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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木芊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第


    51章:强取豪夺从今往后,你走得……


    “是啊,主上,夫人午时一刻才醒来,醒来就嚷嚷着头痛欲裂,夫人知晓深慈师父精通岐黄之术。”


    云霁看了一眼一旁的季泠,又冷冷地瞅向季桓怀中的女人。目光哀求地望着季桓,以求怜悯。


    “将人带下去。”季桓冷声道,并未看她一眼。


    “主上!”云霁这回彻底慌了,赶忙拽着季泠的衣衫,哭求道:


    “大小姐,求您救救奴婢,奴婢自幼跟在您和主上还有大夫人身边,求您看在大夫人面子上,救救婢女,婢女真不想死。”


    “夫人,夫人您说句话啊!这,分明不关奴婢的事!”


    五十板子下去,再硬茬的人,都不一定扛得住。


    大小姐最是心善,云霁知晓,她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季桓,云霁自幼与你我一同长大……啊!”


    季泠还未说话,惊愕地捂上唇,看着季桓面色猛变。


    辛宜沉沉地盯着手中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睁大眼眸,怔怔地笑了。


    抱着她的臂膀已抖得颤栗,季桓当即吐出一口血来,落在女人霜白的衣衫上,似飘落的一朵朵红山茶。


    季桓抿着唇看着怀中得女人,恨得咬牙切齿。


    待仔细看去,才发现扎进心口的一把利刃,碎在了里面,疼得钻心彻骨。


    见他快要支撑不住,辛宜稍稍使力一挣,从他怀中脱身,光脚踩在石板上,身子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


    “你这个疯子,季桓,云霁跟了你十数载,你竟然也要随意打之杀之,你看看你自己,像不像个疯子!”


    “我告诉你,季桓,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咒术,更没有什么可笑的解药!”


    “深陷梦魇五载,你为何不思量思量,是不是你作恶多端,引得上天不满?”


    “还有邺城那些无辜的百姓,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一人跑了,留下自己的阿姊和自己的夫人独守邺城,你还想夜夜安眠?”


    辛宜恨恨地盯着他,余光看见自己衣衫上染上血,拧着眉心,抬手将那沾了血的裙角撕了去,继续道:


    “那日我在邺城城上时,看到远处狼烟燹火,尸骨堆得有山那么高,地上的土都成了深褐色。”


    “季桓,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每天都像上天祈祷,祈祷你怎么不去死!”


    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染红,季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抬袖擦去唇角的血,狠狠盯着辛宜,漆黑得眸光中竟然散着几丝兴奋。


    纵然心口的剧痛,也没法阻止他的逼近。


    “说得好,辛宜!”


    “说完可觉得舒服了?”


    “可你别忘了,我说过,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季桓,你的伤。”季泠忽地上前,想靠近,却被季桓眸中寒光吓退。


    “辛宜,乖乖听话,待在我身边,旁的事,我可既往不咎。”


    “疯子,疯子!!!”辛宜属实被他烦得无语,不停后退,“我问你,你把我阿兄怎么了!”


    男人仍在靠近,唇角扯着阴森的笑,混着血迹,活像一只从地下爬出的恶鬼。


    “你阿兄?呵,你以为,他真的只是你阿兄?”


    “他既然来了吴郡,本官当然不能怠慢,至于怎么做,那就看——”


    季桓话还未说话,忽地睁大眼眸,闷哼一声。


    男人倒地前,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的季泠,眼睛翻白,终是没了知觉。


    方才季泠在身后,抬手一针,扎向季桓脖颈处的穴位上。


    “将人放下,不然,他……。”季泠从后扶住季桓,紧锁着眉,冷冷看着托着云霁的两个侍卫,伸手摸了摸季桓的脖颈。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目露难色,又见那女人同大人模样相近,终是放了手。


    她沉下脸都时候,眉眼冷肃,薄唇轻抿,不怒自威。除了眼角眉梢的细纹,倒真与季桓相差无几。


    “大小姐,你挟持了主上,他会不会……”云霁还未从方才接二连三的惊悚中反应过来,看着季泠,惴惴不安。


    季泠摇了摇头,抬眼看向一旁的辛宜,叹了口气。


    “阿弥陀佛。”


    “辛宜,阿姊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从今往后,你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


    方才他从季桓身后施针时,竟意外容易。


    她那阿弟,竟然一点警觉都未有,原来,他并未对她设防。


    可他做出的事,覆水难收。


    辛宜委实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这样的一番结果,困扰她许久的牢笼,竟然这般轻易,被季泠破解了。


    “那你怎么办?”辛宜正要走,忽地不忍地看向季泠。


    “你先回屋梳洗一番,将鞋穿着,别着凉了。”季泠抬眸看着季桓睡去的面容,笑道:“我自有脱身之计,不过不是现在。”


    “云霁你也走吧,去寻你的亲人,别留在此处了。”


    辛宜一时唇瓣轻颤,情绪上涌得泪眼莹莹,附身同季泠行了大礼,随后匆匆进了屋内。


    ……


    从郡守府出来时,辛宜掀过幕篱,抬头看着蔚蓝的苍天,眸中含泪。


    眼下不过未时,她要再去一趟归月楼碰碰运气。阿兄那般聪明,他怎么可能落入季桓之手?


    辛宜笼了笼幕篱,抿着唇瓣,目露忧色。她如今孤身一人,在季桓只手遮天的吴郡寸步难行,她必须先跟阿兄会合,再做近一步打算。


    她不能白白浪费季泠阿姊冒着生命危险替她求来的自由。


    归月楼在吴县城东,与城西的郡守府相差甚远,辛宜赶到时,已将近申时。


    看见归月楼的招牌还没来得及兴奋,就被围在外面的一团官兵惊住。


    这些人似乎与郡守府的那两个看守云霁的侍卫衣衫相同。想来这定是季桓的人。


    辛宜咬着唇瓣,深深缓了口气,那些人只围归月楼,而不四处抓人,想来这是季桓的私兵,他并不想让事情闹大。


    他要抓的,大概率是阿兄。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辛宜换了齐安口音,坐在茶摊上,一边喝着茶,同旁边的老妇人搭话。


    “阿婆,这发生了何事,怎么来这么多兵爷?”


    “谁知道呢?据说有人告到郡守府,说太守大人在归月楼喝茶时候,遭遇了刺客。”大娘端着碗喝了一大口茶,啧啧嘴继续道:


    “我道那归月楼有什么好呢?我家那老不死的整天都念叨攒了银子去归月楼喝口茶。”


    “那太守大人也是闲的,想咱们地道人,坐这摊门楼喝上它一大碗,哪里会遇到刺客?”


    “是这般理儿……”


    辛宜喝罢茶,看着归月楼里围得密不透风的官兵,黛眉紧拧,焦急却又无奈。


    他们这群人仍在这里守着,那就说明,阿兄还未落入季桓之手,他可能被困在这归月楼。


    辛宜正思忖着,谁料一抬眼,竟然看见钟栎火急火燎地往西走。他走时,带去了大多数人。


    只留了一小部分继续守着归月楼,仍不叫人进出。


    不用猜,辛宜也知晓钟栎回去做何。他那好主子被人掣肘,他怎能袖手旁观,置之事外。


    腊月里,天黑得快,渐渐暮色四合,归月楼的灯笼也挂了上来,渲染着夜幕的黑沉。


    辛宜等候时也并未袖手旁观,她去附近的打铁铺子买了一把匕首,以及一张长弓并一篓箭。


    躬身倾斜被白布紧紧包裹,再由幕篱挡着,谁也看不清里面是何。


    另一旁,归月楼前。


    女人扭着曼妙的身影,晃着胸口处雪白的肌肤,一摇一扭地走上去,扶着鬓边的金簪,甩着帕子扔向那官兵。


    “军爷,您都守了快一天啦,咱们生意,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啊?”


    “归月楼每天好歹也是宾客满席,您这样堵着不叫进出,可着实危难妾了。”


    见那些人不为所动,怜姜忽地抬手大胆地摸向那官兵的胸膛,见他们僵着身子不动弹,下意识地摁了摁,发觉有弹性有力量后,笑得合不拢嘴。


    “军爷,您看起来身体真好,不知有意中人否?”


    “军爷这般稚嫩,一看就是没有~”怜姜自问自答,摸向那官兵的腹部,又揉又掐又捏。


    那男人方欲抽出刀,却被她这句话噎得拔不出来。


    “已经要落霜了,军爷若不嫌弃,到楼里吃杯热酒也成,妾派人在街口看着,若有大人来,妾在告知您一声不


    成?”


    怜姜一边大方地笑着上下其手,一边明晃晃地挑弄着,守在此处的几个官兵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哪里受过这般诱惑?


    何况,吴郡的冬夜是真的冷,又湿又冷,他们的脚,都冻成了冰碴子。


    怜姜前脚刚走,仅过了一会,一袭黑影匿在夜色中,匆匆向外,似乎一刻等不急。


    也就在此时,归月楼内忽地传出一阵翻箱倒柜声,女人的尖呼,兵刃的相接,男人的怒吼尽数交织,让本就不安稳的归月楼愈发混乱。


    “宋峥跑了,快,捉住他!”


    那黑影速度虽快,到底是不利落,很快就要被身后的官兵追上。


    辛宜从茶摊前迅速起身,躲进身旁的巷子里,取下长弓,握在手心处。


    时至今日,她的手腕仍在颤抖,她用力拉扯躬身,想拉到她原来能做的最大幅度显然已不可能。


    “阿兄,我可以吗?”辛宜在心底默念着,凝着前方。


    她从前指导安郎射箭时,有人在一旁拉扯弓绳,只需她稳住准头,适时松紧即可,并不用多大气力。


    何况,那时候,安郎本就会射术,只是为了哄她开心才装作不识的。


    尽管手仍在颤抖,辛宜闭上眼睛,渐渐撑开弓,从巷口处露出头,正对准追着那黑影的官兵,喘息之间,随着远处的哀嚎声,旋即倒地。


    还不待辛宜激动,那群官兵见被偷袭,从追逐宋峥的人中又分出一部分,朝着辛宜这边就来。


    辛宜又一连射了三箭,看着那官兵快逼近时,执着弓箭迅速退出巷口。


    与归月楼的明烛高悬张灯结彩不同,夹道小巷昏暗得紧,只借着月光,情急中多转了几个巷子,辛宜当即匿在阴影中。


    “你说能不能请钟大人下令,围堵东城柳河坊?贼人还有同伙,指不定就在柳河坊。”


    粗犷的声音隔着层层砖墙钻进耳畔,辛宜屏着呼吸,暗暗握紧匕首。


    “呆货,你懂什么?没看见刚倒下去的几个兄弟?”另一个声音斥责。


    “我不懂~,我和你说,若是捉到了贼人,你我皆能升官发财,还愁没有媳妇吗?到时候娶他么十几房都养得起!”


    “你不去我去,我刚看见了,朝我们射箭的是个女人!”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辛宜蹲在墙角,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匕首开鞘,冷刃在她苍白的面上闪过一道光影。


    地上的阴影慢慢将她笼罩,辛宜深深吸气,还未完全转身,于逆光中紧眯眼眸,匕首已朝着那处狠狠捅去!


    第52章 第52章:强取豪夺放过辛宜,放她一……


    “绾绾,是我!”


    宋峥颤颤巍巍的走过来,眼看着一把利刃朝他而来,若非躲得迅速,真能被那一刀捅穿。


    他骨相深邃,鼻梁高挺,周身仍保留四五分胡人的特征,怕被人认出,宋峥出归月楼前特意用黑巾覆着半张脸。


    纵然如此,借着月辉,辛宜反应过来时,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阿兄?”辛宜转过身来收回匕首,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依旧恍如昨日。


    “绾绾,我回来了。”


    阴影下,苍白的面容在溶溶月色下忽明忽暗,察觉她脸上的几丝血线,宋峥的心尖狠狠抽了一下,剑眉紧锁着。


    不过他来不及叙旧,听着耳畔的动静,高耸的眉骨凝着忧切,眉眼低压。他想也未想,先行将辛宜护在身后,接过她手中的弓箭,对准前方。


    顷刻间,三支箭矢齐头并进,朝着巷子里的那些官兵而去。


    踩着身后的哀嚎声,宋峥紧紧握着辛宜的手,朝着巷子深处跑去。


    小巷光影交叠,一阵明一阵灭。行至一处夹道时,宋峥眼疾手快地拉着辛宜躲了进去。


    不过一人宽窄,两端是石墙,错落的房顶挡住了月光,里面一片昏暗。


    “阿兄,这里……”黑暗中,辛宜进乎用了气音,呆呆地看着他。


    “莫说话。”宋峥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微附着身喘着气,同时侧耳紧紧觉察着附近的动静。


    待哒哒的脚步声过去之后,宋峥这才放松下来,身子受不住地下坠。


    “阿兄,你受伤了?”辛宜用力拖住他沉重的身子,吃劲儿地向上。


    “是不是他伤了你?”


    “他看到了杭夫人给我传的密信。杭夫人许是受他胁迫,将信的时间改成了腊月二十!”


    “绾绾,如今你出来了,这些先等着,我们先走,今夜不走,便来不及了。”


    小巷里四处是墙,回音一道接着一道,宋峥拧着眉,面容痛苦,也没听到她说什么。


    他捂着抽痛的腹部,忍着痛同辛宜道:


    “怜姜为我早早备了一辆马车,我本是来接你的,不想中了季桓那厮的算计。现在那辆马车还在城东,我们快走,离了吴县一切都好说了。”


    宋峥暂时也未问她是如何逃出来的,眼下他已经安然见到了绾绾,只有将绾绾带离吴县,旁得事都不重要。


    方才他见有人射箭,就猜到了那人可能是绾绾。只是他没想到,绾绾竟然可以再次拿弓!


    他的绾绾,自小聪敏灵巧,秀外慧中,特别是在射箭一事上,并州再无女子能比得上。


    甚至他本人,论起射箭,都不一定能胜过绾绾。


    “你别担心,旁的事我都已为你打点好,我们先出城。”见她迟疑半瞬,宋峥深邃的眸底闪过一丝不悦,终是叹了口气,好叫她安心。


    “好,阿兄,我们先出城。”


    宋峥想了想,从怀中从摸索出什么。


    黑暗中辛宜察觉自己的腕上忽地一阵温凉,吓得她急忙抽回手来。


    “绾绾莫动。”宋峥重重喘着气,将袖箭戴到她的手腕上。冰凉的铁擦过她温热的皮肤,陡然激起一阵颤栗。


    不过几息之间,宋峥便抽回了手。辛宜抬手,接着月光看清戴在自己左腕上的东西。


    约莫三寸长短,弩身轻巧,上面雕刻着山茶浮雕,藏在袖下倒不易察觉。


    鼻尖忽地有些酸涩,数年前,阿兄说了要她能重新拿起弓箭。阿兄只她手腕无力,竟然真的为她打造了一把袖弩!


    宋峥微眯着困乏的眼眸,看着她没有说话。


    将那伙士兵引开后,辛宜和宋峥搀扶着,很快就出了小巷,找到了宋峥说得那辆马车。


    想起归月楼前那笑得花枝乱颤的姑娘以及士兵进去后发生的纷乱,辛宜攥进手心,担忧道:


    “阿兄,我们这般走了,归月楼那处怎么办?”


    听见这话,哪知宋峥一反常态地皱眉抿唇,颇感晦气得瞥了瞥唇角,“不管她,那女人精明得像狐狸一样,她若是能被捉住,也算她的造化。”


    “……”


    今夜吴郡竟然意外地平静,就连马车驶过城门时,都没经历严加盘问。


    宋峥眯着眼眸,颇感诡异,他不信,季桓那厮肯如此善罢甘休。


    辛宜未说话,抱着膝靠在一旁枯坐着,眸色无光。乌发用绸带系着,胡乱盘在身后,周身不过一袭素白衣袍,单薄得叫人心疼。


    放松下来后,宋峥这才有精力细细打量她。想起她脸上早已干涸的血线,不由得抬手抚上。


    辛宜知晓他没有恶意,然而待他靠近时,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缩过去,躲开了他的触碰。


    宋峥愣了一下,悻悻地收回了手,暗暗咬牙切齿。


    季桓真是该死!


    “绾绾莫怕,日后,我定杀了他向你赔罪。”


    “只是我未想到,他竟然还敢掳你!可惜当时我并不在扬州……绾绾,你受苦了。”


    辛宜叹了口气,将今日她和季泠如何挟持季桓出府的事告知了宋峥。


    “竟是如此!”宋峥睁大眼眸,一时浑身血脉偾张,双手握上辛宜的肩膀,“怎能错过了此等良机?绾绾,你不知晓,此时便是杀他的良机!”


    “我先前以为季桓他坐守吴县,这才火急火燎地带着你出城。”


    “没想到,他竟然被人暗算。吴县如今没了他,便不足为惧。此时杀了他,我们再无后顾之忧。”


    “不行。”辛宜想也未想便径直摇头,“不能杀他,季泠阿姊冒死替我求出这一线自由,我们若杀了季桓,季泠阿姊她——”


    从兮山的事来看,季桓对他阿姊季泠,还是有几分余地。不然,为何季泠阿姊可以如此轻易得暗算了他,他从未对季泠阿姊设防啊!


    更何况,吴郡陆氏因为当年陆琛的事,同季氏势同水火。若叫他们知晓了季泠阿姊还在吴郡,他们是不会放过季泠阿姊的。


    季泠阿姊是个好人,她本就已足够苦命,她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再将她推向火坑。


    想杀季桓,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绾绾!”见她一直呆愣着不说话,似乎在犹豫中,宋峥忽地气不打一处来,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怒道:“不杀他?你难道忘了是谁设计杀了你义父?是谁害得绾绾你家破人亡,夫离子散?”


    “若你担忧人手不够,我们没有胜算,我可去问怜姜借人马,扬州刺史府也不会袖手旁观。我们以季桓的命同他们做赌,这是何等的良机?难道你要为了季氏那浅薄的恩情,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绾绾,莫忘了,阿兄与他,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阿兄,你!”被宋峥捏紧肩膀摇摇晃晃了一路,辛宜本有些头昏脑胀,却因他这一句话,陡然清醒过来。


    夺妻之恨?


    她隐约记得,七年前,她去清河成婚时,阿兄送了她一路。久到后面他看不见了阿兄,却总觉得他在身旁。


    原来,原来这么多年他都……


    被人窥探到心意,宋峥顿时松开桎梏这她的手,垂下眼眸侧过脸,挡住她的视线。


    待心情终于平静下来,才对车夫道:


    “掉头,现在返回吴县。”


    “不,阿兄,不能掉头。我们既然走了,就别回去了。”辛宜哀道。


    “杀季桓,以后还有机会。”


    宋峥忽地被气笑了,他沉沉地看着辛宜,抬手抚过她脸颊上血线,面色上流露出苦涩与无奈:


    “绾绾,你知道吗?阿澈早已被我带出了城,我去城南的时候……”


    听到城南,辛宜顿时慌了,扑跪在地上,忍着眼眶的酸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宋峥,“安郎,阿兄是不是将安郎也带了出去?他身子不好,又吃了那么多苦……”


    “绾绾!季桓那厮就是一个疯子,彻头彻底的疯子?你以为,他会放过允安?他敢明目张胆地困着你,那便不会再容忍你琵琶别抱。”


    “现在外头流言四起,说季桓要携夫人辛氏,一同出席明日扬州刺史寿宴。他既然厚颜无耻,敢给你找个幌子重现人前,你以为,他会给旁人一个白白戳脊梁骨的机会?”


    “他们那些世族,最是虚伪恶劣,表里不一,季桓既然这般做了,便会彻底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他怎能如此!季桓他怎么敢,那是我夫君啊!”辛宜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泪珠一滴滴得落下去,落在宋峥的手臂上,滚烫又涩苦。


    “城南那处,我去时根本没有见允安的身影。起初我以为是季桓的障眼法,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前几日,那边抬出了一具浑身是血的尸身,听说是自戕。”


    听罢,辛宜跪在马车上,垂手捂着面容痛哭。


    “允安心有沟壑,他那清风明月一般的人,若无意外,将来或许能大有造化,辛先生最喜的就是他……”


    “玉绾,难道你就不恨吗?”宋峥面色凝重,将辛宜的身子扶正,咬牙切齿。


    “我恨,我恨死他了,我要他给安郎偿命,我定要他给安郎偿命!他欺我瞒我辱我,阿兄,我和安郎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没有对不起他季桓了,他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玉绾,你看,我们与他,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今夜如此良机,不单我们,还有扬州那边,单是一个小小的吴郡,想要他季桓性命的,不在少数。”


    “不过是个根基不稳的尚书令,就敢来吴郡淌这趟水,那边的陆氏,可是与季桓有杀子之仇,你说,我们若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多少人会盯着伺机而上?”


    “届时不必我们出手,季桓的狗头,都会被吊在吴郡城上泄愤。再将当年邺城之祸的实情抖出来,纵然是郭晟,也说不了什么。”宋峥道。


    察觉她身上仍在发抖,宋峥顺势将辛宜紧紧抱在怀里,轻声道:“玉绾,季桓死不足惜。”


    漆黑的眸中恨意纷涌,宋峥暗自握紧双拳,咬牙切齿:


    “我们今夜,就杀了他。”


    辛宜被他桎梏地有些喘不过气,刚要挣脱,却发现自己衣衫前湿了一片。


    月光顺着车窗漏进来时,辛宜才看清,浸润在她身前的,分明是一滩暗红的鲜血。


    正如她第一次去城南小巷里,安郎身旁的那一滩血!


    那一滩毁了安郎所有气节,折辱得他生不如死的血。


    辛宜当下回过神来,抬手擦去眼泪,旋即从宋峥怀中小心翼翼地离开。


    “阿兄,今夜不能去。”


    “我已经失去安郎了,我只有你一个阿兄了,你身上有伤,就算再恨季桓,日后我一定会杀了他。今晚,阿兄不能再冒险回去了。”


    “就算他死了,他身边那个钟栎也一样可恨,阿兄你不能再冒险去赌这一把!”


    “我们先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澈还在等我,阿澈已经没了爹爹了,她不能再失去你这个舅舅了。”


    不知为何,辛宜刚说去这话,宋峥顿时感觉腹下的抽痛一阵接着一阵。


    他今早被季桓设计的“假辛宜”捅了一刀,在归月楼草草包扎了一番,出归月楼后同季桓的那些人周旋,是以,伤口又裂了。


    宋峥忍着痛,闭着眼长叹了一口气,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行了一夜,马车仍未掉头返回吴县。约莫五更时分,吴县北部的汀城正好开了城门。


    宋峥起了高热,辛宜去接阿澈时,带着宋峥去汀城看了大夫。


    他身上刀伤深得险些穿腹,足以可见下手之人多么得心狠手辣。宋峥之前覆得草药根本无多大用,还得医馆里的大夫用上等的金疮药,再缝了伤处才可。


    但眼下,吴县那处始终是一个变数,不知季泠阿姊能撑到什么时候。


    自上次在吴县匆匆一别,辛宜已经有将近六个月没有见阿澈。她将宋峥安顿在医馆后,跟着宋峥的人去了一处宅子。


    安顿好阿兄后,天际朦朦亮,才翻了一抹泛着壳青的白,辛宜急匆匆推门而入。刚进来里间,掀开帘子,看见心心念念的睡颜,鼻尖猛得一酸,捂着唇心底一阵一阵得抽痛。


    一别六月,小丫头抽了个子,脸上原来的肉肉也均匀了许多,脸型愈发像安郎。


    软软的乌发被扎成小揪揪,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小脸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可见郗和虽嘴硬,却实打实得将她的阿澈照顾得很好。


    辛宜几乎一夜没睡,她想脱鞋上榻,陪着阿澈睡一会儿,这样她一起来就能看见阿娘。


    想到这茬,眼眶酸得实在难受,泪珠子又是一颗颗滚落下来。往常,她和安郎会把阿澈搂在中间,这样任凭如何侧身,都能看见爹爹和娘亲。


    短短一瞬,她思量了各种场景,阿澈醒来后,第一件事会不会问她爹爹哪去了了?


    阿澈到底才两岁多,甚至还未三岁,这叫她如何开口告诉阿澈,爹爹已经不在了。


    “阿澈。”


    “阿娘只有你了。”


    她就这般坐在床榻,定定地看着阿澈,用心描绘她脸上的每一处。


    天知道,被困在郡守府的那些日子,她有多期待着这一天。


    季桓不叫她见阿澈和安郎,害得她夫离子散,剥夺她为人妻为人母的喜悦与职责。


    阿澈久未见她,也不知是否


    忘了她这个阿娘,是否还记得她的模样。


    似乎心有所感,床上得小丫头踢了踢被子,辛宜眼疾手快地将她的被褥掖好。


    恰在此刻,小丫头醒了。


    乌黑的眼睛像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同安郎的眼睛一模一样。盯着她怔神片刻:


    “娘亲,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阿澈没有在做梦,是娘亲,是娘亲回来了。”


    辛宜再难压抑自己的情绪,俯过身去一把抱住了女儿。


    哪知,小丫头只抱着她抱了一会,旋即开始手脚并用地挣脱,哭声在身下忽地响起。


    “娘亲坏,娘亲坏,娘亲都不要阿澈了。娘亲都不要我了。呜呜呜。”


    “阿澈,娘亲错了,娘亲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娘亲没有不要你,真的没有不要你。”辛宜抱起女儿,哭得涕泗横流。


    “真嘟?”


    “我们拉勾勾,娘亲怎么会骗你呢?”辛宜抹去了眼泪,笑道。


    “好,阿澈相信娘亲~”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小丫头继续道。


    “爹爹,爹爹去外面做事了,要很久……很久,才回来。”辛宜一时语塞,心里揪痛着,强忍住即将喷涌的眼泪。


    “娘亲,很久是多久啊?”


    “很久,就是等阿澈长得和娘亲一样高的时候……”


    ……


    另一旁,吴郡太守府。


    自季泠放走辛宜堪堪两个时辰,钟栎就带着人回来了。


    由于季泠拿捏着季桓的命脉,钟栎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是以昨夜城中归月楼那处究竟如何乱,他也无心去管。


    辛宜跑了便跑了,主上清醒后自有他的打算。


    此时季泠一身僧袍,手里转着佛珠,站在季桓床前念着经文。


    季桓早醒了,只是身上扎了针,动弹不得。他就这般,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季泠,恨得咬牙切齿。


    可惜,连牙都不动了。


    “阿桓,你做了太多错事,暂且莫要说话了。”季泠顿了顿,又补了句,“想来阿母也不愿让你再多说话。”


    季泠转过身,对着榻上那双漆黑如墨氤氲着怒火羞恼与恨意的眸子,叹了口气。


    “我放走了辛宜。”


    果然,听见她说这话,季桓面色倏地大变,他努力怒睁眼眸,身子不停地颤抖,面容愈发得狰狞。


    “你不是说,辛宜死后,你深陷梦魇整整五年吗?你可知为何?”


    “阿姊今日就告诉你吧。”


    “征和五年(五年前)三月,你借着将阿母的坟茔迁回祁陵的幌子,在天梧山做法事。我在禄苍庵第一次见到辛宜,那时候她,还是我的弟妇。”


    “若论起这个,你又会嘲讽阿姊,说阿姊奴颜屈膝,说阿姊背叛季氏。可你哪里知道,当年孙氏和一手遮天,我们姐弟在府中过得是何等如履薄冰。”


    “孙氏接二连三的有孕,又接二连三的意外小产,她怎能不恨你我姐弟?阿桓你那时是认死理,宁死也要与父亲抗衡,与孙氏作对。”


    “但阿母已经……我们姐弟二人能活着,能立身,才是最要紧的。永嘉十年(13年前),并州赤山之乱爆发,我听见孙氏夜里抚着肚子,对父亲说要你去历练。”


    “我求了孙氏整整一月,每天跪着替她揉肩捏腿,亲手替她那刚满周岁的女儿浣洗衣物,这才求得看她一次松口,不想你一意孤行,先一步去了。”


    “你实在太叫阿姊伤心。”


    “……”


    “琛郎的事,也是。”


    季泠说着,忽地苦涩一笑走近季桓身旁,无奈地笑着:“你口口声声说恨我,可你终归未对我设防不是?”


    “我并未告诉辛宜,邺城之乱爆发时,云霁过来告知过我,你看,你也并未想着阿姊去死?”


    “就连你找到兮山,也是担忧阿姊被陆氏的人找到,担忧他们报复我。”


    “阿桓啊阿桓,纵然你对阿姊做错了很多事,可我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看在阿母的面子上,我身为阿姊,又怎么能真的恨你入骨呢?”


    季泠闭着眼睛,流下两行苦涩的清泪。


    “可辛宜不一样。”


    “当年在禄苍庵,阿姊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看得清楚,她分明是非常爱你。”


    “当年,她满心满眼都是你。”


    迅速捕捉到季桓眸底的一抹不耐与憎恶,甚至还有隐隐的逃避。季泠心下又有了几分了然,她继续道:


    “我当时心生凄苦,无人申诉,辛宜那时年少,听我说着旧事,纵然你待她冷淡,她也你满是怜爱。”


    “阿桓,你知我为何会答应她,同她跟你回去。又为何宁愿与你作对,也要帮她逃离吗?”


    季桓躺在榻上,目露寒光,面色凝重,恨不得当场杀了季泠。


    “当年,她落得那般下场,若真论起来,其实都是我的过错。”


    “原本我想托她,替我向阿桓你解释涧素琴背后的事。她正是因为在乎你,才会不计后果,冒着惹怒你的风险,也要犯你的忌讳,将那张琴带至你身旁。”


    “也正是我告诉她,那张涧素琴是阿母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了。她那时才会不计生死,明明她已被嬷嬷带走了,却还要回去拿那张琴……”


    “她为此,被胡人捉住,因为她是你季桓的夫人,胡人怎么可能放过她?她就这样被吊在城墙上整整三日!”


    “你怀疑她是宋雍的奸细,可我问你,阿桓,宋雍都死了,她为何还去拿那把涧素?”


    “若不是为了你,她何至于此?你也知道,邺城百姓都会携家带口得逃命,辛宜又不是傻子?她怎么不知道逃命呢?”


    “是你愧对于她。”


    “正如当年,季选抛弃你和阿母一般。”


    “阿母惨死,你也从此性情大变,自此恨透了季选。”


    “可辛宜她是无辜的,是你季桓,让辛宜活生生得成了另一个阿母!”


    “而阿桓你,也成了自己此生最厌弃痛恨鄙夷之人!”


    季泠叹了口气,抬手摸向季桓的头,“是我们,是我们对不住辛宜啊!她那般好的一个姑娘。”


    “阿桓,你现在知晓自己为何会深陷梦魇整整五年了吗?”


    “放过辛宜吧,放她一条生路,别让她再像阿姊一样,她已经够可怜了。”


    说罢,季泠抬手摸向季桓脖颈的银针,轻轻一抽,令他能开口说话。


    “阿桓,阿姊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就算是阿母,她若活着,也不会喜你这般疯魔。”


    察觉唇舌能动弹后,季桓死死盯着季泠,舌尖舔过牙槽,目光凌厉的如同腊月寒冰。


    “季泠,你以为,本官不敢杀你?”


    “杀了阿姊,自是容易不过。但,阿姊不能看着你继续祸害辛宜。”


    “阿桓,听阿姊一句劝吧,正视你的心,放过辛宜,也放过你自己。”季泠捻着手中的银针,垂眸轻声道。


    “哈哈哈哈。”谁知听完她的话,床上动弹不得的男人忽地一声冷笑,凤眸微眯,呼吸有些急促,恍似颇为急不可耐。


    “要我放了她?做、梦!”


    第53章 第53章:强取豪夺若要他放手,只能……


    “她是我的妻,生只能是我的人,就算是死,她也只能是我季桓的鬼!”他神情狰狞,因话说得急切,面色闷得有些红。


    见他这样,季泠紧皱着眉,沉沉地盯着他,静默良久。


    久到一旁桌案上的灯烛都爆出噼啪声响,季泠仍旧愣愣地看着他,静静思忖。


    “季泠,放、了、本、官,不然……”


    季桓阴鸷的视线落在她


    身上,薄唇张合,凝神思量的季泠并未听到他说什么。


    “季泠!!!”


    “放了本官!否则待本官出去,定然要撅了陆琛的坟——”


    尚未待他说完,季泠抄起手边的佛经堵上了季桓的嘴,令他有口难言。


    季泠捏着经书,稍稍使了些气力堵着他的口,拧起长眉深深地对上他满是怒意的眸子,缓缓道:


    “阿桓,你喜欢辛宜,是不是?”


    短短一瞬,男人暗沉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转瞬即逝。接着,怒火似从中喷生,眸底的熔岩几乎要将季泠活活吞噬。


    但她如一樽坚韧肃冷的古像矗立在那儿,任凭熔岩焰火如何喷涌,都纹丝不动。


    “你苦苦纠缠,逼迫她夫离子散,将她困于此地整整数月,夜夜同榻而眠,真的只是为了缓和你那所谓的梦魇吗?”


    “季桓,难道你不知晓,你的别驾夫人早就死在了征和二年邺城之乱里,自那时起,你与她的夫妻之义,早已断绝。”


    “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吴县小吏之妻,你堂堂尚书令竟然夺下属之妻?你不觉得,分外讽刺分外可笑吗?”


    “我听闻,你向外放出消息,你的夫人并未死在邺城……甚至什么劳什子在佛堂清修五载,你觉得,世人都是傻子?”


    “就连辛宜,她都不愿信,不是吗?”


    “这回,就让阿姊再替你做一回主。你今后就在此好生养伤,莫要再去打扰辛宜了。”


    “季……泠……”男人的身子浑然都在颤栗,一阵接着一阵得痉挛,心口的纱布被他挣得脱落,又涌一大片血。


    一块碎镜捅的,本没有多深,但镜身薄脆,辛宜当初用力捅进季桓的心口时,镜身在里面碎得四分五裂。她还是好不容易,拿着镊子一点一点的从他心口拔出碎镜。


    这等剜心之痛,他都不在乎,纵然躺在榻上动不得身,也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她这个阿弟,当真是对谁都狠。


    季泠望着那滩浸润出衣衫的血水,眉心轻锁,抿唇思量着,看来季桓就算是挣尽全力,宁肯头破血流也要同她抗衡。


    她叹了口气,拿下了覆在他下半张脸上的经书,侧身替他查看伤口。


    “阿桓,爱一个人不是疯魔一般地将她囚在身边。辛宜她是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你豢养的鸟雀。”


    “你为何从不思量一番,为何她拼了命也要离开你?为何她那般爱她后来的那个夫君?”


    “若有朝一日你想明白了,也便不会再深陷梦魇,夙夜难眠。”


    “巧、言、令、色。”他有些虚力得躺在榻上,眸光无力却又恼怒不甘,一字一句同季泠道。


    “阿姊记得,你幼时养过一只狸奴,然那狸奴的胡须被二弟剪了去,它整日里闷闷不乐。”


    “那时你担忧狸奴,白天黑夜都拿着鸡毛掸子逗弄它,还亲自捉了小雀与它,生怕它受一丝委屈……”


    “你想想,你那时是如何对狸奴的?你也知你喜欢狸奴,便一个劲儿的宠它,哪也不去,整天都让狸奴睡你榻上。”


    “阿桓,你待狸奴尚且如此,你现在又是如何待辛宜的?”


    “阿弥陀佛……若非那件事,阿母也不会死,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你既然心悦辛宜,便不该如此折磨她。你这样,只能会让她愈发厌恶你,只能将她推得更远。”


    “一派胡言!”心中怒意支使着直接不停颤动,季桓双目猩红,然失血过多,唇色却白得紧。


    他怔怔看着面前不远处,漆黑的眸子里光影交转,他不可能喜欢辛宜,他分明,他分明已是恨她入骨!


    季泠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与辛宜的婚事,始于算计,又如何能得善终?


    他不信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阿母与季选年少相识,明媒正娶门当户对,到头来不也落得惨死野外污名加身的下场?


    他不信辛宜那浅薄的喜欢,不过皮囊之爱,又如何长长久久?他不信没有利益纠葛,会平白生出的任何情爱,辛宜对他,到底是别有用心!


    是辛宜与宋雍合伙算计他,逼迫他娶了她。他们并州的那伙人,趋利避害,为了蚕食他的冀州,竟然将手伸到了他的身上。


    而辛宜又实在可恨,在他身旁仍旧不安分,他不信,那几年她未同宋雍辛违等人传过消息。


    邺城那次,他都已决定放过她了,任她自生自灭,是她自己不走,又怨得了谁?


    一把赝品而已,她非要回去拿那张琴,就算她真的死了,又怨得了谁?


    “唔~”


    季泠低头正替他处理心口的伤处,忽地察觉面上一阵温热。一抬眼,恰见榻上人情急中喷出一口热血,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她身上。


    “阿桓?你怎么了阿桓?”


    季泠当真怕他出事,赶忙将他身上的银针尽数取下来,放在帕子上。


    而后起身又去拿湿棉布,想把他面上的血拭擦干净。


    怎料,刚背过身去,一阵掌风对着她的右后肩快准狠稳得落下。


    季泠被这力道劈得当场倒下,身后的男人披头散发,衣衫早已被血渍染红,血滴顺着下颌,一滴滴地滚落。


    季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也顾不得身上的钻心刺痛,抬袖胡乱擦过唇角,摇摇欲坠地推门离去。


    抱厦外候着的钟栎,见自己主上这么副样子出来,险些惊掉了下巴,急忙道:


    “主上,要不要请府医?”


    闻言,男人旋即抬手制止,下颌微抬,见头顶高悬着的一轮明月,深邃的眸子里蓦地覆上一层层阴翳。


    “归月楼的人,可抓住了?”男人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高悬明月,干涩的声音冷得吓人。


    “今夜属下听闻府上生乱,特意带着半数人马回来查看,另留了一部分围守归月楼。”


    “但还是被宋峥那厮跑了。”


    钟栎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发觉季桓眉尖闪过的杀意,钟栎急忙补充道:


    “不过,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宋峥的同伙中有一覆面的白衫女子,射术高超,正是她助宋峥全身而退……”


    “射术高超的白衣女子?”季桓忽地冷笑一声,尽管心口处的狰狞伤处仍露在外,被腊月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割磨着。


    除了她,还能有谁?


    刚死了一个韦允安,现在又马上来了一个宋峥,还有那个郗和……


    他们都想将她从自己身边抢走。


    可,哪有这样的好事?无论如何,辛宜只能是他的,他会与她不死不休。


    若要他放手,只能等他死,不然,谁都别想!


    “传令,郡守府婢女偷盗财物连夜私逃,现下封锁吴郡全城,只进不出。”他眯起眼眸,思量片刻,又觉心中不畅,咬牙继续道:


    “严查郡中来往的女人,无论任何年龄。”


    发丝随风吹拂,在耳畔不听纷卷,季桓暗暗握紧了指节。


    她如今就与宋峥在一处,他们从前就不清不楚,宋峥对她存了什么心思,她又岂会不知?


    果然是一个精明算计的女人,他才不信,她会待他真心。


    一点都不信!


    “吴郡北境的永安,汀城,齐安,要严加看守,尤其是……汀城。”


    既是宋峥带她离开的,少不得北上前往丹阳郡,而汀城恰是吴县通往丹阳的必经之路,过往船只繁复,辛宜指不定就在哪条船上。


    “备马,即刻启程,前往汀城。”季桓负手而立,眉心紧锁着。


    看他这么一副模样,全然不像负伤在身。钟栎想请他先去看大夫,但察觉他周身的肃冷,还是将话又憋了回去。


    “喏。”


    ……


    另一边,辛宜刚安抚好阿澈,汀城的郎中就急匆匆找来了。


    他们说宋峥腰腹处的伤口实在太深,若直接缝线,恐怕人会当场疼死。他们不敢冒然给自己的名搞臭,只用了上等的金疮药,止血化脓。


    “夫人带着郎君前往丹阳吧,刺史府邸在那处,丹阳的杏林世家祖传千年,走河道不过一日就到。”年迈的医者收拾着药箱,真诚建议。


    “老朽是不成了,一来没有止痛的药物,二来也着实不敢动针……还请夫人见谅。”


    宋峥的面色愈发泛白,到了今早,已然没了血色。辛宜一边抱着女儿,一边站在榻边忧切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宋峥,陷入了沉思。


    她不知季泠阿姊能撑到几时。汀城离吴县实在太近,她怕季桓回头发疯,又将她掳走一回。


    “无事,正好我也要去丹阳。”


    辛宜送走那医者后,同宋峥的部下岑滳一起,当即租了


    两船径直北上。


    阿澈年幼,此次确实头一回坐船,在甲板上时就吐了一地。辛宜见孩子难受得紧,将她抱在怀里,端着一碗浓稠的药汁喂她。


    “娘亲,苦~阿澈难受。”小丫头缩在她怀中,


    “阿澈乖,再忍一忍,等到了丹阳就好了。”辛宜将阿澈紧紧抱在怀里,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的心跳得巨快。


    “阿爹什么时候回来啊?”怀中的小丫头刚喝了一口药,就吐了满地。


    清晨的暖阳落在她悻悻的面容上,乌黑的眼睫低垂着,挡住光影,小丫头眉头紧皱,另只手揪着辛宜的衣衫,她想阿爹了。


    “快了,阿澈把药喝完阿爹就回来了……”


    随着船行,河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阿澈入睡后,辛宜蜷缩蹲坐在甲板上,时而看向滚滚流水,时而垂眸望着左腕上的袖箭发愣。


    她又一次经历了家破人亡。


    清风吹起她耳畔的碎发,辛宜枯坐在那,也不理会。


    想来也可笑,她竟然连安郎葬在哪里都不知晓。


    是季桓那个疯子杀了他!正如当年邺城之祸,她死了整整五年,他都不曾为她收尸,为她立碑筑墓。


    辛宜卷起袖口,看着弩箭上雕刻的山茶浮雕。抿着唇凝神转着弩箭的机窍,调动关锁。


    阿兄担忧她再无力持弓,遂而未她打造了一把机关连弩。但昨夜她曾试了,除了力道较弱,她的准头尚可。


    她仍能持剑挽弓射杀贼人。


    安郎死了。


    此番,她定要季桓以命抵命,血债血偿!


    第54章 第54章:强取豪夺围堵她。


    辛宜正凝神之际,岑滳忽地从船舱里走开,急道:


    “夫人,主上醒了,他不啃喝药,急着要见夫人。”


    “我这就过去。”将长袖放下,辛宜直接跟着岑滳进去了。


    “绾绾,绾绾!”宋峥仍在发热,人早已烧得迷迷糊糊。


    “阿兄,我在这儿。”想起那夜宋峥的口不择言,辛宜暗暗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阿兄始终是她的阿兄。


    邺城那次,若没有阿兄,她早便没命了。是阿兄冒死将她从乱坟丘中背出来的,是阿兄陪着她渡过了那最难的几个月。


    就连现在,阿兄若不是为了救她,又怎会被那个疯子折磨成这般模样?


    他自身背负着血海深仇,每日游走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不忘为她打造一把精巧的袖弩防身。


    他永远都是她的阿兄,是她的亲人,是把她放在手心里呵护的阿兄。


    听见熟悉的声音,宋峥虽不省人事,却还是下意识紧紧握住辛宜的手,像是虔诚的信徒般将脸庞埋在她的手心里,去攫取那一丝丝渗着清风的凉意。


    “绾绾,别走,别走。”宋峥沉沉呼了口气,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愣愣地看向她。


    “绾……咳咳……绾绾。”


    “我在,阿兄我在!”辛宜急忙蹲下身,看着他这般难受,心中似有钝刀在剜肉。


    “阿兄,船马上就到丹阳了,阿兄你再忍忍,再忍忍就过了,阿兄!”


    不知听见了什么,宋峥忽地睁大眼眸,握着她掌心的力道倏地紧了几分,他有些喘不上气:


    “不能坐船,不能坐船!”


    “——为何?”辛宜有些无措,行船是最快的,阿兄如今的身子,已经禁不起来回的颠簸。


    “呼……封锁渡口……,快,快下船,岑滳!岑滳!!!”宋峥急得面色憋红。


    “我的部曲今在何处?”


    “主上,我们的人从归月楼离开后,都往汀城去了。主上您伤得重,最快的法子只有先乘船带您去丹阳。”


    “届时乔装打扮,混入商队,便可脱离吴郡。”岑滳道。


    “放出消息,季氏女如今在吴县郡守府。不必我们出手,自有陆氏的人过去讨说法,届时……届时可拖延时间,为我们逃离吴郡提供良机!”


    “不可,阿兄,不可,季泠阿姊与季桓不同,她待我有恩,若非季泠阿姊,我根本无法逃离季桓的魔掌!”急切的眸光中满是激动,辛宜当即拒绝。


    季泠阿姊是无辜之人,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逃生,而将季泠阿姊推向火坑中?


    若是那般,她与季桓那个禽兽,又有何区别?


    “绾绾,现在不是你怜惜别人之时,季氏之人,没有一个值得你我怜惜!”宋峥不争气地看着她,失望又心疼。


    “绾绾莫忘了,季氏与你我,还有着血海深仇!”


    “他日,我要屠季氏满门!”想起季桓,宋峥气得咬牙切齿,连身子都在发颤。


    “阿兄,季氏的仇我不会忘,但我们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人,是季桓那个疯子!”辛宜俯身,几乎跪到了他的床边,紧紧握着宋峥的手。


    “我一定会杀了季桓,阿兄,玉绾从不曾骗过阿兄。”


    “放了季泠吧,她同玉绾一般,夫死子散,皆是苦命之人。”


    温热的泪珠顺着那苍白的脸庞滚轮,滴在他脸上,冰冷又涩苦。


    宋峥心口蓦地一痛,他不想再让绾绾流泪了。


    宋峥闭着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绾绾,你和阿澈同岑溪一起,下船乘车,去汀城北部的云浮山,同我的旧部会合。”


    “那你呢阿兄?”辛宜不同意他的决定,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放。宋峥想起另被他安置在旁处的人,心中苦笑。


    他永远都舍不得绾绾受苦,她值得更好的郎君。


    “我生来命大,当年在战场上同北方的塌然交战,比这更重的伤我都挺过来了。”


    “我们不能一同离开,季桓他定然也想得到,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和一个伤者,行不了多远。”


    宋峥咬牙忍着身上的疼痛,有些坚持不休,“绾绾,你先走,行至下个码头前,我同岑滳也下船换行。”


    “可是阿兄,你把部曲都给了我,我怎能将你一人至于危险境地?”辛宜擦去眼泪,死死握着他的手。


    宋峥愣愣地看着辛宜,想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却又没有气力。


    这次,绾绾终于满心满眼只有他了,同他们儿时一般,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可自从,赤山之乱爆发,绾绾变了。


    从那过后,绾绾同他虽然亲密,却又不那么亲密。


    十三岁那年,绾绾一个人偷偷在纸上画着小像,他凑近想看,绾绾却急急忙忙地塞进匣子中,眼眸中隐隐还有别样的情愫。他离近才发现,绾绾的耳朵红了。


    后来他实在好奇的紧,趁绾绾不在,悄悄打开了匣子。


    小像上那个骑着马的少年,明显不是他……


    再到后来,他经常随父亲外出征战,同绾绾更是聚少离多。每每回来,想同她亲昵亲昵,却被绾绾不着痕迹的躲开。


    那时他想,绾绾少女心事,许是他不在时,有旁得儿郎讨了她的欢心,她年纪小,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把戏。


    再者,辛先生定然不会把绾绾嫁给旁人,他们两家知根知底,他与绾绾又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且他征战沙场多年,战功无数,在父亲身旁还领了要职。


    只要他去提亲,辛先生没理由会拒绝。


    她这般信任自己,心疼自己。宋峥蓦地涌上一股愧意,他昨日被仇恨蒙蔽双目,未对她言明实情。


    他早早从季桓手底下救出韦允安,命人将之送往丹阳。


    只是韦允安已被去了势,他已经那般,又如何与绾绾相配?绾绾跟了他,今后等着守活寡不成?


    可笑得是,绾绾彻彻底底将他当成了兄长。昨夜他情急之下,骤然说出了压抑在心头数十年的话。


    他发现了她的惊讶,疑惑,甚至还有一丝惧怕与畏缩。


    他知晓,绾绾是怕拒绝他后,二人再也走不回当初了。她怕他会心寒,怕他们自此陌路。


    他也怕,怕绾绾知晓以后,会拒绝他,会离他更远更远。怕她不再唤他阿兄。


    当年父亲死后,他以为绾绾经历了邺城的祸事,便


    不再想成婚生子。留在扬州陪着辛先生安度晚年,也是极好。


    而他那时,被仇恨蒙蔽双眼,无论如何,他都放不下杀父之仇。他想着,绾绾在扬州,扬州就是他的家,他回来了,绾绾就在那,等着他,唤他阿兄。


    哪知,他又错过了一回。


    绾绾和韦允安结为夫妻,婚后两年还生下了阿澈。


    只要韦允安对绾绾好,他自是无话可说,就算心上跟针扎得一般,他也会笑着祝福绾绾,同韦允安称兄道弟,逢年过节替阿澈包上一份红包。


    思绪慢慢回笼,宋峥看着辛宜,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擦去她的泪珠。


    “不会有事的。”宋峥撑着身子起来,面容冷肃,看向一旁的岑溪:


    “岑溪,先停船,送夫人和小姐下船乘车。”


    “不,阿兄,不要!”


    反应过来他想做和,辛宜忽地挣扎起来,广袖翻飞,同宋峥道:


    “不可,阿兄,要走我们一起走。”


    二人正争执间,门外的岑河忽地进来禀报道:


    “主上,汀城前的云溪渡口处有官兵围堵,据说是吴郡刺史府的侍婢偷窃财物,现在正在全郡搜查。”


    “快下船!”宋峥急切的声音兄带着斥责,但辛宜依旧不为所动,甚至面色多了一丝厌恶:


    “他真是个疯子!”


    季桓竟然以如此拙劣的借口对她全城通缉,说明季泠阿姊那里的防线早已溃败。


    “阿兄,我们一起走。”辛宜附身紧紧握住他的手,半拖着他的身子将他扶起。


    柔软的手覆在身上,焦灼的痛感恍惚不在。宋峥愣了片刻,这回,他鬼死神差地没有拒绝斥责。


    靠近云溪码头前,小舟迅速停泊。辛宜一路上都扶着宋峥,岑溪抱着睡着的阿澈,带着随行的十几人匆匆下了船,随便租了辆马车和几匹马改从官道出发。


    与此同时,云溪码头旁得画舫上,男人依旧穿着昨日渗着血的白袍,心口的伤处早已结痂成一大块暗红的血渍。乌黑的发垂在身旁,苍白的面容上无甚血色,除了因久久未眠而干涩猩红的双眸。


    他知晓宋峥受得伤不算轻,他培育多年的暗卫,下手就是为了取宋峥性命。辛宜昨夜同宋峥匆匆逃离,定然不敢在吴县城内停留。


    他知晓他们往北,好去最近的汀城替宋峥治伤,定然要耽误些时间。


    是以他不眠不休一整夜,径直从吴县乘船北上,就是为了堵住辛宜想离开吴郡的路。


    他决计不会让辛宜离开吴郡,她跑不掉!


    “主上,那边的探子说,渡口五里前有一户商船停泊靠岸,那船上有一女子和一重病的男人。还带着许多看见护院。”钟栎尽量说得很小声,但凡涉及到辛宜的内容,都要慎之再慎。


    毕竟,他从未见过主上这副不修边幅,无所畏惧的模样。


    主上自幼好整洁,哪里容许自己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地出来见人?


    “好!果然还是和宋峥逃到这来了。”季桓眸底生出一丝诡异的兴奋,熬了一夜的身子险些没稳住,整个人摇摇欲坠,令人忧心。


    “去,将我的千机弓取来。”凤眸微眯,季桓盯着不远处林林总总的行船若有所思,唇角扯出一丝讽笑。


    久不拿箭的人,为了宋峥不惜冒死同他作对。辛宜真是好大得胆子。


    她不是重新挽弓救宋峥吗?那他就用这张千机弓杀了宋峥,好叫她瞧瞧,何为真正的百步穿杨!


    这张千机弓已伴他十四载,是他十五岁时,去并州边境用塞外野牛的长角和筋骨制成。


    十六岁时,季选派了他去并州晋县一带清剿赤山之乱孽。他带着千机弓,射杀了不少叛贼。


    他那时领冀州郡兵将并州的胡人和贼寇杀得片甲不留。赤山贼他一个都未放过,千机弓所到之处,羽箭林立,横尸遍地。


    可任凭他杀了再多贼人,光阴再如何流转,也无法将他送回三年前的永嘉之乱。


    他亲眼见自己的阿母被匪贼一个个玷污至惨死,彼时他却无能为力。


    季桓闭上干涩的眼眸,压抑着即将呼之欲出的悔恨与崩溃,面目被情绪冲得狰狞可怖,良久,他才缓缓道:


    “带着一千人马,去围堵他们。”


    “记得,别让宋峥死了。本官这回要亲自动手!”


    第55章 第55章:强取豪夺“好,辛宜,好得……


    换了官道,方才的紧迫已然有了缓和。辛宜同宋峥还有阿澈坐在马车中,岑溪岑滳等人则骑马护在一旁。


    “这此去了丹阳,绾绾接下来打算如何?”宋峥靠着引枕,尽量让自己处在一个舒适的位置。


    辛宜摇了摇头,面色呆讷,良久,她决然道:


    “我如今只有阿澈了,我会好好抚养阿澈长大成人。等阿澈长大……若有时机,我会替安郎报仇。”


    “绾绾,阿兄会替你报仇的,你。”宋峥说过话,闭上眼眸,没再言语。


    阿澈趴在辛宜的腿上,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愣愣看着二人。


    马车一路往云浮山而去,不知不觉,夕阳已染红天际。马车踏着尘埃,碌碌赶着,仍不敢有停歇。


    一天的颠簸下来,宋峥的身子已到了熬不住的境界。辛宜急在心里,可眼下不到部曲,她不敢停留,只有让马车行得越快越好,这样阿兄就能少受些罪。


    腊月的天冷得紧,夕阳散去,暮色渐渐浓郁,枯黄的野草上凝出细霜,远处的山脉,也朦朦胧胧覆上一层薄雾。


    渐渐,马车慢了下来,辛宜察觉不对,掀起车帘闻道:


    “发生了何事?”


    “夫人,前方有大片火光。”岑溪道。


    “火光?”辛宜闷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离部曲还有三十里路,还得翻过云浮山的那头,现在怎么可能看见火光?


    “目测有多少人马?”辛宜暗暗攥紧手心,脑海中迅速评估了胜算。


    “绵延了一趟山路,瞧着大概有千人左右,正在向我们这处赶来。”岑溪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百八十人,他们几个拼一把,或许还能带主上和辛夫人闯出去。但眼下千人,胜率几乎是零。


    袖中的指节紧攥住,掐得手心生疼。辛宜将阿澈裹在披风里,另派了一对人马,灭了火光,于黑暗中护送宋峥和阿澈沿山间小路先行。


    旋即,她骑上马,带着仅有的八人,顺着官道折返回去。


    黑暗中,她凭着火光猜测那数千人马大概是季桓那疯子,若她不回头,一个劲地往前走,定会与那疯子撞面。


    同样,冬日山间枯寂,几乎没有任何遮挡之物,对面那群人也定然是依火光追寻他们的踪迹。


    哒哒得马蹄声一阵接着一阵,辛宜换了方向,引着后面的人跑得飞快,就连枯枝划过她的脸颊她也未曾觉察。


    昨夜碎镜留下的痕迹仍在脸上,纵然已经生痂,可灼痛仍隐隐约约。


    “驾!”辛宜咬牙,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缰绳,用力踩着马蹬,拼了命也要向前奔逃。


    马疾蹄得越快,辛宜心底的憋屈越重。明明昨夜她才逃出的郡守府,怎么连一日都不到,那疯子这么快就跟了上来?


    他仿佛能洞察她的一切行经,她带着阿兄去汀城看病,整个汀城竟然无一人可为阿兄施药缝针!


    她随阿兄做船欲行水路直接北上,那人却偏偏先她一步堵在渡口。


    她换了水路改乘官道,不过短短半日,那疯子就追了上来。


    此刻的辛宜无比后悔,她昨日怎么没有一刀捅死他,也好过他现在如同恶鬼般,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驾!”双腿用力加紧马腹,辛宜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耳畔的风声开始呼号叫嚣,两侧的枯林迅速变为虚影。


    “驾!!!”身后哒哒的马蹄声奔涌浩荡,似要将她吞没,辛宜彻底慌了。


    “夫人,他们追上来了,夫人先走,属下在后掩护夫人。”岑溪匆忙道。


    “切记要当心!”混乱中,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烦意乱,恨意上头。


    穿林而过,前方视野陡然开阔。借着月色,辛宜看清了眼前的波光粼粼。


    那是一条约莫十丈宽的大河,穿山而来,不知深浅。


    “辛宜!”男人的声音彻底划破山夜的寂静荒凉,直冲辛宜的面门而来,激得她一阵毛骨悚然。


    她不敢回头,不想去看那张令她厌恶至极的脸。可眼下无论缰绳如何使力,马儿见了


    滚滚河流僵着走不动路。


    她心底急得发慌,却又无可奈何。


    终于,她调转马头,于夜幕中对视他凄厉又阴鸷的黑眸。


    男人一袭带血的白衣,披头散发坐在马上,直勾勾盯着她,眼眸里似有危险的火光隐隐跳动,唇角的血痕依旧,诡异地扯出一丝弧度来。


    “辛宜,跟我回去。”纵然他说得再如何温和,喑哑的嗓音还是千分万分令人不适。


    恍若一条毒蛇,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牙冲她笑。


    辛宜没有说话,盯着他,目光满是警戒与厌恶。


    “辛宜,我说了,跟我回去。”


    火把爆出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声,他意外地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


    辛宜抿着唇,板着脸倔强地瞪着他,恨不得剜他心割他肉。


    这段时间,他像豢养鸟雀一般对她予取予夺。她经受不住,妥协了肯同他签契约,可到头来他是怎么做的?


    分明答应了不动安郎,放安郎和阿澈一条生路,若他真做到如此,她可以咬咬牙,一辈子不见安郎。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杀了她的安郎!


    安郎做错了什么?季桓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他还在不满什么?


    “辛宜!!!”被人一次次的无视,男人的耐心早已耗尽,厉声到面目狰狞。


    “滚!”辛宜再也受不住,抬起左手伸出袖箭。


    顷刻间,袖中尖弩破空而出,在男人没有防备中,直直穿进他的左肩。


    “唔~”黑夜中,男人发出一声闷哼。再抬眸时,他双眸通红,垂首发出一声冷笑。


    “好!好啊,辛宜,你真叫本官,刮目相待。”


    说罢,他抬手,身后的士兵速速向前。


    “全都,杀了吧。”


    辛宜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昏暗中,她接过岑溪递来的一把长弓,一边沿着河边后退,一边挽弓射箭。


    兵刃相接声不绝于耳,男人捻磨着手中的千机弓,盯着那骑在马上挽弓的女人目光沉沉。


    眼下敌众我寡,辛宜无法,只能带着岑溪等人向着河流下游的山地跑去。


    上游陡转,若向上游走极有可能被山墙堵死。反观下游,地势较为平坦一些,他们顺坡向下,更为省力。


    “夫人,他们人越来越多,若是硬碰硬,我们……”岑溪面露难色。


    “跳河!”辛宜当机立断,“弃马跳河才有一线生机。”


    辛宜是这般想的,趁着后面几个侍卫掩护之际,他和岑溪等人先行跳了河。


    后面的人见状,也如下饺子一般,纷纷跳下水去。


    岸上的男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并未动声。他骑在白马上,手握着千机弓,另只手拉着缰绳,漫不经心,好似在看戏。


    山墙林立,不过一个女人而已,跑又能跑到哪去?


    叫她知晓自己逃不掉,她才会心甘情愿地跟他回去。


    季桓不甚在意地转着手中的玉扳指,只看到辛宜跳下水去时,面色突变,剑眉忍不住拧紧。


    一晃而过,握着千机弓的指节紧紧发紧,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士兵也纷纷跳了水。


    辛宜长在并州,幼时还落水染过时疫,按理说她该怕水。可眼下,她不顾寒冬腊月天,宁肯跳河淹死冻死也要跑。


    季桓唇角抽动,有些人就是死了也不叫他安生。


    辛宜敢这般挑衅于他,定然是在扬州时,那阉人教会的她凫水。


    霜白的身影很快就到了岸边,摸到岸边的枯草,辛宜重重地喘着粗气。


    “岑溪?”她回头想叫岑溪等人,却不想,身后只有来回滚动的河水,河浪拍打着泥岸,溅起滔滔水浪。


    “岑溪!!!”


    辛宜喘息着,睁大眼眸,正看着对面的男人骑在马上,诡异又兴奋的望着她笑。


    辛宜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就在刚刚,他杀了岑溪等人。他分明也能像杀岑溪一般轻易就杀了她。


    可是他非要如现在这般,高高在上坐在马上,活生生看她的笑话,肆意逗弄着她。


    “季桓,你这个疯子,你怎么不去死!我好恨你,我好恨你!!!” 辛宜趴在岸边,歇斯底里地怒骂着。


    “辛宜,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纵然左肩上的还穿着箭,疼得钻心刺痛,生不如死,加上昨日心口的伤。季桓知晓,强撑了这般久,若他下马,估计连站都站不住。


    可他怎么能在辛宜面前示弱?论起哪一样,他都不可能比那韦允安差。更何况,那碍眼的东西现在已经死了。


    “不可能!”辛宜浑身湿漉漉得,乌发浸了冰冷的河水,湿漉漉得贴在脸上。


    浑身一阵颤栗,她急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费力挺直腰身,怒骂道:


    “我告诉你,就算我辛宜死在外面,我也绝不可能跟你这个禽兽回去!”


    闻言,季桓唇角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他气得面容扭曲,抬手执起千机弓,毫不留情地对准河对岸的那抹纤弱。


    几乎是在他挽弓的同时,辛宜将左手横挡在身前,袖箭也紧紧对准他的心口!  。


    “好,辛宜,好得很!”男人紧紧盯着对岸,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刚想射出,脑海中蓦地一阵眩晕,冥冥中,他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贼人怀中挣扎哭叫。


    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痛直逼脑海,痛得他几乎不能思索不能平静。


    “救我!”


    “别杀我!!”


    “救救我!!!”


    季桓大喊一声,手中弓弦松下,“噌”得一声,厉箭终于朝着河对岸那女人……的脚边飞过。


    垂眸再看时,自己的心口上已直直插着一只尖弩,覆盖住昨日的捅伤,鲜血如同泉涌。


    惊怒中满是诧异,身子在也坐不住,男人陡然摔下马去。


    恍惚中,他恍惚看见那抹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隐入夜色之中……


    第56章 第56章:强取豪夺“错了,一切都错……


    “阿桓,阿桓!”


    意识深处似有轻柔温暖的声音在不停唤他,季桓想睁眼,奈何眼皮实在沉重。


    他挣扎着坐起身,这才发觉,他的身子轻盈地紧。


    眉头紧锁,他垂眸看向床榻,上面躺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周遭是急匆匆的仆人侍卫,端着热水,剪刀,纱布,鱼贯而出。


    郗和坐在榻上,拿着镊子捅向他的心口。他刚想发怒,却见郗和身旁站着一位纤瘦的身影,看着榻上的人哭得身躯都在颤抖。


    怀揣在一股期待和欣喜,他就知晓,她还是肯同他回来的。无论如何,她见他重伤在身,都会替她流泪。


    她才不会傻傻跟着那韦允安,她会一生一世都在他身边。


    季桓想开口同她说话,但手刚要触及那女子,却向摸到虚影一般,生生穿过。


    季桓不甘心,还想再试,哪曾想那女子这时候半侧过脸,露出一张同他三分相近的面容。


    季泠满脸都是泪,同郗和在那不知说着什么。


    心里没由来一阵烦躁,他站在床榻旁,四处逡巡,都不见她的身影。


    “辛宜?辛宜,你出来!”


    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周遭却如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应他。


    “辛宜!!!”


    正当他恼羞成怒,眼前的景象忽地崩碎。


    不知何时,头顶上一阵灰蒙蒙的乌云,四周都是马蹄声,砍杀声,还有女人孩童的哭啼声。


    他拨开原野上的枯草,看见不远处一个粗胖男子,持着大刀,横在他另一手提着的小丫头脖颈上。


    那孩子受惊哭得一阵一阵,却害怕脖颈上的刀刃,声音一抽一抽,惧怕得脸色煞白。


    季桓抿着唇,径直转身,踏草而去。像此等场景,他见得多了,这处有贼人砍杀孩子,另一处便是被断成碎骨的人。


    乱世之中,人各有定数,是生是死,那就听天由命了。


    他不会去管这等小事,就像有些人生来就是蝼蚁,不过俗世中的一粒尘埃。命数已定,不可更改。


    “救我!”


    “别杀我,救救我!!”


    耳边聒噪的声音令他愈发心烦意乱,季桓想走,可不知为何,他的身子忽地定在那,动弹不得。


    他惊诧于莫名的恐惧,眼前那个被匪贼劫持的小丫头满脸泪痕,他细细打量,竟诡异地在她面容上找出了几分辛宜的影子。


    不待他吃惊,不远处激起一阵嘈杂,骑着马的白衣少年郎踏尘而来,神情肃冷面不改色,当即拿起弓箭对准那匪贼……


    刹那间,箭矢穿喉而过!


    季桓无甚兴趣,却在看见那少年手中的千机弓时,愣住了。


    匪贼瞬间倒下,当即死不瞑目。那面容酷似她的小丫头余惊未消,呆愣愣地看着那骑着马的白衣少年,渐渐远去……


    心中仍一团疑惑,为何那少年会拿着他的千机弓,那把弓是他取塞外野牛骨角而制,从未借与他人。


    为何那女童面容与辛宜如此相像,为何,为何他会被带到这个鬼地方?


    头脑中如有乱麻交织,剪不断,理还乱,绞得他头痛欲裂,却又动弹不得。


    季桓双手抱着额头,挣扎着,头痛得使他目眦欲裂。


    “季桓作丧家之犬匆匆逃离之时,怎么把你这个俊俏水灵的女人落下?”


    耳边突然响起一团团嘈杂刺耳的声音。季桓再睁开眼时,忽地看看阴暗大牢的墙角处,瑟缩着一抹浑身是血的苍白身影。


    那女人形容枯槁,抱着一把破碎的琴,紧紧蜷缩在墙角。她漆黑的眼眸空洞无光,脸上混着灰尘和血痂,周身的衣裳破成一缕一缕的,若不是那把琴,几乎什么都挡不住……


    “不愧是别驾夫人,滋味自是不一般。”


    “嘿嘿,季桓也真是大方,这等妙事,竟也与你我共享……”


    黑暗中,季桓双眸猩红,面上的平和再也挂不住,执起腰间的凝钧剑,疯了似的砍向那群畜牲。


    “去死吧!”他双手执剑,目露狠色,不留情面地劈向胡人。未曾想,凝钧剑所过之处,如同镜花水月,虚影旋即消散。


    耳畔只残留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喊和男人猥琐得意的狞笑……


    “辛宜!”榻上的男人一睁开眼睛,旋即引来了郗和与季泠的注视。


    季桓重重喘息着,面上一阵凉意。直到那抹苦涩干咸的味道从唇角漫进舌苔,心口处的刺痛依旧,他这才发觉,原来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阿桓,你终于醒了。”季泠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试图去摸向他的额角,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可还未触及他,季桓偏过脸去,牵动伤口,疼得倒吸凉气。


    “别动了,你睡了整整五天,还是躺着吧。”郗和坐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掀起眼皮,凉凉道。


    “哎,我真替她惋惜,还差一点,你就死成了。”他唇角带着一丝讽笑,看着季桓,慢悠悠道:


    “你不知道,你左肩上的箭矢我已经取下来了,倒是心口的那处,碎镜先前扎进去了,许是取得不及时,还有一片未取出。”


    “不然,那一箭必定插上你的心脉,好送你去见阎王。”


    闻言,季桓垂下眼眸,面色罕见的静默,密密麻麻的黑睫在眼睑上留下一层阴影。


    郗和看不清他此刻眸底的情绪,不过不用猜,他也知晓季桓现在,定然是不好受。


    且不说,那一箭捅向心口,令他今后半年都别妄想用力费劲。单是他目前这模样,卧床一月都是轻的。


    谁叫他不知死活,受了那么重的伤还非要跑去山里捉人,给辛宜添堵。


    此刻,他真是由衷地替辛宜感到愉悦。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没想到你季桓也有今日?”郗和这才算彻彻底底的出了口恶气。


    “阿和”季泠唤了他一声,抬眼示意他少说些,这时季桓刚从鬼门关走了一朝,不能再激他了。


    “阿桓,你先好生养病,若有什么不适,你就唤阿姊吧,阿和近来都会住在郡守府……”


    说吧,她拉着郗和的袖子,硬是将人带了出去。


    季桓闭上眼眸,长长地舒了口气。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摸向自己的心口,旋即触发一阵钻心彻骨的疼。季桓咬着牙,重重的喘息着,他知晓,心口那处被层层纱布缠绕着,一圈又一圈。


    正如她一次又一次地捅向这里。


    最后那一箭,他不知为何,回回百步穿杨的他竟然射偏了,而且是射得很偏很偏,偏到连她的裙角都未够着……


    为何会这样?


    他要弄清楚。


    他只是想把辛宜带回来,在郡守府的日子难道不好吗,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


    他都决定带着她重现人前,好让她光明正大的做回他的妻。


    他并没有打算杀了韦允安,是那个阉人自己挨不过去,又怨得了谁呢?


    扪心自问,他听说韦允安的死讯后,心中是三分欣喜七分惧怕。他知晓,韦允安就是她的命根子,若那韦允安死了,辛宜是真的会当着他的面自尽。


    可她为何会下这么重的手,一箭穿心,一箭穿心!


    钻心的刺痛虽疯狂绞磨着他,心底的伤确是在渐渐放大,流脓溃烂。


    她真的狠下心来,令他败得一塌涂地。


    “钟栎,钟栎!”辛季捂着心口,颤着身子向门口喊去:


    “钟栎!”


    “主上,属下在。”钟栎推开们,当即跪在榻前听候命令。


    “去……去将她的那个婢女带来,我有话要问她。”


    罕见的,钟栎皱了眉头,犹豫了一瞬,当即过去复命。


    ……


    厢房内,钟栎站在窗前,看向里面的青衫女子,眸光复杂。


    “待会到了主上面前,无论他问你什么,你切莫激动地说出话来。”


    坐在榻上的女子眸间凝聚着恨意,瑟缩着身子,点头应是。


    钟栎垂眸,抬手抚上她的额发,平静的心还是高悬了起来。


    五年前,素问行刺主上未果,反倒惹怒主上,被主上下令割了舌头。


    当时是他将素问拖出去行刑,一番拉扯挣扎间,他看见了素问脖颈下的一块鱼形胎记。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是懵的,激动,后怕,恐惧交织着,令他险些不能呼吸。


    那本不是鱼形胎记,而是翠翠后娘用火钳烫的。


    胡人未祸乱并州前,他们一家在并州也算殷实的田户,翠翠是他们家的邻居,跟他和弟弟自幼一起长大。


    后来翠翠的亲娘死了,她爹新娶了后娘,经常将翠翠打得躲在外面。他娘实在看不下去,每次翠翠哭得狠了,他娘都把翠翠拉进来,还要收翠翠当女儿。


    可胡人的铁骑还是踏破了并州,爹娘都死在了乱世,翠翠也不知所踪。


    当年辛夫人身边的素听杀了他的弟弟,若非那块鱼形疤痕,他真就割了素问的舌头。


    但她不是素问,她不是谁的奴婢,她只是他的翠翠。


    她爱憎分明,热心喜俏,仍和幼时一般。在辛夫人身边看见她时,他就早该认出翠翠的……


    是以,那夜他心中天人交战,头一次违背了主上的命令,救下了素问。


    不割舌头,也可以不用说话,只要主上不真的看到,他又怎知翠翠能不能说话?


    主上坐拥三州后常年留守邺城,邺城的大牢里,关着的犯人数不胜数。


    大牢阴暗潮湿,蛇鼠遍布,他实在忍不住让翠翠受苦。便找了和翠翠身形相近脸型相似的犯人……


    本以为就这般安安稳稳过了五年,主上不会再记得当年的事。没想到,辛夫人活着回来了。


    他更没想到,主上对辛夫人竟这般疯魔!


    疯魔到要他大老远去邺城大牢里将翠翠带出来,带到扬州吴郡听候审训。


    他又骗


    了主上,骗主上说素问不堪疲劳,水土不服,病得奄奄一息。


    躲了这么久,翠翠的平静日子真的就是他一点点偷来的。终究还是要过主上那关。


    按照主上对辛夫人这般上心,若他将来想讨辛夫人的欢心,当是不会再伤害翠翠的。


    钟栎深深吸了口气,他必须赌上这一把。


    钟栎带着素问,来到了宣苑。


    纵然知晓小姐没死,可看到那罪魁祸首安然坐在她对面气定神闲的喝茶时,素问蓦地红了眼眶。


    跪在地上,泪水一滴滴的,打湿了宣纸。


    季桓披着月白鹤氅,面色苍白,垂着眸神情悻悻地打量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钟栎立在一旁,看着眼前一幕,背后生了层冷汗。


    主上最厌恶背叛之人。自那日辛夫人逃跑之后,他再没有在府上看见云霁。


    云霁是季氏的家生子,她的母亲是范阳卢夫人的陪房。这等关系,主上都可以毫不留情地将之处置。


    那他……


    “她……咳咳……辛宜……为何能在清河忍受两年?”季桓坐在圈椅上,胳膊放在椅背上,身子向后微倾,缓解着身上的疼痛。


    素问垂眸,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想起辛宜在清河所受的冷眼和排挤,多少个独守空房,祈祷夫君回来的日日夜夜,竟都是白白葬送年华,辜负光阴。


    眼泪止不住得大颗大颗落下,素问愤愤地抬眸瞪向他,拿起手中的宣纸给他看。


    “我会写字,这是小姐教我的。”


    “征和元年春,小姐并未算计你,是宋大人想要与你联姻,这才算计了小姐,当时小姐并不知情。”(7年前)


    “小姐之所以会同意,是她早已心有所属。”


    看着不明不白的话,男人修长枯瘦的指节死死抓着圈椅扶手,周身血液沸腾得身子前倾,嗓音喑哑低沉,眉眼间氤氲着一层怒意:


    “谁?是、谁?”


    下意识想起宋峥和韦允安,长指将扶手抓得更紧骨节凸起,青筋外露。


    不料挤压到伤处,纱布上顿时浸出血来,疼得他有些虚力,但又不肯放弃去维持他的体面。


    素问被他这模样吓到,下意识想看向钟栎,但又怕被季桓发现端倪,只能死死垂着头,继续含泪写道:


    “小姐同我提过,永嘉十年,并州赤山之乱时,有一白衣少年骑在马上,持弓箭射杀了劫持她的赤山贼……”


    “噗!”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出,点点殷红溅落在纸上,混着黑色未干的墨,流下一片濡湿,混乱又荒谬。


    “主上!”钟栎想上前,却被季桓抬手制止。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目光虚浮,重重地喘息着,仍有不少血顺着他的下颌蜿蜒流下。


    “继续、写!”


    素问咬着唇瓣,看着他这是也不是的模样,心底没有来涌上滔滔恨意,此刻她真想起身将手中的纸糊他一脸,然后破口大骂他。


    “起初我并不知这其间有何联系,直到从那以后,小姐开始每日学练骑射。”


    “旁人苦练弓箭数十年,也不一定能百步穿杨,而小姐不过练了短短五年,就能箭无虚发,回回正中……”


    “小姐说,若有朝一日,遇见那少年,她定要欣然上前,同他比试一番。”


    刚写完,却听见自上首发出一阵疯疯癫癫似愉悦又似悲凄的笑声,混着血腥之气,素问忍不住蹙眉。


    她着实厌烦得紧,遂低头继续写。


    “后来小姐嫁到清河,对你满怀期许,无论你们清河季氏如何冷落排挤小姐,她都不甚在意……直到后来她冒死也要回去取那把琴,我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原来季桓就是当初那个救了小姐的少年。


    可他又亲手将小姐推向死路……


    “当年,小姐那般爱你,你不该抛下她。”


    恨意在心尖滋生,素问壮着胆子,写下了这句话。


    钟栎看到这句话时,心突突直跳,眸光在素问和季桓间来回跳,生怕主上又会发疯。


    看到这句话时,季桓面上虚假的体面尊严再在维持不住,心口实在疼得厉害,他拧着眉,张着薄唇,不安又痛苦的喘息着,身子颤得更是厉害。


    “错了,一切都错了!!!”


    “哈哈哈哈,错了!”


    怪不得他拿着千机弓再次对准辛宜时候,恍惚中看到梦中的那一幕。


    怪不得他射偏了,阿姊说得没错,他根本下不去手,他早就下不去手了。


    原来,当年在并州,是他救了辛宜!


    那年他十六岁,亲眼目睹自己母亲惨死,亲眼见自己父亲娶了新人,生了孩子。


    而他阿母,竟然连祠堂都进不得,还被外人污了名声,说她失了名节,死得好!


    他恨季氏,恨季选,恨那些从来都虚情假意的季氏族人。


    当年他执意去并州剿匪,他竟意外地发现,战场上肆无忌惮地杀戮竟然叫他觉得兴奋,他杀了那些胡人匪贼,仿佛就能告慰阿母在天之灵。


    他亲眼看见赤山贼将女童带走,刀横在脖颈上时,他都未曾犹豫,并不打算出手。


    阿母和她遭遇厄运时,又有谁来救过他们?


    谁料那女童忽地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拼死挣扎地,向他呼喊求救。


    眸光中闪过一抹恨意,穿越时空,眼前的女童竟然变成了年少时的他,鬼使神差地,他举起了千机弓……


    他没想到,那个小丫头竟然是辛宜,是他未来的妻。


    “哈哈哈哈!”安静的内室中蓦地又传来一阵诡异又空灵的笑声。


    发觉手心里冰冰凉凉,季桓垂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滴有些泛红的水珠,抬手摸向脸庞,白皙的指腹染上一层血色。


    “辛宜,错了!哈哈哈!”


    男人面上已经分不清是哭是笑,他面容扭曲,泪混着血水,凝成一片,落在月白大氅上,浸润湿衣。


    辛宜死在了最爱他的那一年。


    怪不得他深陷梦魇整整五年。整整五年,辛宜和阿母的面容在她梦中不断交织重叠,他疯魔执念了整整五年啊!


    辛宜和阿姊说得都是对的,是他对不住辛宜,是他对不住她!


    邺城之乱,他属实没想到辛宜会回去拿那把涧素琴,任何种可能他都想到了,却唯独算漏了,辛宜爱他。


    自成亲以来,他将辛宜待她的所有温存,都看成是她别有用心。


    他冷落了她整整两年,甚至中药回了邺城,仲闻阁那晚的圆房,他都在发狠疯魔地欺她辱她。


    他不曾待她温柔一刻,中药后予取予夺,肆意侮辱利用,他无时不刻不在怀疑她别有用心!


    他们立场不同,辛违宋雍与他,只能是鱼死网破的结果。他只能将计就计,除掉宋雍和辛违。


    可她明明知晓,自己的义父和父亲死在了幽州,明明知晓邺城城破,却还肯回去找他的涧素琴。


    是阿姊对她说,涧素是他阿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她才那般不顾性命,也要去拿?


    他机关算尽,为何不能早早想明白?若她真是宋雍辛违派来的奸细,城破之后,她合该早早逃命去了。


    原来终究是他季桓,对不住辛宜。


    让她落得和阿母一般被死惨死的后果。


    他季桓,还是变成了他最厌恶之人。是他亲手将辛宜送上了死路。


    那些所谓的梦魇,如今看来都是笑话,是他看不清自己的心。


    怪不得后来他一靠近辛宜,闻到她身上的清荷香便觉舒适,能迅速安定下来。原来冥冥之中,是阿母提醒他,好让他看清他的心。


    可他比季选更可恨,是他一步步将辛宜逼疯,将她逼上绝路。


    邺城过后,辛宜许是恨透了他,再见时,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安居乐业。


    可他,他又一次错了。


    他不该像疯子一样折磨辛宜,可也怕她离开,怕她和韦允安继续行房,怕她和那个后来生的孩子太过亲近……忘了他。


    忘了他们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


    他因梦魇执念将辛宜强行留在身边,舒


    缓他的梦魇,对她用强,对她发又一次发狠折磨。


    直到韦允安死了,他是真的害怕了。


    见到韦允安第一眼,他就恨得牙痒,恨不得他去死,恨不得他永远消失!


    原来这就是嫉妒的感觉。


    阿姊说的一点都不错,他喜欢辛宜。


    季桓坐在圈椅上,身子颤都到痉挛,忍不住又喷出一口血。


    钟栎以眼神示意让素问急忙退下,他赶忙出去寻找郗和过来。


    随着窗外震耳欲聋的雷声,灯烛噼啪一声爆开,郗和与季泠冒着大雨匆匆赶来。


    见他满脸是血,身子痉挛着,唇角扯着诡异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郗和心底猛抽一下,急忙前年,拿起针扎向他腹部穴位止血。


    “季行初,你疯了不是?”


    “我不是说了不能情绪激动大喜大悲,一旦伤口崩裂,你就等着见阎王去吧。”


    “伤口……”他撑着意识喃喃道,想起那夜她毫不犹豫的射向他,快准狠稳地一箭穿心。


    正恰恰印证了,她年少时的一句玩笑话,与那个少年比试箭术。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心口蓦地抽痛,又涌出一大股血,季桓唇色发白,早已没了血色。


    季泠看得揪心,趁着他意识昏沉,默默拿起帕子擦去他脸庞上的血迹。


    哪知,手腕忽地被人紧紧攥住,吓得季泠险些惊呼出声。


    一滴血泪顺着他苍白的面容流下,滑落在白衣上。季桓半挣着沉重的眼皮,紧紧握着季桓的手腕,苦笑。


    “阿姊,错了。”


    不想,郗和拔出针来,面色凝重得紧,皱眉看向季泠。


    “遭了,箭上有毒。”


    第57章 第57章:强取豪夺“绾绾,安好。”……


    “箭上有毒?”季泠看着郗和诧异道,“怎么会呢?”


    若箭上有毒,前几日他们将季桓带回来时,就应该发现的。


    “我也不太确定,但他这般模样,若非旁的,为何整整五天了,伤口处还是轻易渗血?”


    “看来,她真的恨你入骨啊!”郗和啧了啧嘴,撕开季桓的外衫,再度查看伤口。


    眼下他还是一阵又一阵地痉挛,痛得面色皱苦,右眼眼角处还流着血泪。


    “怎么会只有一只眼流血水?”郗和拿起药匙沾了血,又掀起他的眼睑,望闻问切。


    “会不会是塞外那边的毒?我学岐黄十年,也并未见过无色无味甚至前期根本无法觉察到的毒。”


    郗和拧着眉头,良久,才断然到:


    “已经晚了,他的右眼,应是瞎了。”


    “这是西域乌孙的凤凰泪,此毒一开始无色无味,没有任何症状。等过了一段时期,会慢慢七窍流血,渐渐死去。”


    “还好发现的早,许是季行初他因祸得福,太过激动,反而让毒早早发了。”


    “但,这种毒没有解药,只能暂时压制,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发作,让他痛到浑身痉挛,周身无力。”


    这回郗和终于肃了神情,摸着脉叹了口气,对季桓道:“你倒真是罪有应得。”


    “若早些听我的劝,待她好些,何至于闹成今天这模样?”


    “当年在清河,她满心满眼都是你,还为你挡箭为你泻火,是你一意孤行将她推得越来越远,让她恨你恨得生不如死,这你又怪得了谁呢?”


    “那时我还劝你莫后悔,如今看来,倒真是一语成谶。”


    迷迷糊糊中,季桓半睁着眼眸,艰难喘息着。


    “是我,错了。”


    郗和还要开口,察觉到季泠暗暗拽了他的袖口,还是忍住了,摇着头叹了叹。


    “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旁的事,等你好些了再思量。”


    郗和唤人,将季桓挪到了榻上,他站在榻上愣愣看着季桓,眸光复杂。


    季行初经历了幼时那场巨变后,心性都异于常人。


    他到底有没有悔悟,他也不得而知。


    只祈祷,辛宜以后再不要遇见他了。


    他又抬眸看向一旁的季泠,心中有些闷闷的。良久,他还是将季泠拉了出来:


    “泠阿姊,眼下你还是收拾收拾,回清河吧。你是季行初一母同胞的阿姊,清河那些人也不敢怎么着你。”


    “季行初病成这般模样,我不知会有什么乱遭子还在后头。”


    知晓他话里指的是吴郡陆氏的事,季泠苦笑着摇了摇头,眸光隐隐闪着泪,轻声道:


    “我夫君和我儿都葬在此处,我哪也不去。”


    “若他的家人真的来索我的命,我季泠甘愿受死。正好……我也活得够累了,若能下去再见琛郎,我死而无憾……”


    “只是我不愿看着阿桓,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他少时,分明是那样朝气蓬勃,打马游街的少年郎……”


    季泠抬袖擦了擦眼泪,心中酸涩,却又强忍着泪意看向郗和。


    “我知晓你在担忧何事,我是季桓的阿姊,我比你更要了解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变成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去碰些壁,他是不会彻底死心的。”


    郗和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话。等再过一段时日,他也要离开吴郡了。


    ……


    丹阳郡。


    自那次与季桓对射死里逃生后,辛宜借着夜色,摸着山壁,在天明时分终于彻底甩掉追兵。


    压抑在心口数日的噩梦,终于彻彻底底地消散了。


    那夜,她浑身湿透,身上还滴着水,迎着寒风在山中拼命的跑,竟然未感觉到一丝寒冷。


    周身透着股子轻盈劲儿,特别是她亲眼见季桓中了箭,在她面前直直摔下马去,心口的憋屈隐忍似乎在那一刻,尽数喷涌释放。


    若非情况危机,她真想仰天大笑,她终于大仇得报,她终于替安郎报了仇!


    可良久,那股汹涌澎湃的浪潮过后,心中莫名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她年少时的梦,终于在那一刻,彻底结束。


    她知晓,季桓射向她的那一箭许是故意射偏的,他深陷梦魇整整五年,又怎么可能舍得让她死?她死了,季桓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噩梦中。


    辛宜轻嗤着,可她却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鼻尖蓦地一酸,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季桓大抵是死了吧,她那一箭,径直冲着他的心口而去,决计不可能偏!


    她使了生平最大的努力去射那一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这才是她辛宜。


    十三年前,季桓在并州之乱上,一箭射杀了劫持她的匪贼,救了她的命。


    十三年后,她被季桓追至绝路,她一箭射中了他的心脏,大仇得报。


    可如今,彻底逃脱了季桓的魔爪,她却并未如想象般的那般痛快畅意。


    她的梦,终究该醒了。


    季桓死了,再无人会欺她辱她。


    季桓死了,安郎的仇报了,再无人会拆散他们。


    可,安郎却再也回不来了。


    泪水濡湿眼眶,辛宜从梦中醒来,察觉怀中的阿澈朝自己拱了拱身子,她默默擦了眼泪,准备起身。


    阿兄与阿澈他们先她一步到云浮山,后来她摆脱季桓的追兵,同他们会合,再同他的部曲一同到达了丹阳郡。


    吴郡的事,恍如大梦一场。


    如今已邻近年节,又是一年。可分明六月,她还在永安陪着安郎阿澈安居乐业,悠闲得过着他们的小日子。


    阿兄的病拖得久了,一路上高烧不退,匆匆赶到丹阳时,他身上的血几乎快流尽了。


    岑滳将他们安置在阿兄在丹阳的别院,此处是一个二进的宅子。她和阿澈暂时在这居住,阿兄尚在杏林顾氏神医那养病。


    今日岑滳送了一筐米面,还打了一条鱼和三斤牛肉,提着烧酒过来。


    “辛夫人,快过年了,夫人先暂时在此小住一番,等再过几日,主上病好了就回来陪您和小姐过除夕。”


    “阿兄他的伤如何了?”辛宜立在门口,眉眼里隐着淡淡忧愁,阿澈抱着她的腿躲在他身后,时而露出头偷偷看着岑滳。


    “不是爹爹……”小丫头有些失望,躲在辛宜身后,无论如何唤她都不肯出来。


    辛宜叹了口气,倒了杯茶继续招呼岑滳。


    “多谢夫人。”岑滳放下东西,顺势拿起斧头,劈着院里的材。


    “主上的伤拖得太久,目前虽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但顾神医不让他动身,不然主上就亲自来了  。”


    “还是我过去看阿兄吧,我一直待在此处,也觉得闷得慌。”辛宜垂下眼眸,神色淡淡。


    是啊,快过年了,经历了那些事,她哪里还有心思过年?阿兄冒死赶去吴县救她,再怎么说,她都得去看看。


    她不想成为一个被人处处保护处处照看的无用之人。她想借着自己的一双手,养活她与阿澈,她不想再继续拖累阿兄了。


    过去在永安县,安郎在私塾教书,或者替人写信。她在家里学着织布,裁衣,做得虽不及成衣铺子好,但起码也能穿。


    那时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她是乐意的。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此心安然,问心无愧。


    看着桌案上的那些米面材油,辛宜咬着唇瓣,皱眉思忖着。若真讨一门生技的话,她可以去教人射箭。


    但世道终究难容女子抛头露面,学射箭的大多是男子,不用问,阿兄第一个都会否决她。


    若实在不行,她去替旁人浣衣也是成的,她实在不想继续拖累旁人了。


    辛宜思索着,蓦地陷入了纠结。


    劈完材,岑滳才想起一件要事,他擦去额角的汗水,对辛宜道;


    “夫人,正好主上也担忧您的身子,他还托了顾神医给您诊脉。神医估计要过了晌午才来,若您想去看主上,不如等会和属下一起,正好也能让顾神医看看。”


    辛宜觉得,岑滳的提议甚好,如此也省得顾神医大老远跑一趟了。


    辛宜收拾完,抱着阿澈锁上了门。岑滳给辛宜雇了俩马车,他驾车着澈,往郊外而去。


    ……


    与此同时,宋峥刚从郊外的一处村庄出来。


    他面色沉沉,高耸的眉弓上匿着隐忍与不甘。


    就在不久前,他刚与韦允安见过面。


    “韦兄打算今后如何?”宋峥站在一旁,看向窗台前凝着孤烛愣神的男人,眉头紧缩。


    不过短短数月,男人已满头华发,身形瘦弱,面容憔悴不堪。喉结滚动,无声叹了口气。


    冰裂纹青瓷灯台上,白泪顺着瓷台蜿蜒流下,诉说着主人的凄苦。


    “只要她安好,我就安好。”良久,他凝视着烛台,苦笑着,漆黑的眸子对上宋峥的视线。


    “我知宋兄此举意在为了绾绾,我并无怨言。”


    宋峥被他这纯粹又直白的目光看的心虚。


    他进入吴县当晚,就从郗和那里接走了阿澈。那既是绾绾的女儿,自然也是他的女儿。


    后来听郗和说,季桓那厮拿着韦允安的命威胁绾绾,令她不敢反抗不敢逃离。


    起初,他确实犹豫了一瞬。但一想到季桓对韦允安下得狠手,他都忍不住倒吸凉气。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等地步,韦允安于他而言,自是无任何威胁。他救下了韦允安,季桓便在无掣肘绾绾之物。


    只待时机成熟,绾绾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自然能脱身。


    他提前几日蛰伏在吴县城南处,观察那处的守卫情况。终于有一日叫他抓住了机会。


    待迷晕守卫,偷梁换柱,找了个刚死不久的太监,再关上人/皮面具,终于从季桓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


    他确实存了私心,告诉绾绾说韦允安死了。死在了季桓的手里。这样绾绾就会与他同心协力,杀了季桓。


    就连他送绾绾的那把机关连弩,上面也被他萃了毒。若绾绾真用拿连弩射向季桓,无论射到何处,季桓都必死无疑。


    他承认他的卑劣,可他真的不想再这般与绾绾错过!


    所以他会对韦允安说,今后他会代替他,代替他照顾绾绾和阿澈。


    只要他别再出现在绾绾和阿澈面前。


    毕竟,世间女子,谁又能接受自己的夫君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自己的父亲是个去了势的阉人?


    “韦兄放心,今后我会替你照顾好绾绾和阿澈。”他侧过脸去,有些不敢看韦允安。


    “但韦兄你切要保重,此处无人认得你我,韦兄大可在此处重新生活,重新……重新安居乐业。若觉得孤寂,我会找人替……”


    他自觉语塞,更不敢看韦允安。是啊,他一个阉人,又怎么能再成婚生子。


    韦允安摇了摇头,垂着眼眸缓了缓情绪。忽地起身,朝宋峥郑重行礼。


    “宋兄不必担忧,我不会辜负宋兄的一番心意寻了短见。”


    “韦某知晓,若无宋兄,韦某仍旧不能脱困,不得自由。”


    “韦某感激不尽。”


    见他这样,宋峥更不好意思。他连忙扶他起身,客气道:


    “我知韦兄有大才,不如韦兄今后到我帐下做个主簿?”


    韦允安忽地笑了,若他真去做了主簿,该就是他宋峥笑不出来了。


    他感念宋峥对绾绾阿澈的照看,感念宋峥对他的大恩。


    有时候他也在想,人生来果然渺小,如沧海一粟,被处处裹挟着不得脱身。


    譬如他的妻,辛氏玉绾,早年间经历了那些祸乱,死里逃生本就不易。在扬州的那几年,他亲眼目睹绾绾如何从死灰枯木般活了下来。


    可后来,世事无常,偏她又遇见了季桓。


    那人开始不依不饶,折磨他的绾绾。奈何那人位高权重,旁人在其面前便如同蝼蚁。


    他被裹挟进入,落得如今的下场。


    绾绾定然比他还痛,可他,正如宋峥说的,护不住绾绾,也护不住阿澈。


    他能做的,唯有在一旁看着,默默为妻女祈福,看着她们安好,他此生也无怨无悔了。


    “宋兄放心,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她们安好,除此,再别无他求。”


    “若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再劝你什么了。”宋峥道。


    “韦兄保重,等阿澈长大成人,我会带她常过来看你。”


    闻言,韦允安登时顿住,瞬间红了眼眶,他忍住眼角的酸涩,强掩着笑。


    “不用了,多谢宋兄好意。”


    诚如世间所言,没人能接受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亲,是一个……


    韦允安抬眸看向梁柱,神色怔然,眼眸中蕴着一汪清泪。


    离开那处茅屋,宋峥面色依旧难看得紧。


    他本意是想救出韦允安,免得绾绾四处被季桓那厮掣肘威胁。可救出韦允安后,他后悔了,他不想再让绾绾见到那个废人。


    原本他想杀了韦允安,以绝后患,再将此事嫁祸到季桓身上,令绾绾彻底恨死季桓。那时绾绾无依无靠,天地之大,她只能依靠她青梅竹马的阿兄。


    可刚刚对上韦允安清澈又毅然的眸子,他发现自己根本下不去手。


    他也害怕,若将来有朝一日,绾绾得知是他亲手杀了韦允安……


    不用想,绾绾定然会与他决裂。


    他不敢赌,上次道明心意后,绾绾却说他永远是她的阿兄。


    现在他只祈求,韦允安那厮好好活着,生了病就去治,可别等哪天突然人没了,回头绾绾发现,认为是他下了狠手。


    越想越气,宋峥一拳打在树上。


    下一瞬,他忽地痛得眼泪直流,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打得竟然是一颗老槐树,上面生得都是粗刺……


    “天杀的!真是个烫手山芋,老子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


    气得怒骂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暗卫过来禀报,辛宜来了,他才消停。


    ……


    许是怕颠簸,马车出了县城,行得极慢。辛宜看着怀中的阿澈,有些愣神。


    阿澈的眉眼同安郎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圆润,乌黑发亮,眉毛和头发也旺盛茂密。


    倘若安郎还在,会是什么样呢?


    他只比她长了一岁,话里话外却像个比她年长几十岁的老古板。回回他在忙旁的事,她从后突然抱住他时,他会板着脸让她别闹。


    可哪一回他都没有真的推开她。


    “娘亲~”阿澈见她愣神,旋即举起手,在她眼前晃着,试图吸引她的注意。


    “娘亲,你哭了?”阿澈摸着手上的水珠,想去替辛宜拭擦眼泪。”


    没有,娘亲没有哭,外面有风沙进了娘亲的眼睛里。阿澈快闭上眼睛睡觉吧,等会被风沙眯了眼就不好了。”


    辛宜急擦去眼泪,同时慢慢拍着阿澈的后背。


    忽地,周身涌上一股无力,季桓死了又有什么用?她报完了仇,可安郎却回不了来了。


    他会温柔的唤她“绾绾”,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只唤她“绾绾”。那次见他的最后一次,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死别。


    “绾绾,别哭,你要好好活着。”


    “绾绾,忘了我吧。”


    “绾绾,照顾好自己。”


    “绾绾,别闹。”


    “绾绾——”


    头脑中回忆交织,耳畔仿佛真的有人在唤她绾绾,痛意和眼泪齐至,辛宜再也忍不住,紧紧抱着阿澈,对岑滳道:


    “停车,岑滳,快停车!”


    “夫人,发生了何事?”岑滳当即勒马,赶忙察看车厢的情况。


    “快停车。”


    辛宜想也不想,抱着阿澈匆匆忙忙下了马车。


    阿澈如今已快三岁,她抱得很是吃力,若有安郎在,他定然会先板着脸让她去做旁的,再从她怀中抱过阿澈。


    可她方才,明明听见有人在唤她绾绾,她不知晓,是不是安郎魂兮归来,过来寻她。


    “安郎,是你吗?”辛宜绕过身前的野草,渐渐行至了一颗瓷盆粗的大槐树旁。


    无人应答。


    辛宜不甘心,冥冥之中她真的听见有人在唤她。


    “安郎,你回来了吗?”


    绕过刺槐,前面只有一户围了竹篱的茅屋小院。房门紧闭,院子里还有一处菜园,种着包了心的大白菜。


    辛宜想敲门,可还是犹豫了。


    “安郎?”她的声音渐渐小了,若不是安郎,她将里面的主人吵醒,却又不好。


    “韦允安!”


    “是不是你,韦允安……”


    泪珠一颗颗滴落到脚边,辛宜酸了鼻尖阵阵抽泣。想离开,脚底却像生了根似的,不能动弹。


    与此同时,槐树后,男人瘦弱的身影被槐树尽数挡进。苍白的手骨节分明,死死抓着带刺的树干,殷红的鲜血顺着树干一滴滴下落。


    韦允安忍着泪意,闭上眼眸,泪水还是顺着他的瘦削的脸庞漱漱流下。混着殷红的血,一滴滴落在枯叶之上。


    “绾绾~”他默声呢喃。


    数月未见,绾绾消瘦得紧,衣衫下尽灌着风。他想同绾绾道:冬日里衣衫臃肿些没什么,切不可能为了纤瘦而少穿棉衣。


    他想去接过阿澈,阿澈快三岁了,让爹爹抱着她,娘亲也好受些累。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与绾绾,合该像宋峥说的,天人永隔,绾绾才会彻底断了与他的念想。


    辛宜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毕竟来都来了。她于此地听到安郎的呼唤,或许是与此处有缘。


    刚要敲门,岑滳匆匆过来道:


    “夫人,当下天色瞧着不大好,恐怕要落雨,届时道路泥泞,恐不好走。”


    “要下雨了吗?”辛宜擦了擦泪珠,紧紧抱着阿澈,愣愣看着那门扉。


    “是啊,夫人,顾神医逍遥自在,不喜市井凡俗,他常年住在郊外山林,若落了雨,山上说不定还会泄洪流,届时道路更加难行。”


    见她仍在犹豫,岑滳替自己捏了把汗,干脆道:


    “属下走时派人和主上说了,夫人约莫再两个时辰就到了。若待会落了雨,晚了时辰,主上见夫人还未至,不知会何等忧心……”


    辛宜叹了口气,准备应了他转身离开。


    “阿娘,不进去看看吗?”阿澈抱着她的脖颈,好奇得盯着那棵槐树。


    辛宜摇了摇头,摸了摸阿澈的额头,跟着岑滳离开了。


    直到那日思夜寐的身影远得再也看不清,韦允安的身子坠落在地,靠着刺槐,双手撑着地,看着自己的眼泪一颗颗浸润。


    “绾绾,安好。”


    ……


    半路上,果然如岑滳所言,落了场雨。寒风裹挟着冷雨,吹打在人的脸庞上,如同刀割。


    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夜幕前在半山腰的一处茅舍旁停了下来。


    辛宜抬起袖子,帮阿澈遮着雨水,她匆匆抬眼,见顾神医的居所竟然是一处茅舍小院,正房三间并着左右两厢房,竹篱前还簇未谢尽的菊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药童说顾神医外出还未归来,阿兄现在正在西厢房休息。


    辛宜进去时候,宋峥正靠在引枕上,手里端着药。见她过来,阿兄眸底闪过笑意,“绾绾怎么来了?”


    辛宜知晓他能自己干的事必定亲力亲为,但他重伤在身,身边也每个服侍的人。


    辛宜将阿澈放下,顺手接过他喝过的碗,又倒了碗水,让他润润喉。


    “阿兄无碍了就好,我想来看看你。”


    宋峥被她这般看着,心底像似有火苗在燃烧。他醒来后听岑滳说了,辛宜用那把弩箭射向了季桓的心口,那弩箭被他下了乌孙的凤凰泪,季桓就算没被射中,那也离死期不远了。


    再也没有谁能过来阻挡他与绾绾了。


    “在丹阳住得还习惯吗?”宋峥看着她,轻声问道。


    辛宜点了点头,旋即又同他道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照看你,本就是我应做的。父亲去了,辛先生也走了,天地之大,只有你我二人能相依为命啊,绾绾。”


    话虽然这么说,可辛宜蓦地觉得有些奇怪。


    “是啊,现在只剩你我兄妹二人了,还有阿澈,我们才是世上最亲的亲人。”见阿澈趴在她的腿上,辛宜爱怜得抚上她的额头。


    “……”宋峥看着眼前这一幕,隐在被中的手渐渐紧握成拳,他故意未自称阿兄,就是想再试试,他不想只当她的阿兄。


    他想成为她的男人。


    他终究又是失败了,绾绾还是唤他阿兄,明里暗里地纠正他们之间的关系。宋峥叹了口气,心中默默安慰自己。


    在绾绾那里,韦允安没死几天,她重情重义,或许等个一两年就看开了。


    是他太心急了,他该给绾绾一些时间。


    “绾绾今后打算如何呢?吴县的那个人,应是死透了,他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从今往后,天大地大,有阿兄在,绾绾你可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辛宜温笑着点了点头,“我还未想好,再等等吧,等我想好了,会与阿兄说的。”


    “那就好。”


    二人正说着话,岑滳进来道:


    “主上,顾神医同他的弟子回来了。”


    “绾绾,你来的正好,让顾神医替你把把脉。”


    闻言,辛宜唇角的笑着顿时僵在了嘴上。


    她好像记起来了,后来那一段时间,那个疯子每日都往死里折腾她,似乎弄进去了好多……


    第58章 第58章:强取豪夺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想到那种可能,恐惧与厌恶在她心口迅速蔓延,没有来得一阵恶心,辛宜强忍着不适,点了点头。


    “我明白。”


    “阿兄你的手怎么了?”辛宜看见他手上缠着的一圈纱布,似乎上一次她见阿兄时,他的手并未受伤。


    “哦……昏迷期间,军中那些大老粗毛手毛脚,他们抬我时候,手擦到了刺槐上。莫担心了,不过是小事,顾神医已经为我上过了药。”


    辛宜没有再追问,宋峥撑着身子起身,想同她一起去见顾神医。


    不料岑滳赶忙过来


    扶他,他气得顿时僵在那,瞪了岑滳几眼,那厮仍看不懂眼色。


    此时辛宜已经抱着阿澈先一步出了门。


    辛宜抱着阿澈进了正房,宋峥也随后而到。只是看见那白发老者身旁的青年男子时,辛宜旋即愣在那里,满眼不可置信。


    “郗大夫?原来……原来你是顾神医的徒弟?”


    意外重逢,辛宜看着他眉眼弯弯,唇角露出欢快的笑。


    宋峥在一旁,兀自拧了眉心,为何会是郗和?


    而且绾绾好像,看见郗和很开心。


    郗和也是满脸惊喜,赶忙给师父顾道生介绍起辛宜。


    “师父,她就是徒儿在信中向您说过的那位……”


    “哈哈,丫头,看来这就是缘分啊。你兄长的岳父同老朽是故交,你又是老朽徒弟的……的故人。”顾道生缕着胡须笑道。


    “阿兄的岳父?”辛宜愣了片刻,她自小就认识阿兄,阿兄有没有岳父她能不知道?


    “咳咳,老先生,我妹妹就是辛先生的女儿。”宋峥见瞒不下去,索性摊了牌。


    顾道生与辛违才是故友,他当时是借着辛违女婿的名义,顾老先生才爽快地当即答应为他救伤。


    哪知,顾道生非但没有被骗后的生气,反而笑呵呵地,眸光在郗和,辛宜,宋峥三人身上来回打转。


    郗和被师父这别有意味的目光看得难受,当即茬开了话题:


    “师父,容我先替玉绾把把脉。”


    顾道生也没有上前,心下了然地看着徒弟。心中不禁啧啧感慨:


    这孩子真是哪哪都好,就是少了些手段,有时候心思太过纯真也不是什么好事。


    譬如当下,那小姑娘身边的另一个男子,目光直白的盯着她,在他小徒弟的手快要碰到她腕子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块帕子,非要男女避嫌。


    啧啧啧,年轻人的事真是的,若郗和学到他的一半精髓,哪会到现在还成不了亲。


    “丫头,来,爷爷带你去喝羊奶……”


    他实在看不下去,顺手牵走了那姑娘身边的小丫头。


    辛违的外孙女,瞧着就是个聪明伶俐的,真像他那个鬼灵精的外祖一般。


    郗和静静地诊着脉,宋峥和辛宜看着他的面色,暗暗握紧了双拳,心中提着一口气。


    他们都知道,她当下决计不能有那个疯子的孽种。


    “怎么样?”宋峥按捺不住心急,越过辛宜,直接问郗和。


    郗和摇了摇头,眼下他也松了一口气,没有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


    “你身子,比起上一次我替你看病时,似乎好了些许。”郗和道。


    “许是之前闷得太久了。”面色终于恢复平静,辛宜活动了下手腕,“我之前被他困在那房内,如同笼中雀鸟一般,哪也去不得。”


    “后来出来了,感觉整个人都向活过来一般。”


    郗和点了点头,赞同道:


    “是了,心若抒怀,自然无病无忧,不然气结肺腑,要不了多久身子就跨了。”


    他抬眸看向宋峥,又向看辛宜,想起那些事,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试图开了这个话题。


    “我才从吴县过来,玉绾不好奇,他的事吗?”


    辛宜只是垂着眼眸未说话,那人是死是活又如何。都是因为他,安郎才会永远的离开她与阿澈,若非他,阿兄也不会险些丧命。


    没等辛宜开口,宋峥急忙问道;


    “怎么样,季桓他死了吗?”


    郗和抬眸看了宋峥一眼目露诧异,而后叹了口气。


    “他本该死了,却也没有死。”


    “那他到底死了没死?”宋峥眉眼压低,棕黄的眸中恨意汹涌。


    郗和没有再理会宋峥,反而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看向辛宜。


    “玉绾你可曾记得,腊月十五那日,你离开前用碎镜捅向了他的心口?”


    “我记得,我当时趁他未注意,就是往那处捅的,我恨他,我不会手下留情。”辛宜抿着唇,尽力压下面上的薄怒。


    “是了,你可知,正是你捅进去的那一片碎镜,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郗和道。


    “怎么可能?季桓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他中了毒,不可能还活着!”袖中双手紧握成拳,宋峥目眦欲裂,一时恼羞成怒。


    他费了这么多心思,甚至不惜利用了绾绾,都不能将季桓彻底杀死!为何季桓就是不死!


    辛宜没有说话,若非为了郗和,她根本不想再听关于季桓的任何事情。他中不中毒都与她无关,他中毒死了才是最好。


    郗和心下已经有了把握,季桓的毒,不是辛宜下的。凤凰泪来自西域乌孙,宋峥的面目又同胡人有些类似……


    “那次他被你一箭又射中了心口,正是当初那片碎镜尚未取出,成功挡住了箭矢的攻击,不然他心脉寸断。”


    “但那箭矢上有毒,是西域乌孙的凤凰泪,此毒无色无味,无药可解。”


    “他已经瞎了只眼,目前那毒仍在腐蚀他的身子,我此次来丹阳寻师父,就是为了向师父请教凤凰泪的解毒之法。”


    郗和看向辛宜,心中又叹了口气,“绾绾,我不能不救他。”


    “少时若非他,我早已死在了胡人的混乱之中,他那时不过十三岁,提着一把刀将围堵我的流民都砍了个干干净净……”


    闻言,辛宜的肩膀都在发颤,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郗和:


    “郗大夫,你不用同我解释这些。你救他,你与他之间的恩怨如何,都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郗大夫待玉绾恩重如山,无论如何,你都是玉绾的恩人,是我都朋友。”


    “我与他之间,恩是恩,怨是怨,不会迁怒到旁人身上。”


    “我只想杀了他,杀了他替我的安郎报仇雪恨。他既没死,我便再杀一次,直到我身死陨灭,我才会放过他……”


    刹那间,郗和倏地红了耳畔,是啊,他为何专门要向辛宜解释一番呢,是怕她事后知晓了,会埋怨他?


    “绾绾,你在丹阳待着别出来,这些事情,都交给阿兄来吧,你的仇,还有……韦兄的仇,阿兄都会替你报回来,季桓就算这次没死,阿兄也会找机会杀了他。”宋峥在辛宜身后道。


    “是啊,绾绾,你就在丹阳吧,阿澈侄女还小,离不得母亲,报仇之类的事,都交给宋兄吧。”郗和在一旁建议道。


    季桓如今正在吴县养病,他每日神色怏怏,似乎自那日吐血以后,他再未提过辛宜。


    可越是平静便越令人毛骨悚然。毕竟,一个人的性格已定,再怎么悔悟再怎么痛彻心扉,本色永远也不会变。


    所以他对季桓是否真的后悔了没有半分把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玉绾留在丹阳,永远别去吴县,不然,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


    ……


    灯火噼啪一声爆出声响,季桓裹着黑色大氅靠坐在圈椅上,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手中的信愣愣出神。


    他的右眼彻底瞎了。


    不仅一箭穿心,箭矢上还淬了无药可解的剧毒。她是真的,恨死了她,她宁肯去死,也不愿同她回去。


    季桓闭上双眼,静静思量。


    如今已覆水难受,他设计除掉了宋雍辛违,将她弃于邺城战乱中,迫使她母女分离,就连那碍眼的没了根的韦允安,也因他而死。


    眼下他确实已经能安然入睡,再没有曾经那血腥恐怖的梦魇了。可他一闭上眼,那夜辛宜面容冷酷毅然决然拿出弩箭射向他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弩箭变成了数不清的箭雨,成千上万支厉箭,争先恐后地射进他的心,再穿身而过。


    每每想到这,心口的痛意就会骤然袭来,一阵阵绞着他,疼得他瑟缩着身子,夜不能寐。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想见她,他知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杀了很多人。


    可一想到那箭上淬得毒,季桓惊惧地笑了,她怎么可能还肯见他,下次见,或许就不是弩箭淬毒这般简单的了。


    可是他真得想见她,同她好好说说话,他真的,再也不会欺她辱她了。他会用尽余生,好好补偿她。


    若她愿意,他会将整个邺城的令牌交给辛宜,让辛宜把他吊在邺城城墙上示众,烈日曝晒,风吹雨打,他会让她亲手执着千机弓,对准了他射,他也绝无怨言。


    若她还不满意,他亲手奉上一把刀,让她亲手……亲手为他去势……


    只要,只要她能回到他的身边。


    只要她还肯,继续爱他……


    季桓正在思量,钟栎这时进来道:


    “主上,听闻主


    上受伤,扬州刺史齐琼之递了拜贴过来,求见主上。”


    “齐琼之?”季桓打开檀木匣子,捏揉着一对三寸长的箭矢,指腹在箭身的山茶金丝纹路上来回碾过,眸光中隐隐闪着光芒。


    “本官受伤之事尚未泄露,齐琼之远在丹阳,竟能耳目聪慧,做得这般滴水不漏。看来,还是本官小瞧了他。”


    “主上,齐琼之眼下正在中堂等候,不知主上是否……”钟栎道。


    “丹阳。他既然从丹阳过来,又岂不知本官想要何。”


    指腹向下用力捻磨,搓起一层红晕,季桓沉沉看向上面的山茶花纹路,叹了口气。


    “告诉他,若他想要本官手中要回这两支箭矢,就拿吴县水患一案来换。”


    “喏。”


    钟栎正要回去复命,谁知还未出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悲叹。


    “可我怎么舍得把你的东西随意与了旁人?”


    ……


    中堂内,紫衫男人端着腰身,坐在左下首处的官帽椅上慢悠悠品着茶。


    良久,他掀起眼帘,放下盖碗,看向渐渐出现在视野内的钟栎,缕着胡须笑道:


    “看来,季令君这次是病得不轻。”特意加重那个“病”字,他眉眼含笑,可处处透着一种长期处于高位者的威压。


    齐琼之知道,季桓不是傻子。他大老远从丹阳过来暗中拜访,可不是为了所谓得“看望”。


    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季桓现身,反而只派了一个小小的侍卫过来糊弄他。


    齐琼之心底轻呵,昏黄的眸底闪过杀意。


    不过两支箭矢,季桓小儿竟如此倨傲不恭?真以为只有两支箭矢的把柄,郭晟就敢随意拿捏他?最坏的结果不过鱼死网破。他此时来,算是先礼,若是季桓不受拉拢,他就别想活着出扬州。


    毕竟,清河季氏,自季选以后就树敌众多,想杀季桓的人,多不胜数。


    “牢齐刺史记挂,令君大人确实伤得重,他为了吴郡水患一事,宵衣旰食,前段时间竟然还被盗了吴郡太守的执印,自是忧心不已。”钟栎看着齐琼之,不卑不亢。


    “前不久,令君大人前往吴郡汀城察看,不想却被贼人用弩箭偷袭,这等弩箭,只有前朝灵安年间,定昌太子在扬州清剿匪贼时所用,当时都图纸是军中机密,存于扬州刺史府邸,敢问齐刺史,您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齐琼之缕了一把胡须,眼中流出轻蔑,“定昌太子于扬州剿匪一事,已过去二十载,扬州单是刺史官吏就换了五次,你凭何说是老夫泄露朝廷机密,再者,雍朝灭亡后乱世——”齐琼之察觉所言不妥,警惕地收回椅背上的手,隐在袖中。


    雍朝征和年间的乱世,没了朝廷束缚,地方刺史这等封疆大吏,自然而然不会放权。乱世中,谁不想拥兵自重,逐鹿九州?


    “齐刺史也说了,前后上任五位刺史,为何偏偏以前不见连**泄露,反而在齐刺史您的任期上泄露?”钟栎反驳道。


    “此事大人本不想上告朝廷……”他继续道。


    “他想要什么?”齐琼之不耐道。


    当下郭晟气焰正盛,他不好贸然行动,否则两年前他见郭晟一统北方大势已定,也不会同荆州蔡钧商议暂时向新朝投诚。


    “吴郡水患之事,是时候该结案了。”钟栎道。


    齐琼之眯着眼眸,静静打量着钟栎。季桓的走狗,如今都敢在他面前嗷嗷狂吠,实在可恶。


    吴郡水患一事,牵连扬州的众多世家,尤其是那吴郡陆氏。


    若水患一事被查出,以郭晟那个披着文人皮的伪劣性子,诛其九族都是轻的。


    可季桓的事了了,郭晟的名声好了,他齐琼之的名声可彻底要在扬州臭了。


    扬州世家盘根错节,若他大张旗鼓的动了吴郡陆氏这等旺族,今后扬州那些养不熟的狗可都会向他扑来,至于他的大业……


    他的数十万郡兵,全然靠扬州世家的支持才能养活,他的续弦出身丹阳乔氏,他坐下谋士,九成都出身扬州世族……


    郭晟的怒火,扬州世族的支持,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季桓此举,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齐琼之咬咬牙,袖中指节紧握成拳,眼眸中压抑着滔滔怒气。


    “区区两支箭矢,季桓真的以为本官会怕?若他真想解决吴郡水患之事,就亲自出来见本官。而不是像如今这样,龟缩不出,派尔等前来糊弄。”


    “莫要以为本官不知,射伤他那女子,正是他季行初已死多年的妻,若季桓再不出来见本官,末要怪本官不顾同僚情谊。”


    “毕竟,想杀他的,可不知吴郡陆氏!”


    “齐刺史想白白从本官手中,直接拿走险些要了本官命的箭矢?”


    齐琼之话音刚落,就见一身穿黑袍,披着黑裘大氅,头束高长冠的男人一脸云淡风轻,面色自若地进了中堂,随意掀起下大氅,坐在上首,哪里还有身负重任的模样?


    想起宋峥信中之言,齐琼之眯起眼眸,将他从上到下好生打量了一番。视线落在他的眼眸之上,那双眼漆黑如墨,凤眸微眯,端地清风自若,怎么看也不像中毒至深,更不像瞎了眼。


    “季令君。”齐琼之谨慎地盯着他,“闻季令君身负重伤,看来传言也并不为实。”


    “齐刺史也说了是传言,不是吗?”季桓眉眼轻挑,有意无意的把玩着拇指上带的南阳玉。


    齐琼之此人老谋深算,若真叫他白白拿了那两支机关连弩的箭矢,反倒叫他看轻。


    若真想同此人合作,仍需费些手段,软硬兼施,才叫他彻彻底底不敢再动歪心思,诚心诚意的做事。


    “方才齐刺史也说了,这两支箭是本官的妻,亲自赠予本官的。既然是爱妻所赠之物,焉能随意予人。”


    闻言,齐琼之唇角抽笑,有些人还真是不要脸,那箭矢分明是辛违之女为了杀他,才用的机关连弩。


    宋峥这番真是给他惹了大麻烦。


    “宋令君严重了,不过两支箭,身外之物罢了。本官会将夫人全然送回郡守府,届时,还差那两支箭矢吗?”


    “大人想要什么,既然有夫人在,想来千百只箭矢也尽数管够。”


    季桓唇角的笑意淡了,但他并未反对。吴县水患终究出在齐琼之治下的扬州,而水患背后的吴郡陆氏,就是他的翘板,借此事,便可试探得出齐琼之的底细。


    比起吴县之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宋峥那厮,不过一丧家之犬嗷嗷狂吠罢了,连他自己都要靠向齐琼之投诚才能活得下去,又哪里能真的顾得上她呢?


    想来也可笑,宋雍曾经好歹也是一堂堂刺史,他的儿子竟然成了旁人的走狗,处处替齐琼之那老东西卖命。


    天下已定,齐琼之这般迫不及待,竟然敢冒着激怒郭晟的风险向他动手,那他这局是赌对了。


    定昌世子或者定昌宫变中丢失的玉玺,就在齐琼之手中。


    “宋刺史想得倒是周到,既然刺史这般盛情,亲自身临郡守府,季桓作为晚辈,自然该去刺史府亲走一趟。”


    “……”齐琼之警惕地握紧指节,脸上的平和早已被阴鸷取代。


    季桓好好得待在吴郡不好吗?莫非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来丹阳打探消息?


    “季令君盛情,本官自是欣喜,然大周有律令,地方官员不得随意离开任地。”齐琼之道。


    “宋刺史是记得不错,但刺史既唤本官‘令君’(尚书令),想来也只能欣然


    接纳。”


    齐琼之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向是要将季桓盯出一个窟窿来。


    他就不信,宋峥的凤凰泪都见了鬼去,季桓分明受了重伤,再怎么淡然不过都是强弩之末。


    他既然要来丹阳,他自是不会让季桓好过。


    “是这般不错,正好明日本官的孙儿满月,季令君也能来喝杯喜酒,讨一个儿孙满堂!”


    说罢,齐琼之面色不虞,愤愤甩袖离去。


    独留季桓捻着手中的箭矢,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指尖流淌。


    “儿孙满堂?”他垂下眼眸,用仅有的左眼余光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唇角上蜿蜒下一刚血线。


    是啊,当年在邺城时,若非他一意孤行,疑心作怪,强行逼着她喝了许多避子羹,他季桓,也会儿孙满堂。


    她就不会惨死邺城,也不会在扬州遇见韦允安,不会生下那个女儿,更不会如今这般恨他杀他!


    眼下,就算她恨他,要他死也罢,他都不会将她留在丹阳。留在他的身边,始终是最安全的。


    “唔。”没有任何症兆,又是一口血从喉头涌出,只是这次的血颜色偏黑,心口那处也是骤然疼得厉害。


    “钟栎,拿酒来!”季桓脱力地靠在椅背上,虚弱地喘息着。


    钟栎看了季桓一眼,想起他进来的状况,犹豫了一瞬,还是取来了酒。


    ……


    在茅屋青庐住得那几天,辛宜感觉身心都是愉快的。


    有顾神医和药童帮她带着阿澈,她自是轻松很好。


    不过她却发现,阿澈似乎变得不爱说话了。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会每晚缠着她叫她娘亲。


    可她看到郗和时,会从她怀中挣脱出身,迈着小短腿染向郗和,唤他“叔父。”


    “阿澈,不能唤叔父,你要唤‘伯父’。”辛宜蹲下身,耐心同阿澈讲道。


    论起年龄,郗和要长她和安郎几岁。


    “这有什么,澈澈唤我叔父,倒叫我平白年轻了几岁,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郗和俯身揉了揉阿澈的脑袋,眼睛里满是怜爱。


    当初他虽是说,若辛宜在齐安县有去无返,他不管阿澈之类的话。


    可当初虽是那般说,见到阿澈那白白净净,香香软软又乖巧懂事嘴甜的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往常他阿母和阿父也常念叨,要他回清河成婚,与他同年岁的胶东杨竟,不过而立,都抱上孙儿了。


    那又如何,他早就与阿父阿母说过,如今天下承平,他还未游历大好河山,哪里会轻易回家?


    有兄长在,他们想成为大父大母,简直轻而易举。


    “郗和叔父,你知道我爹爹在哪吗?”趁辛宜不注意,阿澈扑向郗和,要他抱自己。


    就像爹爹每次抱她时候,她只要一扑过去抱着爹爹的腿,爹爹就算不高兴,也会过去抱着她。


    那样她就会站得高高的,看很远很远的风景。


    “这……”郗和有些难言,他抱着把澈的腿,将她半拖起来,举在肩膀上,好叫她能看清眼前的竹林。


    “你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等……等澈澈,澈澈长大了就能看到了……”郗和犹豫着,他这般也不算骗小孩子。


    是人都会经历生死这一茬,渐渐的,阿澈自然能见到韦允安,或许也能在下面见到他,都说不准……


    “叔父你骗我,阿娘也骗我。”阿澈忽地嘟起嘴巴,眼睛里拥着一汪清泪。


    “我昨日分明看见了爹爹,他就在树后面!”


    第59章 第59章:强取豪夺“这个世上,只有……


    “阿澈在说什么?”辛宜刚才在帮药童收拾药材,听见阿澈的声音里含着委屈,急忙过来询问情况。


    “没……没什么。”郗和稳住心中的惊愕,在阿澈再次开口时候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阿澈,不要闹腾郗和叔父了,娘亲再有一会儿就过去。”辛宜抬手擦去额角的汗,急忙道。


    “唔……叔……”阿澈有些不满,更委屈了,抓着郗和的衣衫,泪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嘘!”郗和回头看了一眼辛宜,又将阿澈抱着走得远了些。


    “阿澈,你在哪看到的爹爹?”他不确定这话是不是阿澈想韦允安而胡乱说的,或者是梦中所见。


    人死不能复生,若辛宜听见阿澈说了这话,再想起那些伤心事,还怎生得了?


    她身子不来就不好,那些话太沉重太沉重,他不忍看她再受伤害。


    但他得弄清这一切,等他弄清了前因后果,再告诉她,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阿澈先和叔父做个约定,我们拉勾好不好?”在阿澈想要开口之前,郗和抱着她,温声哄道。


    “就是,阿澈就把这当成和叔父之间的秘密,只能和叔父一个人说。”


    “那阿澈和叔父说了,叔父会帮阿澈把爹爹找回来吗?”阿澈抹着眼泪,湿漉漉地眼睫在他身上蹭着,灰蓝布衫上留下一行暗痕。


    “叔父会的。”郗和也没料到,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这件事。


    心尖蓦地颤了一下,郗和侧眸,抬眼望向辛宜,心中的浪潮向前冲破山口,再穿山而过,百转千回,最后岿然平静,潺潺而悠长。


    是了,他从不会否认自己的心。他爱慕辛宜,爱慕她那般温柔娴静且坚韧不拔的女子。


    她的眉眼神态,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质朴纯良,她的天生丽质……都是他意中人的模样。


    他爱慕她,希望她安然无恙,希望她心愿成真,希望她幸福美满。


    他只希望她安好。


    无论如何,他会拼尽全力,去换她的一世安好。


    就算她心里只有韦允安又如何?


    既然能得她独怜得她喜爱得她共赴白头,那也是极好的男子。他在城南米花巷时与韦允安的接触,就能感受到。


    他会尽她所能,去护她一生平安,所念皆成。


    “叔父,叔父!直到阿澈伸出小手,摸向郗和的脸,他这才收回神来,换了个胳膊重新再抱阿澈。


    介于与郗和之间的秘密,阿澈极为重视,神神秘秘地附到郗和耳旁,小声地说了什么。


    听到他意料之中的那句话,郗和旋即眼眸一亮,视线再次转向那正在忙碌的纤细身影。


    孩子的话最是童言无忌,他要亲自去那茅屋走一趟。


    若真是如此,那辛宜,韦允安,季行初三人之间,也不是非死不可的结局。


    “叔父,今后爹爹回来了,阿澈让爹爹给你做荷花酥……”


    看着怀中孩子,郗和唇角露出一丝弧度。他抬眸看向灰蒙蒙的天际,又看向辛宜,心中怅然。


    再有两日便是年节了。


    良久,他抱着阿澈快步走向辛宜,鼓起勇气询问道:


    “绾绾,今年除夕我……”


    他喉咙微动,看着辛宜话说了一般忽地耳热。


    辛宜起身拢了拢裙子,放下手中的半夏,看着他怔怔思量了一瞬。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郗和似乎一直都是独身一人,记得那次她和安郎在沣鸣寺见他,他身边只有一个蓝衣少年,似乎是他的书童。


    “不如今年郗先生还有顾神医一起,去镇上和我们一起过除夕吧。阿兄那日也会回来……镇上总归是热闹些,也容易买到新鲜食材。”


    “……”郗和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实在不知道说什么,重重点了点头。


    原以为只有他与她的……


    “我也会做药膳,届时你等着看我的拿手好菜吧。”郗和唇角带着笑意,漆黑的眸中星光点点。


    “那我可就等着了……奉安!”辛宜看向他,回之一笑,接着又蹲下身去,埋头收拾着半夏。


    “叔父,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阿?”阿澈伸手摸向郗和的耳朵,果然一阵温热。


    “没什么,叔父是高兴。”他愣愣盯着辛宜忙碌的身影,声音都有些轻快。


    她竟然,头一回叫她他的字,不是郗和,不是郗大夫,而是奉安。


    她终于肯叫他


    奉安了,诚如他一开始唤她玉绾,后来会试图唤她绾绾,期待与她更近一步。


    他今日就要去那竹篱茅舍去看看,他要替玉绾把韦允安找回来。


    他想要一直都看到的是她的巧笑嫣然,顾盼神飞。


    她生来就该如此绚丽!


    郗和吃完午饭就匆匆离去,也未说要做何,只跟她道是去办要事。


    顾神医近来又收了一批药材,他又外出不知去了何处,那批药材无人规整,辛宜就在此处小住了一段时日,顺便帮些忙。


    阿澈正在午睡,她闲来无事,坐在榻边烤着火。


    辛宜发现,只有忙碌才能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只要一闲下来,她就忍不住去想安郎,去想过往那些与他的点点滴滴。


    安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清隽庄重,温柔细心,纯正质朴,待谁都没有过坏心。


    他好不容易从泥沼中挣脱出身,头悬梁锥刺股地埋头苦读做学问,抱负还未实现,竟然就突然没了。


    若没有阿澈,他真的,在她的生命中真就成了匆匆过客,什么也没留下。


    辛宜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漆黑的眸中蒙上一层水雾,倒映着熊熊烈火,恨意由然而生。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她的安郎无故惨死,而季桓那个罪魁祸首竟然还苟活于世!


    为何上天如此无眼?心性纯良,一生正直之人不得好死,而丧尽天良恶贯满盈之人竟然还好生生的活着。


    不杀季桓,她始终觉得于心有愧,愧对安郎。


    “娘亲~”


    听着身后的呼唤声,辛宜迅速转身,见阿澈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没有醒,只是被子踢到了脚边。


    上前把阿澈的被褥盖好,辛宜心疼得摸了摸阿澈的脸颊,小心翼翼亲了她一下。


    她还是不能违背自己的心。


    今日她虽一直在忙活,可她看的清楚,阿澈十分喜欢郗和。她才两岁,对爹爹的记忆也才停留在两岁以内……


    等她长大了,或许就记不得自己的爹爹是谁。


    正愣神间,门外的脚步声忽轻忽重,季宜登时警惕起来,从枕下抽出匕首,藏身在格门之后。


    阿兄若是回来,他有钥匙,哪里会这般急促。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有些麻木,握着匕首的手隐隐发颤。辛宜紧紧盯着门外的黑影,抬手手臂将匕首高高举起。


    “唔。”


    辛宜忽地闷哼一声,抬眸间竟然见自己的腕子被人紧紧攥起,手中的匕首早已被人夺下。


    “绾绾。”


    借着炉火的光,彻底看清是宋峥后,辛宜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兄怎么晚才回来。”依旧心有余悸,辛宜重重喘着粗气,周身有些无力。


    见宋峥拧着眉头没有说话,辛宜更是纳闷,直到隐约闻到他身上的一股酒气,这才骤然惊醒:


    “阿兄,你喝酒了!”


    宋峥没有说话,棕黄的眼眸直勾勾盯着辛宜,极薄的唇瓣微颤,喉头滚动。


    “我先去给阿兄煮碗醒酒汤吧。”


    辛宜想出去,可宋峥人高马大地站在那,堵住了门,她想出去却无处可去。


    “阿兄!”辛宜察觉到不对劲,她打起精神,慢慢向后退,宋峥也跟着一步步向后,直到腰身抵上桌案,辛宜眼疾手快地拿起上面的茶壶,将壶中凉茶一股脑泼向宋峥的面门。


    “唔。”迎面被泼了一壶,宋峥这才有些反应过来,他来不及抹掉脸上的茶叶,一个劲儿地冲出房内。


    辛宜迅速关上门,背倚着门有些脱力得靠在上面,身子下坠,心扑通扑通直跳,秀眉紧拧,她埋下头去抱着双膝坐在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又一阵得水声,扑腾不停,还有男人隐约的压抑怒吼声,隔着格门透过支摘窗钻进耳朵。


    过了好一瞬,听见水声终于平静了,辛宜叹了口气,缓缓起身,看着那黑影立在门外一动不动。


    “阿兄。”她蹙着眉,并没有开门,背对着门,“可是发生了何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绾绾,对不起。”宋峥站在那,隔着窗纸,仍能看见他身上的水如同小溪一般蜿蜒流下,辛宜终是硬不下心肠,从房中拿过一床毯子,开了门。


    她忽地觉得过去的自己有些可笑,季桓救了她一命,令她心心念念了将近十年。


    阿兄与自己一同长大,若不是阿兄冒死前往邺城,她哪里还有命活得着?后来,他又是不顾生死,跑到吴县去救她……


    这等大恩,难道还比不了季桓当年对她的恩惠?


    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阿兄。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都是她的阿兄,她不会弃他不管。


    “绾绾。”宋峥拧眉,周身衣衫湿透,厚厚的棉衣灌了水,若冬夜再寒冷一些,恐怕要在他身上直接结成寒冰。


    见她靠近,宋峥袖中紧攥的手忽地无力地松下,垂在身旁。这次却轮到他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后退。


    “究竟发生了什么?”辛宜抱着薄毯继续朝他靠近,拧着眉心。


    “我知晓,当年邺城被攻破后,义父和父亲兵败……阿兄你想登山再起,不得不借力……”


    “可我们总归是一家人,你不能将报仇之事尽数扛在自己身上。”


    “我每日待在此处,都觉得度日如年,我不愿时时刻刻活在阿兄的羽翼之下。”


    他面上的水珠渐渐消失,眸中隐忍更盛,良久,他叹了口气。


    “绾绾,你回去吧。”


    “阿兄!你忘了,我会射箭,我都手腕现下好了,我可以与你一同骑马射箭,你能报仇,我也能!”辛宜有些急,连忙将毯子放在抱厦的台阶上,上前对上他的视线。


    “何况那人现下没死,为了安郎,我终归是要杀他!”


    “我知他大权在握,但我不信上天时时刻刻都在眷顾他。”


    门前的灯笼忽地灭了,只有浅浅的月辉,将立于抱厦处那抹单薄的身影勾勒地愈发清晰明显。


    身上的热意尽数消散,冷风拂面,他的酒醒了。


    “绾绾,你真的想好了吗?”对上她坚毅又决绝的眼眸,宋峥抿着唇角,神色有些孤凄。


    他承认自己的卑劣,将韦允安偷偷藏起,将他们彻底拆散,好叫她对季桓生出恨意,永永远远断了对季桓的执念。


    只要季桓彻彻底底死了,他们的仇就都报了。


    若那时,若那时绾绾依旧没爱上他,依旧不能放下他是阿兄的念头,他在把韦允安放回到她身边……


    “我确实是借了扬州的力,投靠齐琼之,替他卖命,这才换来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前朝征和末年,趁着郭晟和季桓统一北方之时,齐琼之正暗地里培养势力,东伐荆益,南攻交州,暗暗扩大他治下的土地。”


    “荆州蔡钧阴险狡诈,齐琼之招揽了我……后来天下大定,齐琼之暂降,明面上他不能做的那些事,便由我来做……”


    辛宜叹了口气,虽然心中复杂,但她能理解阿兄。


    “所以,这次他们是要拉拢季桓……又令阿兄来找我……”辛宜忽地苦笑,“看来,我与他的那些恩恩怨怨,早已闹得天下都知晓了。”


    “不是这般。”宋峥慌忙否认,“难道绾绾还不相信阿兄的为人?”


    “这个世上,只有阿兄不会害你。”


    宋峥在心中狠狠地唾弃自己,齐琼之那老狐狸为了拉拢季桓,竟然要将绾绾还与季桓。


    他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


    齐琼之分明知晓绾绾与季桓的那些恩怨纠葛,却仍做了此等打算。他那等老狐狸,会想不到绾绾若铁了心要杀季桓?


    他思来想去,便唯有一点,齐琼之此番是计,究竟是拉拢季桓还是变着法子要杀季桓,不得而知。


    他设出此计谋唯一一处关键,那就是绾绾。


    若绾绾不愿意,谁也强迫不了她。


    他心底清楚,绾绾分明愿意的紧。


    只要绾绾同意了此事,无论是绾绾,还是齐琼之和他,都是皆大欢喜。


    可杀了季桓之后呢?


    此番不同于汀城的野


    山上,季桓暗地里出行,无人知晓,他就算是死了,齐琼之也能找上千百个借口。


    毕竟,荒无人烟的野山上,洪水猛兽山贼盗匪可不少。


    但若是在郡守府还是刺史府,季桓真死在了哪,首当其冲的就是绾绾。


    郭晟根本不会放过她。


    若他猜得不错,季桓与郭晟之间,保不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勾当,否则季桓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将河北三州拱手让人,而不是自己荣登大业?


    见宋峥转身就要离去,辛宜急忙揽住他的去路,“阿兄,你看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有这撞院子,你莫忘了,我们还置身丹阳。”


    “阿兄,若真如玉绾所猜的那般,我们便没得选!”


    宋峥有些怔然,骤然的寒意险些将他冻僵。


    “不会的,我今夜就送你出丹阳。我们一起死里逃生那么多次,这次定然也能——”


    话还未说完,周身突然响起了咣咣当当的响声,明黄的火光穿透黑夜,正越过墙角往这边来,霎时,宋峥剑眉紧拧,看向火光,一把将辛宜揽在身后。


    第60章 第60章:强取豪夺从今以后,我们再……


    两队侍卫整齐有序的从转角出现,板板正正地立在前边,辛宜浅浅扫了一眼,眉心蹙起。


    接着,一身着朱红衣裙的女子踏着莲步,腰肢轻扭,乌黑的发丝留了一缕垂在肩侧,其余盘起。云鬓旁的步摇却并不因她的动作四处飞恍。


    纵然离得极远,辛宜还是认出了她。这女子是归月楼的那个怜姜。


    “辛夫人,今日宋元赐的命能不能留得住,全看夫人了。”说罢,她轻轻挑着眼尾看向宋峥,妩媚之下夹杂些许得意。


    “怜姜,你敢!”宋峥看见侍卫进来时,就窝了一肚子火,气得双手紧紧攥起,恨恨地盯着怜姜。


    “哎呀,辛夫人怕是不知道。”怜姜忽地捻起帕子,豆大的莹莹泪珠就从她脸上滚轮,“奴家肚子里早已有了宋元……宋将君的骨肉,想必夫人也不愿看他成了遗腹子吧。”


    “你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扯烂你的嘴!”宋峥霎时恼羞成怒,也顾不得辛宜,直直冲上去要收拾怜姜。


    怜姜迅转了转眼眸,并未让侍卫拦下他,反而几步飞快跑到辛宜身后。


    凑近她耳朵轻声道:“夫人既然想杀季桓,明日刺史府宴席,恰是良机。”


    “来呀,抓奴家啊!”同辛宜说完话,她又轻快地向宋峥做着鬼脸,还不忘挑衅他。


    “玉绾,她就是一个贱人,你莫要信她说得任何鬼话。”宋峥霎时气得口不择言。


    不过是一同在齐琼之手下做事罢了,谁知这女人跟狗皮膏药似的,一来就粘上了他,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答应你们,但我女儿与此事无关。”辛宜没有再看宋峥,直接同怜姜道。


    “夫人真是爽快人。该如何,不该如何,刺史大人心里都是有数的,全然要看夫人了。”


    眼睁睁看着怜姜令侍卫将宋峥带走,辛宜闭上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她从吴县死里逃生,安然到达丹阳,都是在齐琼之刻意的默许之下。


    不然,阿兄哪里来得部曲?


    她早该料到的。


    今日之事分明是齐琼之在给阿兄机会,让他作出选择。


    阿兄心中纠结,这才醉酒而归。他一直未曾告诉她明日之事,不肯让她再卷进来,早已惹得齐琼之不满,这才引来了怜姜。


    她的阿兄,始终都是在为她着想。


    辛宜没再犹豫,最后再看了阿澈一眼,拿起桌案上的匕首出了门。


    ……


    翌日,扬州刺史府。


    齐府后宅内,一身红衣的女子坐在妆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人。


    有侍女陆陆续续来为她上妆,胭脂,螺黛,口脂,珠钗,一样都未曾少。


    胭脂晕染,远山黛眉,玲珑的玉鼻小巧精致,唇瓣朱红,云鬓高绾,两边皆插着对称弧形金簪。


    隔着一扇屏风,身后的声音陡然响起,辛宜微微侧眸。


    “辛违原是我昔日同窗,论辈分,你原该唤我一声世伯。”齐琼之忆起往事,目露沧桑。


    “但此次,元赐给我惹了大祸,机关连弩尚未送至洛阳,却先一步现世,而那箭矢,恰恰射在了季桓身上。”


    齐琼之并未点破,辛宜垂着眼眸,心下顿时了然。


    怪不得阿兄那日送她的弩箭,她从未见过,原是这般来的。


    她朝季桓射了两箭,箭无虚发。


    齐琼之的把柄,是他们亲手交由季桓的。


    “辛宜知晓刺史大人的难处,是辛宜和阿兄闯了祸……只求刺史大人放了阿兄。”


    “侄女这话就严重了,元赐也是本官看着他长大的,只是他从前桀骜惯了,锋芒毕露……但到底今非昔比,此时正好能磨一磨他的锐气。”齐琼之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


    “是,大人说得不错。”辛宜抿着唇,终于抬眸,透过屏风看向齐琼之。


    “回到季桓身边吧,你杀不杀他,本官不管,但你要记得,切莫叫他死在丹阳。”


    “辛宜知晓。”梳妆完毕,辛宜起身,绕过屏风与他行礼。


    齐琼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满意得缕着胡须,点了点头。见她面色凝重,齐琼之从袖中拿出一只瓷瓶,目光深沉递给辛宜道:


    “此毒明为穿心。无色无味,只需少量,便可叫人七窍流血而亡。本官同辛违好歹也有些情谊所在,这瓶子,你拿着。”


    辛宜听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屏着一口气,强行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


    她知晓齐琼之的意思,若她想杀季桓,这毒无疑是最快的。


    但齐琼之不会让季桓死在丹阳。若季桓死了,她知晓自己定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这瓶毒,也是留给她最后的体面。


    “谢大人。”


    齐琼之见她如此乖顺,眸中愈发轻蔑。辛违精明成那样,他的女儿竟连他的万分之一都不及,白白叫他失望。


    他用宋峥做筹码,也不愁辛宜不会同意。


    他知晓辛宜铁了心要杀季桓,这件事于辛宜而言,她根本就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当然,他仅用区区一个辛宜,就换回了那两支箭矢。此番既解了季桓要查吴郡水患之事,又能在季桓身边埋下一个祸患。


    就算季桓因此而死,郭晟那厮也找不到他齐琼之头上。季桓当初设计杀了宋雍辛违,抛弃了辛违之女,有这等血海深仇在,辛违之女杀他,天下人都只会拍手称快。


    血债血偿,这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至于辛宜会有什么下场,那便不是他的事了。


    齐琼之走后,辛宜静静看着手心的瓷瓶,心绪微动。


    她临走前,托了怜姜将阿澈送到郗和那里。她知晓,阿澈喜欢郗和,郗和定然也会照顾好阿澈。


    她又欠了郗和莫大的人情,那顿年夜饭,她终究要爽约了。


    “安郎,若你还在,定然会理解我吧。我想为你报仇,我不想阿兄因我失了性命……”


    “季桓他本就该死,只要他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就能下去见你……不,我……我还有何脸面见你呢?”


    鼻尖泛酸,一阵泪意直逼眼眶,可她此时却又不能哭,脸庞处还有刚上的胭脂红妆。


    ……


    齐琼之刚过了六十大寿,府上的红绸彩布还未撤,仅仅过了半个月,就又要为孙儿办满月席。


    可明眼人都知道,齐琼之不过借着这场由头,拉拢季桓罢了。毕竟,半月前的那场筵席,季桓季令君可没有来。


    所谓的满月席,没有妇人,没有婴孩,反而满堂的丝竹管弦,升平歌舞。


    “齐琼之又在整什么幺蛾子?”一旁的白衫文士陆净道,他眸光阴沉,袖中直接攥得发红,“真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狗,竟然敢吃里扒外。”


    “且等等看吧,齐琼之是聪明人,他自有分寸。”乔茂道。


    “该不是,季桓查到了吴郡的事,要同齐琼之联手……”朱轻惊恐道。


    “不尽然,季桓再位高权重,他到底也是孤身而来。纵


    然冀州世家如何翻云覆雨,他们都手也伸不到吴郡。“乔茂道。


    “不如,在他发现之前,我们……”陆净抬手横在脖颈,目露狠厉。


    “蠢货,莫忘了,是你们陆氏与季桓有仇。你如此行径,只会连累我们整个扬州。”乔茂不悦道。


    他的妹妹嫁给了齐琼之为妻,他与齐琼之自然是一条船上的人。


    “难道就放纵他季桓在扬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陆净愤然,他的长子陆琛,当年就是死在了季桓箭下,他与季桓,包括季氏一族,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文钦兄,你当知,物极必反,且看吧,季桓不会一直得意的。若他在扬州安分守己,我们自不会动他。想如何,等出了扬州,你随意动手。”


    “但他若敢将手伸向我们,那他就莫想活着离开扬州。纵然与郭晟彻底撕破脸,我们有那人在手,自然也是不怕。”


    “郭晟的皇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在那人面前,他始终是乱臣贼子,祸乱天下,他与季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看陆净实在恨得厉害,乔茂抬眼打量了他一眼,品着茶淡然道:


    “季桓目前是动不得,那郡守府后院还藏着一个女人,那人在兮山藏了将近五年。”


    闻言,陆净摁着桌案的手青筋外露,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杀意。他复杂地看向云淡风轻的乔茂,恨恨地咬牙。


    “既然你早知晓,为何不同老夫说?”


    “你不问,我自然也不会管这些闲事。”乔茂淡淡道,陆净在吴郡闯了大祸,早已引得他们不满。


    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竟然放任手下人毁坏震泽的堤坝。淹了震泽,他们扬州世家却又不能从中得利,反而还得广施粥棚,散财博名,供那些流民百姓过活。


    殊不知,唯有细水才能长流。


    世家寄生于庶民百姓,若他们活不下去了,谁还来供养世家?


    陆氏的行径令他们如何不满,但这都是他们扬州世家内部自己的事。


    且陆氏身为扬州的二等世家,他们这些世族,互相经商联姻,打断骨头仍连着筋。若齐琼之敢拿陆氏杀鸡儆猴,讨好郭晟和季桓,那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


    齐琼之邀约在急,季桓次日就动身去了丹阳郡。


    他心口的箭伤虽有些结痂,但深处仍未愈合。凤凰泪的折磨,不仅仅是让他看不见,那些慢性毒会渐渐腐蚀他的身体,纵然郗和送来了顾道生的方子,每隔一段时间,他还是会痛得全身痉挛,如同发了癔症一般。


    凤凰泪如此很辣,郗和说,若不是他心绪扰动过于强烈,凤凰泪会慢慢摧残他,直到他七窍流血而亡。


    一颗心颤颤巍巍,跳得不上不下。她射中了他的心口,怕他死不成,竟然还在箭尖上淬凤凰泪。


    她已然是恨他入骨了。


    季桓坐在马车上,看着自己的手凝神,他的手上沾了不少血,过去他是气恼辛宜,不管不顾地折磨这她,拆散他们,强行将人抢了回来。


    可他从没想过杀了韦允安!


    一开始,他气恼辛宜,竟然敢背着他与旁人苟和,还胆敢生下孽种。


    他疯狂地嫉妒韦允安,辛宜分明已是他的夫人了,又岂能在于旁的男人身下承欢。


    是以,他毫不犹豫地将韦允安去势,叫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碰他的女人。


    再到后来,他发现一旦提起韦允安,辛宜必要同他寻死觅活。他虽对韦允安那厮厌恶得紧,但留着他的命,也能彻底将辛宜留在他身边。


    只要韦允安在他手上,辛宜便绝不可能离开他。


    他一边气恼,气恼韦允安在辛宜心底的分量,一边却又忍不住沾沾自喜,幸好韦允安还在他手上……


    韦允安作为当下他可拿捏辛宜的筹码之一,他又怎么可能会杀韦允安,都怪韦允安太不中用,不过此等小事,竟叫他这般颓废。


    他本可用韦允安与辛宜保持一个良好的平衡,哪知韦允安忽地撑不住死了……辛宜因此都用了淬着剧毒的箭……


    得知他未死,辛宜许会很失望?


    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简单的握指动作都引得心口一阵抽痛。原来,五年前他只要稍稍软化一下态度……她那般喜欢自己……为了一把阿母留下的琴,竟然肯搭上自己的命……


    他凝神良久,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帕子,里面包着两支雕刻有山茶花纹的箭矢。


    从他心口拔出的厉箭……


    快准狠稳。


    想起今日来丹阳的目的,季桓握紧那两支箭矢,贴向心口,那箭矢上,仿佛还留有她指间的余温。


    “辛宜。”他握着箭矢轻轻呢喃,“辛宜,如今只有我们了……”


    马车驶进扬州刺史府时,季桓此刻正满心满眼都是辛宜,对于齐琼之那所谓的筵席借口托词毫不在意。


    齐琼之想要那两支箭矢,又不想他彻查吴郡水患一事,当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将辛宜交给他。


    这回,无论辛宜恨他也好,怨他也罢,绾绾始终都是要留在他的身边,他会用余生去弥补绾绾……


    而今韦允安死了,宋峥不过是齐琼之的一条走狗雇佣军罢了,如何能忽地护得了她,又如何能护得住她?


    深邃的眼眸里隐约燃着兴奋,就快要见到她了。


    就算她恨他恨到入骨,可没有爱又哪里来得恨?他后来也恨季选恨到入骨,但曾几何时,季选也是他心心念念敬之爱之的阿父。


    只要此行将她带在身旁,他不像过去那般待她就好了,长长久久地与他相伴,还怕生不出情吗?届时他在好生弥补她,她自会看到他的良苦用心。


    想通了这点,季桓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韦允安死了,他今后自会代替好他,做一个良善和蔼的阿父,照顾好辛宜,以及他并不是多喜欢的孩子。


    但为了辛宜,他自会爱乌及乌,善待那个女儿,将她视为己出。


    或许未来他们也会有孩儿,若是那般,他自是乐意,百姓怜爱幼儿,辛宜许会更怜爱后来的孩子,进而也对他爱屋及乌……


    仅隔着一扇格门,辛宜自是做梦也想不到门外之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她坐在榻上,手心里掐得尽是月牙,袖中的匕首都被她的肌肤温得发烫。


    此时尚是白日,天亮堂得紧,按理说齐琼之府中尚在设宴待客,季桓那厮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格门外的阴影却将她的一颗心紧紧提起,凭何都出了这样的事,他还能厚颜无耻的过来寻她?


    辛宜死死盯着那驻足停留的身影,恨得牙痒痒。联想起那日在云浮山对射的一幕,季桓的箭术分明那般准,落后却落到了她的脚旁。


    死里逃生后,她心里为安郎的事心痛不已,也为阿兄的伤彻夜担忧,也就没思量季桓为何没有要了她的命。


    今日季桓特意从吴郡赶来,同齐琼之要人。思及此,心中旋即一阵冷笑,他被梦魇困住了整整五年,为了治疗他那可笑的梦魇,高高在上的季令君竟然强取豪夺他一直都看不上也瞧不起的亡妻。


    是啊,他怎么舍得一箭射死她,他心狠手辣,歹毒成性,永远知道拿着她的命脉去威胁她。


    可如今她再没什么好怕的了,安郎走了,阿澈在郗和那里,季桓再没什么可以威胁她的筹码了。


    只待出了丹阳,她势必要手刃仇人,为安郎,也为她辛宜自己,还有死去的义父父亲,报仇雪恨。


    眼瞧着那格门将被打开,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去压抑心底的恨意与厌恶。仗着季桓暂且不会杀她,当即心一横,闭上双眼假寐。


    季桓推门而入,再转过屏风的那一刻,正好看见女人一身红衣,神色安然的睡在榻上。


    本以为再次见面,她必然要好一顿闹腾,用淬了剧毒的刀子箭矢什么的捅他。


    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既满意齐琼之的妥协周到,却也隐隐有些失落,没能看见她鲜活的容颜,看见她水润漆黑,盯着他含情脉脉的眸子。


    季桓心底默默安慰着自己,等以后,这些都会有的。眼下亟待他慢慢舒缓她的心结,不能为了一个韦允安就寻死觅活,他得趁早将那个孩子接来郡守府了。


    日思夜梦的人就在眼前,季桓顺势坐在榻旁,漆黑又隐忍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榻上的女人。


    早前他病得那几日,心中如一团乱麻,疯狂交织缠绕,险些将他绞得喘不过气。


    他后悔自己知晓得太晚了,可当下已酿成大祸。辛宜同他定然也是不死不休。


    回回想起那淬了剧毒的箭矢,他的心口就是好一阵疼。


    他知晓,眼下


    辛宜定然也不肯再相信他,更听不进去他的忏悔之言。他身上唯一能给她的,也就他的命了。


    命倒也不是不能给,若辛宜想要,他随时可以奉上。但当下却是万万不能的,他必须拖着已被凤凰泪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子,去解决扬州的那些糟心事。


    若他最后实在不能换回她的原谅,他会将刀亲自送到她的手里,她想如何,他自不会有一句怨言。


    至于孩儿,季桓叹了一口气,沉沉地目光盯着辛宜的小腹,想抬手轻抚,但察觉睡梦中女人眉头紧锁,又赶忙收回了手。


    无论如何,他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一番。


    来齐琼之府上,季桓也懒得过去同那些人赴宴。他与齐琼之皆心照不宣,绝口不提才是聪明人。


    季桓微微附身,小心翼翼地揽过榻上女人的纤腰,忍着身上的剧痛也要一个提力将榻上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


    身子被骤然抱起,辛宜吓得一愣,险些睁开了双眼。


    若辛宜此时睁眼,必然能看见男人复杂却又含情深邃的黑眸。


    “辛宜。”他忽地垂头,在辛宜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耳畔传来灼热的气息,若说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温谅令辛宜骤然一惊,那如今钻入耳畔的话语便愈发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知晓,季桓这又是发得哪门子疯。碍于与齐琼之的约定,辛宜在他怀中是万万不敢挣扎乱动的。


    袖口的指节紧紧握着匕首,辛宜抿着唇,直觉心底一阵阵恨意翻涌。


    原来又是因为季桓,若非他,齐琼之又怎会利用阿兄过来要挟她?


    定然是他向齐琼之要人,齐琼之不得不绑了阿兄。季桓当真无耻至极。


    浓郁的绛真香将她团团围住,辛宜厌恶得紧。想起云浮山死里逃生那日,她分明射中了他的心口,这才不过十几日,哪里又能好得那般快?


    辛宜气不过,忽地抬手,手肘正捅在季桓心口的那伤处。


    男人登时顿住了步子,身子僵在那,不得不强行忍受着心口的剧痛。


    他垂眸看向怀中安然沉睡的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若是以往,季桓当然会怀疑辛宜装睡,怀疑她心思深沉,精于算计。


    但眼下弥补她心疼她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过分苛责?


    当真映衬了那句俗语:厌恶他是,无论他做什么都厌恶得紧。喜欢他时,正巧又是相反的道理。


    因着房内或许昏暗,季桓当下又只有左眼能看见,明亮的光线穿进来,实在刺眼得紧。


    季桓在这一刻蓦地感到了心慌,凤凰泪是何?辛宜不可能不知晓。那他的右眼,还有他的余伤,她多半也一清二楚。


    少时在洛阳打马游街,旁人都道季家大公子容止昳丽不凡,若蒹葭玉树,兰芝琼玉。


    辛宜那时喜欢他,定然也喜爱他这一身皮囊吧。不然,那区区一箭,竟然能叫她芳心暗许将近十年。


    可如今他彻底残缺了,他问过郗和还有无数神医,他们都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他思量了一瞬,不知为何忽地深深看着怀中女子,点漆似的眸子里隐约有炙热的光芒闪动。


    “辛宜,我没得选了。”


    季桓来去匆匆,丝毫未在丹阳逗留片刻。


    正在会客的齐琼之见仆从撑着什么上来,当即心下了然。


    只打开帕子,看见帕子里包裹的一两支完全不同的箭矢,当即气得吹胡子瞪眼。


    季桓那厮,竟然敢诓骗于他!宋峥说的分明是刻有山茶的短弩箭矢,而今季桓给他的,只有一支带着纹路,另一只不知从何处掰断的长弓的箭矢。


    视线扫过堂下,恰与左下首的乔茂对上视线。只见乔茂望着他,笑而不语,朝着盛怒之下的齐琼之摇了摇头。


    有辛违的女儿在他身畔。季桓,得意不了多久。


    ……


    那日郗和听到阿澈的话,旋即赶到了丹阳郡城西侧的郊野。若是他没记错,辛宜出城,去往他师父那里,必然会途径当中的一处山村。


    他顺着阿澈的话,找到了那生有槐树,篱笆菜园里种着白菜的小院。


    不想,当他敲门而入,出来开门的竟是一老妪并着她的幼孙。


    纵然他不甘心,终是进了那茅草屋舍,也未看到他想看的人。


    “老人家,此处真的没有见一身形瘦弱,头发将近白了一般的年轻男子吗?”


    那老妪却看着郗和,一直摇着头,她身旁的孩子则是怯怯得看着郗和,也不敢开头。


    见那老妪呜咽着比划半天,郗和蓦地发现,这个老妪本就不会说话,他身旁的孙儿许是随了他祖母。


    郗和有些急切,他好歹亲自照顾了阿澈将近半载,那孩子伶俐早慧,心思通明,从未同他说过假话。


    单是在吴郡,就有人只手遮天,平白拆散她一家。郗和丝毫不怀疑,韦允安又落回到了季行初手上。


    他可不会平白相信季行初知道真相就会醒悟。一个疯魔偏执了数十年的人,仅仅会因为知晓曾经有个女人爱他如命,便会骤然醒悟?


    郗和不相信,或许季桓只会在那痛彻心灵的一瞬间醒悟。他想要什么都太过轻而易举,唾手可得,时间久了,人更会生出习惯来。


    临走时还有些不放心,郗和从怀中拿出了一些碎银,悄悄放在了水井的石台上。


    眼下无论如何,他还是得再回到吴郡,万一季行初又做了什么发疯的事,有他在身边,绾绾的处境总会好一些。


    辛宜是被马车的颠簸晃醒的,她没想到,自己在季桓怀中竟真的睡着了。


    越想越是后怕,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袖口,发觉匕首还在其中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那人心有余悸,辛宜发觉她的青丝散发,尽数披在身后,发髻上更是连一根簪子也无!


    更有甚者,头皮隐约发麻,好似有人在用指节在她的发上缓缓穿过。


    额头实在困得发懵,辛宜睁开沉重的眼皮,意料之中地对上那双令她恨之入骨眸子。


    察觉她醒了,季桓旋即将枕在他腿上睡觉的妇人抱得更紧,长指捂着她的唇瓣,生怕她一上来就要至他于死地。


    “唔!” 辛宜被桎梏着身子,捂着唇瓣,眼眸中顿时怒火中烧,狠狠地瞪着他。


    “莫动,绾绾。”他附身凑近,漆黑的眸中似有什么在翻涌。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方才路上有山匪追击,我们的马受惊了,我身上有伤……钟栎在外面驾马,你莫呼喊,不然那匹枣红马定然又要受到惊吓。”


    辛宜睁大眼眸,死死盯着他,同时脑海中迅速思量着方才她睡过去的那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余光瞥向马车座下的已经灭了的香炉,季桓尚未尽力感受掌下温软的唇瓣。下一瞬,灼灼刺痛自指腹骤然传来。


    气恼被他捂着唇,箍着腰身,辛宜当即张口死死咬住季桓的中指。她本就生着两颗尖锐的虎牙,这下骤然发力,季桓也忍不住


    皱着眉心。


    近来他伤得实在太重,本就没有好彻底,当即殷红的血线自他苍白的指节突突下流,季桓的唇角登时就没了血色。


    可若观察季桓,便会发现此时此刻,他眼眸中非但没有痛意,反而是一股释怀的怅然和诡异的兴奋,甚至还有一丝窃喜与得意。


    “绾绾。”他唤着她,眼眸蓦地亮了起来,并没有阻止她死死咬着他的手,反而因疼痛还生了些许舒坦与畅快来。


    比起这般,他更怕她拿那淬了毒的箭捅他,更怕她一声不吭再也不同他说一句话。


    “绾绾,今后再也没人能令你不快,我带你回吴郡。齐琼之那厮,竟然敢动你,我定然叫他不得好死。”


    “等回了邺……清河,我们一同住在秋白院,在那里种满一树白山茶。”


    指腹上的力道忽地更重,发现她眸底的憎恶与不解,季桓继续道:


    “绾绾莫怕,清河的那些狗东西,你若看不惯,我一并收拾了。”良久,不知想到什么,他忽地笑了。


    “想来绾绾还未去过洛阳和长安呢,长安虽破旧了些,但胜在辉煌壮丽,有许多秦时的楼阁宫阙。”


    “洛阳倒是妙处,逢春时满园牡丹,国色天香。若绾绾喜欢,皇后那里还种了两棵景玉,若——”


    季桓话还未说完,倏地见辛宜唇瓣上沾着殷红的鲜血,接着,她厌恶的从口中吐出,一节断指……


    她随意地往地上一吐,那节指骨也就随意地落在了他的脚旁。


    季桓看着左手上血淋淋的残缺之处,愣神片刻。


    正常人莫说断了指,就是磕磕碰碰摔折了都会掉个眼泪疼得哭爹喊娘。


    辛宜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将他的左手中指的一处指节咬了下来,看着他怔神片刻,也不言语不鬼哭狼嚎,反而面不改色地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不紧不慢地将手包好,再解了腰带系在左臂上……


    这下完全轮到辛宜毛骨悚然了,趁着他包扎的功夫,辛宜匆忙挣脱他的怀抱,犯恶心似的将口中残留的血吐出。


    胃中一阵又一阵地翻涌,眼前有人递了杯盏过来,辛宜想也未想,就这那杯盏,连连漱口。


    “唔……”


    一杯不够,那贴心的杯盏又再一次出现,辛宜连连漱了三杯茶水,这才将口中的血腥味彻底撵走。


    “好些了吗?”低沉隐忍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辛宜吓出了一身冷汗,死死握紧手中的刀,弹起身缩在离他最远的车壁墙角。


    “疯子!”辛宜像是看到什么怪物一样,惊愕厌恶得眼神直白得紧,他向来耳聪目慧,抬眼就能看到。


    他真是疯了,辛宜想,不仅他疯了,更是病得不轻。不然怎么会唇上连一丝血色也无,断了指还无任何反应,更可况,他若没疯没病,怎么会唤她的小名。


    “方才我已同绾绾说过,外面的马受了惊。”若连一区区断指之痛都忍受不了,他季桓也枉活近三十载。


    马受了惊?辛宜愈发警惕地瞪着他,回忆自己方才醒来的场景。她就是被马车的颠簸给晃醒的。


    她不确信,握着刀防备季桓的同时迅速掀开帘子察看窗外。


    一丛丛枯枝倏地掠过,在眼前留下虚影。马车行得地方也是着实蹊跷,一侧紧贴着山壁,另一侧也是能看见缭绕云雾的悬崖……


    “绾绾。”季桓的声音从而后传来,辛宜登时警戒得回头,瞪了他一眼。


    “我方才还未说完,若绾绾喜欢薛皇后宫里的景玉牡丹,我去向皇后求个恩典,将两盆都要来——”


    “够了,季桓,你不用再东拉西扯这些没用的。我不知你究竟想做何,我也不知为何我会在你的马车上!”


    “我只恨,当初为何没有将你一箭射死!”


    辛宜情绪有些崩溃,她虚力得靠在车壁上,侧过脸去不看季桓。


    此处不知是不是丹阳郡的辖地,她与齐琼之的约定关乎阿兄的命。


    但想到季桓说此处有山匪出没,齐琼之就算再想季桓死,也不会在他的丹阳郡动手,那么此处的山匪要么已是齐琼之派去吴郡专门用来除掉季桓的,要么此处就是丹阳郡内,山匪只是巧合。


    缕顺之后,辛宜抬眼打量了一下那中间正襟危坐的男人,正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出匕首。


    “绾绾莫要找了,匕首已经被我拿走了,你袖中的,只不过一只空剑鞘。”


    “……”


    “卑鄙无耻!”辛宜气的攥紧手心,视线落在他那绢布都渗透血的指节上,忍不住期盼,他的手一直流血,流尽才好,死了更了!省了她许多事。


    一想到安郎伤在那处,而季桓不过断了根指节。辛宜真后悔当初没有咬紧些,最好将他的手指全咬下来,彻底杜绝了他入仕的念头。


    “若能得绾绾侧目,做回卑鄙小人又如何?”


    断指之痛可不是闹着玩的,指尖的剧痛一阵又一阵,连着心口,若非他耐力强,此番怕是真要鬼哭狼号,痛不欲生。


    季桓依旧面不改色,只除了额角有些虚汗而已。


    他依旧目光如灼地盯着辛宜,想同她说话,想同她向过往的事道歉。但心口和手指的接连疼痛,让他彻底了萎靡了精力。


    他也能预料到,现在的辛宜如同炸了毛的猫,一点就炸,恨不得他死得远远的。


    当下她正是恨自己入骨的时候,这时候同她道歉,无异于在打她的脸,将她的尊严狠狠捻磨殆尽。


    正如当年阿母的祸事未发生时,季选在他眼中是严父恩师,他敬之爱之,可到头来在永嘉之乱,总算叫他看清季选是个什么人模狗样的东西。


    后来他死里逃生回到清河,季桓却口口声声说此举为锻炼他的心性韧性,美名其曰这是他作为季氏下一任家主合该经受的考验。


    “若是连此小劫小难都能将你困住,那我季选便再没你这个儿子。”


    “冀州清河季氏的家主,从来都不是一个废物!”


    季桓闭上眼眸,神情有些疲倦。


    后来他也确确实实活成了季选想要的模样。


    当然,他也成功杀了季选。


    “疯子!”辛宜气闷,她心下焦急马车的状况,是时不时掀起帘子看向窗外。


    “主上,不好了,山匪追上来了!”钟栎看着前方被滑坡的石块堵死的山路,一边拽着缰绳,一边提醒道。


    季桓不动声色地捡回那小截断指,一边留意这辛宜的动作。


    “绾绾,等会我先带着你下车吧。马受了惊,我们一同人目标太大。”


    辛宜并未理会他,她巴不得自己跳车,然后那些山匪好继续追上季桓,砍死他才好。


    然而下一瞬,不待辛宜反应过来,腰间骤然禁锢,季桓撑着身子揽着她,从车后骤然跳了下去。


    因这后方还有追兵,季桓毫不犹豫,带着辛宜顺着山体另一侧的悬崖下坡,跳了下去。


    饶是他会轻功,此番跳下去时却忍不住想,若是今日他和辛宜死在一块也不算太差。


    至少圆了他生同衾,死同穴的美梦。


    被人带着跳下坡的瞬间,辛宜神情凛然,想挣扎却被男人死死箍住。从悬崖边下坡滚落得那一瞬间,季桓紧紧抱着她,紧得她喘不过息。


    在碎石遍布的地上滚落几圈,季桓闷哼一声,抱着辛宜死不撒手。直到二人撞上一棵树干,这才停下来。


    辛宜痛得在地上缓了一刻,她想起身,才发现身下有一团不算太硬的物什缓着。


    再抬眼时候,发现那是季桓,她倏地起身,颇为嫌弃地撇了撇唇瓣。


    愤懑地扫了躺在地上不醒人事的男人一眼,辛宜恨恨地攥紧双拳,头也不回地走了。


    纵然季桓死在这荒山野岭,又与她何干?他死了对她而言,简直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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