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可见这正是我天下女子之大势!咱们绝不可失此良机。”
大地春回,一阳复始。掐在指尖的日子却也溜得飞快,眨眼间已是百卉含英的时候,是习武者最不该辜负的春光。然而宋长安倒懒散得狠,从一大早便缩在灵霄派的一处古树之上困觉,许多妹女结伴自树下经过的声响也未能将她惊动。直到日头正好时,一阵微风恰好吹过,才将那盖在眼上的树叶掀了下去。
宋长安微微皱了下眉,揉着眼睛,依旧不喜动弹,正望着那不远处的山头出神,树下却响起了一道声音。
“你已连续三日逃了早课,”是姜问正抬眸望来,她温声叫道,“长安。”
宋长安平素最怕姜问,此时闻言却也只是懒懒地翻过身,让四肢自树干上垂下。她道:“州州姊说,她以前就爱在灵霄派的树上睡觉。我也要试试看。”
姜问闻言微怔,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以前灵霄派都是些男弟子,她最不爱与之为伍,这才睡在树上。如今派里派外,尽是女子,你为甚么不去交个朋友呢?”
连奇身死后,原本以灵霄派为首的联盟也溃散瓦解、不堪一击。楚颐寿恨痛交加之下,自是不能善罢甘休,索性又集结众人将其余孽势力诛杀殆尽。如今灵霄派已然堂堂正正归了桃花村姊妹所有,点苍派等门派地盘也被素家庄与铸剑山庄瓜分一空。而后三处合并,成“希女门”,楚颐寿任掌门人,迟不晦任护法,沈姵宁、素非烟与楚人修分领各地堂主,以明坤神剑为门内信物,势领天下女子习武修身、勃发奋起。自此坤乾已改,云后日现,天下大势峥峥向荣,一片大好,岂能不令人心潮澎湃?
然而也总有些时候、有些人,在激昂振奋的心绪中,总是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宋长安许是正为此才怏怏不乐,此时她听见姜问的话,只是道:“曾经我最想交的朋友并不是个好家伙——关于她,州州姊可是看错啦!可惜我不能再向她问个清楚了。”
姜问于是想到了任晓芸。她自山崩之中竟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来,自得知妫越州的消息后,便再不敢向她们靠拢,也没有去管兄弟的死活,一人孤身远去了。听闻最近是邱微找到了她。不过宋长安对于邱微也不算喜欢——如今对她甚至说讨厌也不为过——所以这消息也不必再在她耳旁说了。
姜问停了下,又想到了赵荷华。这个女人死在了那场被自己蓄意催发的山崩里,还是她的丫鬟哭着为她收了尸。也正是在她的哭诉声里,众人才知道原来赵荷华那丈夫早给她失手杀了。那朱家钱庄的男庄主在妻子忙于玄机阁事务之时竟已在外同人有了孩子——还是个新生的男儿,赵荷华自然不能接受,遂与他发生争执,意外让那朱庄主脑袋开了瓢。有玄机阁势力,她自然将此事瞒得严实,私下中恐怕是将一切都怪在了仇人妫越州身上,因而在见连奇身死才觉复仇无望、万念俱灰,有了同归于尽的想法。好消息是,后来朱家的大女儿已同夫家和离,在接到此消息后已飞速赶回娘家接管了朱家钱庄,还将曾经被关在祠堂中的小妾救出,自此得了个有力助手,飞快打理好了家中上下。她们对希女门的号召亦是无有不应,前些日子还来信想送人来学武。不过这样的消息,此时宋长安大抵也是不算太关心的。
因而姜问的思绪兜兜转转,终于不得不落到了宋长安话里的后半段。这段时间以来,她忙得厉害,一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念或者思考。有关她这“神医”名头之下唯一的“败笔”,一个能将她的招牌砸个稀烂的伤患,是让她最为头疼、理解却也最难理解的人。
她沉默许久,久到宋长安都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压抑的静默。
“问姊,州州姊果真死了么?倘若没死,她又去了哪里?怎么会突然便没了身影去?倘若她还在,在这样好的时辰,又怎会忍得住不现身?”
宋长安不去看她,连声道:“你们都不谈,都说州州姊必定会回来——那迟不晦最可恶,唯一就她肯多说一些,却竟是编排我州州姊是‘山野鬼怪’……没句实话!如今大势已定,问姊,你们心里究竟在想甚么,难道还不能同我讲一讲么?我快闷死啦!”
又过了一会儿,姜问才重新开口道:“从前我第一次见她,只以为这是个绝顶的难题。无数次想过她会活不下来,可她每一次都会安然无恙地走回来——唯独那一次,最后的一次,她却消失了。或许……”
她说着,唇角竟缓缓扬起几分笑意,轻声道:“或许果真是精怪神仙,也说不准罢。”
宋长安“诶”了一声,没忍住翻身又坐了起来,瞪着她良久,磕磕绊绊地开口道:“问姊,你、你怎的……也这样说?!”
姜问叹道:“神鬼奇闻,兴许并未妄谈。你连着几日不来早课,总一个人躲懒,自然是不清楚。如今不仅是门主,连带着多位资质好的妹女似乎都觉醒了些了不得的本事呢。”
“哈?”宋长安没忍住高声问道,“楚姨本就武功高深莫测,还能甚么再了不得的?”
姜问道:“楚姨有日梦见庭前桃枝低语,道‘旧主人积年不见,常念灌溉之情,今欲结硕果相赠’,第二日晨起时,竟果真见那刚生出枝芽不久的桃树霎时便结出了一颗桃子来!楚姨心念一动,并未摘它,走到几丈远外招手一唤,竟令那桃子隔空飞来了手里。”
宋长安挑眉道:“唬人的么?楚姨内力多高,隔空取物也算难事?”
“楚姨甚么性子,还能费力做这样的把戏么?”姜问摇头道,“更何况除了她更有旁人。好些个妹女习武进益飞快,吐息归纳之时便无师自通一般晓得了轻功行御之道,还有人,竟是在梦里跃到了屋顶之上观月呢……”
“不、啊?”宋长安一下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急吼吼便向练功之处跑去,口中还道,“我这便去瞧瞧!问姊,你莫要骗我才是……”
姜问凝望着她的背影,不免莞尔。她转过头,意外瞧见那树上有几道经年刀痕,或许是出自某种玄妙预感,姜问犹豫了一番,遂将手置于其上。令人惊奇的是,那树上的瘢痕竟缓缓脱落旧皮、逐渐愈合了。
她心中惊喜,紧接着却是叹息,口中喃喃自语道:“若能早些……不,不能早些……”
千里之外,素非烟正刚刚结束对于素是然的拷打,终于让这位半死不活被关押许久的孝子将素家庄继承人该知晓的一切都吐露了个干净。之后,她亲眼瞧着他断了气,才从素家庄地道中走出。此时,便有候在地道外的妹女上前禀告,原来是沈姵宁与楚人修到了。
几人同为希女门堂主,如今正是该碰面商议之时。她一踏进大厅,迎面便传来楚人修不冷不热的声音。
“素堂主好耐性,还能同人周旋这许久。当日胆敢犯我铸剑山庄者,早叫我给杀了个干净,到底还是比不上素堂主心思缜密啊。”
因最初打交道时的误会,二人到了现在亦是不太相和。楚人修这话是在暗中讥讽当日素非烟功亏一篑“被蛇咬”,如今方是“十年怕井绳”了。素非烟闻言微微一笑,自然亦深知她的短处,便反唇相讥道:“楚堂主雷厉风行,行事颇得门主之风——若能将这些个死人挂在城上,一起做个伴岂不更好?”
——上一个被挂的人,大家谁不心知肚明?
楚人修不动声色,继续道:“素堂主远见卓识,当日便该请得阁下前去指点才是!唉,谁知素庄主竟是家里受了伤,若不是门主赶到……嘶,素堂主如今可都恢复大好了罢?”
素非烟道:“多谢楚堂主挂怀,有门主施以援手,哪里还算得了甚么大事呢?啊,不日前门主还特遣人送来了几坛姜神医所酿美酒,两位既然来了,不如便在我这里共饮一番?”
素非烟这话自然是在暗表她多受楚颐寿信重。她办事妥帖又心思玲珑,与身世缘故复杂又说话不甚中听的楚人修相比,在楚颐寿面前是更得青眼。楚人修听得出来,瞥她一眼,却笑道:“姜神医所酿美酒当然是佳茗。若说畅饮,恐怕再如何也比不过当日我同州姊在屋上对酌之时……”
素非烟神情一顿,自然想到了当日邀请妫越州饮酒之事,便柔声纠正道:“楚堂主恐怕记错了,我州妹可是滴酒不沾啊。”
楚人修惊道:“竟是如此?那当日……唉,我们醉得太厉害了。”
素非烟面露微笑,张口道:“哦呵呵。”
楚人修同样笑道:“啊哈哈。”
二人这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另一项沈姵宁却是神情格外波澜不惊。倒不是她从容自在,而是她正在走神。
这段时日以来,她除了为妫越州悬心,便是在思索之前与留州交流过的讯息——只觉十分紧要。如今在这厅上亦是思来想去,似乎终于捉到了关窍之处,便一下自座椅之中跳了起来。
“——是明坤神剑!”
素非烟与楚人修不防便被大大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只见那做了许久闷葫芦的沈姵宁此时神情激动、正滔滔不绝。
“——近来身有奇异的妹女皆是受其神力的缘故,而且州姊从前是说过‘明坤是为天下女子立命’,那么出现的这些绝非个例,不仅在我衮州,春喜代人修带来的消息里留州也有不少人数……可见这正是我天下女子之大势!咱们绝不可失此良机……”
其余二人自然也渐渐将这话听入了耳中。素非烟沉默一会儿,率先开口轻声道:“沈堂主所言甚是。若能令天下女子共掌神力,那该是何等盛景?”
楚人修道:“说得轻巧,如今已是天下人俱向武之时,还要如何行动,你莫非还有诀窍?”
素非烟兀自将眼神在厅前一转,便慢悠悠落到了自己手上。她轻轻吸了口气,再出声时语调却分外轻快。
“‘男子岂能和女子相提并论’?”她慢悠悠地笑道,“她的本事……留下的东西,难道便无有玄机?兴许,便等着是再见之时呢。”
第102章 记忆碎片
相隔许久,甫一回到系统空间之时,妫越州尚感到些许陌生。系统有关任务完成的提示音落下,她方反应过来——毕竟不久前也是这声音在疯狂提醒【躯体损坏程度过高,能量维系不足,须尽快回收】。
妫越州完成任务,自然畅怀,不过她定了定神,却是对系统道:【我欲与此界天道交谈。】
许是能量充足,这回天道的回信可谓是十分迅速。
【在。】
【脱胎换骨,命已改乎?】
【然。进侠化仙,坤道兴隆!】
【我之故人,前程何在?】
【鹏程万里,吉星高照。】
【哈,大善!】妫越州继续道,【若我得归,可愿迎哉?】
【必然。】
……
切断通讯之后,妫越州又兀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思绪捋定。若有人身,此时倒该大笑三声,离愁别绪换壶酒来,又抛去酒壶径自离开。
在这里的记忆已然足够深刻,可遗失的记忆就在眼前,又岂能无动于衷?妫越州便向系统确认接受记忆,霎时,意识源内一阵刺痛,紧接着便有潮水般的画面将她的意识淹没了去——
湿冷的雨天。人流稀少的街上,有暗沉沉的雾气蔓延。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地面,也同样落在她的破旧雨衣之上,渗入刻骨寒气。妫越州抬起眼,她的面前是一张通缉人像。画面中,凌乱的短发之下是一双孤狼似的眼睛,鼻梁上带着伤口,再往下则是似笑非笑似的、弧度弯弯的嘴巴。整张面容之上的神情阴沉,可看那嘴角的笑意,又似乎格外挑衅。画像的右上方则是写明扼要的写出了此人逃犯的身份:涉慊盗取国家机密,刺杀伊丽格斯王女,畏罪潜逃中。疑犯代号:zhou。
妫越州拉紧面罩,转身便隐进了街角的阴影中。也正在此时,几道脚步声渐行渐近,原来十几个提着裙摆匆忙来避雨的年轻女人,她们说说笑笑,意外瞧见了那张人像。
“哦,天!我在一个月前就听到了王女遇刺的噩耗,”一人失声说,“原来是她干的!这刺客,还没被抓起来吗?!”
“哪儿就这么容易了!我听说这刺客本事高的很,连武功高强的侍卫长都被打伤了呢!而且她心机深沉,一开始装可怜骗着单纯善良的伊丽王女将她带进了王宫。伊丽王女为了护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甚至还跟首相发生了冲突——唉,谁不知道她跟首相家的小公子定了昏呢!哪知道竟然招来这样一个刺客!真是可恶!”
“是啊,都怪她!城里城外戒严不少,要不是晚上城门关得太早,咱们何必这么急匆匆赶回来呢!嘿,那剧团的表演真好看!更稀奇的是,那里面全是女人呢!”
“……就是因为全是女人,才进不了城呢!我听爸爸说了,督察队队长挺不喜欢这个‘娲娲’剧团,管她们叫‘巫女’呢!”
“巫女又怎么啦!你方才不是也看得很开心吗,那就比城里的剧目好看!该死的督察队队长,怪不得他老婆要离昏……”
“圣主在上!女人怎么能够提离昏……”
“那男人就能打老婆吗?这你怎么不说……”
两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妫越州正准备自阴影中离去,耳朵却率先一动,转身握紧一直藏在袖里的匕首刺去。
哪知这一招却被身后人接住,二人的目光隔着寒光相撞。这人也是个女人,身量颇高,身上穿着夸张的小丑服饰已经被雨水打湿,脸上的妆容也花去不少。妫越州紧接着一脚便朝她小腹踢去,对方险险避开,颇为滑稽地做了一个惊叹的神情,随即便是一拳打来。
二人有意放轻动作,一致要远离此处,有越来越大的雨声作遮掩,倒一时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嘭!”
她们先后摔进一处空荡的牛棚屋里,趁着茅草未落,妫越州又向她背部踢了一脚,紧接着便单膝将此人压制住,用匕首压住她的后颈。
“……唔等等等等,别来真的啊!”那小丑闷哼一声,见势不妙忙低声嚷了起来,“我是来交易的,zhou——妫越州,是你不?”
妫越州神色不动,依旧用匕首压着她,冷声说:“狗屁交易。”
小丑扭动着说:“唉你这就不礼貌咯?!我是‘希里’的人啊!”
妫越州顿了一下,缓缓放开对她的钳制,手中攥着匕首,依旧表情冷硬:“你迟到了。”
小丑正活动着筋骨,闻言不可置信,也不管身上的茅草就跳了起来,以分外抑扬顿挫的语调喊道:“不是吧不是吧,日子虽说就在今天,难道你凌晨一过就在这里守着啦?这也不能怪我啊!”
妫越州盯了她瞧了一会儿,倒是将匕首重新收起,面上露出个可有可无的笑来。
“那不好意思了,”她说,“东西带来了么?”
小丑隔着湿淋淋的滑稽笑容睨瞧她一会儿,突然大张双手,作势要向妫越州扑来。
“哈哈没带!想不到吧,我就是狗冕拉派来吊你的——害怕了吧,你这通缉犯!”
因她身量高大,站直之后妫越州就只能抬眸看她,心下不免为这身高差距感到不爽。不过,妫越州神态中却没有显露分毫。
“我是通缉犯,”她反问,“希里就是能见光的组织?你们随便一个人的悬赏价格都是我的几倍吧?”
小丑故作惊讶似的“噢”了一声,随后点点头,以某种遗憾的语气开口说道:“那倒也是。比方说我——我现在的悬赏金可高达三千法索呢。”说到后面,她的语气已再度开朗起来,还笑嘻嘻地比了个“三”的手势。
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妫越州,低声问:“你带了那么重要的东西,才值五百?”
妫越州慢吞吞地说:“我带了那么重要的东西,换你们不限量的武器供应。现在要验货么?”
小丑于是点头说:“当然要验。”
她变戏法似的,眨眼间就从小丑服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张纸,三下五除二叠成了个纸飞机,又“咻”的一下让它飞向了妫越州。
“最新的离子炸弹,”小丑撑着腰介绍,“老大说你最满意的是这种。这个精致的纸飞机呢,就是你能向希里调用武器的信物。”
妫越州接过那飞得歪扭的纸飞机,观察一番,便从那翼下小心取出来了一个坠着引线的圆环。她将那圆环贴在手里,另一只手便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装在塑料膜里的芯片,将它向小丑掷去。
“有密码,是我们第一次联系上的日子,”她说,“输错会自毁。”
小丑接住芯片,哇哇叫着:“不是吧,搞这么隐秘啊!我现在又不能当场验货,万一是假的呢?”
妫越州挑眉说:“那你可以找我——就像你们当初做的一样。”
说完,她转身离开,却被小丑喊住。
“还有一句话——”小丑正一上一下抛着那刚到手的芯片,说,“如果你想达成愿望,希里是更好的选择。”
妫越州没有回头,说:“悬赏金涨不涨,我倒不在意。”
小丑闻言便瞪圆了眼睛,随后哈哈大笑。妫越州就在这笑声中重新走进雨中。
……
妫越州走在雨里。雨水在雾气沉沉的冕都及其附近区域并不少见——甚至在整个冕拉合众国都可以算作常态。因此冕拉国民总习惯出行时备一把便捷小巧雨伞。妫越州的折叠雨伞正在她的口袋中,不过她并不想将其取出。她抬着头,似乎要透过那扑面而来的雨去看清天幕,然而下一刻,视野却被一方青绿色遮住。
是伞。有人来到了她的身边,轻声问:“州,你为什么一个人在淋雨呢?”
妫越州眨了下乏痛的眼睛,侧过头,便瞧见了身边的人。
“我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她后知后觉地笑着,轻声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撑伞的人便也露出一个笑容,说:“因为我没有瞧见你啊,你忘记了吗,州,我们一起去桑嬷嬷那里受礼——今天是成年的日子呀!”
“不是,”妫越州僵涩地摇了摇头,在对方蔚蓝色的眼瞳中瞧见了自己湿冷又狼狈的模样,“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在冕都王庭,要到这里来。伊丽,伊丽格斯。”
伊丽吃了一惊,手中的伞歪了。雨水便趁此空隙扑在了妫越州的眼中,她感到刺痛,视野中一片模糊。
……
腿弯骤然一痛,她被人踢倒擒拿。妫越州的面颊贴在涌动这水流的地面之上,脑后正抵着冷冰冰的木仓口。
“我给过你机会了,州妮,”一道悲悯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一次又一次。可你总让我失望。”
雨水灌进耳朵,渗进肌肤,周围的一切都在模糊中震声作响。妫越州听不分明,可又了然于心。她没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连带着身体也抖动不休。头部因此又挨了重重的几枪托,血水嘭然涌出,争先恐后擦着她的面颊融在地上。
“……哈!姥天作证,”她嘶声叫喊着,“我会把你们杀干净!一个一个来,我杀光你们!”
“可惜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州妮,”那道悲悯的声音中含着决绝,“首相亲自签署了你的处决令。明天正午行刑。”
妫越州被从地上拖了起来。对面不远处便是那道声音的主人,年长的、平和的女人正在凝视着她,犹如在看一个犯了大错无可挽救的孩子。
“我会为你祷告,”她低声说,“看在圣主的光芒曾照耀过你我的份上。”
“我会要你的命,”妫越州盯着她说,“让你的圣主睁眼看,桑延。”
妫越州被关进牢里。
……
她似乎终于摆脱了那连绵不绝的阴雨,来到了一个分外干燥的环境中。据说这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刑房,每个角落都防备齐全、无孔可入,她的一切也都被无死角地监控起来。为了防止她自裁,那用于维持生命体征的营养剂中还被掺了些必要的东西。因此,哪怕不用镣铐,妫越州也没有多余的、可以行动的力气。
于是她就安然自若躺在了那硬板床上,情绪平静下来后,百无聊赖一般摆弄起了自己的手指。
离午时行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牢房外盯着监控的一批人马却始终放不下心来。为首者盯着妫越州的动作,快声问:“她指甲里有没有东西?”
有人忙回答:“关进来时已经有圣教嬷嬷和咱们的女警联合搜查过,她身上绝不剩半点异物,长官!她的指甲也已经被修剪过了!”
长官沉默不语,下一刻却猛然站起来,喊道:“她是在算时间!快去排查她在这冕都的落网前的所经路线——她是埋了炸弹还是别的……这女人是疯子!!!”
顿时便有人应声而出,那长官留在监控室踱步,又再度向那画面中看去,却在那光线反射的屏幕上意外瞧见额头正中似乎出现了个红点。
他拧起眉毛,下意识便要躲闪,可为时已晚。
“砰。”
消音下,轻盈的,一木仓爆头。
与此同时,牢里的妫越州却见那地板霎时被掀开一块,一个鼹鼠似的影子冒出头来,精准锁定她的方向,随后爽朗一笑。
“——妫越州?听说你想涨一涨悬赏金?”
……
妫越州从那接连不断地画面中回过神时,还是十分恍惚。
这些记忆零零散散又十分无序。她想起来了,可着实没有想起太多,于是既觉得生气又深感有趣,便开始思索起了自己的身份。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系统再次唤回了她的思绪。
【滴!检测到新世界讯号,即将跳转——】
妫越州:【啊?你等等!】
系统波动暂停,给的反应是:【鉴于宿主首个完成任务综合评分不高,不建议游手好闲时间过长。】
妫越州愣了一下,思绪中闪过几分带着稀奇的恼怒,促使她问道:【什么评分?你还能评分?依据什么评的分?说清楚些。】
【解锁下一任务前,为宿主公布上一任务综合评分:75(总分值100)。评分标准:1.任务完成度(100%已达成),2.任务安全度(50%低限预警)。任务完成度以小世界内主线任务是否达成为准,任务安全度以宿主自身状态是否安全无虞为评价标准。】
妫越州这下倒愣住了,回忆起这一路上被她无视的系统警告,便能明白这第二项因何得分不高了。
【为什么有“安全度”的标准?】她追问道。
系统那边又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检索却始终一无所获。最后,才终于能向妫越州显示该项评分标准的三点依靠。
【系统Cirila358号核心指令一:确保意识体“妫越州”安全存活。】
【系统Cirila358号核心指令二:帮助意识体“妫越州”安全回航。】
【系统Cirila358号核心指令三:指令一与指令二冲突情形下,无条件以指令一优先。】
第103章 “……报纸。”
这是个新旧更迭的时代。
妽旸大陆之上,穿梭的黄包车尚未彻底将夜幕拉下,鸣着汽笛的绿皮车厢已载着曙光驶来。浓烟滚滚,被一缕清风吹散,又将那声响带到了街头巷尾。在此时,鸡鸣三唱,街上的人群已熙熙攘攘。穿长衫的,打领结的,长发束冠的,卷发贴头的,各式各样,擦肩而过,谁也不以为奇。早点摊旁,蒸笼中的包子渐渐空去,不远处的新开的一间“咖啡馆”才刚刚开门。店里尚有新得来一台的留声机,咿咿呀呀放着戏曲。还有由远及近、越发清晰的报童叫喊声,更为这晨间添了活气。
“号外!号外!巡捕房拒释女校学子!”
“皇帝陛下会见达辉兰大使!”
“女士,男士!来张报吗您?”
报童声音嘹亮,脚步飞快,不一会儿就快将袋子内的报纸尽数卖完,走街串巷间,人流已渐渐稀少,倒显露出几座高门阔气的宅子来。正在此时,那宅门一开,探出个人头来,见了报童就低声驱赶道:
“去!丫头片子,别在这儿嚷!”
那报童吓了一跳,不过她捏着袋子里所剩无几的纸,见出声驱赶的也是个梳着圆髻的面善女人,脚步便轻易迈不动了。
“好姐姐,您住得多气派!不如也买几张报纸瞧个趣儿嘛!”她压低了声音,面上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我拢共也不剩几张,您给个巧儿,我马上就走啦。”
那宅门里的女人拧眉瞧着她上前走了几步,眼巴巴地将报纸递了过来。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把将那报纸都拽了过去,又丢给对方几个铜板。
“快走!扰了这里清净,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语毕,她又“吱呀”一声将门关上,耳朵听着果真再无响动了,才捏着那几张报纸念念叨叨地向里走。
“字都认不得几个,还买这玩意儿做啥子!”她低声抱怨着,“好不容易得了几个赏钱就烧得慌,哎呀,买了个劳什子垫桌脚去……”
正念叨着,迎面又急匆匆赶过来了一人,年纪比她轻,说话间却十分不客气。
“——李婶!今儿府里来客人,老爷和三太太在客厅接待,咱们都忙得热火朝天,你又去哪里偷馋了?大把年纪了领着薪水光管着吃不成……”
“方才外面有报童喊,张姐叫我出去管……”李婶忙辩驳,手里的报纸也要给她看。
“得啦!甭扯那有的没的,”那人却不耐烦再听她解释,竖着眉毛说,“你甭在这儿闲逛,去东阁送碗饭去——忙了一大清早了,我不说,你们谁也顾不上那里!”
李婶嘴张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哎”了一声算应下。见对方瞪她一眼又走了,这才忿忿转身,心想:就是方才张姐叫我出去看看不要有动静,你怎么不问问她?我的活难道少干了不成?哼,见天的鼻子朝天,你也不过是三太太旁的丫鬟,多了不起呐?ǚr
她心里有气,将那些报纸叠吧叠吧塞进裤兜,朝着近路到了后厨,那里也忙得热火朝天。李婶问了问,将蒸在笼屉里的两个包子放到了碗里,又盛了碟炒青芽就揣进食盒,扭头又向东阁去了。
这宅子三进三出,东阁是后罩房最东角的一间,里面住着大太太——虽说是老爷的正头太太,可半点事儿都不理,缩在角屋里头常不露面。如今府里的内务大都由三太太料理,那可是老爷跟前的红人,连带着身旁的丫鬟小子都分外得脸。除了这二位,还有位过了身的二太太,刚抬进门的四太太。
李婶托了好多门路才刚进来做活,对于这顾府后院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她心里还气着那三太太的丫鬟,不免又猜测大太太究竟是什么人、是病了还是疯了才不管事。她脚步飞快,不一会儿便穿过长廊来到了最东角的那扇门前。这房间背阳,紧闭的房门上落着层积灰的影子。李婶扣了下门,就推开走了进去。
“大太太,您用饭——”
她一边喊着一边向内走了几步。屋内同样的暗淡阴沉,依稀能瞧见有一张雕花床,一张桌子,一扇屏风,还有几只高矮不一的凳子。只有窗户处闪着微光,细看才知那里竟燃了只湿油油的蜡烛,蜡烛旁还伏着个人影。僵直的,一动不动。
“大太太?”
李婶试探着又叫了一声,将饭盒放在桌上,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心底有些发怵,两只手摩挲着裤子,咬了咬牙决定还是先放好饭菜。哪知她这动作却意外带出了些纸张窸窣的响动——那几张被她早抛在脑后的报纸,发出的声响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格外分明。
李婶抖了一下,下一刻却见窗边的那人影竟微微动了。大太太在昏惨惨的烛光中缓缓转过脸来,身后的影子一截截晃动,应和着那身骨头挤压“吱嘎”的响声。
“啊!!!”
李婶吓得直向后跌去,裤兜里的一团报纸竟也被摔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望着那个不冒活气儿的女人,从她过分苍白又瘦削的尖下巴,到嵌在眼眶里的僵涩的黑眼睛。大太太神态木然,衣着打扮却是得体的,尚且整齐梳着旧时女子的发髻,身上上衣下裙,是一片整洁又妥帖的月白色。
——倒像是女校学生会穿的款式。
“……报纸,”大太太的声音像是从老旧的收音机传来的,是首残缺流离的曲子,“那年……三月三……浄远海难……也登了报纸。”
李婶哆哆嗦嗦的,顺着她骨瘦如柴的手指看向了那滚进桌下的报纸,实在不敢开口说话。
“我没记错……”大太太自顾自说了下去,冷漠又古怪地开口道,“是……祭日。”
她再次转了下头,眯眼瞧着门外那三寸日光下的影子。
李婶呆呆望着她一步一顿似的走了出去,才反应过来出了事。
——今儿府里不是有贵客来着?!大太太这样式的,冲撞了可怎么好!
她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拔腿便向外追去,心中只安慰道:那客人在前院,只要我能尽快将大太太这喘不上几口气儿的截住,那就万事能了!再说了,大太太一把骨头轻,哪有我这壮实婆子力气大?到时要先将她“请”回来,也不是难事!
然而尽管她跑得快,出来时还是没能捉住大太太的影子。李婶不敢大声叫喊,一边留神一边又向前追,却终于在二院门前瞧见了那道白影——夭寿的是,她竟已经给人拦住了,那人还不是别人。
“……大姐,我一猜,差不多就是你。这么好的天,你不在屋子里好好养身体,出来做什么?老爷……”
三太太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人,伸手扶着头上新做的时髦大卷,身上是一袭绣着杜鹃花的改良汉装,风姿楚楚站在日光里,十分的鲜活动人。
大太太似乎愣住了。她的目光从三太太妆容精致的面容移到了那身衣服上,面皮抖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突然弯下腰,隐忍地发出了呕吐的声音。
“……你!”
三太太怔住,紧接着柳眉一竖,还没开口,她身边惯常察言观色的丫鬟就张嘴说道:
“大太太这是怎么了?咱们三太太不过是多问了一句!您就算不认得咱们太太,难道还不认得太太的这支碧玉镯子不成?那可是老爷专门为……”
“——嘭!!!”
话没说完,却给平地一声异响打断了。在场的听了不免都是一惊,下意识就向声源瞧去。紧接着又是一声震响,内院的垂花门竟直接被暴力破开,随着个人影就向里飞来,“咔嚓嚓”摔了个稀碎。
“——老爷!!!”
三太太眼尖,看清楚了那人影是谁不免惊呼,还没来得及上前搀扶。那空着的门后却又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了一个人。
“你算个什么东西,”她将袖子挽起,慢斯条理地说,“也配到我跟前吠?”
三太太听得心惊,忙喊人扑上前。大太太却似乎从方才梦一样的神情中被刺醒,直愣愣地向来人看去。
第104章 “我来带你走了。”
“我家老爷是国际司司长!你是哪里来的……你……”
三太太扑在摔得鼻青脸肿、动弹不能的老爷身前,又怕又气。她望着来人渐渐走近,才终于确信方才不是她妄听,这的的确确是个女人,可又实在不同。一袭深色西服,套在高挑的身架上,头发剪得比新式男子的还短些,光洁的额头下是比发色还黑的眼睛。随着她动作,便只有袖间露出一截亮眼的白,不经意间擦过了襟前的胸章。
“督、督政署……”
三太太喃喃念了出来。她识不得几个字,可近来这三个字可算是风头正盛,倒叫她碰巧记住了样子。紧接着,她感到手腕一紧。原来老爷已经恢复了意识,正顶着满脑门的鲜血,借力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督政署,”他盯着对面的人,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你敢不分青红皂白就闯我顾家拿人!还敢……如此猖狂无忌!真当我姓顾的好脾气不成?!”
“哦,国际司,姓顾的,”对方随意点了点头,无不嚣张地说,“虽说我今日拿的是他警政司钱复宽,你姓顾的既然能跟他把酒言欢,又何必心急?”
“你!你含血喷人!猖狂至极!妫越州,你分明就是为了那女校学生一事公报私仇,简直无法无天!”
他对面,妫越州见自己的名字被叫破,挑了下眉,并不算意外。毕竟这段时间以来,督政署的动作不可谓不大,她这样的“头目”也不可能不惹眼。妫越州嗤笑一声,随意向这顾府里扫视一眼,却蓦然顿住。
她这个停顿不过在眨眼之间,几乎未被人发觉。那边撑着三太太手站立的顾司长见她不语,还道是被他说中了,遂冷笑着继续开口道:
“那群学生明目张胆支持‘共和’,竟然吵着要赶女王退位!你督政署原本是皇室所设,竟然赶吃里扒外和共和势力搅和在一起,哼!我……唔!”
只听得“嘭”的一声,他话未说完,竟是又给对方一脚踢飞了去,直接砸到了院里的假山上。
三太太只觉得一阵冷风刮过,已然骇得面无血色。她僵硬地转过头去,只看见平时威风凛凛的老爷陷在一片废墟里,那黑衣女人早已冲了过去,一拳接着一拳,不要钱似的便向人脸上砸去,一时间闷响不断,血沫横飞,瞧这架势,她竟像要将人活生生打死!
三太太吓得腿软,被身后的丫鬟紧紧搀住了。她张了下嘴,却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你为什么打人?”
这话说得艰涩,一字一句地摔在地上,竟也能听见个响儿。说话的人是僵尸一样的大太太,原本在这里不言不语也并无存在感,如今倒支着身不过三两沉的骨头,竟摇摇晃晃地向那打架的地方走了过去。
原本缩在角落的李婶暗道不好,生怕她这身子还不够人一拳打的,咬咬牙就要上前拉住她,心想:对方离得远,大太太这声儿人不准听见,还是快把她拉回来得好!
哪知大太太这话音刚落,那厢“砰砰”砸肉的声音竟也霎时停了。那煞神似的短发女人甩了下手,侧眸向这边望了一眼,语气不善地说道:“我打人,跟你有什么相干?”
大太太脚步停下,也同样盯着她,开口道:“他是我丈夫。”
“哈,”那短发女人原本已经丢下人起身,闻言却又故意将脚踩在顾老爷的一根腿上,发出“嘎嘣”一声响,她讥笑着反问道,“你丈夫,跟我有什么相干?”
大太太迎着院里微凉的风,终于走得近了,还要缓缓喘着气。
“不相干,”她眨了下眼睛,慢慢地说道,“你死都死了,为什么还回来?”
妫越州微怔,下意识蹙眉望着对方的眼睛,又听见她继续自顾自地低声说:“你没死,怎么会回来?”
妫越州将脚边的人踢远,离得近了,才发觉对方实在瘦得过分。她皱着眉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我没死,秦襄仪,”她说,“我回来了。”
大太太闻言一愣,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实在是件很陌生的事情,那仿佛是在许多年前,又应该是在许多年后——就像重新见到面前的这个人一样——总归不会是在现在。可偏偏竟然是现在。
她神情恍惚,伸出手,似乎是要触碰那已经走近的人的面颊,却只是轻轻一点,为她擦去了那零星溅上的血迹。紧接着,她的手便被握住,缓缓不断的热量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
秦襄仪剧烈地抖了一下,那感觉似乎是个溺水濒死的人猛然瞧见了浮木。她瞪着眼睛,浑浑噩噩的视野中似乎终于被擦去了一角,她才能看清了眼前。与此同时,一些早已褪色的画面竟也在脑海中重新热烈起来。
“……我是秦襄仪,今年四岁。”
在大人们的寒暄间,她被妈妈推出来做自我介绍,还很是害羞,抱着妈妈的腿不肯松开。
“我是妫越州。”
另一个小女孩却比她镇定多了,说话时不紧不慢的,沉着的神情像个小大人。妈妈低下头逗了她几句,喜欢得很,抓了几把糖塞过去,又将秦襄仪轻轻推近,打发着两个小孩向外走。
“去跟姐姐玩。”
秦襄仪捏着衣角,望了对方一眼,还是很害羞,不过对方却已经将糖递了过来。秦襄仪没忍住一笑,捉了一个在手里,又重复着自我介绍:
“我是秦襄仪,今年四岁。”
“秦襄仪,”对方点点头,“我是妫越州。”
秦襄仪低低念了念这个名字,却没有等到应该格式整齐的下一句,抬眼一看,对方却已经剥开糖吃了起来。她没忍住追问道:“你几岁?”
她伸出四根手指,认真地再次向她介绍:“我今年,已经四岁了。”
妫越州咬着糖,看了看她的手指,又望着她的神情,倒一时有些沉默。
“四百岁,”她咽下糖,同样比出个“四”来,“我已经四百岁了。”
四岁的秦襄仪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过这个谎言没能持续太久,秦襄仪再长大一些就明白了过来,她有些生气,可又没那么生气。毕竟妫越州确实比她懂得许多,在她四岁的时候,她确实像一个已经四百岁的小妖怪。不过火还是要发的。
“你为什么骗我?你明明就跟我一样大!你这个骗子,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对不起,”她道歉时倒是快,“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多大了。”
彼时二人正在秦家外不远的一处秋千架附近。秦襄仪听着对方的语气,认为她又要唬人,便赌气背过身坐在了秋千上。妫越州也慢悠悠地跟了过来。
秦襄仪瞪了她一眼,几乎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将自己的礼物给她。可望着妫越州的侧脸,她却又蓦然想到:妈妈说她是姚阿姨收养的孩子,在遇见姚阿姨之前,她都是一个人啊。
如果一直一个人的话,记不清自己的年纪也是可能的啊。
“那你生日在什么时候?”她没忍住问道。
“不知道,”妫越州摇头,“记不得了。”
秦襄仪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别别扭扭地从自己的挎包中取出来一个本子递过去。
“今天学塾里的先生表扬了我的课业,”她略带骄傲地介绍道,“说我写得好,给你看。”
妫越州接过来,打开便瞧见了题目:
《我最好的朋友》
她很是好奇,不一会儿就将那几页读完了。
“……有几个问题,”妫越州在对方期待的眼神里,笑了笑缓缓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姓写成‘乌龟’的‘龟’?还说你最好的朋友是个四百岁的……小龟精?”
秦襄仪始料未及,茫然无措:“啊,嗯?啊这个,啊,其实,啊,哈哈……你不是乌龟的龟吗?”
那天秦襄仪跑回家的速度比往常要快上许多。
再后来,她没有再去那间学塾,而是和妫越州一起上了女子中学。再后来,中学毕业,妫越州邀请她一起去海外读书。
“世界变得很快,我们应该去见识一下更大的世界。”
然而秦襄仪却犹豫了,低声说:“可是……我爸爸……我爸爸说,读的书够用就好了,而且……”
“你爸爸?”妫越州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你爸爸的话最听不得,他是不是让你读完中学就嫁人?”
“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他!”秦襄仪没忍住大喊道,“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我爸爸他很疼我……他已经……你总是有偏见,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们身边的男子……”
妫越州见她如此,没忍住也生起气来,说:“他疼你?他肯把家产分你几成?他真爱你,就不会劝你放弃学业,更不会在你妈妈死后不到一年就续娶!你看看家里他给你添了多少个弟弟?这秦家还有你的位置么?何必还揪着那点似是而非的亲情在这里吵嘴?”
秦襄仪仿佛给踩中痛脚一般,声调尖利起来,“是,是!总归是你懂得最多!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其他的地方,就只有你妫越州是最厉害的那个!我只能做你的小跟班,恭敬聆听你的教诲才对!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
她们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后来二人又和好了。但关于是否一同出国的这一点上,却始终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秦襄仪其实有许多方面的原因,父亲重病,偶然间遇到了怦然心动的,不过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再总是认为妫越州是对的那个,她不想继续做陪衬了——她为什么总是、一定要跟着妫越州呢?
而这些之中的无论哪一个,都是她难以向妫越州坦然启齿的。
于是她只能用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顽固而尖锐地同她对峙、争吵、消磨,最严重的时候,她拍着桌子向她喊:“你走了才好!!!你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谁稀罕跟你当朋友了!!!”
再后来妫越州真的走了,并且放下狠话不许她送行。
秦襄仪那时无甚所谓,乐得照做。没了妫越州的压力,她甚至自在了许多,同那位对象有了发展,连父亲的病都渐渐好转起来。在学校中她的西语一向不错,现在则开始做起了西语翻译的工作。只是在偶尔的时间里,极其偶然地,觉察到在心底积压的寂寞。
她知道妫越州要留学的国家,也知道那里学校的名字,如果愿意,不是不可以写封信去。
——可她不是也没给我写信回来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不知道在跟谁赌气似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地低落了下去。直到某一天,她在无聊整理家中时偶然瞧见了送来的报纸,最醒目的地方写着:启航号邮轮于浄远触礁发生海难,全员无一幸免。
——启航号,是她乘坐的那一艘。
这个声音在脑中发出轰鸣。
她拿着报纸,不知站了多久,直至手脚尽感无力之时,才僵硬倒地。
——怎么会呢?她该去问谁?姚阿姨……姚阿姨和她一起走啦!
正在这时,客厅里却突然传来电话的铃声。她像是得到救星似的,跌跌撞撞地去接起来,谁知那边的第一句话却是:
“秦襄仪?我是你同学良征!你看今天的报纸了没有?越州她是在那艘邮轮上吗……”
再后面的话,秦襄仪已经听不清了。她感到眩晕,令人呼吸艰难的眩晕。于是电话筒摔在地上,落在她的眼里,却是顷刻间毁去了一切的元凶。
秦襄仪连连远离,同时不受控制地大叫起来,又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声嘶力竭。眼泪后知后觉地落下,溺毙了她的一切知觉。
“我看见你死了!!!”天旋地转,她如溺水一般抱住了眼前人,哽咽地哭喊着,又像是陷进了另一个不知昼夜的梦里,“他们都说你死了……那艘船沉啦!我想给你收尸,尸体也找不到……妫越州,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好了,好了,”妫越州同样拥住她,用手拍着她的脊背,轻声说,“我没死,我回来了。”
妫越州告诉她:“我来带你走了。”
第105章 “捡个现成的岂不简单。”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的一切都透着些轻飘飘地虚幻与暖意,就像是学校窗台上那被风吹起的帘子。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向那里走去。她知道那里会有阳光,就像知道阳光下会有一个人一样。
“阿妫!”
暖融融的阳光里,果然便是她。穿着校服的妫越州正借着午休时的闲隙读报,她手指刚刚翻过一页,嘴里还叼着片洋面包。
妫越州抬眸,秦襄仪自然而然就从那表情中读出来四个字——“来这么早?”
“我不来,你就吃这个怎么能饱?”秦襄仪摇摇头,将她手上的报纸收走,顺手将藏在身后的饭盒放过去,“看!你最爱吃的!刘姨的拿手好菜‘黑椒牛肉’,我特意给你带来的!”
食盒被打开,霎时便飘出肉类的焦香,诱人食欲。妫越州鼻头翕动的样子恰巧落在秦襄仪眼里,她没忍住一笑,又将筷子塞过去。等瞧着对方大口吃了起来,她才微微叹了口气。
秦襄仪自然坐在她旁边,先就这翻阅过的报纸继续看了下去。不一会儿,便读到几个爆炸性的内容:
“政宰遇刺重伤不愈,朝廷动荡风雨飘摇!”
“监控内阁?皇室耳目?‘督政署’设立究竟意欲何为?今日督政署机要人员正式亮相!”
……
“……这,”她没忍住低声叹道,“如今举国推行立宪制才不过两代,皇室却——阿妫,姚阿姨的案子……”
“主审官不会换了,还是那位‘世子’,”妫越州吃饭的速度一向很快,这时已要收拾饭盒了,她一边动作着一边说道,“如此天然的封建贵族,他在这个遗产分割案上的倾向显而易见。”
姚阿姨早年间丈夫离世,按照华邦民国当时的律法,她正当继承了来自丈夫的全部遗产。然而没想到,时至今日竟多出来一个丈夫的子侄,在当地宗族“侄承叔嗣”的支持下,大力要求重新分割遗产。姚阿姨自然不会同意,为此才上了法庭。妫越州这段时日也正是在为此事奔波。
“……明明已经宣称‘还政于民’,可那些皇亲国戚有哪一个肯乖乖下来的?”秦襄仪抱怨道,“若非趁着这阵子君权在上的东风,这官司又怎么闹得起来?宪律分明写了‘人人自由平等’,他还以为是女卑男尊的老封建时候吗!也真能腆着脸来要遗产!”
“新法初立时日尚浅,旧法虽废蒂固根深,”妫越州说道,“就像现在的内阁与皇室的较量——动荡在所难免。”
秦襄仪听着,问道:“政宰遇刺,皇室又趁机推出‘督政署’……这样看来,是皇权更胜一筹了。”
“也不尽然,”妫越州却摇了下头,“过招么,总得有来有回才好看。”
秦襄仪望着她波澜不惊的面容,思绪一转,没忍住笑道:“你已经有主意了是不是?要借‘新派’的力。”
妫越州笑了声,将饭盒递回她怀里,丢下一句“等我回来”,就翻身越过窗下,向远处跑走了。
那时已到春末,正午尚且微风融融,那些风争相拂过她飞扬的发梢、腕骨与袖角,又像是在热烈簇拥着她凯旋离去。秦襄仪静静地留在原地,突然想到妫越州在倡议校服下身为裤装时写下的理由:
“为了拼尽全力的自由、与奔跑。”
——那时她写了什么呢?
秦襄仪发现自己竟已经记不清了。她费尽脑筋,却始终一无所获,苦恼之际就连这温暖的画面也霎时隐去,铺天盖地的黑暗再度倾轧而来,她置身其中,再度感受到惶恐无措——
“醒醒,襄仪。”
秦襄仪猛然睁开眼睛,急促的呼吸声仍然回旋在耳畔。
正在此时,视野中却出现了一张亲切又温柔的面颊,第一眼便令人感觉熟悉。秦襄仪呆呆望着她,下意识叫道:“姚阿姨。”
“是我,好孩子,”姚阿姨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柔声问,“咱们好久没见啦。”
秦襄仪的眼眶再度感到湿热,她缓缓眨了下眼,感受着额间的温度,视野中所见的是一个陌生又倍感温馨的房间。直到此时,失去意识前所经历的一切才霎时涌进了她的脑海。秦襄仪不由得呼吸发紧,骤然便自床上坐起。
“我、我不是在做梦……”
姚阿姨将手贴上了她的后背,轻声说:“当然不是。襄仪,小州和我,我们都回来啦。”
秦襄仪握住她温热的手,犹豫再三,才颤抖着出声问道:“你们、你们真的没事?”
“我那时晕船晕得厉害,迫不得已,小州便随我先到了一个中转港口暂作休息,后来也是辗转许久,才到了达辉兰。我叫小州给你报个平安,可她那个坏脾气,说什么都不肯。再后来,我寄了信去,却一直没有回音,便以为你们是搬家了……那艘船海难一事,我们还是回来了才听人提起的。”
秦襄仪认真听着,浑噩封闭这些年令她的思维迟缓不少,因此一个字一个字来,也耗费了她一些时间才将姚阿姨的话尽数理解完全。她时喜时忧,最后忙解释道:“那时我听说了海难的消息……非常难过,再加上我爸爸的病也需要换个环境静养,索性就搬了家。后来,后来我又傢了人,就、就更收不到消息了……”
她说完,佯作不经意般环顾着四周,又故意露出一个笑容,才问:“她、她呢?是她……她……没回来?”
姚阿姨心中了然,笑着说:“是小州带你回来的,你已经睡了一夜了。她还有工作,这时候在督政署呢。”
“……督政署?”秦襄仪缓缓收起笑来,她重复着这话,将回忆的细节与更久远的记忆接上了轨,“皇室设立的……督政署吗?”
“不然呢?你还知道这里是给皇室效命的督政署?!”
宽阔明亮的走廊里,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不甚清晰地映出“署长室”三个嵌在门匾中的大字,更映出门外的行走者各个来去脚步放轻、噤若寒蝉的情形。夹杂着怒意的嗓音继续破门而出,响亮亮地砸在地面上。
“你自己看看今天的晨报里写的什么?!‘督政署登堂入室打人致残’、‘内阁要员昏迷住院,发妻被掳人身难安’‘皇差如此,民主何在’……查一出贪赃案,你闹出了多大动静!”
一沓报纸被重重拍在桌上,也正趁此空隙,立在不远处妫越州一眼便瞟见那报头的名字,便对那声色俱厉的督政署署长道:“‘容大日报’,又是内阁那群老头子的喉舌,赶明儿我派人过去端了。”
“你混账!”署长闻言气得跳脚。她个头中等,体格健硕,面上浓眉虎目,鼻梁上还架着副金丝眼镜,可这本样该凸显出文质彬彬的东西却半点压不住她的火爆脾气。这时她指着一脸不以为意的妫越州,怒意翻涌间一时说不出话,最后便连连拍着桌子喊:“你是‘官差’,还是留洋派,哪学来的这么多匪气?!你还慊给皇家捅的篓子不够大!”
妫越州闻言,略一挑眉,模样透出几分无辜来,她问道:“这段日子我们拔了多少钉子?新派号称自由平等,那群老男人不过是顶上了这样一层皮,如今我撕开这张皮来,难道皇室还会不高兴?”
署长狠瞪她一眼,联想到她近来的作为,气才算顺了些。她回到椅子前坐下,又摘下眼镜擦拭着,沉声道:“如今的情形不比从前,更何况古话还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新派在搅动舆论这方面一向做得出彩。你出门做事,是代表督政署的形象,岂能任由着张狂性子来?更何况如今以陛下为首,皇室成员都个顶个的要谨言慎行!妫越州,你这个狗脾气,我再跟你说一遍!下次再有这样的报道出来,你就去给我关禁闭!什么时候敛了你的性子,什么时候出来!”
“既然这样,”妫越州只挑着自己想听的回答,“新派胜过咱们的不过是在民众之中的喉舌多,我们督政署何不也督办几家报社来说说话?”
署长原本还没骂完,听见这话倒是神情一动,沉吟道:“咱们的事,自然是与皇室一致,依托‘兴凤’皇家报道……”
“只有兴凤报几家,都是‘官报’,行文又晦涩难懂,同新派的那些报纸相比枯燥得很,实在不得大众喜爱。”妫越州道。
署长说:“你以为这事早先没人提过?只不过皇家总看重脸面,高一些、有着距离感才好些……”
妫越州似乎笑了一声,说:“所以要咱们去办,何必非过了明面?再者,哪怕再注意脸面,如今的报面上有关皇室的内容还少么?”
署长抬眸瞧她,重新戴上眼镜,道:“你倒脑子灵光!筹办报社,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活。”
“办新的费事,”妫越州说,“捡个现成的岂不简单。”
署长这时似乎觉得有意思了,双手支在桌上,问:“怎么个说法?”
妫越州笑道:“昨天我查的钱复宽,他警政司近日关押的那批女学生中——就有一家小报社。”
第106章 “这该是同学吧!”
“那批学生?”署长说,“警政司那边给的信儿——是说她们密谋推翻女皇与内阁,主张‘实现共和’,集会时正巧给巡捕抓个正着。”
妫越州能感受到她沉沉打量的目光,却浑不在意,只是说:“那批学生都是哪些学校的,这您清楚吗?”
署长略一思索,说道:“京都内的学校,无非就那么几所。只不过……”
“只不过这回他们捂得严实,对外只声称‘俱有涉及’,”妫越州接着道,“顶着多校联合抗议的压力也拒不放人。那群人,什么时候会如此尽职尽责?”
署长敲了敲桌子,自然也明白她言下之意,眉毛一抖,便不由问道:“这牵扯到了启明女校?”
妫越州颔首,又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开口道:“不错。照警政司那边人的打算,恐怕是要将这‘谋逆’的罪名主谋归在启明女校学子身上——唯独如此,这一巴掌才扇得响。”
开办女校是承德太后在世时力排众议推动通过的议案,启明女校正是在这一议案的推行下所建成的全国上下的第一所女校,建成之时还有承德太后亲至致辞,与皇室不可谓关系不密。如今督政署内的大批女官,也多数出自该校。若要用它来作筏子,幕后人的目的绝不会简单。
“好啊!我还纳闷,这阵子动作大了那群老鳖孙怎么会沉得住气,”署长冷哼道,“原来是在这里憋了个大的!怪不得公布要在女皇生辰那日举行新闻发布会!不过,既然你查到了这些,启明的学生是否当真参与到这事里来,有个准信么?”
妫越州慢悠悠地说:“我能查到的,无非是这群学生确实是在集会时被捕。”
署长沉默片刻,瞧她一眼,方重新靠回了椅背,开口道:“那就接着查,警政司只下来一个副警监,可撕不下这块肉。”
妫越州笑了一声,开口道:“别看这姓钱的如今只是个副警监,他的本事大着呢。卖官鬻爵、拉帮结派,是整个消息网上最灵通的一个结。这回还扯上了国际司,端看是哪个先急了。”
署长瞧她这成胸在竹的模样,颇有些看不入眼的手痒,又忍不住同样一笑。她想起方才的新闻,问道:“国际司……报上说你不仅打了那里新上任的小司长,还抢了人家老婆?”
妫越州一顿,继而坦然开口道:“乱放狗屁。赶明儿非端了它不可。”
“——你!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署长一听这话,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的一声冒了起来,她气得抄起手边的那叠报就向妫越州砸去,以几乎又要拍桌子的音量冲她喊道,“混账东西!你到底做没做这事?!”
妫越州轻松将报纸接住,瞟了一眼便拿到身后,回答道:“她是我发小。”
“——你还真干了!!!”署长顺势骤然站起,指着她说,“我叫你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你浑不入耳!打人就算了,我还能用钱复宽这事给你遮掩,你好端端的又抢人做什么!还你发小,发小就能被你抢了?人已经结昏了,再怎么样还轮得到你管——你出门是什么身份不想想?!我真是、我迟早、我……”
妫越州听着她“呼哧呼哧”气喘如牛的声音,知道给人气得狠了,一时没有开口。
“……你出去!”署长咬牙许久,见她这模样也气不打一处来,索性转过身眼不见心不烦,“妫越州,你今晚给我写好三千字的检查交上来——不许让小孙代写!!你听见了没有?”
妫越州应下后遂推开门。离了署长室,没走几步,便见走廊的拐角里探头迎过来了一人。
“老大,结束啦?”来人同妫越州一样身着督政署的制服,身量中等,短发齐耳,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袋,瞧着很是干练。她原本就守在附近,见妫越州终于出来,便忙大步迎了上来。
妫越州应了一声,又听她低声问道:“署长又让你写检查了?”
妫越州推开她凑近的头,继续向前走,随口说:“孙女士严禁代劳。”
原来这人正是督政署署长口中的“小孙”,她姓孙名颖,是妫越州这督查使身边的副手,一向与她亲近。此时闻言,孙颖忙撵上来,继续低声说:“没事的老大,我模仿你的笔迹。三千字呢,你得写多久啊!”
妫越州低眸看她,又推了下她的脑袋,问道:“这你都知道,偷听多久了?”
“诶嘿,”孙颖挠挠头,很是明智地决定绕过这个话题,“因为是有急事啊老大!启明女校的校长今天上午就来了,说要找你,我说你有事在忙,她也不走,说什么她不忙——这都一个多小时了,还在你办公室呢!”
妫越州正想回去拿些材料就接着去审钱复宽,此时闻言倒是一笑,问道:“启明中学的校长,来找我做什么?”
“保准是为了她学生的事,”孙颖推测道,“警政司下的巡捕房扣着不放人,老大你又刚查了那里的要员,怎么看都很牛气!说不定她是想走走督政署的门路,好叫警政司不得不放呢。”
“猜得全面,一句话也没问出来?”
“哎呀老大你不知道,她嘴巴紧得很,只说有话要跟你面谈,其她的什么都不透露,我也没办法嘛!”
妫越州哼笑一声,又问:“那她的名姓背景呢?”
“这我知道,这校长她姓贺,名叫‘贺良征’,她从前也是启明女校的学生呢!”
妫越州顿住脚步。
恰好已到了办公室门口,正在此时,那门却“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影自门后出现。她身材微丰,衣着齐整,还留着旧式人的长发,在脑后用发带牢牢扎成一束。明亮的圆脑门下有两道浅淡的眉毛,一双读书人的眼睛,正透过圆框眼镜向前望来。
“嘶!”
静了片刻,孙颖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那方才八风不动、温文尔雅的贺校长此时竟然倒抽一口凉气。她猛然后退两步,一只手抖动着指向正好同她打了个照面的妫越州,本来就大的眼睛此刻更像是要从眼眶里飞出来似的瞪着。
“你!你……”
她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妫越州笑了声,正要叫孙颖先出去候着。那厢贺良征已然猛地一拍大腿,眼眶湿热,张开双臂快步向她扑来。
“越州!”她紧紧地抱住她,笑中含泪,“你还活着!”
妫越州同样拥住她,低声说道:“是我,良征,好久不见啦。”
孙颖呆呆望着二人抱在一起,显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连出门时思绪还在方才那一幕上,紧接着便猛然想到:
“老大是达辉兰留学的,但她的中学仿佛就是在启明女校啊!她俩年纪也差不多大,这该是同学吧!”
“……还说同学呢,”室内,两人正并排坐在一处长椅之上,贺良征一边擦着眼镜一边抱怨道,“走了这么些年,也不说来封信联络联络!搞得大家多数都以为你海难出事了!年年给你举行追悼会!见惯了黑白相框里的,刚刚你不知道吓我一大跳啊!”
“是我不好,”妫越州利落认了错,给她桌前添了杯水,解释道,“那时刚到达辉兰,我阿姨水土不服,情况一直不算稳妥。不过后来也试着寄去几封,却始终杳无回音,去问了邮局才知道——多半是那时国内的情况有变。”
贺良征神情微变,接过她递来的水,叹息着说道:“不错,这倒也不能完全怪你了,你走后那一年,国内先是先皇离世,紧接着又有疫病流行……将你的信弄丢了也说不准——你猜猜这是谁说的话?”
妫越州挑眉,紧接着笑道:“总不会是秦襄仪。”
贺良征重新戴上眼镜,抿了口水才笑着说道:“自然不是她!你不知道第一次办你的‘追悼会’,她们两个差点打起来!秦襄仪觉得她是来砸场子的,坚决不许她敬花。她倒是梗着脖子非要来,还把那些花都横扫在地,说什么‘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绝对死不了。秦襄仪上去就把她新订的眼镜框揪下来踩碎了……咳,总之,情况很混乱。”
妫越州垂眸,静了一会儿后才重新笑着开口道:“她倒是了解我。何衷我——她现在怎么样了?”
贺良征喝着杯子里的水,故作遗憾似的叹了口气,说道:“也是我赶巧,不然明日可就是她来找你咯!前儿还跟我说呢,‘那个督政署里的新任督政使是个什么来路’,非要来见识见识你!”
妫越州哈哈一笑,说道:“我是什么来路,如今你可再明白不过了。”
贺良征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原本我有一大套准备的话,先下见了你,实不必白费功夫咯!”
“是这样么?”妫越州故意打量着她,又将杯子搁下,板着脸出声道,“贺校长,以如今你我二人之间的立场,你确定?”
贺良征放下水杯,此时倒闲适地已将双手揣进袖中,眯眼望着她说道:“旁人我不清楚,不过妫越州你嘛——大概过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变的——只这点偏偏我最确定。”
第107章 “那咱们和好,行不行?”
夕阳跌落,华灯初上。出门时尚且晨露未晞,归家时倒算披星戴月了。督政署正门分别前,妫越州再次拒绝了孙颖叫车的提议。
“我家离这里算不得远,我走回去。”
“不是啊老大!一个人走夜路,怎么看都不安全啊,”孙颖的语气可谓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一个能打十个,但现在不是冷兵器的时代了!现在这形势,万一那群人狗急跳墙放冷枪……老大,你还是听我的,坐在车里更稳当!”
妫越州有些好笑,留下一句“真要动手坐车里还能躲过?”就摆手走了,只留下孙颖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嘟囔。
如今正值阳春三月,夜风拂面,照样暖意悠悠。妫越州走了一会儿倒有些出汗,索性将制服外套脱了下来挂在肩上。街道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倒映在眼中,不远处新建好的广厦上挂着“华邦”“民主”的牌子,还有小摊里中的洋的各式小吃混杂的香气时近时远,偶尔尚有两轮洋车自夜色中穿行而过,辘辘碾过了那块映在青石街上模糊不清的月亮。
来到这个小世界已经这么多年,她还是会感到新奇。
妫越州的记忆尚未恢复完全,脑中系统能提供的信息虽浩如烟海,可终究只是个所知的“概念”——与真实体验到的天差地别。就如上一个世界,她能知晓下一步它会进阶“仙侠”,可听过点石成金的故事与切实做到又岂能一概论之?为此,除了诸多姊妹之外,她也不能说不存遗憾。又如这一个世界,它同样将妫越州所知的更多“概念”化为了真实,并且,它还在时刻孕育、催生着新的事物,这又岂能不令人饶有兴趣?
不过,这个小世界的情况比上一个的还要虚弱些。它的本源故事情节也不复杂:女主秦襄仪与男主顾闻先年少相知,两情相悦,遂结为连理。然而在婚后因为秦家落败、政敌构陷、三者介入等重重误会,二人渐行渐远。顾闻先在其她女人身上找寻发妻的影子,秦襄仪心灰意冷再不回头最终自高楼坠亡。顾闻先追悔莫及,痛彻心扉。
小世界从诞生之初便开始了自救,甚至之前也与别的任务者达成协议,然而无论如何挽救,无论如何为秦襄仪这个女主角营造幸福美满的结局,她总会出乎意料又格外决绝地走向死亡——连带着这个世界走向难以自控的、注定的陨灭。而为了存活,这个小世界已经耗费了太多能量重启修复,与妫越州的合作即是它最后一次机会。不同于上一个世界尚能与妫越州“有来有往”,这个小世界所谓“天道”者已称得上死气沉沉,半点响动也无从回应。
与上次任务类似,妫越州仍然要扮演某个角色以暂时维|稳前期剧情,不过上个世界所练成的武侠“神功”却不能被本世界容存了。幸运的是,这次与她契合的角色点,是女主秦襄仪的年少挚友。秦襄仪会同这位好友断绝往来,孤身经历过种种破败,最后走向死亡。
而有关“断交”的剧情,妫越州曾以为它不会到来。可它既然是系统与此界天道双重推算下同她本人能量的最契合,或许便有其注定性所在。
“吱呀。”
走过几个小巷的拐角,妫越州就到了住处。她推开门,瞧见室内灯火,尚未走近,便见有影子在窗上晃了一下。
“吱呀。”
又是一道门开的轻响,妫越州步入室内,还以为姚阿姨在。谁知餐桌上虽贴心留了菜,周围却不见她人影。只有和西侧屋相连的一道门,留下了微微晃动着、不过指宽的余缝。妫越州大约能猜到,便也没有多在意,随手将外套挂了起来。
“吃过了?”
她净过手,又去厨房拿了双筷子,回来后才随意问了这一句。这声音不大,悠悠传进西屋里,却也分明。
过了一会儿,那里才有不带起伏的声音传来:
“姚阿姨吃过了。她学校中有事还须处理,过一会儿才回来。”
妫越州说:“我问的是你,秦襄仪。”
藏在屋里的那声音霎时便不响了。又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才扬声问道:“你是要我,多谢你?”
妫越州笑了一声,开口道:“如果你饿着肚子,不如出来一起吃。”
“不、不必,”隔着门她说道,“我赶明儿就走。”
妫越州顿了下,说道:“好啊。这里离民政厅不算远,我送你去。”
——民政厅?
西屋其实是一间客房,秦襄仪并未开灯,亦远远避开了那道自门缝中投入的光线。她靠在窗前,浮动的思绪也随着那被云影遮蔽的月色摇晃。听见了妫越州这话,她下意识想道:为什么要说民政厅?紧接着才反应过来“离昏”这两个字。
——是了,哪年的新法里仿佛说了,“夫妻双方感情破裂”,不能“两愿”离昏,还有“裁判”离昏的方式。
她的心在胸腔中咚咚跳着,渐渐的,竟又生出一种如堕雾中的不真实感。
“不……不去那儿,”秦襄仪还是听见自己磕磕绊绊地、坚持这样说,“你不要、别送我,当初……我也没送你。”
这话说完,她又立即后悔,可不能再开口了,于是只能竖着耳朵、凝神去听后面的回复。但是似乎过了好一会儿,屋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她用手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衣襟,好似是隔空握住了自己的心脏。与此同时,又不免疑心是否是听觉出了故障——或许妫越州已经说了什么,只是她没能听到。
若是如此,那未免太过糟糕。醒来之后,她好不容易才捋清楚自己的情境,又废了好些功夫去联系问答——自个儿一句一句练着,说给自己听。可说的多了,还是听不分明,经常莫名的发起呆来,就像有人将这段时间抽走了,就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
秦襄仪感到心急,倘若妫越州果真说了什么,她会说什么呢?自己该怎么回答才能不叫她瞧出来?她是生气地叱骂,还是冷漠地嘲讽?无论如何,这都比怜悯要好得多。
可她还是想象不出来,她们已经分别太久了。秦襄仪更倾向于昨天的重逢是场妄想的美梦。真实的情况里,妫越州并不想带她走,她只会用多年前分别时那冷漠又不耐的神态奚落她的不堪,妫越州会拔腿就走,而秦襄仪会哭着拉住她,秦襄仪会说“我错了”。
她心中煎熬,犹豫着自窗边转身,可刚刚转过头来,却又猛然吓了一跳。
秦襄仪用手紧紧抓住窗柩,月光仍然隐在云层中,可在如今她的面前几步远,却能模模糊糊瞧见一个人影。房门被推开,原来她已经走了进来。
“我方才叫你回头,”妫越州说,“你没听到。”
秦襄仪庆幸这屋里够暗,才让她瞧不见对方的神情。她将视线放在对面的肩上,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出口便哽咽起来。本以为已经流尽了的眼泪再度滴滴答答,自脸颊滑落,她忙伸手挡住了眼睛。
“你不问我……”过了良久,秦襄仪才以沙哑的声音重新开口道,“你一点,也不问我吗?”
“下雪的时候,会想起你,”妫越州以她惯常的、云淡风轻的语气开口,却似乎说起了另一个话题,“达辉兰是个寒冷的国家,雪下得很大,每当那时候总会想:‘有个人说过会翻译福利安娅的《雪国》到国内,不知她完成了么?’‘或许会读到她的作品吧’。见到鹅毛大雪时,偶尔会这样想。”
秦襄仪怔了下,又是哭又是笑的,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笑痕,说道:“我有时总觉得你对我不起。其她时候却会想:假如你真的对不起我,那还好了。”
她又问:“你为什么还回来?”
妫越州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这时笑了一声,才说道:“大概是为了对你不起。”
秦襄仪也笑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将视线真切落到妫越州的面容之上。光线依然暗淡,可秦襄仪能够分辨出她的轮廓,和那双同多年前别无二致的眼睛。
这样的时刻,似乎也同许多年前并无区别。
“见到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失望了?”所以秦襄仪不由自主,终于还是问了这句话——只有少年时的秦襄仪才会问出的这句话。
妫越州没有回答。
秦襄仪依然执着地望着她。这时天空上的乌云渐渐散去,一轮月光悠悠落在窗台之上,也照亮了两人的面颊。
“你不说话,”秦襄仪低声说,“那咱们和好,行不行?”
第108章 “顾司长伤得重,政宰自然关心。”
干燥明亮的病房中,挂在墙上的西洋钟发着“咔哒”“咔哒”的单调声响,时针走过几圈,终于在天亮之时指向了代表着“七”的刻度。七点钟整,病床之上的顾闻先终于自疼痛中苏醒。
他浑身上下都缠着绷带,一条腿打着石膏,着实动弹不得,一双阴沉暗红的眼睛便自绷带间显露出来,分外惹人注目。守了一夜的三太太忙嘘寒问暖,顾闻先听入耳中却只觉聒噪。他径直打断三太太的话,嘶哑着出声问道:“她、她走了?”
三太太一愣,还以为他说的是那个打人的短发女子,便答道:“是、是!她对老爷动完手……大摇大摆……就走了,我让晓玲出门去看,才见有好些人——都穿着跟她差不多的衣服,压着咱们席上的钱司长就走了。还、还……”
“我问的是秦襄仪!”顾闻先暴躁的出声喊道,“住在东阁里的人——你那天有没有见她?!是不是被妫越州——这个该死的女人——被她带走了?”
三太太再度愣住,自与他相识以来,多见他不怒自威,也受他宠爱关怀。像这样的情形,到如今还是第一次。她心中又是畏惧又是委屈,还渐渐涌现出酸涩来。她抿了抿嘴,将眼泪忍住,才说道:“是!谁没看见?在那院子里四个人八只眼,哪个没瞧见你大老婆抱着个女人哭晕了?!那女人抱着人就向外走了,哪个敢吭一声?”
顾闻先没听她说完,猛然咳嗽起来,三太太吓了一惊,忙为他抚胸顺气,却不防给一把掀开。身上缠满绷带的人竟凭着一股惊人的意志自床上坐了起来,从面上仅暴露出的眼鼻口三处也能叫人瞧出他的暴怒。
“刘副司!你把刘副司喊来!快去!”
三太太摔了个屁股蹲,正揉着痛处“哎呦”着刚站起来,闻言刚想说什么,却听见身后门外却恰巧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声:
“小刘在云青府,政宰有话要问。”
这话落地,那人也刚好踏进屋内,顺势收回了敲在门边的手。她的模样已算不得很年轻,岁月潜藏在眼角的皱纹里,却自有一派难窥深浅的从容,修剪整齐的短发下是一袭淡蓝色的老式西服,西服胸前还挂着一只金色怀表,指针随着时间的流逝颤颤转动。
过了片刻,绷带里的顾闻先才率先出声打破了这静默。
“……魏秘书长,”他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如今的状况,是我失敬了……”
“无忄方,”魏秘书长向前几步,以一种温和的语气开口道,“政宰听说了你的消息,特地让我来探访。这位夫人——”
三太太下意识扭头,便听见她继续说道:“我带来了奥国最新一款治疗仪,想必对顾司长如今的伤情很有帮助,正在楼下安装。你可以去协助主治医师补充一些参数。”
三太太忙应了两声,回头见顾闻先没有异议,便快步自病房离开了,还细心为她们掩上门。
“……老师的厚意,闻先受之有愧,”顾闻先继续道,“魏秘书长,你方才说刘副司正在云青府,可是为了……督政署?”
“你是政宰最看重的学生,如今原委,他老人家自然要问个分明,”魏秘书长不疾不徐地答道,抽了个椅子便在病床前不近不远地坐下了,“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扯到了警政司,非同小可。”
一说起警政司,顾闻先当即联想到钱复宽,紧接着便忆起宴他那日——真可谓奇耻大辱,他一握拳头,却疼得哆嗦,心中不免更恨。
“妫越州!!她就是为了启明学子一事故作文章!”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当日我与钱兄交谈,他便提及此人兴许与密谋‘共和’一党暗有往来,势必要叫那群女学生供出幕后主使,顺道也能叫督政署出出血!谁知……”
魏秘书长一直静静听着,等他语尽,才缓声道:“启明学子一案,已然拖了些时日。”
顾闻先费力点了下头,说:“那群学生尚且不肯坦诚招供,一致咬死了只说在读书分享。哪怕有人证,却并不足够。”
魏秘书长露出微笑,道:“我有所耳闻。警政司费了很一番气力,可始终找不到那关键的物证——政宰对此很难满意。云青府本该传唤钱复宽这个案子的主理人,可惜晚了一步。”
顾闻先这时便以为猜到对方真正的来意,心下微定,开口道:“钱兄曾向我透露,已然有了眉目。人证曾亲口说明当日她们同在一份‘契约书’之上签名,只是后来混乱间那东西不知被落在了何处。牢里的学生经过搜身,自然是已确信没有,警政司从那集会地向附近排查,如今已有了确切线索!”
“原来如此,”魏秘书长道,“线索,还是线索。”
她望着顾闻先,轻声继续说道:“顾司长与钱科长既然深有交情,不猜一猜,他能在督政署挨过几天?”
顾闻先心中一凛,几度张嘴,最终才出声道:“钱兄不是个软骨头。”
魏秘书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却转而开启了另一个话题:“顾司长的妻子,似乎也在前日的冲突中与您分离了?”
顾闻先愣了一下,才答道:“妫越州那厮狂悖无礼,无法无天,不仅擅闯我顾府家门捉人打人,还将我妻子也掳去!我自然是不能善罢甘休!”
“‘掳’?”魏秘书长回味着他话中的字眼,不免又是一笑,问道,“顾司长的妻子,秦氏襄仪,廷延书商秦家的女儿,也是首届启明女校的学子,是不是?”
顾闻先喉咙发紧,没料到这些年来被自己竭力隐去的妻子过往却在此时被彻底扒出,他问道:“魏秘书长这是何意?”
魏秘书长于是单刀直入,说道:“她与督政署妫越州是年少挚友,故人重逢,哪里称得上一个‘掳’字?若说一句‘思之如狂’,那才恰当啊。”
“魏秘书长是想说我妻子和妫越州暗有牵连?”顾闻先没忍住拔高声音,“还是暗指我顾某人行事不清不白?我对老师、对内阁之心青天可鉴!”
魏秘书长依旧神态沉稳,静静瞧着顾闻先。
顾闻先定了定神,又继续道:“倘若阁下查得到我妻子的身份,便也该知道我们夫妻这些年来并不亲近。”
魏秘书长这时倒点了下头,赞同道:“亲近的话,该是不会再娶这么些个小夫人——不过,也说不准。”
顾闻先情绪激动,身上愈发疼痛,他沉声道:“如果政宰与内阁不相信我,我愿意接受一切调查。”
“顾司长何必如此心急?”魏秘书长说道,“我前面说过了,小刘——他现在正在云青府。”
顾闻先浑身一震,顾不得身上绷带石膏,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他失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就为了这件事,我尚且受伤至此,内阁要免我的职?!”
魏秘书长冷眼瞧着他险些跌到床下,便缓缓起身,以与刚进来时别无二致的语气开口道:“顾司长伤得重,政宰自然关心。”
“——你站住!”顾闻先瞪着她的背影,喊道,“老师纵然有怀疑,也不该这么对我!我要与老师当面陈情!我愿意接受内阁的一切调查!”
魏秘书长微微侧头,这时才从眼角眉梢泄出些许冷淡来,她低声道:“顾司长不必着急,调查早晚会来。在将你同警政司钱复宽、同督政署的一切往来查清楚之前,阁下还是安心养伤的好。”
——钱复宽?怎么又说他——不!他沾手的事情可不少,内阁是怕他在督政署把一切吐了个干净,这才要连着他一起,弃车保帅?!还有秦襄仪,他们是被妫越州那该死的女人整怕了!哪怕不疑心他,却也不能放心秦襄仪不会将他的隐秘透露给督政署!
到底是身在政坛,不过片刻他就捋清楚了其中逻辑,却也难消惊怒。
“——你!是你!魏央是你!”顾闻先指着她,睚眦欲裂,“是你一直不满老师跳过你将我升为国际司司长,才在背后挑唆构陷!一定是你!”
魏央俯视着顾闻先此时的狼狈情态,坦然点头。
“没错,”她回答道,“是我啊。”
第109章 “我有话……”
新的一天,督政署的办公大楼依旧高耸挺拔、威势恢弘,拔地而起三十余米,身后拖拽着沉沉阴影,与几里外的内阁办公厅首府云青府遥遥相对。它由上一任立宪君主力主建成,在承德太后辅政时正式投入使用,成为了督政署的办公地点。督政署秉承皇室指令,主要职责即为监督与纠察政府运作、维护政治清明。它的设立在一开始便受到了内阁的强烈反对,到了如今,斗争阳谋阴谋,愈发水火不容。
“——所以啊,倘若没有实证,我劝你们说话还是小心,”审讯室内,钱复宽仍旧保持着前日的作态,一副慢悠悠油盐不进的态度,“万一再丢了脸,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喽!”
“你罪大恶极!死不足信!还敢在这里出口威胁?!”孙颖听不下去,拍桌怒吼。
“孙督使,我还是那句话,你说话要讲证据啊,”钱复宽说,“毕竟现在‘法令从新’,新法规定严明,也不能再闹出之前新旧法打架的事情了——妫督长,你说是不是?”
在他对面,妫越州按住孙颖的肩膀,打量着对面这个相貌不显的中年男人。当日捉人时他倒很配合,并无反抗,因此到了如今还能维持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
“这么说来,有关于我,你们还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她说。
钱复宽笑了笑,同样学着妫越州的样子靠着椅背,继续说:“妫督察长可是督政署内的一颗新星,旁人岂敢等闲视之?不过嘛,我倒是很好奇,在那场遗产纷争案里,分明是我们内阁的魏秘书长出了力,你怎么出国一趟又转投了旧党?”
孙颖看出他这是在挑拨离间,张口要骂人,却被妫越州再度止住。
妫越州屈指敲着桌子,淡然出声道:“你这样的人,还会在意新旧党?”
钱复宽神情不变,还是说:“该认的罪名我已经认下,至于其它的——你们说话要讲证据。”
贪赃行贿这项罪名他辩无可辩,督查署拿人前就有充分证据,甚至妫越州还在顾府宴席之上抓了个先行。不过卖官鬻爵、官黑勾结这些,他自然是决不能松口。偏偏督政署内的关键证据出了差错,钱复宽的住所又给得到风声的新派势力看管住了。
“你以为内阁会为了保住一个你——出多少力?”妫越州讥诮地开口道。
钱复宽大义凛然地说道:“这句话还是我来反问妫督长比较合适!明明你们已经抓住了我的错处,却还是人心不足,想利用我这一介小官来攀诬整个内阁!妫越州你安的什么心,咱们谁不清楚?!你分明是为了借机迫使释放那批女校学生!她们都是共和党匪!你也是!!!”
“你胡说八道!自己心脏就在这里胡乱攀咬以泄私愤!”孙颖再忍不下去,指着他骂道,“简直是无耻之尤!你又有什么证据?!”
钱复宽说:“我的证据,自然是落不到你们手里!不然你们岂会心急至此,非要逼着我认下这几桩大罪不可!”
妫越州没忍住笑了两声。她拍了拍孙颖的肩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说道:“你凭什么认为急的人会是我,或者我们?”
钱复宽给她这气定神闲的一眼看得莫名有些心慌,却始终面上不显,目送她们二人前后出了这审讯室后,心中又冷哼一声“女流之辈装腔作势”。浸淫官场这些年,他也自有一套生存经验,那就是:有些事能认就认,而有些事就是被打掉了牙也不能松口一个字,否则无论往前还是往后,都绝无一点生机——说是万劫不复,那也不足为奇!他在官场走到现在,身上背的又岂止有自个儿的政绩?所以他自然不会慌、更不会急,一朝倒楣着了道难脱身,那就只能等!耐心地等!
这样想着他又从桌底拿出那扒了两口没吃饭的早饭,决定还是填饱肚子要紧。这饭还是督政署配的,干巴巴一道烧土豆盖在饭上,对他这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而言,滋味实在平常,只有一筷子接着一筷子慢云吞往嘴里塞。可就因为他吃得慢,筷子一扒竟在那碗底碰着了个别的东西!
钱复宽紧张地心脏砰砰跳,面无异色,用筷子将那搀在米饭里的一个小小的白色丸子挑了出来。他这动作很是随意,任是有人在不远处瞧见了恐怕也只会当这人在翻菜。钱复宽凝神一瞧,对着“丸子”的样式倒是十分熟悉——恐怕正是他常用的一盒“养元益气丸”。那药他一般放在书房,督查署证据有缺却进不了他的家门……真让他等到了!这里也有他们的人!
他心中激动,突然端起饭碗张口便将剩下的饭菜全都扒进嘴里。钱复宽以为这正是内阁给他的一颗“安心丸”,叫他不必惊慌、耐心等待。他吃得快,吃完了却又有些后悔,岂知站起身消食不过几分钟,却突然呼吸发紧、头晕目眩,鼻腔中也有湿润的触感,伸手去抹——猝不及防入目鲜红一片!
——有螙!
他猛然摔倒,只能尽力发出几声内容不明的呢喃来呼救。不知过了过久,他终于听到审讯室的门再度被打开,几道脚步声传来。
“——嘶!这是怎么了?!!快叫医护!他吃饭把自己噎死了?!”
“不!七窍流血、口吐白沫,这饭……这饭里有问题!还是让他们混了进来!我去食堂看……”
“——嘶,我怎么瞧着他……这还有救没有啊……”
“有没有救都要救啊!老大在署长那里可立了军令状!他死了什么用都没有啊!”
“笑死了,他还以为自己多高明呢,犟了这么长时间不松口!我还纳闷呢,新派的仠细能把咱那些关键证据偷走,怎么没想到他呢——原来这才动手啊!”
“别说风凉话了!快去叫人!”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就在他意识快要消散之际,又听见了一叠声的“老大”。
钱复宽已经难以催动思绪了,但下一刻他的胸腹之间骤然传来钝痛。
室内只听得“嘭”“嘭”“嘭”的多声震响,他直接被迎胸的踹了几脚,最后甚至连连飞移到了墙角,方才刚刚入口的饭菜也在这大力下被呕出了许多。钱复宽伏在地上,依旧意识不清。
“带他去挂针!”
“……我……”钱复宽却挣扎着开了口,含糊不清地说,“我有话……”
妫越州上前两步,径直问道:“买卖官职的往来名单你放哪儿了?”
“……魁兰镜……镜子下面,”钱复宽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书房……暗格……还有汇、汇款单……”
可惜话没说完,他一歪脖子晕死过去。
孙颖没忍住暗骂一句。
妫越州摆了摆手,匆忙赶至的医护人员将他抬上担架就向外走,跟在妫越州身边的督查使也有人忙跟上。妫越州心态挺稳,她见手下人大多神色不妙,便简单安抚了几句,说了声“该查就查”,也拔腿离开了。
孙颖很自觉地跟了上去,瞧见四周无人,才悄声问道:“老大,踢的那几脚,爽不爽?”
妫越州泰然点头,说:“下回你来?”
孙颖嘻嘻笑着,说:“我没那么大劲儿,他可就真死了。”
“我给你兜底,怕什么?”妫越州说,“这回记你一功。”
“好嘞!”孙颖乐滋滋地继续说,“那我去查一查他嘴里那什么‘魁兰镜’!”
“不,”妫越州说,“你带人去‘容大日报’的报社,先把那里封了。”
孙颖一愣:“啊?”
紧接着她才反应过来,没忍住乐了,贼兮兮地问道:“老大来这么早,三千字是不是还没写完啊?”
妫越州又推了下她越凑越近的头,继续说:“——顺便,去它附近的领荣街。”
“领荣街?”孙颖想了想,问道,“是那群学生集会——被抓的地点?”
第110章 “遇见你,就没一件好事!”
《惊变!被捕女校学子终露真言——密谋集会是为动摇政宪!》
加大加粗的印制标题被攥紧变形,忽闪忽闪带风飘过安静的校园长廊,终于停在了印着“校长室”三字的木门前,紧接着只听得一声响,门被推开,它便继续大摇大摆的闪了进去。
“——校长,你见没见今天的报?!”
晨时,贺良征刚刚端起自己那杯泡着枸杞的浓茶,慢悠悠吹了两口,紧接着就被大开的房门扇了一脸的风。她抬眼瞧着来人气势汹汹的身影,愣了一下,终于没忍住长叹一声,放下茶摇头道:“何老师,走路烧着屁股了?”
来人是个瘦高个,头发剪得极短,越发显出一张容长的面颊,方框眼镜下硌着高挺的鼻梁,瘦削下去的两颊更衬得颧骨高高,向来是一副不近人情的面相。此时她正忙着将那攥了一路的报纸又在校长的办公桌前展开,急不可耐地出声道:
“校长!你快看今天的报!那群王八蛋发的!你看看这是什么话!拖了这么久不放人,现在又搞这一出,咱们学生还能不能出来!你昨儿不是去了趟督政署?有没有门路?见到人了没?校长,校长你说——贺良征,你还笑得出来?!”
贺良征咳了一声,扶着眼镜一本正经地开口道:“你别急,衷我啊,我正要找你呢。”
她生得和善可亲,说话却很有威信力。何衷我纵使心急如焚,此时也不得不将心绪暂时按下,可二人毕竟也是多年的老同学,此时看着她唇边的笑,何衷我又莫名生出几分犹疑与警惕。
“你有话快说!”她昂头打量着对方,甩了甩袖子,“去了趟督政署,喝黄汤了?”
“黄汤没喝着,人倒是……”
“等等!”何衷我站的位置离窗近,此时余光里蓦然闪过什么让她猛然转过头去,推开窗就立眉扬声喊道,“你哪个班的?上课时间,还敢翻墙?!!!给我止住!”
校长办公室楼层不高,窗外正好是学校院墙,方才则正好让她瞧见有道影子从墙上翻了下来。近来校园戒严,但还是有调皮学生非要逞威风不可,翻墙之事也并不算罕见。何衷我自个儿值夜班就逮上了几个,没想到大白天还有这样胆大的!何衷我深吸口气,脑中已经想到了数种惩戒方案,正要再喊一声,却见那黑影稳稳落地,竟是抬头向她这里看了过来。
何衷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贺良征蹙眉,一时有些奇怪,叫了她两声却不见回应,便也从椅子里起身。还没上前,却见僵立原地的何衷我却如同见了鬼似的一下弹来,与此同时那窗里暖风悠悠,骤然便攀上只手来,紧接着,便闪出一个完整的人脸。
“——哟,好久不见啊。”
妫越州从窗上跳了下来,拍拍手,对她继续说道:“何衷我,听说你赔了副眼镜?”
何衷我显然惊魂未定,惊慌中带着审视的视线仍在上下来回地打量着她,仿佛要在人身上戳个窟窿才能罢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重重“哼”了一声,别过头,又“哼”一声。
“——你昨天去就是见的她?”何衷我不理会那声招呼,转而只问贺良征道,“她就是督政署的那个新督察长?”
她显然在此时已然想通许多,始终偏着头状似压根没瞧见新来者,又继续高声说:“你问问她,事情办不办得成?督政署的人,无视我启明的校规校纪随意闯校,又是怎么个说法?”
贺良征缓缓眨了下眼睛,还没开口,却又听那厢妫越州出了声。
“你告诉她问得多余,”她自顾自地找了窗户附近的沙发坐下,同样对贺良征说道,“有这功夫倒不如想想清楚你们这边的‘说法’。”
“——‘我们’这边?”何衷我仍然偏着头,却敏锐揪住某个字眼对贺良征拔高了声调,“她这样说,是要和启明分‘你’‘我’了?”
妫越州对着贺良征拧眉道:“她还不忿,你细想想,最开始问我爬墙要说法的不是她?”
何衷我大声说:“是我又怎么样?这难道是一回事?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不想想爬墙把我校里学生都教坏了怎么办?本来就风声鹤唳的,她不帮忙救人,竟光会捣乱不成?”
“——那你就没爬过墙?”妫越州瞟她一眼,轻飘飘地开口道,“夜里带人爬墙被记了个大过的又是谁?”
“那是‘小过’!”何衷我再顾不得其它,就扭头瞪她,“妫越州你别胡说——”
二人视线再度正面相对,何衷我又是一僵,剩下的话却被自动吞了下去。她忿忿不平,心口堵得厉害,暗道此时不多说几句讥讽挑衅或者咒骂的话实在很可惜,然而搜肠刮肚却始终一无所获。她最终只能恨恨跺脚,指着妫越州说:
“遇见你,就没一件好事!”
这话可算得肺腑之言。
毕竟何衷我首次“认识”妫越州,就痛失了苦心预留的半月饭钱。
启明女校是集小初高于一体的一所完全女子中学,然而不同于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何衷我是在“高一”那年作为“贫困特招生”进入的这所学校。那时,脚穿着破洞布鞋的何衷我背着一麻袋的被褥,刚刚领到一身崭新的校服,绝料不到恰巧便撞上了妫越州主导的“改裙为裤”倡议活动。
无数同学纷纷响应,等何衷我明白发生什么的时候确乎已然晚了,她那件被她珍惜小心穿着、还没捂热乎的唯一一件完整干净的衣装——那条长长的黑色半身裙,又被利落地收了上去改工。她只能穿着自己唯一有的那条早被洗得发白又不够合体的马裤——开学前,她还穿着它和母亲一起在田里割完麦子。这还不算太要紧,更要紧的是,学生们要交一部分的改工费,对于这些自小在京都长大的姑娘来说那还比不上一顿饭钱,可对于何衷我来说,那却跟用刀子剜肉也差不了多少。
启明女校减免了她的学费并免费提供住宿,可日常的花销于何衷我而言也不能不算是负担。出行前,妈将一年攒下的积蓄都塞进了她的包里。何衷我翻来覆去精打细算,终于分好了每月的花销范围,可还没在食堂吃上几口国外咸菜尝尝味儿,呼啦一声钱就没了大半,她只能将已经勒得很紧的裤腰带又多扎一圈。
在某个凉水就馒头刚应付完一顿的午饭时间,她一边温习一边分神听着校园里广播的声音。广播里的女声以压抑不住的激昂语气说着:恭贺我校学子妫越州在国际枪械射击赛中勇摘桂冠……
因为那半月的饭钱,何衷我可是将“妫越州”这三个字记在了心里,当下听见这广播声,不由得耳朵一动,从书本中抽出神来。于是耳边也听到了食堂内周围同学对她的赞叹与推崇,纷纷攘攘间,又突听得有人高声喊道:“看!越州她回来了!”
何衷我随之猛然抬头,毫不费力就在人群中央瞧见了她。许多年后何衷我也仍然能清晰记起那一幕,她回想起妫越州懒洋洋摆手时的神态、她身上裁剪得体的便服在光下的阴影,想起她同这里的富家同学不一样手上、脖颈、头上不戴半点饰品,想起在自己暗中打量时她当即回望的一眼。
妫越州的身上有着她来到这个新的世界所不熟悉的一切,那些即将不顾意愿倾轧而来的一切。何衷我望着她,仿佛是手无寸铁的打猎人遇到了山间威势凛凛的虎豹,又深恨自己不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自己却说不清,自己在警惕些什么,又要捍卫些什么。
无论如何,何衷我绝不可能向妫越州俯首臣服。她必须带着一个乡下穷学生的骨气,牢牢地在这里站立。
她也确实没有辜负自己,在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上瞧见自己高居第一的结果时,何衷我才能微微松一口气。她着急要去为母亲寄信报喜,然而没料到竟然一拐过楼梯,就在数层台阶下瞧见了妫越州。她不知从哪里匆匆回来,额头上还薄薄沁着层汗珠。
二人隔着楼梯对视良久,何衷我昂着头,妫越州身处下方却不显弱势。
“为什么一副要跟我打架的样子?”她笑了一下,出声道,“我们现在还不算认识吧,何同学。”
何衷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心中惊异:“我们并不一个班,可妫越州竟然知道我?”面上却愈发警惕,她控制着呼吸,出声想说些什么,却感觉眼前一阵眩晕。
“——喂!”
何衷我身体一晃就从楼梯上摔了过去,被妫越州眼疾手快地截住,又抗到了医护室。经检查,结果为中度营养不良兼低血糖。
何衷我恢复意识后羞愤欲死,面对来探病的人也没有好脸色。
“喂!你这人懂不懂礼貌!”那时也是秦襄仪第一次见她,本想表现同学关爱,可这一下却给气炸了锅,“阿妫可是救了你啊,要不是她你还不知道摔成什么样呢!她为了送你差点误了自己的事情……”
何衷我瞟她一眼,认出这个相貌姣好的同学是和妫越州最要好的那个,只硬邦邦地回答说:“我没让她救。”
“——你!”
“好了好了,襄仪,我来跟她说,你跟越州说声没事了别让她挂心,”贺良征及时将她拦住,她是班长,自然不能眼见同学们起冲突,“她毕竟病了,心情不好也在所难免,你别计较啊。”
“我才不说!”秦襄仪一边被推着向外,一边回头冲着病床嚷,“好心当了驴肝肺,我不管她!也不让阿妫再管她半点!”
何衷我眼不见心不烦地翻过身去。
最终只有贺良征留了下来,面对何衷我的背影也处之泰然。她有意多照顾一下这位家境贫寒又性情孤僻的同学,就在床前守着,时不时说上几句话,竟然渐渐就让何衷我卸下了一些防备。
也是从她的口中,何衷我才知道原来妫越州因家中有事缺席了月考。
何衷我没忍住锤了下床。
第111章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不过这次生病也并非全无坏处,至少也为她送来了一个好同学。贺良征不仅帮着她多方协调,免去了这次生病的医药费,也在生活中主动接近。
到了期中考,在成绩公告栏前,在何衷我盯着名单里自己姓名之上的那一行默默无言之时,贺良征经过,便在旁边暖心开口道:“为学习,你也可以同越州多交流。”
对贺良征来说,这话是亦有感而发。妫越州成绩顶尖,但在考试中作答的方式往往蹊辟,她的思路也少有人能捕捉理解——秦襄仪除外。偏偏妫越州也耐心不多,说上几句见听者罔然,就提不起兴趣了,此时就要拍拍秦襄仪的肩膀,自个儿摆手走了。贺良征好学,也铆足了劲找过妫越州多次,不过大都是秦襄仪在听明白了妫越州的意思之后再细细同她分辨清楚的。贺良征一向喜欢这种思路碰撞的过程,此时见到何衷我成绩同样高居榜上,就不免有此提议。
“不过那可能要等到下周啦,”她补充道,“听襄仪说,越州家里的事还没处理完全。”
不过何衷我恍若未闻,兀自低下头沉思片刻,才摇了摇头,走出几步后,又转头问道:“妫……她,妫越州家里出了事?”
贺良征慢悠悠跟在她身后走,闻言便答道:“是好事,她阿姨的案子胜诉,前阵子弄得沸沸扬扬,这两天也该见报了。”icń
何衷我买不起报纸,好在校园里还有公用的阅读角,每周都有新报更换。她特地起了个大早,抽出自己宝贵的几分钟时间,毫不费力就在最新一期报纸上找到了她想看的内容。
遗产纠纷案尘埃落定,“远方小叔”要求重新分割堂哥遗产的诉求被驳回,灰溜溜地退了场。妫越州则与她的阿姨“姚女士”在胜诉的法庭外拍了照。姚女士的样子倒和妫越州很不一样,她穿着一身改良汉装,长发挽髻,眉眼中透露出几分书卷气,颀长的脖颈和高挑瘦削的身材令人联想到鹤。妫越州则像只正甩着尾巴的小豹子,浑身透着股桀骜的少年气。除此之外,何衷我看到妫越州身体的另一侧还站着个西装革履的女人,短发、戴眼镜,胸前别着一只像是金色的怀表。她伸出一只手搭在妫越州身上。报纸对她的介绍是:内阁魏秘书。
何衷我莫名觉得这位“魏秘书”倒是与妫越州更像一些。不过她望着姚女士的照片,莫名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和姚女士自然天差地别。
何衷我紧咬下唇,再度感受到了那种无论如何脚步都无法落到实地的焦虑,它时刻在她的骨骼血液中鼎沸作响,令她一刻都不得安宁。不一样,这里的一切都与她和她的之前太不一样了,好得令她如堕雾中,却也陌生得令她简直寝食难安——而这些往往意味着未知与无法掌控,无法掌控会导向失败与跌落。
何衷我决不能容许自己跌落,她太过于清楚自己走到现在是何其不易。所以要抓住、要适应、要掌控——她必须击败这里的什么,就像之前用聪明的脑袋考过村里乡里无数个被寄予厚望的男孩一样,只有打败那些占据优势的强劲对手,那些将她隔绝的、崭新的、令人羡慕的世界才会敞开大门。
在这个世界,她的对手就是妫越州。
“……所以,你还是来找我打架的?”
夜色中,从学校围墙上跃下的妫越州望着墙下的人,出声时话语中带着几分好奇。
何衷我才从惊讶中回神,眼镜后的眼珠仍忍不住来回在她身上逡巡。
她能在这里遇见妫越州实属偶然,虽说在听说她回校之后,何衷我确实想找机会去见一面,不过她也不会将对方的消息探听得如此精确。
“你居然在夜里私自翻墙出入校门,”何衷我思绪暂定,不免拧眉出声道,“这是违反校规的!
见她歪了下头没出声,何衷我又沉声追加一句:“老师一定会处罚你!”
“你不说那不就行了。”妫越州望着她。
“——这是纪律性问题!”何衷我拔高声音,心中觉得这个人人称赞的校园楷模、顶尖学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分外不可理喻,于是肃容道,“我为什么要包庇你……万一人人都学你……”
妫越州笑了一声,眨了下眼带着些无辜说道:“那墙的高度是够的,除了我没人上得去。”
何衷我被噎了一下,瞪着她许久,再出声时话里不免带了些火气:“看来你很得意了!”
“看着越来越想打一架的样子,”妫越州盯着她的脸缓声道,“但我拒绝——如果说其她人是努力爬墙但上不去的程度,你是走到墙底下就会晕了。”
何衷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妫越州是在嘲讽她的体质弱,不免更怒,说:“妫越州!你真以为人人都比不上你吗?!”
“行吧,”那厢妫越州却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又想到什么似的以一种略带不满的态度出声道,“可你是不是还欠我句‘谢谢’?”
何衷我抿紧了唇,紧接着深吸口气,却是不作犹豫、分外郑重地向妫越州鞠了一躬,干巴巴地说道:“多谢你施以援手,不过——”
最后的一个“过”字尚未落地就霎时变调,何衷我只觉眼前一花,身体失重,随后便是微凉的夜风吹过面颊,地面在视野中骤然远去。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被妫越州三两下扛起放到了墙上,
“好了,这回不用谢啦。”妫越州笑着向她摆手,一扭头就走了。ú
何衷我双手抓着腿边的墙沿,一口气险些没晕过去,她又惊又恨地瞪着妫越州的背影,还没想起呼救就铆足了劲大喊道:“来人呐!来人呐!!!妫越州翻墙了!妫越州违反校规夜间翻墙出入!!!妫越州违反校规了!!!”
这件事以妫越州喜提全校的通报批评为终。
在妫越州通过广播念着她的三千字检查时,何衷我还在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国文作业,可广播里的声音也实在不让人心静——
“……最后,我还要衷心感谢我的好同学,高一X班的何衷我,虽然她在甫一见面时就表露出强烈的约架愿望,后来愿望得以满足时,在夜风留下了美妙动听的哀嚎声——啊,这不能说?那没办法,已经说了……”
何衷我听着她漫不经心的嗓音,差点将自己的铅笔撅断。她恼怒转头,瞪着努力忍笑的贺良征,咬牙切齿地说:“妫越州……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这话放到现在也适用。
何衷我负手站在门后,时不时斜睨一眼在沙发上交谈的二人,又呼出一口胸腔中的浊气。她倒是想立刻走掉,不过妫越州和贺良征交谈的话却也是她紧密关心的。
“……学生的东西看顾清楚。”
“我知道,”贺良征应下,缓声说,“有几次巡捕房的人向进校搜查,都给我拦了回去,想来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不止是校里,”妫越州简单提醒道,“贺校长,多想想法子。”
贺良征微怔,还没来得及问上什么——到如今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见妫越州又要起身离开了。
“——话还没说清楚,你上哪儿去?”说这话的却是一直强装不存在的何衷我,她见妫越州转身,便三步并作两步地拦住了前路。
妫越州却还是没准备走门,一翻身又跳了上窗子。何衷我望着她越来越小的影子,险些又给气个仰倒。
“——校长,你看看!你看看!”她指着窗外,跺着脚对贺良征埋怨道。
第112章 “这两个抓起来!找!”
京都的一处偏僻街巷里,刚刚有炊烟升起。老泥房下灶热腾腾,不一会儿就煮好了两碗面,碗沿搁在桌上的响动和女孩嘹亮的呼喊声一同响起:
“阿婆!阿婆!快来吃饭啦!”
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孩一边喊着一边向里去,不一会儿就从透风的屋子中扶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身形佝偻,脚步却快,一边砸吧着嘴一边说:“你自己先吃就得了,凤妮儿啊,我自个儿还不知道饥啊困的……”
凤妮将她搀着在桌边做好,又拿双筷子递过去,才抱怨着开口道:“阿婆你还说呢,这几天总窝在屋子里,好好吃过几顿了?好不容易我报纸卖净了,称两斤面条尝尝香,叫你也不应!”
那阿婆接过筷子来,两眼望着那热气腾腾的面条许久,却始终没下口。她沉沉叹了口气,突然说道:“妮儿啊,你这学,还是先甭上了……”
“——呼!为什么?!”凤妮一口热面还没咽下去,听见这话,张着含糊不清嘴就急着嚷起来,“阿婆,你怎么不让我上学了?!是咱们的钱还没攒够,还是数岔了不成?!”
“……不是那回事,”阿婆闭了闭眼,没忍心去看孙女的脸,依旧盯着碗轻声说,“这阵子过去了,再说吧。”
“我不!”凤妮放下筷子,扒着她手说,“我就要上学!街上人都说了,就这阵子——这两年女校扩建,是最好上学的时候啊!我不想去卖报纸了!阿婆你明明说好的!为啥说话不算话啊!我不干!我就要去!我就要去!!!”
阿婆也把筷子放下,沉下脸呵斥她:“你只管想!上学又是多好的事?那些孩子……咱们这样的人家,你如果搅进什么是非,我求谁去!还不如先安安分分当个平头百姓,天天的能叫我瞧见!”
“什么是非,你根本就是说话不算话!”凤妮张嘴就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颗颗向下砸,她背过身去抹脸,“人家狗剩子怎么就能上学?他那个笨样——连一句古诗都背不出来——傻子都能上,我怎么不能上?卖报的时候那题目别人只提一句我就能记住!为什么不让我上学啊!我不想光在外面跑了,我也想读书,我想认字!”
她呜呜咽咽哭了许久,眼睛被搓得通红,耳边却始终没听到阿婆来哄劝的动静,不免纳闷,又悄悄转头要向后看。于此同时,方才阿婆说的话倒叫她回味出些不同来。她心想:阿婆从前最愿意我有个学上,怎么突然变了卦?诶!是不是她从我卖的报里知道了什么女学生被抓的事?不对不对,阿婆也不识字啊,况且她从更早几天就闷着不爱说话了,不知总在念叨什么,我卖的报半点都不关心了——更早几天,阿婆好不容易去领英街那边赶了趟集,说卖完土鸡蛋就给我带糖回来的,可糖没见着,哪个卖空了的鸡蛋篮子倒是她在意得很……
她心里琢磨,耳朵一动,这时倒突然听见板凳被挪开的声响。凤妮一转头,只见碗里的面条没了,阿婆已从屋里挎着个篮子又走了出来。
“你看家,我出去一趟。”
“你到哪去啊?”凤妮瞧着那盖着蓝色碎花布的篮子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鸡蛋不是都卖没了吗?阿婆你又去哪儿啊?”
阿婆皱着眉将她拨开,还没说话,却听见那本就破外歪斜的木门被一下推开,“哐啷”掉在地上。一群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各个配木仓,气势汹汹地快步走入。
“——刘千花?二月二十六日曾在领英街短磨坊附近售卖鸡蛋,”领头的那个人语气不善,“你可叫咱们好找啊!”
刘千花正是阿婆的名字。自这群人破门而入,她的手就紧紧攥在了篮子上。此刻却将篮子不经意推到了孙女怀里,同时上前半步,一脸茫然又惶恐地开口道:“什么事啊观爷?领英街不让人卖鸡蛋啦?”
那黑衣配木仓的领头人却不耐烦再跟她说话,对身后吩咐道:“这两个抓起来!找!”
*
“咔哒。”
“——什么人?!”
镜面一晃,倒映出房门被霎时推开的情景,两把枪在先后冲了进来向着周围打量。
“还是那面镜子,”一个人似乎微微松了口气,“钱复宽从国外整来的洋东西没装好,螺丝松了就自己晃。”
房间里确实装着一架双面镜,镜框镀金,形状椭圆,长达一半,交叉的镜腿上还附了个收纳柜,早给人仔细翻查过,里面没什么值得一看的。
另一人凑上去仔细瞧了瞧,果真看见那镜子一侧的螺丝冒头,才将枪放下。两人再度巡查过着屋子并无异样,才迈步又退了出去。
“钱复宽也真够稀奇的,”一人皱眉说道,“他也没老婆,一男人在家里还放个这么个大镜子。”
另一人还未开口,外面却又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
“怎么了?”
“去前门!督政署的人想闯门!”有人急声说,“她们横得很,你们谁能联系魏秘书长?”
直至脚步声又渐渐远去,屋内重新安静下来,才有个人影自房梁上跃下。这室内高达三米,她落地时却并未分毫响动发出,像是只轻盈的猫。她再度在这暗有玄机的魁兰镜之前打量,视线从镜侧的螺丝落到了地下的柜子。
——“镜子下面”会是机关么?
妫越州暗自思索着从钱复宽那里得来的信息。她伸手,再次按照之前的操作去微微转动着那个惹眼的螺丝,另一只手则稳稳将镜面扶住,不致发出明显声响。突然手边的螺丝似乎有些吃力,妫越州眼尖,一下便瞧见那镜下的柜子突然打开了道不过指宽的长条状缝隙,里面塞着一沓文件。
妫越州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镜面,另一手利索揪下袖上的两颗金属纽扣,用它们做夹子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取了出来,紧接着又将那螺丝再度拧紧至原状。
妫越州拿着那沓文件扫过一眼,便将其收进这制服内衬的口袋中。时间紧急,她还要再瞧瞧这钱家的其他地方。
今日上午,督政署的人马一部分被孙颖带着去了领英街,另一部分则是要在这钱家门外与她打个配合。妫越州率先潜入钱家书房,其余人掐着点在门外分散注意。如今东西既然取到,也不必只在此处逗留。
妫越州轻轻推开一扇窗,向外看去,旋即便向外跳了出去。她的动作迅速,似乎连一点飞尘也尚未惊动。妫越州再度欲将窗户合上,然而就在此时,却听得一声暴喝:
“别动!”
一道冷冰冰的独属于木仓械的注视在霎时透过窗瞄准了她的后脑勺。
与此同时,不计其数的木仓从窗外的后花园里闪现将她包围。在那木仓支中央,有人拨开那些碍眼的花草枝叶显现出身形来。
“阔别多年,现在是不是该说声‘许久不见’?”她露出了一个微笑,神态间甚至能称得上和煦。
妫越州脑后也被枪口抵住,她抬眼望着前方的人影,扯了下嘴角。
“好久不见啊,”她说,“魏秘书长。”
第113章 “——这是你的东西么?”
魏秘书长。
这个称呼听来倒有些稀奇。
魏央神态淡然,脑中想到,毕竟这丫头在甫一见面可是就格外大胆地直呼她的名姓了。
“魏央,我知道你,”那时候的妫越州是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人,不知从那里探听到了魏央这个内阁新员的住处,居然趁着夜色翻墙找来了,她盯着魏央讶异的眉眼,露出了一个张扬又成胸在竹的笑容,“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
魏央的“家”是个冬冷夏热四处漏风的老破小,然而它既然在京都,租金却不便宜——几乎是魏央一月的全部薪水了。夜色落下,魏央在结束了一天的疲惫后照常给自己煮了一锅不算太糊的米粥,决料不到在她喝粥的时候家里会闯进来这样一个不速之客。
“你是学生?”她慢吞吞地把碗放下,打量着对方的穿着,“启明中学,这个时间还有晚修吧?”
见对方没否认,魏央笑了一下,说:“逃课的可不是好学生。”
妫越州闻言毫不在意,从墙上跳下后就大摇大摆地来到她的餐桌前,还给自己抽了个板凳坐。
“不逃课我怎么找你?”她理所当然地开口说,“我上课的时候,你也在上班啊。”
魏央观察着她,想不出这样一个小客人为什么会找到自己这里。启明女校是承德太后所建,而她魏央却是内阁的一员——为此,她甚至不惜与好友割袍断义再不往来。而这个少年……
魏央觉得她像只精神奕奕的小牛犊。
“……你特意找我,”魏央又笑了下,别开眼,问她,“谈交易?”
妫越州于是点头,言简意赅地说:“近来涉及姚奉安女士的遗产纷争案——我是姚奉安的家属。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个案子赢下来,报酬么……”
她用眼神示意了下魏央面前的那碗粥,继续说:“就是你以后不必再喝糊粥啦!”
魏央觉得自己像给这个牛犊拱了一下,有些新奇,又有些意外。她扶了扶歪了的眼镜,也不说信还是不信,只是问:“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内阁里就你一个女人,”妫越州皱了下眉,有些不满地说道,“我只跟女人谈交易。”
魏央顿了顿,越发认为这只牛犊实在很可爱。
“你今年多大?”她没忍住问道。
妫越州定定地瞧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魏央又笑了,这个晚上她开怀的时刻莫名的多。她在妫越州越发严肃的神色中勉强将笑意压下,叹了口气,才解释说:“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而是……我可能帮不上你,你或许不知道,我虽然在内阁,但是并不受重用。”
“所以这才是交易,”妫越州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你帮帮我,也帮帮你,干不干?”
魏央望着她的双眸,深以为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遇见这样一个孩子是件很稀罕的事情。那样一双潜藏着火焰的眼睛、坚定而无畏到甚至透着傲慢的眼睛、独属于少年人的眼睛。
时隔多年,妫越州还是有着这样的一双眼睛。
“在这里相遇,我有些意外,”魏央缓声开口道,“不过你是想自己走,还是我让人帮你?”
妫越州面对那数不计数的木仓口,向前走了一步。她无视颅后木仓口的沉沉压力,颇为挑衅地开口问:“我凭什么跟你走?”
魏央嘴角噙着笑意,说:“据我所知,督查署并没有拿到针对钱复宽住宅的搜查令。”
妫越州煞有介事地点了下头,说:“哦,马上就有了。”
她话音刚落,此处后院靠近住宅正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听动静竟似乎是要强行闯入。就在这心神分散的当口,只听得“啪”的一声,妫越州已猛然夺过抵在脑后的那柄木仓来!
魏央心中一紧,正要开口,太阳穴此时却已被冰凉的木仓口斜斜抵住了。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在转瞬之间,妫越州霎时暴起势如闪电,甚至没人能看清她的动作。等众人反应过来之际却为时已晚,木仓支后的诸人甚至还未来得及收起惊诧的表情。
“好久不见,”妫越州一手紧紧箍住她的脖颈,挟持着魏央背靠到假山石上,故意笑道,“你一点长进也没有啊,魏秘书。”
魏央感受着那木仓口冰凉的温度,笃定道:“你不敢。”
“谁知道呢,”妫越州轻声说,“但以己度人可不是个好习惯。”
魏央神情不变,开口道:“或许。然而岁月多赋予我了一些经验,这些经验往往是可靠的。”
“——所有人,”她遽然扬声道,“无论发生什么,死守此院!一只苍蝇也不要放出去!”
原本有些溃散的木仓支霎时齐整,妫越州听着那齐声应“是”,加重了抵木仓的力度。
“——你骂谁呢?”她略带不满地问。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的人进不来,”魏央说,“或者说,她们来了也必须留下。”
“好想法,”妫越州笑了声,“但是你总喜欢替别人打算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又是这话音刚落,她方才跳出的钱府的卧室内却猛然传出爆裂声,原本贴着门或墙站立的人霎时被炸开。在这浓烟滚滚之际,魏央后背传来一股推力,她猝不及防便扑倒在地,随后才是零星的几声木仓响。
魏央被浓烟呛到失语,却还是第一时间从地上爬起,她夺过手下人的木仓向前追了几步,眼见妫越州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围墙之上,举木仓便扣动扳机。
这一木仓瞄准的正是她的后心,然而妫越州却好似背后也多了双眼睛,竟同时拧身放出一木仓。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又一触即分。
“嘭!”
一声响,两颗木仓弹竟在不偏不倚空中相撞,击出碎屑扬扬。
魏央举目望着那已然空空如也的院墙之上,面沉如水,良久不语。
“……秘书长,在魁兰镜的碎渣里发现了有小型定时炸弹的残骸,”有手下小心翼翼地上前汇报,“型号是达辉兰最新进口的……”
“真令人意外,”魏央接过湿帕子擦拭着手掌,缓声道,“她在镜子下藏了炸弹,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是不是?”
那手下敛气屏声,半点也不敢接话。
“把这屋里搜干净,另外,”魏央说,“领英街如果也出现状况,你就不用干了。”
*
领英街上,孙颖正带人刚从那“容大报社”中走出,迎面却碰上了巡捕房的一队人马。正所谓冤家路窄,这时候碰了头,就算没事也该找点事出来。孙颖定睛一看,便瞧见那队人当中还亦步亦趋跟着一老一小两个人,老的身形佝偻头发花白,小的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紧紧贴在老人的手边,神情惶惶,瞧着很是可怜。
“赵捕头,”孙颖很不客气地堵住了前路,对着那边的领头人露出个假笑,“这还真是巧了,这么多条街,偏偏咱们在这里碰了头。”
那领头的叫赵大,原本正在思索回去后该怎么处置这两个刚捉到的人,让她们老老实实将证物所在吐露干净。方才一番搜查并无所获,甚至被祖孙两个护在怀里的破旧篮子也被翻了个干净——也确实干净,这可不是赵大想要的结果。
赵大一抬头,便瞧见是督政署的人拦道,连连暗道秽气。
“孙督使,”他竭力说着客套话,“也是巧了,你们怎么到了这里办差事?”
“差事在这儿,只能到这儿办咯,”孙颖说,“我瞧你们怎么还欺老凌小的,那后面跟着的俩是什么人呐?”
赵大板着脸,说:“这是咱们警政司、巡捕房的差事,倒不劳您费心。”
孙颖说:“你这话倒奇怪了,咱们一样的办差事,怎么一句话还问不得了!你这样遮遮掩掩,该不会是以权谋私——这才不可告人吧?”
“姓孙的,你少污蔑人!”赵大瞪着她,见已经有些好奇的人围了过来,他向周围横了一眼,强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说,“这两个……都是贼,老的带着小的偷东西,惯常的看不出来,好不容易才捉拿归案!孙督使不要妨碍咱们办正事!”
说完,他便不愿多话,示意身后的手下跟上,气势汹汹要闯出条道来,哪知这时身后却突然传出一道嘹亮的童声。
“不!我们没有偷东西!是这些坏人突然把我们绑了过来!!!”凤妮偶然与孙颖对视,便急忙大声喊,“他们还把我们家翻得乱糟糟,还说要挖……挖……”
她脑中想到的是赵大曾经说过的“掘地三尺”,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怎么说了,只能最后总结说:“他们都是坏人!大坏人!他们骂我阿婆!!!”
刘千花紧紧地将她护在怀里。
“嘿,你个小东西给我闭嘴——”赵大猝不及防,简直火冒三丈。
“啧,什么‘公事’,原来还真是仗势欺人啊!”孙颖怒道,“赵大,你该当何罪!”
“——真给你们脸了!”赵大忍无可忍,扬声说,“这小捡破烂的胡说八道,你就上赶着来找不痛快了是不是?还真以为我们巡捕房是吃素的!”
孙颖冷笑连连,呛声说:“我管你吃荤吃素!只这天底下有不平事,我们督政署就不能袖手旁观!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甭想过了这条道!”
“我倒要试试!怎么着领英街上还成了你督政署的地盘!”赵大喊道,“兄弟们,走!”
孙颖抽出木仓,不发一言就向赵大的脚边扣动了扳机,“嘭”的一声,赵大的脚步不得不慌乱停住。
“我说了,”孙颖又将木仓遥遥对准赵大的额头,“你走不了。”
只听见唰的一声,她身后的督查使同样齐齐举木仓。
赵大面皮抽动,暴怒着同样拿出木仓来,嚷道:“我看你是故意找茬!当谁没有木仓似的!”
两方人持木仓相对,各不相让,场面十分紧张,骇得围观者也纷纷退避躲开。僵持的氛围里,却突然又有新的声音插入——
“这是怎么了?赵大!捉个人还花这么大功夫?真不想干了就把头上那顶帽子摘了!这是……督政署的各位,怎么都堵在这里了?”
孙颖循声转头,发现她们身后竟然又走过来一队人,各个穿着警政司的那身蓝皮制服,上扣两派吊穗肩章。or
“——李警监!”赵大看到了救星,忙将木仓放下,向那领头的人喊道,“督政署这群人无事生非,有意阻拦咱们办差!”
李和,警政司下总警监,职位比起钱复宽这个副的还高一级,也是炙手可热的副司预备役。孙颖认出这人,不免暗自撇嘴,手上也慢慢将木仓放了下来。
“原来是李警监。”
“孙督使你好,”李和瞧着笑眯眯的,很是和气,“赵大他们做事也没个缓急轻重,捉个人的事,怎么跟你们冲撞了?”
孙颖说:“无所谓冲撞不冲撞,我随口问问,谁知这孙捕头拿瞎话唬人,非说今天逮的是贼——那一老一小的走路都费劲,居然还是绝世神偷不成?”
“赵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和呵斥了一句,紧接着又对孙颖解释道,“想来他胆子小,估计是担心冒犯了督政署才不敢明说。既然孙督使问了,咱们说明白也无妨。他今天捉的是前几日那女校学子‘集会’一案的重要干系人。”
孙颖心中一跳,追问:“她们有什么干系?”
李和却是笑笑,说:“事涉案情,不便奉告。”
这案子一向给他们捂得严实,署长几次问询都给那政宰签署的“密令”挡了回来。孙颖知悉此事,心中惊疑警惕,此时却也明白自己问不出深浅来。她瞧着对方人多势众,虽然打不过,但还是要恶心他们一把,哪知还没开口,却听见赵大那边传来了平地一声响——
“——那个小的!她人呢???”
原本被巡捕房那批人挡在后方祖孙二人竟只剩下了刘千花一个,她原本半阖着眼睛似乎正昏昏欲睡,此时才被那几个捕快震怒的声音吓醒,她左顾右盼、慌乱不已,嘴巴颤抖着念叨说:“不、不知道、不知道啊……”
孙颖直到回了督政署,也没猜明白这老婆婆是不是装的。她急着要将这事快告诉妫越州,却被告知:钱复宽出事了。
“深度昏迷?!”她不可置信地向周围同事确认,“在咱们署里的医务室,给人下了螙?!”
“有人换了他注射用的葡萄糖,”她身边的同事同样语气凝重,“还好发现得及时。老大去瞧了一眼,又回办公室了。”
孙颖忙跑到署长室,推开门果真见妫越州正在办公桌前,她望着那被排开的一片纸张,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老大!我回来了——这是什么?”
妫越州抬眸,说道:“从钱府魁兰镜里带出来的东西。”
孙颖拧着眉毛去看这一堆意义不明的符号,问:“这是……证据?”
“还不算,”妫越州将它们再度拢起来,说,“不过倒是钱复宽的‘保命符’。”
“啧,这姓钱的真狡猾啊,”孙颖说,“我们要知道这些东西具体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必得将他救活才行?”
“他自然是活着的时候最有用,”妫越州说,“你将这些文件洗印几分,找些懂外语的人去看。”
“明白!”孙颖将这沓纸接过来,说,“老大,我今天在领英街上遇到了警政司的人。”
……
忙碌完整日,妫越州赶在署长想起催她交检查之前回了家。这次姚奉安倒是没特意避出去,见她回来还特意挑眉,温声打趣道:“好朋友重归于好,连回家的时间都早了。”
“那还得多谢姚老师,”妫越州换下衣服,凑到她身前瞧了眼,“还没批完课业么?”
自海外归来后,姚奉安便在附近的一所小学里任教,这学校是在启明女校后响应号召建成的学校,只招收女学生。姚奉安在其中任国文教师。她身上有股文人的气质,从前眉间总有愁绪,如今倒添了不少疏阔,在校中很受学生的欢迎。
她望着妫越州毛乎乎的头,笑着说:“不批了。今天我下厨,给你和襄仪炖排骨,好不好?”
见妫越州没有意见,她按了按她的肩膀,又说:“不知道襄仪今天在忙什么,下午我回来就见她在屋里困觉,你不去瞧瞧?”
妫越州想了想,直起身来说:“我让她帮忙写检查,估计还没写完。”
姚奉安听完这话便盯着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一时间不知该先说什么才好。见妫越州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没忍住按了按头。
“小州,你为什么……”她挑选了源头的一个问题,“你怎么又要写检查?”
妫越州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耳朵一动,她转身向就西屋走去,边走边说道:“我听见有动静啊,襄仪醒了,我去瞧瞧。”
姚奉安知道叫不住,只能叹一口气,叹完又想笑。她望着妫越州似慢实快的脚步,一时又想起从前她还很小的时候——那时的妫越州就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古怪小孩了。
“——这是你的东西么?”
闭门孀居许久的姚奉安第一次踏出家门,是受了曾经的手帕交三番四次的催请才准备前去赴约。她孤身在等空闲的黄包车,没注意不知何时身前凑过来一个很小的孩子,衣裳破旧,手上还举着枚刻着“长命”二字的掉漆铜锁。
姚奉安愣了一下,注意到她身后还拖着一包鼓鼓囊囊的袋子。
“这不是我的,”她蹲下来,取出手帕为这个小孩擦了擦脸上蹭到的一块污迹,柔声说,“你怎么自己在这里?这是你从哪里捡到的?”
那孩子迎着手帕皱了皱眉,绷着脸却没避开。她等姚奉安收回手,才说:“我到这里收废品,在附近捡到了这块锁,如果不是你的,那就算了。”
她的话声清脆,条理清晰,很让姚奉安吃了一惊,她又问:“你今年几岁啦?”
妫越州瞧她一眼,没出声就转身走了。姚奉安觉得那一眼里所包含的神情很有趣,她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你怎么不说话?”作为一个成年人,追上个大约五六岁的孩子并不费劲,姚奉安侧头看着她问,“你要去哪里?”
妫越州又瞧了她一眼,脚步不停,出声说:“我现在要去把铜锁当掉、换钱。”
姚奉安“诶”了一声,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你不再去问问么?”
“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妫越州语气平静地说,“你自己在那里站着很显眼,有流氓在打主意。”
姚奉安这下切实大吃一惊。她久不出门,其实对外面的街道有些陌生,在家门附近的街上等不到车,便又多走了些路到了这边的道,依稀记得这里会离秦家更近一些,虽是不安,却也并没有多注意周围。她明白一个孤身女子在外可能遭受的危险,有些后怕,又有些愤怒。
妫越州似乎看出来了,又沉稳地安慰道:“他被我吓跑了,不会再来。你下次出门时身上备把刀,谁来就刺死他。”
姚奉安瞪大眼睛,更惊讶了,也不知该先说什么。妫越州向她挑了下眉,神情写着“有什么不对?”
姚奉安凝望着她的面颊,心里竟渐渐软了,倒将原本要说的东西全忘了。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时还都承欢膝下,若能出门打个酱油都是了不得的壮举。而这个小女孩似乎已经在谋生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这样小的孩子,哪怕再懂事能干,也总让人心疼。
“来,这是给你的,”姚奉安蹲下,这次倒分外警惕左顾右盼一番,才从包里拿出来一叠纸币塞进她的手里,“是我谢谢你,今天不要捡垃圾,早点回家吧。”
妫越州很利索地接过钱来,说:“不用客气,这些钱够多了,你如果害怕可以雇我,我把你送到目的地。”
姚奉安伸出手想去摸她的头,却被警惕地避开了。她也不在意,柔声说:“你很缺钱吗?”
妫越州见她将手收回去,才点头说:“我还要上学。”
姚奉安神情微变,感觉自己的心被这孩子一下揪紧了。
第二次见妫越州,是在秦府附近。秦家的夫人是她的手帕交,见她上次愿意出门,就越发高兴地更频繁叫她来。姚奉安还没走到秦家,远远地瞧见那院墙外大树边有个小小的影子,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姚奉安快步走上前,看着她惊讶的样子,蹲下来笑了。
妫越州对于自己不用仰视这件事似乎很满意,于是就向姚奉安点了下头,说:“我来这里找朋友。”
姚奉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觉得这样小的孩子故作成熟的模样过分可爱。见妫越州有些疑惑,她方咳了一下,从自己的包里取出来一样东西,递过去。
“给你做了一件衣服,你瞧瞧喜欢么?”她说,“我去找你,可惜一直都没瞧见你呢。”
她还托人去查了,知道这个女孩是孤儿,平常并没有固定的居处,似乎靠着捡垃圾存钱。她年纪虽小,却很有生存的本领,也能护着自己不受欺负,是个聪明又坚韧的孩子。
“……你……”妫越州没有接过那件红彤彤的毛衣,而是瞧着那胸前绣着的三个字,表情里有些一言难尽。
“你还不认识字是不是?”姚奉安笑着指着那衣裳上用黄线绣着的三个字,一字一句地教她念,“这是你的名字,妫、越、州。”
“我不要,”妫越州忍无可忍地别过脸去,“你拿走。”
“啊?为什么?”姚奉安面露不解,解释说,“马上就要过冬了,这毛衣很保暖的。啊,难道是不合身……这样你试穿一下,我回去改,好不好?”
妫越州不想跟她说话。
然而姚奉安很是锲而不舍,将妫越州磨得有些烦。她深吸口气,问道:“你为什么给我做毛衣?”
姚奉安眨了下眼,倒是给这个问题一下子问住了。
“那我换个说法,”妫越州又说,“你希望我能帮你做什么?”
姚奉安回过神,望着她凝重的小脸,笑着问:“你能为我做什么?”
“杀人越货,”妫越州不作犹豫,冷声说,“看你给多少报酬——不过你得等上个几年。”
“我不要你做这样的事。”姚奉安忙说。
妫越州盯着她退了一步,转身跑了。
姚奉安第三次见妫越州,是在她终于想明白又下定了决心之后。
那是一个雨天,雨水顺着屋檐滴滴打在水汪里。姚奉安带着人,守在消息里说妫越州最近惯常出现的一个地方。她盯着水面的涟漪,脑中思索着见面时该怎么开口,然而下一秒,就从上面的倒影中瞧见了来人。
妫越州还是没有长高,身后拖着用油布盖着的袋子,披着件比身量要大的蓑笠。雨水透过笠帽破损的空隙打在她的脸上,她拧眉甩了下头,没管一下站起来的姚奉安和她身边的人,越过她走了。
姚奉安当然跟了过去。
妫越州的住处是个矮小茅草屋。姚奉安注视着她将那袋垃圾放在屋外,仔仔细细又拉了下那层盖着着油布,这才接下蓑衣走到屋子里来。
“我想收养你,”她也惊讶于自己这时的心直口快,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继续,“我家在北街巷子,房子宽阔,我的丈夫死了,给我留了笔不菲的遗产,可以供你读书上学,也能帮你交到朋友……你想不想到我家里来?”
妫越州露出了很难遮掩的惊讶之态,她直直望着姚奉安,一时没有说话。
“我没有骗你,”姚奉安再度蹲下身来,很真诚地对她说,“你能看出来,我很有钱的,是不是?我想,如果你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肯定会有个更光明的未来。而我如果有人作伴的话——”
“——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她最后缓声道。
妫越州别过头,却又瞧她一眼,还是没说话。
姚奉安却像受到了很大的鼓励似的,忙上前几步,用手帕轻轻地给她擦着脸上的雨水。见没有被躲避,姚奉安又拉过她的手。这只还没有她的手掌一半大的手上已然有了不少伤痕和茧子,姚奉安细细地为她擦拭着掌纹里的污垢,心中想着:还好,还好。
——还好这是我的孩子了。
这样好的孩子,怎么能在外面吃苦呢?姚奉安想:秦家的小襄仪白白胖胖,还是个从不知道“苦”字是怎么写的小“王女”,小越州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怎么能吃这样多的苦呢?我会教她识字、供她读书,让她过上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这是我的孩子了。
姚奉安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又轻声说道:“你想不想……你想不想叫我‘妈妈’?”
妫越州看上去很想把手抽回来的样子。
第114章 “为什么女人是不能走错一步的?”
妫越州推门进来时,秦襄仪已经醒了。不过她仍旧维持着伏趴在桌上的姿势,脸颊藏在胳膊下,只是放轻了呼吸。
其实她睡了不少时间,如今手臂酸麻,硬邦邦的桌面也硌得关节生疼。
这桌子还是一大早妫越州翻出来的,姚阿姨晨间临走时好奇瞧了一眼,微微笑着并没有多说什么。她起得稍微晚些,自然不知道妫越州啪啪拍门将她叫醒的事。
“帮我写份检查,三千字就行。”妫越州一手倚在门框上,一身单薄的汗衫兜不住浑身的热气,额角挂着几滴汗珠,大约是刚锻炼完回来。见秦襄仪尚不明状况慢吞吞走来,就冲她笑。
秦襄仪还没说话,妫越州探头一看倒是先反应了过来,转身说了句“稍等”后,不一会儿就不知从哪扛了个打着“补丁”的课桌,还拎着个椅子,把它们齐整地放到了西屋里。
“这些原本都是学校里不要的,姚阿姨倒全都捡了回来,还自己动手修得齐全了。你先用着,若想看书我屋里也有,自己去拿。”
秦襄仪恍惚地注视着她从放好的桌椅边起身,又一本正经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叮嘱说:“记得一定帮我写,比照从前的来——也在我屋里有。”
最后的结果就是,秦襄仪端坐在这颇令她感到陌生的书桌前,盯着那沓妫越州口中“从前的检查”默然无言。
——她怎么能……
“哗啦。”
被胳膊肘压着的纸张突然发出声音,秦襄仪悄悄用力将它按住,终于不太情愿地抬起头来。她望着妫越州,抿唇不语。
——她怎么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那漫长的分别的岁月,难道就像午休时打过的哈欠似的,轻飘飘就过去了么?
“还没写完,”妫越州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收回手又挑眉,“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要和好,昨晚说了不是?”
秦襄仪咬住下唇,回想起昨夜时的谈话很有些不好意思。她将那张差点被妫越州抽走的纸张下压地更紧了些,沉默几刻,才缓声说:“我不会……不会写字了。”
“很多年……都没写过了。”她别过头,没再去看妫越州此时的神情。
秦襄仪从前最钟爱行楷,行笔古朴中正、俊逸自如,常得老师同学赞赏,妫越州甚至还曾经打趣她日后该做个“一心一意翻译作品的书法家”。这当然成不了真,如今再回首过往岁月,似乎只剩下了“荒唐”二字。
“我其实……翻译过一本书,但还不是《雪国》,”她喃喃出声道,“在你走的那一年,甚至还想过一定要烧给你。可是……可是根本没有人愿意看。”
在那个时候,一个女人想要独立出版译书还是困难的——特别是在原书也并不是多么出名著作的情况下。秦襄仪翻译的是国外一位女作家写的童话,讲的是两个女孩去误打误撞进入“镜像”世界而展开冒险的故事。秦襄仪很喜欢,她为此说服了父亲和几个弟弟,能在自家的出版社将它的译作出版,然而反响十分惨淡。她大受打击。而那时碰巧又有先皇离世、疫病流行,她终于同意跟随家人一起暂时自京都离开,和曾经在女校里的同学也都断了联系。外面的世界愁云惨淡,秦襄仪的家中也同样不甚乐观,父亲渐渐病重不起,嘱托着该给她相个好人家傢过去了。秦襄仪自然不愿意,她逃了多场相亲,没有预料到会在某次躲不开的宴会里再次遇见曾经那个令自己心生好感的对象,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读过你的作品,《镜里的猫》译者……是不是你?”
“……后来我结昏,一开始,他是愿意我读书的,我本来也想一定要为自己争口气,可是……可是事情太多了,只是打理那些家里的难以明记的琐事都格外令人耗费心神,更不要提外出应酬人情往来……我想,我大抵是不会给人做妻子的。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尊重我,他又渐渐地开始冷落我——他说我变了,又总想让我低头认输……事情就是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坏了,越来越坏。然而……我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开始松口傢给他,就是我错了。”
“我、我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女人是不能走错一步的,可偏偏有那么多的陷阱,那么多虚假的、诱人的、只是针对着女人的陷阱,诱导着人只要后退一步、停一停就能到达所谓的‘幸福’,可事实上……事实上是没有退路的——哪怕退一步就可能掉进深渊;或者退了一步、就会再退一步,直至漠视着自己被剥皮拆骨咀嚼入腹……可为什么会这样呢,阿妫,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秦襄仪抬起头,执着地望着妫越州的眼睛,她说:“你一开始教我的,不是这样的。”
妫越州同样望着她,感到自己的手猛然被另一只几乎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握住了。
秦襄仪体会到肌肤接触所带来的暖意,轻轻地笑了下,继续说:“你在身边的时候,世界总是无比广阔。至少,她是欢迎我的。”
妫越州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另一只手,帮秦襄仪拭去她不自知已淌满面颊的泪水。妫越州有些分神地想到:她以前不是这么爱哭的人。
“你害怕么?”妫越州问。
秦襄仪怔怔地望着她,静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为什么不怕?”
妫越州突然想起沈佩宁似乎也问过类似的话,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忘记了,”她这样说着,坦诚到几乎连自己都感到茫然,“也许怕过,但怕着怕着,也许突然有一天,就不甘心再继续下去了——”
“——因为世界本就属于我们,”妫越州这样字斟句酌地,缓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它也必须如此。”
秦襄仪浑身一抖,汗毛直立。她在妫越州的双眸中看到了一团火焰,终于看清了那个一贯折磨着自己、丢不下又举不起的东西。
“世界本就属于我们,”她一字一句地轻声说,又像是在询问自己,“我们……的世界?”
二人之间再度陷入了静默,直至妫越州笑了。
她捏了捏秦襄仪的手,实在对它当前的皮包骨的状态很不满意,便转而岔开了话题,说:“在那之前,先去吃饭。走吧,去给我阿姨打打下手。多喝些排骨汤。”
秦襄仪拉着她的手不愿松开,磨蹭着自桌边起身。这一动作,原本一直被掩在手臂下的纸张便显现出了“庐山真面”。妫越州看了一眼,没忍住笑道:“这不是已写成了么?”
她将以板正写着“检查书”大字打头的那叠纸拿起要瞧,却不经意在下面又瞧见了另几个大字作标题的、洋洋洒洒写满了字的信纸。
“是‘离昏书’,”秦襄仪同样低头瞧见,却不再遮掩,对妫越州说,“我写好了,就寄到顾闻先的家去。”
不过这时的顾闻先还没有归家,他的伤势太重,大概还需要在医院里多养些时日才能好得完全。天色快黑时,一辆汽车停在顾宅门外,三太太带着丫鬟晓玲探身从里面下来。晓玲拎着个大大的食盒,见着门关便前去拍门。
“来人!三太太回来了,还不开门!”
往常这门一喊就开,今日却是迟了些功夫。门一来开,露出李婶那张陪着笑的脸来。
“哎呀三太太,晓玲姑娘,可算回来了!”
“你又去哪里偷懒了?!”晓玲拍门拍得手掌泛红,一见她就来气,“这么些功夫,你就是从后罩门绕着圈过来都富余!”
“哎呦我哪敢啊!实在是这两日里天不好,我这腿脚疼得厉害,一走路就疼……”
“你——”
“行啦!”三太太不耐烦打断晓玲的呵斥,皱眉瞧了瞧李婶,随后迈开步又向里走,“一天天就没顺心的时候!腿疼就让她去瞧大夫,你还啰嗦什么?!”
晓玲忙闭紧嘴跟着三太太向里走,知晓这两日三太太在医院那边气总是不顺,可不敢触楣头。不过在经过时,晓玲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这时常偷仠耍滑的李婶一眼。李婶原本塌头缩脑的,见三太太走得快不回头,却也特地向她翻了个白眼,又给晓玲气得够呛。
李婶见她敢怒不敢言,很是扬眉吐气,关上门同样扭脸走了。她心知这时候三太太刚回府,恐怕急着唤人支使,就先去厨房拿了两个早晨剩下的馒头,又脚下生风向后面的一处柴房去了。
顾家的主子取暖用煤炭,这柴房里的柴禾自然是给仆人们用的,不过如今天气渐暖,这里就少有人出入了。李婶小心地左右瞧瞧,见没人才轻轻推开门,脚先进去了还要留着眼睛四处打量着再慢慢将门关上。
“快出来!”她用气声冲着一个柴禾垛说,“你先垫吧点东西,赶明儿趁着三太太走了我就把你送出去!可不敢再留,叫人发现我可就没活路了!”
那柴火垛的一角动了一动,呼啦呼啦外层的干草掀开,露出个如惊弓之鸟一般的孩子来。
“……谢谢,谢谢姐姐,”她说话还抽噎着,努力压抑自己身体的颤抖,慢慢接过了馒头来,“你是个好人……大好人……”
李婶眉头紧皱,原本心中是后悔的,可现在瞧见她的可怜模样又再度不落忍。她是今儿出门买菜的时候意外被这孩子撞到了,李婶疼得“哎呦”一声正要发怒,可这孩子一抬头,倒是让她愣了一下。
“好姐姐!你买过我的报纸!”这孩子紧紧揪着她的衣袖,惊慌不已地哀求,“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有坏人要抓我——”
李婶胆子小原本不想管,可她偏又耳根子软,听着这孩子叫得可怜,又眼见她跑来的方向有响动——一群拿着枪凶神恶煞的男人在吆喝,一时也想不起别的,只顾着带着这孩子先避进了个小巷子,后来又鬼迷心窍将她带回了顾府。
——在她的认知里,顾老爷还是个挺大的官。
“你这么个孩子,他们为啥要抓你啊?”李婶问。
凤妮正向嘴里塞馒头,心中十分感激她这个恩人,于是飞快咽下一口就急着说:“他们……他们抓走了我阿婆!要抢我们的东西,还要把我们关起来!还好遇见了一群大姐姐!可我阿婆……”
“……我阿婆让我把这个带着跑。”说着她摸索着自己的衣服,从褂子里上衣缝在最里面的一个大口袋中取出了样东西。
李婶看着她展开,那是一张写满了字的大纸,疑惑问道:“这是啥啊?我也不识字……”
凤妮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搜家的时候阿婆悄悄塞给我的,说要送到什么学校里……姐姐,你知道这边有名的学校是哪个吗?”
第115章 “何老师!校长!”
又是新的一日,贺良征的多方奔走终于带来了一个还算好的结果:她拿到了被关押学生的探视权。何衷我与她同去。因距离尚有些远,二人便叫了辆大黄包车。
在路上,何衷我还是好奇,于是便悄悄附在贺良征耳边问道:“到底你是怎么做到的?不准是妫越州吧?听说昨日里她督政署的人还跟巡捕房的人当街闹了一场……”
贺良征微微一笑,说:“你忘了这里面涉及的不止是我们的学生,自然还有许多人一起出力,他们扛得住一时,却压不了一世。而且,正如你所言,昨儿巡捕房当街捉人也闹出了不少民怨。事到如今,再想硬捂着,才不明智。”
何衷我皱了下眉,她一心投身于学术和教学,对当今的时局政局并不敏感,此时却也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我觉得他们这回似乎很急,”她说,“生怕晚一步就火烧了眉毛似的。”
贺良征联想到被关在督政署的钱复宽,心道这恐怕正是新旧两派斗争愈发激烈的结果。
“当年议会逼宫之时,动作也是又急又快的。”她道。
何衷我闻言,便顺势回忆起了曾在历史书上学到的内容,关于政体之变,不过寥寥几句:
是夜议会围宫,成帝亲署“还政之约”,遂诏书退位,其弟明亲王继统,为旸帝,承宪御宇,国祚维新。
自此,华邦民国方正式成立,议会改组为内阁。皇权旧党与新党之间的斗争却远没有结束。之后不过五年,旸帝因急病离世,其子继位,他正是先帝,谥号“宣”。宣帝身体病弱,有其妻承德太后辅政。二人手腕了得,不仅在新派的步步紧逼之下护住了摇摇欲坠的皇权,还能对内阁的势力多加限制。先开女校,后设督政署,承德太后倒是在被时刻号称着“平等自由”的内阁所忽视的女子身上找到了发力点,培养了一批不可小觑的女官势力。在承德太后离世之际,她正是依靠着这批女官之力,才能将自己的女儿有惊无险地送上帝位。
“我记得妫越州提到了,”何衷我说,“那报纸里胡言乱语的也是这么说——咱们的学生被定的罪名涉及‘谋反政宪’……”
贺良征淡淡应了一声,转头瞧见她眉头直竖,便说道:“咱们这趟除了看看学生安危,自然也是要问问这个的,假如是真的……”
“假如是真的,我非让每个人都写份万字检查交上来!”何衷我板着脸,“一天天的不知道好好学习,竟出去胡闹!照我说日后也该继续封着校,不让这群孩子再出去瞎搞。她们这都是跟谁学的……你就不该把妫越州作为优秀毕业生的照片和她的那些个‘功绩’都列上,你看看是不是给孩子都教坏了?她命大,其她人哪能一样?”
“那是你放的,”贺良征打断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当初我上午提了一嘴,下午你就骂骂咧咧地摆上了。”
“——你校长我不听你的?”何衷我没忍住拔高音调,脸上憋得通红,“行,回去我就给她撤了!”
贺良征依然笑着,温和地提醒道:“好啊,回头越州要问起来,我就说你非给撤的。”
“你!”何衷我气结,瞪着她半晌没说出话来,只能恨恨地别过头去。
一直到下车时,她还怒意盈胸,挥着臂不发一辞就向巡捕房里面闯,却被拦住告知:她作为陪同人,必须与申请人贺良征一同进入会见室。
不仅如此,本次只会暂时放出一个学生来与她们见面,会话时间也只有十分钟,结束后会将该学生立刻收监。
何衷我闻言的怒火燃得更旺,险些就要指着那看守的鼻子大骂,还是贺良征眼疾手快,忙拽着她走了进去。
“学生最重要!”她低声提醒,“这是别人的地盘,暂且忍耐。”
何衷我斜她一眼,深呼吸几回才勉强理顺气,又把自己的衣袖扯了出来,特地整理一番,才以平常学生常见的一丝不苟的教师形象走进了会见室。
会见室中间被半堵墙隔开,墙上嵌着透明的厚玻璃,除了一侧有道上锁的小门,只有中央开了个扇形的口子供人交谈。那早有一名学生正在等着。她穿着一身启明校服,裁了短发,圆脸蛋上嵌了两个黑亮的眼睛,然而眉宇间忧心忡忡、布满干皮的嘴唇亦紧紧抿着,形表格外憔悴,直至见到她们两人才神情一振,忙站起来大声喊道:“何老师!校长!”
——听着声音倒还很有活力。
“——夏临昕,”何衷我拧紧眉头,上前两步率先叫出了这学生的名字,问道,“你和她们在这里情况如何?吃不吃得上饭?挨打了吗?”
夏临昕连忙摇头,见到两位老师关切的神情不免鼻头一酸,她暗暗掐了下自己,镇定地说道:“我没事,我们都没事!吃喝都有,也没遭虐待,就是这样被关起来——只有秋诺,她身子骨弱因为生病被挪了出去隔离,但现在也说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还跟我们隔着墙说过话呢。老师你们放心。”
何衷我眉头仍未放松,这时贺良征叹了口气,温声道:“没事就好。”
“老师,是我不好,”夏临昕低下头说,“那天我不该因为报社的事找大家来开会,这才连累了大家……”
“报社?”何衷我下意识问。
“是!”夏临昕飞快瞧了她一眼,继续说,“校长是知道的,是我们自己筹办的报社,不仅是本校的学子,启明周边的学校学生也有参与,刚出了第一期销量不佳,我作为主编,本来是想召集大家一起来讨论一下的……可是没想到……”
“校长,”夏临昕转而向贺良征恳求道,“我们被关在这里面,可我们的‘凰日报’不能停刊啊!那可是我们所有人的心血,您能不能帮忙,找人先把它继续办下去?”
贺良征盯着她两秒,继而神情温和地答应道:“这自然可以。我依稀记得你们在校外还有个场地,是在……在领英街短磨坊附近?”
夏临昕缓缓地点了下头,说:“还有报社的资料,也请您能帮忙整理好。”
贺良征再度应下,又说:“临昕,我和你何老师能来见你着实废了很大一番功夫,所以势必要向你们问清楚事情原委,才能最有效地帮助你们。”
夏临昕嘴巴动了动,最后却只是说:“校长,何老师,我和我的同学们绝没有辜负了清白良心去做……去做任何叛国的事——这一点我愿意代表她们向您保证!我们绝没有辜负启明师长的教导!我也相信,我相信一定会还我们清白的!”
沉默几许厚,贺良征又叹了一声,问:“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我还想请您告诉我妈妈,”夏临昕低声说,“请她不要过分担心我。”
……
两人缓步走出来时,何衷我还在皱眉。
“我记得领英街都被巡捕房的人封了,”她凝重地说道,“场地……那里是不是还落了些重要资料什么的要找回来?”
贺良征沉吟不语,正想提醒她隔墙有耳,然而二人抬步迈出巡捕房之际,恰巧便遇见一辆小汽车停在了大门口。一女一男从里面走出,女的身着皮貂,男的腕上戴了块亮晶晶的手表。二人手上拿着些包装精致的吃食,遮了下脸便向里来。
“这是……”何衷我讶然道,“这是秋诺同学的家人吧,我记得她的母亲——一年四季都穿貂——来开过家长会。”
她话音刚落,那二人恰好抬眼望来,视线相对,这女男二人却大大吃了一惊,僵立原地,鸦雀无声。
*
督政署内,署长迈着刚从外开完早会的匆匆步伐进门,率先叫了妫越州谈话。办公室内,她随手将公文包放下,见了妫越州,虽然仍旧凝眉威严,说话的声调却和缓许多:
“听说你把魏央给炸了?”
——仔细去听,还能分辨出其中的幸灾乐祸。
妫越州自然点头,又补充问道:“怎么,署长觉得炸弹威力太小,要给我拨迫击炮?”
“去你的,”署长没忍住笑骂,“没个正形!就一枚炸弹都吓得那姓魏的脱了魂,急着去给卫闵那个老东西告状——他函致女王又说起那些屁话,我耳朵都听腻了!”
实际上,她不仅听腻了,还鼓动女皇该斥责内阁的庸碌无为、胆小如鼠,就是没料到魏央那时也恰巧到了行宫。
“我认为你可以直接去找魏央打一架,”妫越州建议道,“反正你俩反目成仇也久了,既然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魏央与督政署署长棠明曾经是好友挚交,这件事二人一致闭口不言,可到底不是了无痕迹的。在启明女校建立之前,二人是承德太后所办“女学”的同一届学生,志趣相投,私交甚密,然而在承德太后离世后,魏央却转投内阁,二人之间也一刀两断。
棠明自然也想起了这段往事,马上冷冷瞪了妫越州一眼,骂道:“再胡说,我把你塞进迫击炮里!”
妫越州笑了一下,说:“那说正事,我从钱复宽那里取来的东西,经初步查验是某种古西文的字符。”
“能确定含义吗?”棠明正色,追问道。
“还需要时间,”妫越州回答,“另外,钱复宽的情况很不稳定,险的话可能挨不过今天。”
棠明屁股刚挨到椅子,还没热乎上几分钟就“霍”的一下起身,问:“这怎么回事?医务室干什么吃的?昨儿好好的让人投螙就算了,治到现在还治死了?!”
“我让孙颖去找外面的医生,”妫越州神情沉静,“不然就让他死。”
棠明瞧她一眼,摆手道:“不行,这姓钱的必须活,污点证人是活着的最有用!女皇对此事也万分看重,咱们必得打一场彻底的胜仗!我记得和郡王那边似乎有个花重金请来的留洋大夫,这样,我再去女皇那里……还有启明学子那边,你……”
她正说着,办公室门外却突然响起“咚咚”几下的敲门声。孙颖在得了准允后推门进入,报告说:
“署长!老大!和郡王那边送来了一个大夫,正在待客厅里等着。”
妫越州挑眉,见到棠明喜出望外的神情也未多作言语,垂眸思索几秒,便想起这个隐约熟悉的名头是谁了。
——从前涉及姚阿姨的遗产纠纷案,那个主理案件的主审官璐王世子,恰巧是这位和郡王的姐夫来着。
第116章 “我会为他治疗。”
那是位女医生,身材挺拔,金发碧眼,穿着高领的浅色大衣,正双手插兜在和身边的督查使讲话,从侧脸的神态来看,很是亲和。
棠明迎了上去寒暄,妫越州落后两步,略微眯眼打量此人,耳边则听着孙颖小声的汇报:
“……是和郡王这个月特地从迪里甲请来的,和郡王身体一向不好,年前还有消息说恐怕熬不过今年了。女皇特许的为他花重金海外求医,这位凯德瑞大夫还是乘坐皇室专用飞机给她急上加急拉过来的呢!”
先和郡王妃与承德太后可算得莫逆之交,二人是闺中密友,出傢之后也没断了往来,先和郡王妃在太后辅政之时鼎力支持,为她两肋插刀,为此甚至几度遇险——对当今女皇也有以命相护之恩,可惜最后勉强产下一男就早早离世了。承德太后哀痛逾常,大病一场。而先和郡王妃这所产男儿胎中不足,出生后就没断过药,勉勉强强长到成年还时常病痛不止。无论是承德太后还是女皇都爱屋及乌对其十分厚待。连带着整个和郡王府都可称得上一句“圣眷优渥”,和郡王府中的大小姐——是先和郡王早逝的原配所出,也向来得先和郡王妃善待——也是由承德太后亲自指昏给了勤王救驾、大有功劳的异性王璐王的男儿。
那边凯德瑞医生简明扼要地说完了来意,察觉到旁人视线,还偏着头向妫越州瞧了一眼,微微一愣,紧接着便露出个礼貌的笑容。
棠明心知事不宜迟,就忙让孙颖带着凯德瑞前往病房,想了想,以防万一又让妫越州跟上。
“启明学子的事等你回来再说,”她叮嘱道,“还有之前说到的报社。”
到了医务室,这位凯德瑞医生确实专业,结合病人病症与病历,马上推断出了原因。
“是普洛挞药物中毒,”她在工作时神态凝重,说起华文来算是熟练,也言简意赅,“我会为他治疗。”
于是医务室内又是一阵紧锣密鼓的忙活,妫越州带着孙颖退到外面,趁着这段时间问起了其它。
“仠细有眉目了吗?”
“……有了,”孙颖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她这回动手急,总留下了蛛丝马迹,我让叶臻真盯着呢。老大,你说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既然知道了是谁,就总要有大用处,”妫越州说,“这个臻真盯着。你去盯巡捕房,既然他们要捉的是启明一案的干系人,就不要让他们如愿。”
“知道了老大!”孙颖说,“那个老太太被他们捉住,但还有个小丫头跑出去了,我会抓紧带人去找!”
妫越州点了点头,又提醒她:“启明学子一案新党到了如今仍隐忍不发,恐怕是缺了些重要的证据——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你都警醒些。”
孙颖忙再度应下,又问起其它事务,二人便谈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正午,凯德瑞才推门走出。
“我连续用了多种药,也给他放血,现在情况稳定下来,”她说,“只要过了今晚,就安全。”
这自然是个好消息,孙颖跑去向署长送信。妫越州见这位医生眉眼间显露疲惫,便提出可以先带她去休息室或者用餐。
“当然还是吃一顿,”凯德瑞忙完正事后神态中便卸下了严肃,对妫越州笑着说,“麻烦您带我先去吃些东西吧,越香的越好。”
妫越州笑了声,自然应下。
在路上,总是静默似乎是不好的,加上紧绷的精神也需要放松,于是凯德瑞没话找话,开始夸赞身边的人。
她说:“您很英俊,很高,也很强壮,见您第一眼,我就想起了在迪里甲大陆上奔跑狩猎的狮子,我很少瞧见这样的人,您令人印象深刻。”
妫越州挑了下眉,说:“虽然你说的大实话,但如果想问我的名字,可以直说——我姓妫,妫越州。”
凯德瑞没忍住惊讶地叫了一声,她拧眉望向妫越州,神情中的好奇和笑意却是藏不住地越来越大。
“您一点也不谦逊!一点也不‘转弯’,还显得自大!”她扬声说,“像只敏锐的猫头鹰!”
妫越州笑了一下,又听她继续问道:“您再猜猜,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这挺困难的,”妫越州说,“一个饥饿的人还有心思去想旁的。今天中午备的菜还挺多,比如糖醋排骨、清蒸鲈鱼、牛肉羹、椒盐虾……”
“哦天!”凯德瑞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愤然指责她,“您真狡猾!现在我除了吃的再想不到别的了!哦,还有多长时间!我最向往华邦的美食,快快快快——”
妫越州被她拉着跑了几步,笑着摇头叹道:“嘶,我还以为你天天住郡王府,山珍海味都吃惯了。”
凯德瑞连连摇头,说:“不是!没有!和郡王吃不了好的,那里的菜一个比一个味道淡。唉,一个人每天只吃那些,心情好才怪呢!要我我也摔东西——”úíō
“换个思路,”妫越州说,“男人都脆的很,说不定是你扎针扎疼了才惹毛了他。今天就被撵到这里来啦!”
“我可是专业的!”凯德瑞扭头瞪她一眼,“扎针一点不疼!病人很容易暴躁不假,但今天我来,可是他郑重恳请的我!我是专业的!等着看吧!”
“哦这样,”妫越州于是慢慢点头,又笑道,“相信你啊。”
*
顾府内,李婶等着三太太再度出了门,瞅准了旁人都在忙着的空隙,便忙拉着凤妮从柴房中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我问啦,这周围最出名的,还是启明女校,”李婶悄声叮嘱她,“你出门穿过这个胡同口向北走……”
凤妮当然知道启明女校,这在她的认知里已经是很有名的大学校了,但她那日被阿婆悄悄推走时并没能听清她的话,只知道是什么什么“有名学校”,就想着再多问问才保险些。但如今既然李婶也说是启明女校,那不如就去一趟。凤妮担心外面还有搜查的官兵,但一来她只想送到了信能尽快让对方想想办法救阿婆,二来她也不能再多麻烦李婶这个胆小的好心人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凤妮抓着李婶的手,同样小声说,“多亏了您!您把我送出去,记得快把门关好就成!”
李婶瞧她一眼,说:“我送你到胡同口……”
二人快步走着,一时没注意那走廊里同样急匆匆跑出来一个人,同样向大门赶,她不经意一转头,便正好瞟见了这两个可疑的人影。
“李婶!你手里拉的谁!偷东西么?!”
李婶被这平地一声响吓得浑身一抖,一转头果然是晓玲这个来者不善的。李婶结结巴巴的,忙把凤妮向自己身后藏了藏,装着理直气壮问:“你怎么没走?三太太去了医院,你在家偷懒么?”
“我偷懒?”晓玲气势汹汹趋步向前,“三太太特地嘱咐的让我替她寻了这围巾送去!你又在这里干什么?!这是哪来的孩子?带着你的穷亲戚,终于忍不住要当扒手了是不是?!”
“你别胡说!我这亲戚昨天来投奔的,今天我就送她走了!”李婶没个准备,这时候实在不会扯谎。
“好啊,我就说昨儿怎么叫门你都不开,原来是你家的穷亲戚‘开小灶’去了!”晓玲向来看不惯她,这会儿更是疾言厉色,“在这儿偷东西!我这就去禀了老爷三太太,把你撵出去!”
“你!你冤枉我!”李婶大喊,“我怎么带人偷东西了?!”
晓玲冷笑着睨她一眼:“地沟沟里爬出来的大老鼠,可不就带着小老鼠来偷食了,当初我就说了不该要你,你来了这里干成过什么?整天舔着个老脸磨洋工,这会子偷东西都做得出来——来人!还不来人!都聋了不成!给我来抓家贼!三太太有赏!”
“你!”李婶又气又急,上前就捂她的嘴,“你坏了心眼子非撵我!你别嚷!”
晓玲“呜呜”两声,抬腿就要踢开她,却突然感觉动不了。低眼一看,原来是李婶牵着的那小丫头这时也来帮忙,将她的两条腿都牢牢抱住了!
晓玲气急,张口便向那手上咬了一下,李婶“哎呦”一声,忙吃痛松开。凤妮见状不免心急,这时却耳朵一痛,被晓玲伸手捉住了。
“好啊!你们一老一小的!”她拧着凤妮的耳朵,骂道,“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们!俩臭老鼠!”
这时候有乱哄哄的脚步声传来,是听了晓玲方才叫嚷赶来助阵的下人,她们瞧着这情形,一时都愣住了。
“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哎呦!”
凤妮有样学样,同样抓着晓玲的腕子狠狠咬了一口,将自己解救了出来。她一见这么多人,慌乱后退着,拔腿便向门跑去。
“抓住她!这小耗子偷东西!哎呦我的手都见血啦!快抓住她!”晓玲大喊道。
于是一群人向凤妮扑去。凤妮脚步快灵敏,可毕竟是个孩子,哪里能逃得过这群大人的围捕,可她又绝不甘心被抓住。不一会儿,连身上的衣裳都被揪了下来,脸上也磕了肿。她被两手反剪押在地上,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
偏偏这时,一直被她妥帖放在上衣内部口袋里的那张纸竟然因为这剧烈运动从里面滑了出来,押着她的人奇怪,没管凤妮的尖声叫喊,一下抽了出来。
正在此刻门外突然又响起了别的动静。门打开,外面打头的俩人却正是该在医院养病的顾闻先,还有去探病的三太太。
顾闻先身上仍旧缠满绷带、腿上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中被人推着。三太太站在他身后,瞧见院子里这乱象简直要气炸,怒声嚷道:“这是在干什么?!你们还反了天不成!”
顾闻先更加面色不虞,视线阉沉沉扫过一圈,却在那个被押着的女孩身上蓦然顿住。
第117章 “是……录取报到证。”
方才这院子里闹得沸反盈天,嚷着“捉贼”的声音都传到了门外,自然也落入了顾闻先的耳中。他心道: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连贼都敢摸到他这个司长家里,岂不可恨?!然而,当亲眼瞧见这贼人竟只是个黄毛丫头,顾闻先又更觉荒谬。
他收回视线,正欲张口,可猛一吸气,肺腑作痛,不免又沉沉咳嗽起来。照顾闻先这样重的伤势,本该在医院里用着魏央送来那先进的治疗仪好好休养。然而一朝失势,他又岂能甘心情愿?更何况官场之中,你若退了一步,便不知有多少人正急着踩上这块踏脚石好平步青云,更不必说那些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之辈。因此,顾闻先不顾医生劝阻坚决出院回家,现在的情况也实不好受。
三太太忙俯身轻轻拍着他的背,招呼人赶快将老爷抬进居室,这抓到的小蟊贼倒一时先顾不上管了。
一堆人再度手忙脚乱起来,凤妮被押着拽起来,眼睁睁瞧着方才从她衣裳里抽出纸来的那婆子胡乱将它塞进了裤兜,随后就带人要将她关到柴房。
“还有李婶!”晓玲眼尖瞟见李婶鬼鬼祟祟要向门外躲,又指着人低声招呼,“别让她跑了!等着我回禀三太太,有她好受的!”
凤妮被丢进了柴房,整个心都像被油放在火里煎着,又气又急又怕,没忍住张嘴哭嚎起来。丢下她的那婆子撇了下嘴,没忍住说道:“小小年纪不学好!谁叫你来偷东西!”
“我没偷东西!”凤妮手被绑着,还要跳着脚喊,“你们怎么查查这府里到底少了啥?平白就冤枉人吗?!放我出去!”
那婆子犹疑地打量她一番,却不言语,锁门走了。
凤妮在原地又喊又叫,直至月上中天之时才渐渐声嘶力竭,只能伏在柴草堆上默默流泪。这时,原本紧闭的门竟“吱呀”一声又开了。三太太让丫鬟点着灯,迈步走了进来。
“都点好了?都没少东西?”她又问身边的丫鬟。
凤妮蛄蛹了好几番,才勉强从草堆里坐起来,她瞪着眼睛望着这个像是管事的太太,又瞧了瞧她身边那个低眉顺眼的丫鬟——并不是白日里很凶的那个。
“是,”那丫鬟说,“您吩咐了院里人都加紧查的,不说鸡零狗碎的,贵重物品一样都没少。李婶那边也一直说,这就是她远方亲戚的孩子,送到城里来上学的,不认路,她才先领到了家里来。”
凤妮听着,莫名觉得这个说话的丫鬟该是和李婶一伙的。也正在这时,她才瞧见拧她耳朵的那个凶丫鬟原来也来了,只不过低头站得更远些,在柴房外浓重的夜色里。
三太太听完,又转眼定定地瞧了凤妮一眼,她伸手取出一张纸来——正是先前被那婆子抽走的那张。这纸张挺大,被三太太展开后甩了下,她看了片刻,又问凤妮:
“丫头,这是什么?”
凤妮盯着那个由阿婆小心交给自己的东西,,心中一紧,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来。不知这样东西是给这里的人看出了什么端倪,她咬住嘴,一时没有出声。
三太太见她不答,面上也带了不耐烦,遂将手里的纸又抖了一下,加大了音量说:“听见了没,我在问你话!”
这呼啦一抖的声音换回了凤妮的思绪,她不由自主再度抬眼望着那张大纸,下唇已被咬得发白,可正在此刻,她方眼尖地才注意到——这纸……似乎被拿倒了。
凤妮不识字,但送报纸的经历至少也够让她知晓字在纸上是从上到下、从左向右来写的,又有顶端对齐、标题居中的排版。可眼下这纸在对方手里,别的不谈,标题先掉地下去了,顶上的一行字里还留着豁口……凤妮回想着这夫人方才拿着纸去看的姿势——对!她是倒着看的呀!!
凤妮小心翼翼向三太太看去,细细又观察了一番她的神态,才在对方愈发不耐烦的神情里试探着开了口。
“是……录取报到证,”她咽了下口水,声音细如蚊蝇,“启明、启明中学发的,我后天就带着它,去上学了。”
三太太不辨喜怒地望着她,向那纸瞧了一眼,又问:“上面……写的什么?”
“‘刘凤妮、刘凤妮同学,恭喜你被我校录取,’”凤妮望着那纸,大脑飞速运转想着那些曾在报里或从其它听闻来的能瞎编的话,口条顺溜得很,“‘请于、三月七日携带本报到证到本校报道!食宿费用全免,希望你、好好学习、努力奋进!给我校争光!以下……以下是开学需携带的学习用具、和生活用品……’就是书本纸笔什么的,都列出来了。”
字数还有不少,凤妮一时编不出来,就糊弄着这个不识字的太太。
三太太静静瞧了凤妮一会儿,向身边的丫鬟歪了下脸。丫鬟会意,忙去替凤妮解开了束缚着手臂的绳子。
“……猫大的女娃娃,也能上学了,”三太太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冷嗤一声,扶了扶发上簪的珠花,又盯着凤妮问,“那你会写字?”
凤妮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后背已经冒出了冷汗,却还是镇定点头。
三太太觉得手腕累,一瞧那张纸还拎着呢,于是将它又交给了丫鬟。她见凤妮急切上前接过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问:“我问你,‘繁绘’这两个字——‘木繁绘’这三个字,怎么写?”
木繁绘正是三太太的名字。这名字还是她那个早死的妈给她拍板定下来的。她妈妈同样不通文墨,家里穷,可生得美、会跳舞,是这京都圈内洋场上有名的舞女“交际花”,有过不少的情人。“繁绘”这名字是她从某个诗人情人写的十几个名字里特地选给自己女儿的。可惜她老得快,也死得早。她的女儿同样也走上了她的路子,唯一比她好命一点的地方,大概就是趁着年轻傍上个大款傢了。
“我给你写了……”凤妮是真不会写,只能硬着头皮问,“你才放我走吗?”
木繁绘这时偏瞧出她的心虚来,头一摆,嗤笑着说:“不会就不会!我打量你这娃娃能写几个字?才上学的年纪——还没上学校呢!会写个‘一二三四五’就算是识字的?也能来糊弄我?哼,我这三个字,可都是大学士诗人才写得出读得明的,你要学写,那还早着!”
凤妮将失而复得的大纸再度贴身藏在口袋中,低头不语。
“你给她换身新衣裳,晓敏,”三太太见她没话说也不怪,吩咐了声,已经转身要走,“天明了再把她送出去。还有李婶,也别关着了。”
晓敏应下,余光中瞧见晓玲那张气得鼻歪的脸,心中又是好笑。李婶能进来做事,是三太太发了话,偏偏这李婶就是和晓玲合不来,而作为三太太身边的得脸丫鬟,晓玲又瞧得出三太太似乎对这李婶颇有厚待宽宥,不免担心李婶会冒头替了自己,可不就越发掐尖地要将她压下去了。
晓敏性子内敛,心细如发,倒是从三太太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这李婶恐怕之前曾对她有恩,这才得了机遇。
木繁绘发完话就走了,处理完这些事她还得去瞧顾闻先的情形。到房间等了一会儿,才送着私家医生出来。那私家医生显然清楚顾闻先的脾气,也不多说旁的,只是嘱咐木繁绘好好看顾、让病人卧床修养、戒骄戒躁等等。木繁绘听得头晕,终于将人送走了,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身边自觉跟了一路的不敢说话的晓玲:
“小老四呢?今儿老爷回府,她那里还没个动静?”
晓玲忙上前回道:“没呢。听说四太太一直在屋里看她那些子书,今儿别说出门了,打发人来问个信都没有。”
木繁绘皱皱眉,骂了句“怪人”也就不再管了,谁知再回了卧室,顾闻先已经醒了,手里还拿了张仆人们每日在床头柜上更换的报纸举着看。木繁绘快步走上前,顾闻先听见脚步声却一把将那报纸拍下。
“方才那个女孩,家里进的贼,快把她捉来!”他激动地拍着床喊道,“快去!”
木繁绘愣了,眨了下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了那报纸上一张跟柴房里的丫头肖似的画像。
她不明所以,说:“那不是贼,我问清楚了,让晓敏带着放人了呀。”
顾闻先闻言目瞪如牛,仰在床上一口气险些没能上来。
*
“……笑什么呢?”
妫越州从桌前一抬头,便瞧见姚奉安搂着秦襄仪在轻声笑,一边笑着还一边疑似向这边指指点点。
“说起你从前饭点不吃,半夜起来吃了我特地排了好长队才买到的达辉兰牛排,还嘴硬不承认的事。”
姚奉安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瞟见她桌上这些字符,心知她这是将工作又带了回来,便只是说:“一起吃饭。”
妫越州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带着些懒散开口道:“……现在这不是从督政署食堂里特地带了不少好菜回来么——牛排也有。今天署里正好来了客人,我已经吃过了。”
姚奉安盯着她,摇头说:“你必然是中午吃过,晚饭还没用。”
妫越州不说话,因为她猜对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姚奉安练就了百分百识别妫越州假话的技能。
“我还有事要忙,”妫越州转而说,“这事急得很。”
“一顿饭的功夫耽误得了什么?”姚奉安面露不赞同,“你忘记了小时候营养不良的时候?再或者吃饭不规律万一胃痛,那怎么办?”
姚奉安总不能忘记妫越州曾经吃苦受累的日子,哪怕到了现在,对她的饮食睡眠也是颇为关注。
妫越州有些无奈,她深以为总把她当“孩子”看的姚奉安是世上最难缠的人——偏偏在这个世界,她还真算是她的“孩子”。妫越州深吸一口气,正想要不要佯装出门,实则趁机将她和跟进来的秦襄仪一起关出去,却意外发现一直默不作声的秦襄仪似乎望着桌子上的字符出了神。
“襄仪?”
“嗯?”秦襄仪回神,望见妫越州的眼神,下意识解释道,“这个……我好像知道。”
秦襄仪原本正略带羡慕地望着姚奉安和妫越州二人讲话,不过偶然间才瞧见这摆在桌上的字符,凝目去瞧,竟越发觉得眼熟。
“……是古西罗尼文,”她喃喃出声,伸手先后点过在纸张上方的几个字符,说,“这几个字符连起来的意思,是‘镜子’。”
第118章 “该说什么,好久不见?”
“这些字符,你全都认识么?”妫越州问道。
在她认真又略带急切的语气下,秦襄仪先是一愣。她再度屏气凝神向桌上看了一会儿,点头又摇头,带着些犹疑说:“不、不全认识。我知道这是古西罗尼文,还有‘镜子’这个词,是因为……因为《镜里的猫》原著中的内容就有所涉及。古西罗尼文是个很小众的古西文,所知者甚少……我在翻译的时候为防出错,曾特地托人寻到了本《古西罗尼文大字典》……”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才低下头,继续道:“我记得……它被我带到了顾家。”
姚奉安拉过她的手拍了拍,一转头却见妫越州已经走着穿上了风衣。
“你还记得放在哪里么?”她以轻快又不容质疑的语气开口道,“我现在去取。”
总之,这就是她趁夜攀上顾府墙头的理由。
府中的院子十分静谧,只间或有人匆匆走路的声响与悄悄交头接耳的声音。妫越州动作敏捷,没让她们发觉,倒又听来了一些情报。
比如顾闻先这个瘫了一半的不肯在医院养着居然今天回来了,还在门口险些厥过去,吃了从医院带回来的药不管用,又忙去请私家医生来看诊了。再比如顾府遭了贼,但是府里的财物清点好了却是没有缺的,三太太为此发了一通火却也不敢闹出大动静惹得老爷生气……
妫越州的目的地是顾家后罩房西二或者西三的屋子,据秦襄仪描述,她陪傢带来的书目大都被归置到了这里——然而她多年闭门不出,也不知如今是否有变动。
“有变动倒也不怕,”妫越州心道,“我难道不会寻人问?还真怕他姓顾的不成?”
然而,当她果真在西二这间放着几排书架的屋子里撞见一个生人时,说不讶异也是假的。
也是巧了,妫越州从窗外瞧时只有静悄悄黢黑一片,可当她当真翻窗进来时,却见最里面那书架角侧竟窝着个不声不响的影子,许是察觉到异动才微微晃了一下,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来。
妫越州与这人视线相对,一时间空气中寂静非常。然而对方既没有喊叫也不躲藏,仍维持着原先的动作一动不动。
“你是谁?”妫越州向前走了一步。
“……你不是这里的人,”对方也开了口,听声音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你是谁?”
妫越州对她的身份有了个猜想,于是故意反问道:“我不是这里的人,你就是?”
对方呼吸一紧,在妫越州向前迈出第二步之时,她故作镇定地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妫越州还未做声,便听得她加重语气继续说道:“你不敢动手,我现在……我是顾司长的四太太。”
四太太,希芸。原故事中她是被顾闻先带回府的一个孤女,没有姓氏,只有名字。她不过十五六岁,性格孤僻,不爱讲话,时常将前来寻衅的三太太木繁绘气得无功而返。然而,虽说她从未和秦襄仪有过正面接触,却是最先为秦襄仪收敛尸身的那个人。
对于她的身世,故事中并没有细说,只是暗示出身于“烟花之地”,如今瞧着,似乎也有隐秘所在。
“好啊,我不动手,”妫越州于是说,“现在我要找本书,你能帮忙么?”
希芸没有说话,她从原地站了起来,静默地盯了她两秒后突然便将手中拿着的东西砸了过来!
“噗。”
展开飞扬的书页再度被妫越州的手里合起,她拿着那本轻薄的书颠了颠,想看下书名,但是光线太暗。
“你骗我。”希芸站在原地,似乎在瞪着她。
“我知道你是希芸,怎么是骗你?”妫越州说,“还有多少人知道你的名字么?”
那倒是不多,但是有。希芸想,毕竟也是我后来才改的名字,到了顾府虽没有叫,但如果要打听也是有信儿的。
希芸终于松了口气,她盯着面前的女人,不太明白她的来历,却能直觉感到她对自己没有敌意。
“你来找东西,要我帮忙么?”希芸带着些矜持开口,态度竟变得友善了些,“顾……老爷让我来这里看书,这里的书籍我都整理了。”
妫越州对她方才还扔书现在就改抛橄榄枝的行为有些好笑,她挑眉说:“如果有条件,你最好一并说出来。”
希芸一惊,面上没忍住露出了心事被拆穿的表情——好在隐在夜色中并不明显。
“……条件是你要答应帮我一个忙,”她带着些不情愿出声道,“你下次,七天后再来,我告诉你。”
妫越州答应了,于是希芸先打开了灯。她确实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面颊虽略有瘦削却也透着红润,脑后梳着条长长的辫子,还是一袭旧式女子的打扮。这样的她望着妫越州的模样,便难免愣了下。正在这时,外面却突然传来“砰砰砰”敲门的声音。
“四太太,是您在里面吗?府里的贼跑啦,现在老爷下令让全府搜查……”
希芸皱眉,说:“不在这,别进来!”
然而话落地时太迟,一群人乌泱泱已然推开了门,希芸紧张地掐住手指,转头一看才发现,原先妫越州站立的地方竟然已空无一人。她佯装镇定等着这群人搜完又出去,才忙着要去开窗。
“这儿。”妫越州的声音却从头顶传来。希芸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她轻松坐靠在房梁上的情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没忍住左右环顾了一番下面的墙壁与摆置,思索她是怎么上去的。
没等她想出个一二三的,那边妫越州却已经又跳了下来,希芸没看清她的动作,只能倒吸一口凉气。她后退两步,望着对方的神情像在看一个怪物。
或许正是这种想法,让她在找到那本《古西罗尼文大字典》递给妫越州的时候,态度又是肉眼可见地顺服了许多。
“七天后,”最后她甚至用上了敬语,“请您千万记得。”
妫越州见她身体绷直不敢多动弹的模样,笑了下,临走前便将那本被她丢来的《金兰传》搁在了那瞧着便能顶起一杯水的头顶上。
妫越州拿着那本大字典出门后,心中对这顾府闹贼一事好奇,索性借着观察又悄悄潜到了前面顾闻先住处的屋檐之上——这时似乎已排查完府内无人,大部分人又向外去了。她掀开一页瓦片,果真便瞧见一个缠着绷带的人气冲冲正在打电话,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正抹泪的三太太木繁绘。
“……刘副司……孝源,难道你果真能容忍得了一个女人长久骑在头上?如今我要抓的这人——正是通缉令上画的那个小妮子——她手中可正握着启明一案的关键证据!我已经审出来了,那小妮子必然会往启明女校去!我现在调不出人手,你莫非也要等着侯着,让人平白给魏央拿住了不成?”
*
深夜,启明女校校监值班室里,轮值晚班的何衷我刚刚摘下眼镜准备就寝,值班室的电话铃声却骤然炸开。她给唬了一惊,还没来得及披上衣服便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将电话接了起来。
——是个乍然听起来很懵却也不陌生的声音。
“何衷我,出校门,去找个女孩!等着我。”
……ǐc
何衷我放下电话,心中不解埋怨又愤愤不平,对着那通电话骂骂咧咧,手中动作却半点不停,最后拿上手电就忙跑了出去。
夜里,凤妮也在奔跑。
她耳边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就是后方那越来越近的狗吠声。原本她坚决拒绝了那个丫鬟姐姐说的什么换身衣服明天再走的话,好不容易从那高宅大院里出来,再不敢多耽搁就向启明女校的方向去——就算没有李婶的指路,送报跑了这么久的她也能摸得清楚方向。可没过多久,身后居然又传来了哄闹的脚步声和吵嚷声,凤妮听了一耳朵“贼”就更不敢再留,只能加快脚步,又借着夜色绕路躲避着。这已足够惊险,没过了一会儿,竟又有了汽车鸣笛的声音,车灯四转,下来的人还拉着几条狗来了!
凤妮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死命向前跑着,可终于被只大狗追了上来,它“吭哧”一声就咬住了凤妮的下衣摆。凤妮“啊”的一下惨叫出声。
“人在这里!”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越发紧促,凤妮瘫在原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好在这狗只叼住了她的衣服,却并不急着咬人。
凤妮回过神,见灯光照来,心一狠就将那被狗咬住的衣裳撕下了一大块,丢下转身便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偏偏这时,前方却也照来一道光亮,凤妮只道是再无出路,一时间心如擂鼓,双足发软,又险些扑倒在地。
“等等,”前面这来人却是个女人,竟然快步过来扶住了她,又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样子,问道,“你是来启明女校么?”
这个人的怀抱在夜风中是如此温暖,凤妮想应是,张嘴却“哇”的哭了出来。
何衷我忙搂住她安抚着,还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见前方喧闹着又围来了许多人,打着灯、牵着狗,气势汹汹的。
“什么人?敢阻拦警政司、巡捕房办案?!”
一道灯光故意向何衷我脸上打来,她侧脸避了避,又将那孩子先推去自己身后,挺直了身板怒声道:“我是启明女校教务处主任!这是启明女校校门口,学校驻地,你们怎么能在此哄闹喧哗?!”
“启明女校?”对面又冷笑一声,“抓的就是你们启明女校的!”
何衷我转眸便盯准了那个出声的人,冷声说:“你说这话,要负责任!我已经给校长贺良征致电!警政司就真能猖狂至此?要在我启明女校公然制造恐慌危险,号称新时代‘平等’‘自由’的内阁一党若是如此行事,又与流氓土匪何异?”
她一人护着个孩子与数人对峙,姿态挺拔,声调激昂,自有一股宁折不屈的骨气在。对面一时不语,片刻后方有一人笑眯眯走了出来,自我介绍是警政司总警监李和。
“……这孩子是之前‘集会谋反’一案的重要干系人,当日在街上逃了许多人都瞧见了,我也能理解何主任教师仁心,只是就此耽误了公事,咱们却也不好向民众交代了。”
“你说民众?”何衷我分寸不让,反唇相讥,“那日里也是为了抓人在大街上闹得沸反盈天,警政司如此行事又激起了多少民愤,你们比我清楚!这时候怎么还敢说得出‘民众’二字?!民众就是让你们深夜喧哗学校驻地?民众让你们牵着狗来追孩子么?”
这话就差指着他们鼻子骂“畜生不如”了,饶是李和也微微敛了笑意,但还是摆出劝诫的姿态:
“我们行事自然是一心为了人民,可也总有疏漏之处。如今‘集会谋反’一案干系重大,这危及国家政体,非同小可啊!政宰更是亲签密令,此案早一日查清,国家不就多一日太平么?何主任应该理解啊。”
“这么说前几日巡捕房也是拿着政宰密令去搜街的?”何衷我冷笑道,“搞得鸡飞狗跳民怨沸腾,这也是政宰的意思?”
“你——”
对面巡捕房里有人见她软硬不吃不免气急,见李和同样不语,便大喊道:“这女的胡言乱语、勾结逆党,给我把她一起抓起来!”
众人齐齐应“是”的声音还没落下,突然又有一阵急刹车的声音尖锐传来,原本围得滴水不漏的人墙霎时便被这声音轰开了一道口子。警政司诸人望去,才见那黑色小轿车里已迈步走下来一人。这人说熟悉也不够熟悉,说陌生也不太陌生。这时手灯车灯齐齐静默,倒是没一个敢朝上照的了。
“警政司、巡捕房,”妫越州脚步站定,将打量的视线收拢,最终定在了李和身上,她一字一句地缓声开口道,“该说什么,好久不见?”
第119章 “别让我说第二遍。”
这话一出,只有四下俱寂,连气势昂扬的几条“警犬”都被按紧了后颈。
警政司巡捕房众人齐齐失语,主要缘由便是于新党而言,妫越州此人的存在不可不令人惮忌,哪怕还不认识她本人,有关她的调查资料也早早被递呈在了议会桌案上——更不用提由她做出来的那些个“惊事要闻”了。此人原系孤儿,出身不明,幼时曾于京都城内游荡,后被寡妇姚氏收养,就读启明女校,为首届学子,中学毕业后前往海外留学,取得达辉兰维利吉大学硕士学位,后归国,同年入督政署,短短半年时间便靠着不俗功绩升为督察长。
此人狡诈阴险、胆大妄为,行事往往不按章法,短短半年时间,便不知内阁新党有多少成员先后栽在了她手里。远的不说,单说近来的钱复宽,竟还是在赴宴之时被她逮了去,不仅如此,新上任的顾闻先还给打得重伤住院,不了了之。也曾有义士刺杀,可那些人不是死得干净利落,就是被寻根究底端了老巢。连政宰都曾有言:若说从前在皇权座下的督政署是只打了盹的老虎,那么有了此人,老虎才是彻底张开了獠牙。
所以新党诸人无论心中想的是什么,一旦见到了她,一时倒真不敢轻举妄动。
李和自然也是如此。他定了定心神,在周围噤若寒蝉的氛围里,眼尖瞧到那车门竟又打开,另一个女子钻了出来。这人他不久才见过,是督政署的督查使孙颖。
——这么说来,她今日不过就带了一人。
李和重新带上笑容,向前一步,伸出手,说道:“原来是妫督察长,真是巧,久仰大名啊!”
刚站好的孙颖见他这黄鼠狼似的样子就厌恶,没忍住撇了撇嘴,又向车另一侧的妫越州看去。
妫越州的心中所想大约与她类似,她分明瞧见了那手,眼珠向下一点却又缓缓视线上移,望着李和的神态中便轻易露出了几分似笑非笑的轻蔑。她的手自然落在身侧,却是一点动作的痕迹都没有。
“李和,督政署总警监,”妫越州说,“很不巧,我特意来找的就是你。”
李和伸出的手一僵,旋即收回身侧,渐渐攥成拳头。
“妫督察长这是何意?”他的笑容也散去,“莫非你是来为这‘集会谋反’一案的干系人而来?还是妫督察长竟也身涉其中,才要找李某分辩?”
孙颖听这话就要拧眉,那厢妫越州却不为所动,她不紧不慢地反问道:“‘集会谋反’?你就是打着这个旗号闹腾得外面鸡飞狗跳不成?你追的到底是所谓的‘干系人’,还是急着借此事的由头杀人灭口?”
李和沉下脸来,冷声道:“妫越州妫督察长,你慎言!我不过瞧着女皇与督政署的面子才礼遇你三分,岂容你随口污蔑?!”
“怎么还着急了?”妫越州冷嗤一声,“钱复宽自然会等着你叙旧,这时候何必跳脚?”
听到“钱复宽”这三个字,李和心中不免“咯噔”一声,不过下一刻他就勒令自己放下心来,强硬道:“钱副警监纵使被捕,可他最终定罪与否还该由云青府过目!妫督察长手腕了得,可真相尚未查明,事情又怎么扯到了我李某人头上?容我提醒一句,查案要的是证据,督政署倘若是捕风捉影恶意中伤,这罪名可也不小!”
督政署与内阁互为制衡,纵使督政署有权查办内阁官员,然而政宰作为内阁中的最高掌权人,与皇帝同享有对督政署查办案件结果的审理否决权。因此,涉及新派人马,督政署若要利落结案,则必得有无可辩驳的铁证才行。故而如今李和之言,确实也有理有据。
“是这个理儿,”妫越州于是也佯作赞同道,“但正是钱复宽将你供了出来——卖官鬻爵、贪赃枉法,还是暗中投螙害他的主谋之一,现下他刚刚死里逃生还在病床上,为查真相你得去一趟。”
李和眉毛一跳,见孙颖那厢已然动作迅速将那车的后车门打开了,还做了个“请”的姿势,心中惊疑未去,又添怒火中烧。
“——简直是一派胡言!妫督察长一张口,半分凭证也无,我李某人就要言听计从放下正事不干,”他一字一句说道,“夜里跑到你督政署的地盘自证清白了?莫非是要将我李和当成三岁小儿戏弄?!”
“‘督政署该怎么办案,莫非还要你教我不成?”越州带着些不耐烦开口说,“你是自己走,还是我动手?”
李和为官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被当面威胁,他深呼吸几次,又理了下领带,才伸手冷冷指着妫越州道:“你要是敢——”
这话还没说完,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已听到李和新的一声破空惨叫。打眼细看去时,才知他方才指人的那只手已然弯折在身后——是给妫越州反擒住,动弹不得还发出几声“嘎嘣”脆响,紧接着妫越州一把便将他摔向身侧的黑色车门,“嘭”的一声,李和的脑门却正好撞在车灯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连痛呼都没发出第二声,就从车上滑下,扑面晕死在地上。
“——李警监!!”
人群中,有几人发出惊叫。孙颖听得刺耳,转眸看去时,才认出原来那堆人里也正好有个“熟人”,正是前日里与她狭路相逢的巡捕房赵大。赵大见顶头上司在此受辱,又见孙颖这老仇人洋洋得意之态,不免气血重头,大喝一声竟率先举起木仓来。
“简直反了!!!”他冲妫越州二人怒声喊道,“你们居然动手殴打警政司长官!没根没据还想抓人?!反了天了!还把我们警政司巡捕房放在眼里吗?!”
他话音未落,就陆续有不少人同样效仿,纷纷举木仓。
“例行问讯,依法传唤,是他拒不配合!”孙颖同样扬声道,“再说了督政署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也是政宰点过头的!你举着木仓是想干什么,我看不遵法令要造反的是你们!”
“就你们能查案?”赵大的声音尖锐,“故意作乱还差不多!兄弟们都听着,拿好木仓!不能让她们走!”
黑黝黝的数柄木仓口齐齐上阵,人多势众,狗叫声则也在此时助阵响起,赵大深感扬眉吐气,他盯着这被围住的两个人,正想开口威胁,却没忍住霎时汗毛直立——
一个黑黢黢的枪口对准了他。眨眼间,那个叫妫越州的女人竟已取出木仓来,分毫不作犹豫便扣动了扳机——
“砰!”
“啊!!!”
这叫声实在惨烈,连赵大都险些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他只感到是一把淬了火的刀硬生生向他的耳朵剜下去,血忽淋拉里又炸开一阵阵发麻的耳鸣。赵大同样倒了下去。
这惊变猝不及防,谁也料不到竟是对面人发了木仓,又如此干净利落、迅如闪电。巡捕房中的人眼见赵大惨状,手里发慌,竟无意间让木仓走了火!
“噌!”
这木仓子破空而去,还没打中实处,那捕快却在下一刻已眼前发花——他脸上重重挨了一拳,脑袋一歪,便生死不明地倒在地上,木仓也被摔飞了去。
“砰!”
木仓子打到车上时,妫越州正好接住那从空中落下来的木仓。
“都把木仓放下,”她用这只枪对准了在人群中站位最靠前的那个人,冷声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那些原本端着木仓的人只见眨眼间领头气势的惨叫连连,同伴手里的木仓也被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去,心中自然慌乱,更何况妫越州此人声名在外,实在令人胆寒。
那个被她举枪对准的人浑身一僵,下一刻便微微颤抖着地放下了枪去。其余人面面相觑,自然也纷纷效仿。在一片压抑的氛围里,连那几条猎犬竟也夹起了尾巴在原地不敢多动。躺着地上的赵大则是捂紧了那血流不止的耳朵和侧脸,只从唇齿间低低泄出几声哀叫。
“回去告诉魏央,”妫越州将那柄木仓摔到那个最先放枪的警政司警员身上,嘲讽地开口道,“我代表督政署,欢迎她大驾光临。”
那人闻言,更加是低头不敢言。
孙颖心疼那车上被打出的弹坑,见妫越州话已说完,就出声骂道:“还不快滚!”
那些人牵着狗、拖着人,终于都敛声屏气地撤了。
妫越州收起木仓,身上煞意还没彻底褪去,便先走到一直没有做声的何衷我面前,见她目不转睛盯过来,便动了下嘴角问:
“吓傻了?”
何衷我猛然眨了下眼睛,她望着她这身黑色的制服和在腰间的木仓,别过头,想说什么最后只恨恨骂了句什么。一直躲在她身后的凤妮这时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是她。”孙颖也走上前来,显然是认出了这个曾经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声音中暗含欣喜。
凤妮见到孙颖,眼睛也缓缓亮了起来。然而直到此时,她仿佛也不能确认自己是否已安全,仍然拽着何衷我的长衫不肯松手。
“先进学校,”何衷我握了握她的手背,只感到十分冰凉,“进去再谈。”
凤妮听到了她是启明中学的教师,此时对她很是信任,然而等何衷我要转身牵她时,凤妮却还是紧紧揪着没松手,似乎还是舍不得离开她的身后。
何衷我不明所以,但眼尖瞧见凤妮频频望向妫越州却又不迭躲避的模样,心中只道必然是给妫越州吓到了。
“你不要怕,”她笨口拙舌地安慰道,“这个不是……不是多坏的人,不会害你的。我们先进去,现在外面还不是太安全。”
妫越州对何衷我口中“不是多坏的人”此类评价不置可否,她以为小女孩必然是有话要对她说,便缓缓蹲下身来与她平视。
“有东西想交给我,还是别的什么?”她问道。
凤妮又将脸向何衷我身后藏了藏,抿着嘴不说话,圆溜溜的眼睛瞧了妫越州一眼,又看了看孙颖,张了下嘴,却是率先打了个还没彻底下去的哭嗝。
这哭嗝一起,就似乎压不住了。凤妮一边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一边已慢慢松开了何衷我的衣服。
“我……呜……我、阿婆……还有我……”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脚步已从何衷我身后迈出,可却突然哭声一停,突然又变得慌乱起来——
“不、我兜……呜啊……坏了……洞啊……我呜呜……”
她的哭嗝不止,越想说清楚却越是艰难,加上劳累惊惧了一路,着急时憋了一口气竟然直接栽了下去。
何衷我与妫越州同时伸手将这孩子扶住,见她晕倒不免担忧,也正此时,她身前那已被撕去一大道口子的衣衫才显现出来。这单薄的衣服上还缝了个内衬口袋,也已然破了一半。
第120章 “这一半的‘契约书’,咱们该怎么用才好?”
漆黑的轿车停在青石巷子前,等妫越州和孙颖自督政署归来已经是午夜时分。孙颖开车先将妫越州送到了家门附近,方向盘上方的一张脸耷拉着,终于没忍住重重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做错了老大?”她将头砸在方向盘上,懊恼道,“早知道他们有可能拿走了关键证据,说啥我也不能让他们快滚啊!可恶可恶可恶!”
凤妮晕倒后,她身上那个破了个大洞的口袋也歪歪斜斜地大张着口子,边缘不平的纸张一角便顺势探出头来。妫越州捉住一看,上头残缺的部分只剩下“约”“书”二字,下面则是密密麻麻写着“共和”“民主”“救国”这样的字眼,还有大串的签名与手印。不仅孙颖瞧见了吃惊,连刚把孩子抱起来的何衷我都是一眼愣住。
“先进去,”妫越州将这书信收了起来,“让校医瞧瞧孩子。”
启明女校晚上有校医值班,这点何衷我自然清楚。可她见了那书信内容,正是震撼心乱之际,见妫越州停在原地神色不明,她便直声忙问:“你不一起进?”
妫越州歪了下头,示意她去看那倒在车前的李和还有那滩血迹。
“事情还没完,”她说着打量了番何衷我,问,“你连个孩子都抱不动?”
何衷我一噎,那种熟悉的愤恨感再度袭上心头,倒是将原本的担忧冲散了。
“用不着你管!”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凤妮转身就走,咬牙放着狠话说,“下次再来可就难了!”
妫越州目送她离去,哪知何衷我走了两步却又突然转过了头来,拧眉肃目地说道:“你刚刚拿到的那信,是不是这孩子要送到学校来的?”
妫越州说:“送到学校你还能私藏么?自然是一步到位我直接拿走了。”
何衷我瞪着她不说话。
“当然,如果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妫越州笑了下,“明天来趟督政署,叫上良征。”
何衷我“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走进校门。
妫越州和孙颖便将李和带回了督政署。孙颖自打见了那信之后一直便有些心神不宁,终于在要跟妫越州分别时出了声。
“那孩子衣裳破了这么大的一个口子,是不是那群人抓的时候撕下去的——连带着信张一起?”她推测说,“还是被狗咬去的?啊啊啊啊,这不是功亏一篑?白干了白干了,我新买的车啊,还被打了个窟窿啊啊啊啊——”
孙颖低头嚎了起来,突然感到头上被不轻不重拍了两下,抬头时便正好看见妫越州收回手。
“乐观点,是只有一半,”妫越州云淡风轻地说道,“事情还没完呢。”
孙颖呆呆地望着她,突然又笑开了,她问:“天塌下来还有你顶着呢是不?”
妫越州睨她一眼,开门下车,转身见孙颖仍然将头搁在方向盘上歪头看来,又说:“看好了钱复宽还有别的,今天关了李和,钱复宽只会更危险。等这案子结束,奖金够你修车的。”
“知道!”孙颖的语气又昂扬起来。
她瞧着妫越州手里的古西罗尼文字典,又问:“老大,这是啥,你从哪拿的呀?之前给我打电话,还以为你去抢书店了呢!”
妫越州将她透过窗户向外探的头又摁进去,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回去睡觉。”
等着孙颖的车灯也消失在街道拐角,妫越州才迈开了回家的步伐,本以为天色已晚,姚阿姨与秦襄仪二人也该入睡,哪知推开门后,室内还是灯火通明。
“……这似乎是个地图,你瞧,照你方才的说法,”姚奉安说道,“这些字符都是一个含义,那么是它们将这中间的都围了起来,加上其它的地方,倒是有许多个方框的样式了。”
“有道理,”秦襄仪坐在妫越州的书桌前,一手指着那些印满字符的纸说道,“框起来的这些单词都是不一样的,有不同的含义。就像是不同位置的书架,放了不同的书。这个词……我好像记得,是‘钱币’的意思,或者说‘交易’……”
直至妫越州走到近前,二人才被吓了一跳。姚奉安率先从椅子上起身,捏着妫越州的胳膊问:“怎么这么晚才回?出什么事了?”
妫越州笑了笑,一边说着“有惊无险”,一边将那本字典放到书桌上秦襄仪面前。
秦襄仪呆呆地望着那字典,抚上去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她抬起头,欲言又止。
“也不知你为什么这么急,”姚奉安摸了摸妫越州有些湿润的发尖,隐晦地瞧她的胸章,却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说起了她们在这段时间的发现,“襄仪其实记性不错,你瞧,我们觉得它像个有对照物的图……”
妫越州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联想到钱复宽曾经说过的“书房”“暗格”,再看这些意义不明的字符时才茅塞顿开。
“帮大忙了啊。”她认真说道。
秦襄仪迎着她的眼神,脸上忽然有些发热,她想低下头,却率先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来。就像许多年前一样——像许多年从未过去一样。
——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她听见自己在心中这样问道,许多年前、许多年后,只要我还是我、她仍旧是她,其它的还有什么紧要?
姚奉安自然也笑了,她扭头瞧了下墙上悬着的钟,却是吓了一跳,便忙催着二人睡觉去。
“一时没注意,这么晚了!”她挥手将妫越州和秦襄仪通通向书房外赶,“谁都不许熬夜!快困觉了,我明儿还有课,起不来可都怪你们啦!”
月色西沉,东方渐明,这个夜晚注定短暂,对于妫越州如是,对于魏央这边而言也不遑多让。在房间内的西洋座钟指向凌晨三点钟时,魏央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
那是云青府来的电话。
“……顾司长虽受重伤,但敏锐果决,不仅发现了那启明学子一案中的重要干系人,还一鼓作气找到了缺失的关键证据!”顾闻先原本的下属刘副司刘孝源在汇报的同时将证据递上,“请您一览。”
“还要多靠许司长出人出力,”坐在轮椅之上的顾闻先向那边警政司司长贾德龙点头微笑,“不然今夜又岂能有所查获?”
不仅警政司司长来了,财政司、教育司的二位也在赞许顾闻先的“身残志坚”。政宰则坐于上首,压眉看着手中被呈上的所谓启明学子“契约书”的证据。
魏央来得稍晚些,便在这云青府会议桌边缘抽了张椅子坐,面上不辨喜怒。
“不错,”政宰看了许久,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却也同样质疑道,“但只有一半?”
刘孝源说:“原本捉个女娃娃不算难事,偏偏督政署又横插一脚……”
不仅李和栽了进去,赵大受伤,就这半页纸还是捕快眼疾手快从警犬嘴里拿到的。也亏得有这证据,否则刘孝源难免担心会得罪了魏央——他背着对方这个政宰钦定的主理人帮顾闻先联系运作,任谁知道了都是个过节。原本他也不欲助力,顾闻先下去了,他这个副司长才好上来——政宰本就让他暂领司长之职。然而一则他深知政宰与顾维先有师生之谊,必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门生,顾闻先本人也并非无名之辈;二则倘若叫魏央这女人爬到他们头顶,倒还不如顾闻先上去来得顺眼。好在事有所成,胜者为王。瞧瞧如今魏央最后得到消息,也只能灰溜溜地进来了,可还敢多说一句话吗?
“一半也不打紧,”顾闻先道,“总归有了实据,又有人证,还怕那群女学生不张口?只要这‘谋反’一事真相大白,旧党必定元气大伤,能叫督政署也身受重击翻不了身!”
他言下之意,众人心照不宣。这启明学子一案,本就是冲着撕下旧党的一块肉去的。先太后主建的学校学子,竟然与国外共和势力串通,意欲卖国谋反,对于根基尚不稳妥的新皇与皇权而言,岂能不是一次重大打击?而且督政署内还有妫越州这等仠细潜伏!此事落成,不仅能重挫督政署势力,还能进一步裁撤启明等女校的办学权,把先太后开辟这条道堵死,且看到时旧党还能翻腾出什么花来。
政宰目光沉沉,扫视一圈,却问起了一直未曾作声的魏央。
“魏央,你是怎么看的?”
顾闻先心中发恨又十足轻蔑。那厢魏央却仍旧神态沉稳,遇见他的视线还微笑颔首。
“顾司长谋定后动,足智多谋,实在厉害!”魏央说,“只不过……方才听刘副司所言,‘督政署横插一脚’——难道是妫越州?她行事向来张狂,上次我有政宰亲笔去行宫会见女皇,也没能让这人受到半点惩罚。不知这回……”
警政司司长贾德龙皱眉,说道:“汇报说,她不仅带走了李和,还打伤了巡捕房的人。”
魏央问道:“李和并非泛泛之辈,怎么会平白给督政署带走?”
“她拿钱复宽作借口……”贾德龙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钱复宽……”魏央于是点头,转而看向政宰,还未开口,那厢顾闻先就急着打断了她。
“钱兄不是如此口风不严之徒!”他说道,“该是妫越州狡诈……”
魏央淡然看着他不语,自然也不会提醒他政宰此时的面色不佳。
——无论钱复宽出不出得了督政署,他都得死。这是政宰的意思。
“好了,”政宰出声了,“钱复宽的生死,不用你关心。”
他望向魏央,魏央于是继续道:“我得到消息,钱复宽本欲服螙身亡,可督政署竟然请来了和郡王府里的医生,不知现在是否活了。但如果在他意识不明之时有督查使诱供,确实容易说出一些事情来。”
眼见在场众人都神色阉沉,就连顾闻先心中都打起了鼓。毕竟他也清楚:钱复宽知道的东西,确实不少……
最后钱复宽之事还是由魏央主理。顾闻先则心满意足恢复了司长之位,自政宰办公厅出来之后,还忙着与贾德龙等人互相恭维。
“……这启明学子一案,也还要老弟你多多助力啊,”贾德龙说,“李和与钱复宽二人都落在了督政署,我一时措手不及。老弟与钱复宽交好,现在又寻回了主要证据,实在是大功劳!有政宰钦点你来帮手,我可真松了口气!”
“贾司长客气了!”顾闻先缠着绷带坐在轮椅里,行动不便,身体乏累作痛,但志得意满,不能辜负,“能寻回证据也是贾司长鼎力支持的缘故!现在既然政宰亲命,我自然是全力以赴、绝不藏私!”
贾德龙哈哈大笑,二人一路闲聊着到了办公地,便说起了正事。
“……依老弟的意思,这一半的‘契约书’,咱们该怎么用才好?”
“这一半的地方也有不少名姓,”顾闻先说,“自然是找出这些人来细细劝说,让她们翻供!这些人么,不见棺材不掉泪,只要利用这证据叫她们以为已暴露、死了心,那事情就好办了!”
贾德龙说:“老弟所言甚是!只不过……虽说这女流之辈胆子算不上大,但若真有滑头的,瞧出来这证据不全……”
“这难道算难事?”顾闻先笑道,“真正的证据,又岂能交在这些个慊犯手中?”
贾德龙眼睛一亮,又听得顾闻先继续说道:“而且,我听说警政司不是已经有了人证?难道就不能再让这人证也多帮个忙么?”
——这确实是好主意!
贾德龙思绪豁然开朗,当即便打去了一个电话。于是等太阳刚刚升起之时,巡捕房的关押室又迎来了一女一男两个客人,女的身穿貂皮,男的腕子上戴着银表,二人向捕快打过了招呼,轻车熟路便进到了最里面的一间关押室。
这屋子从外面不显,瞧着和其它黑黢黢的监室别无二致,推门进入后才知“别有洞天”,室内布置舒适明净,家具用品一应俱全,还有个独立卫浴间。有个女学生正躺在床上看书,见到人来,便慌忙从床上跳下来。
“妈……你们怎么又来啦?”她带着些委屈和不知所措问道,“不是说看见我老师,这两天就不过来了吗?”
“有正事,”那女人进屋便把包向男人怀里一甩,大步向女儿揽了过来,“诺啊,这回有两件事,你可得办好了。”
原来这女学生正是夏临昕口中的同学秋诺。此时她被母亲揽着到沙发坐下,心里突然有些慌,忙问:“怎么了妈?要提前庭审了?”
“不是,”她母亲拍着她的手,低声说,“诺啊,第一件事,一会儿你得去跟你的那些同学们谈一谈!就说警政司已经把你们写的那什么‘契约书’找着了,让她们不要再坚持了,跟你一样,老老实实都交代了,别硬撑着受苦!”
“什么?!”秋诺猛然从沙发上弹起来,她本就肤色发白,这会儿更是面无血色一般,结巴着道,“证据……证据真的找到了?”
“哎呀你先坐下,”她母亲拧眉将她拉回来,正色道,“你动动脑子秋诺,证据要落了实,还用得着你去说?贾司长给我打电话了,说是会做一份假证据出来,你呢,就配合着这里的巡捕……”
“这怎么能行?”秋诺尖叫着打断了她,“我本来……我本来已经……怎么能再去骗她们呢?”
“……这怎么不行?”她母亲深吸口气,耐着性子捉着她的手说,“她们做的那些事,本来就是坏事!你是迷途知返——要不然你现在还在那一窝蜂似的关着呢!还能靠着什么养病的借口搬出来么?妈妈和爸爸还能时常来看你么?现在你再去,也是为了你同学好啊!”
秋诺却低头落下泪来,她带着哭腔开口道:“不是!她们都对我很好……是我,是我害怕……是我背叛了她们……我不能,不能再……”
她母亲拧眉瞧着她抹泪,别过头叹了一口气,又继续沉声说:“事情你已经做了,哪还有后悔的余地?再说,这回如果帮贾司长干成了这件事,家里的生意才算能彻底在这京都立住了脚!你先前不是还说嘛,刚来的时候有人说你是‘乡巴佬’!现在可是最好的机会了!秋诺,你想想从前咱们怎么过的,这回可不许掉链子啊!”
秋诺仍然低头哭着不接话,她母亲也不再管,又吩咐起了第二件事。
“今天贾司长会特别批准你出去一趟,你不是说看过那个夏同学在藏什么国外的杂志吗……”
“我、我不知道!”秋诺慌张地反驳说,“只是偶尔看到过一次,说不定……说不定只是我们平常读的报刊啊……我不记得了……”
“——你听我说完!”她母亲严厉地说,“那些个报刊之前警政司一直没找到,你如果能找到是最好的!另外,这些个报刊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秋诺喊道,“我真不知道啊!你别问我了!”
她父亲一直靠在她母亲身后坐着,此时见秋诺似乎崩溃,便小声对妻子道:“要不然……还是先别逼孩子……”
“你滚一边去!”她母亲呵斥道,“平时没见你多管,这会子装什么好人!”
她父亲讪讪地笑了下,又低头不说话了。
“——你不知道,也不碍事,”她母亲继续对秋诺说,“巡捕房会让你指认,你就指那个该指的人,记住了吗?”
“不、不、我做不来!”秋诺挣开母亲的手,站起来连连后退,“我不能再这样干了,这跟污蔑有什么区别?我不想……”
“——你不想?”她母亲也霍的一下起身,厉声指着她道,“你不想干也已经干了!我教过你多少次?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当初你若有骨气一直不开口,我这当妈的自然也陪你熬得下去!可你既然受不住忍不了,这时候又来作什么样子!哪有两头都好的事?吞吞吐吐、优柔寡断,我齐素岚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秋诺捂着耳朵,扑在床上哭。
她母亲齐素岚一甩袖子,同样气急,路过狠狠踢了那鹌鹑似的丈夫一脚,在厅里一边转着圈,一边又继续道:
“打小,你说什么事没紧着你?你爸生不了,我也不想再生,家里就你一个!吃穿用度什么时候短过你?就是上学——也是现在女孩子能上学——也得让你上最好的那个!就是在这里,哪怕暂时出不去我也疏通关系让你住得舒舒服服!你不蒸馒头争口气行不行?秋诺,你怎么就立不起来?!哭哭哭,一天到晚的跟你这个死爹一个死样,我见了就来气!”
秋诺把头捂在被子里,依旧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我告诉你,秋诺,”齐素岚定了定情绪,又以不容置疑地语气开口道,“这事是贾司长安排的,我已经应了,你是行最好,不行也得干!家里的生意一直不太好,这回务必要在京都安下脚来!你想想这整个家重要,还是你那些个同学重要?你想清楚了,我跟这里的捕头说,一会儿再来!”
放下这话,齐素岚也不耐烦留下,推开门又走了。秋父抱着她的包,向女儿丢下一句“还是听你妈的吧”,也急匆匆跟上走了。
秋诺仍旧扑在床上呜咽。
*
同样的凌晨,妫越州穿戴整齐正,刚推开书房中的门,却是一愣。秦襄仪正伏在桌上,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向她望来。
“……你来了!”与憔悴的外表不同,她的精神十分亢奋,“快来看,我把这些词的意思都查出来啦!”
妫越州快步走近,便见到在原本字符纸之外又多了一沓画好的图纸,方框内分割出不同的矩形,每个矩形中都写着几行字——这正是秦襄仪破译的成果。
“这个是‘账目’,下面分了年份;这个框里的是‘人员’……”秦襄仪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向妫越州介绍。
说了一会儿,见妫越州一直不做声,她抬起头,在对方的视线中高兴地笑了起来。
“我昨晚偷偷溜来啦,”秦襄仪说这话时还带着得意,“我真开心。”
妫越州于是也笑了,有些无奈,又有些开怀的样子。
“好,那么恭喜你,”她接过那沓图纸,郑重其事地对秦襄仪说道,“也恭喜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