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强取豪夺“绾绾,你好狠的……
在回来的路上,辛宜就知晓,若要想彻底将今日的事瞒下,那就须再激怒他一次。
见惯了他带来的阴霾风雨,如今,再没有什么好怕得了。
这条路,熬过去,他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不然……
辛宜垂下眼眸,不愿再想那个结果,此番她也算破釜沉舟。
她向来只做最坏的打算。对季桓,她也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绾绾回来了。”男人抬袖掩去玉扳指碎裂的狼藉,依旧若无其事,语气温润平和,一步步朝她走来。
似乎并未注意到她沐发换衣,眉眼带媚的模样。
“绾绾此时回来,尚且不算晚。”他看着辛宜,余光似要探进她的领口,眸光灼灼,欲图寻找一些旁的痕迹来。
“阿梧和阿萱的法事也快了结,只须生身父母的一些东西,你且随我进去,取些血为阿梧和阿萱超度。”他又攥上辛宜的腕子,连带玉扳指碎裂后陷入血肉的碎玉也一并刺向了她。
辛宜骤然吃痛,猛地甩开了他,急忙往后退了几步。
他这次倒不像清晨时那般用力,辛宜诧异地瞪着他,隐约不安。
他无奈冷笑着,看着她摇了摇头,忽地沉下声来,言语颇似命令。
“绾绾,过来。”
辛宜依旧倔强,同时也有激怒他的念头,冷声道:
“我不可能任由你取血。这场法事,本就是一场笑话。”
哪里来的两个孩子?不过是他的一场春秋大梦。季桓,季桓怎么配有孩子呢?他这等人,就该孤独终老,病死惨死,怎么死都成。
“笑、话?”季桓面上的平静在挂不住,冷笑一声,咀嚼重复这两个字。
“他们在你看来,就是笑话?还是我季桓在你看来,就是笑话?”
“辛宜,那是你我的亲骨肉!”男人双眸泛红,眸中闪烁着隐隐泪光,似乎真被这话伤透了心。
“你另寻旁人,我本不欲同他计较。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今日引诱你!”
季桓阴鸷的眸子死死盯着辛宜,男人强忍着心悸腕痛,嗓音低沉的喑哑。
他自然不会埋怨辛宜,若无那天杀的姘头,辛宜怎么可能会在今日出去?
千错万错,都是那个姘头的错。
“今日是我们为阿梧和阿萱超度之日,我知你本不愿弃他们而去,定然是他,定是他蛊惑了你。”
“这一次,就算是阿梧和阿萱,也不愿看见他们的阿母,寻了旁人,弃他们而去。”
“是我要寻他,与他没有干系!”辛宜忽地抬高下下颌,目光倔强地盯着他,带了几分中气。
“季桓,这个毫无底线的小人,上回走时你分明又答应了我,不动檀奴,为何却在茶楼外安插弓箭手,取他性命?”
“季桓,你还是如此卑劣至极,心狠手辣!一点都没有变,一样的令人作呕!”
“我告诉你,我今日就是不想看见这荒唐的超度,我更可能再取我的血超度这两个尚未出生的孽障!”
如果说,辛宜找那檀奴,他尚且能够忍受。可那“孽障”二字,却是彻彻底底地在他心口捅了一把刀,痛得他面目狰狞,血泪模糊。
“孽、障?”他忽地大笑起来,猩红的眼眸混着血泪,步步紧逼着辛宜,似地狱修罗,狞笑道:
“原来你就是这般看待你我的骨肉。”
“还是说,你眼里只有韦允安的孩子?”
“若叫阿梧和阿萱知晓,不知会何等伤心。他们也是你的骨肉。”
身后就是墙,辛宜再退无可退,目光警惕地盯着他,袖中的指节紧紧握着断匕。
“骨肉?”辛宜慢慢倚着墙挪动,反问道:“连出生都未出生,不过两个死胎,算什么骨肉?”
“你作得孽,却要拉我一起承受……你口口声声说要对我好,而今呢?”辛宜冷笑着。
“步步紧逼,恐吓威胁,狗急跳墙。是,装不下去了?”辛宜笑着,手中的指节却握得更紧。
“绾绾,我只不过想同你一起为阿梧和阿萱超度。”被她戳中痛处,季桓渐渐恢复冷静。
“可我不想!他们也曾是我身上的一块肉。那是我的孩子啊,我为何不想见到他们,你还不清楚吗?”
“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得要逼我想起那些事?”
“你自己大言不惭,自以为蒙蔽得了天下人,自欺欺人。连你季桓都不敢低头,不敢直面对我的伤害,我为何不能逃避!”
“为什么要这番逼我!”
“我今日,死在不会随你进去,死也不会放血,死在不会,认他们!”
“好。”季桓闭上眼眸,深深舒了一口气,去缓解心悸的折磨。
可那股郁气实在无处发泄。他知晓了辛宜不愿去,他自会想旁的法子取血。但,偏偏在今日,她去了茶楼。
换了衣裳,发尾湿漉,甚至她脖颈处隐隐都有几处红痕……
那姘头好似执意要给他填堵,叫他不快。
“绾绾,是我的不好,未思虑周全,平白又叫你伤心难过。”
“那个人,你若实在喜欢得紧,今后我自会重新为你寻一模样相似的,供你狎乐。”
察觉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没有一点真诚,全是威胁作贱,辛宜当即惊怒:
“季桓,你又要做何?”
“绾绾,我怎么能看着阿梧和阿萱平白流泪呢?”
他说着,上前一步,握着辛宜的肩膀,让她的视线落在堂内的两盏明灯之上。 “你听,他们在里面哭得多难过?阿萱还那么小,尚在襁褓。”
“阿母不肯见他们就算了,还被姘头蛊惑。在他们超度的日子,同旁人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季桓!”辛宜未曾想到,他竟疯癫到了这个程度,根本就没有孩子,根本就没有孩子!哪里来得魂兮归来?
“绾绾,阿梧和阿萱同我说,要杀了他。我这个做阿父的,又怎么不同意?”
“季桓,你别在自欺欺人,你若再动檀奴,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已经失去了我夫君,你不能动檀奴!”
辛宜挣扎着,想挣脱他的桎梏,这次没没有挣脱掉。
他的手劲儿之大,足以捏碎她的肩胛。
季桓倒没有再回应他,只是凝神盯着她脖颈处的红痕,逐渐失神,忽地,他将辛宜抱在怀中,旋即俯身咬去。
“唔!”
辛宜着实没想到他会偷袭,当即又惊又吓,僵着身子不敢再动。
为求逼真,林观不过是在脖颈上点了胭脂。这疯子竟然还敢咬她,辛宜气得疼出眼泪,仰着脖颈一时无法动弹。
季桓依旧禁锢着她,将她圈在怀中,允吻着那处,诡异又疯狂。
良久,直到新的红痕彻底覆盖上那道碍眼的痕迹,季桓才喘息着,松开了她。
禁锢松动,辛宜旋即回神,执着匕首捅向他的腹部,再无一丝犹豫。
餍足过后的男人一时无察,眼睁睁地看着匕首捅进了自己的下腹,距离要害,仅剩三寸……
辛宜憋着一口气,见他被
捅后依旧在愣神地看向她。当即气势汹汹地冲进那厅堂,踩过地上盛放鲜血的玉碗,直冲供案。
意识到她要做何,男人眸底罕见地起了丝恐惧,也不管腹部插着的匕首,快步跟上,怒道:
“辛宜,住手!”
辛宜只管当耳旁风,无视那僧人眸中的震惊,面色如霜,冷脸掀翻了供案。
连带那长明灯烛,也跟着滚落地上,蜡油淌了一地,火苗逐渐燃起,将那经书一同灼了。
“不要!”季桓上前,徒手就要将火中的灯烛拾捡起来,辛宜本就烦,直接向那灯烛踩去。
季桓忽地跪趴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灯烛被辛宜踩在脚下,心中的寄托似乎就此被斩断,痛不欲生。
季桓抬头看向他,双目猩红,面容冷肃,疯癫痛苦。辛宜依旧面色如霜,冷冷瞪着他,眸带嫌恶。
“绾绾,你好狠的心!”
季桓身居高位久了,从未这般狼狈。就算那时虚情假意救她,也依旧是恃权傲物,处处端着架子,自以为是。
眼下看到他这疯疯癫癫,浑身是血,跪趴于地,求而不得的卑微模样,辛宜蓦地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愉悦。
“你季桓也不遑多让。”
“事已自此,你做这些不过是安你自己的心。”辛宜垂眸看他,视线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渐渐向上。
“世间种种,皆覆水难收。”见有几滴血沾到了手上,辛宜不动声色地擦去。
季桓颤颤巍巍地起身,眸光低垂着,极力去遮掩自己的情绪。
视线落在下腹的匕首,季桓心中苦笑着,旋即,他看向辛宜,眸带探究?
“这也是他教你的?”
很显然,他指得是匕首。她又一次身藏利器,想杀了他。
还未待辛宜回答,季桓当即拔掉匕首,语气阴森又冰冷。
“那就,更留不得了。”
旋即,他不再看辛宜,转身离去,佝偻着腰身,颤颤巍巍,任凭腹部和腕上的鲜血蜿蜒淋漓。
辛宜发觉戏做得有些过头了,真怕他又狗急跳墙,去动她的阿澈,急忙追上去。
“季桓!”
听到女人的声音,季桓心头一顿,却不回头,只冷冷道。
“将夫人送回房,好好沐浴净身。”
第82章 第82章:强取豪夺“这一整夜,我都……
“季桓!”辛宜有些怒了,看着周围汾涌而至的侍女,忽地意识到,她仍深陷囹圄,被季桓桎梏,她太过大意。
“季桓!”乌发散乱,辛宜紧紧握着发上的玉簪,咬着唇瓣,眸光微动,深深吸了口气,正欲对准自己的脖颈。
见他还不回头,辛宜蹙眉,银牙紧咬,对准自己脖颈的刺痛麻木处,抬手当即就捅去。
殷红的鲜血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流下,侍女们顿时面色煞白。
听见动静,季桓猛然转身,骤然却见女人脖颈处鲜血喷涌,倔强又恨恼地看着他。
“绾绾!”
脖颈处的鲜血依旧在喷涌,单薄的身影当即倒地。
霎时,季桓瞳孔猛地一缩,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当即迈步过去冲向她。
“传大夫,快传大夫!”
季桓眸色惊狂,双手颤抖不敢碰她。
玉簪陷在脖颈处,恰恰将之前他允吻的痕迹尽数覆盖,鲜血染红了脖颈。
“绾绾!我不杀他了!别……别做傻事!”
此时辛宜头脑昏昏沉沉,意识模糊。隐约中,仿佛有人将她抱起,冰凉的指节摁压在她的脖颈附近。
最先来的仍是季泠,她留在后院中,不一会就过来了。
见辛宜伤在脖颈,情况紧急,来不及斥责季桓,季泠面色凝重,匆忙为她止血。
陈绿香在一旁帮衬着,看见辛宜的脸,颇为震惊。
很快,郗和与顾道生以及吴郡城中旁的医者,都接连被请来,阵仗丝毫不比上回她“小产”来得小。
最后是顾道生拔了她脖颈处的簪子,又用了特制的草药,这才将血止住。
“夫人这伤,险些就要了命啊。”程歧在一旁倒吸了口凉气,察觉季桓锋利的眼眸,旋即住口,又隐在了人群中,再不吭声。
郗和没有说话,握着手中拔出的玉簪所有所思。都到了这种地步,知晓韦允安尚活在世上,她不大可能会再想不开。
只是,他未曾想过,她会对自己下手这般狠。
若非那簪子玉身稍顿,再多穿进脖颈一处,血便不一定能止得住了。
她与季桓的那些恩怨,多如牛毛,几乎季桓每一次发疯,都要累及绾绾。
“你也想死吗?正好,你死了也好,朝廷也不缺你一个人,绾绾也就解脱了。”
郗和打量着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的男人,眸光发冷。
季桓头一次侧过脸,不愿理会他。
倒是季泠上前,趁着他虚弱,又想用之前的法子,却被季桓当即擒住手。
“季泠,有些事,做过一遍,就莫再行第二次。不然,莫要怪我不留情面。”季桓冷声道。
“你的伤!”季泠有些无奈,想替他诊治,但近不了他身。
季桓垂眸默不言语,颤颤巍巍地走到榻边,跪坐在脚榻旁,紧紧握着她纤细的指节。
眸光落在她脖颈处的纱布时,心中又是一阵悸动。牵动腹部的伤,一股鲜血直接从口中涌出。
季桓闭上眼眸,握着她的指节慢慢覆到他的脸庞处。留恋着她掌心的余温与清荷香。
“绾绾……”
殷红的鲜血混着白沫,季桓捂住心口,趁着毒发前的保持着最后一分清明。
“都出去!”
季泠实在有些不放心,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医治。郗和经过,未再言语,旋即将季泠拉走。
陈绿香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忽地想起前些时日审案的,正是这威严端肃的大人。
她想说什么,却被郗和用眼神制止。
到底惧怕季桓的权威,旁的大夫纵然想救他,也不得近身,遂而纷纷离去。
程歧见人走的差不多,尤其是顾道生和他那徒弟也走了,这才拎着药箱,从柱子后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大着胆子靠近季桓。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他愿意冒着风险,替自己博一把前途。
“大人,您莫不是中了凤凰泪?”
季桓正欲呵斥驱赶他。闻言顿时艰难地掀起眼睑,拧着眉心打量着他。
“你……可有法子?”
“有有有!”程歧放下药箱,缕着山羊胡,强忍着激动,“旁人都道凤凰泪无药可医!”
“小人却不见得。”他从药箱中取出一粒丸药,送进季桓口中,接着开始处理他腹部的伤。
见季桓并未反抗,程歧的心愈发激动。
“这是小人家中祖传的秘药,世间大多数毒在这药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家中传方记载,凤凰泪发作,会使人发癔症,痉挛不止,口吐白沫。”
“小人见大人的症状,酷似家中记载的凤凰泪症状,故大胆猜测。”
季桓忍着痛意,闭眸颔首回应。“数日前,本官的右目视物不清……可有恢复之法?”
听罢,程歧心底顿时咯噔一下,声音都有些瑟瑟发抖,“这……小人……凤凰泪的毒,已发生了便不可逆转……”
季桓叹了口气,手中紧紧握着辛宜,忍着程歧的动作,咬紧牙关。
程歧劫后余生的松了口气,抬眸不经意地看向季桓,“若要说……倒也不是不能逆转……只是凤凰泪余毒残留体内,若想彻底消除,确实得费一番功夫……”
“你在,威胁本官?”季桓轻掀眼睑,眸中寒光乍现,冷声问道。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会不辞辛苦,势必早早治好大人的眼睛。”
季桓遂没理会他,收回视线,开始思索着今日的事。
仅仅为了一个小倌儿,她便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宁愿寻死也非要和他犟到底。
她不是最喜欢韦允安吗?怎么转头这么快又换了旁人?
季桓越想额头越是痛得发慌。今日不过是一个小倌,她便寻死觅活,来日若换了旁人,她还会像这般吗?
那样的话无论换了何人,
她都会如今日一般舍命保护?
季桓叹了口气,很快就笃定,她这是在同他置气。
今日他强行让她取血抄经文,帮着两个孩子超度。她不愿,一怒之下又去了茶楼寻那姘头。
定然是因此事叫她又想起来了韦允安。她正是同他置气,气他又不守信用不择手段。
不过一个男妓,哪里值得她那般关怀费心?
分明她最喜欢得是他季桓,又怎么可能这么快爱上一个肤浅无用的妓子?
她定然是同他置气,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痴缠已久,连带着中间夹着的韦允安。她为了韦允安,宁肯死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他。
此番情深,哪里容得下旁人?何况还是个出卖男相的妓子?
季桓垂下眼眸,倚在床榻边上,撑着手肘一动不动打量着她平静苍白的睡颜。
程歧抬眼,恰看见这诡异的一幕,登时垂下头,不敢再看。
……
郡守府夜招大夫的事很快就全遍了全城。
韦允安再无法平静,当即找到林观,怒道:
“你对绾绾做了何事?今夜全城大夫都进了郡守府!”
“若绾绾出了事,我宁肯自毁,烧了舆图!”
林观只抬眼看了他,呷了口茶,幽幽道:
“若未记错,数月前,郡守府为了尊夫人小产之事,也召来了全城的大夫。”
“小产?”韦允安诧异,一股心疼迂回流转于心头,本就消瘦的身子险些站不稳。
“她身子向来不好。”韦允安兀自失神,垂眸喃喃道。
林观也没了和他喝茶的耐心,眉眼间的小痣在灯烛下愈发晦暗。林观遂起身,淡淡道:
“她今夜会如何,你以为与你没有半分关系?还是你想,枉费她的一番苦心,冲进郡守府自投罗网?好叫季行初知晓你还活着?”
“还是你忘记了,当初尊夫人为何甘愿受辱?”
“何况这次,又不只有她一人。”
他的话一针见血,字字扎在韦允安的心口上。
“这世道本就是如此,弱肉强食。贱民黎庶苦苦挣扎,不过是漫长光阴中的一缕尘埃。”林观道。
“今夜,吴郡全城已被封锁,你以为你就算出了此处,能全身而退?”
“你能依靠的,只有我们!所以,莫要再说这等话,莫要像上回那般鲁莽,不知轻重。”林观抬眼睨他,冷冷道:“误了我们的大事。”
韦允安垂眸不语,袖中的指节紧紧颤动,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深深舒了口气。
绾绾如今仍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这个丈夫却再一次无能为力。
世道不公,万物不仁。无论是扬州世家,朱轻林观,还是季桓,于他而言,都是高不可攀。
在世家面色,他踽踽独行,如螳臂当车。
韦允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眸光愈发明亮。
不会一直如此的!老师曾说过,纵然如王谢这等望族,如今依旧只剩一尘灰烬。往后会源源不断有新的寒门取代世族,流水更替,滔滔不绝。
若他不能真正立起来,就算他和绾绾还有阿澈离开扬州,没了季桓,还有旁的世家望族。
他们一家人仍旧不能安居乐业……他是绾绾的丈夫,是阿澈的父亲,他不再仅仅只是孤身一人的韦允安了。
男人眸带隐忍,视线看向西北方向,闪着光芒。
……
翌日。
辛宜是被脖颈的痛疼醒的。甫地一睁开沉重的眼皮,心口闷地窒息,脖颈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她有些喘不过气。
“水——”
辛宜还未动,身旁的男人忽地起身,颤颤巍巍地端着一被温热的茶水,蹲身在床榻,视线与她平齐。
“绾绾,水!”他喘息着,面色苍白憔悴,眼眸泛红,黑发凌乱,整个人活像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辛宜骤然被吓到,速腾一声打掉了他手中的茶水,原本尖叫的呼声,却没了声音,床榻上的女人只能发出一阵嘶哑来。
“咳咳……咳咳。”
“绾绾,绾绾,你醒了?”季桓看着杯中仅剩的半盏茶水,想喂给她,却见她蓦地闭上双眸,黛眉紧蹙,微薄的眼皮不安又焦灼的滚动。
她不愿开口,季桓默默从怀中取出帕子,沾了杯中的温水,蘸在她的唇瓣上。
唇瓣骤然微凉,辛宜猛地睁开眼眸,正对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目。
“绾绾,莫动,你脖颈处有伤。”不顾她眸中的惊怒,他腾出一只手摁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给她喂着水。
“那个妓子,若你喜欢,便留下。只是,以后你莫要再伤害自己了。”
薄唇微动,男人声音哽咽,透露着一股疲倦。
“绾绾,这一整夜,我都在担惊受怕……”
他看着她,叹了口气,用帕子小心翼翼轻擦着她的唇角,接着,又从外间端了盆盂,拿湿帕子给她拭擦脸颊。
察觉她眸中的厌恶与恼怒,季桓揉了揉额角,叹息道:“绾绾,任何人,都不如你重要……”他顿了片刻,继续道:“包括我自己……”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卑劣,见不得你与旁人……”心下百转千回,良久季桓又道:“可若绾绾不在了,我活在还有什么意思?”
“你若出了事,我自会了结,陪你一起共赴黄泉……届时,还有我们的阿梧和阿萱……”
实在听不得他接二连三提那两个本就不存在的孩子,辛宜眸中更是厌恶。他的话,向来不能相信,就像陈绿香对朱泮,有些人,根本不可能悔改。
若照往常,不管他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她一定会不留情面地刺回去。
可她到底有了旁的考量,她要先将阿澈送出去。趁着他当下妥协了几分,她不能错过这个良机。
故而,辛宜只垂下眼眸,并未像往常那般冷嘲热讽,何况她此时也不太能说话。
察觉她的冷漠,季桓忽地想起了昨日他们争论之事。阿梧和阿萱,是他心中的遗憾,又何尝不是她的痛处呢?
“绾绾,此番是我的不是。我不会再提他们了,今后我们只有阿澈这一个孩子,我会好好待她。”季桓盯着辛宜的深情,叹息道。
果然,听他提起阿澈,辛宜当即聚起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绾绾,昨日大师原本说过,取至亲血脉亦可……但我,不曾动过那个孩子。”试图证明自己,季桓又道:“我曾说过,会将阿澈视如己出,我并未骗你。”
“你脖颈的伤现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间。”季桓道。
“我会亲自照看那个孩子,你若不放心,我将她带到宣苑来,一同照看你们母女。”
“如此,绾绾总该放心?”
他这一番话说得辛宜心惊肉跳,阿澈就是她的命根子。季桓忽地提起阿澈,无异无拿捏她的命脉。
辛宜不知道季桓如此做是出于何等目的,还是说他已知晓她同林观的计策?猜到她要送阿澈出郡守府?才在此处等着?
“咳咳。”肺腑中牵动一阵咳嗽,辛宜蹙眉,忍着沙哑的嗓子,盯着他想要起身:
“阿澈……是我的孩子。”
“绾绾,莫动,莫动!”他眸中惊惧,旋即扶着辛宜的肩膀,又惊又怒解释道:
“不过一个三岁的孩子,我季桓就算卑劣,何至于对一个三岁的孩子动手?”
“季、汐——”辛宜躺在榻上,瞪着他,艰难地喘息着。
季汐是孙夫人的女儿,也算是季桓的亲妹妹。辛宜才不信他的鬼话,季汐与孙夫人在季选去世不到半年就接连病逝,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季桓的手笔?
季桓倒是面色如常,并没有解释。有些事,确实解释不得,做了就是做了,何况孙氏和那个孽种一同下地狱时,他有种大仇得报的久违畅快。
“罢了,若你实在不放心,阿澈便留在你院中,由素问照看,此番,绾绾可算满意?”
辛宜虽没再理会他,但到底面色和缓。如此,已是最好的法子。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只希望这件事莫要传到安郎的耳朵里。
……
一晃五六日过去,辛宜脖颈的伤好了大半。除了阿澈和素问,她依旧不愿与季桓说话。
无事时他会过来,亲自呈上餐食,接着便陪下同她用膳。
辛宜从没见过他这般做小伏低的好性情,此次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伺候人的模样。
但越是反常,她越是不安。
她从不相信,季桓会有悔改之心。他的本性就是冷漠,强势,傲慢,狂妄。无论他如何伪装,她都永远不会相信。
“阿澈,阿娘今日给你做灯笼好吗?”辛宜将阿澈抱在怀中,喂了她一口蛋羹。
“灯笼?”听罢,小丫头亮晶晶的黑眸顿时两眼放光,张着小嘴巴,惊喜又不可思议。
不过转瞬,阿澈眸底的光旋即暗淡,只余下失落与沮丧,遂摇了摇头。
“阿娘不会
做灯笼……”
喂完蛋羹,辛宜拿帕子擦去她唇角的水渍,趁机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
“谁说阿娘不会做灯笼?”
“爹爹会做,阿娘不会做。”小丫头看着辛宜认真道。
辛宜渐渐失神,她仍旧记得,初见安郎时,他夜晚随着父亲前来,便是提着一盏竹骨兔儿灯,那是他亲手做的。
再往后阿澈出生了,他每年都会给她和阿澈做一盏竹骨灯。
一团团竹条在他手里,弯转折叠,糊纸作画,变成了另一番模样,脱胎换骨。
“绾绾既喜欢,不如我教你做花灯?”
辛宜抱着他的手臂笑着不撒手,这时候他总会板正地说她,别闹。
“我不学,我有夫君,年年都会为我做花灯……”
一道喷嚏声响起,忽地打断辛宜的思绪,重新将她拉回现实。
怀中的阿澈身子颤颤,辛宜反应过来,拿帕子替她擦了鼻涕。
“阿娘会做,阿娘今年也要为你爹爹做花灯。”
“好!那阿澈要兔儿花灯!”
寻着欢声笑语,季桓刚踏步进门时,辛宜明显一僵,旋即止了声音,抱紧了阿澈,如临大敌。
“绾绾,我来给你换药。”男人面色如常,仿佛并没有听到方才阿澈说的“爹爹”。
辛宜依旧抱着阿澈,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抗拒。
“你放下吧,今日我可自己换药。”
季桓顿了一瞬,将药膏放在桌案上,顺势坐在她身旁,隐隐似目露期待。
“听说,绾绾今年要为我做花灯?”
第83章 第83章:强取豪夺求而不得。……
辛宜先是诧异了瞬,这才反应过来他误会了方才她和阿澈所说的话。
好在他没有发现安郎的事,辛宜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目前连见到他都觉得厌烦恶心,更别提要与他做花灯。他那般精明之人,若仔细思量,就会发现她话中的漏洞,进而察觉端倪。
刚要说什么遮掩过去,却见阿澈眸子亮堂,趴在她怀中压抑着兴奋:
“那今天阿娘能不能先给爹爹做?再给阿澈做呢?”
小丫头说着,抬眼看向季桓,又瑟缩回去,蓦地想起了那日在街上,爹爹弃她而去的事,眼眶湿润。
“爹爹……”阿澈忽地哭了起来,余光留意着身旁的男人,辛宜愈发不安。
“既然……既然阿澈说了要阿娘给你爹爹做,阿娘不会食言……”
转瞬,她抗拒又别扭地看向季桓,继续道:“阿娘一定会为你爹爹做的。”
只一刹那间,季桓忽地明白过来,原来并不是辛宜主动要求为他做花灯,而是这小丫头要求的。面上的喜悦不由得淡了几分。
但既然是她做的,她愿意为他做花灯,他的确是求之不得。
“绾绾,我随你一同做吧,你脖颈的伤还未好,竹条湿重,不宜使力。”
怕惹他怀疑,辛宜没再拒绝,任由他自己决定去留。
“爹爹,你能变回以前的模样吗?”小丫头窝在辛宜怀中,警惕又期待地看着季桓。
辛宜愣了瞬,想起前不久她刚与阿澈说过,那人并非她的阿父。
不过这回阿澈既然错认了,也算弄巧成拙。辛宜终于松了口气。
“以前?”季桓顺着她的话,眸中的笑不达眼底,但转瞬见辛宜面色的不快,这才逐渐温和道:
“无论阿父变成何等模样,阿父都会对阿澈好。阿澈不喜欢阿父吗?”
“阿澈喜欢爹爹,但阿澈更喜欢爹爹以前的模样,阿澈不喜欢爹爹变成现在的样子。”
“变得和阿澈不一样了。”
“……”
原本充满阴霾的心境在听到这句话时,忽变得柳暗花明。
正要说什么,却听见一旁默不作声的女人冷冷道:
“童言无忌。”
“绾绾,阿澈肯与我亲近,我自当求之不得。”着人将碗碟收下后,季桓忽地坐到辛宜身边,着手取药。
季桓在此,她还抱着阿澈,着实无法自己上药。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时刻,都仿如负重前行,压得她喘不过气。
感受到脖颈的凉气,辛宜吸了口气,旋即侧过脸,不愿看他。
季桓倒也未介意,拿着包了绢稠的玉匙,轻轻沾上泛红的伤口。
也不知如何,那日她吮吻过的地方,虽被玉簪刺破,但依旧泛红得紧。就算用上了凝痕玉膏,也依旧未消。
他的痕迹,依旧在上面,在她的身上……
季桓盯着那红痕,点漆般的眸子愈发兴奋,若非绾绾身子有恙,他会顺着她的脖颈,一路蜿蜒向下,绘出更绚烂的红霞……
炽热的目光如芒在背,辛宜暗暗攥紧指节,不待他完事,忽地抱着阿澈起身。
“嘶~”意料之中的疼痛从脖颈伤处蔓延,辛宜当即怒道:
“素问——”
她早就忍不了了,若非为了她和安郎的事,她才不愿在此处多带片刻,甚至还与他周旋应付。
“绾绾,抱歉,我弄疼你了?”男人也迅速起身,仔细看着她的伤口,似乎还想抬手触碰,又被辛宜躲过。
“你放下罢,令君大人未曾做过这些小事,也非做此事之人,这般只会平白令我疼痛,给我添堵。”
她的话丝毫不留平面,季桓心下了然,但依旧温和道:“绾绾,旁人照看你,我不放心。我只想多为你做些事情。”
“我说过,不用你替我换药。可你呢?依旧不听我言,依旧我行我素。”
“你从未把我当成一个人,从未尊重过我!”
“此处的辛宜,不过你欢喜时可随意逗弄,恼怒时亦可任性威胁的玩物而已。”
一席话如同刀刃般,再次刺向他的伤口,季桓诧异地看向她,委屈又不可置信。
“绾绾,你怎能这般想我?”他忽地叹了口气,看着她剑眉紧锁。
“除了年少时与阿母在乱世逃亡,我季桓从未做过小伏低向旁人低头。”
想起过去那些不堪,男人眸色忽冷,强忍着心中的厌恶,继续道:
“哪怕是季选曾想要了我的命,将我送至赤山之乱正盛的并州,我也未向他低过头。”
又觉得语气太冷,季桓面色缓和了几分,“你我总归是夫妻,往后很长,我想对你好,疼爱你,做一个合格的丈夫。”
余光瞥向直直盯着他的阿澈,季桓面色愈发温和,旋即笑道:
“我亦会做一个合格的阿父,好好照顾你们母女。”
熙和的日光穿过格窗,落在他们身上。若不知实情,定然觉得他们一家三口福乐安康,幸福美满。
看见他那副嘴脸,辛宜却只觉得想吐。
但她亦知凡事不可做过了头,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他,这样反倒更加麻烦。
辛宜没有说话,垂下了眼眸。
正好季桓吩咐去取竹条等物什的人也到了,他就坐在辛宜身旁,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目露期待。
辛宜哪里会做什么灯笼,不过是随即提的一个借口。近日来,吴郡每晚都会有灯会。
只要她寻着带阿澈去看灯会的机会,她自会将阿澈送走。届时,无论季桓如何逼她,她再无后顾之忧,只待她寻了法子脱身,他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
辛宜正踟蹰
间,阿澈看着季桓,开口道:
“爹爹,今年阿澈就能有两个花灯了。”
季桓听这莫名其妙的话,有些疑惑,却见下一瞬,小丫头又开口道:
“阿娘说了,今年为阿澈做一个兔儿灯,爹爹今年……会做什么灯呢?”
做花灯一事于他而言本就不算难。幼时在洛阳,因着与同伴打赌输了,要他亲手做一盏灯笼送到东宫,给定昌世子。
“阿澈喜欢什么?”长指拿起竹条,在季桓手中逐渐成型。
“只要是爹爹做的,阿澈都喜欢。”
折着竹条的指节一顿,季桓看着那熟悉的面容若有所思。忽地心下酸涩,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他并非韦澈的生父,她眼中的父亲,是他厌恶又羡慕的韦允安。
而他亲生的阿梧和阿萱……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阿娘,今年也有灯会吗?”看着一朵荷花在季桓手中很快成型,阿澈愣愣看着,开口道:
“有。”不待辛宜开口,季桓回答道。
他手上功夫确实迅速,见他做了花灯,辛宜也不动了,省得过会被他拆穿。
男人的余光打量着她,见她没有动作,心底不由得涌上股失落。
“若阿澈想去,阿父可带着你与你阿娘一同前去。”他温和的看着阿澈,余光依旧紧盯着辛宜。
“真的?”阿澈眸光激动,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抬眸看向辛宜。
事情正在朝着她预料的方向发展,辛宜面上却不敢丝毫放松。
“若绾绾担忧你和阿澈的安危,届时我会多派些暗卫,保护你们的安全。”辛宜见她依旧不松口,旋即道。
辛宜垂下眼眸,急忙遮掩去眸底的慌乱,袖中的指节紧紧攥着,暗骂他坏事。
“保护?”辛宜反问道,“我并未同意与你前去。何况,你不过又是为了监视我罢了。”
她的话倒提醒了季桓,上两次不欢而散的事。她去寻欢作乐,他下一刻就能带人赶到。包括为两个孩子超度的日子,她去了何处见了个人甚至做了何事,他了如指掌。
“绾绾,之前确实是我的不是。”刚想继续说,此番也是为了她好,季桓揉了揉额角,怕她又误会他的好意,旋即止住了念头。
“此番,绾绾高兴就好。”他短暂思索了片刻,当即道:“也罢,有我在你们身边,当不成问题。”
“……”心中讽刺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刚愎自负,但如此也正中她的心意,辛宜没再反对,也不做花灯,一举一动都盯着他,生怕他对阿澈起了歹意。
季桓心有所感,却也只能在心底无奈苦笑。
……
脖颈的伤愈合的更快,但那红痕依旧愈发消除。
对着镜子,辛宜仔细地看着那红痕,想起着红痕的缘由,气恼得身子发颤。
但伤处未好,不能敷粉遮掩,在素问的帮助下,上过药后,辛宜穿了高领的襦裙,那那痕迹尽数遮掩。
“素问,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你莫要离开钟栎。”辛宜嘱咐道。
素问正替她上妆,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欲言又止,只坚定地点了点头。
辛宜抱着阿澈,同素问一起出了宣苑。
还未出垂花门,就见男人身着白色圆领袍,袖口紧窄,腰间系着革带,长身玉立在廊前,似在等她。
辛宜眸光一顿,险些未认出来。模糊的记忆中,季桓一向身居高位,无论处于何等地步,都是一身黑色广袖锦服,虽飘逸灵秀,但十分阴沉又压抑,像是鬼魅夜行。
男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刹那间,脑海中一阵昏痛,记忆中的白衣少年与眼前的白衣男人面目重合。凌厉清尘与阴鸷疯魔不断交织,将那少年的白衣染得鲜血淋漓,面目可憎。
辛宜蹙眉,陡然回过神了,曾今的少年早就死了。
她面色不虞,直接越过他,同素问说着话,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走了。
季桓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圆领袍,暗暗捻着腰间的玉佩,死死盯着那远去的背影,眸色渐沉。
好不容易能与她一同出门,他特意换上了方便行动的衣衫,还是照着她年少时的喜好裁制而成。
不想,她目不斜视,看都不带看他一眼。
挫败感上涌,男人将心中的苦楚重新压制,这才重新恢复了温和的面色,快步跟上她。
季桓果真说话算话,此次出行看灯,倒真没有安排太多侍卫随行在侧。只他和钟栎二人。
但季桓到底受过伤,那日情急之下,她捅向他腹部的一刀,本不算深。再者,他瞎了只眼。
有那么多次前车之鉴,辛宜不敢相信,他不会阳奉阴违,暗中再加派人手。
她与安郎约定,待她将阿澈送到安郎那儿,再由安郎将阿澈送至郗和那里。
阿澈与她爹爹,已许久不曾见过,她岂能让自己的女儿,认贼作父?
出了门,辛宜就亲自抱着阿澈。一路上时间不算短,她依旧抱着女儿,仿佛生怕一不留神,孩子就丢了。
季桓看在眼里,无奈道:“绾绾,阿澈今年似乎长了身量,不如交由我?”
他是男子,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总归比女人轻松些。
他愿意体谅她,就看她能否感受到。
辛宜一如既往不理会他,抱着阿澈,路上看到好看的花灯,就停下来,将阿澈放在地上,带着她欢声笑语。
就是不理会他。
也全然不顾他手中还拿着两只莲花灯,一只是她的,一只是阿澈的。
自从他做好后,拿给她看,除了阿澈会目露惊艳,她看都不看一眼,更莫说之前给提的给他做花灯的事。
季桓无奈地摇了摇头,听着前方母女二人同旁人有说有笑,他提着花灯渐渐上前。
“夫人,放河灯吗?传闻替逝去的先人放河灯,将他们的名字写在这灵信上,先人若知晓,就会托梦。”
虽知晓这是假的,辛宜还是拿出了荷包中的银钱,要了两盏河灯。
“阿娘,你在写什么啊?”阿澈趴在她身旁,水灵灵的眼眸满是好奇。
“阿娘想亲人了。”辛宜没有言明,只默默写了两个名字。
“辛违,宋雍。”季桓轻易就将这两个名字收入眼底。
竟然没有韦允安?季桓诧异了半瞬。但转念一想,她既然早已另寻了旁人,想必她对韦允安那厮早已厌倦。
一个没了势的阉人,又算她哪门子的丈夫?
心中的阴霾不快,在这一瞬间尽数扫净。季桓见状,也随她一同,要了两个河灯。
轮到写灵纸时,季桓看着她,目露希冀,试探道:“夫人,可否也替为夫写两个灵纸?”
见他也要了两个花灯,辛宜当即就知晓,他依旧不死心,他还在想着那两个孩子。
但今夜就是要打消他的疑心,那她,自然更不可能写。
辛宜一开始没拒绝,待季桓看见灵纸上写出的名字,旋即气得肩膀发颤,却又无可奈何。
季桓,季桓。
他在灵纸上写了他的名字,巴不得他去死。
季桓平缓了情绪,良久,唇角才重新扯出笑来:
“夫人既写了灵纸,不如我们一起去放河灯?”
他拿着写有他名字的两个荷灯,若无其事的同她一起。
不过两个荷灯,若能哄的她开心,倒也值得。季桓如是想。
“阿娘,季桓是谁?他也去世了吗?”阿澈睁着大眼睛,懵懵懂懂的问她。
怎料,辛宜听罢丝毫不顾及面色黑如锅底的男人,竟当街笑出了声。
“是啊,他在六年前就死了。”辛宜当即抱着阿澈,也不管季桓,旋即去右巷的河畔放灯。
不愧是韦允安的女儿。
季桓在心中冷笑,虽气恼,但他也不屑于同一个孩童计较。他更在乎的,是他的妻,绾绾也认为他死了的好。
可回首往昔,六年前,正是邺城之乱爆发的时候,她恨他怨他,也在情理之中。
走到河泮,人群渐渐多了起来。辛宜看了眼河畔的
灌丛,目光急切。
她与安郎约定的正是此处。届时他乔装打扮,隐在人群,借机将阿澈带走。
只是当下季桓仍紧跟在他身旁,就连钟栎那厮也在近旁,她无处下手,必要时分,她还须替安郎遮掩。
这一切都是瞒着林观的,若叫他知晓她和安郎的谋划,终归对他们夫妇还有阿澈不利。
辛宜还想上前,却蓦地被人揽住腰肢,降真香的气息涌入鼻腔,辛宜蹙眉,试图挣脱。
“前方人潮拥挤,绾绾抱着孩子,属实不便。不如让钟栎过去?”季桓建议道。
辛宜挣脱不得,又觉他碍事,冷声道:“放手!我父亲和义父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
“我不过想尽孝道,替他们放盏河灯,怎么,令君大人也不允许?”
季桓叹了口气,想解释,但若是解释恐怕她更会不快,遂放开了手。
拿着另外两盏河灯随她一起。同时,替她阻拦着挤过来的人群。
终于走了到了河畔,此地原本是一处台阶,台下三丈深才是湖。因为初春涨了水,水面没过了桥梁湖畔。
见她蹲身靠近湖畔,想起之前她连续两次跳河的事,季桓心有余悸,目光死死盯在她身上。
辛宜蹲下身时,拿出火折子点灯,阿澈乖乖站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那河灯。
虽是如此,余光依旧看向四周,留意着韦允安的身影。
“我不想放河灯了。”辛宜忽地起身,没了兴致,面色也沉了下来。
季桓看着她,若有所思,只应道“好。”
“你替我放。”辛宜往后退了几步,把河灯交给他,目光冷沉,“你也该替我父亲和义父赎罪了。”
“若非你,他们怎么早早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
季桓忽地顿住,邺城的事,本就没有谁对谁错,他不先下去为强,死的就是他。
“绾绾,我可以放河灯。”他顿了瞬,同辛宜解释道:
“但,我是因为你,才放得河灯,是作为辛违和宋雍的女婿。”
“并非因为邺城之事。”
“一开始,我中的沉春散,是宋雍和辛违下的,我若不寻人交合,便会死。”
“他们想夺我的冀州,要我的命。我若不反击,死的便是我。”
“成王败寇,于我们这些人而言,没什么值得可悔的。”
辛宜本就没空听他啰哩巴嗦,讲着那些不得已的,似是而非的东西。
心中烦躁,辛宜直接绕过他,兀自离开了河畔。
季桓依旧紧紧跟在他身旁,想起来了什么,继续道:“绾绾知晓,因为阿母的死,我向来厌恶床笫之事。”
“我在邺城,第一次中药,生生忍了过去。”
“后来那五年,我也未曾寻过旁人。”
辛宜一边穿过人群,一边留意着韦允安,怀中还抱着阿澈。哪里有空听他说那些话?
“你莫跟着我了!”辛宜当即止步,厌烦地怒道:
“你现在说些话还有什么意思?只叫人听了恶心。”
辛宜正发泄着,恰在此刻,破空声转入耳畔,直逼着此处而来。
季桓当即反应过来,揽着辛宜,躲避过那支弩箭。
骤然出现夜袭,行人纷纷吓破了胆,整个街巷到处都是拥挤喧闹,逃跑哀嚎,百姓们再没了赏灯游街的兴致。
一支弩箭过后,接二连三的弩箭齐发,丝毫没有避让,直朝着季桓和辛宜这处而来。
当即抬袖将阿澈护在怀中,辛宜观察着那弩箭发射的方向,当即挣脱季桓,随着人群一同逃跑。
“绾绾,莫离开我身旁。”担忧弩箭会射到她,季桓躲避的同时,向她那处而去。
辛宜可不管这么多,因为弩箭并不只会射向季桓,还会射向行人,颇有种大开杀戒的感觉。
但越是惊险,也越是她的机会。眼见着机会被箭矢困住,她扎进人群,去寻找那熟悉的灌从。
找了一瞬,仍无所获,反见周遭的官兵一队队出行。辛宜跑得气喘吁吁,再抬眸时,却见眼前早已是火光一片。
那些绚烂夺目的花灯,在天干气燥的夜晚,成了最凶恶的武器,水火接连而至,似乎要吞噬这座城。
眼前的一切,都像极了邺城的那场大火。胡人,骑兵,尸山,火海,碎琴,鲜血。死去的记忆重新在她的脑海交缠。
辛宜忽地发现,她的腿软了!
“阿澈别怕,阿澈别怕!”辛宜捂着阿澈的眼睛,她分不清是在安慰阿澈还在她自己。
眸中泪光闪烁,不时有趁乱逃生的人,时不时撞倒她。
辛宜被撞得踉跄,险些跌倒。阿澈从她掌下露出眼睛,疑惑道:“阿娘,你怎么了,起火了?”
“阿澈!阿澈别怕!”
“阿娘要带阿澈去寻爹爹吗?”阿澈着她的脖颈,紧紧搂着。
“阿澈知道那个人,不是爹爹。”她只委屈地趴在她肩上,小丫头的泪珠滚落,顺着衣襟落在她的伤口上,传来一阵蛰痛。
辛宜倒吸一口凉气,忽地回神。紧张地看向阿澈,是了,她如今不是一个人。
她有她的女儿,她还有她的夫君,她的夫君还在等她。
辛宜缓了口气,试图动了动脚,察觉有了气力,意外惊喜,她赶忙带着阿澈去想前去,沿着河泮的街巷。
“爹爹。”这时候,阿澈看向辛宜身后,忽地开口。辛宜后脊蓦地一凉。
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她才松开口气。
不是季桓。
“绾绾,我来迟了。”他今日换了身装扮,依旧是长须老者,显瘦苍老,隔着人群,阿澈还是认出了他。
辛宜当即转身,眸中含着泪,咬着唇瓣望着他。上前将阿澈抱给他。
“绾绾,今夜随我一同走吧。”
辛宜强忍着激动,犹豫了一瞬,但想到素问,她摇了摇头。
“素问还在郡守府,你先将阿澈带走,我再想办法脱身。”
说罢,耳畔的马蹄声越来越重,辛宜心底愈发不安,当即道:“快走吧!将阿澈带走!”
也不顾韦允安犹豫,辛宜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当即向着官兵那处跑去。
韦允安无奈,看着怀中的女儿,用斗篷遮住她的脸颊,掩去那些大火,逐渐消失在了人群中。
辛宜看着眼前的火光,咬了咬牙,任凭匆匆往来的人群将她撞到,跌坐在地。
将阿澈和安郎送走后,季桓再没了能桎梏她的枷锁。
心中蓦地涌上一股久违的兴奋,辛宜试图起身,再次挤向人群。
“阿澈!阿澈!”将地上的灰尘抹在脸上,辛宜开始胡乱喊着阿澈的名字。
霜白的衣裙上沾染了灰尘,漆黑的眼眸被泪水浸润。察觉身后的官兵,辛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人群。这才发觉眼前着火了点楼阁是当日她见林观的茶楼。
心中疑惑,她冲向那着了火势冲天的地方。
霎时,腕子被人死死攥紧,不用想也知晓是谁,辛宜拼命的挣扎,口中唤着阿澈。
“绾绾,不能进去,此处着了火!”男人将他困在,几乎摁紧了怀中,死不撒手。
也正是此时,季桓看向她,蓦地发现,她方才一直抱在怀中孩子,不见了!
第84章 第
84章:强取豪夺从今往后,只有我……
还不待季桓起疑,虎口上忽地一阵钻心剧痛,辛宜擦去唇上的血,挣脱了他的束缚。
仿佛着魔一般,拼命也要向那起了火的阁楼冲去。
“阿澈,阿澈,不要离开阿娘!”她哭得撕心裂肺,仍要冲进那阁楼。
“绾绾!”季桓当即从后拦住他,不顾虎口被她咬得出血,径直将人打横抱起。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烧了茶楼,杀了他,还夺走了我的阿澈!”在他怀中,辛宜虽愈发挣脱,但抬手就是一掌,脆生生地给季他一巴掌。
当着街道上许多下属的面,他硬是挨了那比以往都痛得一巴掌,面上当即留了红痕,鲜明又殷红。
季桓被打得侧过脸去,面色阴沉,黑眸阴翳,抱着她的指节紧紧发颤。待理好了情绪,逐渐平静,温和道:“绾绾,你冷静些,今夜城中出了刺客,杀人放火,扰乱治安。但,吴郡全程业已封锁,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听罢他的话,辛宜心底顿时咯噔一下,真怕他全城搜捕,届时安郎和阿澈可怎么办?
“你莫要避重就轻,你回答我,阿澈呢?是不是你派人将阿澈从我身边抢走!她长得像安郎,你分明不喜她!”
察觉辛宜还要抬手打他,季桓当即攥住她的手腕,拧着眉心,紧紧打量着她,对上她愤怒又决绝的漆黑眼眸。
“绾绾!”
“阿澈是你心头肉,你视她如珍如宝,我虽非她生父,但她既是你的女儿,我不可能不管她,更不可能对她下手。”
“至于那个檀奴……”季桓叹了口气,抬眼看向起火的茶楼,无奈又嘲讽道:“绾绾舍命都要护着的人,我又怎敢再对他动手?”
“此处茶楼起火,并非我所为。”
辛宜当然知晓不是他做的,但她今夜必须将这场戏演下去,安郎和阿澈还在城中,不知季桓会不会搜捕全城。
她不敢赌,但如何才能困住他呢,辛宜不知晓。
眸中蕴满泪水,在他怀中继续挣扎,霜白衣衫染尘,发髻也松散了,辛宜顾不得此刻的形象,继续哭道:
“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信!”
“我不信,我不信!”
“我受够了季桓,你杀了我夫君……又一次夺走我的女儿,你还,还杀了檀奴,我恨你!我恨你!”
可惜怀中没有簪子,不然辛宜定要再捅他一次。
将他捅得卧病在床,哪也去不了才好!
她才不信,缺了他季桓一人,天下就得死绝了。
“主上,那群刺客除了死的,其余沿着河畔逃去,他们看着,水性极好。”钟栎道。
季桓将怀中的女人抱得更紧,也不管面上的红痕,迅速冷静下来。
“下令封锁城内所有渡口,他们既知晓震泽浩瀚,却还敢跳河,此番就看他有多大的滔天本领了。”季桓垂眸看着辛宜,顺了顺她的发丝,指尖触碰到她的额角,顿时面色凝重。
“绾绾,你发热了。”
“辛宜没理会他,撑着眼皮,依旧喃喃喊着‘阿澈’的名字。”
季桓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烂摊子与街头巷尾的官兵,眸光凌厉,冷声道,“传令,从震泽取水,先迅速灭火。胆敢有阻挠取水灭火者,就地斩杀。若举报引火者,赏百金。”
旋即,他抱着辛宜,径直回了郡守府。
回程路上,她发热昏了过去。季桓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心有余悸。
好在,出了事的只是那个孩子,她还在他身旁。那个孩子,像极了韦允安,纵然韦允安早已入土,魂飞魄散,可他的血脉,依旧存在,处处阻挠着他与辛宜。
那个孩子既然丢了,那便丢了。往后,辛宜只会是他一个人的,她也只能依靠他,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
她同韦允安,才彻彻底底没了联系。
他该高兴才是。
季桓垂眸,盯着她泛红且又沾着灰尘的脸颊,剑眉紧锁,旋即拿了帕子拭擦她的脸颊。
湿帕子沾上脸的那一刻,辛宜的身子颤了一瞬。季桓察觉,当即将她抱得更紧。
“绾绾,如今只有你我了……”他小心翼翼地擦着,怀中的女子袖中双拳紧紧攥起,强忍着心中的厌恶。
“涧素……”一声嘤咛,声音虽轻,季桓还是听得清楚。只见昏睡中的女人神情不安,口中说着呓语。
“别杀我,我的涧素!”
“涧素,夫君。”季桓忽地愣住,长指将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却又生生止住。
城中火光冲天,直到现在,已近亥时,马车外依旧是一片昏黄。
他忽地明白为何她如此反常。邺城之乱,纵然过去了数年,在她的心中,已成了永远过不去的噩梦。
当年杜嬷嬷分明已将她带了出来,她非要回去拿他的涧素,他看不上的那张赝品。
他忽地有些恨那张琴,纵然是赝品,那时他不喜她,派人将赝品取来回来,收拢在他房内,伺机焚毁。
若没有那张琴,绾绾就不会回邺城,更没有后面那么多事。
如此,她就旧会爱他,待在他身边,与他举案齐眉,为他生儿育女。
心潮澎湃,季桓再难平静,微俯着上身,微凉的薄唇贴上她的额角,留下轻轻一吻。
“绾绾,你是我的。”
辛宜攥紧指节,趁着他俯身时微掀眼帘。他不是最见不得曾经的那些不堪吗?她就是要他一桩桩一件件的知晓。
凭什么她死里逃生,受苦受难了数年,季桓依旧可高枕无忧,不过困宥于噩梦罢了。
“从今往后,我们好好在一起。”
……
与此同时,韦允安带着阿澈匆匆离开,转瞬入了巷子。
趴在他怀中,阿澈闻到熟悉的令她安心的气味,乖乖顺顺,并不哭闹。
韦允安抱着孩子,倚着墙角迅速喘息着。城中失火,他过来时候正好碰上人群,因此耽误了些许时候。
但这并不是件好事,听闻还有刺客。季桓今夜怕不会善罢甘休,他能否安全送走阿澈,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夜色在火光中映染下,忽地亮堂起来。韦允安正欲继续往前,却见前方巷口三百步左右,道路倏地宽敞通明。
此处约莫是官署用来防火的巷子,若救火,官兵大多会经由此地。韦允安犹豫了,若此时不走,绾绾在后面替他掩护,不知还能撑到何时,他不能浪费绾绾的心血。
韦允安将怀中的阿澈抱得更紧,黑色斗篷将她遮掩得严严实实。旋即咬牙,朝着那火巷就跑。
他与绾绾商量,将阿澈送到郗和那里最为安全。但眼下情况紧急,他需先躲过季桓的追杀,再去寻郗和。
熟悉的破空声迎面袭来,落在韦允安身侧,他骤然惊醒,看着前当持着连弩的一行人,一颗心紧紧提起。
阿澈听到声音,从斗篷中探出头来,看着那几人。
韦允安当即心惊肉跳,想将阿澈的斗篷掀回去,可惜为时已晚。
为首那人见状,忽然迅速朝着他而来,韦允安目露狠色,从袖中亮出短匕,刺向那人。
“住手!你这贼人!快将那个孩子放下!”为首的黑衣人死死盯着他怀中的孩子,挥剑挡住短匕,却不敢用力,怕他伤害那孩子。
韦允安心中的紧张不安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后,喘了口气,忽地诧异道:
“是你?”韦允安退后两步,收回匕首,继续道:“我是阿澈的父亲。”
对面那人罕见眸底一惊,浅金的眼眸满是复杂不解,诧异道:“你竟然逃了出来?”
韦允安不想与他计较那么多事,当即沉着面容提醒道:“现在不是说此事的时候,城中的火是你放的?”
宋峥没有反驳,便是默认。韦允安叹了口气,继续道:“现下季桓正全城搜捕,绾绾先将阿澈送了出来,季桓尚不知晓。”
“眼下若你们能出得去,速将阿澈带走。”韦允安虽不喜欢宋峥,但他既然是绾绾的义兄,自然会珍重她,阿澈是她的女儿,韦允安相信,宋峥那里是安全的。
“你不走?”宋峥诧异地看向韦允安,想过去抱住阿澈,怎知,那孩子仍旧紧紧抱着韦允安,不撒手。
宋峥有些不耐,当即决定,“今晚,你且随我们一起走。”
他带来的刺客,都是从青泽山精挑细选,精通水性之人。这些人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常年与官府交手,只要有水,连官府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何况,有了乔怜姜的助力,他并不惧怕季桓。
今夜,就算季桓封锁全城,他们顺着震泽水下的路,也依旧能脱身。
至于阿澈,若要将她一同带走,便不能走水路。但乔怜姜那个女人有的是办法,宋峥虽不耐,但依旧替他做了决定。
“你以为我想带你走?今日我的目标是救出绾绾。若非她看重你,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死活?”
宋峥拧眉,鹰眸冷冷盯着他:“绾绾的丈夫,绝不可能是一个阉人!”
对面,男人肩膀蓦地一颤,将怀中的女儿抱得更紧,垂眸道:
“我知晓,我残缺之身,自是不敢耽误绾绾。”
韦允安不再犹豫,将阿澈从怀中拽下,抱给宋峥,眸光坚决:“我还有要事未做,若能救出绾绾,自是再好不好。”
季桓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心安。何况宋峥势弱,他自己尚且受到齐琼之的打压,如何能与季桓抗衡?
“迂腐儒生!”宋峥一把抱走阿澈,愤愤道:“撤!”
看着人群远处,韦允安也不再停留,逐渐隐入巷中。
只转身回眸时,恰与酒肆二楼上隔窗中,熟悉的面孔对上视线。
林观双
臂抱于胸前,似笑非笑得看着他,若有所思。
韦允安不再犹豫,看着那处,上了阁楼。
“自以为瞒天过海?”林观招呼他坐下,笑道。
“你们要的东西,我自会给你。”韦允安淡淡道,“但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在你们眼中不过区区黎庶,我不得不防。”
林观笑笑没有说话,只淡淡摇了摇头。
“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近日来,季桓都在查杨晞的下落。你虽扮得与他相近,但若季桓真要掀翻了天去查这件事,你和辛宜,便要掂量掂量其中后果,你们还能再承受住季令君的雷霆之怒?”
视线凝在已凉了的热茶上,韦允安沉默了半瞬,没有说话。
“你能依靠的,只有我们。”
……
吴郡的大火烧到半夜,直至天明十时分火才完全扑灭。
季桓前半夜照看着辛宜,后半夜前去郡中视察火情。
许是擦了粉,他面上的红痕暗淡许多。只有眉眼间的淤青还显示着身子的疲倦。
男人一身织金黑衣,身形挺拔。抬眸看烧得只剩框架的茶楼,眸光深邃。
“主上,昨夜在城中发现了鸢行军的踪迹。”钟栎道。
鸢行军?这是扬州乔氏的私兵。鸢行军大多数都出身丹阳,极擅长于水中作战。
想起昨夜的火光,男人凛了神色,凤眸微眯。鸢行军出现,倒是将昨夜纵火行凶之人指向了乔氏。
可,乔茂抓一个孩童作何?那个孩子是绾绾的心头肉,绾绾又是他的软肋,挟持了阿澈,就等同拿捏了他的命脉?
乔茂虽老,倒还未昏聩至此。他们尚未彻底撕破脸皮,乔茂不会因为此事,而率先招惹他,更何况,他不会为了旁人的孩子,搭上自己。
何况,绾绾曾多次杀他,不也未曾考虑过那个孩子的处境?
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勾当。此事,约莫更像宋峥的手笔。
可若是宋峥,该在意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绾绾!宋峥曾多次将她救走。
季桓忽地陷入了沉思。
头一回,竟觉得事情如此棘手。
正思量间,忽地见府中陈绿香朝着跑来,哭喊道:
“大人,夫人她……她服毒自尽了!”
第85章 第85章:强取豪夺发狂
“大人,夫人她……她服毒自尽了!”
仿佛一道惊雷劈到身上,听到这个消息都季桓,身子都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季桓面容惊愕,唇瓣发颤,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
陈绿香不敢抬眸,却又拿不定主意。季夫人令她送些安神的药物过来,不想她来时,却见夫人睁着双眸,唇角流着鲜血,双手悬空在身前胡乱抓着什么,季夫人都在旁一筹莫展。
陈绿香叹了口气,自打那夜过后,季夫人与她说了夫人和大人的事,她后知后觉,原来夫人竟是与她一般的苦命女子。
陈绿香叹了口气,心潮愈发澎湃,原本她眼中堪比青天的大人,却是如朱泮一般仗势欺压,不择手段的人。
再抬眸时,眼前的男人早已没了身影,陈绿香只能急忙跟上。
自听得消息都那瞬,周身的疲劳仿佛不复存在,季桓当即打马,奔向府邸。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她还会想不开。
他们之间,那么多不堪与坎坷都过来了,就算韦允安也死了,也没见她想不加,会自戕。
分明,分明他还活着,她怎么忍心,怎么舍得死呢?
不是要替韦允安报仇吗?他就站在这里不动,等着她来取他性命。
踏进房门的瞬间,季泠,郗和二人各坐在一旁,面色凝重。
“她如何了!”男人声音喑哑,颇有疯癫之兆。
“砰!”一只茶盏飞过,季桓没躲顺势砸在他的额角,顺着滚烫的水,落在他面颊上,沾染了些许茶叶,洗掉了脂粉,连着昨夜的指痕,留下一片红。季桓抬袖拂过,面色阴沉地盯着郗和。
“放肆!”
“季行初,我同你说了多少次,莫要再刺激她了。”茶水的余温仍在指腹缠绕,郗和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另只手隐于袖下,暗暗握紧那只温凉的柔荑,陷入被中。
他头一次失态,对季行初动手。
“我着实没想到,你竟然将她逼到服毒自尽!”
“此事并非我所为!”季桓难得耐心解释了句,转瞬眸光阴鸷,盯着季泠和郗和,语气冰冷至极。
“你们若救不回她……”他闭了闭眼眸,遮去眸中的猩红,哽咽道:“便都下去陪她!”
季泠诧异地起身看他,欲言又止。
倒是郗和不理会他这幅发狂的模样,淡淡道:“许是绾绾命不该绝,我用一味药材吊住了她的命。”
季桓拧着眉心,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着人去请程歧。
“本官听闻,你有能治百毒的灵药。”季桓冷声道,并未给他拒绝的机会。
见到程歧,郗和与季泠默默对视,季桓这是不完全相信他们二人了。
“有有有!”程歧急忙道,迅速派人喂给辛宜。
同时,隔着帕子给她诊脉。
“如何?”
程歧捻着胡子,看着辛宜发紫的唇色,自顾自地思量。
“穿心。”程歧小声道,“此毒名为穿心,无色无味,服之少量,便可七窍流血而亡……”
“……”
季桓闭上眼眸,只听见指节“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哪里来的穿心?”男人声音中满是威压,看着郗和与季泠,质问道。
“我发现绾绾时,她当时七窍流血,我速速唤来了阿和。”季泠一时语塞,府中通晓岐黄的只有她,郗和还有这个程歧。
程歧是季桓信任之人……
“季桓,你真是疯了,我与季泠阿姊怎么可能害她?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郗和也怒了,旋即起身。
从他抬手将瓷盏仍向季桓那刻起,他的心就彻底偏了。
这次他不会再被恩情,爱情旁的感情桎梏裹挟,这一次他只为公道。
绾绾既然已做出了如此牺牲,那就,让他最后再为她做些事吧。
“阿桓,我听钟栎说,阿澈不见了……绾绾之前一直都好好的,阿澈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季泠眸光微动,劝道。
“你本就是以阿澈为筹码,逼得她回到你身边。现在阿澈没了,她自没了活下去的理由,你逼死了她,此番你可满意了?”郗和走向他身旁,怒道。
“你们没有资格指责本官!本官的事,容不得尔等置喙!”季桓垂下眼帘,眸色阴沉。此时他确实需要用到季泠和郗和,不然,今日的事,他谁都不会放过。
一个都不会放过,所有伤害绾绾的人,都得死!
察觉顾道生的徒弟吃瘪,程歧心中舒朗不少,当即对季桓道:“大人放心,夫人既吃了灵药,就算是穿心,也不足为惧。”
“小人再为夫人开些清热降火的方子,约莫不过几日,夫人就能醒来。”
郗和与季泠暗中对视,二人不约而同捏了一把汗。若季桓将绾绾的事全权交由程歧来看,那之前“小产”一事,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泄露。
包括此次,绾绾服毒,确实是与他和季泠阿姊事先商量好的。
昨夜,绾绾发了热,季
桓前半夜再陪着,季泠阿姊后半夜看着。今日晌午,绾绾将“穿心”滴了一滴倒进药中,好在量少,发现的又及时,不然……
郗和咬了咬牙,眸色凌厉的盯着程歧,“此毒并非穿心!穿心的药引是一钱勾吻,并三钱川乌。”
“而这毒,是三钱勾吻并一钱川乌,你技不如人,还敢在此丢人现眼?”
平生,他头一次说这般刻薄的话,到底不同于他往日的性情随和,翩翩公子的模样。
但是,若不如此,绾绾的这些罪便白受了。她几次三番不顾性命,也要威胁季桓,叫他相信。他更不能再退惧畏缩,他彻底看透了季桓。
程歧还想反驳,却见一道人影当即从他身侧飞出,哐当一下摔到外地。男人尤不死心,几步迈向前,抓着郗和的衣襟双眸带血:“你怎么敢!”
“你以为,有了她的维护,本官就不敢杀你?”
“阿桓——”见状,季泠方要阻止,却被男人的眼神吓得噤了声。
“她若死了,我要你们一同给她陪葬!”
“我既做出今日的决定,便不怕死。药是我配的,只有我一人能解!”
郗和吐了口血,被他桎梏的难受,郗和眯着眼睛嘲讽道:“无论如何,我这条命也是你救的,死在你手上,当我还给你了。”
“但我为何要成全她?季令君也须好生自省一番。因为,在绾绾眼里,全天下男子就算死光了,他也不会回头再看你一眼!”
好似被人戳到痛处,季桓当即将他甩到一旁的地板上,痛得他骨节发颤。
郗和在一旁嘲讽地笑着,不再理会季桓,爬起来,自顾自地替辛宜诊脉针灸。
最后见程歧灰扑扑地被请了出去,郗和这才松开口气。
……
丹阳刺史府。
得知鸢行军出现在吴郡的那一刻,乔茂气得肩膀都在颤抖。
如今朱轻与季桓那边的关系令他们捉摸不透。他们都以为朱轻会直接下手杀了季桓,却不想,因为朱泮的事,朱轻竟然还亲自下场,同季桓赔礼道歉。
真是丢了他们扬州的脸面!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的鸢行军出现在了吴郡,季桓会怎么想?
齐琼之看着乔茂的阴沉,但并未言语,只默默看向前方,呢喃道:“算算日子,术儿和阿琰也该到洛阳了。”
乔茂耷拉着眼皮,不接话。自她妹妹乔夫人小产之后,齐琼之别无选择,只能将长子齐术,长媳周琰和幼孙齐勤送到洛阳为质,以取得郭晟的信任。
也正是此事以后,齐琼之的态度不比从前,反而愈发犹豫不决,摇摆不定。
他们的观望,全在季桓待朱轻的态度上。朱泮牵扯到吴郡水患,若季桓真做的绝,吞并了陆朱二家的田产势力,他们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扬州。
但若真如此,郭晟会迁怒于齐术夫妇,届时齐琼之痛失爱子,不见得会同意。
但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他们扶持齐琼之,一来为得齐琼之的机**,二来他倒是听话。
可现在,自齐琼之与他们世家联姻后,自然毫无保留地将机**交给了他们,若齐琼之不听话,他们也不会再顾及情面。
计划本进行得天衣无缝,可乔氏的鸢行军却出现在吴郡,季桓那厮,可会当做无事发生?
那个孽种,竟然如此背刺他这个父亲?
见齐琼之依旧不为所动,乔茂渐渐没了耐心,直接道:“主公,还请主公将怜姜召回,我自会管教这个不孝女。”
纵然他是怜姜的父亲,但那孽障,偏偏跑到齐琼之麾下同宋峥厮混,愈发不服管教。
“此番打草惊蛇,先生打算如何应对?”齐琼之眯着眼眸不悦道。
季桓不会善罢甘休,倘若真逼急了乔茂,透露了周琰和玉玺的下落,那无论他们杀不杀季桓,郭晟都不会放过他们。
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长子和长孙。
齐琼之不得不防,纵然结亲,多年的警惕也不可能叫他将自己全无保留地依靠别人。
“不如,将怜姜和宋峥交给季桓。”不待乔茂开口,齐琼之当即拍板。
“主公之前不知她身份时,如此重用犬女,主公怎知,那孽障不会透露给季桓什么?”乔茂面色阴沉,掀起眼皮看向齐琼之。
“那你说该怎么办!”齐琼之怒了,甩袖猛拍桌案。
他后悔了,当初就不该送长子和长孙过去。哪怕让郭晟起疑,留着长子长孙,齐氏就还后继有人。
而今,却将他逼得进退两难。
乔茂面上乌云密布,神情怏怏,睨着齐琼之,冷声道:“主公,自古成大事者,当沉得住气。主公正值盛年,龙精虎猛……”
他话虽说至一半,但齐琼之闭着眼眸,深深吸了口气,连肩膀都在发颤。
……
七天后,辛宜醒来的第一眼,便看见形容陌生的男人。
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乌发凌乱,胡渣青灰,陌生得令她认不出。
出于本能,辛宜旋即尖呼出声。当下她正头脑晕眩得紧,混混沌沌,一团乱麻。
“救命!别碰我!”察觉男人的指节要触碰到她脸上,辛宜吓得抱着被褥缩成一团。
季泠听见动静,当即推门进来。见她情况不佳,且季桓又在前,季泠不敢靠得太近。
“绾绾,是我!”季桓开口,嗓音哽咽,仿佛胶着着鲜血般。
辛宜抱着额头愣了半瞬,余光瞥见季泠,忽地想起来昏倒前她同季泠的密谋,瞳孔猛地一缩。
登时也顾不得那骇人的男人,蓦地起身,就想从榻上跳下。
季桓见状,以为她又想不开,一时间心惊肉跳,从正面紧紧抱着她的腰身,强行将她拦下。
“绾绾,你去哪?莫再想不开,我不会再逼你了!”
辛宜恍若未闻,奋起挣扎,如同着魔般,口中唤着阿澈的名字。
“阿澈,你在哪里,阿娘来了!”
“阿澈!我的阿澈!”
辛宜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恍如颗颗雨珠,落在男人心尖上,砸得人心疼。
季桓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她站在榻上,才堪堪与男人齐高。
男人紧紧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不容她有一丝动弹,“绾绾。”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辛宜依旧不死心,奋力挣脱,双手捶打着他的后背,哭喊道:“你将阿澈还给我!”
“求求你将阿澈还给我,我只有她一个孩子了。”
“求你,求你,你恨我也好,爱我也罢……你不是想让我像以前那般爱你吗?”
“只要……只要你将阿澈还给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罢,她当即一扯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的绣着荷尖的月白小衣和圆润莹滑的雪白肩头。
季泠鼻尖猛噎,眼眶酸涩,侧过眸,有些不忍再看。
“求你,求你将阿澈还给我啊!”她哭得声音嘶哑,忽地垂下眸,泪水如同小溪,涓涓不停。
季桓心尖猛地一痛,替她拢好衣衫,擦去眼泪,叹息道:“若有阿澈的消息,我即刻着人过来禀报于你。”
一开始,他本不在意那个孩子。他在乎的只有辛宜。那个孩子,没了便没了,丢了便丢了,从今往后,再无什么可以阻拦他们夫妻二人。
可直到亲耳听闻辛宜自尽的那一刻,他慌了。
他没想到,辛宜会为了那个孩子,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第二次了,这是她第二次不顾自己的死生,又是为了与韦允安有关的事物。
他嫉妒羡慕得牙酸,恨不得他就是那韦允安,得她垂怜,得她疼爱。
可分明,以往她也是爱他入骨的……
那张涧素琴,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她为了韦允安的女儿,又要不顾自己的生死,她宁愿死,宁愿死都不愿和他在一起!
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韦允安的女儿,在她心目中有多重要。
至少,比他重要的多……
“骗子!”很显
然,辛宜不满意他给的结果。当即挣脱得更加剧烈。
“你快将阿澈还给我,没有阿澈,我断不会苟活!”
“你快将阿澈还给我……”辛宜哭着捶打他的胸膛。
男人将她抱得更紧,低头垂眸深深看着她。
“绾绾,我若想劫持阿澈,她每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自是有法子叫你见不到她。”
这话,辛宜不否认。当初就是他以阿澈为威胁,又一次把她禁锢在府中。
可,她只有这个法子了,她必须得将阿澈送走,绝不能留在这龙潭虎穴。
“这些时日,我都在派人寻找阿澈,若有消息,我会亲自同绾绾言明。”男人抱着她,解释道,同时长指抚着她披散的乌发,颇为爱怜。
不会找到的。也不可能叫他找到!
辛宜背着他,虽在哭,可眸中却分外清明,正巧此时,对上了不远处季泠的视线。
辛宜轻掀眼帘,同季泠示意她能应对。
第86章 第86章:强取豪夺他好似,从没真正……
见状,季泠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去,出了房内,站在抱厦默默旁等着她。
房内,季桓安抚着人,一遍又一遍耐心抚慰着。
“绾绾,我会派人将那个孩子寻回来……”
辛宜本就哭得累了,不想再同他揪扯,冷着脸不说话。
“我季桓,何苦与一个孩子过不去?”季桓盯着她心中闷赌着一口郁气。
辛宜昏迷不醒那段时日,他确实捉到了鸢行军中的几人,可那人硬生生咬破牙槽的毒药,没叫他留下一个俘虏。
且说那日救火时,他下令封锁全城。但百姓惊慌不安,导致一边救着火,一边抓着刺客,绾绾还病着,那个孩子丢了,他着实焦头烂额。
他虽怀疑宋峥,可那日辛宜分明抱着阿澈一同前行。若是宋峥,带走了那个孩子,没由来落下她。
除非,是她自己不愿走。
季桓很快排除了这个猜想,她视此处为樊笼,做梦都想逃出去。
可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季桓抚着她的头发,垂眸盯着她,眸色愈发深沉。
“若是找不到阿澈,你……季桓。”辛宜渐渐恢复了气力,在他怀中苦笑道:“纵然你有通天本领,上天入地,你都别想留住我!”
想起她自刎,中毒这接二连三的事,一时令人心有余悸。
季桓心尖猛地一缩,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桎梏的更紧,面色僵硬地浅笑,“绾绾,莫做傻事。”
“我会帮你寻找回阿澈,一定能找得到。”
辛宜抿着干涩的唇,神情冷肃,不接话。
照料辛宜的这几天,季桓本就不眠不休,现下她醒了,季桓吩咐好药膳汤饭后,这才不舍得离去。
辛宜看着桌案上那些吃食,目光冷淡。
季泠见他出去,这才松开一口气,急忙道:
“绾绾,你终于醒了,你可知,你睡了七日。”
辛宜怔怔地看着她,目光怅然。
季泠叹了口气,迅速替她把了脉,想起郗和的事,不安道:
“绾绾,那日阿和与季桓起了争执,如今已被他正被关在大牢。”
“什么,他怎么能这般对待奉安!”
辛宜急了,那日的事仍历历在目,她有些紧张,“可是因为我的事?”
“也不全是,阿和这人心中悲悯,最是大义。”季泠道。
“但阿桓已经不信我二人。他找来了旁的大夫……那日阿和在他面前,承认了对你下毒的事。季桓与他,彻底碎瓷断交。你知晓季桓的性子……”
“怎么会这样?”辛宜抓着被褥,唇瓣都在发颤。
她手中的这瓶“穿心”,还是在丹阳郡时,齐琼之给他的,让他暗中给季桓下毒。
来到郡守府时她也不是没想给季桓下毒。可终究碍于阿澈,手足被束缚着,她寻不到机会。
“郗大夫如何了?”辛宜面色凝重,“我就知晓,他依旧死性不改。”
“此事我会放在心上,我不会让奉安白白受累。”辛宜看着季泠,眸光悲悯,“季泠阿姊,待此间事了,你同奉安离开扬州吧。”
仅仅是“假死”这事,季桓牵怒郗和与季泠二人。若他知晓了这些时日她设得局,不知会疯到何种程度。
她不希望,再有旁的人,因她与季桓的事而受累。
等寻着机会,她定将素问送走。
季泠点了点头,面容疲倦,“穿心的毒已解了,除了阿和的事,季桓没有发现旁的。”
“多谢季泠阿姊替我遮掩。”辛宜当即起身,就要向她行礼。
“辛宜感激不尽。”
季泠制止了她行礼的动作,看着她,眸光复杂悲悯。
……
接连又休息了两天,依旧没有阿澈的消息传来。
季桓垂眸凝视着桌上的平静道茶面,长指点着桌案,若有所思。
他不信,一个三岁孩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吴郡已封城数日,却依旧什么线索都没有。季桓眸色淡然,侧眸看向莲花香炉中焚烧的袅袅烟云。
香味刺入鼻腔,男人忽地皱眉,开口询问,“今日焚得何香?”
大概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钟栎愣了一瞬,旋即道:
“程歧今日送来的旃檀香,此香有安神之效。”钟栎顿了顿,将平复心绪四字堵在口中。
“檀香?”季桓好整以暇地点着指节,那截义指每点一下,断指处就传来钻心的疼痛,只是,男人面色依旧,若无其事。
“这场好戏开始的太久了,本官倒还是忘了一位故人。”季桓眸色灼灼,想起那人,便恨得咬牙切齿。
“暗中将人捉来,关押在大牢,切记,莫要惊动夫人。”
区区妓子,也也妄想得到绾绾的垂怜,分走他妻的宠爱,简直痴心妄想。
“慢着,本官改了主意,挨家挨户搜,本官就不信,他还能长了翅膀,飞出这吴郡城池?”
心中愈发烦闷,季桓侧眸看向那香炉,掸了掸指节,“灭了,换上清荷香。”
区区那等庸脂俗粉,也配叫檀奴?想起那人,季桓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以色侍人的俗物,下贱胚子!
待他的眼睛治好,再好生装扮一番,比之容貌举止,神韵气质,倒叫他好好看看,谁才是她的檀奴潘郎!
此时,侍女忽地匆忙而至,见了季桓旋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大人,夫人……夫人依旧不肯用饭。”
“从前日醒来至今,夫人除了喝药,便未曾用过饭……奴婢,奴婢今日擦梅瓶时,发现夫人将饭都倒在了梅瓶里……”
闻言,男人剑眉紧锁,揉了揉眉心,脸色阴沉。
季桓凝神,面上既无奈又阴沉。不肯吃饭,这便是为了牢里那位了。
可他着实没有旁的办法。
长指依旧不紧不慢扣击着桌案,发出哒哒的声音。季桓忽地抬眸,对上钟栎看来的目光。
“将她看好了,人没了,我唯你是问。”
这个她是谁,钟栎心中明净。好在那晚素问一直在他身旁,主上就算牵怒,也牵怒不到翠翠身上。
“喏。”
钟栎深深吸了一口气,主上在乎夫人,夫人又在乎素问。希望,事情莫要闹到那最后一步。
“慢着,将素问带来,本官有些事问她。”
“喏——”忽地意识到不对劲,钟栎瞳孔猛地一缩,对上季桓那阴鸷的视线,声音发颤。
“莫忘了,你是本官的人。”
钟栎颔首回应,当下他只能赌一把,有夫人在,翠翠就不会有事。若翠翠出了何事,夫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素问进来时,还有些恍惚。毕竟那是曾下令割了她舌头的人,差点害死夫人的人,她不可能不害怕。
后脊出了层细汗,素问只能在心底默默祈求,他别再发疯。
“夫人可有喜欢的吃食?
“男人正襟危坐,剑眉紧锁,问出得问题令素问和钟栎皆大吃一惊。
不止是素问和钟栎,就连季桓自己,心下也止不住地惊愕,随之而来是慌乱无措。
夫妻多年,他竟然不知晓她的喜好,她的口味,她的经历。问出这个问题后,季桓忽地语塞,他好似,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在素问诧异的目光中,季桓道:“将你知晓的,尽数说与本官听。”
素问终于送了口气。上一次季桓见她,她还是佯装被拔了舌头,一字一句写给他看。
“夫人自幼喜食甜,还有鲜活的吃食,比如河虾,嫩笋,鲈鱼……夫人不喜姜,不喜辣,不喜苦……”
“……”
季桓忽地语塞,又试图遮掩眸中的无措,当即让素问退下。
他似乎记得,多年前,他们夫妻尚在清河时,她端着一碗雪莲燕窝羹满心欢喜地过来寻他,却被他训斥责怪。
素问知晓的,也不过六年前的事,中间她与韦允安共同生活过五年……这五年空缺,他不曾知晓……
广袖下的指节仍在发颤,季桓闭上眼眸,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莫说辛宜,他自己喜好何种口味,喜欢何种吃食,喜欢何种颜色,他亦不知晓。
于他而言,食物不过果腹之用。少时与阿母流落在外,他喝过河水,吃过草根树皮……
不过为了苟活。
除了掌权,他好似也无旁的喜好。若有,那便是喜欢辛宜。
但,他恨得的事情恨得人却多如牛毛,他恨季选,恨孙氏,恨季汐,恨韦允安,恨郗和……
恨辛宜……
心中又是一阵悸动,季桓冷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让钟栎跟随,起身沿着青石小径,默默去了府中西北角。
……
初春的夜依旧寒凉的紧,辛宜枯坐在窗台前,望着冰裂纹观音瓶中错落插着的两支白山茶发愣。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须得早做准备。吴郡多封一天,安郎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她须得救出郗和,须得安排好素问,她若走了,季桓那疯子,指不定会怎么折磨素问。
腹中的饥饿一阵接着一阵,辛宜撑着瘦弱的手臂,拧着眉心思量后事。
凉风忽地灌进来,将她耳畔的发丝吹得起伏。辛宜抬眸,高大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男人未说话,也未让人服侍,径直将食盒放上桌案,端出几只碟子。
“绾绾,我陪你一同用膳。”
辛宜抬眼一扫,发现桌案上摆着清蒸鲈鱼,笋丝炒肉,藏心鱼丸汤并着水晶虾仁,尤其是那虾仁做得晶莹剔透,淋着浇汁。
这些都是她所喜爱的,辛宜面色不显,心底倒是冷笑。
季桓为她盛了碗藏心鱼丸汤,无意间露出食指上凝了红痂的伤口,约有指甲那般长,斜过食指。
汤饭盛好,辛宜依旧不为所动。男人眼底迅速略过一丝慌乱。
“待绾绾吃了饭,我自会放了郗和。”
“你先放了他,我就吃。”辛宜盯着那些饭食,又抬眸倔强地看着他。
季桓无奈,又害怕她真的不吃,声音平和了许多,“我与他幼时相识,你觉得,我真的会杀他?”
“还是,绾绾不吃饭,是为了逼我放了他?”
前一句话温和得紧,后一句话却冰冷至极。
辛宜叹了口气,她的计划还在后头,不能暂且因为此事继续动怒。
季桓见她态度软化了许多,执著给她夹了一片青笋。
辛宜闷闷吃着,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忽地,身旁的空间顿时逼仄起来,男人起身做到了她身旁,那些帕子一点点给她擦着眼泪。
“如今只剩我们了,我们好好做夫妻……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包括她的爱,他们的孩儿。
本来就未打算对郗和动手,且又见她终于吃了他做的饭菜,季桓眉眼间的郁气和锐意消弭了些许。
“你说过,要为我寻找阿澈。”辛宜忽地放下碗筷,泪眼涟涟,“若阿澈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又怕季桓继续拿郗和素问等人逼迫她,辛宜当即先发制人,“从前你说过我妇人之仁,我告诉你,如今我不会了!你莫要想着再拿旁人来威胁我!”
“是我自己要服毒自尽,与郗和无关。”
“安郎死了,阿澈也没了,我连自己的死都不在乎,你觉得,我还会在乎旁人?”
辛宜冷笑着,看着他惊魂不定的阴晴脸色,心中没有来一阵舒爽。
“所以,两天了,可有阿澈的消息?”
季桓并未答她,只默默给她布着菜,良久才意味分明地看着她道:“绾绾觉得,是该有,还是该无?”
第87章 第87章:强取豪夺怀疑
这句话还未说完,一掌泫然而至。季桓本可以躲过,却没有躲,硬生生又挨了她一巴掌。
“季桓,你个禽兽!我就知道,是你!是你抓了阿澈!”辛宜听着自己噗通乱跳的心,手掌都在隐隐发颤。
她拿不准,季桓到底知晓了多少,才会问她这个问题,不敢深想,辛宜愈发坐立难安。
“你快放了阿澈,我就我就只有阿澈这一个孩子了!”辛宜当即泪眼模糊,若非季桓坐在她身旁堵着去路,她宁愿抛弃所有尊严,跪地求他……
“绾绾!”季桓察觉她情绪激动,担忧她的身子,遂将人抱得更紧,“绾绾,你还是不信我……不过你莫担忧,阿澈此时就在城中,待搜了城,他们一个人都跑不掉。”
“你……你做了何?”辛宜嗔目结舌,阿澈要在别处还好,郗和如今尚在狱中,安郎在吴郡城中,阿澈多半也在吴郡……
若真叫他这番丧心病狂的搜下去,用不了多久,安郎,阿澈,可能都会被他搜出来。
绝望的洪流直逼脑海,让她险些闯不过气。
“先继续用饭,你饿了许久,莫在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男人仿如无事发生,又给她夹了几只水晶虾仁。
“倘若,倘若搜了城,也寻不到阿澈呢?你怎么知她就在城内?”
辛宜看着玉著递来的虾仁,晶莹剔透,离她的唇瓣越来越近,心中惶惶不安,最后还是在男人的执着中张开了唇瓣,将那虾仁咀嚼入腹。
“城中起火那日,我已着人封闭吴郡全城。但凡过往幼童,皆被扣留搜查。”
“但,至今仍不见阿澈。”
“……”辛宜抿着唇瓣,待将口中虾仁吃净,蹙眉看着他,哭诉地试探道:“你既说不是你做的,那我问你,到底是谁,是谁那般狠心,非要将阿澈从我身边抢走,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此事,我正在查。”为了安抚她,季桓轻抚着她的后背,享受着难得的安宁与被人需要的感觉。
“我会给绾绾一个交待。”
“但,在此期间,绾绾莫要伤害自己,也莫要做傻事了。”季桓抱紧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再不想经受,失去绾绾的恐惧……”
闻言,辛宜紧绷的心神终于得到一丝丝松懈。只要他没有发现安郎和阿澈的踪迹,只要她的“死”威胁到了他,那她就有逃生的机会。
“我只有阿澈了,我告诉你,若阿澈没了,我也不会苟活!”
辛宜打量着他,试探道,同时心底惴惴不安。
“季桓,吴郡濒临震泽,就算你封了城,可那贼人若提前出了城,亦或是精通水性从震泽逃离?”
季桓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火灾发生到如今,已经九日。若贼人要跑,也早跑了。
之所以搜城,一来他要捉那个妓子,二来为了安辛宜的心,也算碰碰运气,若能找到那个孩子,那最好不好。
若那贼人真从震泽逃脱,便不可避免会溺死不通水性的孩子。季桓倒不认为,那伙劫持了阿澈的人,会选择从震泽逃生。
故而,他们大概率就在城内。
……
翌日,季桓白日都在带着人搜城。可谓是挨家挨户,毫无遗漏。
趁着他出去的功夫,辛宜也没有闲着,她打算先去看望郗和。
昨夜季桓答应了她,只要她肯吃饭,他就会放了郗和。
季桓此次倒未食言,她一早特意去牢中看了眼,衙役说郗和已回到了府中客院。
没有在客院寻到郗和,辛宜有些不安,又去了季泠的住处。
陈绿香正在翻看季泠的医书,她身旁站着位生了羊须胡的先生,正指着陈绿香手中的书册喋喋不休。
“什么千金方?世间就没有能真正避子的方法,顾道生的医术也不过如此,小丫头,要我说,还是元水最为有效……”
陈绿香实在忍无可忍,刚想出言驱赶他,视野中忽地出现一个霜白身影。
“夫人!”陈绿香将书丢到程歧脸上,匆匆上前,去迎辛宜。
“季泠阿姊呢?她可在?”辛宜看向陈绿香,余光又瞥见一个眼生的老先生,疑惑道。
“季夫人?她今早和郗大夫一起回了冀州。”陈绿香道。
“回了冀州?”辛宜诧异到目瞪口呆。虽然她心中也希望季泠和郗和回冀州,但为何怎么好端端的,便突然就走了,连告别也无?
她有些措手不及,往后在这府中,只剩她和素问了。
“还不是技不如人?”程歧在一旁凉悠悠道,“那个顾道生的小徒弟当真是胆大包天,还敢对夫人下毒?这番歹毒心肠,大人怎么可能会容他?”
“饶他一条命都算好的了!”
程歧想着,今后出门在外,只要他将此事散播出去,顾道生的小徒弟,包括顾道生那个老东西,声名尽毁!
辛宜没法反驳,她大概已知晓了此事的经过。季桓不再信任郗和与季泠阿姊,特意寻了这个大夫来给她看诊。
她服用了毒药穿心,自是瞒不过。只要这老大夫稍稍留心,她之前假孕小产之事也会尽数暴露。
而季桓,恰恰是彻底信不过他们二人,且昨夜她又为郗和求情,他才连夜将人送走。
叫她再无旁的念想。
辛宜苦笑着,抬眸防备地打量着那大夫,暗暗握紧的指节。
眼下只有素问了,只待她安排好了素问,再无后顾之忧,届时便是她脱身之刻。
吴县封锁,她暂且没法送素问出城。
辛宜拧着眉心,叹了口气。这回,她要将素问一同带着。
……
和煦的春风拂面而过,仍带了些烧焦的气味。街道上侍卫井然有序,守着巷口。
身量修长的男人一身黑袍,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神情淡漠,扫视着两旁街巷。
很快,身下马匹漫无目的,走到了一家三层楼高的书肆前。
淡淡道清荷香扑进鼻腔,季桓登时抬眸,凌厉的视线落向二楼的窗扇。
“搜!”季桓并未有下马的意思,余光扫过那书肆,若有所思。
都已过了九日,旁人自然也早有准备,季桓派来的人什么也没搜到。
男人并不意外,只想起那熟悉又砰心的气息,凝神半瞬,下了马,进了书肆。
掌柜的见他进去,刚平复惊愕地心情想上前迎接,不由被他身后的人吓退。
他仍然留神着那香,书肆大厅内只有浅浅的香味,季桓信步上了台阶,冥冥中,越靠近书架后的那间房,气息越浓。
季桓毫不犹豫,当即推门而入。
房间内是正常的布置,软榻香案,瓜果清茶,像极了给书肆客人暂住的厢房。
“此间薰得何香?”季桓轻掀眼帘,似不经意询问。
“回大人,不曾薰过香。”掌柜的哆哆嗦嗦,垂着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不曾?”季桓淡然道,垂眸暗暗思忖了几分,什么也未说,带着人离去。
刚出了书肆,男人面上的温和旋即消散,对钟栎道:“暗中派人盯着十二里书肆的一举一动,进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人,尽数报与本官。”
最后凝视着那书肆,季桓眸光微冷。
清荷香,他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淡雅清新,心旷神怡,曾无数次安抚过他梦中的惊魇。
但他的人,并未收到辛宜来过这家书肆的消息。
她又去见了谁呢?
心中压抑着怒火与憋闷,季桓侧眸,神色冷肃,“之前吩咐你的事做的如何了?”
钟栎看着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九日前,城中出了刺客,又起了火。主上暗中吩咐他,将火引至牢房,再将朱泮的尸体悄无声息地销毁。
只要阳羡朱氏看不到朱泮的尸身,再将此事嫁祸的那群刺客,若能引得扬州世家内斗,也不失为一石二鸟之计。
“属下今日已将消息透漏给朱轻,恐怕要不了多久,朱轻的人就会过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连尸首都无,本官要看看,朱氏此番能给本官带来何等惊喜。”
上次,朱轻用了朱氏五成金银,与他赔礼道歉,明面是保朱泮的命,实则是为了那杨晞。
时至今日,除了能查出杨晞出身颍川,多年来一直在朱轻身旁任职,旁得再查不来。
一个人既然活在世上,怎么可能没有旁的痕迹?
提及朱轻,季桓不由得想起了洛阳的事。齐琼之将长子长媳送往京城为质。以周琰的性子,玉玺自然不会留在扬州。
但,玉玺总归要经他季桓的手交由郭晟。他与扬州世家的一战不可避免,若扬州世家与齐琼之真敢造反,郭晟绝不会留着齐术等人。
只要他在此处逼着扬州世家和齐琼之,周琰被逼至绝路,势必会逃离洛阳。郭晟向来多疑,不可能容得下周琰和齐勤这两个前的血脉。
他只须施些手段,自有法子困住周琰。
转眼间又过了两日,连朱轻都带着人马进了吴郡。
清荷香在脑海中氤氲,季桓忽地想起一道熟悉的身影。
与辛宜分别的那五年,她经历了何事,他一概不知。就连她身上的清荷香,也是来扬州后才有。她以前,分明最爱山茶。
男人径自思量着过往,不期然被迎面走来步履生风的朱轻吸引。
“季桓,你当初如何答应的本官?”接连搜了两日城,依旧不见朱泮的身影,他早已没了耐心。
朱泮出事后,碍于朱启在族中的威望,思虑再三,他先一步牵制住韦允安,静观其变。
后来他回去思量,若要杀季桓,合该整个扬州一起动手。若只他一人动手,说不定齐琼之和乔茂第二日就会拎着他的脑袋去向郭晟请罪。
季桓当然得死,可阳羡朱氏不能当出头鸟。
至于那五成家产,一方面,他气愤韦允安自作自张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他确实要保朱泮。待他设计除掉季桓后,那五成家产,甚至是太守府的所有物什,他都要一并拿回来。
他没想到的是,朱泮竟然下落不明!
季桓并未理会他的怒火,高坐于马上不动如山。
“本官既然答应了朱治中,自不会做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可朱治中也看到了,吴郡城内刺客夜行,无顾走水,就连本官的女儿,也被歹人所掳。”
见朱轻眸色诧异了一瞬,季桓示意钟栎,将漆盘上的东西盛上前,拿给朱轻看。
漆盘上是一块褐色刻有柳枝的挂牌。朱轻睨了一眼,顿时眸色复杂,虽面上不显,但袖中指节却紧紧攥紧。
“这是在那刺客身上发现的,想来朱治中也会发觉怪异,本官捉了十个刺客,竟然未能留下一个活口。”
“哼。”朱轻冷哼一声,虽嘲讽他的无用,但心中却早已怒不可遏。鸢行军直接听命于乔茂,且向来神出鬼没,在水下作战从未失手过。
“不过只是季令君一面之词,为何都快十日了,难道季令君今日才知晓朱泮不见了?”
这便是斥责季桓未能第一时间告知阳羡,同时也怀疑季桓一手促成此事,挑拨他们扬州世家的关系。
“刺客杀人放火,劫走了本官的女儿和令弟,本官急于救火和搜剿刺客……何况 ,这令牌是两日前在震泽所获。”
“朱治中的顾虑,亦是本官的顾虑。”季桓定定看着他,那一双深沉的眼眸竟看得他发虚。
是了,平心而论,收了朱家五成好处,换作是谁也不会卸磨杀驴。再者,没有十足的证据,平白和他说朱泮没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
趁着这十日,季桓亦可找回朱泮,将此事遮掩过去。
朱轻复杂得看着骑在马上的男人,神色复杂。
他想不通,乔茂捉朱泮做何?
只有一人令他顾虑,那便是朱启。若他口无遮拦,泄露了扬州的大事……朱轻抬眸暗暗打量着季桓的神色。
一开始,齐琼之和乔茂的态度,便是杀了朱泮。而今……朱轻只觉得一口郁气憋上心口。
朱氏的五成家产,就这样白白折在了乔茂手上,朱轻顿时气的咬牙切齿,面色阴沉。
他这副模样被一旁的季桓尽收眼底,只见季桓安慰道:“朱治中莫要忧心,吴郡全城业已封锁,眼下那些人,逃不出去。”
朱轻心中冷笑,面色鄙夷。季桓到底是盛气凌人。吴郡和冀州可不一样,处处是水路,鸢行军若想逃,无人拦得住。
朱轻不遇与他多纠缠,眼下朱泮不知所踪,他须得看好朱启,稳住族中事务。再不济,还有人在此,亦可帮他盯着吴郡的一举一动。
不论旁的,至少扬州地宫的那些金银,须得是他阳羡朱氏的。
“慢着。”见朱轻神色不虞,正骑着马与他擦身而过,季桓忽地叫住他。
“季令君还有何事?”朱轻颇为不耐。
“不知朱治中身旁这位是……?”
从朱轻过来到现在,他的目光仍时不时落在朱轻身后两丈远处的苍瘦文士身上。
灰衫苍瘦,须发发白,可那锐眸依旧镬铄精神,随朱轻一般,骑在马上。
此人身份非凡,莫名叫他想起那日在公堂之上,几次三番对他发难的谋士“杨晞”。
“他是——”
“在下姓林名攸。”不待朱轻说完,那谋士旋即笑道。
季桓睨着他,打量了半瞬,终是没在言语。
只一行人在视野中逐渐远去,男人的眸子忽地阴沉起来。
他的耳力向来极好,纵然那行人已走远,可“文让”二字,依旧不可避免的钻入耳畔。
若他记得不错,“文让”正是杨晞的字。
第88章 第88章:强取豪夺留不住
吴郡城外的一处茶楼内,怜姜逗弄着怀中的孩子,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宋峥。
“怎么,都快十日了,还不死心?”
“莫要忘了,我来此处的目的。”宋峥揉了揉额角,有些不耐。
“倒是你,为何故意将鸢行军的令牌扔到震泽旁?”宋峥睨了她一眼,冷声道,“你可知,此番过后乔茂和齐琼之更不可能放过我们!”
“那又如何?越是这样,不才越有意思?你说是吗,阿澈?”
她今日未施粉黛,面色却依旧红润,平日里妖冶的眼睛清润了许多。
换汤不换药的蒙蔽手段,徒有其表罢了。
宋峥不悦地侧过眼眸。
阿澈并未回应她,只懵懵懂懂地看着她,瘪着嘴唇,好似依旧未从那时被韦允安强行扯下的痛中恢复。
怜姜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叹了口气。
“天可怜见的,往后你跟着阿姊,照样有酒喝有肉吃。我们阿澈又生的这般好,留在阿姊身边,阿姊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说罢,她一边笑着,唇瓣如同染了红的花瓣,红艳欲滴。
阿澈睁着乌黑的眼眸盯着她的脸,着实怔了许久。
因着辛宜的事,宋峥本就心烦意乱。那日见到韦允安,他更是心惊肉跳,害怕韦允安会将他们之间的约定告诉绾绾。
这样,他的卑劣,强势,算计,就再也掩饰不住。
只要一想到绾绾又被困到了郡守府,且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个,韦允安的女儿,他就心头难受。
那是他捧在手心里,娇养呵护长大的妹妹。他容不得,她被人囚作禁脔,甚至为了一个不能人道的男人,苦苦挣扎。
就算不是他,那绾绾也值得更好的郎君。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阿澈不过三岁,你算她哪门子的阿姊?”宋峥面色微怒,心中烦乱,又饮了一盏酒。
闻言,怜姜眼眸微转,将阿澈交给婢女,旋即如同泥鳅一般滑进男人怀里,一双白皙藕臂登时攀上男人的脖颈,眼眸如同淬了蜜一般,仰着面容,唇瓣微张,眸光水润。
宋峥下意识反应过来,迅速看了眼阿澈,当即要将身上的女人撤下去。
哪知,娇艳欲滴的唇瓣张张合合,听清她说什么后,大片红晕霎时从脖颈蔓延到耳根,宋峥瞪着她,低声怒骂道:“你还有廉耻吗?”
“爹爹莫要发这么大脾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她说着,纤细的腰肢也在他怀中扭来扭去,“若女儿哪里做得不好,爹爹尽管说,女儿即刻就改,改好了……继续服侍爹爹……”
宋峥实在忍无可忍,点了她的穴位将人从身上揪下去,气的身子颤抖。
“不知廉耻——”
“爹爹~”
“不许叫!再叫,我割了你的舌头!”
宋峥恨得咬牙切齿,旋即道:“乔茂那种老不死的看着怪正人君子,竟养出你这般不知羞耻东西。”
怜姜面上的笑意忽地凝在脸上,冷冷道:“你以为,除你之外,我唤过第二人爹爹?”
说罢,她也不理会宋峥,平日里艳丽的面容冷得如同腊月寒冰,久不化散。
走到木梯转角处,那抹粉白忽地顿住脚步,冷声道:“最迟再等三日,三日后,若吴郡仍不开城门,你必须得跟我走。”
“不然,被那个老不死的狗东西跟上,纵然是我,也保不住你。”
宋峥呼吸一滞,正眼抬眸看她,却见她忽地又恢复那混不吝的笑意。
“当然,若你从了我,自然又是一番说法。”
宋峥当即打消了与她赔罪的念头,冷声刺回去,“痴心妄想。”
……
季桓这几日都未归来,他不回来,说明阿澈依旧没有找到。辛宜倚在连廊的长凳上,暗暗舒缓着气。
季泠和郗和都离开了扬州,宣苑只有素问和陈绿香还陪着她。
阿澈至今下落不明,她这个阿娘,在此时不该这么平静。
这几日她都差人去季桓那过问阿澈的消息,没日都要差人跑个五六趟才会罢休。许是季桓未想好如何应对她,一连几日,他都未回府。
辛宜抿了抿唇,望着几丈远外的垂花门,“今日派去的人可会来了?”
侍卫匆匆赶来,和她赔罪。夫人半个时辰前才派了人去问,一来一往,哪有这么快?
“阿澈——”辛宜面容痛苦,身子有些坐不稳,赶忙扶了柱子。这几日她都在担忧季桓会不会抓了安郎和阿澈,一连几晚都担惊受怕不曾好眠。
现下她面容苍白,眼底泛青,消瘦的身影颤颤,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摔碎。
侍卫心中一紧,他想不通分明夫人叫大人锦衣玉食的将养着,却还是这般羸弱。
“我等不了了,我要亲自去找我的阿澈!”玉面芙蓉落泪,辛宜颤颤巍巍的起身。
“季桓现下在何处?带我去寻他!”
侍卫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当即找来了马车,送辛宜出去。素问也要去,辛宜面色凝重,朝着她摇了摇头。
素问不知晓这些事情,她留在府中,这样她才能毫无顾虑在季桓面前演戏。
吴县是吴郡的府城,不过两日,季桓已将吴县翻了个底朝天,依旧什么也未找到。
他目光沉沉,着实想不通到底是何处出了漏洞。于是,第三日,他带着人去了吴县的震泽渡口。此处山连着山,但山不高,他下令郡兵在此围堵。
那几个俘虏都是在此处被围堵的,旁的跳下了震泽。但那个孩子,绝不可能从震泽逃生。
听闻辛宜要过来,季桓眸光一顿,忽地又想起了那书肆楼上的清荷香。
还有那假冒的杨晞,那“杨晞”一味地揪着他“杀夫夺妻”的经历,甚至还知晓他的过往。
“清荷香——”他的目光盯着震泽泽面,那湖面寂静无风,无波无澜。
若他记得不错,一开始在吴郡官署见到她,头一次在她身上嗅到清荷香。
那,那段时间日日夜夜与她同床共枕,水乳交融的韦允安身上可有沾到清荷香?
她突然变心,宁肯忘了韦允安都要与那个轻浮男倌被翻红浪?
为了韦允安,甘愿委身于他,又为了韦允安,曾数次置他于死地。
就像她曾经爱着他时,将近十年都未曾变过心。
滴滴答答的雨珠落进震泽,碎了宁静,留下一圈圈泛泛涟漪。
季桓盯
着那一圈圈扩大的涟漪,皱了眉头。雨点并未如期落下,褐色油纸伞渐渐出现在视野里,钟栎替他撑着伞。
不是意料之中的人,季桓眸色淡漠,“此次你想好了再答,她当真没去过那家书肆?”
钟栎面色忽地一紧,那日他亲眼见夫人与那男倌举止亲密,身影交叠……许是被发现了他窥听,醒来后他整个人被锁在柴房。
待他出来时,就听见里面哗哗啦啦刺耳至极的水声,还有男女事后的温声细语。
钟栎犹豫着是否要开口,哪知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先一步夺了他开口的机会。
“季桓!”辛宜也不撑伞,下了马车提着裙摆就朝着他这边而来。
季桓眉心直跳,当即夺过钟栎手中的伞,迅速朝她走来。
“绾绾,你身子未好,怎地出来了?”季桓难得的恢复温润的面色,好似方才面上的淡漠阴沉都不复存在。
“季桓,我再问你一次,可有……”跑得太急,她喘息着,苍白的面色多了抹红晕,继续道:“可有了阿澈的消息?”
莹莹泪光闪在黑眸上,惹人心怜。
可偏偏是为了旁人。
“我正在找。”他淡淡开口,“吴县境内震泽的渡口尚有几十,绵延山坡也不在少数。”
“还须绾绾再给我些时日,我会找到阿澈。”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辛宜试图推了他一下,喑哑着嗓音,泪流面满地怒道。
身后的雨水越来越大,逐渐淅沥成了一扇雨幕。褐色油纸伞下,一高一矮对视着,男人眸色复杂,女人眼中含着浓浓恨意。
见他不语,辛宜的胆子又大了几分,抹了把眼泪,指着那宽广的湖面,愤愤道:“阿澈她那么小,她如何会水?”
“还有这山林,光是震泽都这么大……”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漆黑的眼眸泪光渐渐。
“你定又在骗我!阿澈,根本就找不到阿澈了!”辛宜一边哭着,一边摇着头后退。
原本雨线斜斜,沾湿了她的大片裙摆,眼间她又要出去,季桓眸色一惊,当即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困在怀中。
“会找到阿澈的……”尽管他并不喜欢那个孩子。但绾绾态度坚决地要跟着那个孩子下黄泉,这令他不得不警剔。
辛宜挣脱不过,心中积攒许久的恨意消散不下,当即一口咬上他的上臂。
她本就生了一双尖锐的虎牙,上次在马车上直接咬断了他的指节。这次的力道并不算轻,季桓面不改色,垂眸直直打量着她。那只被咬的手臂依旧牢如铁钳,如何也不放手。
“会找到的。”季桓垂眸安抚着她。
辛宜恍若未问,咬得解了气,恨恨地盯着他,旋即提着裙摆跑进了雨幕中。
雨势未有变小的趋势,她踩着泥泞,月白的裙摆都沾了点点泥浆。跟着他的侍从,踩着泥泞四处寻人。
看到这一幕,喉中仿佛堵着什么,不上不下。季桓侧眸看着自己那依旧隐隐发疼得手臂,弃了油纸伞,不顾女人的阻拦,将人打横揽腰抱起,进了马车。
辛宜不甘心,挣脱着她的束缚想要出马车。二人湿漉漉衣衫贴在身上,黏在一处,季桓将她紧紧扣在身上,逐渐感受到了她身上带着湿漉的温热滚烫。
“你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我的阿澈!”挣脱不得,辛宜怒道。
“外面下着雨,等雨停了,我陪你一同去。”男人叹了口气。感受她身上的滚烫,想抬手探探她的额头,却被辛宜一手拍下。
正好打落了那节断指,黑暗中,听的男人痛苦的闷哼一声。
“外面下着雨,可是阿澈也在淋雨!她在淋雨呢,季桓,你看不见吗?”情绪蓦地起伏,辛宜重重喘息着。
良久,她嘲讽笑道:“是了,你这种人没有心,没有眼,你怎么会看到的我的女儿在淋雨。”
“她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是我的女儿。”辛宜自顾自道,她目光无神,趁着季桓俯身的动作,挣脱了他的怀抱,要跑出马车。
“绾绾!”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怒气,有些气急,辛宜心下顿时惊起,但又不敢表露,依旧保持着方才那癫狂入魔的神情。
“你在此等着,我下去替你去找阿澈!”季桓实在无奈,又怕她淋雨,怕她被自己方才的冷漠吓道,安抚道:
“绾绾是我夫人,阿澈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么可能会不疼爱她?”
辛宜神色愤愤,未理会他。待季桓下了马车,她提着裙摆也跟着跳了下去。季桓心惊肉跳地看着她又跳下,最后无奈,着人给她拿了把伞。
雨水淅淅沥沥,逐渐成了斜斜雨丝。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河畔,盯着那河水怔神。
季桓跟在她身后,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生怕她又如以往,一个不留神跳进河里,离他而去。
“阿澈,阿娘在这!”辛宜看着那河面,出了神。
余光稍稍留意到一旁的男人,辛宜声泪俱下,捂着唇哽咽道:“你不要离开阿娘,阿娘这辈子就只剩你一个孩子了。”
“阿澈——”辛宜不理会男人,继续漫无目的走着。
察觉她有意想着河中央而去,季桓眸色大惊,当即上前两人拦住。
“绾绾,你疯了不成?”
“我没疯!”看着他点漆般的黑眸,辛宜不停地摇头,“我没疯,我没疯!”
“我只是想阿澈了!”
“只要我跳进去,就能看见阿澈了。我没有旁的亲人了,我只有阿澈了。”
……
翌日,辛宜依旧如此,任凭季桓如何劝,她依旧要跟着过去,寻找阿澈。
头一两日,她喜欢沿着河边,踩着湿滑的卵石,走得每一步季桓都担心她会摔下去。更有甚者,只要他一个不留神,她准会走进河中央。
接着第四日,第五日,湖畔走完了,他们一行人该去山中搜索。辛宜定要跟去,她的哭笑声在山林回荡。
一会唤阿澈回家,一会又哭又闹,说阿澈不见了。
季桓无奈,亲自在一旁守着她。不让她跳下较陡的斜坡,也怕她叫带刺的灌木伤到。
终于,又过了半月,季桓彻底沉默了。
阿澈,确实丢了。
将吴郡上下翻来覆去,连个人影都找不到。甚至他之前怀疑归月楼地下有通道,归月楼在那场大火中早就烧没了,地下确实无旁的暗道。
他最担心的事仍
是发生了。
季桓迎风而立,蓦地有一瞬间,他忽地无措慌乱起来。
他已许久不曾有些这种情绪。
韦允安死了,那个孩子丢了,他好似,再无什么能拿捏得住辛宜了。
心尖猛地悸痛,季桓忽地发现。
他,再留不住她了……
第89章 第89章:强取豪夺求死
辛宜躺在榻上,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直直盯着帐顶,望眼欲穿。
再有一点,就差一点点了,她就能脱离这苦海,去寻安郎和阿澈。
昨日她割了腕,血顺床榻蜿蜒下流,沾湿了被褥和她霜白的寝衣。腕口疼得钻心刺痛,疼得她躺在榻上,在无一丝气力。
得知这个消息,季桓匆忙赶进宣苑,握着她鲜血淋漓的两只手腕面色煞白,惊愕恐惧却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绾绾……”她这是铁了心要离他而去,那两只纤细的腕子,鲜血淋漓,仿佛怕割一个腕子死不成,她竟狠心割了双腕。
季桓不知自己该用何等目光看着她。一颗心被敲得稀碎彻底,碾成残渣,一丝都留不下。
那鲜血喷涌而出,似潺潺溪水,流淌不止。程歧来得及时,手忙脚乱得替她的双腕止了血。
从她割腕到伤口包扎完成,前后不够一盏茶的功夫,季桓垂眸捧着她的腕子,双手隐隐颤抖。
“绾绾,你便是这般恨我……”
温热顺着脸庞滑落,逐渐温凉。季桓喘息着,后知后觉,在手背上感受到了那丝丝凉意。
辛宜睁着眼眸,但双眸放空无神,她脸庞瘦削,唇瓣再无一丝血色,形容枯槁。也不回应季桓的话,仿如一具死不瞑目的尸身。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干什么。割腕多疼啊,血管割开那一瞬间,疼得她流泪,全身的血都要流尽了,她明显感受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失……
可她甘愿堵上这一把。季桓身边只有程歧一个医者。只要他替自己把脉,之前孩子和小产的事就瞒不住。这样,她苦心孤诣筹备已久的计划就满盘皆输。
割了双腕,在恢复前,这世间便极少有一个医者敢替她诊脉。
季桓抬眸,将余留的那抹泪意压了回去,另将她的腕子放回被褥,又替她掖好。
“我也是你的亲人。我们是夫妻……”
辛宜没回答,但男人明锐的视线落在她另一只放在被褥上缠着纱布的手腕上,刚包扎好的纱布又渗出一抹殷红。
“可你再恨我,也不能自戕。”季桓垂下眼眸,心中倒吸一口凉气,郁气也闷在心口,格外难受。
他从程歧那接过药,拿了引枕立在床头,一只手托着辛宜的后背,想扶着碗喂她喝药。
辛宜未配合,无论如何,她始终目色沉沉盯着前方,合着唇瓣,不理会他。
季桓无奈,只能吩咐旁人给她喂药。
辛宜依旧没喝。
季桓慌乱地看着她,唇瓣微颤,却又说不出话,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只想她能留在他的身边……
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各种手段他都试过了,通通无用。
他不想看着她死,他怎么舍得她死呢?
“绾绾,要如何你才肯喝药?”
脑海中闪过一道身影,季桓眸光晦暗。她在乎韦允安,在乎阿澈,在乎郗和,甚至连素问都在乎,就是没有在乎过他。
听他说这话,辛宜眼眶泛红,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坐起身,纤细的手指一把上前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哭笑着:
“又想用素问来威胁我?”女人嗓音嘶哑,仿如破了的风箱,“我告诉你,再也,不可能了!”
苍白面上又哭又笑,因为牵动腕上伤口,又有不少血从腕上迸流,浸润纱布,落在季桓的衣襟上。
“我死后,正好素问能随我一起走,这样,我们一家人就永远在一起。有阿翁,有安郎,还有我的阿澈……”
说完这些话,辛宜再没了气力,身子下跌,男人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小心翼翼地揽着她的后背。
“不会的,绾绾,我们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我不会让你死!”
辛宜的意识渐渐模糊,再醒来时,便是今日,感受到唇腔里一股浓浓的药味,她皱了皱眉头。
是啊,尘世流年,光阴正好,她还有安郎,阿澈,素问他们,她怎么舍得死呢?
辛宜无奈了,她昏迷过去,定然是有人给她喂过药。可他这般囚着自己,一时半会也不是个办法。
辛宜动了动手腕,没了昨日那般巨痛,她才舒了一口气。堪堪侧眸,视线里出现了一架烛架,鎏金烛架上星星点点燃着数支红烛,将昏暗的室内照得恍如白昼。
辛宜抿了抿唇,刚欲起身,旋即有侍女过来扶她。
“夫人醒了,夫人许久未曾进食,可想吃些什么?奴婢这去准备?”
辛宜默了一瞬,才道:“告诉他,我想吃他做的藏心鱼丸汤,鱼要他亲自去震泽捉的白鲢。蟹,要东海中的青蟹黄。”
闻言,侍女面色僵了一瞬。要大人亲自去震泽捉白鲢,还去东海捉青蟹?且不说吴郡封城,来往东海郡得一日,光是青蟹,现在也不应时,青蟹不出,要大人去哪里捉?
不过这都与她没有关系,侍女想了想,旋即去禀告季桓。
房内没了人,辛宜撑着身子起身,她扶着拔步床,目光直直走向那烛台。隐秘的兴奋直冲心头,辛宜抬头看向四周,地板房梁皆是木制。
霎时,她一个使劲,将那烛台推倒,金黄的火苗顺着系着帷幔的木柱,吞噬着扩大。
辛宜剧烈地喘息着,凝着那火苗不停向后退。真到火烧向眼前,她仍然无法避免地害怕,正如那日吴郡城中起火,她抱着阿澈,腿发了软。
火势越烧越大,而她却又一次不争气地腿软了,想退都退不得。
辛宜喘息着,跌坐在地上,依靠着双臂后撑,慢慢挪开,远离着火的地方。
同时,余光时时留意着格门。辛宜皱着眉头,将身上的外衫脱下,露出雪白的手臂和圆润的肩膀。
身上只着一件小衣和下裙,辛宜抱着手臂看着那烈火蜷缩着。
烈火熊熊,很快就窜上了房梁。辛宜看着那火苗,怅然出神。
侍女过来传话时,季桓听了她的话,并未恼怒,反而送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她终于肯吃饭了。就算她此刻想吃龙肝凤髓,他也会想方设法地为她弄到手。
季桓本欲连夜去震泽,还未出门,一股浓烟穿进鼻腔。直到府中奴仆传唤走水,男人当即大惊失色,慌忙撂下书册赶向宣苑。
听着疯狂乱跳的心,一路上他都不敢停歇。越接近宣苑,浓烟越重,跨进垂花门,宣苑正房西侧已烧了小半。
侍卫仆从前赴后继地救着火,有侍卫在耳边通禀,“大人,属下几次进去,想将夫人带出来,夫人死死抓着柱子不撒手,属下不敢——”
季桓面色苍白,目光灼灼盯着那正房,不待侍卫说完,他猛地推开房门,也不管烧得正盛的烈火,直接绕到火势最大的里间。
“绾绾!”
地上的女人披头散发,跌坐在地上,一双纤细的藕臂死死抱紧柱子。怔怔看着烈火灼烧着她的衣袂……
脑海中仿佛又什么炸开,怒火与恐惧疯狂交织着,与这烈火一同,狠狠灼烧着他的心。
男人当即上前,一把扯下那被灼烧的裙摆。又将身上的大氅脱下,裹在她身上,抱着她一言不发匆匆跑出了宣苑。
夜风吹拂,覆在身上的大氅被吹起一角,露出沾了黑尘的纤细脚腕。顿时,院中的侍卫仆从全部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季桓抱着人去了他住的前院,一路未停。
到了前院,男人紧紧抱着怀中的妻,依旧不肯松手。
前日跳河,昨日割腕,今日又纵火。他不敢放手了,更不敢让她再离开他的视线。
他太怕了,她就像一缕飘浮在空中的柳絮,他永远都握不到。
昨夜,趁着她虚弱昏迷,他一口一口地将药渡给她。夫妻夫妻,本该要同甘共苦。
赶到宣苑,见她脱了衣衫,坐在房中看着烈火发愣,他的心在那一刻如同坠入冰窟。
她是真存了死志,这般外面的那些侍卫便不敢碰她,顾虑她的伤势,膀肥腰圆的婆子更不敢随意拉扯她。
她又想离他而去,就算去死,她也不肯同他在一起……
“绾绾,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他垂下眼眸,温凉得唇瓣落在她的额角,混着另一滴温凉,激得辛宜霎时猛睁双眼。
二人旋即对上视线。
漆黑的眸中闪着恨意,辛宜想从他怀中挣脱,周身却无气力。
“绾绾,别丢下我。”将人抱得更紧,男人的唇贴在她的额头上,漆黑的眸看着她,含着说不清的情愫。
“绾绾,求你……莫要走……”喉咙哽咽,又一滴温凉嘀嗒,落在她的脸上 。
辛宜警惕地盯着他。从陈绿香的事,她明白了季桓说的话,她一个都不能信。
喉咙中一阵难耐,辛宜顿时咳了起来。察觉二人还在抱厦,季桓当即抱着人进了房内。
将辛宜放在矮榻上,男人找来湿帕子,俯身,耐心地擦着她身上的黑尘。
辛宜躺在榻上,目光放空,也不理会他,怔怔出神。
擦完后,男人又反复检查了她腕上的伤口,重新换了纱布,在触碰到她的时候,辛宜躲开了他的动作。
“我累了。”辛宜开口道。
“好,我先出去。”季桓目光落寞,盯着她道。
“你留不住我。”在他转身之际,辛宜冷声道。
“今日之事,有一次就有二次三次。季桓,你还要继续自欺自人吗?”
男人瞳孔猛地一缩,苍白的面上强掩着温润的笑意:“绾绾不会抛下我。”
辛宜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当着他的面,忍着痛,右手紧紧攥起了受伤的左腕。
“你留不住我。我会撞墙自尽,悬梁自尽,吞金,咬舌……”一滴滴鲜血顺着纱布继续蜿蜒,昨日才堪堪结痂的伤口,顿时又鲜血淋漓……
眸色惊惧,垂在身侧的指节隐隐发颤。心口悸动的疼,季桓忍着痛,试图靠近。
只见那血愈发蜿蜒,将她身上仅存的月白小衣也染得鲜红。辛宜唇瓣霎时无了血色。
“住手!绾绾快住手,血止不住,你会死!”
唇角艰难地扯着笑,辛宜望着他,疼得喘息着。
“季桓。”
“要么……我今日死在这里,要么……放过我罢。”
第90章 第90章:强取豪夺这次,她逃不掉。……
啪嗒,啪嗒,血珠滴落在被褥上,敲击在他的心口上。季桓死死盯着那蜿蜒成河的血,终是慌了神。
他毫不怀疑,若是再这般僵持下去,下一瞬,她就会因血尽而亡。
季桓抬眸,视线回到她苍白如纸唇无血色的脸旁上,凝神了一瞬,男人声音颤抖着:
“绾绾,快住手,我答应你,放你走!”
辛宜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那血珠顺着她的手腕,还在淌血。女人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他,形容枯槁。
“我不会骗你。”季桓眼眸猩红,上前一步,继续哽咽道:“我会送你离开,你想去何处,我都会送你走。”
“只要,我求你,只要能你莫再伤害自己!”
看着她腕间淌血的那一瞬间,季桓忍着惊惧,眸中思绪重重,如潮水汹涌澎湃。
比起她死,他更希望她活下去。她若死了……她若死……季桓实在不敢想象那个痛苦的结果。
可笑他机关算尽,手段用尽,却再也,留不住她。
她若活着,活在他的视线之内,等她缓过了这阵子,他还可再去寻她。
他们才是夫妻……
季桓彻底不敢逼她了。
“绾绾——”季桓眸色沉沉,苍白的面色凝满焦虑。
“我要素问同我一起走。”手下力道渐松,血流渐小,辛宜盯着他,冷声道。
察觉他迟疑了,辛宜又用力,腕上的血依旧蔓延成河,辛宜警惕又厌恶地看着他。
“好——”
“好——”
季桓的视线依旧落在她的手腕上,语气再一次乱了。
“都依绾绾,都依绾绾。”季桓的心随着她腕间的血拧在了一起。
“不过,若你要走,等你身子养好——”
“即刻!”辛宜声音怒道,“即刻!就算我死在路上,也与你无关。”
她转眼又看了房内四周,有些无力,喘息着,“我宁肯死在外头,也不要与待在一处!”
钟栎在抱厦外候着,隔着支摘窗,季桓以目示意,令他去请程歧。
“好,都依你——”
“只是更深露重,夜路难行,你总得与我说去何处,我派人送你一程。”
“不必。”辛宜依旧拒绝。面容冷酷,似冬月寒霜。
“我死——”话还未说完,榻上的身影似乎再也支撑不住,瞬间跌在了榻上。
男人瞳孔猛地一缩,心剧烈狂跳,赶忙上前,去看她的手腕。
好在程歧来得及时,叹了口气,又继续将她的腕子办好。
“大人,夫人的伤口已是第二次崩裂,若再崩裂,恐怕大罗金仙来了也没用。”
“她割得是腕子,血管割破,向来难止血……”
止不住的话,人就血尽而亡……
季桓怔然听着他的话,目光从未离开辛宜,大掌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紧扣。
辛宜是被浓郁的药味薰醒的。睁开眼,蓦地见双眼猩红的男人在她旁边,辛宜还是吓得失神。
季桓上前握住她的手,“绾绾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辛宜倒不曾忘记那日的事,睁眼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何时放我走?”
她态度决然,季桓知晓,已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叹息道,“等绾绾身子养好。”
“我今日就要走……”辛宜道,怕他算计,眼看着手心又要碰到她的手腕,季桓当即大惊失色。
“好——”
“今日便送你出城!”
季桓这回当即说到做到,先派人了素问过来,又着人找来一辆马车,上面装的各种药,换洗衣服,甚至还有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
“我先送你出城。”他看着辛宜,怅然神伤,似痛苦又似焦灼。
费了好大一通功夫,险些搭上了她大半条命,出了郡守府的那一瞬,素问扶着她,跨过了门槛。
季桓没有露面,辛宜病殃殃地躺在素问身上,也顾不得旁的。只静静看着素问。
车夫是他的人,马车也是他的。这样,她想去何处,依旧还在他的视线之中。
辛宜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丸药,不动神色地放入口中。之前她与郗和说过她的计划,郗和无奈,给她备了好多药。
这几日她失血过度,确实也该将养一番,好好补补亏损的身子。
“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啊?”素问倒了盏茶,递给她,漆黑的眸中满是期待。
“并州。”辛宜未有丝毫犹豫。并州离扬州千里迢迢,她暂且不会再遇见季桓。
安郎将阿澈带离了郡守府,也不知他是否出了城?当初他们一同约定过,要去并州。
吴郡当下仍在封锁,辛宜掀开车帘,城门前的柳枝恰恰拂过她的脸庞。车夫上前通报,守卫并未拦她。
……
十二里书肆坐落于吴郡城西,因着此处邻近书院,平日里生意往来还算红火。
未入其中,在外便能看见三层楼高的书肆,但鲜少却有人知晓,这书肆地下,同样别有洞天。
林观仍如平日那般,闲散悠然,不动神色地沏着茶。
“郡守府的探子来报,尊夫人今日已经离府。”
另一边,男人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几分,遮掩中眸光的激动,淡淡开口道:“那便好,只是我听闻朱治中也来了吴郡?”
“没错,兄长来此,是为了朱泮的事。”
林观与朱轻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奈何林观幼时体弱,养在了母族,他与朱轻并不亲厚。
“朱治中答应过我,会杀了季桓。眼下我们却被困于吴郡……”韦允安淡然道。
“这便是你们阳羡朱氏的诚意?”
韦允安长指点着桌案,质问道,“若我记得不错,朱泮数日前就已死。治中大人的五成——”
“不过一个朱泮!死,便死了。”林观面上的温润顿时不复存在。茶盏重重搁在桌案上。
“当初我允你来看辛宜,不曾想你锋芒毕露,这才惹了季桓怀疑。”
“大人扪心之问,可有诚心助我杀季桓?”韦允安抬眸,面色冷硬。
他不能全信朱氏,那朱轻得知朱泮的死,竟毫无动作。若朱轻借此发难,哪怕只是找季桓讨要一个说法,他们眼下都不至于被困吴郡数日。
“你们真以为,季桓来此是为了吴郡水患?若真如此,他便不会提用朱氏五成家产之事换朱泮,更不会立即又杀了朱泮。”
林观眯起眼眸,想起兄长去寻乔茂的事。季桓将线索处处引向乔茂,可乔茂真想动手,一开始就会悄无声息杀了朱泮,不会给兄长犹豫的理由。
“冀州崔氏已蚕食了扬州会稽郡,眼下扬州吴郡也另有其主,吴郡陆氏覆灭,阳羡朱氏的五成家产……”韦允安道。
林观的面色随着韦允安的声音变化莫测,最后面色阴沉,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出了房门。
韦允安默默拿出怀中的藕荷绸带,叹了口气。
……
派出送她的人回了府,季桓听着车夫的回话,心被剜空了一块。
“出城门前,夫人命属下另寻了车夫和马车……无论如何,夫人都不肯让郡守府的人跟着。”
“夫人还去了成衣铺,出来后就换上了新衣裳……”
她这是要彻底与他斩断联系,对他避如蛇蝎,甚至还要逃离他。
季桓静静听着,带车夫退下后,无力地揉着眉心。好在,他仍派了一队暗卫保护着她。
他怎能忍心叫她身死在外。
“主上,程歧来了,在门外候着为您施针。”钟栎道。
季桓颔首,近日来他已习惯程歧的手法。在他的针下,他心悸的次数确实比以往要少。
程歧按着惯例,雷打不动地查看了他以前的伤处,这才专心施针。
“大人,今日怎未见夫人?她的身子还未好透彻呢。”程歧问道。
不见季桓回应,程歧自顾自道:“哎,小人行医多年,就未见过夫人那般烈性的女子。”
“这人呐,年轻气盛的,她定是叫顾道生那小徒弟迷了眼,分不清珍珠和鱼目,仗着自己身子底好,可着劲儿地作贱自己的身子。”
闻言,榻上的正施针的男人倏地睁开眼眸,吓得程歧当即悟住了嘴。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还望大人——”
“你再说一便!”季桓打断他,冷声道。
“可着劲……作贱自己的身子?”程歧弱弱道。
“上一句!”季桓仿佛捕捉到什么要点,抬手拔了面上的针,当即起身冷冷看向他。
“身子底好……”
程歧观察着他的面色,又想起都是因为顾道生那老东西,神情愈发愤愤:“顾道生和那他徒弟向来徒有虚名!上次他那徒弟竟然还敢对夫人下毒!”
“大人是不知道,数月前小人也应召来了郡守府为夫人诊脉,顾道生和他那徒弟也在,当时顾道生和他那徒弟都说夫人小产,可小人诊得,夫人毫无滑脉的症状,又何来小产?”
“你说什么?”男人眸光沉沉,面色骤变。
程歧清了清嗓子,在季桓发怒前先一步跪下,“大人,当初顾道生在扬州的名气确实比小人大,那日吴郡大多数有名的医者都来了,顾道生……顾道生说夫人小产,若小人……小人怕遭人唾弃……”
季桓呼出了一口闷在心底的郁气。面色阴沉到了极点。
“夫人当时只是气血亏损,若大人不信,可寻旁的医者来求证,或……或是,找到夫人当初所用的药方……药渣也行,一验便知!”
不待程歧说完,男人当即拂袖离去,径直到了书房。
东侧供案上,那两盏长明灯依旧在燃着,牌位上的面描金的字迹“季梧,季萱”在烛火下闪闪发光。
心头蓦地一紧,仿佛有什么转瞬而逝。季桓死死盯着那牌位,颤抖地手抚摸着上面的名字。
“主上,我们的人日夜蹲伏,十二里书肆仍有您之前说的清荷香,可夫人并未去过。”钟栎进来道。
钟栎盯着男人的背影,想起素问,眯了眯眼眸,继续道:“主上,那日属下跟随夫人去茶楼。”
“夫人在房内与那檀奴行事……属下中了迷药,再醒来时,被困在柴房,出来看……听见夫人仍在水中沐浴。”
“下去领罚。”季桓微微侧过脸,扔下一记锋利的眼刀,眸光冷厉,另一半面庞隐在暗中,忽明忽暗,分外阴沉。
思绪乱成一团,季桓袖中的手仍在颤抖,他再次抬眸看向那排位,薄唇紧抿。
下一瞬,男人怒吼着,当即抬袖拂去桌案上的长明灯与排位,佝偻着上身,双手死死撑着案上,任凭灯油灼过他的手背,季桓依旧不为所动。
都在骗他!
季泠骗他,郗和也在骗他,顾道生骗他,就连她,她竟敢狠心,拿着孩子欺他骗他!
怪不得在给孩子超度那日,她宁肯去与旁人欢好,都不肯过看一眼来。她那日看着他为了季梧和季萱执着的模样,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会觉得他十分可笑。
她好狠的心!
季桓渐渐撑起身子,目光凌厉,试图去平缓情绪。
近日来事情太多,疑点重重。十二里书肆的清荷香始终是他心头的一颗刺。
长明灯油尽洒,淋在桌案上,借着火苗,窜得起火。季桓依旧未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他垂眸盯着那火苗,一点点吞噬灵牌。
那日公堂对驳,那“杨晞”话里话外都是指责他“杀妻夺夫”,他刚要派人捉那那人,她顿时便晕倒在场。
心尖狠狠揪痛,若他记得不错,那日的“杨晞”,身形瘦削,灰发发白,试图真有那个人的几分影子。
而十二里书肆莫名出现的清荷香,钟栎昏迷的那段时间,她究竟是在与人共赴巫山,还是留给他的障眼法?
他到底忘了,辛宜从来都不是一个朝三暮四之人!
她能喜欢他将近十年,为了韦允安能不顾及性命,甚至连她的女儿都不顾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日另寻旁人?
还有那个孩子为何会平白无顾的失踪?他寻遍吴郡,都不见人!
现在,连她也走了!
慌乱与无措在心头疯狂交织,袖中指节攥得咯吱作响。
季桓闭上眼眸,唤来了侍卫:
“即刻封锁十二里书肆,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本官找出来!”
至于另一个人,季桓恨恨咬牙,他确实不该放了她。
那个人还活着,她怎么舍得死呢?走时不是连她在乎的侍女都带上了?
与人巫山云雨是假,与那个人暗中私会,瞒天过海才是真!
他将真心捧上,却又一次被践踏,被利用。
她还是利用了他的心软,去寻那个人。
男人抬眸看向被烛油灼红的手背,眸色晦暗,阴鸷的面色忽地传来一阵诡异又兴奋的冷笑。
“辛宜,你永远别想弃我而去!”
接着,季桓当即下令封锁吴郡全郡。牌位上的描金字迹早已模糊,男人盯着烈火,唇角扯着冷笑。
这次,辛宜她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