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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木芊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第41章:强取豪夺为了辛宜而失态。……


    “辛氏祖籍在义城,之后她也曾随着辛违前往晋城,邺城。这些经历,本官都要知道。”


    “那个婢子,务必看紧了,人若是中途死了,你们也不必回来。”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面色阴沉,乌云混着飓风暴雨,随时都可能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闻言,钟栎眸光微动,小心翼翼地看着季桓抿着唇若有所思。


    他不明白,为何主上忽然要查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但看着


    主上实在算不上好的表情,终是把心中的疑问吞下了。


    季桓凤眸微垂,余光瞥见碎了一地的瓷片,今早女人持剑颤栗威胁他的模样又恍在眼前。


    辛宜的手腕怎么会有伤?


    她不是会弯弓射箭,体能极好吗?


    是以他从不曾将辛宜与河东薛贞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联系起来。


    包括,那晚为了试探她而假扮的杀手,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辛宜身负武艺的基础之上。


    他清楚的记得,她指腹的茧子层层覆盖,若是没有数十年的反复训练,他如何也不肯相信辛宜不通武艺。


    他忽地冷笑出声,乍然的声响在房内逡巡不断,散发着一种诡异的空灵。


    她不过是宋雍辛违安插在自己身边用来监视他的棋子。


    他又哪能真着了她的道?他季桓原本就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退一万步说,纵然他有错,但那又如何?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此时就算思量太多,也都没有意义。他忽地有些气闷,方才他在郗和面前,到底是失态了。


    为了辛宜而失态?


    他自嘲的冷笑出声。


    决计不可能!


    此番不过是弄清那些过往,看看辛宜到底耍了多少手段伎俩罢了。


    总得对辛氏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不是吗?


    ……


    辛宜醒来时,已是黄昏。金黄的暮光透过冰裂纹窗棂,一寸寸落进来,给桌案上的茶具镀了一层金辉。


    头脑昏沉的厉害,察觉身侧在无旁人时,辛宜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起身间,发现身上穿着一件领口高到脖颈的月白忍冬暗纹交领襦裙,繁复的衣衫隔得她周身难受。


    “夫人醒了?”青玉小心翼翼的看过来,笑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辛宜发现嗓音还是哑得厉害,蹙眉伸手摸了摸脖颈。


    “如今是酉时正了,夫人您睡了一天一夜,奴婢先服侍夫人梳洗一番,然后伺候夫人再用膳。”


    辛宜没有反驳,睡得太久,身子无力的紧,前不久都在同那疯子周旋,实在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草草用过一碗燕窝八珍粥,看窗外的天色还不算太暗,她默默叹了口气,抬眸看向青玉道:


    “腹中积食,有些不舒坦,可否令我出去走走?”


    青玉点头应好,又换来红玺,一步不落得紧跟在她身旁。


    “夫人,如今已是十一月的天,夜里露水重,您莫要着凉啊。”


    “已是十一月了?”辛宜有些茫然。


    尚在七月时,她和安郎还有阿澈还在永安县生活。


    红玺寻来一件牙白云锦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又替她将垂在身侧的长发绾好,这才肯放她出去。


    余光扫过二人的动作,辛宜没有说话,只是心底的悲戚随着溶溶月色渐渐涌出。


    过去,素听和素问一直陪在她的身旁,照顾她的事宜,无微不至。


    素听如今下落不明,素问随杜嬷嬷回了府,也不知如何了?


    冥冥中,她总觉得,以季桓的狠辣性子,断容不下她二人。


    毕竟,他连她这个所谓的妻,都容不下去……


    恨屋及乌,素听和素问的下场……思及此,眼眶渐渐湿润,她沉沉呼了一口气,强忍着鼻尖酸意,轻声道:


    “走吧。”


    青玉和红玺各自提着一盏六角琉璃灯伴在身侧。


    辛宜也没说去哪,她二人随着辛宜,漫无目的的转着。


    穿过连廊,月光溶进近旁的一处池子里,随着水波荡漾出明黄的鳞光。


    月色之下,辛宜看清了荷塘里不只有月光,更多得是弯折了头的枯荷,灰褐干硬,死气沉沉。


    数月前尚在永安县时,她最喜的就是屋舍旁的十亩荷塘。安郎会用荷花做成荷花酥,会将荷茎做成爽口的菜肴,会把荷叶晒成茶,会在莲藕中蒸上糯米……


    而今荷花枯了,安郎和阿澈也不在她的身旁。他们一家,正如眼前的这片枯荷。


    目光落向那满堂枯荷,辛宜干脆也不想再走了,凭栏而坐,一会看着碧空中的满月,一会又垂眸深深看着枯荷,眉心始终不得舒展。


    青玉见她这样,神情愈发紧张紧张,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有了前几次的事,她丝毫不怀疑,别看夫人现在好好的,说不定转瞬就会决绝地投了荷塘求死。


    她虽不明白夫人之前经历了何事,但她看得出,夫人不开心。大人每日都将夫人困在房内。她也在旁的富贵人家做过事,从没见过哪家的夫人连房门都不能出。


    可她也做不了什么,她只是钟栎大人买回来的下人。大人不悦,她们也得跟着遭殃。若不夫人心善,她们也不知道会经历什么。


    恰在此时,一阵尖锐的嘶吼骤然划破短暂的静谧,青玉和红玺眼底闪过错愕,旋即警惕起来。


    “你这个贱人!”


    蜜合裙裾胡乱翻飞,绣金珍珠云履有力的踩着地板,崔节柳眉倒竖,气势汹汹地朝她走来。


    只见她眼睛红肿,怒瞪双眸,指着辛宜怒斥:


    “辛宜,你这个贱人!你说,是不是你撺掇季桓杀了我妹妹!”


    “她才十五岁,她还那般小,就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了。”


    “辛宜,你好狠的心啊!你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我来,为何不不响转头就去跟季桓告状?”


    “你知道吗,我妹妹被……一剑穿心……她心口的窟窿,比碗口都大,你怎么这般狠心!”


    崔节说罢,红肿的眼睛又滚下两颗泪珠,发觉辛宜依旧平静的看向她,面不改色,一时间更为恼怒。


    家中肯让她带着崔苓前来,特意经过吴郡,无非就是为了促成崔苓顺利成为季桓的妾。


    可现在崔苓不仅没做成他的人,反而横死在季桓剑下。这叫她崔节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她将来还如何跟娘家交代?


    充满怨气的目光恶狠狠地落向辛宜。


    “辛宜,你这般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你就不怕……你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


    崔节几乎是扯着嗓子,拼命地朝她吼着,浑身哪里还有一点所谓世族贵女的模样。


    “她不过就向你撒了点硝粉,你至于取了她的性命吗?”


    “说完了吗?”辛宜漠然地看向她,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她的死我确实不知情,你有何不满便去寻找季桓,我给不了你任何答复。”


    听她面容决绝,好似根本不愿搭理她似的。再想起不久前她给自己的那一巴掌,刹那间,崔节觉得肺腑都要气炸了。


    辛氏在她面前,向来只有做小伏低处处忍让回回吃瘪的份,哪里如今日这般硬气,在她面前颐指气使,甚至还爱答不理?


    一股怒火冲破压抑,在崔节心底腾直上。


    想着,扬起手就向凭栏而坐的女子打去。青玉和红玺赶忙去拦,却被崔节身后的两个丫鬟绊住,腾不出去。


    掌风迎上面门,辛宜抬眸看去,迅速起身擒住了崔节的手腕。崔节的力道一时将二人带得伏倒在栏杆上。


    “辛宜,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踩在我头上?”崔节目眦欲裂,抬手就要掐向辛宜的脖颈。


    辛宜被迫抵着栏杆,上半身还抗着崔节那疯魔的力道。若是以往,她并在意崔节的挑衅。但睡了太久,身上几乎没什么气力,如何能抵挡得了崔节?


    “你还回来做什么?既然五年前早死了,就该死得彻底,死得透彻,缘何回来祸害旁人?要不是你,我妹妹早就嫁了季桓,哪里落到你踩在我们头上?别以为你如今仗着季桓,就能呼风唤雨。”


    “纵然你神


    通广大,我告诉你,你也永远别想再体体面面的回到清河。谁不知道,胡人攻破邺城时,你被糟蹋了多少回,季桓他也真是有意思,非要自当王八带绿帽,都如此了,他还肯要你!”


    “我若是你,早就一根白绫吊死过去,决计不再污旁人的眼,碍旁人的事——”


    察觉到身后的冰凉刺痛,崔节手下的动作猛然顿住,眸底的怒色渐渐被恐惧所代替,肩膀一时抖个不停。


    “你若想死,本官现在就满足你。”


    尖锐的剑锋直直抵着崔节的后背,男人压迫的气息也渐渐逼近。


    崔节低头看着辛宜,眼底恐惧渐生,她如今陷在辛宜和季桓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崔节慌忙松了力道,辛宜这才喘过气来,气喘吁吁的抚着心口,挣脱崔节的手腕。


    “大哥……我……”崔节的声音都在颤抖,此刻她眼底蓄满了泪水,想开口求饶,但嗓子如同被粘连似的,一句完成的话也说不出。


    “知道崔苓是如何死的吗?”男人说话的瞬间,余光无意间偏向伏栏杆旁喘息的白衫女子,剑尖更进一步,好像穿破了崔节的皮肉。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毒蛇似的缠让崔节的脖颈,近乎窒息。


    “胆大包天,不知死活,敢在郡守府使用禁药,你觉得,她不该死?”


    身后的刺痛宛如钻心绞痛,激得崔节险些站不稳。畏惧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辛宜的一颗心跳剧烈跳个不停。


    她不敢回这话,硝粉是她和崔苓一起撒的。季桓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若她承认,那她毫不怀疑,季桓下一秒就会捅穿了她。


    见她不说话,男人又道:


    “凝钧剑削铁如泥,吹发无痕,崔苓死的,半点痛苦都无。”


    “唔……大哥,我知错了,我给你赔罪!大哥你千万别杀我……延儿才刚上学堂,芊儿才会走路,他们……他们都还小,都还离不开母亲……”


    察觉那剑尖半分都未移动,崔节愈发崩溃,但又不敢放声痛哭,深怕惹毛了后面那疯子,真将她一刀捅死。


    忽地,她终于想起一旁静坐着仿佛事不关己的白衣女子,身子向前,快速躲开那剑尖,扑通一声跪到了辛宜面前,痛哭流涕得拽着她的大氅下摆。


    “大嫂,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以下犯上辱骂大哥,不该口不择言污蔑大嫂,崔苓是……是她死有余辜……呜呜,是我糊涂了,是我冤枉了大嫂,是我对不住大嫂……”


    见辛宜依旧面无表情不愿理会她的模样,崔节彻底急了,竟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痛哭道:


    “大嫂,我真的知错了……呜呜,您是季氏宗妇,是我的大嫂,我以后再也不敢以下犯上了……”她继续拽着辛宜的裙子,开始磕头,“大嫂将来也是要做母亲的人,芊儿不过两岁,她……她离不开她的阿娘……呜呜……大嫂……求你……救救我……”  :


    芊儿才两岁,她还离不得阿娘……


    犹如一块巨石投进深水,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浪花,辛宜面上的冷漠无情旋即化作一地碎渣。


    “够了,你回去吧。”辛宜无力地扶着拦杆,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被苦涩与心痛取代,眉心紧拢,半侧过脸,不愿再看这些碍眼的人。


    灯火落在她的脸庞上,平白添加了一丝愁绪。这幅被戳中要害,痛心疾首的模样,落在季桓眼里,却添了另一层含义。


    定是崔节这误打误撞的话勾得她想起了那个孽种!


    “将人带下去,打五十板。”


    本以为有了辛宜的松口,她少说能逃过一劫。谁料季桓这厮要打她五十板子,这不是间接要她的命吗?


    崔节恨恨得看向两人,当即准备两眼一晕昏死过去。


    直到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她的脸色瞬间煞白。


    该不会是,此时要打她板子?


    “大哥!”熟悉的沉重声音传入耳畔,崔节眼底又涌起一阵泪花。


    季珺急冲冲赶来,看了一眼狼狈的妻子,深深替她捏了一把汗。


    听到下人的禀报,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多年,崔节还不知道他大哥季桓是何人吗?她怎么敢去招惹季桓!


    大伯季选死后,十九岁的大哥成了季氏家主。他当家不过半载,继母孙夫人和其所出的六岁的女儿季汐相继病逝。


    府中之人自然知道这其中阴私,但是为了季桓的名声,为了清河季氏的名声,众人都绝口不提,对外只称病逝。


    就连他亲阿姊季泠,不是到现在还被软禁在禄苍庵吗?


    多年来他与大哥虽然是兄友弟恭,但对他而言,更多的是敬畏和惧怕罢了。


    “大哥,我替识芳向大哥大嫂赔罪。识芳她近来病糊涂了,头脑愈发不清楚。今日竟然冲撞了大哥大嫂,回去我定然会依照季氏家规好好管教她。”


    看季桓的面色似乎有些缓和,季珺瞪了崔节一眼,给她使了眼色。


    “大哥大嫂,我今后再也不敢了,今后识芳自愿去天梧山清修,替大哥大嫂还有府中众人祈福。”崔节红着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看着下人将崔节扶走,季珺才松了一口气,又是好一阵同季桓和辛宜赔罪,这才离去。


    二人离开后,喧嚷的吵闹声终于消停。


    深秋的夜晚凉得如同冬日湖面的寒冰,冻人的紧。


    可倚坐在池边的女子,任凭凉风如何吹拂她的裙摆,冷风深深灌紧领口,她都像感知不到似的,依旧侧着身子坐在那,一会抬眸看满月,一会又垂眸凝视着枯荷发愣。


    被漠视的男人彻底沉了脸,一言不发,上前直接揽腰将女子打横抱起。


    身子的陡然悬空,激得辛宜尖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上男人的脖颈,二人一时四目相对。


    辛宜只觉厌恶。


    如同触碰脏物旋即收回手去,遂将头扭到了一边,不再同他对视。


    丫鬟们执着六角琉璃灯,远远在前方探路。季桓抱着怀中的女人,稳步前行。


    辛宜实在不想靠近他,可环抱着她的手臂健壮有力,桎梏得紧,这种姿势导致她无论如何都挣不开男人的怀抱。


    她不想看见崔节,更不想看见季桓。经过这几次的交锋,她实在是累了。每一次都如同对牛弹琴,每一次落在她身上的那些苦与痛,那些屈辱都是实打实的,


    季桓既然想要她,那便要她罢,只要安郎和阿澈能够平平安安,她在季桓那疯子身旁,当个活死人又有何难?


    无论如何她也小他六载,总有熬死他的那一天!


    第42章 第42章:强取豪夺不允许她拒绝夫妻……


    夜风在耳畔呼呼作响,两人的衣袂交织在一起,随风飞舞。男人就这般抱着她,从荷塘走回宣苑的正房。


    二人一路无话。


    将她放下后,男人旋即起身进了湢室。盯着他的背影,辛宜目光沉沉,长眉拧起,面上的平静渐渐消弭。


    他面上的掌痕已然消散,就连她脖颈的伤痕都在渐渐愈合。时间似乎想将这一切悄悄掩去,将她二人送回到过去,送回到那些肮脏算计都不曾发生的岁月。


    湢室的水声哗啦响个不停,不断淹没她心中的堤坝。恍如魔咒般,令辛宜瞳孔猛地一缩。


    崔节的话无疑是季氏众人,包括季桓本人对她的态度。她们无一不是盼着她尽早死去,别碍了他们的眼,挡了他们的道。


    她“死”后的那么长时间,季氏都未曾出面,他们都默认,她被乱军玷污糟蹋。出了这样有辱门风的丑事,季氏包括季桓,巴不得她死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正如放人看来,她的存在无疑不是季桓的污点。若不是她这幅身躯还有些用处,季桓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


    他毁了她的生活,他将安郎折磨的半死不活,迫使她和阿澈母女分离,不复相见……


    辛宜不明白,两人都已经彻底彻底撕破了脸。合该是形容陌路,


    互不搭理。


    但那接连不停的水声,到底将她心底的平静扰得纷乱。


    她不想再同季桓做那事。不想再被他侮辱,承受心灵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辛宜旋即起身,推门朝着院外走去。


    青玉见她出来,面色诧异,但又不敢阻止她。见她走了几步,在院中的石墩上坐下便不再动后,渐渐松了口气。


    金黄的圆盘渐渐滚至天顶,明亮皎洁,慷慨得倾洒着秋夜的凉爽。


    辛宜就这般坐在石墩上,抬眼一眨不眨得看着月光。整个太守府,恐怕只有这寸月光是自由的,肯温柔待她,容得下她尽情欣赏。


    青玉站在一旁紧紧盯着那抹孤寂的霜白身影,时而留意着房门,心绪焦灼。


    深秋的夜空广阔无垠,月光下的所有星子都黯然失色,只有时不时飘过几条云带,给夜色苍穹增加几分别样风景。


    抬眸凝视着辽阔深邃的夜空,辛宜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过去的那些人和事仿佛在天幕重现,父亲依旧慈爱的看着她,义父摸了摸她的头,说她长大了。


    “不想冻死在外头,就进屋去。”夹杂着冷意与不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辛宜登时回神。


    清冽皂荚香越来越近,男人方才沐浴完,披着苍青大氅,朝着石墩旁枯坐的女子走去。


    就算不回头,她也知是谁,一如既往的刻薄与冷漠,她听到了,但不想回。


    接二连三的被人漠视,季桓面上的从容与淡定再挂不住。晦暗的眼眸阴郁渐起,不由分说,扯过辛宜的手腕,将她拽向屋内。


    手腕传来一阵疼痛的桎梏,男人力道极大,半点不曾怜香惜玉,疼得她眼底涌出湿意。


    回到屋内,辛宜这才清晰的看到,她左手的腕上,白皙的皮肤上狠狠印上一道道指痕。


    她只垂眸抚着手腕,微微撇着唇角,半点不曾看他。


    季桓闷了满腹郁气,见她依旧这幅油盐不进要死不活的丧气模样,唇角扯出一丝冷笑:


    “辛宜,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本官倒要看看,你要犟到什么时候。”


    “你若真有能耐,那便永远装聋作哑。”


    话说到这个地步,还不见女人抬眸,季桓简直要被气笑了,眸底猛然闪过阴鸷,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被女人躲开后,他又迅速擒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亦或是,你既这般喜欢做哑巴,本官也好叫旁人当回哑巴,你不是喜欢得紧?”


    辛宜眼底顿时涌出一阵怒火,腾腾灼烧着,若是可以,她此刻真想将面前这疯子毒哑毒死!


    男人面色阴沉,阴鸷从黑眸中迅速聚起,向外蔓延,渐渐笼罩了整个房间。


    “辛宜,你屡次以下犯上,目无夫主。事不过三,本官说过,那日已是最后一次。”


    “季桓!”辛宜怒不可遏,袖中纤细的指节紧紧攥起,眸中怒气横生。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好吗?”辛宜重重呼了一口气,抬眸看向他。


    “你设计害了我义父和父亲,杀了素听素问,对我……亦是始乱终弃,如今你毁了我的生活,拆散我的家庭,伤了我夫君,还将我囚禁于此……”


    “你毁了我的一切,难道还希望我对你眉开眼笑,对你满心欢喜,热情相迎吗?”


    “季桓,我也是人,我是活生生的人,我也是有感情的,我也会痛的啊!”她声音哽咽,强忍着浓重的泪意。


    “强词夺理,你分明是故意漠视本官!”男人打量着她的神情,冷冷道。


    “我……”辛宜苦笑一声,继续道,“你知道我做了何等努力,才说服我不去杀你,不去恨你……你我之间与其两相折磨,不如形同陌路。”


    “你听到今日崔节的话了吗?你们季氏,还有旁人便是这般看我的……”


    “一个失了节的女人,哪里再配得上季氏宗子,高高在上的令君大人!”


    “季桓,从我‘死’的那一刻,我便不再是你的妻子了,你自始至终也没将我当成你的妻子……”面对阴鸷的男人,辛宜不知自己是如何说出这些话的,直到现在,她仍听见自己颤颤的声音。


    “我‘死’之后的整整五年,你季桓,你们季氏可有一人替我收尸?”


    “我早就不是你的夫人了,季桓,我求求你,求你放过我吧!”辛宜哽咽道。


    “做梦!”男人咬牙切齿的吐出这两个字。平白折磨了他整整五年,就算她不曾下咒,但这五年日日夜夜未曾有一日安然入睡,一闭上眼就是那血淋淋的女人,疯了似的来报复他。


    辛宜绝望的闭上眼眸,面上痛苦不堪。良久,她无力道:


    “若是因为梦魇之事……若我能帮你解决了梦魇之事……你能放过我们吗?”


    季桓当然知道,辛宜口中的“我们”,合该包括哪些人。


    不过,令他痴狂的倒另有旁的事。


    “辛宜,你终于肯认了!”男人朝她逼近,眸底露出诡异的兴奋,似癫狂又似恼怒。


    他一直都怀疑梦魇之事是辛宜对他下的咒术,才令他数年来生不如死,活得不人不鬼。


    辛氏这般说,无疑是承认了她的所做所为。过去他请了无数神医名医法师方士,都未曾治好他的梦魇。


    辛氏却如此堵定,这其中定然有猫腻。


    不过,就算她能治好他的梦魇,他也不会这般轻易放过她。


    “本官答应你,若你真有本事治好本官,一切,自然如你所愿。”


    辛宜被他那胶着审视的目光看得发毛,其实她并没有把握。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季桓的梦魇,源于心病。


    “签字画押。”辛宜抬眸看着他,定然道。


    季桓深深打量了她一瞬。在她抬眸时,二人旋即对上视线。


    男人旋即轻笑一声,眸底伸出的郁气纷纷涌泄,“若治不好,你亦知晓后果。”


    辛宜没有回她的话,自顾自得展开笔墨纸砚,摊到桌子上,全神贯注地写着各项条例。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男人眸底浸出冷意。


    前不久还要死要活,对他置之不理,恶语相向。反到如今,倒像是忽地活过来,巴不得同他快些撇开干系。


    心下愈发气闷,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叫辛宜如愿,更不会允许她回头去找旁的男人,尤其是城南那阉人。


    治好了又如何?不管怎么样,当初是她辛宜执意要嫁进季府。辛宜也只能是他的,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死人,他季桓的东西,断然容不得旁人染指。


    辛宜埋头写了一会,抬眸间发现他站在对面,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季桓的心狠手辣,冷漠绝情,经过几次交锋,她算是彻底领教过了。一直同他硬碰硬,碎得只能是她。


    忽地明白了几分,当初郗和对她的提点:莫要同季桓硬碰硬,若顺着他,总会好过些。


    辛宜不紧不慢走过去,把宣纸拿给他过目。


    秀雅端正的簪花小楷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至于旁的条例,本就是无意义的东西,他自不会浪费心神去一一过目。


    见他看了有一会时间,辛宜仍不放心,直直盯着他,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汇聚。


    “如何?”辛宜谨慎地看着他,顿时如临大敌。


    方才他大致扫过一眼,单子上无非是要求他放过她,以及那该死的阉人,碍眼的孽种罢了。


    “成。”他漫不经心地瞅了她一眼,笑得诡异又令人发毛。


    “我要你发誓,对着苍天大地,对着你季氏的列祖列宗,对着你逝去的阿母,以你季桓的名义,发、誓!”辛宜郑重地看着他,决然道。


    直到此时,男人面上漫不经心的戏谑才彻底消散,逐渐被随之而来的阴翳取代。


    二人就这般漠然对视,霎时辛宜的心被狠狠揪起。


    被他看了好一会,直到心底渐渐发毛,辛宜才沉下脸色,质问道:


    “季桓,你莫不是又想诓骗于我?”


    谁知,头顶上当旋即传来一阵讽笑,男人冷冷打量着她,目光危险又肆意。


    “你倒是精明得狠!从始至终,只有你辛宜,一人提了条件。”


    “本官的梦魇因你而起,却又只许你一人提条件,反倒要本官发毒誓,辛宜,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我并未如此说过。”她气闷得撇过脸去,不知想到何处,神情悻悻,“是你总将旁人往恶处了揣测。”


    男人只掀眸扫了她一眼,当即下笔,沿着


    辛宜写的那列之后,又添了几项。


    辛宜看到条例时,气得肩膀都在发抖,她愤恨的看着季桓,指节被攥到发白。


    不许她见安郎和阿澈。


    不许她待他不敬。


    不许她拒绝夫妻敦伦。


    ……


    看她这隐忍又羞恼的模样,男人心下颇觉得畅快。


    “怎么,若是你不愿,本官也不会强人所难。”


    “我应。”辛宜几乎是咬牙切齿,瞪着他说完得这句话,接着继续道:


    “但我要你季桓发毒誓,若你季桓违背今日应下我辛宜的誓言,凡你所珍视之物,尽数湮灭,皆离你远去。而你阿母,也将不入轮回,永不超生,而你季桓,终此一生,爱而不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季桓唇角的笑意猛然僵住。脸色瞬间冷峻下来,阴鸷在面上久久盘旋不定。


    “辛宜,本官只应你这一次,倘若你再敢拿我阿母造次……”


    “本官就算不治这梦魇,也断然不会轻易放过你!”


    辛宜警惕得盯着他,僵着下颌,听他说完。


    良久的沉默后,男人才应了他,并起三指,肃然发了毒誓。


    只,季桓背过她发誓的时候,方才面上的平静淡漠甚至连眼底的阴鸷都尽数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屑轻蔑的讽意。


    可惜,他季桓最不信神佛,不信天道,不信报应,不信来生。


    他向来看不上那些终日里只会求神拜佛软弱无能之辈。


    若真有神佛,真有天道,当年他和阿母深陷泥沼时,为什么无论他和阿母如何祈求祷告,依旧落得那般下场?


    而阿母这一生,都不曾做何任何不善不法之事,起先她见到流民,尚且会将所剩不多的馕饼和银两分予他们,直到后来出了那等事……


    季桓闭上眼睛在心中冷笑。


    反观季选那厮,抛妻弃子,玩弄权术,一生作恶多端,双手沾满血腥,却能落得善终?


    从那一刻起,他便知,求神不如求己。只要有足够的权势高位手段,那他季桓,便是旁人的神佛!


    第43章 第43章:强取豪夺这些,本该是他一……


    “你可满意了?”发完誓后,男人眸色淡淡,抬眼扫向她道。


    辛宜没有说话,只专注的盯着那白纸黑字,几经确认,无问题后才拿着那纸张走到他面前,认真道:


    “等下我誊写两份,盖上你的官印,便算作正式生效,不容反悔。”


    辛宜话音刚落,旋即敏锐察觉到男人的面容冷肃了几分,她瞪着他又小心的后退了几步。


    这幅避如蛇蝎小心谨慎的模样,落在季桓眼里,平白又添了一把火气。


    “辛宜,你不必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男人终是沉了脸色,凤眸上扬,怒意翻涌。


    “本官方才已发了毒誓,你莫要得寸进尺。如今已是亥时,官署吏员业已下职,今日到此作罢。”


    “那明日我誊写后再盖上你的官印,你我各执一份。”辛宜执着的看着他。


    不是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实在是和季桓交锋得次数多了,辛宜清楚的知道他有多卑劣无耻。


    其实方才她有想过若季桓单方面撕毁条约的事,故而逼着他发了毒誓。


    他既这般看重他阿母,便不该也不会再违背誓言。


    更何况,季桓如今占着她无非是为了缓解他的梦魇之痛。他从一开始便厌恶她漠视她,待梦魇解决以后,她于他而言便彻底无用了。


    辛宜所期盼的正是那一天。


    “如今令君大人与我这等庶民,自是不可等同的,也望大人理解我的难处。”辛宜垂眸认真地检查着契约,甚至将纸竖起,以防止纸张太厚,里面免得夹带什么。


    季桓看着她这动作,气得唇角发颤,恼得袖中的指节将要攥起,却又被气笑了。


    他定定地看着辛宜,绕着她走了一遭,细细打量。


    “本官倒未看错你,既如此精明,心细如发,你不妨猜猜,那韦允安待你又有几分真情?”


    想起那日她在官署门前亲眼所见的喝了花酒的男人,自己那封被他换了的书信,季桓的心情莫名好了些许。


    辛宜的动作悠然僵住,她深深吸了一息,倔强却又坚韧得抬眸,对上季桓的视线。


    “大人明知故问,此番还有意思吗?”


    辛宜说得什么二人自然心照不宣。


    计划虽落败,季桓倒并未失去兴趣,良久,他忽道:


    “有没有意思,如何有意思,怎么做才会更有意思,夫人心里合该最清楚不过。”


    他忽地拿起契约,也揪起了辛宜紧紧提起的心:


    “本官今日既能同你签这契约,若能做不好,那来日本官自不会放过你。”


    察觉她面色忽明忽暗,季桓倏地想起不久前他坐在亭台旁一声不吭了无声息的模样,心底忽地顿了几瞬。


    他侧过脸,不再看她。“当然,你若如了本官的愿,事情也不是没有转机这一说。”


    “安寝吧。”男人不欲再同她探讨那些令他不喜的事。


    他伸展双臂,等着女人上前替他宽衣。


    其实他方沐浴过,不过中衣外披了件大氅罢了,哪里用得着旁人给他宽衣,辛宜腹诽道。


    但碍于二人的契约,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做那些属于她要做的事。


    “你先睡吧,我再去外间看会书册。”


    见男人一袭素白中衣坐在床榻上,辛宜站在一旁,面色不太自然解释道。


    “我已睡了一天一夜,眼下实在没有睡意。”


    “过来!”男人目光沉了沉,语气实在算不得温和,不容拒绝道。


    “契约还未盖章,今日便暂时还未生效。”辛宜有些别扭的看着他,心下没底,但依旧没有过去,将他前不久的训斥一股脑尽数还他。


    她虽嘴上如此说,但眼底的慌乱排斥却溢于言表,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令她避之不及。


    “好,好得很,辛宜!”男人抬眸看向她,忽地冷声道,“不过你要记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是谁依靠谁?又是谁给了你抉择之权?”


    “既然你不在意,那这条约就此作罢,也省得明日誊写盖章。”


    “我并未说不在意!”辛宜有些急了,“你既已发了毒誓,焉有反悔之理?”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凉薄的笑意,眸光晦暗,一步步向她逼近。


    辛宜被他这厢行径惹得心灼,身后抵上桌案,她皱眉道:


    “非我不愿同房,我今日来了月事,不能同房。”


    “你以为是何?”季桓对上她的视线,端详片刻。


    “放心,今夜不碰你那处。”旋即,他叹了口气,补充道:


    “你也知道,你身上的气息,能稍稍缓解本官的梦魇。”


    辛宜狐疑地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眸子,终是在他解释后叹了口气,绕过他,先行走向上了榻。


    她翻身背过季桓,对着墙面,扯了一角被褥缩在拔步床里侧。被褥不是多么服帖,身后的凉意一股接着一股。辛宜这才猛然意识到,如今只有一床被褥。


    自那次她与季桓因话本的事大吵一架,他便再未踏足宣苑的这间正房。


    多的一床褥子早就被青玉收拾。眼下两人却要盖同一床被褥,枕同一处软枕……


    她正思量间,忽地发现到腰间不知何时横上了劲瘦有力又坚硬的手臂。


    辛宜气恼地抬手过


    去挡,哪知她刚动手去捉那肆意游走的手掌,猝然抓到的却只是坚硬的手背。


    陡然一惊,她忽地发现她的手抓在男人的大掌之上。


    “你……唔……放手!”


    “是你说了,不碰我的,你为何出尔反尔?你放开!”辛宜如同炸毛的猫,惊怒道。


    “只说了不碰那处,又未说旁处不能碰。”


    “怎么,所谓履行夫妻之事,你也只是说说而已?”男人又将球踢给了她,话里话外满是试探与讽刺,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掌心的力道悠然加重几分,随着接二连三的松紧,辛宜已是眼花缭乱,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以前在清河,怎么不见如此?”黑夜中,男人忽地开口问道。


    辛宜死死咬住唇瓣,攥着被褥指节愈发收紧,默默忍耐着周遭的纷乱,闭上眼睛不愿理会他。


    “还是……?”


    此处的温热绵软怕不是在旁人的精心呵护下才日益丰美……这种念头一旦产生,似有无数只虫蚁啃着他的心,怒恼恨疯狂交织,男人眼底瞬间晦暗的可怕。


    毕竟她“假死”的整整五年,五年都在那阉人手下,日夜浇灌。呼吸越来越急促,热气顺势上涌,季桓刻意去压制那骨子他也说不上的感觉。


    按理说,他堂堂尚书,岂能同一阉人置气?他捏死那阉人就如同蝼蚁一般!


    “辛宜,你老实回答本官?”力道渐盛,又那么一瞬间,他忽地感觉自己疯了。


    他语气不善,手下力道又重,疼得辛宜倒吸一口凉气,良久的喘息道:


    “你以为旁人都同……唔同你一般龌龊?”


    有些受不住,辛宜死死抓着他的手腕,试图阻止他的动作。


    “嫁进季氏的第二日,崔节故意将茶水泼到我身上……那时尚在夏季,衣衫单薄……老夫人……季老夫人指责我不够端庄。”


    其实季桓不知道的是,他不在发那几年,季府中的各种哥儿啊侄儿什么的,有事无事都往她院前跑。


    季桓离开清河时尚未与她圆房,那些子族人狗眼看人低……若非季老夫人碍于颜面,她早早便着了道。


    但此时说这些还有何意义,平白浪费的几年光阴,想想都亏得慌。


    辛宜咬牙强忍着不适,在那作乱的纷扰下撑着一口气说完,


    “是以,我才会将之束起。”


    想起那些心酸事,辛宜眼眶有些湿润。清河季氏向来自诩清贵,眼高于顶,甚至连旁人穿何种颜色的衣裳都要指责谩骂。


    到头来,一切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季桓如今所行之事,又哪里配的上一点容止规严?


    一切只怪她当初瞎了眼,鬼迷心窍。


    季桓的动作依旧在继续,辛宜想拿开他的手,却被桎梏的动弹不得。


    随着她的话,尘封于脑海中的记忆恍然再现。


    他似乎记得,沉春散发作的第三次,在天梧山,是他亲手扯去的束布,释放的满目雪梅。


    “你束得好!”他不在清河的两年,这份春光怎能外泄给旁人看去?


    “……”


    辛宜不愿再理会他,本想这样耗着,说不定等他腻了,自然会放过她。


    霎时,身子猛地被人扶起,辛宜当即睁大眼眸,又慌又怒道:“你究竟要做何?”


    “不是睡不着吗?”男人的气息在她对面漫散,但是拔步床内太黑,她看不清他究竟在何处。


    男人的嗓音有些低哑,声音如同幽灵般环绕于她耳畔。


    “你要做何?”辛宜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有些气恼。但腰间的禁锢却又不得不令她警惕起来。


    “今日不可!”察觉力道又重了些,辛宜侧过脸,苦苦哀求着。


    “还有旁的法子,你,不知晓?”他的语气甚至带着些许戏谑与试探,但若辛宜此刻看清他到脸庞,此时能发觉男人那双黑曜石的眼底,戾气翻涌。


    若是辛宜敢答出两个字,他下一瞬便会提剑杀了那韦允安!


    “我该知晓什么?”辛宜有些不耐,皱眉怒道,“你若不睡就算了,我困了。”


    最后,辛宜还是没能如愿躺下。


    黑暗中,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一节分明断裂却仍被连着树皮的残枝,任狂风吹打,摇摇欲坠地荡在枝头,回不去也落不下,只能被迫地随风摆荡,摆荡……


    黑夜中,虽看不真切,但那霜白的躯体似乎发着幽幽荧光。而那女人,早已凌乱不堪。


    这幅勾人的模样,本就自带几分旖旎娇艳,可落在生了欲/念的男人晦暗的眼眸里,却似生了锐刺一般碍眼。


    氤氲着水光的眼眸,张合的红唇,以及纤细的脖颈之下……这些,原本应该是他一人独赏的春色。


    他想,他此刻真恨不得冲到城南,当场挖了那人的眼!


    男人丝毫不顾及怜香惜玉,更不曾理会辛宜的啜泣哀吟。


    “不中用。”


    迷蒙间,恍惚觉得心口涌一阵凉意。但眼皮太过沉重,辛宜最终仍是失去了意识。


    ……


    晨光熹微,辛宜是被周身的痛疼醒的。


    抬眸看去,身侧那令人厌烦的人早已离去,她这才缓缓半撑着身子坐起,想掀起衣衫看看那处伤得如何。


    后背刚离开床褥,墨绿的锦被顺着白里泛红的肌肤滑下,疼得心宜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这些,辛宜尚且不能接受。过去几年,安郎何曾这般粗鲁无情的待过她?那人浑像一个禽兽疯子,没完没了的折磨她,侮辱她。


    如今这般,叫她该怎么穿衣,怎么出去见人?


    辛宜想不通,曾经清心寡欲的人,如今不过而立,怎么会变得这般如狼似虎?


    第44章 第44章:强取豪夺就算最后鱼死网破……


    她还是没脸叫青玉红玺他们进来服侍,一个人颤颤缩缩地穿好衣衫,才下了床榻。


    然而,每走一步,布料与肌肤摩擦的痛意便愈发明显,疼得她暗自吸着凉气。


    今日早膳时罕见得没看到青玉和红玺,直到看清来人,辛宜的面上的平和戛然而止。


    “夫人,主上今日一早就出了城,大概晚归。主上吩咐过,若您想要官印盖章,且等明日。”


    云霁将燕窝粥和水晶虾饺,蟹黄灌汤包的碟子一一放到辛宜面前,垂眸向她说道。


    心中莫名有些烦躁与不安,季桓这般做,定然是为了报复她昨夜要他盖官印一事。


    不安在心底渐渐蔓延,她怕季桓反悔,怕她最后承受了这一切,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青玉和红玺呢?”看着云霁这颔首低眉的模样,辛宜实在对她没有好感,也不抬眼,低头搅着白玉碗中的燕窝粥,语气淡淡道。


    “青玉和红玺昨夜失职,已被主上送走了。”


    “砰!”白玉碗猛然置于桌案,表达着主人的愤怒。


    辛宜气得睁大眼眸,不可思议的同时又隐隐夹杂着一丝心痛。仿佛又看到了了素听和素问的下场。


    所谓送走,不过是大户人家再次发卖下人的借口罢了。昨夜之事,又不关青玉和红玺的干系,她们亦是被崔节的丫鬟绊住,也是无可奈何。


    可季桓,又怎么能因为这些许原因,将他们发卖了?


    一口气郁结于心口,不上不下,辛宜顿时没了食欲。


    察觉她复杂的目光投来,云霁默然抬眸道:“主上吩咐过,今后夫人的一切事宜,都由奴婢亲自照料。”


    辛宜没有说话,她径直坐在窗前,任由一缕缕晨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同她人一样平静。


    她对云霁确实是有迁怒的。厌恶她是季桓的眼线,过来监视她。可再不喜又有何用,云霁听命于他,碍于约定她目前也不好同季桓再次撕破脸。


    云霁也知自己不受她待见,方想不声不响得离去,哪知清冷淡然的声音再次从前传来。


    “你可知,他是何时开始梦魇的?”


    “约摸自夫人的死讯传来的那段时间……”


    “主上一开始会夜间忽地惊醒,后来一日只能睡两个时辰……再后来主上几乎彻夜难眠。”云霁想了想,又补充道。


    “主上有时还会产生幻觉。他的身子也大不如前,渐渐的,头疾和心疾也相继发生。主上只要一梦魇,就会头痛欲裂,往常痛得接连几日卧床不起……”


    “过去请过许多大夫,都束手无策……就连郗大夫也别无


    他法。”


    果真是报应。


    听到他过得不好,被梦魇心悸头疾反复折磨,辛宜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隐秘又久违的兴奋感。


    短暂的快乐后,她忽地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没把握彻底治好他。


    不是就连郗和这种的神医,也治不好他吗?


    碍于身上实在难受,辛宜下午就在窗台前坐着,静静地听着屋外呼呼作响的风声,手下的笔不停得抄着佛经,为远处那看不见的思念默默祈福。


    晚间季桓回来时,她已早早睡过。


    这般一直持续了三天,辛宜实在忍不了了。


    直到第四日,寅时末,听见身旁的窸窣的动静,辛宜忽地从梦中惊醒。顷刻坐起身,试图揽住身旁的男人。


    “你打算去何处?”


    眸色不善,语气生冷。


    季桓抬眸看向一旁方才起身的女人,对上她清明刺亮的眼眸,正在系衣带的长指一顿,看穿了她的心思,凤眸微眯。


    “近日我事物繁多,且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够了!不过区区盖个章罢了,浪费得了令君大人多少时候?你不必如此拿来糊弄我。”


    他们之间的平静和睦,本就是建立在二人的契约之上。


    若无契约,她又怎会这般将过往当做未曾发生,仍这般若无其事的同他相处?


    她一刻也未忘却她的安郎尚在城南小巷遭受磋磨,她的阿澈尚孤苦伶仃,被迫与爹娘分离……


    他们一家三口分明都在吴县!


    辛宜也怒了,瞪着水润的眼眸,如同一只被惹怒了狸猫,随时都可能伸出利爪向他扑来。


    季桓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回她,待竹月长袍上佩戴完一串白玉环珮后。目光沉沉,这才缓缓走向她。


    如今外面天色尚暗,房内仅点着一盏如豆灯火。忽明忽暗的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平添几丝阴翳。


    一步步朝着她逼近,可他就是不说话,漆黑的眸子沉沉打量着她,不知又在酝酿什么阴私。


    想着他既然不肯盖章,那合约也算不得生效。还朝着她步步紧逼过来,辛宜一时又怒又恼,警惕地瞪着他,在他过来的同时忽地扯住他腰间的环珮,抬手往远处扔去。


    “砰哧”,身后传来玉碎的声音,季桓未回头,也未对她做何,只淡淡道:


    “既然你这般想盖章,这次随我一同前去。”


    他说完便没有回头,踩过地上的碎玉,不声不响的离去。


    怒视着他孤傲凉薄的背影,辛宜眼底含着泪光,却又不愿落泪,强忍硬是将泪意与鼻尖的酸涩憋回。


    季桓还是一如既往的混蛋,只是今日,他太奇怪了。


    不安感笼罩在头顶,辛宜愣神间,云霁已端来盆盂香膏,服侍她穿衣洗漱。


    季桓这是真要带她出去?


    似乎那次从城南回来,已经又三个月了,季桓便再未让她出去过。


    辛宜抿着唇,静静沉思着。上一回季桓带她去的是城南那里,要她亲眼看见她心心念念的安郎生不如死。


    想到着,辛宜旋即提了几分警戒。云霁见状,急忙上前解释。


    “夫人,大人这几日确实是事务繁忙。他每日都去震泽东边视察,又要连夜赶回府邸,确实行有不易。”


    “与我何干!”辛宜不愿听她口中奉承季桓的话,也不愿依照她的意思去试图体谅季桓。


    过去她也曾设身处地的理解他,体谅他,给他找了各种她能相信的理由。可到头来,他真动手时,她却是首当其冲,险些没死在邺城。


    季桓那种人,根本不配获得旁人的体谅与理解。


    半点都不配。


    草草用过饭后,迎着微明的曙光,马车从郡守府匆匆启程。


    十一月的天,清晨的寒风刺骨凛冽,呼呼作响。车上也没有炭盆,辛宜坐在一侧,拢着身上的月白大氅,将脖颈缩在大氅颈部的兔毛出锋里,半偏着脸不去看一旁闭眸轻寐的阴沉黑影。


    焦灼的不安捏着她的心,听着哒哒的马蹄声和咕隆咕隆的车轴转动声,面上的故作镇定再维持不住,旋即被淡淡的薄怒取代。


    “季桓,你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袖中转着扳指的动作微微一顿,男人睁开眼眸,面若寒霜,渗着凉意的目光像冰渣一般扎向她。


    “不是你要去盖章?本官这便带你去。”


    “你……什么意思?”辛宜盯着他,愈发有些看不透他在说何。


    “本官的官印,如今在震泽。”


    相当平静的一句话,却如同被火苗点燃的爆竹,砰得一声炸开,辛宜当即怒道:


    “季桓,若你不想履行约定就直说,何至于如此诓骗于我!停车,我要下去!”


    季桓也被她这没有头的怒火惹怒了,当即上前抓住她的腕子,咬牙切齿道:


    “闹够了没有?本官发的毒誓,于你而言,还比不过一件死物?”


    不是辛宜执着于书面公文,实在是以后若她求告无门,拿着盖有季桓官印的契书,昭告天下,好叫人瞧瞧朝廷的季尚书到底是个什么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狗东西。


    就算最后鱼死网破,她也要让季桓身败名裂。


    周朝如今也算伊始阶段,父亲说过,新主郭晟是一个尊孔重道,崇尚礼制的文士。倘若季桓过去在冀州做的那些腌臜事被天下知晓,届时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郭晟必然不会对此姑息。


    在她短暂的思量间,男人一直默默盯着她,冰冷的眼眸似乎将要洞穿她的心底。辛宜旋即移开视线,不愿同他对视。


    “辛宜!本官发毒誓是一码事,想盖本官的官印便另是一码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贪则必伤。这回,到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疏离的话语自身前传来,辛宜听着他的话,后背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没想到,季桓竟这么迅速地洞穿了她的心思。


    “你想要我……做何?”辛宜捏紧衣袂,惴惴不安地问道。


    “不急,去了便知晓。”男人神色淡然,径自斟了一盏茶。


    “你的官印……真在震泽?”


    辛宜不知道自己怎么颤着声说出这话的,震泽绵延八百里,从那么大一个湖里捞官印,不斥于大海捞针。


    若季桓真要她去震泽打捞官印,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冬月的水凉得刺骨,辛宜的面色一寸寸苍白起来。


    “官印好好生的,怎么会掉进震泽?”辛宜仍抱有一丝侥幸,目前季桓尚且需要她,应该不会将她置于死地。


    “三日前,有贼人进府,偷盗本官的官印。”季桓冷着脸,大致同她说了此事。


    吴郡之前积攒了太多腌臜之事,朝廷派他以钦差之名过来查此案件。


    他上任第一日,便将原吴郡太守陈遄下狱。经过几次酷刑伺候,他心下了然,陈遄不过也是个替死鬼。


    吴郡水患甚至投毒的背后主谋,另有他人。只此番他证据不足,还不能贸然前去。吴郡东边又连着青泽山与东海边上的一些匪寇,使得此番越来复杂。


    其实他本不必管这些杂事,郭晟已授他为尚书令兼三州别驾,他在河北三州,依然是一方之主。


    只是,碍于他与郭晟的那个约定……季氏不该只是繁盛一时,他不能确保,他死之后,季氏会走向何处。


    就算如桓公始皇,不也落得个尸身腐败,久不得安葬的唏嘘下场。


    他要的,是季氏永远昌盛,成为天下无与伦比,甚至可比肩皇室的世家望族。


    但如今官印被盗,那群人已有起势的尽头,仗着是扬州地头蛇的名头兴风作浪。


    耳畔仿佛飘过兵刃相接马蹄乱踏声,季桓沉下眼眸,倘若此事真如他所猜那般,吴县,包括扬州徐州青州在内的这沿海三州,或将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马车停在了城外的云州渡,季桓旋即带着辛宜,改乘小舟。


    辛宜只知晓季桓此行带上自己是有些用的,但他未具体明说是要做些何事。


    除了撑船的老翁,季桓与她各坐到船舱的一侧。天色阴沉沉的,黑云也压得紧,也不知过会儿是否下雨。


    她有些无聊,抬眸扫过宽广的湖面,无处安放的心始终惶惶不安,似这晃悠悠的小舟与起着涟漪的湖面。


    视线又落回在对面一身暗纹竹月色长袍的男人,默默叹了一口气。


    叹息果然引来男人探究的目光。


    “你为何要来吴县,这里的人和事,与你并无关系,你为何要来淌这趟浑水?”


    她蹙眉,茫然的目光不解的看向他。


    退一万步来讲,若他不来吴郡,她此生也就不会再遇见他。


    良久,辛宜默默看着他,笃定道。


    “你并非这样的人。”


    过去在邺城,他使出了那般毒计,引来胡人入冀州,让义父和幽州那边斗得两败俱伤,而他季桓最后再渔翁得利。


    但这其中的险,又何尝不是拿命来搏?若他最后未能击败胡人,此举才真是引狼入室。


    可就算他最后成功了,那冀州因为胡人作乱而死的百姓们呢?谁又替他们惋惜申冤?


    承平时,世家将他们变作佃户毫无底线的压榨。等到战乱,世家又能毫不犹豫地将他们彻底抛弃。


    “你既知晓,那便不必问如此愚蠢的问题。”季桓掀起眼睑,刺痛她道。


    “你以前并不是这般。”辛宜蓦地黯然伤神,旋即唇角牵起一丝苦笑。


    他既是这样的人,那便一直这般,贯穿始终就好,可当初在并州为何要救她,为何给她留下那么多的期望?


    若能回到过去,她倒真希望,季桓能如梦中那般,对准她的心口,一箭射下去……


    “什么以前?”男人抬眸看着她,打算从她眼底探出一分究竟。


    “没什么。”辛宜忽地冷了语气,淡淡地看着他:“我知晓我或许对你有用,只要不是做伤天害理之事,我都会尽力配合你,希望你最后能遵守承诺,在契约上盖章。”


    “依你的意思,本官所作所为皆是伤天害理之事?”


    男人挑眉,虽然笑着看向她,但辛宜知晓,季桓眸底深处怒意渐起,将那浮于表面的笑意衬托得尤为虚伪恶劣。


    “我并未如此作想,你为何总恶意揣测旁人?”辛宜埋怨的抬眸看着他,泛着涟漪的湿润杏眸,水波渐起,似在无声无息的诉说着过去的恩怨纠缠。


    季桓愣了一瞬儿,旋即收回视线,沉下面色,“你最好如此。”


    “本官待人待事,向来只做最坏的打算。毕竟,就连如今的枕边人,不也是信不过的,不是吗?”


    “本官尚且记得,过去还是夫人你说的,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夫妻……


    纷乱的回忆涌进脑海,辛宜忽地想起,那是在刺史府的花园中,父亲同她说的话。


    再后来,季桓在床笫之上,也曾数次逼问于她,父亲同她说了何事。


    可笑那本该是夫妻的鸳鸯帐暖,云雨畅情之时,于他季桓而言不过是审问犯人的一种手段,彻底击溃她的致命手段。


    辛宜不想再提起那段岁月,便微微偏过脸,扯过月白氅衣遮住灌风的领口,白皙的小脸也埋在膝前,缩成一团。


    他们之间,最好的状态就是,两相沉默,谁也别同谁说一句话。


    好在,舟子摇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近岸。水面上起这一层薄薄的湖雾,往上连着绵延巍峨的群山。


    季桓沿着湖边的卵石上岸,见身后的女人提着大氅厚重的裙摆,踩着晃悠悠的小舟面色踟蹰。


    正在辛宜抬脚试图踩上岸时,舟子被她的力道带的左摇右晃,随着一声尖呼,头重脚轻的感觉愈发明显,辛宜只觉得水面越来越近。


    胳膊上传来一阵紧得桎梏的痛,辛宜这才发现,脚底踩到的不是漂浮的水面,而且致密坚硬的地面,原来她整个人被男人直接拽着上了岸。


    “蠢笨至极。”丢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男人旋即登上了山中的石阶。


    “……”


    辛宜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也朝着石阶上走去。


    “官印掉进震泽了,那你打算如何?”


    辛宜快了步伐,跟在他身后,还是忍不住一问。


    闻言,冷峻的眉峰忽地挑起,男人目光沉沉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从始至终他可从未说过官印掉进震泽了。她的关注,也永远都在那所谓的死物身上,却真正忘了,决定她命运的,不是旁的,永远都是他这个夫君。


    辛宜仍是这般不识好歹,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若她早能识相些,少同他玩些心计,安分守己的待在他后宅,做个听话顺从的女人,他何至于会做到这等地步。


    “怎么,若你是在是急,尽可下水捞。”


    听到他话里的揶揄不满,辛宜抽了抽唇角,静静道:


    “我不会水。”


    她幼时险些因落水,失了性命,如今又怎敢再度碰水。


    “放心,你来此处,不过是替我见一人而已。我曾说过,此生再不见她。”


    他忽地垂下眼眸,遮掩去面上的阴翳。 ……


    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约摸一日,才到了半山腰地带。软缎密合绣鞋都磨破了。


    她不知,季桓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何药,从早到晚,她对见什么人依旧一无所知。以及,这里的一切与官印又有何联系,她仍不知晓。


    悠扬的钟声一阵接着一阵,在暮色的山林中增添了几分空灵宁静。


    二人终是在一处茅舍外停了下来。此间屋舍坐落在峭壁之下,四周缠着密密麻麻的枯藤。


    虽经过修缮,却依旧显得有几分落魄,似乎许久未有人住。屋内东西一应俱全,想来不时也是有人过来住过。


    “这不是旁人的屋舍?我们贸然闯进来,多有不便。”她皱眉看了眼天色,忧虑道:


    “在树下生把火,亦可将就……”


    过去她在并州时,与阿兄一起,露宿在外也是常有的事。


    “前几日已有人提前来此,将这处整顿,如今你所见所感,皆是本官之物,何来不便?”


    脚走得酸疼,辛宜也没同他在掰扯,缓缓移向屋内。


    哪知,此处只有一间屋舍,竹子编成的架子床就在眼前。外头还罩着湖绿帷幔。


    男人显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辛宜瞅着他,眉心微蹙,终是开口:


    “此处卧榻窄小,大人睡床,我趴桌上小憩即可。”


    “今夜你想趴在桌上?”他目光忽地晦暗,直直盯着她,恶劣地勾唇笑道:


    “……也不是不可。”


    刹那间,辛宜明白过来,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诧异惊怒且又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侧过脸来抬眸注视着他,无奈道:


    “过去在冀州,你并非纵欲之人……”


    那时,他对她怕是避之不及,所谓行房也不过是他中药之后每隔七日的例行公事。


    药性彻底消除之后,他再未碰过她。


    如今他的要求,他的欲望,他的靠近,都令她不由自主的生起反感与恶寒。


    “辛宜,你要知道,本官并非和尚。既然有妻在侧,自不必委屈自己。”


    “再说,你不也挺受用?”


    他说罢,朝着她一步步逼近,近道辛宜觉得周围越来越逼仄。


    察觉她的抗拒,男人脸色沉了几许,提醒道:


    “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此事,容不得你拒绝。”


    “你不是说,还有用到我之事?明日怕要早起,再缓缓吧,我月事还未干净。”


    想起前几日穿衣服都磨得痛的地方,辛宜几乎是用上了哀求的语气,在他靠过来时,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一步。


    “……眼下正用得到你。”男人揽过她的腰肢,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修长的指节慢慢握住她的柔夷,去触碰一团跳动的火苗,嗓音喑哑道:


    “还有旁的法子。”


    被烫了一下,辛宜旋即想抽回手。但手腕如同被铁焊上了般,任她如何挣都挣不脱。只能顺着他的引导,穿过阻碍,缓缓包裹上那跳动的火苗。


    辛宜侧过脸,避开他抵着她肩颈的一侧,恨恨抿着唇一言不语。


    “当年你不是仗着本官曾经的誓言,在我清河季府,行事肆意。就连本官接连冷落了你两年,你不依旧不肯知难而退?”


    随着他的一串串话语,湿热的气息一股脑的喷洒在她纤细修长的脖颈上,两处灼热烧得辛宜一阵烦乱。


    她挣脱的越狠,男人仿佛越来了兴致。狠狠抓着她的柔夷,迅速来回。另一只


    手沿着霜白的衣带,到达目的地后畅快附上收拢。


    “怎么?平白占了本官夫人的名头,就想抽身离去?”


    察觉她的身子在隐隐颤抖,男人眼底瞬间欲郁交织,一时将她抱得更紧,灼热的气息从颈侧蔓延到耳根。


    “为何苦苦揪我一人不放?”辛宜叹了一口气,目光空洞得看着眼前的床榻。


    “我若死了不是正中你意?就算你续弦或是纳妾,亦未曾……未曾违誓?”


    她指得是他过去曾发过的是,他此生只娶一妻,绝不纳妾的誓言。


    那时,她将他的誓言奉作希望,奉作她坚持下去的勇气,甚至奉作金科玉律。


    那时她真傻,真蠢,真无可救药。


    “……唔”一阵闷哼,男人忽地侧眸眯着看她,不悦道:


    “你以为,本官不愿?但那五年,你未经过……”


    “又怎能理解本官所受之苦?”季桓眸底灼着薄怒,恨恨地怒视着怀中的不识好歹的女人。


    “这五年来,本官做梦都想杀了你!”更别提旁的女人,那时他看见女人,就仿佛辛宜魂兮归来。


    恨不得一剑杀了她!


    他受封三州别驾的第六个月,回到清河季府的那晚意外宿在了秋白院——曾经辛宜住过的院子。


    不曾想半夜有生了旁的心思的丫鬟爬床。那时他深陷梦魇,那丫鬟碰到他得那一刻,被他生生捏紧脖子。


    待睁眸时,那丫鬟已断了气,目龇欲裂,脸色乌青。


    辛宜彻底不想再开口了。她终于明白,同疯子交谈,如对牛弹琴般,没有结果。


    她不说话,男人心底更觉得愤怒。手下力道加大,逼得辛宜痛呼一声。


    “同韦允安也这般做过?”他在她耳边喘息着,没有来得忽地崩出这么一句话。


    听到安郎的名字被他提及,辛宜瞬间睁开眼眸,警惕起来。


    “回答我!”他沉了声音,尚在喘息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威慑,但辛宜只觉得可笑。


    她同安郎连孩子都有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通通做了。


    他这般问,便是非要给自己找不快!


    不过,辛宜怕他过会又发疯,不管不顾得折磨她,她微微侧过脸,与男人眸光相接,讽刺道:


    “你以为,旁人都如你一般无耻?”


    第45章 第45章:强取豪夺辛宜究竟给他下了……


    这场荒唐的情/事结束在男人的一阵酣畅又肆意的笑声中。


    辛宜第二日醒来时,入目的是墨绿的帐顶,温馨的小屋,听见身边平稳绵长气息,险些以为此处是她和安郎一同生活了数年的永安的山间小宅。


    横亘腰际的手臂蓦地收紧,辛宜下意识得也想去揽上他,手腕的无力坠痛酸疼猛地将她拉回现实。


    与她同床共枕之人,早已不是安郎!


    转过脸来侧眸看向那厌恶之人,却猝不及防的对上他漆黑黏腻又危险的视线。


    “你在想谁?”


    “今日不是要起早?”辛宜蹙眉推了推他的手臂,不想理会他,错开了话题。


    毋庸置疑,季桓的洞察力十分敏锐,与他对视,她的所思所想几乎被他不留余力的窥视到底。


    可笑的是,过去在清河和邺城,他这般敏锐的人却从来看不出她真正的心思。


    她捧上的一颗真心,被人践踏得七零八碎,丝毫不剩。


    他猜到了几分又如何?当着他的面,她不可能说她想安郎,想阿澈,以及,想叫他去死。


    “……在想如何治好你的病。”


    “如何?”


    “还未想好。”


    “……”


    男人点漆般的黑眸盯了她一瞬,似笑非笑,抬手揽过她的腰,唇角扯出一起弧度。


    “那便继续想,纵然夫人再如何想,事情未成之前,也甭想!”


    “……”


    用过饭后,男人与她相对而坐,炙热的目光一刻不落得盯着她,似乎要灼透她的衣裳。


    “看什么?”


    “今日你如实告知我,当年在禄苍庵,季泠与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听他提起季泠,辛宜忍不住拢眉,眼底结出一层淡淡的愁绪与说不清的复杂。


    也是,当年若非那把涧素,她又怎会突然回去。也正是为了寻那把琴,她才被胡人抓住,吊挂在城墙上整整三日……


    季泠当年寻她,同她说了那么多事,无非是为了缓和与季桓的姐弟关系,以及让她理解季桓的所作所为。


    “你要我见的人是她?”


    季桓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当年冀州陷入战乱,她逃到了此处。”


    见她皱眉,季桓补充道:


    “过去她夫家出身吴郡陆氏。”


    “当年,她不顾我反对,执意要嫁吴郡陆氏。那陆家所有人本该是要死的。其家主陆谐与我季氏向来不睦,曾在朝堂之上指使门生故吏弹劾我季氏。”


    “陆氏为何会弹劾季氏?”辛宜顿了顿,对上他的视线,复而不紧不慢道。


    五年前季桓在冀州的所做所为,至今都叫她骇然。


    也叫她知晓了,季氏是多么没有底线,多么自私自利。从他父季选抛妻弃子,再到他季桓那不计代价的一石二鸟……


    弹劾季氏,都算轻得了。


    “自然涉及季陆二族的的利益纷争。天下那么多纷争困扰,无非也就为了利益罢了。”


    “是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真正靠的住的人,只有永久靠得住的利益。”


    “你将人看得太过势利,世间并非所有人都是为了利益而往来。”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聚起一汪泪光,叹惋地问他:


    “难道你就没有做过,不求利益,只问本心的事吗?”


    “……”


    季桓顿了片刻,似乎真若有所思。


    “不求利益,只问本心?愚钝蠢笨之人才会这般行事。”


    他温和的面容旋即覆上一层薄霜,“我掌管冀州数年。大权在握,若不想死,就绝不能心慈手软,更不能妇人之仁。”


    “本心?在利益面前又算的上什么?只求本心,恐怕本官早死上千遍万遍,尸骨无存。”


    “季泠是季氏嫡枝血脉,常年谄媚于季选与孙氏身旁,做小伏低,卑躬屈膝。她亦知晓不少季氏的要事。”


    “陆琛娶她,也并非仅仅娶她这般简单。她既看不清,便该由本官这个家主出面摆平。”


    旋即,男人冷笑一声,嘲讽道:


    “不想她竟做出婚前苟合,私相授受的丑事来,还敢弃季氏不顾而与陆琛那竖子私奔!”


    “陆琛总该是要死的……后来,本官亲手,一箭射杀了他。”


    他呷了一口茶,眸色平静,似乎此事与他毫无关系,季泠也不是他阿姊,陆琛也不是他姐夫。


    倒是辛宜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夫,那季泠岂不是要恨他入骨?


    心跳猛地快了几分,辛宜回忆着过去在禄苍庵见过的女人,虽略显疲态,但眉眼间的凌厉与清冷却与季桓别无二致。


    “那……季泠她后来又如何了?”她似乎找到一丝共鸣,一丝季桓会手下留情的证据。


    “本官倒不会杀她,只是她自该有自己的去处。”


    辛宜陡然惊醒,原来过去在天梧山那处的禄苍庵,是季桓亲手设下的囚笼,亲手困住了他的亲阿姊!


    摁着桌角的手猛地用力,辛宜顿时脸色煞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声音发颤。


    “她……她是你亲阿姊啊……”


    “你此番做,你……她岂不是要恨死你?”


    “一个早已入土的外人,与一位高权重的至亲,她分得清孰重孰轻。”他面色平静,依旧不见一份涟漪。


    季桓察觉她的愤慨,上下打量了她,危险地审视着她。


    “丈夫没了还可再有,本官的信任与耐心,却是有


    限的。”


    听出他话里的敲打,辛宜垂着眸没吭声,只内心仍萦绕着绝望与悲恸。


    他向来就是这幅德行,她不该对季桓抱有一丁点的期望,一丁点都不该有。


    听他说了这么多,禄苍庵、季泠、陆琛、季桓、涧素……这些纷纷乱乱在辛宜脑海中交织缠绕着。


    她依旧记得禄苍庵那晚,季泠看起来闲适雅致,从容淡定,倒真像是在佛庵久住的修行之人。


    季泠还对她说,季桓过去的种种不易,还将涧素送她,托她缓和与季桓之间的关系。


    那时候的季泠,似乎就真像一个,被阿弟不分青红皂白地误解,被拘在庵堂委屈又无奈的寡居妇人。


    不该如此!


    辛宜垂下眼眸,遮住眸中的隐忍与愠怒。


    被人杀夫软禁,就算那人是自己亲弟弟,她都不该这般平静,甚至还盼着对方好。


    至少她辛宜,做不到!


    “当年我在禄苍庵,见过她一面。”辛宜在心底苦笑着,语速有些慢。


    “她在山外栽了一大片白山茶……”


    “山茶开得很旺盛,我见她悠然闲适,似乎并未见幽怨悲恸之色。”


    “她……还与我说了你过去的事……”


    果然,辛宜说出这句话时,显而易见男人的脸色沉了几分。


    “她叫我理解你的难处。”


    “她还将……涧素琴交给了我,叫我送还与你。”


    辛宜盯着季桓的神色,深深吸了一口气,泪意在眼底翻涌,心下渐渐沉重。


    “她托我与你道声不是,当年她并非有意摔了你的涧素。事后她将琴修好,一直珍之藏之,仍如当初一样。”


    季桓的眸光顿时复杂了几分,紧紧盯着辛宜,似在分辨她是否说谎。


    旋即,他面色闪过一丝不耐,冷声道:


    “不一样,她该知覆水难收。”


    “季泠愚钝,连阿母的琴都是真是假都分不清,她那处的涧素琴不过是张赝品罢了,真正的涧素,又岂能拿到季选和孙氏面前,碍了我阿母的眼。”


    “也枉费你忙活一场,竟还返回邺城去寻那张赝品。”


    听他话里话外尽是讽刺,一时间辛宜只觉得窒息难奈,唇瓣抿得发白,忍着泪意幽怨得看着他。


    从当初季泠与她说的话来看,季泠这个阿姊,也曾是极其爱护他这个阿弟的。


    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得将那些待他好的人推得一远再远,真做到了他季桓所说的覆水难收。


    他当真,病得不轻,疯魔偏执,可恨又可悲。


    有那么一瞬,辛宜忽地觉得他很可怜。


    她微抬下颌,仰面将泪意压了回去,问出了方才困扰她心底的疑惑。


    “季泠她,是你们季家人,为何如今会在这吴郡?难道,你撤离邺城前,也未带上她?”


    辛宜发现,她说出这句话时,肩膀颤颤巍巍,神情有些恍惚无措。


    “想必她提早记起了过往,这才趁乱逃离了禄苍庵。”男人未看她,反而神情淡漠,笃定道。


    “她失忆了?”倒是辛宜猛地惊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后来她磕伤了头,便不记得过往与陆琛有关的那段记忆。”他说罢,不悦的目光落在辛宜身上,冷然道:


    “是以,你的那些把戏,在本官面前,形同儿戏。”


    “从始至终,本官都不曾信你真的失忆。”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继续道:


    “当初大夫就曾说过,世间得忘症的人少之又少,本官身边早已出现一个,你觉得,本官还会相信会出现第二个?”


    他的手擒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定定地看着他,反复打量着她粉润的唇瓣。


    “辛宜,你的聪明,果然都是用在歪门邪道上。”


    “今后既在跟本官身边,便趁早将你那些弯弯绕绕收回去。不然,再次惹怒了本官……惩戒你的,便不是上回的那些波澜不惊。”


    辛宜抿着唇瓣,尽力挣脱他的桎梏,侧过脸去,冷声道:


    “大人慎言,我定会治好你的梦魇。也望你届时莫要忘记约定,信守承诺,放民妇与夫女一条生路。”


    待说出这句话,男人平静俊逸的面容果然冷若冰霜。蓦地他仿佛找到什么趣味一般,又再度擒过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扯唇讽笑道:


    “放心,本官既发了毒誓,又岂会……辜负夫人?”


    “但,夫人既要本官信守承诺,那自然也得叫本官尽兴。”


    旋即冷了声线,阴鸷的眸子盯着她,厉声道,“笑!”


    辛宜将泪意压了回去,下颌在他强有力的桎梏下绷紧抬起,却又不得不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来。


    这般皮笑肉不笑,季桓觉得甚是刺眼,顿时意兴阑珊,猛地放开了她。


    “记住你的本分。”


    “……是,大人。”


    季桓又与她说了一些季泠的事。


    季泠当初逃离禄苍安,直接一路南下,来到吴郡寻她的夫君,即使她明明知晓陆琛已死。


    从季桓的话语里,她知晓季泠的神智明显有几分不正常。但也只是在陆琛那件事上而已。


    季桓以钦差之名来吴郡查办,约摸吴郡背后的震泽决堤,湖中投毒一事背后少不得陆家的手笔。


    从一开始,陆氏与季氏便势如水火,即使陆氏后来没落,但其盘踞吴郡已久,势力错综复杂,当年的门生故吏亦是数不胜数。


    当下,坏就坏在,季泠是个变故。保不齐陆氏会拿季泠来要挟他。


    “原来,你还在意你阿姊的死活。”辛宜心下复杂,目光中带着讽刺的意味。


    季泠出逃冀州整整五年,季桓都不曾派人找过她。怎地如今可能坏他的事,他这才上心,开始顾及他阿姊的安危了。


    原来他对谁都是一样的,纵然是他一母同胞的亲阿姊,他照样不曾过问,不曾在意。


    “本官所做得一切,皆是看在阿母的面子上。不然,你以为,她还能活到现在?季泠合该庆幸,她是本官的骨肉至亲!”


    “你……”辛宜错愕不已,看着他眼底的疯狂,回想起过往,顿觉万分惊恐。


    “传闻你父亲去世不过半载,你继……孙夫人还有那个不到六岁的幼妹也相继病逝,这些,都是,你做得?”


    短短一瞬,她忽觉天昏地暗。就算孙夫人有错,但那个六岁的孩子,他的亲妹妹,他怎么能狠得下心对一个孩子动手!


    “他们本就该死!”季桓被她质问,剑眉终是不悦的皱起,眸中举满戾气,阴厉道:


    “季选该死,孙氏该死,那个孽种,原本也就该死。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本官,过去本官和阿母所遭遇的种种。”


    “你可知?本官和阿母在泥沼中垂死挣扎,在暴乱的流民中生不如死之时,季选正与新娶的夫人洞房花烛!”


    他眼角猩红,眸中戾气翻腾,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恨恨道。


    “季选还是本官所谓的阿父,碍于本官的名声,他活着的时候本官是动不得他,动不得孙氏和那孽种。可季选死了!既然孙氏和季汐惯爱装出一副夫唱妇随,父慈子孝的嘴脸,那本官送他们一家三口上路,岂不最好?”


    “辛宜,你既知晓本官的过去,就该明白,本官只不过替本官和阿母报仇雪恨,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而今你却在本官面前质问本官。辛宜,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未经人苦,莫劝人善,纵是季泠,都不敢质问本官,指责本官。你又有何资格指责本官,你又凭什么指责本官?”


    “倘若你辛宜经历了本官和阿母所历经的一切,你又如何能站在这,若无其事的私自评判本官的对错?你还没有资格!”


    “……”辛宜被他的一通斥责惊得目瞪口呆,过去那些的伤痛一阵又一阵的揪着她的心,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


    察觉她将站不住,男人旋即抬手摁住她的肩,迫使她重新站稳。


    辛宜抬眸,发现他面色不善,眼底阴鸷戾气分毫不减,似乎下一刻就要掀起滔天巨浪。


    眼圈泛红,鼻尖的酸意如同潮水泛滥,泪珠一滴滴迅速滚轮,她憎恶地想挣脱他落在她肩上的手,却又挣不脱。这些时日被他求禁的


    苦痛悲恸在这一刻汇聚达到了顶峰。


    男人似乎被她这举动惹得不耐,凤眸危险的迷起,睨着着他唇角擒着冷笑,“哭什么?又不是你——”


    瞬间心口猛地一阵悸痛,他登时顿住,急忙闭上眼眸又迅速睁开,视线对上下方那一明亮的含着泪意的黑眸,那种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得感觉愈发明显。


    肩颈上的桎梏松懈,辛宜用力挣开了他的桎梏,瞪着他的目光倔强又厌恶,一连往后退了五六步。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季桓从她眸底看出她的排斥与厌恶。冥冥中,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笼罩,分明只隔了几步,此刻他却感觉如同与她隔了千山万水,甚至隔着生离死别。


    他又魔怔了。


    辛宜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呢。


    “一脸哭相,晦气至极!今日,你且安分守己待在此处,旁得事,一概留到明日。”


    余光瞥着她,季桓眉心紧锁,骤然的心悸险些令他面容失去平静。


    她满脸泪痕,泛红的眼圈肿着,面上又平添几分苍白。心中又是一阵抽痛,男人面容微僵,甚至连表面的宁静都维持不住。


    思及此,袖中的长指紧攥成拳,他为何又会在此时心悸?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于心头,令男人愈发烦躁。


    尤其是看到那双含泪又隐忍的倔强黑眸,心中的暴虐喧嚣的愈发强烈,此刻莫明想将她狠狠揉进怀里,融进骨血里,叫她充满他的东西,叫她——


    旋即,男人猛然惊醒,漆黑的眸里浮出不可思议。


    辛宜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


    第46章 第46章:强取豪夺她的家太小,容不……


    随后,随着砰得一声,房门彻底关上,辛宜无力地跌坐外地。


    他们之间,甚至连最表面的平和宁静都无法维持。


    过去的那些不堪,像一根刺,扎在人心底,就算刺拔了,但穿破血肉的窟窿依旧还在;就算窟窿补上了,但疤痕永远也不可能消下去。


    可从方才季桓眼眸与神态中,她经常察觉到了一起逃避与诡异的恐惧。


    尽管他掩饰的很好,尽管他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那短瞬的神色变化骗不了她。


    辛宜叹了口气,重新坐起身回忆这一切的关联之处。


    等她治好了季桓的梦魇,她就能带着安郎和阿澈,去过他们一家三口的快活日子。


    他们的家太小太小,旁得不相干的人,一点都容不得,也容不下。


    上回因为话本的事,季桓被她那句质问惹得恼羞成怒,也是这般“落荒而逃”。


    或许他对她也是愧疚过的,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他对她这般身份低微又满心算计的女子生了歉意?


    他若承认,岂不是承认了他是和他父季选一样抛妻弃子的混账,成了他季桓最厌恶最不齿的模样。


    而季桓,是根本不会承认的。他们之前,可不止一次为此争论不休,回回都是不欢而散。


    她走的,似乎是一条死路?


    但,季桓与她同榻而眠,同床共枕,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却又能轻易入睡安眠?


    他需要得,莫不是她身上的特殊气息?


    等回去后,或许她要请教一下郗和。


    若能治好他,重获自由,她暂且再多忍受他几天也不是不可。


    ……


    夜晚,男人踏着暮色缓缓归来。


    他身上披着一层白霜,就连乌黑的睫毛上,也覆上了一层冰晶。


    见屋内的女人早已缩成一团躲在被褥中,季桓想也未想,褪了大氅何外衣后,直接掀被,从身后抱住那温热柔软的躯体。


    “冷!”突然贴上硬邦邦的冰冷胸膛,辛宜有些不悦,抬起手轴往后推他。


    “这般就不冷了。”


    “……”


    他不紧没松开她,反而从后顺着她的腰,将人抱得更紧,不留余地地贴着他。


    挣了几下没挣动,辛宜干脆放弃,忍着寒意缩在他怀中,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也不知怎么的,身后的男人好一会也没动静,就这样抱着她。


    辛宜微微侧脸抬眸,见他双眸紧闭,剑眉却依然拧着,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在,她预计的事不会发生。


    男人似乎疲倦至极,听着耳畔的绵延的呼吸声,辛宜也渐渐睡去。


    ……


    翌日一早,季桓也没有耽搁,旋即与辛宜沿着山麓向上。


    左右尽数枯枝落叶,脚下的草地干枯泛黄,越往上走,寒气灌得更近,辛宜忍不住捂着手,呼着热气。


    “季泠在山顶?”辛宜皱眉,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季桓不骑马或者乘车过来,非要拉着她穿梭于这荒芜寒冷的山林中。


    他顿住脚步等她,颔首回应,“陆琛就葬在此处。”


    “如今到了陆氏的地界,为防打草惊蛇,本官并未声张,是以下车后才换乘野舟来此。”


    “那季泠知晓你来了此处吗?”她想起他昨日一身冷气抱着她,约摸就是上山沾染的。


    “当年她做出丑事时,本官说过,此生与她永不相见。”


    “……”


    心下狠狠揪起,辛宜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忽地明了。季桓莫不是畏惧了?害怕他阿姊怨他,杀他,同他复仇?


    亦或是,此时无颜再见他阿姊?


    “几日前,本官曾来过兮山,派了手下告知于她。”


    季泠定然是不愿的,不然哪里还用得着今日带着她来,辛宜思忖着。


    “可我也不一定能将她劝下来。”辛宜有些犹豫。


    “我与她不过只有一面之缘,我又凭什么呢?”


    “你不是想要本官的官印盖章?”季桓打量着她,凤眸微迷,“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这,这又岂能等同论之?”辛宜有些气闷,但忽地反应过来,怒道,“季桓,你骗我?官印没丢是不是,难道不在你手上?”


    “丢了,官印于数日前失窃。你若不信,可自去官署求证,本官当即写了卷案,即使本官暂领吴郡太守。将来吴郡发生之事,前前后后,事无巨细,都要上交朝廷,由廷尉府审查。”


    “我不信,以你的能力,会追查不出盗窃官印之人。”犹如醍醐灌顶般,辛宜抿着唇瓣微怒道。


    “可本官又为何要这么做?官印有无,于本官而言并无什么影响?纵无官印,本官一句话之事,盖有刺史府官印的文书一样会按时下发。”男人漫不经心笑道。


    依旧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姿态,辛宜愤愤不平,冻红了指尖紧紧攥着,一口气忽上忽下。


    是啊,他是新朝的尚书令,又是携皇命而来的钦差,旁的大小官吏,又岂能不听他的吩咐。


    他们之间契约,目前还不能被旁人知晓,不然以季桓这般看中脸面的性子,必然得恼羞成怒。


    辛宜气闷得不想再同他说话,愤然转过脸去,不愿看他。


    “就是前方的庵堂。”他也不再继续向前,扬起宽大的黑色广袖在一颗松树下负手而立,背对着那庵堂。


    “她倒是好得很,剃发出家,余生长伴青灯古佛。若非本官来寻她,她都忘了,自己姓季。”


    辛宜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埋汰,只闷闷问他:


    “她法号是何?”


    “深慈。”


    “望你这次能信守承诺,莫要再欺我。”冷冷丢下这句话,辛宜决然离去。


    长生庵。


    辛宜进了庵堂,先上了一炷香,又同比丘尼说了来意。不一会儿,就有小沙弥带她去寻季泠。


    青炉鼎上空烟云淼淼,萦绕于庵堂的院子上空。院子中有两棵金黄的银杏树,树枝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红绸和吊牌。


    想来此处香火也是经年不断。辛宜跟着小沙弥下了台阶,小沙弥往前跑了几步,同那正在扫着庭前落叶的师父说了什么,那师父诧异地朝她看来。


    二人视线交接的那一瞬,辛宜从她眸中读出了不可置信的恍然,以及些许怜悯……


    季泠放下扫帚,缓缓朝她而来。


    “阿弥陀佛。”她双手合十,同辛宜行礼,“施主。”


    “深慈师父。”辛宜由她引着走向左边的银杏树下的石墩处。


    二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方,听着耳畔细微的风声,竟一时有些相对无言。


    这是她与季泠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她们的共同联系是季桓。那时季泠失去记忆,仍旧挂念她的阿弟。而她,身为季桓的妻,无时无刻不在希望,她的夫君季桓能平安


    喜乐,万事顺遂。


    如今,她们的联系仍是季桓。可冥冥中,辛宜从心底抽出一丝同季泠的共鸣来。


    “是季桓又来了吗?”季泠蹙起眉,淡淡道。


    前几日刚有人来过,要带她回冀州,甚至连夜间虏人的下流法子也用上了。


    辛宜倒是没通她绕圈子,直接点了头。


    “琛郎在这儿,还有我儿……我哪也不去。”她平静道,唇角掀起一丝苦笑。


    辛宜仍旧静默,只坐在那听她说话。


    “我记得五年前……”季泠猛然想起什么,瞳孔猛地震动。


    “他终究还是没肯放过你!”不待她回答,季泠瞪大眼睛惊愕道。


    她依稀记得,即使当初她失忆,但在禄苍庵见到这个弟妇,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她那时曾祈祷过,但愿阿桓能待她好些,切莫辜负了她。


    可谁想,最后就算她逃到吴郡,还是在旁人口中听说,季桓高升三州别驾,而他的夫人,却落得个曝身荒野,无人收尸的惨象。


    从那以后,如同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季泠彻底知晓了,谁也不能扭转他季桓那冷心冷清的性子,谁也不能!


    琛郎的死,她的孩子,过去直到现在,每每想起依旧会哭得伤心欲绝,沾湿枕巾。


    可渐渐她发现,她竟然谁也怨不得。一边是她自幼爱护的阿弟,一边是她的丈夫。


    她的阿弟亲手杀了她的丈夫。她恨啊,岂能不恨?可她恨不得死的是她自己。


    恢复记忆的那一晚,已是她被季桓带回来的六年后。她想了很多,又哭又笑的。她终于明白,身为阿姊,她这一生也算对得起那狠心狠情的阿弟了。即使阿母尚在,她季泠也问心无愧。


    但,她却对不起深爱她的琛郎,还有她那已满两月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看着眼前面色苍白,裹着霜白大氅身形单薄的女子,季泠心底不由自主生起一丝怜惜和愧疚。


    季桓终是狠心伤了又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即使那人是深爱着他的妻子。


    听着季泠的话,辛宜难免情绪起伏,这么久来的压抑似乎真能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一直都觉得我别有用心。”辛宜苦笑着接上季泠的话。


    “他正是如此,当年,为了能在父亲和孙氏手下讨活,我曾每日对孙氏晨昏定省,讨得了孙氏的欢心。”季泠道。


    “因而每次孙氏和父亲针对他时,我都能在前说上一句话,好让阿桓少吃些苦。”


    “此番种种,在他看来,我这个阿姊惯会奴颜婢膝,苟且偷生。”


    季泠神色黯然,想起当年禄苍庵一叙,默默拉上她的手。


    “是我对不住你,若非我那时不告诉你那些事,没有把涧素予你,没有托你帮我传话……”


    辛宜摇了摇头,那时本就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哪能怨得了旁人呢?何况,季泠同她一般,都是苦命之人。


    唯有一件事情,她不能瞒着季泠,她自幼珍之爱之的胞弟,根本配不上她这个阿姊的一份真心。


    “涧素……是赝品。”辛宜不忍地看向她,眉心紧促。


    “什么?”季泠一瞬错愕,不可思议地泪眸疑惑地看着她。


    辛宜只得将季桓那晚的承认简单说予季泠听。


    “既是赝品,自我摔琴后,他便真正与我划清界限。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原来……自从他回来后,就没信过任何一个人!”季泠苦笑着。


    “他那时才明明十四岁啊,可我的印象中,阿桓十二岁生辰那天,还会唤我阿姊,同洛阳城中那些对我不敬的纨绔子弟据理力争,大打出手。”


    唇瓣轻颤,季泠仍不可置信。片刻之后,她的视线落在一旁的辛宜,心中的涟漪一圈圈荡漾,霎时恸然:


    “你不该来此的,是不是他强迫了你?”


    季桓的手段,她一向是知晓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他想要的,便没有得不到的。


    而为他所不喜,所厌恶的,他是绝不会软下一点心肠。他抛弃了辛宜,可眼下辛宜如此憔悴,毫无生机的出现在这,相必是季桓又动了磋磨人的心思。


    “我知晓了。”不待辛宜回答,季泠自言自语,眉眼浸雾。


    “他!好一个铁石心肠!”季泠抬袖擦着泪水。


    “阿母若还在人世,定然会被他活活气死。”她单薄的身影颤颤,眉心紧蹙,竟不敢直视辛宜的眼睛。


    “是我,是我害了你!”


    “是我害了你啊!”


    辛宜看着她百感交集,心中一阵一阵的抽痛,情绪也正待崩溃的边缘,下一瞬她向前,抱住了季泠。


    若真论起来,那时她是自愿的。自愿从季泠那里获取更多关于季桓的事,自愿开解季桓,陪着他共渡难关,白头偕老。


    就连邺城的事,也是她自愿的,自愿为了他掏心掏肺,甚至奉上她的命。


    到底与季泠又有多大的干系呢?


    “对不起。”她为了安郎,为了阿澈,为了她自己,还是用这等法子剥夺了季泠的自由。


    辛宜忽地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来。


    若是季泠回去,后半生又恐怕都会被季桓软禁于囚笼之中。


    听着她的道歉,季泠摇了摇头,抬手将辛宜前额的乱发拨至耳后。


    深邃的眼眸泪光闪闪,似哀求又似期盼,看向她。


    “琛郎,还有我的孩子……已经没了,至今已有十一载。”


    “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若我不是他阿娣,与他半分干系都没,或许琛郎和我儿就不会死。”


    “人死了,什么盼头就都没了。”她疲倦地抬头看着头顶阴沉乌云的天际,双掌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滚烫的泪珠沿着她瘦削的脸庞坠落到石板上,坠得辛宜心底猛地一痛。


    “辛宜,你不一样。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不会一直如此的。”季泠感怀道,忽地振作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辛宜的手。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将你,再次变成第二个我……”


    “你不必内疚,也不必自责,更不必负担。”


    “你夫君和女儿还在,他们还活着,你就更不能颓丧。打起精神来……”她忽地苦笑,看向,哀求道。


    “就当是……就当是为我完成心愿罢。”


    她的琛郎和孩子,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十一年了,早已骨枯黄土,魂入轮回,此生再难相见……


    一个时辰后,辛宜红肿着眼睛从长生庵出来,并未理会等在干枯槐树下身形高大气势凌人的男人,越过他下山了。


    两个女人的痛苦,两个小家的破碎,皆由他亲手造成,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对他一母同胞的亲阿姊,几乎都是狠心到了骨子里。


    他的过去确实不易,可这并不能成为他反复伤害他人的缘由。


    “辛宜!”看着那决绝的身影,本就气闷的男人愈发恼恨,不过几步,旋即从后抓住她的腕子,将人硬生生拽了回来。


    “跑什么?就算不成,也不必哭成这般,实在不雅,有辱斯文,你的规矩都学到何处了,平日里就是这般侍奉?还是说,你辛宜忘了白字黑字的契约?”


    他指是方才被漠视的事。


    “我没忘,我怎么敢忘了呢?”


    “只觉得庵堂中的烟云烧得呛人,我……连想出去喘口气,大


    人都不许吗?”


    他这才抬眼打量起她,发觉她额角碎发已被汗水浸湿,面色也是苍白的吓人,心中虽不悦,可到底也没有发作。


    他记得清清楚楚,沣鸣寺的香火比起此处荒山野岭的地方,倒更为旺盛。


    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又不由自主浮现在他眼前。


    季桓没有说话,先她一步走在前面,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


    季泠答应同她回去,至少她同季桓似乎都隐秘地守着“此生永不相见”的约定。故而,回程路上,辛宜并未看见季泠的身影。


    小舟在震泽上轻轻摇晃,二人又如来时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只那人依旧眸色沉沉,似乎不愿同她说话。辛宜蹙眉,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是按捺不住,想让他兑现当初的承诺。


    季桓自然能察觉她不动声色的打量。这样欲言又止的目光令他格外不舒坦。方才在长生庵外,看着他的眼神中,可是满含怨气。如今有所求了,又不得主动破冰。


    眸光微沉,他垂眸状若无意地轻抚着腰间的环珮,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辛宜气闷地揪着衣襟,也知方才自己或许深陷仇恨中,恐是怠慢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是开口。


    “季桓,你要我见的人也见了,该做的事也做了,现下该换我提条件了。”她盯着季桓,小心翼翼又警觉道。


    记得这般清,男人自然听到她说了何,忍俊不禁地挑眉,沉沉的看着她,等着她说后文。


    “七日,最迟七日内,你的手段你我心底都清楚,拿回官印对你季桓而言自不算难事,还望你莫要再食言。”


    男人垂下眼眸,长睫在白皙的面容一步投下一道阴影,薄唇扯出一丝渗着凉意的笑,不明所以道:


    “真得清楚吗?”


    憋着满腹委屈与隐忍,辛宜怒视着他,眼圈发酸,声音都在发颤:


    “你……这是何意思?还是说,你从头到尾都在诓骗于我,这次又是在利用我?”


    “成。”他忽地抬手,一把掐过辛宜纤细的腰肢,将人揽抱在怀里来,自上而下极富玩味的目光深深看着她。


    身后贴着灼热的坚硬,辛宜想被迫靠在他怀中,挣脱却被身上横亘的有力臂膀桎梏得更紧。


    “你这回倒是帮了本官大忙,又岂能不如你所愿?”


    漆黑的眸底倒映着她的身影,莹莹的光亮在他的笑意中却显得几分诡异。


    “你……放开我!”不好的预感浸没全身,辛宜有些慌乱。


    “本官现在就要你。”灼热的气息喷洒耳后,辛宜急忙缩着脖颈,被他这无耻的要求惊得目瞪口呆。


    “你疯啦?光天化日,还是在外面……”辛宜下意识看向船外,微微晃动的小船似乎将她的尊严一寸寸撕裂。


    外面尚且还有船夫在摇桨,季桓他,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就这么……对她?


    眼见着长指不由分说地没入,辛宜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泪眼涟涟近乎哀求。


    “别,我求求你,别在此处,别在此处可好?”


    她声音细若蚊蝇,几乎只有他能听到。季桓面上的冷意堪堪缓和了几分,掀起眼帘看向船外,薄唇几乎要擦上她的脸庞。


    “放心,他不会说出去。”


    “别在这儿……”她用力抵着抓着他灵活的手,死死不放,泪流满面的凝视着他,“我求求你,季桓!不能在这!”


    “等上岸,上岸再……求你……”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了,他果然是一个索求无度的疯子。


    话里话外嫌弃她举止粗俗,难登台面。可他自己做得什么禽兽事,自诩清高,却当着旁人的面行这档子事,他还不是同样的虚伪自私?


    察觉那用力下探的指节终于停下,恐慌过后,全身松软,辛宜此刻瘫成一团,无力地靠在男人怀中。


    杏眸含泪,双颊泛红,又是无力地依靠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旋即又激起来了男人刚才才搁浅的欲望。


    裙裾翻飞间,身子忽地悬空被抱坐在男人怀中。只这次,深处的痛感确是实实在在的刺激着她。


    没有丝毫犹豫,就这般深陷贯通。


    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声呜咽被她迅速捂过来的手堵在口中。


    他在她耳畔深嗅,灼热的忽地肆意喷来,将她层层包裹。


    “这是本官予你的好处,你得接下。”


    怀中身子紧绷,一时颤得厉害。季桓抬起广袖,虚虚掩着她,随意睨了船舱外的船夫一眼。


    若非船舱外还有轻纱,那船家……男人冷声一声,眸中冷了一瞬。


    “他听不到。放心罢,就这般就好。”说罢,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更紧,紧得他不由得开始慢慢捻磨。


    此刻,二人身上的衣衫尽数完整,霜白裙裾压着玄黑大氅,贴得密密麻麻,严丝合缝。


    男人果真如他而言,并未做旁的,只默默抱着她。


    若是没有那作乱的捻磨……


    辛宜似乎彻底恼了他,既然挣脱不掉,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去反抗。


    可她一点也不想叫他好受。心中越想越气,即使那物什仍在捻磨着,似那些软缎上的永远抚不平的褶皱。


    她艰难的撑起身子,开始在他怀中乱动,双手也胡乱的向后摸索。


    “唔~”男人发出一声并不明显的闷哼。


    “别动,等上了岸,好生满足夫人。”


    “……”


    许是怕人再乱动,他一手锢着她,一手摁着她的肩,将人桎梏的动弹不得,这才放心。


    “官印丢失,至今尚无头绪……七日太强人所难。”他的唇瓣几乎要贴上了辛宜的耳珠,忽地含住。


    激得辛宜周身一颤,春潮来得愈发急切。


    回程的路上风雨交加,就连震泽上也起了浪,一阵高过一阵。将那湖中的孤独的舟儿抛起,又坠下。


    回到郡守府时,辛宜沉沉的睡了过去。


    面色潮红,绣眉紧蹙,唇瓣微张,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来。霜白衣襟下红霞遍布,男人静静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想着她此刻再也没气力同自己谈条件,一路的郁结堪堪消散了几分。


    方出宣院,侍卫看着他,小心翼翼道:


    “主上,钟大人今日辰时已从冀州归来。”


    季桓若有所思的顿了瞬,余光瞥像身后房门,旋即向前院而去。


    “人可带来了?”季桓一进来,看向候在一旁的钟栎道。


    “是。”钟栎看向主子,眸色复杂,似愧疚又似无奈,旋即解释道:


    “五年前……她被拔了舌,未曾好生安置,身子跨得差不多了。如今被带过来,许是不适应扬州的水土……大夫……正吊着她一口气。”


    “莫将辛氏的事透漏于她,等她能执笔了,再来汇报于我。”


    “喏。”


    “前朝征和年间,辛氏可曾得过时疫?”想起当初郗和的话,还有拿不稳剑的纤细皓腕,季桓道。


    “属下此次先去了晋县,听说那是辛……辛夫人的本家旧宅。”


    方到嘴边的辛氏将要脱口而出,却见主上刀锋一般的目光射来,钟栎当即改了口。


    瞧着,主上似乎对辛氏有了几分他说不上来的感觉,自然是与以往不同的,他自不能再轻视。


    “征和二年,蹋然那边的疫病通过河流传到了并州的边境,夫人当年随着宋峥去月牙泊附近狩猎,后来遇到蹋然偷袭,夫人失足落水便染了病。”


    “属下从晋县那边探得消息,似乎自夫人病后便再未见过她骑马射箭。”看着季桓的脸色,钟栎的声音越来越沉。


    “宋雍听闻此事,便做主将夫人接到邺城静养。”


    钟栎没有继续,再后来的事他们都知晓。一年后,宋雍设计主上,将义女嫁与主上。


    “那时夫人的性情并不像现在这般,晋县中人,大都认识她,对夫人的描述也尽数是‘落落大方,灿若明霞’。”


    “他们也都以为,辛夫人和宋峥会……”


    周围的气息愈发沉重,钟栎瞥向主上,识相地没有说完。当年辛氏嫁到清河时,宋峥一路送嫁,直逼清河城下。


    不知晓的,还以为那黑压压的大军是来抢亲的。


    季桓当然不会忘记那日的场景,宋峥名义上是送义妹出嫁,实则是宋雍派来试探他的。更何况,什么所谓的义兄义妹,青梅竹马,宋峥与辛宜之间,根本算不得清白。


    娶了一个算不得清白的女人,一个没落庶族上不得台面的女人,


    堂堂冀州别驾的颜面,季氏的尊荣自那日便被践踏的一滴不剩。


    其实当时在仲闻阁做出那个决定时,他也曾思忖过,倘若辛氏不是完璧之身,待他肃清宋雍余孽后自不会留她性命。


    “大人,当年辛夫人从邺城假死逃脱,是宋峥从中周旋。我们在并州的暗桩,有一部分被人动过。探子说,那人眉弓突出,双目深邃,鹰鼻剑眉……”


    季桓并不觉意外,当年他不过给宋雍来了招釜底抽薪,辛违这种老弱病残都能逃生,更不必谈宋峥。


    “他先将夫人送来辛违这里,而后便隐去了踪迹。在并州的这次,还是他主动现身,似乎有意引起我们的注意。”


    “他与本官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本官料他也不会安心。”


    “主上,属下以为,我们可趁洛阳那边未动手前,斩草除根。”钟栎迷起锐利的眼眸,释放出一阵寒意。


    “郭晟不会招他,也不能招他。”季桓道。


    “莫忘了,郭晟的皇位名义上是赵津(小皇帝)禅让来的。而宋峥之父宋雍,杀害前冀州刺史陶应,自封刺史。又肆意攻伐并州,蚕食河北,洛阳老臣对他早有不满。”


    “至于他的儿子,掺着胡人血脉的杂种,反贼的后代,名不正言不顺,郭晟不会蠢到给自己找不快。”


    不知想到什么,季桓捻起长指,悠然地摩挲指腹,似在感受拿缕萦绕于指尖的残温。


    五年前,宋雍的部曲在那场战争中几乎全军覆没。他和郭晟迅速收复失地,一统天下,建立如今的周朝。


    在此等节骨眼上,宋峥想无声无息地发展壮大,单独靠他一人,根本不可能!


    辛违老迈昏聩,耳目闭塞,也不大可能再替他出谋划策。


    除非……季桓眯起狭长的眼眸,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带着些许腥味的海风,唇角扯出一丝冷笑。


    “向外放出消息,下月十六,扬州刺史寿宴上,本官要协夫人辛宜一同前往。”


    第47章 第47章:强取豪夺“夫人这是在关心……


    “向外放出消息,下月十六,扬州刺史寿宴上,本官要协夫人辛氏一同前往。”


    在钟栎震惊又怪异中目光中,男人继续道:


    “对外只称,当年殁于冀州的女子并非辛氏,她过去一直在清河季氏的庵堂养病,而今才随本官一同前往吴郡。”


    “主上是想借夫人之名引出宋峥?可,万一这法子不行呢?”钟栎道。


    男人眼帘微垂,遮去眼底的一丝别样的情绪,沉声道: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朝夕相伴……费了诸多功夫救出的人,眼下又到了本官手中……本官便赌他这份情——”


    “能有多重。”他径自说着,苍白的指节上青筋暴起,眼底的阴鸷浓郁漫散。


    “城南那边近来如何?”


    “那人可安分?”


    男人有些烦躁的转着手上的和田玉扳指,指尖研磨着玉面上的一道道回字纹。


    “除了郗和先生偶尔过去替他看诊,倒无旁的事。”钟栎道。


    “将人盯紧了,郗和同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要报予本官。你亲自去,告诉他,若他还敢肖想本官的女人,下回就该轮到那个孽种了!”


    韦允安,这三个字仿佛就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隔得他极不舒坦。


    只要一想到,那团独独属于他的芳香柔软,春潮泛滥之地曾被旁人染指了整整五年,心中的那股躁动与阴翳就汹涌起伏,掀起一股能毁天灭地,不留余地的涛天巨浪。


    ……


    从兮山回来的第二日,吴郡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洁白晶莹的雪粒如吹散的粉末,被呼呼的烈风卷挟着四处飞舞,轻而易举地覆上院中的干枯的海棠树。


    很快,院外的石板上也铺上了一层微薄的雪毯。入目所及处皆是一篇柔白,颇有种返璞归真之美。


    若是没有那串连续的靴印,兴许更叫人赏心悦目。辛宜一手抚在支摘窗沿上,眉心微皱,透过半开的窗扇与披着玄黑狐裘的男人对上视线。


    辛宜就静静地看着他,高大伟岸的身形推门而入,大喇喇地坐在挂屏旁的玫瑰椅上,腰身微微后倚,对着她凤眸渐眯。


    辛宜本不打算同他说话,直到目光触及到他手上巴掌大的核桃木匣子上,眸光忽亮,这才快步上前。


    想了想,她从床底的匣子中翻出收纳的契书,这才到他身旁。


    “画押吧。”


    她走到近旁,拿墨玉镇纸将纸页抚平,垂眸对上他的视线。


    季桓也未说话,顺着她的意思那处匣子里的印信,沾了印泥。


    可在最后的临门一脚,仅仅只有小半指的距离,却生生顿住。


    辛宜本就惴惴不安的心在此刻又被忽地揪起,不解又恼恨的看着他,质问即将脱口而出,却被男人的话生生堵住。


    “记得当初立契时承诺过本官何事?”


    “眼下你真的做到了吗?”似笑非笑地眸子盯着他,辛宜呼之欲出的怒意霎时又被狠狠闷回去。


    “我未曾忘。”


    “只是我如今,还未想好。”袖中的指节攥紧又松开,她是没想到,季桓竟然使了回旋镖刺她。


    “不急,你之前既帮了本官一次,这次本官倒少不得通融一二。你说对吗,夫人?”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若是不知附加于身上的厄运不幸都是季桓带来的,那辛宜当真要哭爹喊娘谢天谢地。


    他看似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不过是借以敲打她罢了。


    “季桓,你近来发觉……睡眠如何?”辛宜坐在他身旁的绣墩上,小心问道。


    “睡眠如何,你这个枕边人不知晓?”修长的指节摁下官印,男人掀起眼帘瞅向她,唇角擒住一丝玩味的笑。


    “不如,用旁的物什替代一下?”辛宜看着他的眼眸思量道。


    “这法子不管用。”他当即否定,他记得清楚,过去就算将她的贴身衣服留在身旁,他依旧会难以入眠,依旧噩梦缠身。


    辛宜暗暗叹了口气,自己确实没把握治好一个装病的人。他这哪里是梦魇,季桓他分明就是心病。


    但凡与他过去流亡的经历牵扯上,哪里又能轻而易举的解决?他如今这模样,不正是深受荼毒吗?


    还是她太过大意。


    幽叹的同时,她的视线渐渐落在那盖有官印的契书上。好在她还有这一道筹码,就算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这张盖有官印的契书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怎么,这便没辙了?”男人捕捉到她眉眼间的愁绪,淡淡地看向她。


    “可否让我见一见郗和,我有事要问他,关于梦魇方面的。”


    沉冷的目光在她周身逡巡,怕他起疑,辛宜又补充道:


    “你不是在吴郡有要事待做,若是被旁的大夫透漏了风声,岂不太好?”


    “夫人这是在关心我?”他忽地笑道,一改往日的压迫阴翳,晦暗的黑眸中水波潋滟,白皙的面庞也温润如玉,倒叫辛宜忍不住蹙眉。


    原来,她过去偏听偏信,皆被他这副温柔假象的面容迷惑。


    浑身是血的安郎,临别时阿澈的泪水,邺城的人间炼狱,父亲的郁郁而终,阿兄的血海深仇,还有季泠的夫亡子落……


    偏偏是这温柔至极又令人的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后,藏着重重危机与无尽杀机。


    如梦惊醒,她敛去眸中的复杂情绪,再次平静地抬眸看着他,正视着他,认真道:


    “季桓,我定会治好你。”但愿那之后,她能离他要多远有多


    远,此生老死不相往来!


    果然,男人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旋即又恢复自如,只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


    “本官、便等你的好消息。”


    男人扬袖而起,二人这短暂的交谈不欢而散,皆近掩埋于窗外的漱漱落雪下。


    正当辛宜打算将那契书这好收拢起来时,男人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冰冷刺骨。


    “莫要再耍旁伎俩,本官只会允许你二人再见这一次。”


    什么走漏风声?他大可拘了一绝世医者进府,来给他把脉施针,也并非郗和一人不可。


    伴随着砰的关门声,窗外呼呼怒号的寒风声钻入耳畔,冻得她一个激灵。


    胸腔中一阵苦笑,纤细的指节死死抓着桌角。她如今的情况,跟个被人豢养的雀儿有何区别?


    无非是将拘她的地界,从此处的宣苑,便成了整个郡守府他触目所及之处。


    他不允许她再见安郎和阿澈,甚至过了这回以后也不允她和郗和见面。她连出郡守府,都是奢望。


    分明,安郎和阿澈,或许就在吴县,或许几步路就到了。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是远在天涯。


    ……


    郗和是踏雪前来的,他披着一件靛青狐绒大氅,下车时动得还忍不住搓了搓手。


    但一想到能见她,就连被人冒然拽上马车的怒火也消了几分。


    季桓走后,云霁过来禀报说郗大夫不久就会来。


    直到拎着药箱,靛青大氅上还渗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水珠的郗和出现在她面前,辛宜的错愕才缓了稍许。


    她怔怔地起身,拿了一条棉布给他。郗和也没推脱,径直接过棉布擦着身上的水珠。


    云霁深深的看了他二人一眼,不动声色的推门退去。


    察觉人走了,辛宜才松了一口气,面上的不适少了几分。


    “我先替你把脉吧。”郗和脱下大氅,将之折叠平整放在近旁的椅子上,看着她道。


    辛宜对上他的眼眸,向他伸出腕子,盯着他的神情,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直到郗和摇头后,她心中的巨石才终是落下。


    从兮山回来的那段时日,季桓几乎每夜都要与她行事。每每都要弄到深处,她清洗时难免会有些不到位之处。


    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容忍自己怀上一个与季桓血脉相连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注定了不被期许,便不该诞生。


    “安……他……城南——”辛宜想开口,忽地发觉喉头哽咽,一时动容竟说不出完成的话。目光越过郗和谨慎地看向门外,发觉门窗旁没有可疑的影子后,才继续道:


    “你见过他了吗?他身子恢复得可好?”


    “尚好。他最放不下的,还是你。”方才被强行请来时,季桓的人曾说,这是他与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他去城南替韦允安诊脉的时,季桓不会不知道。季桓也定然料想到,他会将那些事告与辛宜,是以方才连季桓身边的那个大丫头都退下了。


    季桓无非是要借他之口,叫辛宜知晓韦允安尚且活着的消息。


    郗和想明白后,便在不再有所顾忌。


    “入冬了,因之前风寒未愈,他夜里时常咳喘。前几天我才替他看过,想来喝过我开的药后应当不会再有事。”


    “今日下了雪,他可有御寒的衣物。若没有,不若我做了几件——”眼眶里泪光涟涟,察觉郗和紧拧的眉心,她才忽地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


    “你放心,衣食用度方面,城南那处季桓并未短过。”


    郗和心情有些复杂。


    “我该对他感恩戴德吗?”辛宜忽地笑道,绷着下颌,抬手擦去面颊上泪光,眼底的气恼迅速积聚,夹杂着浓浓的恨意。


    “我心里恨不得他死上千次万次,每次与他同床共枕,都令我厌恶至极,恨不得在他入眠时掐死他。”


    “可是,如今我却不得不讨好他,不得不救他。”


    “这……发生了何事?”见她哭得眼圈红肿,一字一句的痛斥季桓,却又自相矛盾的心理,郗和有些担忧。


    辛宜将近日来的契约之事说于了郗和。


    哪知,他听完后,也是拧着眉心一顿思量。


    “可是他的病太艰难?我原打算,向你请教其中的一些诀窍……”


    “不。”郗和神情微妙,当即道。


    “既知晓了病因,也不是难事,只稍稍复杂些。过去我替他诊脉时,对他的心病只是猜测,并不知该如何具体去做。”


    “如今你在他身边,他又是因着你身上的气息才如此……”郗和旋即顿住,复杂地看了她几瞬。


    “我珍藏的古籍中似乎有过类似的情况,不过我记不大清了。”


    “那我……”辛宜欲言又止。


    “古籍残破,它的卷册残留在各地,若想完全的解决,还需修补古籍……”


    辛宜终于听出一丝不对劲来,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辛宜心底已有些猜想了,纤细的指节紧紧抓着玫瑰椅的扶手。


    “或许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七年十年,玉绾你能等得起吗,韦兄还有那个孩子,等得起吗?”


    “就算倒是你能治好他的梦魇,玉绾觉得,他会放你走?”


    绕了一圈,终于点到正题,郗和不忍地看向她,神情悲悯。


    “他会的,他以他阿母卢夫人之名,在我面前,在天地面前发了毒誓,他还与我立下盖有官印的契书,他……”


    辛宜也未意识到,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现在竟然有些无力,无力地睁大眼睛,茫然地看向郗和。


    “玉绾,季桓他是否与你说过,他从不信神佛?”郗和叹了口气,继续道:


    “你可知,他为何会将卢夫人的墓迁回清河季氏,甚至与已故的季老别驾合葬?”


    “他与他父,向来不合,甚至到了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地步,想来你也有所耳闻。”


    辛宜点了点头,他说得这些,也曾是她当年亲身经历过的。季桓对卢夫人有多看重,她自是知晓。


    “卢夫人生前陷入乱军,备受凌辱,最终香消玉殒。季桓将卢夫人的陵墓迁回季氏陵园,是为了镇压已故的季老别驾,好叫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以此,来发泄他心中的恨,来替他阿母报仇。”


    犹如一记惊雷,在辛宜脑海中炸开,她惊愕又气恼道:


    “他……他怎么这般待他阿母?季选抛妻弃子,卢夫人生前未必不会恨他,怎么可能死后愿同他合葬呢?”


    “他这般,正是做给季氏看的,这就是他对季氏的报复。卢夫人生前不能瞑目,死后能在季氏报仇雪恨……”


    “他若是信神佛,又怎会如此?”


    郗和留给她一个复杂又悲悯的眼神。


    是啊,他若是信神佛,便不会这般一己私欲左右他阿母的事。他这般倒是将已故卢夫人当成利用的工具,去威慑那些季氏族人。


    他若是信神佛,该是对天地对已故的亡魂怀敬畏之心,又哪里如同着魔般肆意妄为,任他的喜好厌恶左右这期间的一切因果?


    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面容上无力地扯出一丝笑来,有些自责有无奈。


    “是啊,我不该信他的。他甚至连自己的亲阿姊都未曾手下留情。”


    “季泠的事……唉,当年他做的确实太过了。那时季老别驾刚去没几年,府中再无人能阻止他……”郗和感叹道。


    “那你……既这般了解他,为何过去还愿与他交好?”


    想来,她第一次见到郗和。还是在清河季府的仲闻阁前,那时他正从季桓的书房中出来。


    “他过去救过我,若没有他,我或许就活不成了。”郗和错开视线,面色复杂,抿了抿嘴,又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辛宜没想到,郗和与季桓的缘分竟然同她与季桓间的缘分这般相似。


    但,她更在意的是,季桓如今嗜杀成性,可过去为何又会救下旁得与他不相干的人?


    若不是十几年前的那次相遇,她也不会默默喜欢季桓那般久。


    “他为何会救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人?季桓,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辛宜道。


    “许是同病相怜吧。”


    郗和


    随意道,简略与辛宜说了二人过去的流亡经历。


    “他也会有恻隐之心?”回想起进来他与季桓的对峙,她忽地冷笑一声,而后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如,双眼无神,怔怔看向郗和。


    “他有恻隐之心啊!”


    她没有忘记那个骑在马上神情肃然,眉眼冷峻的白衣少年,怪不得他周身总是营造这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原是经历了这么多事。


    但,那个少年早就死了,死在了邺城大火的那一日,葬着她过去少女怀春的情思,一起死在了邺城。


    郗和走后,辛宜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暮色四合,男人又如往常一般来此宣苑。


    察觉辛宜的视线从进门开始一直落在他身上,季桓忍不住挑眉,取下鹤氅慢慢走向她。


    “在看什么?”


    “在看大人何时能让我出去?”辛宜淡漠道,盯着他的眼神有几分幽怨。


    “想出去?但你要知晓,并非所有人都能平白无故从本官的拿走什么。”玩味的目光看过来,他特意严重平白无故四字,倒令辛宜有些不适。


    “你想要什么?”辛宜懒得同他敷衍,直接开门见山。


    话未说完,下颌已被人擒起,男人居高临下渐渐俯身想她靠近。


    微热的气息铺面而来,漆黑的长睫不断颤抖,辛宜旋即侧过脸,却又被男人猛地松开。


    “安寝吧。”淡然的语气有几分恼怒。


    他想要什么?季桓一时竟也无法确认,他想要什么。辛宜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再无旁人可觊觎。


    垂眸看着她空洞无措的眼睛,却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想出去,她想逃离这困宥之地,她想与安郎和阿澈回到过去那般。


    辛宜暂且压下心中的恼怒,强扯出一丝笑意,走到他身边,开始如往常般替他宽衣解带。


    纤细的指节还未触及男人腰间的玉带扣,一条有力的臂膀从后忽地地揽过她的腰肢,迅猛地带着她往前一挣……


    眼前蓦地一黑,温凉贴上时,辛宜脑海中的画面猛然一滞,短暂地失去了思忖的能力。


    季桓一手揽着她的腰往前靠,同时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放肆又略带疯狂地开始攻伐。


    直到唇舌间渐渐蔓延出一股血腥味,辛宜登时意识回笼,伸出双臂抵在男人宽阔的胸前。


    “唔……”


    良久,季桓才离开了方才的那抹娇艳。定定地注视着面前欲哭无泪却怒不敢言的女人,若有所思。


    往常,他对此等风月之事向来无感。认为这般交吻唇舌相接口津交渗之事太过恶心令人不适。


    可那饱满圆润的唇瓣上水光莹润,娇艳欲滴,尤其是在女人的轻颤下还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糜艳之态。


    若是此处含得是……


    季桓盯着那张合的唇瓣,目光渐沉,危险的目光夹杂着一丝狠色与戾气。


    “会吹箫吗?”


    “吹得好了,本官便允了你所提之事。”


    季桓晦暗的目光在她周身逡巡,似乎灼透衣衫的烈火,炽热而又放肆。


    辛宜对上他的目光,心脏不由得猛跳。过去,就算与季桓同房,她也从未被迫做出此事。在季桓看来,定是旁人教会得她……她有预料,若是她回答一个是字,指不定会被如何磋磨。


    拼命压抑着羞恼,她迟疑的时间越长,男人的脸色便越黑。


    “我……只会射箭。”她自幼在并州长大,于读书乐理方面一向不太精通。


    射箭,她到底当是什么?男人的脸色才堪堪缓和几分。


    余光瞥见他面上似有悦意,辛宜紧紧咬着牙,她怕自己抑制不住,就要再次同他撕破脸。


    可当下惹怒他绝非一个好主意。若她能出去,再想想旁的办法,她才不会一直甘愿被他禁锢。


    “若您愿意教,我也可以学。”辛宜敛去眸中的厌恶之色,木然地看着他。


    “成,今夜吹得好了,本官重重有赏。”


    第48章 第48章:强取豪夺不安分,一点都不……


    虽然知晓吹箫不是真得吹箫,但真到践行时,她才知这其中的苦处。


    纤细的身子如同深海中一叶孤舟,摇晃得不知归处。


    云消雨歇过后,季桓将早已软成一滩水的女人揽在怀中。温热的大掌抚着她微隆的小腹若有所思地温存着。


    疏解过后,晦暗的眸子恢复清明,余光再次看见她背上那道微红的剑痕时,竟意外有了些许纷乱。


    她在清河深居两年,若他一直不回来,她是否永远就那般等下去呢?


    凤眸微眯,他抬手摩挲着那道疤痕,忽地又意识到有几分可笑来。


    两年算什么,旁人的冷眼算什么,他的冷淡又算什么?这刀伤又算什么?


    她分明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不惜拿着自己的婚事作赌,甚至拿着自己的命去赌,替她那所谓的义父卖命。


    这般看,她与他还真是一类人。


    下意识将人揽得更紧,季桓拥着她,清荷香扑了满鼻,随后餍足的睡去。


    ……


    天色还微亮,辛宜被身上的胀意惊醒。明显得感受到异样的轮廓,她猛地清醒,推了推身旁的男人,怒道:


    “季桓!你出去——”


    她一时羞恼至极,眸中含怒地推着他,分身却在此刻又有了变化。眼尾染着欲色,季桓睁开眼眸,魇足下目光竟诡异温和了几分。


    “不是想出去?同本官说说,你想去哪?而后本官再出去也不迟。”


    “你……”


    辛宜欲哭无泪,他何时面皮变得这般厚。


    微微向上顶了下,辛宜当即惊恐地抓着他,眼神微滞。


    他们从来都不是旁人口中的神仙眷侣,似乎只有季桓一人沉溺于这虚假的欢好中。


    越深究她便越来越遏制不住心底的厌恶。


    “虽是契约,但你总不能……像豢养鸟雀般,连府邸都不让我……唔……出去!”


    “成,等本官得空,便带你出去,你想去何处都可。”


    他在她心口慢捻,看着她,笑意忽地不达眼底,“除了那几处。”


    辛宜顿感心凉,原来她昨日放下尊严做小伏低……甚至吹了箫,弹了琵琶,到头来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季桓在,她还能做何谋划?


    他到底是不肯放过她了。


    “你每日公务堆积,莫不是诓骗于我!”泪珠莹莹,季桓诡异地开口道:


    “那就让云霁随你一起,若你不喜云霁,将后院另几个丫鬟带着就是。”


    辛宜松了一口气,帐然地看着松绿帐顶,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过几天,本官带你出去。”


    男人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一时听不出情绪。


    “唔……大人带妾去哪?”


    “莫急,届时去了便知晓。”


    罢了,一切随他吧,辛宜再也经不住,放任自己那渐渐漫散的思绪,再次坠入汪洋。


    又过了两日,她将养好了身子,再次见到了杭夫人。


    她约摸记得,半月前杭夫人回会稽省亲,同季桓告了许久的假。


    “杭夫人。”她警惕地看着许久未见的杭夫人,有些抵抗。


    季桓既然从未打算放她离开,那她还学何规矩?学好了更好地伺候他吗?


    “近来乏得很,怕是今日不能同夫人学习了。”辛宜体面道。


    “家主吩咐过,夫人近来须勤加学习,不可将往日的功课落下。这些规矩初学时费心,到底是越往后越轻巧。”杭夫人垂眸,凝了几分神。


    辛宜几乎要气笑了,他看不上她,却还强行拘着她在他身边,逼着她与他日夜颠倒地行苟且之事。


    身形微微一晃,她一手撑着桌案,若非杭夫人及时扶住她,恐怕她就跌了下去。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杭夫人一边板正地说着话,同时指节触碰到辛宜宽大的袖口。


    辛宜瞠目结舌地看着隐在袖口里的东西,一时未反应过来。


    “今日夫人将前几日学的规矩再同老身示范一次,老身也好再次纠正。”


    看来她有心掩去方才的事,虽未说明,但辛宜知晓她并非敌人。


    也就歇了方才要为难她的心思,循规蹈矩地将之前若学做与她看。


    二人丝毫未提那事,一个重复着动作,另一个不停地纠正,云霁


    中途过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杭夫人走后,辛宜连忙从广袖中抽出折叠地只有小指大小的信件查看。


    只匆匆扫了几眼,眼底霎时泪意翻涌,甚至是喜极而泣。


    “阿——”意识到此处是何地,急忙将后话吞进肚子,又速速将那信纸放在烛火上燃了。


    她大约有一年未收到阿兄的信了。她知晓他忙于旁的事,在永安是她也只有年节时才会写封信托人送与他。


    阿兄得知她目前的处境后担忧不已,同时对季桓的行径怒不可遏。


    因此,急忙抛下手头的事,回来解决此事。


    最令辛宜兴奋的是,阿兄已将阿澈接走,再等几日,便想办法带安郎同她一起离开吴县。


    她仿佛看到了希望,一个终于能脱离牢笼,逃脱季桓那疯子的桎梏的希望。


    泪意在眼底翻涌,辛宜当即捂住嘴激动地哭出声来。泪珠一滴滴落在碧色裙衫上,留下一处处暗渍。


    情潮褪去,辛宜顿时冷静下来。阿兄同她说的是,本月十六,扬州刺史寿辰之时,趁着季桓忙着赴宴,到时候阿兄再派人去城南把安郎救出。


    阿兄与她约定地方是归月楼,那是一处专门消息买卖的铺子。


    这也好办,到时她领着婢女出去时,再找由头将他们支开就是。


    庭前积雪融了又落,覆了一层又一层。眼见着快到要腊月十六,季桓却还未说带她去何处,辛宜愈发地惴惴不安。


    只要季桓别在十六那日带她出去,一切都会按着阿兄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


    趁着云霁过来换茶的空当,她默默打量着云霁,试探道:


    “大人说带我出去,怎么一连几日,竟没了消息?他人在何处?”


    她主动与自己说话,倒是叫云霁愣了瞬,余光瞥见她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戴的红玛瑙镯子,云霁险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大人今日寻友人赴宴了……一时怕回不来。”


    当初在清河,她还曾对辛宜摆谱,拐弯抹角地要去了辛宜的红玛瑙镯子,也因此被主上打了三十板子,罚了一年俸禄。


    过去的记忆涌出脑海,云霁心头跳得厉害,再不敢小觑辛宜,对她也多了几分畏惧。


    以如今她的地位来看,主上待她是彻底与往常不同了。纵使她再嫁生子,主上还是将人抢来了,夜夜宿在她屋里。


    “原是这样。”辛宜抿着热茶,“季桓他说过,若他公务繁忙,便叫你云霁陪同我出去逛逛。”


    那日不过季桓的床笫之言,是以云霁并未接到季桓的命令。辛宜陡然这样一提,令云霁惶恐起来。


    “夫人恕罪,奴婢并未……并未收到主上的吩咐。”她面色为难,却丝毫不妥协。比起辛宜,显然她更惧怕季桓。


    “若夫人想出去逛逛,不如待雪停了,奴婢随您一起去府中的芮园。”


    “怎么,季桓他分明与我说过,要带我出去,你们这是要违抗他的命令?”辛宜有些气闷,看着云霁又加重了语气,“……你们自然该知晓他的手段。”


    “奴婢自是知晓……主上说了腊月十六日会带您出去,今日才腊月十二,奴婢真得不敢擅作主张,还求夫人莫要再为难奴婢。”她暗暗打量辛宜的神情变化,腰身朝着辛宜行礼,面容无奈却又坚决。


    她的话音刚落,辛宜面上不显,握着温热杯身的指节暗暗又紧了几分。


    竟是腊月十六?


    他这是要带自己赴扬州刺史的宴会?


    惊怒过后,心头蓦地一凉,无奈又悲哀。


    且不提腊月十六那天她不可能会同他一道去,就算她真去了,又以何等身份露面?


    刹那间,她忽地明白过来,她死后整整五年,季桓都未替她收尸,也未将她的牌位放在季氏祠堂。


    如今,他若是借着此事,同外人言明她未死,而是去外地养病。他深居高位,旁人背后怎么咋舌且不提,明面上也会敬他几分。


    她的死,在他那里竟然是可以被随时拿来利用的物什。


    袖中的指节攥得发白,她面色微凝,深深敛着眸子,未再言语。这诡异的沉默令云霁惶惶不安。偏偏辛宜又垂着眼,叫她打量不清楚内里的情绪。


    “你下去吧。”辛宜不想再应付她,将云霁打发走后,当即写了一封信,打算趁着下午杭夫人来宣苑时托她传给阿兄。


    她等不到腊月十六了,但愿阿兄能提前行动,她再也不想与季桓那疯子周旋。


    与此同时,前院书房内,本该外出的男人,庸散倚坐在太师椅上,凌厉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故作镇定的杭夫人身上。


    云霁进来后,看到这冷肃的场面,暗自提着一口气。


    “主上,夫人得知您腊月十六日要带她出门后,便未说话了。”她顿了顿,打量着季桓的神色,继续道:


    “只是,瞧着并不大高兴。”


    她每说一句话,杭夫人的呼吸便会滞阻一分。


    她本以为这一切进行的天衣无缝,知道季桓的人过来寻她时,她尚未在意。


    可季桓忽地将她十日前,去过丹阳的事甩了出来,这不得不令她开始戒备起来。


    “倒是本官看走了眼,你杭氏一族,曾也是会稽名门望族,若无今日之事,本官原想会稽郡长史一职的空缺……”


    长指提着茶盖,缓缓刮着青瓷盖碗中的浮沫,季桓漫不经心地呷着茶,刻意顿了瞬。


    照着以往,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他会毫不犹豫的斩杀。只是想到他要做的事,季桓唇角扯出一丝冷笑,或许事情会变得愈发有意思,故而也多了几分同杭氏多说的耐心。


    话说完,他敏锐得察觉到杭氏常年不变的严肃面容上出现一丝裂隙。


    “杭太傅生前贤名远扬,前朝的宣帝就算病重还曾派人来杭太傅身旁听学……想来,也不过四十载的光阴。”


    杭夫人唇角微抿,极力压制面上的泪意。


    她如今年过半百,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亲眼见着杭家大厦将倾,由盛转衰,到了如今的彻底落寞,穷困潦倒地只能靠给闺阁女子教习礼仪为生。


    祖父在时,会稽甚至一度成了文坛学子心中圣地。他们无不渴望前往会稽,听一听曾经的帝师,精通儒释道三学的老太傅讲一回学,怕是死也瞑目了。


    就连她,也是自幼跟在祖父身边长大,同族学中的男儿一样,学书明礼。


    可这一切,在她祖父去后,父亲不知受了何刺激出家为道,家族的男儿见不得这纷乱的世道,干脆避世不出,正日里坐吃山空……祖父向来又勤俭,入殓时也不过一口薄棺……


    杭氏的衰败,她看在眼里,却又因女子之身,做不了任何改变,日复一日,亲眼看着杭氏彻底没落,尘归尘,土归土。


    杭夫人恍惚了一阵,这才抬眸看向季桓,这位年轻的尚书令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你以为,宋峥那个莽夫,真得知晓你侄儿的下落?”


    果然,杭夫人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煞白,方才所有的隐忍与抵抗在一刻都前功尽弃。


    杭氏的衰败逐日递增,偏偏她唯一的侄儿杭榆不屈不挠,弃文从军,一腔热血地打算从根源上解决国家的外患。


    杭榆认为,只有彻底击退胡人,大雍才能重新休养生息,世族百姓才不会整日里消极怠世,无所事事。


    杭夫人知晓,她这个侄儿志向远大,存了复兴杭氏的大志。故而当时他要投身军营时她也未曾阻止。


    哪想,这一去就是八年,整整八年,了无音讯,仿佛如人间蒸发……


    “大人这是何意?”杭夫人的唇瓣不由发颤。


    “夫人是聪明人,自是知晓谁该信,谁不该信。”


    自来季府见到那位夫人的第一面起,她便愣了一瞬。那位夫人同她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


    后来与那位夫人相处多了,且她又姓辛。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竟是辛违的女儿。


    辛违少时也在祖父堂前听学,若非天下局面太乱,他也不可能与阿榆一般离开会稽,只身北上,实现自己的抱负。


    她受过那人的恩惠,若非被他救上岸,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可出了这样的事,他又偏偏一走了之,令自己的一片相思无处诉说,无处安放。


    脑海中天人交战,杭夫人咬咬牙,挣扎过后,彻底放弃了抵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


    辛宜递信给杭夫人时,她明显愣了一瞬。


    “劳烦夫人……只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辛宜泪眼汪汪,顺着几乎要起身同她跪下。


    杭夫人当即制止了她的动作,默不吭声地将信塞入怀中,眸色微暗,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


    她松了一口气,但愿阿兄看见她的提示,能避开腊月十六这日。


    晚间,季桓似乎心绪不佳,从进来到安寝的整个过程,未曾与她说一句话。


    她本是提心吊胆,担忧事情会败露,暗自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待他更为小心。


    全程,他仿佛吃错了药般,回回贯穿到底,不给她留丝毫喘息的机会。


    季桓凝视着她,面容冷厉。


    不安分,一点都不安分!


    到了如今,竟然还想着那宋峥和韦允安那阉人。屡次将他的话当耳旁风。


    “听云霁说你今日想出去?”


    “唔……嗯。”意识虽有些模糊,辛宜还是应了声。


    “待忙过这几日,本官带你你出去就是。”


    随着动作的越发迅猛,就连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辛宜这回是彻底无法开口了。


    那力道紧得仿佛要将她捏碎般,茫然中,她忽地尖叫了一声,而后是长长的一阵粗喘,缓解着方才的痛欢。


    视线落在微隆的小腹上,男人下意识伸手抚摸,滑腻如暖玉的触感下,季桓的思绪忽地晃动了一分。


    既然她那般在意那个孽种,倘若有天这里有了新的孩子,她会不会就彻底安分下来,在府中相夫教子?


    第49章 第49章:强取豪夺兄妹情深的戏码……


    窗外雪落的声音窸窸窣窣,情事过后,男人怀拥佳人,本欲餍足地睡去。听见门外的三声节律分明的敲门声后,凤眸猝然睁开,安顿好怀中的柔若无骨的女人后,这才披衣离开。


    刚开门的瞬间,凉风旋即转进烘暖的寝屋,吹的帘子翻飞作响。


    雪似鹅毛般卷起,漱漱翻飞。钟栎立在抱厦旁,神情凝重。


    “主上……”


    季桓抬头看着迎面的飞雪,将门阖好,视线落在钟栎身上,冷静道:


    “有事且去前院再说。”


    钟栎眸光复杂,欲言又止了一瞬,跟着季桓去了前院的书房。


    “主上,属下适才收到消息,韦允安……死了。”


    正在垂眸捻玩白玉扳指的男人眉心一拧,旋即反问道:“死了?”


    “确信吗?”


    “你又怎知,不是旁人的障眼法?”


    自若的面容终于裂开一起缝隙,季桓一手撑着太师椅的扶手,同时上身前倾靠近钟栎。


    “你既去邺城查了五年前有关辛氏的事,就同本官说说,当年辛宜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他仍不相信,不过刚将宋峥这条鱼儿引来吴县,韦允安那厮竟然死了。


    若说这背后没有旁得勾当,他是万分不信,垂眸思忖片刻,他忽道。


    “再去查查,那个孽种可还在?”


    “喏。”


    钟栎回想他在邺城发现的蛛丝马迹,同季桓道:


    “夫人被掳后,陶雎向胡人提议,把别驾夫人悬于城墙示众三日,断绝水米,以儆效尤。”


    “第一日过后,夫人许是没气了。接连过了第二日第三日……属下打探过,夫人在那之后再未动弹过一次……当初就连陶雎也探过夫人的鼻息,便认为夫人已死。”


    “那时暑气燥热,胡人信奉生灵自然,他们忌讳尸身腐烂。就把夫人给……带到了乱葬岗。”


    听罢,季桓眸光微滞,若有所思,袖中的指节忍不住蜷缩又松开。不过他也未曾纠结于这些微弱变化,又问道:


    “且再查查,并州特别是凉州还有西域那边,有没有掩饰隐蔽气息的药物。”


    “喏。”


    “备车,本官今夜亲自前往城南。”


    车辙压过适才落下的新雪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宽敞的马车里,男人反复咀嚼其中的信息可能,白皙的面庞上神情莫测。


    若是辛宜得知了此事又待如何?


    她还曾大言不惭地说他比不过韦允安那厮。明里暗里都是厌恶他,维护那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阉人。


    他兀自思量着,忽地眸色一惊,蓦地后怕起来。若之后辛宜真要一心求死,他似乎再也找不到拿捏她的筹码。


    至于那个孩子,她的存在都叫他厌恶得紧,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辛宜和韦允安的过往点滴,每一刻都叫他恨得发慌又厌恶。


    目前他还无法分辨,到底是韦允安在她心下重要,还是那个孽种在她心下更为重要。


    不到万不得已,他断不会将那孽种拿出来折了自己的颜面。


    韦允安,这个凭空出现横插在辛宜和他之间的障碍,若真就此死了也好。


    此后不叫辛宜再见他,大抵可将此事遮掩了去,若辛宜再闹,他就……将那个孽种一并提出来。


    马车行过城南小巷时,内里一篇灯火通明。钟栎早一步请了大夫前去,另不放心,还私下找来了仵作。


    还未进门,乌黑的皂靴旋即顿住,看着脚下的一层染着血渍的殷红,季桓眯了眯凤眸,眉心微皱。


    “怎么回事?”


    “大人,属下该死,是属下的疏忽,一时未查,叫他找到了瓷片,割了颈……”


    一腔怒气汇聚在心头,下不去也上不来。


    “好,真是极好!”


    男人冷了脸色,几乎是咬牙切齿。他此时不知究竟该喜还是该怒。


    这个碍眼的东西真死了。


    和他后院那榻上的女人一样的有种,就连死,也都用瓷片割颈割腕。


    酸意咕咕冒着泡,他早该令人在此处留下一把匕首,好叫那阉人随时想死就死,也不必碍他的眼。


    他一向警觉,饶是心底不舒坦,还是越过了那摊血渍,朝着里屋走去。


    钟栎跟着他一并进内,只是看向那仍跪在雪地上的侍卫,目光中隐隐不忍。


    “大人。”


    里间的人看见季桓,纷纷诧异不已,赶忙上前行礼。


    季桓没有给他们一个眼神,阴鸷的目光如同长了勾子似的,直直落在那张简陋的小榻上,被一张白布从头盖到脚的人。


    他缓缓逼近,上前正欲掀开白布,却被大夫仓惶拦下。


    “大人不可!他死状太过寒碜,大人乃金贵之躯,若见了阴晦事物,恐于大人不利。”


    季桓并未因此话而停下,只深深看了眼那大夫,吓得人赶忙缩了回去。


    他兀自掀开白布,入目的确实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脖颈处的伤处皮肉翻卷,早已干涸的血渍凝在上头,像是结了痂。


    浓郁的血腥气转入口鼻,季桓不顾脏污,隔着血肉翻卷的伤处试图去探他的气息。


    冰冷的指节将要触碰之时,仿佛被刺了一般,季桓猛地收回手,厌恶地拿些帕子拭擦。


    “再去请两位大夫过来。”他顿了顿,朝钟栎道:


    “你亲自带人去,务必时刻盯着。”


    眼下虽有仵作和这白发耄耋的大夫,但并非他亲眼


    盯着,难保其中不会被旁人做过手脚。


    与此同时,之前派出的另一波侍卫也寻了过来,同季桓道:


    “主上,属下去看过,那个孩子仍在廉江巷。”


    此时,季桓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许。若说一开始他有七分疑虑,那见到韦允安的尸身和知晓那孩子仍在廉江巷,七分的疑虑也就变成了三分。


    眼下,只要再等其他两位大夫过来,他便能完成打消疑惑。


    又有两位医者冒雪被请来,反复查看韦允安的伤口,又经把脉后,几乎都是毫不意外的摇头。


    “你们可曾听过,令人暂时隐蔽气息的药物,其状若死,隔一段时间却又会重新醒来?”


    两位医者捻着长须,似乎想起什么事情,激动道:


    “前朝的太真贵妃似乎就用了这种物什,躲过马嵬坡的祸乱,东渡瀛洲……”


    “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老朽并未见过这等要命的药。”


    另一旁的仵作也点了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季桓。


    他们的回答显然不能令季桓满意,毕竟他身边不就有一位现成的“起死回生”的例子吗?


    “这种药中原或许没有,那西域呢?身毒呢?”


    “回大人,天下之大,或许真无奇不有。恕老朽学艺不精,未曾见过……”


    问不出什么,季桓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钟栎小心翼翼地靠近,询问道:“主上,这尸身该如何处理?”


    季桓侧身又看了一眼,漆黑的眸子盯了一会儿,沉思道:


    “三日后,捡口薄棺,将人埋了。”若真有暂时掩蔽气息的药,只要熬过三日,不会醒来,那便是死头了,他也能彻底放下心来。


    “喏。”


    折腾了大半夜,大雪不仅微停,反落得更紧。层层铺在地上,盖住了深深的车辙与脚印。


    ……


    翌日。


    辛宜起身时,摸到身旁的床榻早已凉了许久,知晓季桓不在身边,这才松了口气。


    庭前积雪已深至足踝,婆子们一大早就执着铁锹铲雪,忙了一个多时辰才彻底将青石板上的积雪铲净。


    立在窗旁,看着那堆叠在青石板两旁足有半人高的积雪,辛宜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自阿澈出生以来,似乎并未下过这样大的雪。去岁时,她还不会走路,安郎抱着孩子匆匆从外面赶来,不想阿澈并不畏冷,反而睁大眼眸,伸出一双小手,去抓那漱漱下落的雪花。


    逗得她当即捏着那软嘟嘟的小脸疼爱不已。


    “怎么这么不畏寒呢?”


    “难不成随了阿娘?”辛宜捏着女儿的脸蛋,虽然对孩子说,但眼眸一直看向抱着孩子一言不发拧着眉头的男人。


    “还说不畏寒,快随我进屋去。”被韦允安抓着手腕,旋即拉进了房内。


    辛宜顿时反应过来,原来她的手冰凉得紧,只得任着他将自己的一双手放在温热的掌心捂着。


    她原来也是不畏寒的,可惜过去落水得了时疫,身子愈发的差,再加上喝过得许许多多寒凉的避子羹,在冀州城破后受得那些磋磨,她的身子骨也越来越弱。


    导致如今,吹一点风都头昏脑涨,完全离不得地龙。


    约摸此刻,杭夫人也如期而至。


    辛宜不经意地眉尾轻扬,她不知阿兄到底是如何决择的。


    抬手合上了窗户,她这才期待地看向杭氏。


    被她炙热的目光看的有几分不适,心中的内疚隐隐越作,杭夫人面上不显,不假辞色仍向往前一般,寻个不经意的瞬间,将信塞进辛宜袖中。


    “夫人,今日过后妾身便不会再继续教授夫人礼仪了,夫人兀自珍重。”


    她能为辛宜做的,也只有此了,再同季桓周旋时特意隐去了她夫女的情况。


    只是不知,能遮掩多久……


    辛宜正练习端坐时,杭夫人忽地起身同她行礼道:


    辛宜只诧异了一瞬,但想到杭夫人可能家中有事,便也未多问,只是有些不忍,阿兄好不容易找了人同她联系,如今人又没了,不知阿兄还得费何等功夫。


    “我知晓了,只是夫人为何走得这般仓促?莫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她还是不大安心,杭夫人如今是她去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若是连杭夫人都走了……辛宜不敢想象那种情况,只能尽力拉拢杭夫人。


    昨日季桓召见她时,说得便是此事,信送到了,她这颗棋子的用处已经完成。季桓向来不会再用任何背叛过他的人。


    杭夫人当然不会如实说明个中缘由,只轻描淡写遮掩了过。


    “阿……他那边可是出了什么变故?”辛宜仍不死心,水润的杏眸里含着疑惑,坚持道。


    “夫人说得是何妾身不大明白,妾身的夫君病重,妾身实在耽搁不起……望夫人恕罪。”


    杭夫人弯身,极为规整的行了一礼。


    辛宜知晓不能强人所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和阿兄的来往经太守府的人传信,终是不妥。


    出了太守府的那一刻,杭夫人紧紧绞着帕子,无奈地回头望了一眼,无奈地走了。


    杭夫人一走,辛宜旋即抽出信,快速过目。


    阿兄与她约定的日子是腊月二十,旁得事且叫她不必担忧。他自会周全到底。


    辛宜捏着信,茫然的目光盯着那一列用行书书写的“腊月二十”几个字。


    为何是腊月二十呢?今日才腊月十四,她原以为阿兄会与她约在明日。


    纵然如此,沉寂已久的心却又按捺不住地荡漾起来。很快,她就能见到她的丈夫,她的女儿,还有阿兄。


    她实在是受不了此处生不如死的折磨。


    ……


    腊月十五。


    雪落了又化,一连几天甚至出行都困难。平日里摆卖蔬果的商贩碍于天气,大都没有出摊。


    饶是这等天气,街头巷尾的角落处背着背篓卖木炭得但是多了些。


    宋峥带着斗笠,将脸遮去了大半。他警惕得打量着周围,抬眸见到了归月楼三个大字牌坊时,匆匆而入。


    过去他与父亲一直辗转北方,未打仗时还经常有胡商往来。是以大家不时看到胡人,到也见怪不怪。


    南方到底不同,此处的百姓对胡人的印象,全然来自当年的永嘉之乱。他的样貌较为硬朗粗犷了些,眉弓鼻梁高挺,眸色浅淡,难免不会引人注目。


    归月楼名义上城东的一家酒肆,实则却是另一个人的产业。


    临行前,他犹记得被风吹开的幕篱下的鲜艳红唇张合着,笑得肆意轻快。


    “你此番且瞧着,归月楼是不是好去处。”


    “到时可莫忘了,将你妹妹带过来给我好好瞧瞧。”


    轻浮的声音在脑海逡巡,宋峥厌恶地拧了眉心。


    虽然如此,他到底未将斗笠摘下,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大门处。


    大雪尚未消停,门外朔风凛凛,刮得人心尖纷乱。


    宋峥握紧腰间的剑柄,隐忍又担忧地闭上了眼眸。


    “救命,阿兄救我!!!”


    “绾绾!”


    耳畔猛然间钻进一阵尖锐的呼喊声,宋峥当即惊醒,寻着声音冲了过去。


    风雪都被他甩在身后,锐眸直直看向巷口处那被一群侍卫围堵的女子。


    隔着纷扬风雪,只见她一身霜白衣裙,在寒风中瑟缩着身子,她在怕,就连幕篱的轻纱都被带得颤抖。


    “阿兄,唔!救我!”


    “绾绾莫怕,阿兄带你走!”


    宋峥紧紧握着拳头,他犹记得当初把绾绾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担忧惧怕与不安。


    宋峥二话


    不说,抬起手腕对准那围在她身旁的侍卫,弩箭露出了一刻,对面的几人瞳孔猛地。


    趁着机会,宋峥拔剑冲向那几人,目露狠厉,同时射出机关连弩。


    刹那间,数支弩箭接连射出,朝着劫持那些侍卫的面门而去,登时就听到一连窜痛不欲生的哀嚎声。


    不远处,男人慵散地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呷着热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主上,宋峥怎么会有这种机关连弩。属下记得当初这种齐发连弩是有扬州刺史府设计出的图纸打造而成,听说尚在研制中,至今还未给送去洛阳……”


    钟栎的目光一直盯着宋峥腕间的连弩,面色沉重。


    “他非要在本官眼皮子底子用这连弩,便怪不得旁人了。”季桓淡然道。


    “待本官生擒了宋峥,直接带去刺史府去,齐琼之若不能给本官一个交代,便会生咽下此事,反倒白送本官一个人情。”


    “再者,不是齐琼之,那也和刺史府的人脱不了干系。宋峥,刺史府,青泽山,倒还真叫本官刮目相看。”


    自冀州的事了结后,他心下也猜到宋峥或许生还的可能。不过那时并未将之放在心上。


    宋雍已死,其部曲也早在和胡人与幽州兵的交战中折损殆尽。宋峥就算活着,也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苟且偷生而已。


    至于为何会选在扬州,季桓眯起眼眸,若有所思的目光沉沉落在宋峥身上。


    此次他来扬州吴郡,以钦差之名来料理吴郡的这些事只是其次,郭晟另留了一件要事与他。


    郭晟过去同他谋划,虽从小皇帝那里禅让来了皇位,可却并没有拿到传国玉玺。


    皇位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心底门清。郭晟想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坐稳那个位置,必然要拿到传国玉玺,彻底令天下人臣服。


    至于这传国玉玺,也非是小皇帝不愿交出,实则他自己在位数年来,都未见过传国玉玺。


    郭晟和季桓几经推敲,最后认为传国玉玺极有可能在前朝的定昌宫变中遗失。


    小皇帝赵津的父亲——永嘉帝,皇位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他最开始曾被灵安帝封为胶东王。


    当年钦天监曾算出太子克父,晚年的灵安帝因为对定昌太子猜忌不已,几次三番动了废太子而立胶东王的念头。


    定昌太子被逼得发动宫变夺权,然事情败露,灵安帝一怒之下赐了太子府众人以死谢罪。


    然而灵安帝后来才彻底查清定昌太子宫变的缘由经过,竟是他听信谗言,被那钦天监等人蒙骗,冤枉了太子。


    但定昌太子阖府覆灭,就算灵安帝死前为其平反,也挽回不了这场死局。


    自那次宫变之后,灵安帝,永嘉帝,再到后来的小皇帝,凡所下发的政令公文,皆改用私印。


    碍于皇帝尚在,且都是大雍血脉正统的帝王,文武百官才未对此事上疏纠正。


    郭晟私下里派人撅过定昌太子的坟茔,里里外外全翻遍了,仍是不见玉玺的下落。


    唯一叫他们查出了破绽便是,墓里定昌世子的趾骨竟足足有九寸长!


    定昌世子死时不过十一二岁,身量还未长出,却有这样的大的脚。


    季桓幼时也曾做过定昌世子的伴读,他自是知晓这位世子的情况。定昌世子身量本就不高,身形又单薄羸弱,十一二岁的孩子,不可能会凭空生出一双大脚。


    郭晟旋即怀疑定昌世子假死逃生的可能。放下的心又高高悬了起来。


    永嘉帝此人平庸无才,又荒淫残暴。登基后,大肆宠信宦官,曾多次默许宦官干政,同朝臣分庭抗礼。


    包括当年的永嘉之乱,也是永嘉帝听信谗言诛杀了戍边大将魏平,这才使得胡人攻入洛阳,永嘉帝仓惶之下逃离长安。将大雍的万千黎民置于胡人的铁骑之下。


    政事越来越颓废腐败,各地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开始不满永嘉帝的行为,纷纷拥兵自重。


    到了小皇帝登基,大雍的天下已名存实亡。


    他郭晟在这场乱局中脱颖而出,重新平定天下,建立新朝。可坏就坏在,他过去曾是大雍的臣子。


    当年的定昌太子仁义忠善,还曾亲自出兵于扬州一带平定海寇作乱,在民间破得百姓爱戴。


    如今并州、幽州、冀州、兖州、豫州、司州都是他们彻彻底底打下来的。而扬州、荆州却是见势不对主动归降。


    天下初定,新朝尚且根基不稳,定昌世子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他一统天下,收拾乱局后现身,很难不令郭晟起疑。


    且扬州又曾有定昌太子的旧部。若定昌世子想要起事,必不会越过扬州这个“故地”。


    这件事始终是郭晟心底的一根刺,为此他特意嘱咐季桓,在扬州要特意留意定昌世子的动向。


    茶面上当萦绕的热气渐渐消散,季桓收回思绪,想到底下那处“兄妹情深”的戏码约摸该到了精彩处,唇角不由扯出一丝讽笑来。


    另一厢,宋峥同那几个侍卫厮杀完,想也未想,直接攥上辛宜的腕子,头也不回地扯着她跑:


    “想必此处还有旁的帮手,绾绾快随我——”


    话还未说完,身后忽地一凉,一把匕首从他腹部径直穿过!


    第50章 第50章:强取豪夺你我之间,永远不……


    意识到什么。宋峥当即挑起长剑,一把掀翻了“辛宜”的幕篱,入目的竟然是另一张生疏的面孔。


    怒火在心底烈烈灼烧,他像是察觉不到痛似的,霎时腕骨一转,长剑划破“辛宜”的喉咙,抬脚将人踹了几步远。


    转身时察觉危险,当即隔着窗与楼上的那双轻蔑又讽笑的眸子对上。


    “季桓,狗东西!”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宋峥想也未想,目眦欲裂抬手对着那扇窗射出一连串弩箭。


    他此刻真想不管不顾得冲上去,直接去了季桓的狗命,用他的血去祭奠父亲。


    余光瞥见地上那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仅有的一丝理智还是将他彻底的拉了回来。


    假的死了,那真的绾绾还在季桓手上,他还得留着这条命,将绾绾救回来。


    眼看着周围的官兵越来越多,宋峥拧眉从怀中洒出一袋石灰粉,恨恨地趁乱朝着归月楼隐去。


    “主上,人似乎朝着归月楼去了,是否派人将归月楼堵死,他受了伤,许是跑不了?”钟栎眯着眼眸,探向对面的四层高的归月楼。


    “不必再追,他既敢往归月楼跑,定然也能猜到我们会封楼,既然如此,你说他肯寻死吗?”


    “辛宜还在本官手上,他可舍不得死。”男人眉目舒展,畅快地笑出声来,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眸底的阴翳越来越浓……


    季桓这么一点,钟栎当即反应过来。就连平民百家里都有地窖,世家大族家里有暗室,至于这归月楼的暗室……


    “暗中去查这归月楼背后都有哪些人?这般未雨绸谋,竟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私下开挖暗道。”


    “大人,城南那处今日已经下葬了。”钟栎想起什么,禀报道。


    闻言,男人眼皮都未抬一下,兀自转着手里的茶盅,漆黑的长睫掩去了眸底的阴鸷。


    “吩咐下去,谁要敢把此事传到她耳朵里,本官定要那人生不如死。”


    “喏。”


    ……


    陡然从梦中惊醒,辛宜赶忙坐起身,死死抓着被褥,重重喘着粗气。


    “不要!”


    她方才梦见阿兄来寻他。


    阿兄骑着他那匹枣红长髭大马,还背着她常用的玉骨长弓,身后的马车里,是抱着孩子的安郎。


    阿兄眉弓凸起,眼眸忧郁,似在气她久未与他去信。安郎依旧是呆讷又儒雅地望着她笑,阿澈瑟缩在安郎怀中,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征征看着她,嘟着小嘴不说话。


    车马行得越来越快,辛宜眼睁睁得看着那马车跃过她,向前奔去。她拼命挣扎,可腰间却死死横着一把大掌,桎梏着她生生错过那车马。


    而后她亲眼见马腹上千疮百孔,她所珍视在乎的人,都已陷入深渊……


    “夫人这是又做噩梦了吗?”听见辛宜的声音,云霁匆匆赶来。


    “现在是何时了,季……大人他呢?”辛宜扶着额头,面露焦烦。


    “回夫人,现在是午时一刻。大人……大人一早就出去了……”云霁想说,主上其实一整夜都未回来。


    且不久前,又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但主上吩咐过,无论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能扰到辛宜  。


    “十五……”辛宜默声呢喃着,她不相信,她还是不相信阿兄会拖到二十。


    阿澈既然已经被带走,阿兄那边再多拖一日,难保不会露馅。何况明日是腊月十六。


    扬州刺史的寿宴,她若真出去露了面,再想走,不是难上加难?


    今日外面,季桓那厮定然有事瞒着她……且极有可能,是她的阿兄!


    还有她的阿澈,她的安郎!


    “我今日头有些疼。可否请郗大夫过来一趟?”辛宜无力道。


    “夫人忘了,大人说过,不让郗大夫……”云霁有些无奈,现在的辛宜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儿。若她稍微有一点不悦,给主上吹了枕边风,可有她云霁好日子过。


    她犯过不少错,主上都未对她动真格,皆因她娘是卢夫人的陪嫁丫鬟,主上少时,她就在身旁伺候了。


    眼下辛宜可不一样,主上千方百计才把人困在府上,夜夜宠幸……


    “那让深慈师父过来,听闻她略通岐黄之术。”辛宜道。


    “夫人,深慈师父身份非同常人,若将她请来,回来和主上遇见了,是犯了大忌的。”


    “不如奴婢去请张府医。”


    “我身上也疼,难道还要那个老头子过来瞧我的身子?”


    辛宜拧着眉,眼眸中凝着憋屈与恼恨,“怎么,季桓他不让我出去,还要把我锁死在里头?”


    “与其如此,不如我一头撞死了,碍不着你们的眼。”


    “夫人!”云霁这下彻底急了,眼下季桓根本不在府内,一时找人通秉指不定要何时。


    “夫人莫做傻事,奴婢……奴婢这就去请深慈师父过来。”


    云霁走后,辛宜长舒了一口气,无力地躺在榻上,怔怔地看向帐顶。


    上天真要将她的所有逃生之路尽数赌死吗?


    她再也不想这般,被人摆布命运,如笼中雀般叫人圈养,予取予夺。


    若明日腊月十六,她真出现在众人眼前,做实了别驾夫人未死之事,她就真得回不去了。


    “安郎。”


    “阿澈。”


    “阿兄。”


    辛宜不甘心地坐起身,目光扫过苍青纱帐的上挂着的香囊,玉钩,再到拔步床上嵌着的鹅卵形西洋镜。


    她迅速下了床,光着脚匆匆行至妆台前,拿起一支长形紫檀木匣,再踩上榻,举着木匣拼尽全力砸向那西洋镜。


    “辛宜,你做何?”


    男人刚踏进门,就看见屋中女人披头散发,白衫飞扬,疯了似的冲上榻砸什么东西。


    光是听见熟悉的声音,就令辛宜吓得够呛,趁着季桓还未过来,她不动声色地捏起一片碎镜,藏进了袖中。


    季桓行至里间时,正看见女人站在榻上,神色怔怔地望着自己。而脚边,却是明晃晃的一摊碎瓷。


    镜子崩碎时候,尖碎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了一道道血线。与她苍白的面容相互映衬,愈发凄丽诡异。


    季桓登时眼皮猛跳,集中精力打量着她,竭力探究着她眼底的情绪。


    莫非,她已知晓?


    “辛宜,你先……下来。”他紧紧盯着她,小步靠近,用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润语气。


    他一反常态,倒令辛宜愈发狐疑,她知晓,季桓从来都不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人,若是有,也全然是装出来的,指不定又在酝酿着什么阴私,好叫她不好过。


    辛宜未理会他,绕着他靠近的方向往相反处跑。


    脑海中同时在思忖着,为何杭夫人会匆匆辞行,为何日子忽地变成了腊月二十。阿兄从不会选择二十,她今早才记起来,当初赤山之乱开始时候,正是三月二十。


    阿兄的母亲,正是死在了赤山之乱中。


    杭夫人可能早已暴露了,所谓地腊月二十,那分明是季桓再一次骗她的障眼法。


    是以,季桓极有可能知晓,阿兄是腊月十五过来寻她。前几日,季桓可都在一旁盯着她,今日难得不在身旁。


    眼看着季桓逐渐逼近,辛宜如同受了惊的兔子,拾起一旁的檀木匣子,毫不留情地朝季桓砸去。


    旋即,光着脚跳下了榻,顾不得踩上碎瓷,辛宜一个劲地往前跑,如同后面有疯狗在追她。


    “辛宜!”


    木匣子愣愣实实地砸向季桓的心口,引起一阵悸痛。饶是如此,季桓也并不理会,疼得手臂颤抖,他也要挡在身前,迅速将那正欲逃离得女人拦下。


    掐着她的腰身,将她紧紧锁在怀中,哪也去不了。


    他不会放手,也不可能放手。


    死也不会放她走!


    韦允安都死了,辛宜只能是她的,就算再有旁的韦允安,他杀了就是。


    有一个,杀一个,有十个,杀十个。


    对,还有那个孽种,韦允安死了,辛宜定然放不下那个孽种。


    那就,一并杀了。


    季桓眼眸猩红,手下力道愈发紧锁,垂眸望着怀中的女人。


    她原本就是他的女人,不该想着旁的男人。


    “放手,我叫你放手,疯子,疯子!”


    瘦弱地腰身被他桎梏住,辛宜根本无处可逃,在他怀中挣扎着,怒骂着。


    无论如何被她咒骂,季桓始终面不改色,直接揽着腰身将她打横抱起。


    义父已死在了季桓的算计中,阿兄是义父唯一的血脉,若非他,阿兄又怎会落到季桓手上。辛宜又怒又恼,在他怀中挣扎着,双目氤氲着恨意。


    “疯子,季桓,你若敢动他,季桓,你若敢动他,我就——”


    “呵,杀了我?”男人忽地冷笑出声,死死盯了她半瞬,终是阴测测道:


    “辛宜,我告诉你!你我之间,永远不死不休!但辛宜你记住,本官未准你死前,你休想。”


    说罢,季桓瞥了一眼满是碎瓷的拔步床,眸中射出寒星,腰间力道收紧,抱着怀中挣扎的身躯抬步朝着门外而去。


    恰此时,云霁带着季泠过了垂花门。


    “季桓!”


    数十年未见,季泠看见他那一刻,心底五味杂陈,眸光复杂。


    眼前之人一身僧袍,眉眼间沾染着风霜流转的痕迹。立在云霁身旁,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悲悯复杂,恼恨幽怨,以及……一丝丝可怜?


    季桓抱着人顿住脚步,压着眉眼眸光阴鸷,周身的压迫一层层逼近,吓得云霁急忙垂下了头不说话。


    “季桓,玉绾她晨起头痛,身子有些不适,我带了针灸,你先将她放下,我看看吧。”季泠颤着唇瓣,极力压抑着心中的苦恨。


    “下去,领五十板子,今后再不准进宣苑。”


    “季桓。”季泠不由得上前一步,想打断他,但季桓并未给她说话的机会。


    虽冷冷看着季泠,但季桓并不同她说话,反而先行令侍卫上前处欲将云霁拖走。


    “主上,求主上饶命,是夫人,她午时一刻醒来说身上痛,这才要奴婢去请深慈师父。”云霁挣脱着,当即扑通一声跪下,身子抖成了筛糠,她不是故意要坏了主上的规矩!


    “郡守府离主上的官署不近,去请府医恐夫人不便,奴婢看夫人实在疼得难受,这才随着夫人的意思,去请深慈师父过来。”


    “求主上饶命,求主上饶命。”


    “午时一刻才醒来?”季桓登时把握住重点,冷厉得瞅着怀中幽怨怒视着他的女人,一把无名大火蓦地烧了起来。


    眼下不过午时二刻,短短一刻中,知晓那件事的人本就不多,辛宜又能从何处知晓?


    既然如此,那方才她又做那种要死要活的疯颠模样,是为了宋峥?她以为,他捉了宋峥,会对宋峥下狠手?


    好啊,才死了一个韦允安,就又来了一个宋峥,还是早就和她不清不楚的那个宋峥。


    那他就更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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