黑影,辛宜气恼的撇唇,眸底闪过讽色。


    好在当时前往顾神医的草庐时,郗和替她把过脉象。她不可能孕育季桓的孩子!就算不幸有了,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灌下堕胎药,早早让这孽果去超生!


    季桓那疯子,怎么配有孩子呢?


    他就合该断子绝孙。


    就像他当初在郡守府发过的毒誓一般,“终此一生,爱而不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正思量间,眼前忽地多出了一条帕子。辛宜本欲厌恶地打落,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她旋即接过帕子。


    季桓的目光在她接过帕子的瞬间亮了起来,漆黑的眸底隐秘深沉,顷刻间,什么山火枯林早已烟消云散,只留下那抹纤细的倒影。


    接过帕子的瞬间,辛宜当即捂着帕子,“干呕”起来,身子都颤得站不住,歪歪斜斜地倚在季桓身上,气虚体弱。


    “绾绾,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极力隐藏着心底的那一抹隐秘的喜悦。


    不枉费那些时日他日夜浇灌,命运终究还是肯眷顾他季桓一回。


    都说父母怜爱幼子……若绾绾有了和他的孩子,那她以后的精力与爱意都会集中倾注在他们的孩子身上。


    什么韦允安,还有那个碍眼的小东西,都会渐渐淡出她的视野。


    有了孩子,从前那些恩怨,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淡去。若那孩子再争气点,绾绾终是会对他回心转意。往后他们一家三口会永远在一起。


    他也会学着做一个合格的阿父,不会像季选那个败类。他会教他们的孩子如何为人处事,教他怎么讨得辛宜的欢心,叫辛宜彻彻底底忘了前头那些烦心的人和事。


    心情蓦地舒畅许多,季桓一边打量着辛宜,一边愉悦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


    若这胎是个女儿自是极好,是个女儿就能取代她前头生的那个小东西。叫辛宜忘了过去,眼睛里只有和他生的女儿。


    若生出的是个儿子,他虽不会像有女儿那般开心,但也会耐着性子教导他,教他如何掌权,如何驭下。


    至于名字,他和辛宜的女儿就起名叫季萱,儿子就叫季梧……


    他们在吴郡重逢相遇,在宣院水乳交融。


    想到孩子,男人唇角罕见的弯起。


    他的彻底放松下来的神情被一旁不动神色的辛宜尽收眼底。她气恼又厌烦攥紧帕子,想捅死季桓的心都有。


    可季桓还未死,她依旧不能彻彻底底放心下来。若此番季桓死在陆净手上,纵然后果如何,就彻彻底底与她脱了干系。


    她既大仇得报,会带着阿澈离开此地,再也不会来。


    “唔,难受。”辛宜神情悻悻,短短几瞬间,仿佛又觉得她憔悴了几分。


    季桓想抱住她,却被辛宜适当躲开,他抱了个空。


    “渴。”辛宜蹙眉,故意作出虚弱脱力之态,“好渴。”


    若她记得不错,眼下山上正烧着大火,除了山脚下的震泽有水,就只有半山腰上的那处茅屋上有水井。


    她和季泠还有郗和下山时,正路过那处取水。


    而那茅屋,正是下山必经之地,也是陆净留下的唯一出口,一旦季桓过去,中了陆净的陷阱,便是再好不过。


    辛宜虚力地坐在地上,惊得季桓猛然上前,生怕她不小心摔出了什么闪失。


    “绾绾,地上凉。”说罢,他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铺到辛宜坐的地方。


    辛宜心底轻嗤着,对他的分外关心不屑一顾。他怎么不动脑子想想,若她真怀有身孕,他一路追她至云浮山时,山路颠簸,河流湍急……还有在丹阳他抱着她跳下陡坡滚落在地时,命再硬的孩子也该掉了。


    他现在作出这副关心则乱的模样,真是恶心至极。


    若非当年他灌了她那么多避子羹,她又怎会同安郎成婚数载都没有孩子?最后好不容易有了阿澈,竟然还被季桓当成桎梏她的工具。


    她简直恨得发慌,恨得入骨!


    “我走不动了,好渴,好渴。”辛宜就着他的衣衫躺在地上,微阖着眼眸,抬手状若无意地抚上小腹。


    季桓一时心疼得紧,他急忙上前,半蹲在她身侧,轻声安抚着:


    “绾绾,你再坚持坚持,我这就带你下山,等到了震泽就好。”


    辛宜听罢,恨恨地咬牙,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安郎死了,阿澈……阿澈还有郗和照应,我……我躺在此处,陪着安郎……我好像要看见安郎了……他在同我招手……”


    辛宜虚弱道,继续同他抗衡着。


    听见韦允安的名字,季桓心底顿时如临大敌,视线从她憔悴的面容上一直到了她被手轻覆着小腹处。


    “绾绾,你且安心,你们都不会有事。”他用完整的那只手轻扶上辛宜的发丝,连声音都在颤抖。


    他抬眼看去,周遭的山火差不多烧过了,开始顺着风向朝西蔓延。确定此处的山火不会卷土重来时,季桓才松了一口气。


    担任吴郡太守,这些年他又暗中观察着季泠的动向,兮山他自然是熟悉不过。那处的茅屋正是他派人修建的,那口水井在何处他一清二楚。


    只是他怕他一旦离开,山火过后此处会跑出不少林中猛兽,还有陆净虎视眈眈,到时伤了她和孩子……


    但山上那处又有大火,山路又最是崎岖,他更不愿让她再度奔波。


    良久,季桓取下身后的千机弓和箭矢,放在她身侧,嘱咐道:“绾绾,你此处莫动,安心等我回来,我去上山给你取水。”


    辛宜抬眸,看见身侧的千机弓,登时泪意上涌,漆黑的眸子里星光点点,唇角微不可查的露出一抹弧度。


    “嗯。”她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


    季桓转身就走。


    然而,还没走出三步,季桓迅速回过身来。辛宜握紧千机弓的手迅速松开,放回原处。


    “绾绾,这次我不会将你丢下的。”他说罢,见辛宜意识回笼抬眸看向自己,这才放心的离去。


    辛宜想趁机起身拿挽弓射他,结果再抬头时,人早不见了踪影。


    她看着那弓箭,恨不得当场将之砸了,可她此刻没有旁的防身之物,只有季桓的千机弓。


    当即起身,在他的外衫上恨恨地踩了几脚。辛宜拿起千机弓,匆忙赶下山去。


    但愿这次陆净别让她失望,若是能一举杀了季桓,最是再好不过!


    ……


    季桓离开后,并未停歇,径直前行。但火势早已蔓延到山上,时不时有火树歪斜,或堵住道路,或砸到他身上,就连视野不如从前看得广。


    季桓抿着唇,眼下他无暇顾及这些,辛宜还有她腹中孩儿才是最紧要的。


    穿越山林,一条空旷又孤寂的山路旋即出现在他眼前。季桓记得清楚,通过这条路就能到那处茅草屋。


    耳畔响着噼里啪啦的烧火声,与生俱来的多疑令他当即顿住了即将迈开的脚步。


    山火分明已经肆虐横行,周遭的林子不是起了火就是已经被烧得分毫不剩,地面焦黑。


    而那条山路正中,却没有任何火烧过的痕迹,反而路缘处有坑坑洼洼的黑炭。


    若说没有人刻意而为,他就更不相信了。


    脑海在此刻迅速运转,眼前的山路,呕吐的女人,忽然要喝水……面上的平静顷刻间碎了一地,眸底阴鸷渐起,季桓凤眸微眯,尽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原来这完全是他关心则乱!


    辛宜跟随他在云浮山纠缠了那么久,又滚落过山崖,寒冬腊月天里浸泡河水……


    算算时日,


    若她真有身孕,也不过小半月,哪里有过妇人还未满一月就开始呕吐的!


    “辛宜!”男人气得咬牙切齿,凤眸里怒意横生。


    然而还不待他发怒,一支支羽间旋即向他射来。


    季桓侧眸,看见左侧有片还未起火的林子,旋即往那处而去。


    “杀了季桓,只要能杀了他,本官提拔你们连升三级,赏黄金万两!”陆净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着。


    另一旁,男人进了山林,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辛宜果真叫他刮目相看,原来她不仅骗他有孕,还存心将他引到此处,怪不得她一直嚷着口渴。


    她早与陆净联手,就等着在此处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原来她还是想要他去死,此时为了脱困,还借旁人之手来杀他!


    心口的刀越捅越深,渐渐贯穿他的身子,直逼心房和灵魂深处。原来剜心割肉的痛,也不过这般。


    前一刻,他还以为自己儿女双全,夫妻圆满。下一刻,骤然跌落云端,狠狠坠了下去。


    她真的好狠的心,为何连一个补偿的机会都不肯予他?


    破空声蓦地钻入耳畔,若非季桓迅速侧过身去,那羽箭早已贯穿了他。


    “季桓小儿,快快束手就擒。不然待老夫抓了你,定然要将你炮烙车裂!”陆净手持弓箭,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


    “这么些年,你还是如此没有长进。此等箭术,连准头都无,竟还敢大言不惭?”季桓也不躲了,面不改色地站出来,唇角扬起一丝讽笑的弧度。


    “正如陆氏永远比不上季氏,永远都活在我季氏的阴影之下。”


    “庶子狂妄!”陆净呸了一声,他身后的侍卫纷纷上前。将季桓身边围得水泄不通。


    “今日,纵然你季桓有滔天本领,也插翅难逃,我要你为我儿偿命!”


    陆净一怒之下将手中的箭矢全然向季桓射去。


    一旁的士兵见陆净射了箭,纷纷持着大刀慢慢逼近。


    季桓眯着眼眸,躲着那些箭矢。眸光看着橙黑的天际,眸底闪过寒意。


    陆琛的事,本就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十二年前,季选尚在人世时,传闻季选手中有一部分的扬州古地宫舆图,里面金银珠宝,古典珍籍,字画古物,如数家珍。


    陆琛恰恰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季泠,不过短短几月,就将她哄得五迷三道。


    到了最后,竟然要带着她私奔。


    凭陆琛的身份,吴郡陆氏将来的宗子。若他真心想娶季泠,真闹到陆氏族人那,也不是不可。


    何况他清河季氏本就是名望世族,同季氏结亲,陆氏本就是高攀。


    哪曾想,季泠那蠢货竟然敢未婚先孕,还敢同他私奔?


    半分脸都不要!也不知她有没有将季选的东西拿给他看。是以他掌权后决定将此人彻底除掉,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至于季泠,他的亲阿姊,若她知晓悔改,他自会为她寻一门亲事,保她一生无忧。


    可惜……


    季桓迅速回神,漆黑的眸子打量着陆净,寒意四射,右手渐渐抚上腰侧的凝钧剑。


    “看在齐琼之的面子上,本官原想饶你一命,可惜你太过不知好歹,竟然敢动本官的人。”本就是逆着光,再加上他语气冰冷得紧,冥冥中竟叫陆净察觉一丝阴寒。


    但一想到自己带了这么多人,而季桓不过孤身一人,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陆净不屑嘲讽道:


    “季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待你死后,季泠那个贱人,还有辛违之女,老夫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们所有人,都得为我儿陪葬!扬州吴郡,还轮不到你季桓做主!”


    “杀!”


    白刃冷箭混着殷红的火光,齐刷刷顺着季桓而来,凝钧剑倏地出鞘,季桓唇角扬起一丝诡异又癫狂的弧度。


    陆净真是蠢到底了,真以为,他会孤身一人前往烈火灼灼的兮山?


    早在郡守府时,他就派人密切注视着陆净的一举一动。得知陆净上山,他也派了人暗中前往,伺机而动。


    就在此刻,埋伏在不远处的钟栎等人见凝钧剑出鞘,如潮水般涌了过来,与陆净的那群人嘶杀成一片。


    空气中混着血腥味和焦灼的糊气,以及刺鼻的浓烟。层层交织混浊着,愈发令人心生恐惧。


    见季桓的侍卫与他的私兵杀成一片,陆净眯起眼眸,心中恨得难受。借着火光,他抬眼扫过人群,想寻找季桓的身影。


    今日,他本就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来这兮山。他放火焚了兮山,整个震泽一带都会遭殃。


    前不久因为震泽毁堤的事,齐琼之和乔茂那厮就已对他不满。


    若他再不杀季桓,以后将更没有机会了。


    人群中,那道身影异常突兀,只见他长剑在握,一脚踢开了偷袭的士兵,长剑只穿那人心口,接着又一个弓身躲过冷箭。


    陆净面色阴沉盯着那身影,扔下长弓,不动神色的拔出长剑。


    “庶子,去死吧!”他握着长剑冲上山,对着季桓的背部就是一刀。


    刹那间,季桓反应何来,迅速侧身,执着凝钧剑横挡了过去。陆净的剑竖向砍来,季桓横向格挡,上挑的凤眸睨着他,杀意十足,长剑摩擦着发出“呲呲”的刺耳声响。


    陆净见真被他格挡了去,嫉妒又不甘心,随加大气力,拼命的压迫他,抬脚欲朝他的腹部踢去。


    季桓对他使的心思一清二楚。如今他正值盛年,陆净老弱病残,纵然他受过伤又如何?对付陆净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他一个使力,用刀正欲将陆净推回几丈远去。陆净吃力的承受着,撤腿向后,抵着他的攻击。


    哪知季桓只使了四五分力,在陆净的诧异中就突然收回凝钧剑,打了陆净一个措手不及。


    而他的身子却受不住得向前倾,季桓迅速侧身,执着凝钧剑手起刀落。


    陆净登时身首分离,殷红的血溅到他的脸颊上,依旧温热。


    男人盯着那飞溅的血,视线渐渐涣散,袖中的手都在发颤。眸底中的激动与愉悦显而易见。


    男人顿时仰天大笑,他用那只残缺的手握着剑,一步一步走到陆净的身边,高耸挺拔的身子忽地半蹲着。


    “陆净,你知道吗,你的死敌季选,死时和你一般不可置信,不能瞑目。你们都觉得本官杀不了你们,是这样吗?”


    这种喜悦与癫狂只持续了一瞬,男人当即冷了神色,余光瞥向钟栎,冷声道:


    “你们埋伏在此多久了,可有见到辛宜来过此地?”


    说到底,那只是他的猜测罢了。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或许辛宜现在真在那处等着他归来,或许他们的孩子还在呢?


    听他这般问,钟栎等人当即认真思量了一番。他们是在此处起了火时,才借助火势的遮掩埋伏过来的。


    而陆净极有可能是此地未起火前就来了。若是辛夫人来过,定然是火势之前,不然他们不可能不知晓。


    意料之中的沉默,季桓凤眸微眯,细细思量着。原来,若不是他临走前忽地回头看了一眼,或许下一刻,千机弓早已穿透了他的心。


    辛宜到底还是要他去死!


    算计,真心,他都用过了,怎么辛宜就是不听话,非要和他一直犟到底呢?


    他是真心想弥补她,想对她好。韦允安如今都死了,再也没人能横亘在他们夫妻二人之间。


    再也没人……季桓不知到何处,顿时脸色突变,当即吩咐道:


    “快速下山,围堵沣鸣寺!”


    第67章 第67章:强取豪夺狗急跳墙。……


    只是走的时候,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堆积成山的尸体与烈火灼灼的兮山,钟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主上,兮山……”


    “火是陆净放的,与我等还有何干系?将这些尸体拖去着火的山林焚毁,记住,要将陆净的令牌也扔过去。”


    季桓冷着脸,手中握着凝钧剑,不假思索道。


    陆净焚烧兮山,又死在了兮山上,全都是他咎由自取。纵然将此事对账到齐琼之面前,他不但不会为此发怒,反而还会谢他替他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麻烦。


    若吴郡水患之事真相大白,届时就是看齐琼之要不要保陆氏了。


    陆氏再怎么说,也是扬州的二流世家,是他们内部的人。齐琼之为了平息众怒将陆氏交上去,只会惹得扬州世家不满。


    但若是陆氏自己作死,可就不关齐琼之的事了。


    如此一举两得,齐琼之摘得干干净净,他又岂会不高兴?


    而他季桓与陆净,本就有着血海深仇。陆净不仁,先一步放火焚山不给自己留后路,那他季桓更不会心慈手软。


    想到这,季桓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陆净一死,陆氏没了旁的出头之人,不过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接下来,只需他稍稍出力,将陆氏下面的那些喽啰提溜出来,平一平吴郡的怒火,还能借此机会收买人心。


    好似,除了在辛宜的事上遇到些阻遏,旁得事于他,向来得心应手,运筹帷幄。


    可偏偏只有辛宜!


    他自认不从做过什么错的判断,杀陆琛那件事,他从不曾后悔。就算再重来一次,无论季泠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他依旧会杀陆琛。


    他会在陆琛找到机会接近季泠之前,就杀了他!


    在辛违宋雍那件事上,若能重来一次,他依旧不后悔。他身居高位,曾因年少时的一次大意,叫宋雍算计,险些失了他的冀州。


    若能重来,头一次他依旧会甘愿如此,这样他依旧能娶到辛宜,他会好好待她,定然不会辜负她的一厢情意。


    那宋雍辛违韦允安……


    想到这茬,额角忽地剧痛起来,牵动心口的旧伤,身子顿时痉挛起来。


    眼眸中痛到浸出酸涩泪意,季桓眸底猩红,他蓦地发现,无论重来多少遍他都不可能放过辛违和宋雍还有那韦允安!


    他与宋雍和辛违本就水火不容,立场不同。他们天生就是政敌,比得就是看谁心肠够狠手断更强硬!


    若是他败了,宋雍辛违也一样不会放过他。当年邺城给他下沉春散,八成就是辛违的主意。


    他决不能妇人之仁,一旦如此,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身上越来越痛,可他不愿闭上眼睛,他还有好多事都未做。那韦允安……韦允安他依旧会拿了他的物事,永永远远地困着他。


    辛宜是他的,只能是他的,岂能是贱民庶子之流能够肖想的?


    他会囚着韦允安,困着他一辈子。但会千万尽心尽力看好了他,不能叫他死了,这样辛宜才能一直都在他身边。


    痛意激得他愈发清醒,重重喘了口气,季桓缓缓睁开了眼眸。


    是啊,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


    若他能将那孩子视如己出,辛宜……辛宜怎么会不原谅他呢?


    ……


    郗和背着宋泠下山不久,就在山脚下的震泽旁遇见了季桓的人。


    他将季泠放下时,才发觉她心脉虚弱得可怕,一时走不得,却又不甘心只有季桓一人上去,便在山脚下一直等着辛宜。


    这一路他想了很多。绾绾都以为季桓死了,若真叫她见着人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若绾绾再度被仇恨蒙蔽双眼,再与季行初来一次不死不休,最后二人双双死在山上的场景可如何是好!


    郗和快被自己心中的担忧受怕折磨疯了,他派人去山下请了一位赤脚大夫后,当即想前往山林中。


    刚走到半山腰上,恰见辛宜手握弓箭,匆匆忙忙向山下赶。


    郗和看见她完好无损,提起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绾绾,你没事就好。”


    此时已然接近天明,朦胧柔和的光落在他温和的面容上,说出的话都令人如沐春风。


    辛宜回首看向兮山,浓烟和火光仍在继续。她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季桓这次应该该死透了吧。


    看着郗和眸底的关怀,辛宜点了点头,同他说了一些山上的情况。


    听到她与陆净联手算计季桓时,郗和眉心突突直跳,当即提醒她道:


    “玉绾,我们此刻须得下山!不能再拖了,陆净哪里是季行初的对手?”


    “你以为,他真敢独自一人上山,将他的生死交由旁人决裁?”


    见辛宜还在愣神思量,郗和叹了口气,直接攥上她的手腕,沿着另一条山路下去,这样才能避免碰到山底下季行初的那些人马。


    “他几次三番冒险救你,定然也没想到你如此。他那般骄傲的一个人,一次两次算了,若回回这样,难保不会狗急跳墙。”


    郗和拉着她的手腕边走边道。


    他与季行初相交数年,又岂能不知晓他的性子?他与人来往,全然看得都是利益关系。故而,季行初也只有他一个朋友。


    但自卢夫人的事情过后,季行初再也切切实实没有旁的女子对他的真心与纯粹爱意。纵然是季泠,也因陆琛的事与他离了心。


    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辛宜,也只有辛宜从前是一心一意爱着他,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是他最后的良知。


    是以,他会甘愿耐着性子,同辛宜周旋,同她低头道歉,冒着山火去救她。


    但这并不代表他心地良善,会没有限度的一直容忍一个人。


    哪怕这个人是辛宜!


    纵然是他最敬重珍爱的阿母,不也成了他不择手段的一个工具?


    “绾绾,季桓他有良心……但不多。”郗和无奈又窘迫道。


    闻言,辛宜没有说话,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视线落在小腹旁的千机弓上,她忽地惊愕道:


    “奉安,阿澈!我的阿澈!”


    季桓厚颜无耻地提起孩子时,她就该想到了。若他发现自己受骗,那如今能威胁得了她的就只有阿澈!


    那是她和安郎唯一的骨肉啊!


    “我正是这个意思,此番我们要赶紧下山,在季桓前往沣鸣寺前离开!”郗和道。


    “其实我一直都劝你离开,而不是一直与行初闹得不死不休,你可明白我的苦心,绾绾。”


    “阿澈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那时我还担忧季行初会不会狗急跳墙动阿澈。但若那般思量,你在气头上只会更加愤懑,更想去冒险杀季桓。”


    “绾绾你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晓,我这次要带阿澈走!我一定要带阿澈回去!”辛宜已经泪流满面,她实在低估了季桓的下限。


    从前他的目标只是安郎,阿澈一直在郗和那处,她就放松了警惕,认为季桓不会不择手段到对一个孩子动手。


    可她实在错了,错得太离谱。那是安郎的孩子,现在安郎没了,只有阿澈,只有阿澈是她的命根子了。


    风尘仆仆地赶了一上午路,终于在日中时分到了沣鸣寺。


    见寺外依旧一片祥和,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师父沙弥闲散地洒扫庭除,辛宜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阿澈说不定在午睡,一入冬了,她就愈发爱犯困。”郗和安慰她道。


    不知为何,越到此时她越心慌害怕。只要没看见阿澈,她始终无法平静。


    二人站在门外,辛宜眼底渐渐酸涩起来。她有些后悔了。


    脑海中仿佛有声音对她道:“这个时候才想起阿澈,早干什么去了!”


    察觉她的慌乱不安,郗和拍了怕她的肩膀,安慰道:“莫怕绾绾,有我在。”


    辛宜点了点头,深深呼了一口气。


    哪知这时候,房内忽地传来一阵磕磕碰碰的倒地声,似有重物滚落。辛宜惊得当即推门进去。


    “阿澈!”


    “阿澈!!”


    绕过屏风,辛宜看见里间的人,顿时僵在那,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男人依旧穿着昨日的一身黑袍,宛如夜间的幽灵。他坐于榻上,怀中抱着睡着了的小丫头。仿佛怕方才的推门声太大,还贴心地捂上了阿澈的耳朵。


    而她的脚边不远处,绣墩滚落,上面的垫子碎玉流苏落了一地。


    “回来了啊。”男人抱着孩子,面容温和怜爱,好似哄着孩子的贴心的夫君在等待妻子归家。


    他的广袖垂下,将阿澈的身子拢了大半,正好遮住了郗和看向他左手的视线。


    “季桓!你究竟想做何!”辛宜死死盯着他,


    眼睛中混着泪珠,气得咬牙切齿。


    “嘘~”他好似轻轻拍了拍阿澈,另只手的食指放在唇上,唇角荡出一股笑意。


    “她睡着了,你这样只会吵醒她。”


    辛宜快气疯了。她如今只想将季桓剥皮抽筋,若怕吵着阿澈,那他方才在里面听见她和郗和说话,摔绣墩又算哪门子安静?


    “季行初,你又想做什么?”郗和上前一步,挡住他黏在辛宜身上的目光,恼怒道。


    “此处无你说话的份,若非是你撺掇,绾绾怎么会去兮山?你可知,山上的火有多大?绾绾险些叫你害了。”季桓盯着郗和,冷冷道。


    知晓他这是气恼自己,来问罪了。郗和无奈又气恼地看了他一眼,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被那毒蛇一样阴损的视线逼退。


    “绾绾,我就在门外。”


    说罢,他不舍地出去了。


    这下,室内就只剩辛宜与季桓这两个清醒着的人。


    “过来,坐下。”他拍了拍身旁的空处,朝辛宜道。


    辛宜不为所动,泛红的眸子依旧死死盯着他,袖中指节紧紧攥起。


    季桓也未恼,只是视线从辛宜身上渐渐落到了阿澈身上。


    “长得还真像他。”他看着阿澈的脸,幽幽道。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言而喻。怕他真狗急跳墙会对阿澈不利,辛宜瞪着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渐渐挪到了他身侧坐下,冷着脸,一言不语。


    见她终于肯坐下了,季桓叹了一口气,想抬手抚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却被辛宜迅速躲开。


    她眸底的厌恶与憎恨溢于言表,季桓盯着她,无奈道:


    “绾绾,莫哭了。”


    “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只想求一个补救的机会。”


    “我知晓曾经是我不对,误会了你……”


    “季桓!”不愿听他东拉西扯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辛宜轻声怒斥,示意他住口。


    “我早就说了,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那可怜的施舍怜悯。”


    她当然不需要他的弥补,她一心只想杀了他!云浮山河畔的那两箭,还有野狼,以及昨日在兮山上……她一出手,便是奔着他的命而来。


    他着实没有什么办法了,他只想好好弥补她。用这破碎的心学着爱她,用这残缺的身子再为她做些事……


    “绾绾,阿澈怎么能没有阿父呢?郗和再怎么样,也只是她的叔父,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抬眸,满怀希望地看向辛宜,“绾绾,我们才是夫妻。今后我会对阿澈视如己出。她就是我的女儿。”


    辛宜抿着唇,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恨,攥起拳头想捶打他,但又怕将阿澈吵醒。


    只能恨恨道:“痴心妄想!”


    “季桓,你怎么配对着阿澈说出这些话的?你看看你自己,可笑不可笑,阿澈为何会没了父亲,我的安郎为何会离我而去,你这个罪魁祸首还不知晓?”


    听了辛宜的话,季桓反常的没有发怒,而是轻笑了一声对她道:


    “这样啊?”


    “绾绾,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阿澈还小,从今往后我就是她的阿父。待她出嫁时,河北三州都是她的嫁妆,我们会是她的后盾,纵然是公主,也越不过她去。”


    “当然,若想做公主,也不是不可……”


    说罢,视线又落回她的小腹上,季桓心中蓦地一痛,对上她的视线,继续笑道:


    “绾绾,我不会伤害你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还有岳父,我会亲自向陛下请旨,为他追封正名。”


    “岳父是杭老太傅的学生,士人对杭老太傅仰慕尊敬,届时岳父的事也好办。”


    “至于宋峥,既然他入了齐琼之帐下,到时一切都推给齐琼之。只要有他做内应,将来论功行赏,自有他的一席之地。”


    “还有素问,她如今就在郡守府,我会为她寻最好的医者。”


    他在脑海中迅速思忖着,生怕自己会漏掉什么。自觉周密后,他满怀期待的看向辛宜,等她的回应。


    “季桓,你还要再继续自欺欺人吗?你我之间,横亘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辛宜垂眸,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与恨意,若非阿澈在他这,她早想甩他几巴掌先行泄恨,好叫他清醒清醒。


    “若你是我,这般血海深仇,你可忘得掉?你阿母受难数十年了,你季桓又可曾忘得掉!”


    闻言,季桓当即闭上眼眸,神情肃冷得可怕。他都如此甘愿做小伏低,学着去讨好她,为何一点都不管用?


    怒火与嫉妒疯狂在心中交织着,季桓睁开双眸,看向怀中的孩子。


    再次期许地看向辛宜,唇角裂开了一道诡异又难堪的弧度。


    “绾绾,你我之间,真的只能如此了吗?”


    辛宜冷着脸,没有回应,权作默认。


    哪知,他忽地笑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睁着眼眸凄厉又诡异道:


    “怎么办呢?我早已放出消息,我的发妻,辛氏玉绾并没有死,她如今就在我身旁。”


    “她是我唯一的女人,可惜我却不是他唯一的男人……但现在是了。”他自言自语道,一会又抬手看向自己的左手,看到那截残缺时忍不住皱眉,自顾自同辛宜道:


    “绾绾莫非是嫌弃我瞎眼断指,并不完整?”


    不过片刻,他忽地诡异又兴奋笑了,阴测测的目光看地辛宜发毛。


    “终究是我多虑了,我这算哪门子的残缺。”


    是了,他虽瞎了一只眼,但从外面看却同正常人别无二致。至于那根断指,等顾道生将义指做好了,他便彻底与常人无异。


    这可不像某些人,没了那等要紧的事物,又如何能再获得绾绾垂青?


    何况她连韦允安那种不能人道的废物都不嫌弃,又哪里会嫌弃他呢?


    “够了,够了!!!”辛宜快被他折磨疯了。可眼下这般僵着也不是办法,阿澈还在他手上。


    他又一次拿捏了她的软肋,将他彻底桎梏住,那也去不了。


    “季桓,你是不是非要彻底逼死我?是不是只我有死了,你才能放过我?”鼻尖猛地一酸,辛宜抬手捂住即将痛哭的自己。


    季桓当即将阿澈放过床上,身子靠近上前去查看她的情况。


    “绾绾,莫哭。”他刻意语气轻缓,模仿着韦允安常用的语气。


    “我哪里舍得逼死你呢?你我之间本就是夫妻,今后的路还很长。”


    可话一说完,辛宜哭得更厉害了,情急之中,他想拿出袖中的丝帕给她拭泪。


    季桓转身垂眸查看右手处的袖口时,辛宜当即反应过来,迅速抄起床上的瓷枕,直冲季桓的后脑而来。


    第68章 第68章:强取豪夺“绾绾,你莫要再……


    掌风渐至,直逼面门。季桓察觉身后黑影靠近,当即转身迅速从她手中不留余地得抢下瓷枕。


    二人四目相对,女人的怒不可遏,男人的阴鸷气恼,疯狂博弈交织,毁天灭地。


    “绾绾,你莫要再试探我的底线了。”


    “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给我一个机会。”他默默将瓷枕放下,无奈又委屈地看向辛宜。


    “疯子。”辛宜小声埋怨,抬眸死死瞪着他。


    见她没有反抗,季桓眸底的兴奋愈发浓烈,想抬手摸向她的脸颊,却又怕吓到她。


    “绾绾,我们才是夫妻。年少时将近十年的情缘……”他想说求她再怜惜怜惜他,继续向当初那般爱她,但怕出力太过,会刺激到他,终是放弃了。


    他又将阿澈抱了起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


    脸颊,似乎那真是他们的孩子。


    这幅做派令辛宜心生呕吐。


    “绾绾,我观察过这孩子,年纪便能轻轻吐字清晰,表达见解,属实有早慧征兆。”


    “这等天赋万万不可被泯灭了。等回了郡守府……不,他既是我的女儿,今后就改名姓季。”


    “季桓,你为何总是苦苦相逼?”


    辛宜恼火道,此刻她感觉不是季桓疯了,而是她疯了。她发了什么疯,才坐在这听完季桓狗嘴里吐的东西。


    “绾绾,我此番做也是为了阿澈好。”季桓忽地深情严肃,仿佛她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今后她改姓季名萱。只要他是我的女儿,便无人敢待她不敬。阿澈既然这般聪慧,我会为他请天下最好的夫子,教导她五经六艺。若她依旧姓韦……且不说旁人会如何议论编排她……”


    编排她什么?若阿澈姓韦,那季桓的遮掩就会彻底掉了一地,他终究都是自私自利的无耻之徒罢了!


    不过片刻,她旋即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赶忙质问他道:


    “阿澈才三岁,学什么五经六艺?你这是……季桓你好狠的心,你这是要将阿澈从我身边夺走!”


    “你口口声声说弥补,结果你依旧自私自利,沽名钓誉,无耻至极!”辛宜崩溃了一次又一次,想将阿澈从他怀中抱走,这回走了,她再也不愿看见季桓这令人作呕的东西。


    “绾绾,你误会我了。”他抱着阿澈,一字一句道,只这回眼眸里没了旁的事物,尽是冰冷的寒光。


    “我只想,对你们好。”


    “我不想要!季桓,算我求求你了,我求你离开我的生活好吗?我不杀你了,你将我害得这么惨还不够吗?我求你离开行吗?”辛宜彻底绝望了,杀了季桓一次两次三次,她实在是太累了。


    而季桓的疯魔,她属实招架不住,她根本就不是季桓的对手。


    “绾绾,我并未说不让你见阿澈。请夫子教导她五经六艺,琴棋书画,你亦可以陪她一起。”季桓沉沉地看着她,平静道。


    他真是无懈可击,连一丝愧疚和羞耻之心也无!辛宜实在不知晓该如何同他说,他自己亲手做的那些事,他又怎么可能不知晓会造成何等后果?可他依旧做了!


    还做得这般理直气壮,无可厚非。


    辛宜不想同他掰扯,直接从他怀中强行抱走阿澈,冷着脸道:“我累了,想一个人静静。”


    男人盯着她,不为所动,甚至俯身可以凑近到她身旁,似叹息又似无奈:


    “绾绾,我不能没有你了。”


    “我说的那些话都会做好,阿澈今后就是我的女儿,若你不愿她改名字,那便不改,从今往后,我会护好你们母女。”


    良久,看着男人终于出去,辛宜再也抑制不住鼻尖的酸涩纷涌,绝望的哭了起来。


    手背上察觉一阵凉意,她忽地回神,却见阿澈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阿澈。”辛宜抹去眼泪,愣神地看向女儿。


    “阿娘,你哭了?”阿澈抬手,想替她抹去眼泪。


    “爹爹是不是来了?”小丫头睁着水润润的葡萄眼,瘪着唇委屈道:“阿澈好想爹爹。”


    爹爹再也回不来了。


    辛宜并没有回应她,只是将女儿抱得更紧,让她处于自己的羽翼之下。


    ……


    扬州刺史府。


    肃穆宽敞的中堂里直直躺着一俱黝黑的尸首,仵作见太寒碜,妥协地盖上了白布。


    只是那没了首脑的尸身被烧得太焦太黑,稍有不慎就会化为灰烬。


    “大人,这是陆从事的令牌。”侍卫向上手的齐琼之禀报道。


    “本官与文钦同僚数年,交情匪浅。却不想他竟落得这个下场。”齐琼之抹了把眼泪,感慨道。


    “抬回去吧,稍后本官携夫人去陆府吊唁。”


    闻言,乔茂幽幽地看了齐琼之一眼,心中冷笑。


    若现在不抬回去办丧事,季桓那疯狗咬上来事,陆氏必然会阖族受难,届时陆净那一口棺椁都没有。


    齐琼之还真是推得干净!但陆氏再怎么也是扬州世家的一分子,陆氏的家,就算灭,也只能是他们世家内部瓜分重组,哪里也轮不到季桓来分一口羹。


    “陆从事死得这般蹊跷,莫非大人不问是非经过,就想草草了结此事?”朱轻挑眉看向齐琼之,问道。


    “他放火焚山在前,就算没有季桓,你以为,那些御史谏官都是做何吃的?”周琰看着他,淡淡道。


    “父亲都说了莫要轻举妄动,陆从事违令不说,还犯下如此大错,捡口薄棺埋了都是便宜了他。”


    “二位说得都不错。”乔茂跽坐在地,耷拉着眼睑,眸中射出寒光,“但诸位当下还是想想,该如何应对季桓。”


    “若他仅限于吴郡水患之事,那便给他。他从此之后离开扬州也就罢了。若他继续眼高于顶,依旧觊觎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我们没也没必要再留着他了。”朱轻道。


    “诸位所言极是。只是,荆州蔡钧那边,进来又不安分了。”齐琼之叹息道。


    为防止郭晟猜忌,蔡钧那个老狐狸竟然将唯一的儿子留在了洛阳,侧面摆了他一道。


    若季桓真想在扬州做什么,有了蔡钧的帮助,他们还真奈他不得。


    齐琼之看向周琰,眯了眯眼眸。蔡钧将儿子留在洛阳,是不是知晓了什么?


    他的长子早年间征战沙场残了腿,次子又生来痴傻。只有长媳周琰生的孙儿才刚刚满月。


    若要送质子到洛阳,也只能送刚刚满月的孙儿。


    可那孙儿……视线又落回在周琰身上,齐琼之袖中双拳紧紧攥起,瞥了乔茂一眼。


    这件事大概率是乔茂给他使得畔子。荆州蔡氏和扬州乔氏,百年前也是一家,关系匪浅。


    但应对季桓于他们而言却是共同的敌人,这个乔茂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一个孩子罢了,父亲忧虑什么。”周琰的目光看向乔茂,与齐琼之道。


    “媳妇今日就收拾收拾,派人送勤哥儿去洛阳?若陛下不允,那儿媳带着夫君一同前去,有我们一家三口在,还怕陛下猜忌吗?”


    周琰此话一出,齐琼之和乔茂顿时面色大变。


    齐琼之当然不会让他亲生的儿子媳妇还有孙子前去冒险。他铤而走险这么多年才到这个位置,为的不就是后代无忧,千秋万世?


    而乔茂阴郁的目光却紧紧盯着周琰一瞬,若有所思。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真的狠心,不愧是那个人的血脉。


    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倒是冒得了险。此番若去了洛阳,郭晟不仅不会猜忌她,反而会升官加爵,大行封赏。


    而季桓,在扬州就算是掀翻了天也找不到他想要东西。


    “夫人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乔茂深深看了她一眼,讽笑道。


    他不过是敲打敲打齐琼之,可若真叫周琰走了,他们扬州世家这么多年的辛苦岂非竹篮打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但事情远不止于此,夫人寻一个年龄相仿的婴儿送去洛阳……”乔茂顿了顿,看向齐琼之笑道:“或是把二公子送去洛阳……”


    将齐勤送去,周琰和齐术两人也会前往洛阳。这样真正的齐勤和玉玺就会留在扬州,齐琼之仍会和他们一条心。至于周琰,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他在乎的,不过是周琰身上的血脉。


    若将齐民那个痴儿送去,齐琼之疼爱不疼爱幼子且另说,郭晟那边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琰呷了一口茶,恨恨地盯着乔茂,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好一个老狐狸,见招猜招,处处给她使绊子。


    “乔先生急什么?听说婆母老蚌生珠,再有八月就临盆了。至于谁过去,且到时候再看。”


    看见齐琼之投来的诧异目光,周琰笑道:“府医给媳妇诊脉时,提了一嘴,婆母已有两月未来月事,想必阿术又要有一位弟弟了,媳妇也替阿术高兴呢。”


    乔夫人是乔茂的妹妹,不过堪堪而立,比她大不了几岁。若她真生了个儿子,到时就看乔茂如何应对了。


    “恭喜大人。”


    “恭喜乔先生!”


    底下不时没有眼色的人开始胡乱祝贺,齐琼之倒是没有过多意外,手心手背都是肉,送哪个儿子孙子过去他都不放心。


    乔茂却气得吹胡子瞪眼,头一次变了神色。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周琰,眯起深邃的眼眸,没有说话。


    ……


    辛宜不知晓自己是怎么又到的郡守府。


    一路上,她像个提线木偶,怀中紧紧抱着阿澈,低垂着眼眸,没有一分神韵。


    马车上,男人紧挨着她坐在她身侧,想从她怀中抱走阿澈,辛宜一把将他的手打了过去。


    男人面上有些不悦,可到底也未发怒。从桌案上拿出一块藕粉酥递到阿澈嘴边。


    阿澈此时刚醒,正在愣神,漆黑的眼眸一定盯着他看。


    “来,阿澈,爹爹喂你吃。”短短一瞬间,他的面色温和的不像话。


    再加上他生来面容白皙,眉目清朗,如寒山上遗世独立的冰凌,恍似谪仙入凡,熠熠生辉。


    小童未经历世道险恶,往往见了容颜不俗之人还以为是仙人下凡,而阿澈那般亲近郗和,也有这么一部分原因。


    辛宜始终屏


    着呼吸,生怕阿澈认贼作父。若她想接,她会提前将那糕点打下去。绝不给季桓一丝荼毒阿澈的机会。


    糕点递到了嘴边,阿澈并没有张口。辛宜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不是我爹爹。”阿澈将脸偏向辛宜的怀中,委屈地告状。


    “阿娘,我要爹爹,我要天下最好的爹爹呜呜呜。”


    “……”随着孩子的哭声渐起,男人唇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不过他既然同辛宜说了会好好弥补她,便不会再食言。他不能没有辛宜。


    他爱辛宜,自然要爱乌及乌。


    待逢年过节,他会陪辛宜一起祭拜韦允安,要他好好看看,他如何与她夫唱妇随,恩爱如初。


    他会叫韦允安知晓,什么样的男人才配拥有辛宜。


    “爹爹在呢,爹爹只是换了一个模样,阿澈怎么不认识爹爹了?”男人的声音如同莹润玉珠,滚落银盘,听得人心扉舒畅。


    阿澈仿佛真听进去了他这话,眼眸登时就亮堂了起来,不可思议道:


    “爹爹,是你吗?阿澈好想你。”


    “阿澈想爹爹,还有阿娘,阿娘也想爹爹了。阿娘每天都在想你,爹爹,你去哪了?”


    “爹爹,你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阿澈不希望你长这个样子。”


    “……”


    听完小丫头接二连三的问题和要求,季桓虽然面色未变,但心底早已酸得快溶蚀了。


    他最看不上的便是韦允安那幅又蠢又笨不知变通的迂腐书生模样。可他如今却不得不靠模仿装作那人来讨好辛宜和他女儿。


    还被迫听他们的甜蜜私语,钟情蜜意。


    果真是奇耻大辱!


    唇角抽动,季桓笑着继续道:“难道阿父这个模样不好看吗?还是……”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小丫头,推断着她是否已经知晓了他右眼瞎了左手中指断了的事,眸底瞬间冰冷。


    “阿澈喜欢以前的爹爹。”她扭过脸去,不愿正面回答季桓的问题。


    见季桓仍想继续逼问,辛宜将阿澈抱得更紧,冷声对男人道:


    “季桓,你有意思吗?”


    他竟然连孩子都不放过,若今后阿澈长大,知晓自己认贼作父,会多么悲痛?她决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你不觉得你这副样子很恶心吗?”


    她尤觉不够,抱着阿澈,认真嘱咐道:“澈澈,你看清楚了,他可不是你爹爹。”


    “那爹爹去哪了,阿澈想爹爹了。”小丫头拱在她怀里,嘟囔着。


    “爹爹……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辛宜有些哽咽,刻意侧过眸,有些不想看见季桓。


    “阿澈,你阿娘只是同爹爹闹了矛盾,所以才说这等气话。”季桓思量片刻,最后还是耐着性子,循循劝导。


    “我就是你阿爹,只是阿爹受了伤,再也变不成以前的模样。但……阿爹永远都是阿澈的父亲。”


    小丫头警惕又渴望的探出头望着她,眼眸湿润又明亮,模样同韦允安那厮八成相像。


    心底的怒火与矛盾疯狂交织着,他看得厌烦,他厌烦与韦允安有关的一切,可那孩子偏偏是辛宜的女儿。


    他费了这么多功夫,辛宜还是不理会他,对他戒备。韦澈的那张脸就像那个人,都死了还想换另一种方式继续嘲讽他,霸占着他的妻!


    “澈澈,乖,我是你阿父。”他虽笑着,可那笑着分明不达眼底,眸底的阴鸷仿佛要吃人似的。


    阿澈被这骇人的目光吓到,登时哇哇大哭了起来。


    辛宜见状,怒视着季桓,实在忍不可忍,抬手就是一巴掌!


    第69章 第69章:强取豪夺继续装成一个仁慈……


    “季桓,你疯了吗?阿澈她还是个孩子,她才三岁,三岁啊,你为何要吓她!”


    辛宜崩溃又气恼地同他嘶吼,为母则刚,在阿澈的事上,她半分不能退让。


    她若软弱立不起来,就更没有阿澈的日子过了。


    哪知,男人抬手捂住脸,似在回味,又发出一阵哂笑,视线从阿澈身上落回到辛宜眼底,同她对上视线。


    “对不起,绾绾,我方才魔怔了,将她看成了韦允安。”


    “停车吧,我要下车。”辛宜人情认真,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病得太重了,你根本不可能会把把澈视如己出,也根本就没有真正想同我认错,悔悟的意思。你只不过为满足自己的私欲,好将我困在身边。”


    她说这话时,没有避讳阿澈,与其认贼作父,不清不楚地活着,还不如叫她从小就知晓,这才能提高警惕,保护自身的安危,切莫被季桓的花言巧语蒙骗过去。


    “我再说一次,我不想杀你了,我累了,我实在累了,求你放过我和阿澈吧。将我困在你身边,我们都不会好过的。”辛宜叹了一口气,哀求道。


    然而,男人的眸底却闪着一丝诡异的兴奋。他忽地一把上前,摁住辛宜的肩膀,有些激动道:“绾绾!你终于能放下了,你知晓吗,每次见你要杀我,我这里都会痛得钻心刺骨。”


    他特意指向自己的心口,眸底深沉地笑着,“那片碎镜,直到如今依旧在这里,我没有让郗和取出来。”


    “我知晓,只要它在那里,绾绾永远都在那里。我的心里,只有绾绾一人。”


    肩膀上的禁锢愈发令人不适,看着他那疯魔又滑稽的模样,辛宜厌恶得紧,索性闭上了眼眸,眼不见为净。


    马车穿越了闹市,最终停在了郡守府前。


    不过半个月前,她刚从这里逃出来,眼下却不得不又进了这个牢笼,还是带着她的阿澈一起进去。


    下车前,余光瞥见马车旁林立的一排排兵士,辛宜捏了一把汗。好在她方才未有跳车逃生的念头。不然吓到阿澈不说,外面的那些人不可能会放过她。


    季桓要替她抱着阿澈,辛宜当即拒绝。男人倒也没强求,默默跟在她身后,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正欲往前走,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忽地扑过来。季桓眼疾手快地握紧了凝钧剑,在看清是素问时,眸底的寒光才隐隐消散。


    “小姐!”素问看见辛宜就哭了起来,想上前抱住她,看到她怀中的阿澈时忽地惊了神。


    眸光暗暗瞥向季桓,又看向阿澈的脸,心中激动。


    太好了,一点都不像!


    恰在此时,男人凌厉的目光落在一旁垂首低眉的钟栎身上,深深看了他一眼。


    “素问,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没事!”辛宜也是喜出见外,此生还能再看看素问安然无恙地站到她面前,罕见的笑容再次回到了脸上。


    “小姐,你累不累,不如我来抱会吧。”素问看向辛宜,欢喜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不想她太劳累,就想径直接过阿澈。


    怕阿澈认生,辛宜没松手。


    欢喜过后,忽地意识到什么,素问面色忽地煞白,看向辛宜身后面色阴沉的男人,又暗暗瞥向钟栎。


    完了,她闯大祸了。


    她要害惨了阿栎哥哥了。


    “可是发生什么?”辛宜关切地看向她,又警惕地看向季桓,目露恨意,瞪了他一眼,搀过素问的胳膊,步伐更快了。


    “你和我说,他可是对你做了什么?”


    素问苍白着脸色,小声地将过去那些年钟栎如何帮她在季桓手底下讨命的事尽数说了出来。


    “哼,一丘之貉。”


    辛宜简短的评价,若非素问和钟栎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凭借钟栎那冷漠走狗的性子,


    又岂会放过素问。


    “是我对不住你。”辛宜感慨道,“当年若非我执意离去,你也不会冒着那般大的风险替我报仇。”


    “小姐,这都是素问心甘情愿的,小姐幼时便待我们极好,小姐有什么,从不会忘了素问,”素问湿了眼眶,继续道“若非老爷将我带回来,素问早就死在了胡人的铁骑之下。”


    “好素问。”辛宜将阿澈抱在怀里,同素问并排前行,“这回就换我护你,我不会让你再有事的。届时我会拿到你的脱籍文书……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不,小姐,素问哪里也不去,今后小姐在哪,素问就在哪。”素问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钟栎,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辛宜到底没有接下去,她苦笑了一声。她已然这般命苦了,将来她不会再拉旁的人进这趟浑水。她会为素问寻一户好人家,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


    丹阳郡。


    罗帐内,昏睡中男人高挺的眉骨深深凝着,长睫不时颤动,梦中似有什么扰着他一般,愈发难安。


    怜姜放下水盆,拿帕子擦了擦他额角的细汗。察觉他快醒了,脑海中忽地窜起一个念头,撤松了领口,越过宋峥径直钻进了他的被褥中。


    身侧的男人身子热得滚烫,怜姜继续扯了扯领口,露出她那傲人的深壑来。


    不是十分专情,眼里只有他那个好妹妹吗?她倒是不信这点。


    世间男子大都是虚伪的装货,三妻四妾才是多数男人的现状,有些人口口声声说深爱发妻,到头来那小妾不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进门?


    他们的心与下半身倒分得彻底,说白了还是虚伪做作的装货。


    也不知宋峥醒来,看倒他这副模样,会是什么表情。可还会对他那个好妹妹始终如一?


    想到这茬,怜姜唇角勾笑,纤细的藕臂攀上他的胸膛,闭眼假媚,玲珑的身段几乎要贴得严丝合缝。


    指节微动,梦中看见辛宜被季桓一箭穿心,他忽地惊醒,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绾绾!”


    梦中余惊未了,感觉到身边的柔软,宋峥皱着眉捏了捏,被中忽地传来一声娇媚的嘤咛声。


    眉心猛跳,宋峥急忙掀被起身,就差没跳出来。


    “发生了何事?”怜姜露出白皙的藕臂,揉着眼睛,迷迷愣愣的看着他。


    看见那女人竟是怜姜,宋峥震惊的面色旋即沉了下去,冷声道:


    “下去。”


    “怎么?白白占了奴家的身子,用完就弃?”怜姜拢着长眉,故作娇柔地询问他,那莹莹的眼眸似乎都能滴出水来。


    她方才在被中扯开了自己的小衣,如今只拽着被褥遮掩着重要部位。雪白圆润的肩头和修长的手臂以及那处的呼之欲出的丘壑,依旧露在外面。


    “下去,莫要我再说第二遍。”宋峥闭上眼睛,宿醉后的额角有些疼。


    “不知廉耻!”见她依旧我行我素不听话的模样,宋峥恨得咬牙切齿,旋即背过身去,不理会她。


    “我怎么不知廉耻了?宋峥你昨夜掐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你看,下面都是淤青呢?”怜姜有些气恼,她勾男人的手段向来都是一绝,怎么到了宋峥这里就不行了呢?


    “你昨夜弄进去好多,我会不会怀上啊?”


    宋峥被耳畔的叽叽喳喳吵得快疯了,他从衣柜里随意翻出一件大氅,抛到怜姜身上,将她从头到尾都罩了过去,这才沉着脸回来。


    他没有说话,冰冷的眸子沉沉看着她,步步紧逼。


    怜姜忽地来了兴趣,拢着大氅颇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你都不替奴家弄出来。”


    宋峥眯起眼眸,身后的冷刃泛着白光。靠近怜姜,罕见地笑道:“是吗?”


    “是啊~”她踢开被褥,白皙光滑的小腿露出来,圆润的脚趾勾向他。


    宋峥迅速垂眸看了一眼,忽地上前,擒住她的脖颈,横出匕首。


    怜姜面色微变,干笑道:“要这样刺激吗……刀身怕不合适吧……若是用刀柄也……”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若你再敢将这些下三滥的把戏用到我身上,下次就不只是匕首了。”宋峥咬着牙阴测测道。


    “尤其是在她面前,放尊重些。”


    “没有你这样的,吃完就不认了。”怜姜苦笑一声,将大氅露出一道缝,露出方才被他捏红的绵软,“你的手劲可真不小~”


    宋峥当即侧过脸,怜姜在此刻忽地将他的匕首踢开,迅速穿好衣服。


    “宋峥,你得对我负责。”


    “怜姜,若你不睡到我身边,会发生此事?”宋峥睨了她一眼冷声道。


    “齐琼之派你来监视我,可没派你不知廉耻到睡男人榻上。”


    被他识破,怜姜也没有气恼,她本就是要逗弄他的,若能真和他春风一度也是极好,毕竟,怜姜的视线落到他那处的鼓胀……


    “怜姜!你整日想得都是什么!”宋峥有些气恼,迅速转身,不留给她一丝恶趣味窥探的机会。


    “哼,你不是想知晓辛宜的消息?让姑奶奶痛快一场,就告诉你。”怜姜挑着长眉,笑颜如花,像勾人的鬼魅。


    “若伺候的我爽快了,我便放你离去。”


    宋峥忽地愣住,转过身来思量她话中的真假。怜姜是乔茂的私生女儿,有乔茂撑腰,她在扬州几乎横着走,应付齐琼之,也不过是表面功夫。


    “当然,届时你想要我手下的私兵也行,齐琼之那处,我也会替你打点好一些。”


    怜姜掌管归月楼的情报,这点她倒不会骗自己。只是,他还想替绾绾守身如玉,而怜姜,才是真正的狗皮膏药,若有了今日这一次,那今后就是无底洞永无止境……


    “想为辛宜守身如玉?”怜姜讽笑道:“莫忘了,她第二次成婚,可都轮不上你!”


    “先放我出去,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宋峥道。


    “呵,那我岂非不是被你白白碰了身子?”怜姜笑道。


    “那你就摸回来。”宋峥被她烦得快疯了,随口敷衍道。


    “成,你可莫要反悔。”怜姜看着他,眼眸发亮。


    事毕,宋峥脚步轻浮,沉着脸色出了宅子。路过门旁的石狮子时,他一掌下去,混了血的石狮子顿时生了裂隙。


    他发誓,他一定会杀了怜姜那疯女人。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先去吴郡。季桓竟然敢在此劫持绾绾,他要杀了季桓,杀了怜姜!将他们通通都杀了!


    ……


    与此同时,季桓坐在书房内,凤眸微眯,看着跪在地上的钟栎,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白玉扳指。


    钟栎额角早已渗出了一层薄汗,垂着头默不言语。上次大小姐的事情过后,云霁连夜被送回了清河。


    他知晓主上的性子,从不用背叛之人,从不用无能之人,从不用二主之人。


    “主上,属下知罪,怨受惩处。”钟栎道。


    “但求主上放过她……她是无辜之人。”


    “无辜?”季桓冷笑一声,若非那个蠢货,如今这个蠢货又哪能跪倒他面前求他息怒。


    若照他以往的性子,那个丫鬟和钟栎,欺他瞒他,他一个都不会放过。可如今,那个丫鬟和辛宜关系匪浅,他还要继续装成一个仁慈大度的夫君,这样辛宜才会信他。


    再者,辛宜看见素问安然无恙,对他的气是否会消了几分?


    有素问在郡守府,辛宜也待得住,不会闹着要离开他。


    “她是无辜,你也


    无辜。“季桓忽地起身,绕着钟栎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他,“合着天下就本官一个恶人?”


    “可本官岂会再给你们机会,去做成了这恶人?”


    “辛宜还在这,你说是吗?你很聪明。”季桓抬手摸向他的肩膀,掸落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走远了几步。


    知晓他现在对辛宜情深似海了,辛宜喜欢的,看重的,他也会爱屋及乌。所以才敢在这拿捏他,胁迫他。


    是了,他如今确实可以换一个法子,至少得叫辛宜相信,他确确实实是个好人。


    “不过本官不会罚你,也不会罚她。不仅如此,本官还要重重赏你们,讨得了辛宜开心。”


    “主上严重了,属下不敢。”钟栎被他看得一身发毛,心底惴惴不安。主上最近疯得次数多了,会不会伤到了脑子……


    “你说,本官做主,允你二人成婚可好?你仍可在本官身边,她也可继续在辛宜身旁。”


    “如此,本官倒也不怕你再有旁的想法。”人最怕被拿捏软处,素问如今成了钟栎的软处,只要他将素问紧紧捏在手里,就不怕钟栎不听话。


    钟栎罕见地沉默了一瞬,似在认真思量,内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他自是愿意,只是不知翠翠的想法。


    但若能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将翠翠留在身边……倒也不是不可……


    “谢主上大恩,属下愿意。”钟栎垂首,朝他磕头,


    “好。”辛宜心底生起一阵愉悦,他安排了这等事,也省去了辛宜的想留着素问又想她出嫁的难题。他可真是贴心周到的夫君。


    “季桓!”


    恰在此时,房门忽地被拍得哐哐作响,女子恼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季桓眉眼忽地亮了起来,她这是头一回来寻他。暮冬夜晚寒凉,她竟亲自过来了。


    “绾绾。”他亲自过去开门,眉目见染了一层温和。


    “冷不冷?快穿上。”见她衣衫单薄,他连忙脱下大氅披到辛宜身上。


    辛宜看见他就是一阵怒火,余光瞥见跪在地上的钟栎,将他的大氅直接扔到地上,怒道:


    “季桓,你为何又要自作主张?素问是我的人,何时落得到你做主?”她刚走到抱厦,就听见季桓说要把素问许配给钟栎,一股火顿时窜上心头。


    “绾绾,你误会我了。”季桓眸底的光暗淡几分,默默捡起地上的大氅,放到了靠椅上。


    “你不是想让她一直陪着你,不如就留在此处,也不算亏待了她。”


    “可她愿意吗?”辛宜盯着他的眼睛,不满地反问。


    “有何不愿,她既说了想一直留在你身旁的,那就永远别离开。”季桓淡淡道。


    正如辛宜曾经喜欢他爱着他,那就该始终如一,永不能变!


    “那钟栎呢,你们果然都是疯子,素问可说了要嫁你,若她不是和你有些渊源,你们早就逼死她了。”辛宜实在忍无可忍。


    继续对季桓道:“你不是还要拔了她的舌头吗?现在又装什么假慈悲,我看了就恶心!我告诉你,若你敢动素问,你看我敢不敢再杀你!”


    说罢,辛宜转身摔门离去。男人余光瞥见跪在地上的钟栎,恨得咬牙切齿。


    他季桓在她心中,竟然连一个区区婢子都不如?


    旋即,他甩愤然甩袖,侧过脸阴鸷地对钟栎道:“起来,带上你的剑!”


    季桓握着凝钧剑,走到抱厦前的平地上,抬眸看向寂静的夜空,倏地拔出了凝钧剑。


    钟栎举着剑,对上他愤怒的目光,有些心虚。


    季桓单手执剑,饶是如此,那力道也叫钟栎吃力。他苦苦支撑格挡着。


    这个时候他绝不能触季桓的眉头。现下主上虽不再梦魇,但每次和辛夫人闹的不欢而散时,都是他癫狂之时。


    冷刃在月色下恍着白光,兵刃相接声此起彼伏。


    钟栎再次被压制地倒在地上,季桓渐渐失了兴趣,不悦道:“不中用,连一个女人都降服不了。”


    “是。”钟栎提溜着剑,连忙赔罪。


    “属下好不容易与她重逢,心中欢喜,若能等你开也好。不必强求这次……牢主上费心。”


    “蠢货。”


    什么等待最是虚无缥缈,前人用来蒙蔽后人之言罢了。


    还不如一开始就将之囚在身侧,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他的。他依旧每日睁开眼就能看到。


    见钟栎依旧闷闷的,季桓也失了兴致,他现在还在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


    私心作祟,绾绾依旧住在宣院,那处也是他的院子,他们依旧要同床同枕,水乳相融。


    只要辛宜腹中快速孕育他的血脉,届时一切都好办多了。他依旧会把阿澈当成自己的孩子,但她长得太向那韦允安,于情于理,他都做不到无所顾虑地待她,他需要有一个自己的血脉。


    一个从辛宜肚子里出生的,他的血脉……


    第70章 第70章:强取豪夺今夜谁都别想打搅……


    进入宣苑时,不出所料,院中的灯火已尽数落下。


    很显然,里面的人并不欢迎他。


    季桓倒也不气馁,绾绾今日从她书房出来时还发了怒火,她气恼自己也属实正常。


    只要待会他足够温柔,自然会与她灵肉契合,伺候得她舒舒服服,与他融为一体。


    他如今而立之年,火气也确实旺盛。


    考虑到她身子弱,且有寒症。是以他特意请教了医者,服用了些温热的药物,这样行事时就能滋养她的胞宫,驱逐寒意,好快些孕育他们的孩子。


    月色落在他身上,不经意间,他又看见了左手处的那截断指,眉心猛跳。


    顾道生那匹夫还未做好义指,过会行事时,怕会吓到她,还是得用另只手。


    看到手指,不乏想起了他那看不见的右眼,季桓心中颇有些郁闷。视线若受阻,他岂不是要看不清绾绾,看不清她里里外外的每一寸?待会他还需得万分小心,莫叫她嫌弃了不如曾经。


    在空旷的院中来回踱步,季桓愈发不安。他如今刚刚而立,绾绾却正直青春年华,有了韦允安郗和宋峥还有那群小倌对比,会不会觉得他疲力而不行?


    心底的焦灼似乎要将他吞噬,季桓在西厢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番,直到周身氤氲着淡淡的青荷香时,他终于松开一口气,前去推门。


    不期然又想到阿澈,季桓面目温和了些许。好在他早将那个碍眼的小东西打发走了,今夜谁都别想打搅他和辛宜。


    正欲推门,可就算再怎么用力,格门依旧无法打开。季桓面色的温和渐渐淡了,又去开窗。不出意外,两扇支摘窗都被从里紧紧合上。


    不叫他进去。


    男人剑眉拧起,唇角抽动。使了些许内力才将门挣开。


    室内黑逡逡一片,窗子都封得太死,月光泄不进来。男人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隐进黑暗之中。


    季桓没有先去床榻,反而耐着性子从怀中取了什么,径自吃了一粒丸药,这才默默走到香炉旁,将里面的物什尽数倒了进去。


    他沉沉盯着香炉,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了一丝兴奋又期待的弧度。


    处理好一切,他才从匣子里取出一颗夜明珠,坐到床榻旁边,默默盯着床榻上蜷缩在角落里的女人身上。


    半个月前,他们就在这张榻上翻云覆雨,缠绵悱恻。情到深处,她会狠狠抓破他的背脊,送他前往另一阵极乐。


    “绾绾。”他轻唤了一声,试图将她的身子摆正。他想看着她,好好看看他的绾绾。他熟悉她身体的每一处地方,知晓她如何才快乐,如何才能更快乐,如何才能快乐地登临云巅。


    室内渐渐温热,睡梦中的辛宜有些燥热,可近日来的奔波使她太累了,原本以为再回到这魔窟她会睡不着,却不想沾到床的瞬间她就没了意识。


    季桓坐在榻上,半俯着身子,鼻尖抵上辛宜的鼻尖,有一下没一下地与她厮磨着。


    唇瓣微凉,如蜻蜓点水的吻令他有些不满。旋即,温热的掌心覆上腰间的纤细,季桓开始不知餍足地吻了起来,撕咬含吮,直到那双唇瓣在夜明珠的银辉下泛起一道黏腻的水光。


    “绾绾。”


    辛宜本就热地难受,何况此时她周围还有偌大的一个火炉在拱火,燥热之下开始拉扯衣衫。


    旷了许久,季桓愈发急不可耐,见状也分外好心地帮她。


    哪知,无论二人如何扯,衣衫缺如长在一起似的,仍完好无损的贴在身上。


    季桓渐渐没了耐心,想直接撕了。借着夜明珠的幽


    光,余光忽地瞥见她衣衫下那暗藏的心思。


    登时,男人的面色铁青,唇角一阵抽动。


    辛宜当然也预想到这种可能,在睡前将自己的上衣下衫缝死在了一起,包括领口的右衽。


    季桓死死盯着那缝合处,恨地咬牙切齿。


    “绾绾,你果真就这般恨我。”


    他盯着辛宜潮红的面颊,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把剪刀,不过三两下,就破除了那些桎梏,这才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柔软娇嫩。


    “绾绾,绾绾。”他急声粗喘不听,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亲吻她。


    辛宜是被周遭的湿热闷醒的,意识模糊,头脑也昏沉地紧,可不知为何,身子就想一团热火,混乱如麻。


    “热。”她有些难受,从被褥下挣出双臂想翻身。哪知,却在身前莫要一处凉丝丝的物什。


    被摸到头发,季桓微微抬眸,沉沉地盯了她一瞬,继续向上。


    辛宜最是怕蛇,幼时被蛇咬过的经历成了她一生都挥之不掉的噩梦。辛宜急忙胡乱挣扎,想将那蛇从身前甩出去。


    “绾绾,绾绾,我在。”季桓见她不安,下意识怕她醒来,抬起头默默安慰着她。


    辛宜想继续蜷缩着,但她的手腕却动不了,出于对蛇的恐惧,她费力想睁眼,却看见一条巨蛇就在看着她,吓得大哭。


    “放开我,放开我!”


    “绾绾。”季桓以为她在反抗,想去吻她的唇瓣,却被辛宜无意地一巴掌打开。


    “别过来!”腹部忽地一痛,辛宜神色痛苦,唇角当即没了血色。


    见她蜷缩腰身,紧捂腹部,季桓也吓住了,连衣衫都未来得及穿,赶忙从桌案上拿起一盏凉茶,迅速浇灭了香炉。


    再回来时,见辛宜已然坐起身,目光呆愣地看着前方。


    顺着她的目光,看清那滩殷红的血自何处流出后,眉心忽地猛跳。


    “绾绾,我现在就去请大夫。”他罕见地失态,胡乱中连衣衫都穿错了。


    辛宜冷冷盯着他,在他即将要走的时候忽地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不是说要补偿我吗?这就是你给我的补偿?”


    辛宜愤然地瞪着他,厉声质问着。此刻她气恼地想杀了季桓。她分明在睡前已将门窗封死,衣衫也缝了死节,可偏偏方才她醒来时身上黏糊糊的,不着一物,还有梦中那大蛇,想起来便叫人作呕!


    她刻意引着他的目光,逼迫他去看那一滩从身下流出的血。


    季桓如芒在目,那处仍在流血血,他彻底慌了神,袖中指节都在颤抖,慌道:“绾绾,别闹,我去请大……我现在就去请阿姊过来,孩子定然能保住。”


    “孩子定然……定然保得住……”


    他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绾绾竟然有了身孕。


    “季桓!”见他越发失态。辛宜心底却莫名地起了一丝兴奋。


    这不过是场简单的月事,怎么能真叫他去请大夫呢?


    她好像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事情。她杀不了季桓,却可以看见他心痛,看见他生不如死,这样倒也不错。


    辛宜苦笑一声,眸中含了一层泪光,“在云浮山的时候,你不是猜到了吗?”


    “纵然我恨你,那到底是我与你之间的事,在我肚子里的,终究都是我的亲生骨肉啊!”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真的对它,纵然你再怎么伤害我……可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杀了我的孩子!”


    辛宜故作痛苦地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身下的血,深情又悲戚。


    尤绝不够,她抬手擦了擦眼泪,继续道:


    “季桓,你知道吗,六年前在邺城那次,其实我已有了身孕。”


    闻言,季桓旋即抬眸诧异又心痛地看着她,薄唇微张,想说什么,喉咙滚动,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可是我不该回去的,你知晓吗?我回去拿涧素琴时,被陶雎的人找到。”


    “我抱着涧素拼了命地跑,我想去找你,同你汇合。奈何被胡人的勒马绳绊倒,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在那时候没的。”


    辛宜适时抹了两把眼泪,泛红的眸子低垂着,继续看向自己身下的那滩血。


    既然季桓这般想要孩子,那她不妨就满足他,让他多“有过”几个孩子。


    没有什么比曾经本可以拥有,更令人扎心的了。


    辛宜心底讽笑,季桓这等疯子,活该他断子绝孙。不然若真有了孩子,和他一般疯魔,反而是害了那孩子。


    辛宜不禁暗暗庆幸,还好那时她并无身孕。不然,经历了那一场大乱,胎儿带累母体,她必然也活不成。


    “绾绾,对不起。”季桓忽地半跪在床榻旁,似乎不死心,紧握着她的手继续偏执道:


    “这个孩子一定能抱住,我去寻阿姊!”


    辛宜摇了摇头,苦笑着拒绝:“季桓,你还不明白吗?你忘了你之前发过的誓?”


    “断子绝孙,孤独终老!”


    “你做了这么多事,这就是上天对我们的报复!”


    “我的身子之所以跨了,就是在邺城,在邺城孩子没了,我身上都是血……”


    “没人来看我。”


    辛宜忽地垂下头,露出纤细又脆弱的脖颈,季桓双眼猩红,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满是泪痕。


    是啊,孩子没了,胡人又那般待她。没有医者,她就被那群丧心病狂的疯狗吊挂在城墙上整整三日!


    最后被丢弃乱坟岗……


    “我不该弃你而去,绾绾,我不该弃你们母子而去。”


    季桓跪在她身侧,高挺的脊背头一次弯了下去,似耄耋老人,凄凉又孤寂。


    辛宜却理解不了他的痛苦,见他痛不欲生,她反而喜悦的紧,又想继续添把火,辛宜道:


    “是啊,你不该不说一声就走,我一直在那等你。”


    “若光阴能倒流,我们又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个境地。季桓,你是我爱慕了数十年的郎君。”


    “天知道嫁给你那日,我有多欢喜吗?”


    “我的身子彻底毁了,阿……那个孩子出生后,大夫说我伤了元气,就算今后再有身孕,也坐不住胎……”


    “不会的绾绾,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季桓依旧不死心,他目光坚决,想松开她的手,“绾绾,莫怕,我这就去找阿姊,阿姊也同郗和一般,精通岐黄,这个孩子,我们能保住!”


    他刚想跨出门,心口却猛然一阵绞痛。棱角分明的脸抽搐了一阵,弯身佝偻着,身子颤动却又僵硬。


    季桓咬着牙,继续死命撑着。凤凰泪竟然在此刻发作,怎么能在这等紧要关头发作呢?他的孩子,他与辛宜的孩子还等着他这个阿父呢……


    “钟……钟栎!”季桓扶着门,扶着门粗喘着唤人。


    “去,将季泠和郗和都请来宣苑。”他咬着忍着周身向虫蚁啃噬般的痛,看见钟栎的身影是才肯罢休。


    “还城中旁的医者,都通通带到郡守府!”


    钟栎不知发生了何,才令季桓这般痛苦失态,余光向里面瞥了眼,昏暗的什么也看不清。


    “喏。”


    说罢,季桓整个人顿时跌坐在地上,没了意识,唇角还淌着一条暗红的血线。


    等了一会儿,见外间再没了动静,辛宜穿好衣衫,带上月事带后,光着脚走向格门处。


    齐琼之给她的剧毒“穿心”还在,此刻她多想顺势将整瓶都灌进季桓嘴里。


    可他那样直接就死了,岂不是太过痛快?他倒是解脱了,可府中的人,还有她和阿澈,却又要踏上另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诚如郗和所言,季桓死了,郭晟没那么轻易会放过她。前几次杀季桓时,她没想那么多,只要能杀季桓,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


    可这回她却怕了。且不说如今阿澈还在季桓手上,还在郡守府这龙潭虎穴中。他故意在夜晚将阿澈带走,就为了同她做那种事,着实可恨又恶心得紧。


    从前几次她为了替安郎报仇,数次弃了阿澈,她对不住阿澈。她这个阿母,终究是不称职。


    “你真是祸害,祸害怎么配有孩子?”


    辛宜踢开他一脚,越过他就要踏着门槛出去。不想脚腕处忽地多了一道险些能捏碎她骨头的力。


    垂眸一看,果不其然,男人虽昏迷,但手下的大掌正死死攥紧她的脚踝。


    辛宜想踢他,但无论如何都踢不开。季泠郗和还有他请的医者很快就要来了,她这般被他禁锢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放手!”辛宜有些愤恨。


    俯身掰着他的手,无论如何


    都掰扯不开。气恼之下,直接往男人下腹的要紧处狠狠踩了一脚,痛感使男人猛然惊醒,旋即送开了手。


    “绾绾。”季桓痛得紧,闷哼了一声唤她。


    “医者很快就来了,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但莫要伤害自己。”想到她方才身下的血,腹中正在消散的胎儿,季桓顿时心如刀绞。


    但他绝不能放任她出去,冬夜寒凉,她连鞋袜都未穿,小月若受了凉意染了风寒,可是一辈子的事。


    心中的执着支撑着季桓起身,纵然心口再如何疼痛,他都要将辛宜抱回榻上去。


    “阿澈呢?我问你阿澈在哪?”辛宜瞪着他,恼恨得咬牙切齿。


    “绾绾,我不会伤害她,你听话,回去躺着。你身上还有我们的孩子。”季桓忽地哽咽,垂首红着眼眸,颇有些狼狈:


    “求你,求你别不要他。”


    “……”


    辛宜静静地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又低声下气的哀求模样,虽有些得意。可又没那般得意,季桓再痛苦又如何,他一句祈求和道歉,难道她就能当做过去那些都未发生?


    “原来,你季桓也会求人。”辛宜凉凉同他道。这般僵持着也不是事,她最终还是选择躺在了榻上。


    见辛宜重新躺到了榻上,季桓悬着的心最终放下。他跪在床榻边,纵然双目红得出血,唇角还有残留的血线,也依旧要紧紧盯着她。


    辛宜被他这等疯魔的目光看到发毛,索性侧过脸颊,闭上眼睛不看他。


    季泠如今就住在郡守府,听见动静,匆匆赶来了宣苑。


    季桓仿佛看见了大罗金仙一般,当即对季泠道:


    “阿姊,今夜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绾绾腹中的孩儿!”


    季泠进来第一眼就看见了榻上的一滩血。这时候又听到季桓的请求,眉心突突直跳,惊愕又怜惜地看向辛宜。


    见季泠过来,辛宜躺在榻上也不说话,只默默看着她。季泠是医者,若把脉,自己究竟又孕无孕定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此番,就看她愿不愿再帮她一回了。


    季泠诊脉的同时,对上辛宜的略微有些紧张视线,顿时心领神会。


    “如何?”季桓关心则乱,目光直直盯着季泠凝重的神色。


    季泠摇了摇头,替辛宜将身上的被褥盖好,叹了口气。


    “阿桓,你怎么这般不知轻重。”季泠冷声训斥着他,“绾绾刚有了一月身孕。”


    “但她身子太弱,你又如此胡来,孩子,保不住……”


    听见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季桓如同被抽干了精气似的,整个人一下子萎靡不振起来。


    “怎么会保不住?”他喃喃道,接着面色忽地冷厉起来,语气也有些刻薄,“你不过半路从医,莫要在此胡言乱语,来人,去请顾道生!”


    顾道生出身丹阳杏林世家,有他在,他和绾绾的孩子一定能保得住。


    他不信郗和,不信季泠,不信那些尘世庸医。他们都想将辛宜从他身边抢走,将他的孩子也从他身边抢走,他一定不会让这等事情发生。


    无论无何,绾绾只能是他的一个人,谁都别想夺走她!


    季泠看了辛宜一眼,有些慌乱,若真请来了顾道生,帮不帮她们还是另说,若叫阿桓知晓她们合伙骗了他,后果更不堪设想。


    “阿桓,你冷静冷静,当务之急是辛宜的身子,孩子已然没了,她需要喝药才能调养身体。”


    “你这般偏执,只会逼死她!”季泠不悦地看向他。


    温柔似水的人还是头一次当众发了怒火,辛宜垂下眼眸,有些不敢看季泠。


    “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会保不住呢,他是我季桓的孩子,不该如此的。”


    “阿母,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怕季桓起疑真灌了辛宜落胎药,季泠先一步出门,接过了煎药的活,辛宜现在最需要的是补气血的药,她被阿桓那等人缠着,也着实难耐。


    “绾绾,绾绾。”季桓旋即跪回他身侧,抚上她的脸颊强行安慰道:“绾绾莫怕,有我在,孩子一定会没事的。”


    看着他眸中的疯魔偏执与慌乱无措,辛宜忽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仲闻阁那次,她看见杜嬷嬷端进避子羹的时候,约莫也同他一般慌乱心痛。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她眸中含着刚毅果决,用力挣他的手,偏过脸去。


    “绾绾。”他不停唤她,可辛宜铁了心,就是不肯转过脸看他。


    “绾绾,是我的错,你莫赶我走……”


    “……”


    再次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恶心到,辛宜实在厌烦,她忽地撑着身子坐起来,乌黑的发丝垂在身侧,脸色因缺血而惨白得紧。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若非你,这个孩子怎么会没有!因为你,我的孩子又没了!”


    “你走啊!活该你季桓断子绝孙!”


    她正说着话,忽感身下一阵暗潮涌动,经痛得她登时面色骤紧,黛眉拧着,吓得季桓心底猛然一慌。


    “好,绾绾,我出去,你莫再动怒,莫再伤害自己!”


    整个夜晚辛宜几乎没睡个好觉。后半夜郗和,顾道生还有城中旁的医者都先后而至。


    辛宜神色悻悻,面色憔悴又苍白,身上搭着被褥,湿漉漉的眼眸看着沉思的顾道生。


    郗和与师父不着痕迹的对视了一眼。他们当初在丹阳草庐时,就替辛宜诊过脉。


    “夫人体弱气虚,又见了红,确实是小产之兆。”顾道生缕着胡须在旁慢悠悠道。


    与此同时,另一名医者隔着帕子替辛宜诊着脉,神色复杂,余光不时瞅向顾道生和郗和。


    “如何?”季桓上前,,漆黑的眸子里偏执又疯狂,似乎隐隐又夹杂着期待。顾道生是郗和的师父,郗和与辛宜关系匪浅,他确实不信这二人,但又不能不信他们的能力。


    程歧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诊断,随而又摸了一次脉。


    额角不禁浸出些许冷汗,他行医数年,从未出过差错。他自认自己在扬州的名声仅次于顾道生。


    可顾道生都说这位夫人小产了,但他却未发现这位夫人的小产之兆,甚至她压根就未有身孕!


    不,亦或是他医术不精,若此事传出去,他的名声也就毁了,他们程氏在顾氏面前就永远也抬不起头。


    尤其在看看顾道生笑而不语的看向他,他愈发惶恐不安。


    “本官再问你,孩子能否保住?” 季桓显然没了耐心。


    心底疯狂地跳着,程歧当即起身跪下行礼认错:


    “大人,恕某无能为力。夫人……夫人确实……确实小产。”


    “孩子…


    …保不住。”


    “……”


    一个两个都是这般回答,都告诉他,辛宜的孩子,保不住。


    季桓面色忽地狰狞起来,又哭又笑地,当即抬袖拂去了桌案上的物什。


    顾道生看着辛宜,替她捏了一把汗。但辛宜恍若未闻,神情怔然又麻木。


    天明时辰,季桓好似接受了这个结果。也未再打搅辛宜,看到她安然睡去,他才松了口气。


    接着,令钟栎沽了壶酒,坐在宣苑正房抱厦前的台阶上,默默饮着酒。他目光沉沉地看向檐外阴云满布的天,头一次觉得孤寂又无措。


    幼时含玉金缕衣,少时跌落云端,亲眼看自己母亲受辱,而他却无能为力。终于好不容易等到了辛宜,却又因他的多疑自负,亲手将他的妻送上了死路。


    上天好不容易怜惜了他一回,叫他有了和辛宜的血脉……可到头来,他的喜与悲顿时戛然而止,化作一场空。


    他这一生,莫过于是一个笑话。


    他仰天凝望了一瞬,颇感嘲讽,对着那青釉玉壶春瓶,喝了一空。


    直到,视线里忽地多出一道湖绿衣袂,男人忽地拧眉,危险又嫉妒的吐息:


    “连你也想来看本官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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