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师母,你可知流芳师母最后的踪迹是在何处?””
寒空之上,万里无云,暖阳融融洒在老鹰振翅的羽翼,落下飞速移动的一点阴影。
妫越州收起信件,伸手在小真羽毛之上抚过,便带着她向铸剑山庄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楚颐寿刚指挥人将楚柞用过的东西都丢了出去,重新归置完毕,一转头便看到她臂上这只威武雌壮的鹰隼,不由得大为惊喜。
“好徒儿,这是哪里捉来的大鸟?快让为师好生瞧一瞧!”
然而小真敏锐将身子一斜,便避开了楚颐寿伸来的手,紧接着便振翅一挥,飒飒两下便落在了房梁之上,居高临下地露出了锐利目光。
“好师母,这大鸟可是我的朋友,”妫越州见她在小真这里的初始待遇同自己的当时别无二致,不由得有些得意,又深感好笑,“她可是很有脾气的。”
楚颐寿闻言,挑了下眉,紧接着便迅速出手向小真而去,而后者则如早有预料飞身闪向了空中。一人一鹰你来我往,竟在这书房里闹了起来,轻棱棱一片羽毛落在了妫越州肩上。此时她已展开信纸,提笔写起了对姜问的回信。
还青一事,某当寻之,勿复过忧,非君责也。
今铸剑山庄有虞,犹须君至。
又当语村中姊妹,时已至矣,明坤之意,正为我辈女子立命,该当出耳。
行笔已完,她抬起头,便见楚颐寿正瞪着窗外,彼处小真正停在一棵柏树之上梳理羽翼。
“这家伙当真聪明,必定是由人养的!”察觉到妫越州的目光,楚颐寿便也斜眼看过来,“还不快说是你的哪个狐朋狗友?”
妫越州便笑道:“师母这话,难道不是恼羞成怒?她的主人可不是寻常人,正是如今的江湖神医:姜问。”
“哦?”楚颐寿倒有了几分惊奇,“是姜望的小徒儿?奇了,从前姜望可绝养不得这些个活物,被她开膛破肚剖腹去骨的倒不少见……”
说着她想到甚么,又问道:“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她为你瞧过身子没有?”
妫越州道:“这个么,我叫她来铸剑山庄,师母问了清楚可好?”
楚颐寿却冷哼一声,目光从她手边的信纸扫过,骂道:“狗丫头!我瞧你让她来,是别有用心!”
妫越州佯作无辜,道:“师母这里百废俱兴,我叫她来,正是来为师母助力的。届时除旧布新、收拢人心,师母威名重振江湖,岂不赫赫?你竟然也不谢我?”
楚颐寿道:“谢个屁!我看你就是想趁机给后院那个半死不活的续命,那一个眼瞎耳聋、助纣为虐的,有甚么好救?伥鬼之流,难道没有害你?不过是些白眼狼,救了才是作孽!便是那个小丫头,若非是看你的面子,我想杀便也杀了!”
妫越州听此话音,便知她必然深有阅历,便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为的,却正是那个小丫头楚人修。”
楚颐寿拧起眉,听她继续道:“何怀秀命局已定,然而那时你也听到了,她对楚人修的‘遗嘱’却是令她务必自由。哪怕为此,我亦不想让女子的觉醒只能源自苦痛。”
——毕竟,这世上女子受的苦与痛已然够多。
楚颐寿听懂了她言外之意,不由得沉默良久,才开口道:
“若是流芳,肯定更乐意听到你的这番话。”
“——算了!”她烦躁地摆了摆手,一转身坐在椅子上,自暴自弃一般开口道,“只当我从来不知道!若有人要感谢也千万别到我楚某这里!”
妫越州微微一笑,便将信纸细密翻卷、塞进那一开始带来的小传信筒之中,又唤来小真,为她系在脚上。
“师母,”妫越州突然又说起了另一个话题,“你可知流芳师母最后的踪迹是在何处?”
楚颐寿原本的目光还懒懒落在小真那身油光锃亮的羽毛上,闻此脸色一变,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从贴身之处翻出来了一泛黄纸张——瞧着已很有岁月了,却因人保存良好而未曾破损。
“不知楚柞那小人是如何拿到的她这绝笔,不过我也无意去问,”她沉声开口道,“你来看这信的背面。”
妫越州走近几步,迎着日光,竟看到那泛黄褶皱的纸背之上竟隐约显现出六个字来。
“觉明道,枉生崖。”妫越州沉吟道,“沈师母这字莫非是用药水写下?”
楚颐寿颔首道:“不错,一开始我拿到手时并无异样,只是偶然间险些让它淋了水,这才显现出来。只是……我游历江湖数载,只醉心武学,却对这些个地名并不熟悉。”
妫越州盯着那字迹沉默许久,便道:“我去找,定然找得到。”
第82章 “可要紧的事宜已交由妾身,以表我玄机阁的诚意所在。”
流光易逝,娀阳地界上又下过了几场大雪,眨眼间已到了年关前的最后一个节气大寒。素家庄内,已经被翻阅大半的《归元心法》被静静搁置在桌前,素非烟正凝眸望着窗外的雪景,神情不定。
“庄主!”小瑛推门而入,抱拳禀告道,“奉您的吩咐,那些个男弟子都遣散干净了。只是还有几人,倚老卖老,口里浑说着‘祖上便为庄里卖命’甚么的,我叫人直接撵了出去!”
她的语气里还藏着几分不忿。素非烟见状倒是一笑,道:“做得好。庄里留下的女徒,可都安置好了?”
小瑛道:“是,她们都在随风园住下了。只是……自打咱们庄内宣告要广招女徒之后,时至今日还有源源不断的女子愿意拜入庄中,随风园怕是小了。”
素非烟将那《归元心法》合上,轻声道:“这有甚么打紧?园子小了,那便再建。如今势头大好,正当顺势而行!”
原来江湖中的近来变动可谓风起云涌。先是铸剑山庄前任庄主之女楚颐寿死而复生,诛杀楚柞之后复位庄主;又有原本的少庄主楚人修公开承认女扮男装、揭露其父罪行;再加上之前已夺得明坤神剑的妫越州放言“明坤正乃为天下女子立命”……这桩桩大事竟各个系于女子,如何不令人心浮动?相比之下,那灵霄派与玄机阁联手一事竟惹不到多少注意了。毕竟女阴抬首之势,此时正从之前的暗潮转明、愈发波涛汹涌,就在素家庄与铸剑山庄宣告招收女徒之后,飞奔投身者更不计其数。
“是!”小瑛忙应下,又道,“如此,庄主可要为燕回少侠她们重新安排个住处?”
素非烟微微一笑,道:“倘若果真挪了她们,恐怕她们才要为耽误教习进度而生气了。也罢。我叫你留意近来的信件,可有察获?”
小瑛显然是也想了起来,只摇头道:“并没有妫大侠的信。”
素非烟掐指一算,自上次分别已半月有余,期间她除了来信一次交代了铸剑山庄及桃花村等事之外,竟是音讯全无。
“还道说若我有了不懂便去问她,”素非烟不由幽幽腹诽,“可见是言而无信了……那甚么‘觉明道’‘枉生崖’究竟地处何方?我的人手却也毫无所获……”
她正暗自思量,又有女徒在外扣了下门,才到了近前禀告道:“启禀庄主!是朱夫人那边的信件,属下在外已经验过,无螙。”
素非烟便接过那递来的信件,展开一看,却是眉头一挑。
“庄主,可有不妥?”小瑛忙问道。
“算不上,”素非烟的声音中不辨喜怒,“朱夫人……不日便要前来拜访,小瑛,你安排好了。”
小瑛应下,心中对这位朱夫人却存着不少警惕。纵然为着庄主母亲的缘故,那朱家夫人有意交好,还曾为庄主在江湖上的立威暗中相助,然而她的男儿毕竟死于妫大侠之手,只这一点,恐怕便不可轻信。这些日子以来,她们素家庄正与妫大侠那边的人手合力收教女徒,丰阗城那厢却是分外平静,不知那朱夫人是何打算了。
而在此时,小瑛脑中思索的这人却并不在丰阗城内。赵荷华在玄机阁人马的陪同下,已经踏入了均州灵霄派拜访。
待客厅里,尚有两排高大弟子戍守在侧,气氛庄严。因门派之中多不好茶,因此待客所用亦为盏盏清酒。赵荷华轻抿一口便放下,想位于上首的灵霄派掌门道:“妾身的来意,想必您已知晓。”
连奇须发皆白,面似靴皮,从容不语之时却正有一拍宗师的气度。待将盏中的美酒饮尽,他方悠悠开口道:“这是自然。只是玄机阁既有意同我灵霄派联手,却不知李阁主为何不见踪影?”
赵荷华道:“阁主虽因阁中事宜暂未亲至,可要紧的事宜已交由妾身,以表我玄机阁的诚意所在。”
语毕,她眼神示意身侧候着的侍从,便有人从外押着一人走上厅来。
连奇原本尚维持着迷目养神的懒散神态,此时却是耳朵一动,不由得立起眼睛。
“哦,我还以为是谁呢?”手脚都被缠上镣铐的迟不晦精神依旧,不待走到近前便晃着头张口嘲讽道,“这不是给亲亲徒弟害了没死成的老不死么?老东西叫深来着?枸杞?”
连奇神色不明,却未搭理她,只是终于正眼向赵荷华问道:“这是何人?不知朱夫人又是何意?”
赵荷华还未出声,那厢迟不晦又抢答道:“我是你亲姨姥,乖孙!还不跪下来给我磕一个,到时候你恩将仇报,姨姥也能一道闪电劈死你个狗畜生!”
连奇表情不动,眨眼间厅内却已有骇人威压霎时爆发,连在桌上的酒盏似乎也在此时齐齐发颤,隐约嗡鸣。迟不晦在被针对的中心,五脏一震,竟不由喷出口血来。
“连掌门还请息怒,”赵荷华忙道,“此人正是那女魔头的好友,江湖上的‘千金不晦’第一杀手!”
那威压微微一弱,连奇的目光已沉沉落在赵荷华身上,只道:“哦?”
赵荷华武艺不精,虽在边缘,却也早已呼吸不畅,她暗恨这老头借势行着下马威,面上却犹自平静道:“那女魔头毕竟有明坤神剑在手,咱们投鼠忌器,倒不如先将它下落问清,届时猛虎去爪,对连掌门而言,胜之岂不容易?”
那厅上的威压渐渐散去,连奇不动声色。原本以他看来,所谓妫越州能驭明坤神力八成是假,可自他得来那铸剑山庄秘册参阅之后,却也难免为那神力胆颤心动。以防万一,这神剑自然是不在妫越州之手才更令人心安,而倘若是在自己手里,那便更令人满意。更何况如今江湖人恐怕不知楚颐寿的厉害,她竟也死而复生又与妫越州站在一起,才是最大的威胁。
如今在赵荷华等人面上分外恭敬,他的目的也已达到,便大发善心一般张口问道:“那明坤剑的下落,难道这女子知晓?”
赵荷华松了一口气,回道:“这是自然。她虽一路上不肯开口,可如今已到了强弩之末。”
迟不晦像故意同她配合似的,赵荷华话音刚落,她便鼓足了气力,张口便向那不远正座的连奇啐了一口。后者尚未设防,竟被迎脸喷了个正当中。
“呸!”
迟不晦见他不可置信,抬手便瞧见衣衫之上喷溅的血沫,张口大笑起来。
“装你爷蛋!你爹的,姨姥姥我早晚有一日活撕了你!”迟不晦恶狠狠地骂道,“老东西你且记准了!”
第83章 “这简直……一目了然。”
连奇的怒火暂时停歇于待客厅前响起新的脚步声之时。来人见这厅上情形似乎也吃了一惊,却是敛息正色,先向连奇行了一礼。
“徒儿拜见师父!”
赵荷华见到此人却是略生惊奇,不由得出声道:“素少侠?”
素是然闻言便也向她颔首,淡然道:“朱夫人锐眼,正是在下。承蒙师父垂爱,授我一身功夫又将我重伤治愈,如今在下已正式拜入灵霄派。”
原来素是然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将那从铸剑山庄得来的秘册送到了连奇手中,却难免大吃一惊,认出这连掌门却是当日在他与父亲南下求医之时偶遇的那位恩人。彼时连奇神志不清,却乍然自父子二人口中听得葛登死讯,不由得吐出血来,又在情急之下将淤塞内力大半传给了素是然。若是常人接到这数十年的刚猛功力,恐怕会登时五内如沸,落得个爆体而亡的下场。可谁知素是然这先天不足的习武之躯竟阴差阳错靠着其经脉阻塞生生挨了过来,而不致叫那功力再体内胡行乱窜。
待连奇清醒过来,不由得又是惊异又是惭愧,便趁势为素是然运功疏导,竟使这内力安然赠到了素是然体中。素家父子自然大喜过望,然而连奇犹急着回灵霄派确认那消息真假,便未曾逗留。而在素是然再度携明坤神剑秘册上山来后,两人相见又另是一番惊喜。连奇索性将素是然收作弟子,又为他治愈内伤,令后者何等感激涕零自不必多言。
眼下连奇已暂时将怒火按下,对赵荷华道:“朱夫人莫非是来寻老夫的消遣?这妖女,果真能吐露明坤神剑下落?”
赵荷华忙道不敢,举止间却十分镇定,只听她道:“连掌门还请息怒,若要因此伤了她的性命,岂不正好中了这千金不晦的计谋?须知她同那妫越州交情匪浅,甚至连所谓‘千金屋’所在都能与之透露,又焉能不知那妖女手中的神剑下落呢?她咬紧牙关不肯多言,如今才正是熬不下去了方出此一计,打的自然是宁死也不愿背叛的主意。”
连奇眉头一紧,耳边听着迟不晦再度忍不住的破口大骂之声,倒是将这话听了进去,便道:“那依朱夫人之意……”
赵荷华道:“妾身想向灵霄派再借调些人手,尽快将那‘黄金屋’撅出。”
连奇自然也知那江湖中的相关风声,闻此便道:“江湖上呜呜泱泱也闹了一段时间,却始终是无功而返。莫非……玄机阁果真已探知那黄金屋所在?”
赵荷华点了下头,又将目光转到已然气得咬牙切齿的迟不晦这方,柔声道:“千金不晦爱财如命,想必任何刑罚都比不得令她眼睁睁瞧着毕生所藏皆落于他人之手的痛苦。在此期间,玄机阁还要借贵派的地牢一用。”
素是然与赵荷华对视,又转瞬间将视线错开,他赞同道:“师父,朱夫人所言有理,不若便让徒儿将这妖女押入牢中!”
连奇面色深沉,出声允下,等目送迟不晦被押解着的身影彻底自厅前消失后,才又对赵荷华开口道:“朱夫人以为此计有用?我听是然所言,那牢里他关着的丫头却也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的。”
赵荷华莞尔道:“软硬兼施,出其不意,方为制胜之道。我以为连掌门既已应下,便不会生疑,如今要忧心的恐怕是那守门的弟子够不够耳聪目明、衷心可靠了。”
连奇见她宠辱不惊,哈哈大笑,此时倒当真将她看进了眼里几分,道:“朱夫人不必为此忧心,我灵霄派弟子自然值得信任!朱夫人不愧是能连献奇计助李阁主收权安内之人!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话中便是意指李尧风大刀阔斧立威之事早已为他看破,那背后之人正是这位默默无闻的朱夫人。从前李尧风多受阁内的三位长老掣肘,甚至在素家庄围攻妫越州之时亦险些因此丧命。而自他归阁之后竟逐渐借着分化制衡之术稳住形势,后又接连寻出那些长老的错处将其一一清缴发落,如今他未能赶至灵霄派也正有为此收尾的缘故。而在他背后指点之人,则正是也要在玄机阁挣得权势的赵荷华。
此时她只不动声色道:“连掌门谬赞。妾身一介妇人之躯,所思所想不过是为了报丧子之仇,所幸有阁主愿施以援手,妾身又岂能不思回报?那妫越州连犯杀孽却又武功高强,如今武林中人心惶惶,正是需要连掌门这第一人来主持正道啊。”
连奇听人恭维,自然宽慰,道:“老夫死而复生,想必正是天意如此,叫我除恶务尽!那小儿妫越州,纵使有明坤神剑在手,我亦不放在眼中!哼,只是如今,那铸剑山庄、素家庄同她沆壑一气、同流合污,却不得不小心行事。”
赵荷华道:“连掌门所言甚是。妾身听闻那楚柞楚庄主不仅死不瞑目,浑身上下已被野狗撕咬得不剩一块好肉,还被那铸剑山庄的新庄主贴上了罪行几何,悬尸于留州城示众……”
“好了!”她话未说尽,却已被连奇不耐打断,他沉声道,“楚贤侄向来刚正不阿,竟给楚颐寿伙同妫越州如此暗害作践!老夫必定要替他报仇雪恨,一正武林之风!”
赵荷华见此,只低下头来,垂眸不语。
连奇却又开口道:“之前传信,你还在找寻一女子,这是何故?”
赵荷华顿了一下,方答道:“连掌门可知从前妫越州青罗刀毁一事?”
见对方拧起眉头,她便将自己自玄机阁中了解到的事件原委简要讲明。连奇听完,却道:“你是想用故技重施?那妫越州莫非是傻的不成?几年前已给捅了一刀,如今又岂会不作防备?”
赵荷华闻言却是一笑,道:“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尤其是她那样的傲慢之辈。当日素少侠在素家庄围攻她一事,不知您是否有所耳闻?从之前、到如今,她要做的事便从未变过。这简直……一目了然。”
第84章 “他说错了话,自然要挨打!”
古道皑皑,寒风乍歇,苍青色天幕之下唯见一处炊烟袅袅,正是在这人烟稀少所在的唯一一所茶肆。几个行路人正聚成了一桌,闹哄哄煮起了热茶,在不断升腾的水汽间,却听得有人重重一叹。
“想当初,我与任兄也曾在此相聚,如今也不过月余时间,江湖中竟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听闻任兄最近似乎也消失了踪迹,唉!说到底风云莫测啊!”
说话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大方脸,肤色黝黑,中等身量,四肢筋骨发达,瞧着是个练家子。他口中所言的“任兄”恐怕正是人称“铁拳无敌”的龙啸门外家弟子任大康,不久前他还尚在此处与其说起素家庄比武招亲一事。不过这话不必说尽,旁听者也已知晓了他口中之人的身份。
“听说任大侠是在同妹子往云州探亲后便没了消息,”有人接话道,“我听说,他曾在素家庄参与了……那事,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唉!世风不古,仠邪当道!侠义之士接连遇害,如今的武林也当真反了天去了!”另一人显然对任大康并不熟知,便对方脸汉子话里的另一信息发表起了看法,“还敢放言明坤神剑为女剑,牝鸡司晨,大逆不道,莫非这武林日后便要遂了那魔头的邪风不成?!”
他这话音一落,便听得鸦雀无声,可观察众人神情,各个皆为苦大仇深。那方脸汉子咳嗽一声,也不敢再接下这话,只说起了另一个话题:“灵霄派连掌门死而复生,正是不世豪杰!方某此行,也是为了去往灵霄派拜访——若有用到我方城之处,为了惩恶除仠,我自愿效犬马之劳!”
桌上的众人听见便纷纷颔首赞同,直称这方城大义不屈。他们这些人当中也有不少正有此意,原因无它,实在也为了保全自身。那妫越州风头愈盛,又得了素家庄、铸剑山庄两派拥趸,广而告之大力招收女徒填充羽翼。男子虽忧愤惊惧,也曾跳脚怒骂,却实在有心无力,难遏其势。除了对妫越州此人畏惧愈深的原因在——从一开始的沈一贞,到近来遇害的楚柞,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群起攻之,她如今在这江湖竟成了再无异议的万人难敌,杀人的手法也愈发残忍可怖,联想起那犹在青州城上挂着的残躯败骸,又有几人能心中不惮、敢捋虎须?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如今江湖中的女子竟也不知听信了甚么,卯着劲便一个拉一个地要学武——蒙昧无知者众,竟也去不在意那背后之人是正是邪!有些小门派便也迫其压力愿对女徒扩招。算来数去,如今江湖中旗帜鲜明同此为敌的门派便只有一个灵霄派,有与玄机阁、点苍派成一联盟。不得不说,如今江湖中的大部分男子实则都对这联盟心向往之。
“方兄此去实在明智!”又有人称赞,低声嘲笑道,“听说那魔头从前也是灵霄派的弟子,却摆在葛登门下,方兄此去若是得了连奇掌门青眼,岂不是要听她喊声‘师叔’——”
“啪!”
那人话没讲完,脸上却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只觉又痛又麻,“噗”的一声,竟吐出混着血水的一颗牙来。
“甚么弟子,哪个师叔?”只听得一道怒意张扬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乍然落地,“你若有种,不妨再说一遍!”
“你!”
原本在桌前围坐的几人突临此变,忙后退着拔出剑来,闻声望去,见方才自外猛冲而入打人巴掌者却是个身量不高的女娃,浓眉横目,气势汹汹,四肢蓬然蓄力,一只手掌之上还印着森森黑气。
“长安。”
又有几人紧随其后走进了这茶肆,各个均为女子,手握兵器。为首者瞧着仿佛平平无奇,可一旦给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盯过,却叫人自脚底油然窜起一股寒气,在肺腑间盘旋难去。
“你……你为甚么打人?!”
方城稳了稳心神,见那挨打的男子脸上转瞬间便升起肿胀、红紫交接,便向宋长安问道。
宋长安心道那理由可太多。方才她们由远及近,便听得宋霓这内力深厚者转述起了方才这茶肆里几人的议论,岂能令她不动肝火?只说个最近的缘由,在她看来却也十足充分。
“他说错了话,自然要挨打!”
方城思索片刻,十分不解,大声道:“方才这位兄弟不过是有意打趣……可那……她难道不是灵霄派的弟子?”
宋长安再度扬起掌来,见对面人各个防备后退,便冷嗤道:“这一路我听了不少这样的屁话!实在叫人生气!一个‘弟’、一个‘子’,全是喊男人的!拜师学艺的女子并不算少,凭什么她们要做徒‘弟’?还有老师的女子,竟也要被喊成师‘父’!或是师‘叔’。实在是黑白颠倒,叫人生气!”
方城驳道:“简直是无理取闹!这称谓自古有之……”
宋长安撇嘴道:“哦,‘古’,自然是你们男人的‘古’,怪道我听不顺耳。可从今之后,便是女子的‘今’,这称谓便留不得!照我说,要叫‘妹女’才好……”
方城大怒,一时竟也忘记恐惧,跳脚道:“胡说八道!颠倒乾坤,不伦不类!一个‘妹’一个‘女’的是甚么叫法?简直荒谬你们——”
他兀自情绪难抑,便猛然给宋霓望来的一道目光给扼住了喉咙。方城后知后觉,竟一时冷汗直冒。
宋长安瞪着他,大声道:“是女人的叫法!你们不服,只管来打!”
随着她声音响起,在她周围的女子便齐齐将目光投来。方城等人挣扎片刻,却不敢妄动,只有方才挨了一掌的那男子难忍的声声“哎呦”。
“刘兄!你的伤要紧!”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方城一行人便迅速齐心协力将那刘姓男子扶出茶肆,不过片刻便从古道中消失了身影。
“嘁!”宋长安甚为不屑,她还等着大骂个痛快,以消抵这一路出行听来的一肚子气,哪知这几个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软脚虾。
“因为害怕,所以不敢争、不能争,”宋霓坐在她身侧,似乎是解释道,“这世上便是谁的拳头硬,听谁的。”
宋长安却没听清,问道:“霓姊,你说甚么呢?”
宋霓转头瞧着她,道:“弱者听从强者,这法则亘古不变。所以,只要够强,他们自然无从异议。”
“或许,”她沉思着道,“‘弟’也可指女子,‘子’亦是女子。倘若世上再无有他们了,还分甚么称谓么。”
“啊?”宋长安没忍住瞪大了双眼,道,“好像……好像是这样?霓姊,你这话仿佛也很有道理啊!”
“等等等等,”与她们同行的一人无奈地打断道,“你们先别乱想啦!长安这气不妨等着之后再生!眼下最重要的便咱们此行的目的——除了游说这外界的女子,便是要找寻那个地点的消息。尤其是后面这个,州姊要问起来,还是一无所获呢!”
宋长安长叹一声,将头搁在胳膊上,苦恼道:“好罢!可我们从南到北,一路上也打听了不少,半点也没有那个‘觉明道、枉生崖’的消息嘛。”
宋霓皱眉道:“这名便不似寻常,恐怕……”
方才打岔的那女子问道:“恐怕甚么?难道你在忧心我们找不到?”
“不,”宋霓却摇了摇头,却没头脑一般兀自问道,“妫大侠,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
第85章 “我觉得也不是!”
妫越州如今所在之处,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崖壁皑皑,苍山负雪,打眼望去是人迹罕至之境。妫越州一袭玄衣、头戴斗笠,脚步正在这山崖之中穿行。这段时日以来,她几乎已走遍了五洲境内为她所知的那些山川高崖,为的便是能找到沈流芳遗信中的那方“绝壁”,可惜至今犹未有所获。
“——都说了,你自己那怎么成?”未分别之时,楚颐寿对她的提议并不赞同,只道,“且等我将这庄内归整齐了,再同你一起!”
妫越州却摇头道:“师母,你不能走。”
楚颐寿竖眉道:“怎么?莫非你还瞧不起我这残废不成?!”
“你若是残废,那天下人又岂算得上齐整?”妫越州道,“况且,有师母在,我绝非是孤身行动。”
楚颐寿瞪了她一会儿,忽又想起曾在谷底之时两人之间的某些交谈,不由得问道:“你想叫我作甚?”
“师母如今重掌山庄,何不趁势广受女徒?师母这里百废俱兴,我会传信给姜问,叫她正好带着桃花村人前来助力。”妫越州坦诚道。
楚颐寿笑了一声,却道:“你是一准将我安排好了!既然如此,你也该留在此处亲自替我出力才是!才做了我一天的徒儿,没有挥袖便走的道理!”
妫越州便同样笑道:“时不我待,天机正好。我也会写信告知她们,大家伙儿齐力找寻。只是有些地方,到底只有我去得了。至于要在师母这里尽孝么,却也不急。”
楚颐寿怒道:“照我看你是急得很!流芳信中所提及之处,八成也正是她的殒命之所,想必惊险异常,凭你这半吊子的劲儿,莫非是去找死?”
妫越州毕竟也是个唯我独尊的性子,闻此不由也升起几分怒意,便不再解释,只冷声道:“我非去不可。”
楚颐寿一拍椅子站了起来,喝道:“好哇!你是英雌好女,偏偏来逆我的意!与其叫你在外面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我一掌了结了你去!”
话音未落,便是一掌拍了过去,妫越州自然毫不避让只管接招,师徒二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不一会儿便从这书房转移到了户外。腿上绑好信件的小真这时倒不急着离去了,一挥翅膀也跟去观战。
只不过她翅羽刚起,利目却已敏锐捕捉到附近一个躲闪不迭的人影。显然楚妫二人亦有所觉察,便不约而同停下招来,分站两边。妫越州展目去看,却见那不远处面露尴尬之人正是楚人修。
“妫……妫大侠,”她犹豫道,“我找你有事。”
妫越州不理会楚颐寿特意作出的拂袖之声,便随着楚人修寻了一个僻静之所,见她一时沉默,便暂将因楚颐寿而起的一肚子气搁置一旁,开口道:“我已写信给神医姜问,有她在,你母亲必然无虞。”
过了良久,楚人修才应了一声,瞧她一眼,却道:“妫大侠,我是想告诉你青罗刀一事。原本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将它的几块碎片带回,却不忍重铸,只将它粘好,想着有朝一日能归还……可是,我方才去房间,却发现它已不见。对不住……”
妫越州顿了一下,叹道:“何必道歉?”
楚人修道:“我只是……原本说好的。”
妫越州摇了摇头,对这一话题不再多谈,又问道:“我要托你一件事。”
在楚人修诧然的目光中,她继续道:“须请你帮我寻一人,是个女子,名为‘陆还青’,身量高挑,眉眼坚毅,武器是一柄长刀。她大约是与沈佩宁同行已来到这附近。”
姜问在来信中提及,迟不晦、陆还青与沈佩宁三人一同自村中逃走,迟不晦武功高强自不必担忧,剩下的陆沈二人武艺相当大抵会结伴同行,既然一人在铸剑山庄现身,想来另一人也不会距离太远,唯一需要担心之处便是她是否会恰巧遇见楚柞或素是然之流。此时孤身找寻未免要耗费时间,妫越州本想托付于楚颐寿发动铸剑山庄人马,然而二人刚刚吵了一架,自然是谁也不肯率先低头讲话了。
楚人修闻言却没急着应下,只是问道:“为甚么是我?这……这庄里……”
妫越州道:“你是这里的少庄主,纵然一时失意,难道便会泯然众人?”
楚人修便感到肩上被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妫越州道:“交给你了,还须尽快。一旦有了消息便告知于我,或者她。”
这个“她”自然是楚颐寿。
妫越州见她默然应下,便不在多言,转身离去。然而没走几步,那厢楚人修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妫越州!”
楚人修迎着她转身望来的目光,飒然一笑,眼角尚闪着热泪,却高声道:“妫越州,你同我喝酒么?咱们喝过一场,我便答应!”
妫越州楞了一下,便悠悠笑起来。
楚人修轻车熟路,先自这山庄的酒窖中抱来两坛,随后便带着妫越州一跃到了房顶。夜幕四合,星子隐现,楚人修打开一坛,清冽的酒香便霎时逸散到了这夜色与星光之中。
“我妈还在困觉呢,不能多喝,”她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向口中灌了一口,“我只喝一点。”
妫越州学着她的样子,将被推来的另一坛清酒打开,也抱在怀中作出要喝的样子。
“会没事的。”她安慰道。
“没事真好,”楚人修却没看她,只是自顾自像嘴里倒酒,喃喃道,“其实我真是害怕,她最后捉住我的手要说的话……万一,万一是让我为父报仇呢?”
“还好,还好不是。我刚刚也去看啦,他死得可真不体面啊,哈!若妈见了,定是会不忍心,我倒庆幸了,她还晕着。不必叫我去想解释与缘由,我是不是……真不孝顺?”
“其实他待我也算好,从前总是好的,为此我也想留住他——然而这个山庄我非要不可……他却又给我上了最后一课,哈哈,多余的仁善,最是要不得!”
“妫越州,你为甚么……你看我这样子,我这样落魄,从前都是假的,不堪一击,我真的……我、我真难过啊……”
她一沾上酒便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才发现没有妫越州的声音,便接着酒意和星光去找她的身影,见她神色仍与之前无异,不免发起呆来。
“我这样,是不是很没出息?”她突然开口问道。
妫越州便将酒坛挪远,淡然望着她的双眸回复道:“不是。”
楚人修同她对视良久,才张嘴咧出一个笑来,点头道:“我觉得也不是!”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她打着酒嗝道,“这诗是这样么!肯定是的,我楚人修一路顺风顺水,可难道便怕了困境挫折么!我叫你来,额,叫你来你告诉你,别以为我就会将铸剑山庄拱手、拱手相让了!我可不愿意!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妫越州低声复述她的话,不免笑道,“正是此理。”
楚人修听见,便转头问她道:“你、你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么?飞云落泥,困顿之时……”
“自然有过,”妫越州道,“那时是当真差点没命了……”
“哦!”楚人修醉意愈浓,听见了这句却十分感兴趣,便撑着头凑近问道,“那是什么时候?你怎么、怎么撑下来的呢?”
妫越州伸手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脑袋,回道:“你应该知道的,正是青罗刀毁的时候。”
“哦!”楚人修勉力点了点头,道,“那你是怎么、怎么活下来的?”
妫越州想了想,径直答道:“因为愤怒。想叫我死,他们还不配。”
楚人修闻言便嘻嘻笑了起来,眼皮越发沉重,却仍旧强撑着认真道:“我想和你做朋友。”
“一直都想。”她又低声补充。
妫越州笑了一下,应道:“好啊,咱们做朋友。”
楚人修立刻便激昂起来,又将酒推在妫越州怀里,摇摇晃晃地用自己的坛子同她的碰了一下,道:“好友,且共饮此酒!”
妫越州心生快意,便也同她一起将酒倒进嘴里。
——之后发生了甚么来着?
妫越州在下山的路上,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之后的事情了。她只记得又同楚颐寿打了一场,才让她在有条件的前提下勉强同意。
“沙沙……”
正在此时,却有踩雪之声渐渐响起。妫越州听着它由远及近,判断出这大约是个不通武艺之辈,便等在原地,只待此人现身便多问个消息。然而当这人真正出现、抬起脸望来之时,二人却霎时一同陷入沉寂之中。
第86章 “你身上的伤……都好了罢?”
过了好一会儿,许是觉察到妫越州并无出声之意,对面那人方再度埋下头,同时脚步后撤,显然是欲尽快逃离之态。她身量矮小又纤细,低眉时总带着三分愁苦,如今转过身,便屏气凝声快步向来时路里去,就在心中数过第二十八声时,身后方突然传来了妫越州的声音。
“站住。”她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才继续冷声开口道,“你在这里作甚?”
那人小心翼翼地捂着自己的头巾,闷声道:“躲人。”
妫越州道:“躲甚么人值得你来这鸟不拉屎的山里?”
“……坏人,”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用更低的语声答道,“做坏事的人。”
“哦,”妫越州不冷不热地应了声,道,“是么。”
她原本无意纠缠,一见此人从前那些记忆便翻涌而起,是以胸腔中便积郁着一股闷气,可此时也并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妫越州漫不经心地想着,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决定继续下山,谁料还未举步,却听得那人低低出声问道:“你身上的伤……都好了罢?”
她关心此事,大概也正常,毕竟当初正是她三拜五求地请来了姜问,为此又几乎散尽了家财,事后却匿了踪影、不敢再见——毕竟妫越州身上最重的一处伤,如今深入肺腑的一味毒,便是为她所赐。
妫越州从没想过去找她。然而今日遇见,此时却终于忍不住冷笑道:“邱微,你问这个,是找死么?”
邱微身体一僵,却道:“你叫我死,那也是该的。不如就在此动手,我才算了无牵挂了。”
“了无牵挂”这话算是不假,邱微无母无父,曾经嫁过人丈夫却也早逝,曾经只带着一个不足岁的病弱兄弟在婆家艰难讨生活。她的婆家曾经也是小有名气的一户人家,若非是为了给积病羸弱的大少爷冲喜绝不会讨了她做媳妇。邱微为公婆不喜,也多为那家中人瞧不起,大约只有一个幼弟相依为命、能了作宽慰。再后来就是遇见了妫越州。彼时她以一刀结果了那与江东三恶暗有往来的老公公的性命,又险些打残了那几个惯常闝赌的小叔子,最后竟扶持邱微当了家。之后,邱微那无比怜惜的幼弟夭亡,那夫家的一干人等也被她散遣而去,如今便只剩伶仃一人过活了。
眨眼间,妫越州已来到她的身侧。她低眸望去,似乎是在打量邱微如今不似作伪的神色。
“你那兄弟死了?”她又问道。
邱微阖了下眼睛。她幼弟的死,很难说究竟是事发偶然还是命中注定。就在她忙着去求神医姜问出山之时,那个被江东三恶挟持用以威胁她奉命的“软肋”却因得不到及时看顾,被一场风寒带去了性命。彼时邱微看着他的尸体,却一时难以辨明自己的心情——是悲痛难以自抑,还是暗叹如释重负?可说到底,她还是欠了妫越州的。
“你不杀我,”她用惯常低柔的声线对她道,“你还是下不了手去。这才是……唔……”
话尚未说完,妫越州便伸手扼住了她细弱的脖颈。邱微瞪大了眼睛,几乎惊诧地望着妫越州此时的神态。
“我下不了手去?”她的这一声笑中包含嘲讽与恶意,“邱微,你可知自己在说甚么?”
就在邱微险些因窒息而陷入晕眩之际,妫越州却又乍然松开了手,冷眼瞧着她伏在地面,犹如溺水者一般劫后余生、大户呼吸。
“这不是挺想活么?”她拧着眉,又问起之前的话题,“你究竟为甚么到这里来?”
邱微兀自平复了许久,才哑声道:“……有人、有人在找我。”
“——仇家?”
邱微摇摇头,却又笑了一下,她抬头望着妫越州的双眸,张口道:“是你的仇家。”
*
“甚么仇家!”迟不晦在地牢中伸了个懒腰,对隔壁牢房里的陆还青埋怨道,“我受此算计,分明是给妫越州那个挨千刀的连累啦!”
“……果真如此,”陆还青沉吟道,“素是然将我捉到此处,恐怕也是打的妫大侠的主意。”
她在那一日被素是然从铸剑山庄擒走,后便给严加看守锁在了这灵霄派的地牢中。不知他们究竟是何谋算,这些日子以来并未对她进行任何虐待打骂。只是被暗无天日囚禁在此处,精神到底萎靡不少。如今乍见了迟不晦,陆还青才焕发起精神来,急忙同她攀谈。
“哼,总之就是她太招人恨的缘故!连带着我的金屋也快要被糟蹋了,”迟不晦依旧愤愤不平,眼珠一转却盯着陆还青脚边不远处问道,“那是甚么?他们难道还允许你带兵器么?”
陆还青闻言,便将那柄长刀拿起,低声道:“这是妫大侠的青罗刀。我从铸剑山庄拿到的,本想趁机还给她……素是然……他瞧出这刀已废,却还要强夺……”
她说到此处,难免有些伤心,继续道:“这刀……已经再度碎了。”
她举起那崭新的刀鞘微微晃动,便传来“哗啦哗啦”一阵碎响,在这沉闷的地牢中格外清亮。
迟不晦沉默片刻,没忍住捂着肚子笑出声来,她一边笑一边大声道:“她瞧见了肯定要气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过了一会儿,迎着陆还青略带不满又一言难尽的神色,她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你在这里,他们难道没有问你些别的?”
陆还青将青罗刀妥帖放下,闻言便沉思着摇头,道:“他们一句话也不与我多说。”
迟不晦便问:“那你知道明坤剑的下落吗?”
这话音落下,她却不等陆还青回答,继续自顾自地开口道:“唉,妫越州倒是将那神剑藏得严密!却可怜了我,被捉起来下牢不说,还给人用金屋做威胁!唉,那可是我小半辈子的积蓄哇!那比我的命还重要!”
陆还青望着她突然咬牙切齿、声泪俱下之态,缓缓眨了眨眼睛,正欲开口,却听见地牢中突然有脚步声沉沉响起。转眸看去,便见是两个身着灵霄派服饰的男弟子,手中还拿着一件物什,来了亦并不多话,只是将手中拿到的那东西将迟不晦所在的牢里一丢。
迟不晦一个飞身便稳稳接住,失声道:“该死的!这是我的玉壶!!!”
“金屋的密道入口已被咱们探知了,”有个弟子出声道,“这便是在那入口处捡到的。千金不晦你可要想清楚了,倘若愿意说出真相,掌门宽宏,还能给你个机会。”
第87章 “你再敢向前一步,我要你的命!”
沈家位于衮州洛河以南,离均州并不算远,有因铸剑山庄实则临近两州交界之处,路程则又大大缩短了不少。沈佩宁毕竟是首次孤身上路,胸中打鼓在所难免,不过既然是恶狠狠憋了一股气出来的,那就绝无害怕的道理。出庄之后,她先找到了与陆还青藏在林中的那匹马。在暗暗同陆还青道了声歉之后,她便牵着那匹马走了。
“反正她们会遇见的,到时她必定知道了,”沈佩宁心道,“只是我如今要如何骑马,才是个难题。”
沈佩宁不善骑乘,从前要么与宋长安一起,要么与陆还青共乘。她撇了下嘴,心中又生了些不服气,不由得侧眸打量了一番那牵在手中的温驯棕马——这是颇具经验的陆还青特地从驿站换来的。
她想着妫越州从前的架势,先是在马头上轻拍了两下,见它无甚反应,便鼓足勇气,连身上轻功都运足了,一下便踏上那脚蹬。她本做好了一个不甚给摔下去的准备,岂料上马的过程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等沈佩宁稳稳坐在了马鞍之上时,却还有点惊异,随后才大大松了口气。
“好马儿,乖马儿!劳烦你驮着我走!”她学着记忆中旁人的样子轻轻夹了下脚蹬,果然这马便“得得得”迈起了脚步。沈佩宁感受着未褪寒气的微风拂过脸颊,胸中升起了一小簇得意的火苗。不过,她是个十足谨慎的性子,甫一骑行,并不敢催得多快。
这样也挺好。如今的她其实心乱如麻,还需要多一点时间才能将它们理得清楚些。
——我妈妈是谁?她真叫“沈流芳”么?为甚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她的事情?家里……是爹爹他们不许我知晓么?
——不,不要那么快相信那怪人的话!她同妫越州是一起的,谁知是不是就为了她开脱呢?哪怕退一万步,退一万万步来说,就算我爹真有错处,难道我就不能做些甚么?凭甚么我的一切事都要她来拿主意!
我就是恨她。
沈佩宁再度在心中重温一番对妫越州的深恨无疑,思绪便转到对如今沈家现状的推测猜想中。当初她被族里的远房二叔一家轻易赶走,由着他们鸠占鹊巢,此恨自不能忘!沈佩宁原本的打算是从妫越州这里学完了惊鸿剑法,对自己的武功更有把握之时再去夺回沈家,如今倒是不得不提早了。
——这个沈家族叔,究竟是跟的我妈妈的那个“沈”字,还是跟了我爹?
沈佩宁拧着眉头,脑海中乍然浮现当日她在心神恍惚之时被刚出家中的场景。那时的“二叔”并不知晓给她牢牢护在怀中的是名动江湖的明坤神剑,倒也未加以阻拦,甚至还给了她不少银两,叫沈佩宁好好寻个出路——回沈家却是不必再想了。
“你一介女子之身,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担得起这硕大家业?”他的语气笃定而轻蔑,“这沈家的一切都是原儿的,我到这里来,却也名正言顺!”
彼时沈佩宁犹沉浸在悲痛之中,并未细思他的话,如今再一回想,却难免琢磨出点不对劲儿来。
沈原是她的长兄,同父亲一起死在妫越州的手下。可那怪人似乎并未提起过她哥哥。
她自称是母亲的至交好友,为甚么会收下杀了她至交亲子的人做徒儿呢?
除非……
这样想着,脑中便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可细思起来却又觉荒谬。沈佩宁再度告诫自己不可轻信妫越州那师母的说法,心中疑云重重,便愈发坚定了要回沈家查个分明的信念。
论武功,那位二叔一家并无佼佼者,当初的沈佩宁纵然不敌,如今的她却不怕。唯一需要小心的,却是这路程之上。沈佩宁首次独行,对于路线方向并不熟悉,前几日难免警惕留心、常备不懈,过了好几日风平浪静后才渐渐放下心来。然而等她反应过来之时,便发现自己竟走岔了道,虽入衮州,却是到了一处陌生的小镇。
沈佩宁牵着马在这不算宽敞的道路上行走,想先找个地方稍作歇脚,也得喂这马儿些粮草才是。这路上行人不算多,却大都自以为隐蔽地投来打量的目光,沈佩宁捏紧缰绳,只作未察。
“你这个小贱人!老子打死你!!!不孝的东西,早知便将你这赔钱货早早淹死了事……你别跑!”
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就在这街道不远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提拳追着个瘦小丫头打。那丫头已然挨了不少拳头,却还是一边哭一边踉跄着向外跑,脸颊两侧都已红肿,却还是口齿不清地喊道:“……我想去学武功,有甚么错?人家二丫妈妈就送她去啦!我就是要跟她们走,我不要你们了!我恨你们!!”
“老子打死你个不要脸的小倡——啊!!!”
那男人原本怒发冲冠、气势汹汹,却突然感到那扬起的手臂之上一片寒意,紧接着便看到大片的血液涌溅而出,没忍住便悚然发出一声痛呼。
沈佩宁收回剑,任由那殷红血迹自剑身蜿蜒而下,滴滴答答砸在地上。那女孩原本正抱头躲避,转眸看来之时神态中仍有惧恨交加,她望着沈佩宁的身影,难免怔了片刻,方急忙向她的方向跑来。
“……姊姊!姊姊!你们还没走!”她哭着道,“我爹把我锁住了,我、我才刚跑出来……你们还没走……”
她跑得急切,身形却不稳当,离得近了沈佩宁忙将她扶住,心中也同时思索起了她的这番话。
“当家的!当家的!”这时一个妇人突然冲了出来扑在了那男人身上,口中叫道,“你这是咋的了啊,当家的!”
“——滚开!”
那男人虽然在沈佩宁的剑锋之下毫无还手之力,此时对着媳妇却很是神气。他一手捂着那血流不止的手臂,一下便将那妇人摔开了,又站起身来,恶狠狠地望向沈佩宁,似乎下一刻便要冲上去了。
“当家的!当家的你可不能出事啊!”那妇人却眼疾手快抱上了他的脚,口中哭着喊道,“那铸剑山庄的那谁还在墙上挂着呢!谁知道女魔头在哪呢!这群人……这群人都是……她、她们可惹不得啊!你要出事了,我和小丁子咋活啊!当家的啊……”
听着妇人的话,这满脸横肉的男人面容中才飞快浮现出几分后怕之意,却仍旧咬牙切齿。许是听着脚边的嚎叫实在聒噪,他一脚便将她踢出老远,这才理顺了气。
“你们、你们……”他手臂上的伤口流血不止,可许是因为妻子的提醒,这时他倒不敢跳脚,只是扯着嗓子喊道,“丫头子是我家的人,你们不能带走!”
“不带走,留下被你打死么?”沈佩宁面沉如水,一手提着掺着血影的利剑,话音之中煞意十足。
那男人却叫道:“我打我的闺女,关你甚么事?!”
沈佩宁冷声道:“都是女子,这事我为何管不得?!你为父不慈,这样的爹,有不如无!”
那丫头这时也大声喊道:“我不认你做爹!从小到大我吃过一口饱饭么?你还天天打我!我就是要去学武功,再也不叫你、不叫你们欺负我了!”
她这话说得近乎声嘶力竭,轻易便将对面的男人气得青筋暴起。然而刚刚挨了一脚的那妇人却只是垂着头,按着自己方才被踢得疼了的胸口,对这话半点似乎半点反应都没有。
“噌!”
几乎谁也没看清,沈佩宁已将剑刃对准了那男人的咽喉。她扬声道:“你再敢向前一步,我要你的命!”
那男人登时想被封死了穴道,果真半点都不敢动弹。那侧后方的妇人此时又顾不得疼痛了,慌忙爬着起来抱住她男人的脚,一双怯懦愚顿眼睛小心翼翼向沈佩宁望了一眼,却不敢开口,最后才对那丫头喊道:“——丫头子,你……你……这是你爹啊!”
那攥着沈佩宁衣角的丫头原本对她只作不见,如今再听见这话,却霎时泪如雨下。
沈佩宁却也直直向那妇人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剑收回。
她将那丫头扶上马,带着她出了那小镇。一路上行人纷纷注目,却仍旧无一人敢上前。
沈佩宁先带着那丫头寻了个医馆,又从她的口中听到了更多事情的原委。
原来早些时候便有几名女子在这镇上住过一小段时日,言明她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替素家庄招收女徒。如今江湖上传言纷纷,风起云涌,女子们的心思大都活络起来,是以当下便有不少人意动。纵使也有男子跳脚阻拦,可一来这些女子武功不弱,二来她们背靠却正是在江湖中凶名远扬的“魔头”妫越州,他们最后也只剩敢怒不敢言的份儿了。这丫头本名也便叫“丫头子”,她与隔壁的好友二丫约好了一同报名,哪知前者却在临行前被父亲发现给锁在了家里,她不肯放弃终于逃脱出来后,却又被父亲追了上来毒打。
“素家庄……”沈佩宁沉吟道,“我会送你去的。”
丫头子的伤口刚刚被处理好,闻此不免身体一动,又痛的龇牙咧嘴。
“姊姊,你、你不同二丫她们一起的么?”她问道。
沈佩宁摇摇头,只是道:“别担心。你们会再见的。”
第88章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也自然该冲着你来。”
因着丫头子的伤势,沈佩宁便特意寻了处驿站,决意等她身上恢复得好些了再继续上路。她自己虽有要事,可既然救下了人,便该送佛送到西才是。在她停留的这两日里,亦留心听到了更多的江湖要闻。当沈佩宁推开窗户,瞧见越来越多的女子身上都佩戴上武器之时,总免不了微微一笑。
“……沈姊姊,你喝水吗?”丫头子的声音突然从沈佩宁身后响起。
她转头一看,便见这身上缠着不少绷带的小丫头正提着一个茶壶,面带恳切向她望来。丫头子受了不少的皮外伤,恢复能力却也堪称强悍,不过两日的功夫便瞧着行动无异了。自她能自如下地之后,便总想着能替沈佩宁做些甚么来报答她的恩情。不是抢着去为她打洗脚水,便是要去烧菜服侍着她用饭,沈佩宁对此只有手足无措的份,连连拒绝。不过丫头子显然没有轻易放弃,这茶壶便是她从楼下提来的。沈佩宁晨起练完一套剑法又用湿布净了身,总该到了口渴的时候。
“——不,”沈佩宁刚一皱眉,见她神态低落下来,便改口道,“谢谢,替我倒一杯罢。你也喝。”
“好嘞!”丫头子欢快应下。等沈佩宁到桌前坐下,她还是在一侧站着,想着能为她随时添杯。
沈佩宁瞧她如此,很是头痛,便直接将她拉下,正色道:“你不必如此,我不需要你的报答。”
丫头子觑着她的神情,嘴唇动了动,良久才嗫嚅着开口道:“沈姊姊,你救了我……我……我也不会做别的……只是想尽一点心,好好地服侍你……”
沈佩宁闻言,难免心中一酸。这丫头子生在一个屠户之家,妈妈不疼,爹也不管,每日只有辛劳干活才能换一顿饱饭。如今她感念沈佩宁的恩情,想到能为她做的便也只有这些了。沈佩宁能够了解其中缘由,便拉过她的手道:
“我不要人的服侍,你也不要为我做这些——不然我真的恼了!丫头子……你要记得,我帮你,只是为着咱们都是女子——只要牢牢记住这句话,就算报答我啦。”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再者,你现在还小呢,既然你日后要去素家庄学武的,报恩甚么的又何必急在此时呢?”
丫头子愣愣盯着她,终于扑簌簌落下泪来。她低声道:“沈姊姊,我、我都记住啦——多谢你!我……我……真的谢谢你……”
沈佩宁怔怔地望着她,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不过她很快晃了下头,道:“既然你已经恢复好了,那么咱们便上路罢,早日将你送到目的地。”
丫头子自无不应。不过等沈佩宁载她骑马之时,心中却不免想到:“沈姊姊这样好,若不是和二丫早有了约定,我真想就此跟着她啦。而且她仿佛另有急事要办,我这样的跟上去岂不是当累赘么?还是等以后罢!”
二人被马驮着走出不久,就在骑艺日渐精湛的沈佩宁在思索从衮州到素家庄的近道之时,恰好便迎面遇见了同样骑马赶来的二人。丫头子瞪大双眼,险些从马上跳起来,她大声喊道:“二丫!二丫!!你回来找我啦!”
沈佩宁忙勒住缰绳,定睛一看,对面马背之上除了有个小姑娘之外,还有一个瞧着十分面熟的人。她翻身下马,将丫头子接了下来,在她激动地同朋友寒暄拥抱之时,沈佩宁想起了这面熟女子的名字。
“燕回。”
燕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冷硬的眉眼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打量。此时她瞧见沈佩宁,便微微颔首,同样招呼道:“沈佩宁。”
这话说完,二人便陷入了静默,这其实还是她们之间的首次交谈。沈佩宁在心生尴尬之余,猜到如今江湖上的女徒风潮便是由妫越州联合素非烟掀起,却没料到原来桃花村人也出来了。她想起被自己留在村里的明坤剑,便问了一句。
“还在,”燕回简略回答道,“州姊让问姊藏了起来。”
沈佩宁便点了下头,正欲告别,边听对方又问道:“州姊在哪里?”
沈佩宁讶异扬眉,反问道:“她难道不在铸剑山庄?”
燕回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这话的真假,之后才摇头道:“不。”
“我知道你的身世,”静了一会儿,她又突然说道,“不要做伤害她的事,沈佩宁。”
沈佩宁又是一惊,心知肚明这个“她”字必然是指妫越州,便抬头瞪着燕回,语气不善道:“这关你甚么事?”
燕回却回道:“这不关你的事。”
直到丫头子被顺利接走、沈佩宁同她们分别许久,孤身走在回洛家路上的她还是愤愤不平,心中骂过妫越州一回,便要将燕回这讨厌鬼搓扁揉圆踢上一顿。心气不顺地赶了一路,便终于瞧见了从前熟悉的家门。沈佩宁憋着气,上前便一脚将门踹开,怒道:“沈常兴,出来受死!!!”
几只在檐下停驻的麻雀霎时展翅,扑棱棱飞远了,几根鸟翎悠悠落下,恰好粘在了来人的肩上。那是沈家的一个仆人,见了沈佩宁却不认识,愣了下便问道:“你是哪个?胆敢来……啊——”
沈佩宁收回腿,面如寒冰继续向里走,没走几步又正好撞见了闻声前来查看的一个男子。她冷笑一声,拔剑便向他咽喉处刺去。
“——沈、沈——爹!!!救我——”
这男子正处青年,一身锦绣华服,遁逃不迭,狼狈哭嚎之时的嗓音十分难听。沈佩宁没两下便收拾了他,正想着该刺他何处好叫人闭嘴之时,又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住手!住手!”一个蓄有长须,体格矮胖的中年男人伸手道,“有甚么冲我来,我是这里的……”
剩下的话语之声却在他瞧见转头的沈佩宁之时戛然而止,沈常兴如遭雷击,仿佛霎时给人扼住了脖子似的,结巴地开口道:“你、你……”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沈佩宁盯着他道,“也自然该冲着你来。”
话音未落,又是一剑向这位“二叔”取去。沈常兴躲闪不急,只听得“噌”一声,肩膀上便被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沈佩宁这招来得既准又狠,纵使此时的沈家还有不少家丁仆役,却都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瞧着沈常兴被逼在剑光之下。
“——啊!!!”沈常兴难忍疼痛,迎着沈佩宁的眸光,却失声道,“你、你是……你是沈佩宁?!”
这话里藏着惊诧十分,乍一照面时的惧意却消退不少。沈佩宁眉梢一动,却不答反问:“我是谁,莫非你不清楚?”
“别过来!都别动!!!”沈常兴只感到颈前的剑锋已然刺进肉里,早骇得面无血色,对沈佩宁道,“不管、不管你是谁……你是人是鬼……这里的东西你都拿回去……都拿回去……求你,求求你饶我一命啊……”ù
沈佩宁冷眼看着他瑟瑟发抖、涕泗横流之态,回忆起自己当初竟会受其欺辱,心情愈发不美妙。她深吸口气,却不急去说破自己的身份,反而问道:“沈一贞呢?”
假若她是沈佩宁,便不会问出这样的话。
那沈常兴闻言两眼一翻,险些晕死过去,好在有脖子上的刺痛仍旧揪住了他的神识,他再不敢求饶,只是哆嗦着尖声道:“表姊,表姊……这不能怪我啊……我婆娘难产……那信到了我手上不假,是沈一贞夺去的!我……我……我大儿子也被他夺走了……是他!是他狼心狗肺将亲闺女赶出去了!表姊我……这跟我无关呐……啊!!!”
沈佩宁听到最后,已然双目发红,一剑便在他身上捅了个窟窿。
第89章 “我儿姵宁,见字如晤,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她心神俱震,一时竟没留意到骤然自身后袭来的一剑。在颊侧霎时锐痛的刺激之下,忙闪身避开。沈常兴则亦急忙从原地爬走,被家丁搀扶着站起。
沈佩宁伸手碰了碰脸颊,毫无意外沾染了湿热的血腥气。她抬眼,盯着被救下的沈常兴,又打量了一番在方才出手后如今已拦在前面的几人——身着打扮似乎正是这里的护院。沈佩宁默数着自身的吐息,心中竟奇异般平静下来。
“——不,你是沈佩宁!”那厢沈常兴盯着她看了又看,倒是冷静了下来,便又有了颐指气使的排场,“都上!杀了她!不能让她活着走出这沈府!!”
众人得令,同时出动扑杀而去。沈佩宁却仍在原地,她呼出口气,恍惚间又忆起了曾经在素家庄地道中的情景,那时同样有许多刀剑向她杀来。然而在她的眼中,这些人的动作却霎时变得无比迟缓,一切声音亦在同时消泯,仿佛在这天地之间,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亦只有这孤身一剑。
“噌!”
那是极快的一闪剑光,却又仿佛亮彻天际,就在令人疑心那是否是幻觉作祟之时,下一刻紧接而来的却如摧枯拉朽,声势浩大,不可逆转。
“嘭!”“嘭!”“嘭!”
“啊!!!”
沈常兴尚未从眼睁睁目睹众人顷刻扑地的惊惧之中回神,咽喉之上却又是一寒。他愣愣抬头,视野中便只剩沈佩宁那张染着血迹、又冷凝如冰的面容。
“把一切,都说清楚了,”她轻声提醒道,“你最好听话。”
于是沈佩宁终于得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是一个被完整掩埋后的故事。
故事的一开始是一个名叫沈流芳的女人,一个兴许同那世道格格不入的女人。她一介女流之辈,可偏偏要在武学上争一口气;她不守于闺阁,最爱到江湖中去搅弄是非;她不事昏傢,倒是有不少情人,还赘个“童养夫”传宗接代;她不孝不悌,早早的和家里人断了关系……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女人,自然也没有好下场。就在她消匿行踪之后,她的存在也被周围的人齐力抹去。她的“丈夫”迅速侵吞了她的家业,她的亲人亦对她的过往不置一词,没人去找她,连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她绝笔信的远房族弟也只是将这封信当成了砝码。
“……是一只鸽子,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东摇西晃的竟摔在我家院子里,我那婆娘临盆在即,心善想将它救活,却意外发现了那、那信……”沈常兴磕磕绊绊地道,“后来,她难产死了,那信却没丢,便、便落到了我手里……我认得那署名……恰好沈一贞正带着人马找来,我便……我便给了他……”
沈常兴一开始想的其实是要换些银两。他一贯胸无大志,又胆小怕事,整日里无所事事,连发妻下葬的钱都出不起。然而沈一贞一见那信,却登时大喜过望、欣喜若狂。他不仅痛快给了沈常兴不少好处,还提出了另一个交换条件。
“他、他要将我的小儿子过继……不,我没说谎!是他开的口!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原来沈流芳给他下了绝育药,说是只要一个女儿便足矣,沈一贞面上虽然忍下,心中却不能不恨——男人嘛,谁不想有个后——等等!我错了!!!你、你别用力……他早先便已设计过要将枕边人除去——但失败了!那趟寻来,其实也是要对流芳表姊不利的啊!是他!都是他!我、我是被他哄骗……一时猪油蒙了心啊,外甥女,外甥女,你饶我一命罢!我错了,从此之后必定滚得要多远有多远,只求你饶我一命啊——”
……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四合之中,沈佩宁坐在沈家正厅之上,面沉似水。她的剑仍未收起,沈常兴便不知生死地伏在剑尾之下,肥胖的身体浸在大滩血迹里。厅上两侧,则瑟缩站着如今住在这沈家之人,有沈常兴的妻妾、孩子和仆从,至于那些算有身手的家丁护院,在非死即伤者之外的,早尽数逃之夭夭了。
沈佩宁的目光虚虚落在烛火之上,仿佛正在等待些甚么。
“——找到了!我找到了!!”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手里却攥着一个册子,又小心取出了夹在其中的一纸残页——上面还存着皱皱巴巴的折痕,难以彻底抿平。
“这是、这是我偷偷去书房玩儿的时候找到的!如果你是‘佩宁’,如果这真是你的东西——咱们说好了——能不能放了我和我姨娘?”那小姑娘吞咽了下口水,才鼓起勇气道。
沈佩宁不置可否,瞧她一眼便将那残页接了过来。可等看清那上面内容之时,她却呆若木鸡,本就混乱疲惫的脑中仿佛在瞬间闪过很多,又似乎早已空无一物。
那上面只留下了几句完整的字,连起来是:
“……我儿姵宁,见字如晤,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
“……这是……谁给你的信么?”
千里之外,妫越州正将沈流芳留下的绝笔信收起,便听见身侧传来邱微询问的声音。这几日,邱微跟着她走过了不少地方,她虽体质不强,却也从不抱怨。如今,二人正在一间茶肆中饮着热茶,从茶肆之中展目望去,则又有险峻高峰屹立。
“关你甚事,”妫越州冷声道,“快些吃你的茶。慊累便歇着去。”
她如此冷言冷语,邱微却也不以为杵。当日她向妫越州说明原委,她听了这针对于自身的阴谋诡计,却也没有多余反应,只是嘲讽邱微:“怕死就躲严实些”。然而邱微思来想去,便迈步跟上了她的步伐。妫越州一开始只作不知,后来不再对她有意驱赶,脸色却也臭得可以。
“我不累,”邱微抱着茶碗,抬头瞧了瞧她,缓声道,“我应该知道……那个地方……‘觉明道,枉生崖,’这纸后面是这几个字罢?”
妫越州的目光沉沉压来,邱微心中一跳,难免紧张,却没有移开视线,坦诚道:“‘明道雾隐叹觉迟,枉生高崖闻夜嘶’,我知道……这是在甚么地方。”
第90章 “去均州。”
“兴许你不知晓,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江东人,”邱微低声道,“从前我跟母父住在均州山里,是猎户人家。后来因为一场雪崩,家园尽毁,我父亲也身亡,妈妈才带着我流浪到了江东。她再嫁,方有了我小弟……”
均州,是灵霄派所在。
妫越州静静听她说着,脑中却蓦然回忆起了曾经与葛登的初见。那时葛登挂在悬崖命悬一线,见到她之时那劫后余生的狂喜之态简直难以言表,对她“挟恩图报”的要求更是一口应下。事后,才对她加以试探,对她自幼长在大峰山上的说辞则是始终不信,言谈中表示“险境多发雪崩,岂可安然长居?”妫越州满满不以为意。她初到此界之时,因系统能量有限,为她捏的躯体便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女童模样,此后在这山上安居七载有余,一向风平浪静。对这话便只以为是葛登此人对她身份的怀疑。
“雪崩,”妫越州问道,“是在甚么时候?”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邱微凝眉回忆道,“那时我不过三五岁的年纪,对那‘觉明道上枉生崖’的印象亦非常有限,只记得那是个人尽皆知的险峻之地,崖上冰雪积年不化,便是那些个武功高强的大侠客,都少有涉足。后来有一日竟突然爆发了雪崩,我们这些居处不远的猎户们九死一生,只有零星几个得以逃出。再后来,我听妈妈说,枉生崖已然因那场声势浩大的雪崩而被夷平了,连那觉明道也被湮灭所在……渐渐的,大家便不再多提。到了现在,恐怕大多数人都已将它忘了……”
妫越州收回视线,却道:“来找你的人,可说过自己的来路?”
邱微怔了一下,才答道:“并未。只是他们各个人高马大,衣着佩剑亦都瞧着分外不凡。”
妫越州道:“那大约是灵霄派的人。你该清楚我同他们之间的恩怨。饮完此茶我便送你去留州。铸剑山庄所在,想来他们不敢猖狂。”
“不!”邱微攥着那茶碗,急道,“你、你要找它,但不晓得它的具体地点……我能帮你……”
妫越州却冷嗤道:“我不需要你帮。”
邱微在她分外冰冷的审视目光中缓缓低下头来,嘴边嗫嚅许久,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正在此时,一声鹰啼突然打破了二人之间僵持不下的氛围。妫越州伸出手,便接住了降落的小真。她将自己未曾动过的茶水推到鹰的面前,又取下了她腿上所带的信件。
“逆徒越州,今何所在?久久无迅,可当归邪?”
瞧见这心中熟悉的催促之语,她难免一笑。毕竟楚颐寿向来便不是很赞同妫越州孤身出行,在当初妫越州酒醒之后,尚且又拦住她打了一架。最后,妫越州用了另外的理由才勉强将她说服。
“……师母,楚柞身死,你的仇便报了么?”
二人战歇,楚颐寿正靠在庄内的一处栏杆上休息,闻此便睨她一眼,答道:“怎么,这时候又来替那个小丫头求情?凭那寻人之事安排她来向我全力投诚,你倒是肯打算!”
妫越州却摇摇头,叹道:“不,我现在要说的可不是楚人修。我要说的,是楚柞临终时的那几句胡沁。师母,仔细想想,你的仇人果真只是他么?”
楚颐寿怔了一下,陷入沉默。妫越州便继续道:“他确实是直接动手的那个,可纵容着他暗下螙手又包庇着他不受追责的,难道不该是这女卑男尊的世道?师母,纵然你我二人从来不屑,但倘若你是男子,他还有机会动手么?”
……是啊。
楚颐寿不得不暗暗想道:假若我是男子,我父亲自以为“后继有人”又何必再收养一个童养婿?假若我是男子,我的成就足可为世人称颂、甚至彪炳千秋,楚柞这厮可还配指责我“不安分守己”“抢占禀赋机缘”?倘若这忌恨不能存在,哪怕他心中声悷,那他但敢对名正言顺的“养兄”动手的概率还剩多少?他能拉得到同盟么?我又会有多少同盟?假若我是男子,世人又岂会对我的消失不闻不问、不以为意?
还有流芳。
还有这世上千千万的女子。
这深仇,非一人之仇,亦绝非一人之罪。
“所以,你急着找明坤剑,”楚颐寿叹道,“是为了复这深仇大恨!”
妫越州便道:“是。”
顿了下,她又道:“师母,你在谷中之时,念及仇人只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在鲸吸大法功成之后更是一刻也等不得。我的心情,亦是如此。明坤神剑既是为女子立命,唯有令它神力复现,才最能让我天下女子立身抬首!如今纵使有你我撑得起来,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站不起来的又有虜性未去,焉知百年之后不会江河日下、甚至背道而驰?师母,我不能等。”
“好了,你不必再说,”楚颐寿闭了下眼,却突然笑道,“流芳走时,亦是如此。她说:‘事关明坤,我不能等。’然后么,便再也没回来。”
妫越州神情一动,却见楚颐寿却一下过了身去,以与平常无异的语气骂道:“狗东西,快滚!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之后,大约是姜问同她关系亦算不错,所以便不时遣着小真来送信。
妫越州轻捻了下那纸张,随后便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截“炭笔”在上面写下了“去均州”三个字。
*
此时此刻,还在灵霄派地牢里的迟不晦自然是对妫越州的行踪一无所知,因此她正在同隔壁的陆还青抱怨着“姓妫的没有良心,多久了亦不来救人”云云。
“妫大侠肯定还不知道咱们被关了起来,”陆还青对此倒很是沉着,她分析道,“咱们都是偷跑出来的。迟大侠方才不还说你就爱隐匿行迹么?兴许沈少侠沈佩宁她那里出了意外,妫大侠她们以为是你带着我走了,也说不准……”
迟不晦便“霍”的一下子仰躺着的稻草上起身,大声道:“你还替她说话!我的金屋就快没啦!这还要等到甚么时候,挨千刀的,我不活了——”
说着,她又抱着那先前被丢进来的玉壶嚎了起来。陆还青深感无奈,便伸出双手,很是熟练地堵住了耳朵。
然而此时,牢门却被乍然推开。几个灵霄派的男弟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为首者略过面露警惕的陆还青,对仍未停下嚎叫的迟不晦大声呵斥道:“千金不晦!纵使你那金屋设有机关重重,可咱们的人却也不是吃素的!哼,现在你再不老实交代,可就只能抱着这金屋号丧了!”
迟不晦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跳了起来,怒道:“甚么,难道你们已经通过了我屋里的所有机关?!”
那为首者冷冷一笑,见她身负锁链伤心欲绝,却也十分谨慎不敢上前。他提醒道:“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掌门已经发话,如若不然,我便只好将你这同伴一刀刀……”
被点到的陆还青已再度捏紧了青罗刀的刀鞘,然而那人话未说完,却见身后又有人匆匆赶来,先是向着牢内扫视一番,才对着那为首者附耳开口。
“——老大!不好了!咱们的人以为胜券在握,坏掉了那最后一处拦路的机关,可谁知道整个屋顷刻便炸塌了!哎呦哎呦,咱们的兄弟们呐,可都成了那自投罗网的雀、瓮中捉的鳖咯!嘻嘻。”
然而此时却是迟不晦洋洋得意的声音飘荡在空中。陆还青愣了一下,便见那方才还似乎不胜悲切的人登时便生龙活虎了起来。她一下一下抛着手里的玉壶,故作遗憾一般嘲讽道:“哎呀,不是早告诉过你们不要去了么?老娘的东西,也是你们想动便动得了的?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个妖女!”那领头者听见来人安报的消息便神色大变,如今见迟不晦张狂之态,又想到了传信中那葬身于地底的十几个弟兄兼为此折损的人手,不由心中大恨,挥刀便向她砍去——
“师兄!!!”
旁人阻拦不及。迟不晦却正等此刻,她身手快如闪电,竟自原地跃起,在踢开他佩刀之时,一下便将脚上的锁链绞在其脖颈之上。下一刻,便听得分外清脆的“咔哒”一声,那人歪头摔倒在地,气息全无。
那厢陆还青同样眼疾手快,忙将那被提来的长刀捡起,提气“咔”的一声便将脚上的链子砍断,又挥手向那牢门栏杆劈去!
那牢中的弟子临此异变,各个心惊肉跳,眼见那栏杆快要被几下劈开,便有两人忙去阻拦。可他们才下意识向陆还青的方向踏出一步,便已落入迟不晦的“狩猎”领域。不消片刻,便又是两声脆响。好在这回多少算有前车之鉴,便并未有兵器落入她手。
此时有弟子忙退牢外,飞身便向陆还青的牢中刺去一剑,还有人匆忙向外去报信,剩两个守在迟不晦的牢门前,不敢轻举妄动。
那厢陆还青不慎背上中了一剑,然而她一鼓作气,竟径直将两个牢房之间的栏杆彻底劈开了。又忍痛忙向迟不晦奔去,“咔”“咔”两声之后,迟不晦手脚所缚锁链已尽数断开。
“退后!”
迟不晦夺过刀来,一下便将那刺伤陆还青的人捅穿了脖子,之后毫不费力便解决了那两个守门的。她脚尖一点,又向牢门外追去,不料却见那边跑边回头张望的弟子脑后突然横过来一根木棍。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那人仰面倒地。
迟不晦挑眉,略带讶然地瞧着从那木棍之后走出来了一个陌生而瘦弱的女子,那人见了她,面上也是一怔,随即便很是镇定地颔首道:“快走!”
第91章 “霓姊!哎呀你俩快停下——迟不晦!!!”
陆还青听见异动,忙捂着伤处前来探看。她瞧见这女子,也是讶异,去试探性地出声问道:“你是……任晓芸任姑娘?”
那厢任晓芸便点头应下。
二人曾在素家庄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任晓芸假扮宋长安欲给妫越州下毒,而陆还青则是混在玄机阁的一众人马里伺机而动,之后便无甚接触了。不过陆还青姊妹两个后来与宋长安关系不错,于是也从她的口中听说了任晓芸及当日的行动原委。此时陆还青见到是她,倒是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有话出去再说。”任晓芸道。
迟不晦回头瞧了瞧陆还青,见她点头,倒也无甚异议。她随手扯下衣摆上的布料,打算先替陆还青简易包扎伤口,又问道:“青罗刀呢?”
陆还青抿唇,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果真正是那盛着碎刀的刀鞘。迟不晦看了眼,便不再多言,飞速在陆还青肩上打了个结。两人跟着任晓芸,很快便出了牢来到地面之上,而后又马不停蹄向山下逃去。有任晓芸指路,又有迟不晦高强武力,这一路也算有惊无险。几人刚到山下,强硬撑了一路的陆还青终于体力不支,险些摔倒在地,任晓芸忙将她扶住。
“方姑娘恐怕是失血过多,咱们先去镇上寻处医馆罢。”她对迟不晦快声道。
迟不晦挑眉,先去为陆还青搭脉。哪知后者这时倒还有意识,挣扎着从胸襟中掏出一丸药便硬吞下去,还虚声解释道:“无碍,这是姜问神医所赠‘保命丸药’,总不能叫我拖了后腿。灵霄派积威甚重,这附近的镇里恐怕亦多有爪牙,咱们还是快走为上!”
迟不晦点头,一下将陆还青接来背在身后,对任晓芸道:“三个人太显眼,不如你先去租匹马——有钱没?”
任晓芸愣了一下,便点点头。
等三人终于找到了一处山野间的无人破庙安置之时,天色已然大暗。围着火把,迟不晦再三去捏陆还青的脉搏,同时对她恢复红润的面色啧啧称奇。
“姜问的药,这也太灵了罢!”她叹道,“这何止是‘保命’,‘起死回生’也说得过去啊!你身上这就全好啦?”
陆还青面露赧然,道:“伤口还是有些疼的,不过……大约不碍事,倒也不必再忙寻医问药之事了。”她顿了下,又对离得稍远的任晓芸开口道:“多谢任姑娘前来相救。早听长安说任姑娘侠骨柔肠,如今一见,果真她所言非虚。”
任晓芸原本似乎正在发呆,乍听得这话便惊了一跳,忙摆手道:“方姑娘谬赞!我、我不过是偶然听见了,有人说灵霄派的地牢里关着两个妫大侠的同伙……这才想去瞧瞧……”
迟不晦闻言便道:“嘿,她现在可不姓方啦。”
陆还青适时开口道:“我姓陆,陆还青。这位是妫大侠的好友,江湖人称‘千金不晦生死迟’的第一杀手,迟不晦迟大侠。迟大侠,这位是任晓芸任姑娘,曾经在素家庄时便曾对我们出手相助,也是宋长安的朋友。”
迟不晦心中对“大侠”这一称谓还是别扭,不过因着要在生人面前体现风度,此时并不会表露出来。她应了声,略一琢磨,又大大咧咧地对任晓芸问道:“既然在素家庄就见了面,你咋没跟她们一起回桃花村呢?”
任晓芸低下头,道:“我那时……还有别的事。”
陆还青知晓她还有一位兄长,不过任晓芸此时语焉不详,倒也不好深问。于是她便打岔道:“任姑娘怎么会在灵霄派里?”
任晓芸身体抖了一下,沉默良久,才道:“我是随着我哥哥,我们自云州探亲回来,他便前去投奔了灵霄派连掌门……”
迟不晦“啊?”了一声,还未说话,却突然耳朵一动,眼睛望向门外的黑暗之中,手中已干脆利落从火堆中折下一截木枝来。陆还青见势不对,忙扯过任晓芸向神像之后躲藏。
外面的脚步渐行渐近,迟不晦随着那室内火光的跃动一下便闪身到了房梁之上,这一动作无声无息,只掀起一阵幽微的细风,掺进了那鼓噪不休的火影之中。
“吱呀——”
一时狂风又起,竟将那庙中破败的门窗推开一道缝隙。迟不晦犹如隐匿身形中的一尾蝮蛇,眼睛在黑暗里尤显明锐,瞬间便已定位到那缝隙之中已显现的腿脚,手中的木枝应时便破空刺去!她的身形亦随之而动——
“嘭!”
“小心!这庙里有人!”
那木枝竟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惊险避开,深深刺进地面。于此同时,外面也有人声响起。
迟不晦听得眉梢一动,忙收势后掠,哪知此时面上竟已逼近一袭剑影,她大笑一声,转而飞脚便向对方手腕踢去,趁势同人过起招来。
“——等等!我怎么觉得方才那声有些耳熟呢……”有个女声先是纳罕,后又惊诧,大叫道,“霓姊!哎呀你俩快停下——迟不晦!!!”
二人先后落地,迟不晦把玩着自宋霓手中抢来的那柄剑,道:“方才是你,反应不错嘛。我似乎听说过,是你么——从前也干杀手这行?”
宋霓盯着那剑,心中一时不忿,不过她向来冷静,便只道:“在前辈面前献丑了。”
宋长安这时已气冲冲地跑到二人中间,叉着腰对迟不晦道:“好你个没良心的千金不晦!我和霓姊她们这趟可是专门来救你,你还恩将仇报!”
迟不晦将剑丢给宋霓,瞪大了眼睛问道:“啥?来救我?你们知道我在灵霄派啦?”
宋长安冷哼一声,眼尖瞥到从神像后面现身的陆任二人,却也十分吃惊,一时竟不知该先问些甚么:“诶?!你、你们都逃出来了么?!等等,任晓芸你怎么也在这里呀?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陆还青张了下嘴,还未出声,便忽然给个突然冲来的人影紧紧扑了满怀。
“姊!”是陆红晟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终于找到你啦!!!”
陆还青似乎想笑一笑,却始终没能成功,她低下头,也不顾身上伤处的疼痛,同样紧紧地拥住了这同胞妹子。
这时,还是宋长安这一行人中的一名女子上前笑道:“好啦,好啦!这回倒是巧了,咱们来的路上还愁呢——该怎么救人才好?如今也是阴差阳错,好在皆大欢喜!咱们快进去一起说说话。迟大侠,陆少侠,为了找你们,我们可也费了不少功夫啊。”
于是围着火堆烤火的队伍又扩大不少,方才那女子自我介绍叫“唐潇”,她们都是来自桃花村,这番一路北行,除了为铸剑山庄招收女徒之外,也是为了寻找陆还青和迟不晦的下落。
“……原本大家只以为是陆少侠一时不慎遭了素是然那厮的暗算,被带到了灵霄派。然而楚人修楚少侠又查到,玄机阁恐怕正是以‘金屋’为引设计擒下迟大侠,才顺利与灵霄派达成同盟……”
“等等?”迟不晦没忍住插嘴道,“楚人修?那是铸剑山庄的少庄主么?他怎么来管我们的事?是他果真和妫越州……”
“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宋长安没忍住大声道,“楚人修是个女人!她现在也不是铸剑山庄的少庄主了,哼,少庄主其实是我州州姊哦!”
迟不晦与同样面露呆滞茫然的陆还青对视一眼,忙着还要追问,却听任晓芸悄悄开口道:“这我也听说了一些。原庄主楚柞暗害养姊楚颐寿夺来的庄主之位,后又算计妫大侠,并弃妻杀女。好在他养姊掉落谷中并未身死,千钧一发之际同妫大侠齐力逃出,将其诛杀并悬尸城外。妫大侠还拜了她做师母。楚颐寿是铸剑山庄名正言顺的庄主,又将妫大侠立为少庄主,她是非分明,并未对楚人修母女两个多加追责,而是将其收留在了庄中。”
唐潇便点头道:“这位姑娘所言不错。不知是何人?”
任晓芸有些紧张,不太自在。陆还青便替她向众人介绍了一番。宋长安面露喜色,她原本就特意同任晓芸贴近坐下,如今在她旁边,便悄悄问道:“你是不是不再管你大哥了,要跟我们在一起了?!”
任晓芸瞧她一眼,又飞快偏过脸,轻轻点了下头。
迟不晦没有注意到这二人之间的动静。她静静地消化了一番方才听到的消息,不由哀叹道:“该死的姓赵的!该死的连老头!我究竟错过了多少啊!”
陆还青深有同感,不免也轻叹了口气。她向紧贴自己、正忧心忡忡去瞧那伤处的陆红晟微微一笑,摇头示意无碍,便又问道:“这么说来,铸剑山庄也是我们的同盟?桃花村里的人,全都出来了么?”
宋长安点头道:“不仅铸剑山庄,还有素非烟那里咧!咱们不仅达成同盟,还齐力招收女徒,如今已在江湖上成了风尚啦!连带着不少小门派亦纷纷效仿。至于桃花村里的人,除了轮守的姊姊,也大都出来做事了。我们这趟不仅是为了将你们救出来,也还有别的任务呢!”
“喂喂,”此时平复好心情的迟不晦却面露不满道,“这趟可是我们聪明机智,在任晓芸的帮助下自己逃出来的!还说救我们,有连奇那把老骨头坐镇,从外面动手只怕难如登山啊!妫越州呢,那个没良心的怎么没来——我可都是受她连累,不然那姓赵的能瞄上我吗?这回我连金屋都启动机关炸了一个呢!”
唐潇闻言便道:“迟大侠切勿心急。州姊……她另有要事在身。其实这回,正如方才长安所言,我们也是为了它——我们要找到一个地点,那里恐怕正有明坤神剑的神力奥秘所在。”
“甚么地点?”迟不晦更不明白了,“妫越州去铸剑山庄不就是为了它么?事关明坤神剑,似乎是个甚么册子,如今已到了连奇的手中。”
她说此话之时,陆还青与任晓芸同样面露不解。
“‘觉明道,枉生崖’,”唐潇回答道,“这是一位前辈留下的讯息,她与楚庄主是挚友,正是为追寻明坤神剑的奥秘而下落不明。那册子虽落入灵霄派之手,如今倒也无甚紧要了……不过,迟大侠方才话中所言,不知那‘姓赵的’是何人?是否是如今玄机阁里风头无量的二把手,朱家钱庄的管事夫人——赵荷华?”
迟不晦心中思量着“觉明道、枉生崖”这六个字,只觉得似乎对此有种难以捉摸的熟悉感。此时闻言,便点头恨声道:“是她,就是她!这女人心贼得很,自来深记妫越州的杀子之仇,又惦记着我的金屋钱财,没将她跟那连老头就地除去,实在难消我恨!”
唐潇闻言,与一直默不作声的宋霓对视一眼,方低声道:“上次燕回来信,这人……倒与素家庄素庄主有些牵扯。”
“素非烟?”迟不晦不由得奇道,“她不是跟妫越州一道么?她跟那姓赵的还有啥牵扯?”
赵荷华与素非烟母亲的关系,确实少有人知。而两人所属势力则又在明面上立场相对,因此素非烟与赵荷华之间的私交,也自然容易被议论纷纷。对此,二人亦心知肚明。
“赵姨差一步便要赢了,怎么此时倒停下了?”
焦州娀阳境内,素非烟正好整以暇地望着方才接了消息便沉默不语的赵荷华。后者回过神来,瞧着那厮杀惨烈的棋局,微微笑道:“既然胜负已分,又何必急于一时?”
素非烟道:“此时不急,想必是这当下成败便如蝇头小利,难动人心啊。再不然么,便是放了长线钓大鱼,所谓成败与否,亦不过是步步为营罢了。”
赵荷华不动声色,温声道:“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贺婴假若知晓了,自然也会高兴。”
素非烟将手中捻的白字丢回盒里,笑着问道:“赵姨对我妈妈如此思念,为甚么从来不肯明说你们之间的误会呢?我真的好奇——是甚么让你们割袍断交,再不相见。”
赵荷华道:“那么你呢,你会为了甚么同你的朋友绝交?都说母女连心,难道便猜不到她必会大为生气的缘由么?”
素非烟道:“总不会为了男人。”úíò
“哎呀,”她望着赵荷华霎时捉紧座上扶手的动作,继续笑盈盈地开口道,“这如何值当呢。兴许你千辛万苦抢到的男人,也不过是个三流货色,面上装的彬彬有礼、深情不悔,实则早在外面花天酒地、勾三搭四啦。兴许呢,还会给你抱回来几个孩子来养,只是保证绝不叫你瞧见那孩子的生母罢了——多缺德的东西!”
“——非烟,”赵荷华语气平稳地打断了这话,面上却早已褪去了一切神情,“你年纪还小,所以我不会同你生气。贺婴走得早,约莫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一个女子傢人生子的紧要性。”
“哦,”素非烟感觉到自己的耐心正在飞速流失,不过她总是擅长伪装的,便仍旧笑道,“那么现在,是赵姨要同我讲了?”
赵荷华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却道:“非烟,我说过,你是个聪明孩子。哪怕一时被些歪风斜烟迷了眼,也该心里清楚——那绝非正途。否则你便不该接受我的好意。”
素非烟道:“您有话,何不直说?”
赵荷华却缓声道:“我这话,哪怕并不直说,你也该猜得到。我来这里,你以为只是为我自己?”
她顿了下,便瞧着素非烟的神情继续道:“听闻你与阁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好的姻缘,难道你已尽数忘了不成?”
素非烟没忍住笑了,她问道:“是李尧风,他还想娶我么?”
赵荷华这时便将身子缓缓靠在椅背之上,道:“这总归要看你的意思。”
素非烟道:“赵姨,难道你不帮我参谋一番?”
赵荷华道:“我说多了,那倒不美。你这样的孩子,自然有副七窍玲珑心。任何事情只要自己多想一想,那便再明白不过了。”
素非烟静默良久,却突然叹道:“赵姨,我听说朱家的两位姊姊出傢之时,可都是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这般风风光光出了门,只可惜傢得远,不便常常回来尽孝了。”
赵荷华淡淡应下,道:“她们已傢了人,哪怕离得近些,也不该常常回娘家来看,否则夫家便易生不满了。那两家的家境都颇为殷实,知道她们没有苦日子过,我这个做妈的便也心中满足了。”
素非烟冷静地观察她面容之上的神情,故意问道:“赵姨难道不膝下寂寞?”
赵荷华道:“我膝下还总有元儿,他——”
说到此处,她却缓缓揪住了胸前衣襟,手上用力到已泛青白,动了下嘴唇却再难出声。如此情态,显然是悲伤至极、不堪忍耐。
“可他年纪轻轻便被人所害……”她终于低声开口道,“这岂能叫我不恨不怨?非烟,这样一腔的为母之心,你如今还绝不会明白。”
素非烟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她不由得想到,倘若如今在她面前是贺婴,那个疯子假如清醒——清醒地在她面前对女儿几乎无动于衷、却深切哀恸自己男儿的死亡,她素非烟又该如何是好?
——她一定会杀了她。
——所以还好她早疯了,也早便死了。否则……否则她有赵荷华这样的朋友,又哪能叫人再想她半点的好?
“赵姨,快饮些热茶罢,是我不好,”素非烟已经态度良好地认了错,“不该提起这桩事来。我只是想知道……他果真会娶我么?”
赵荷华渐渐平复,碰了下那热茶却饮用。她再一次望着素非烟,便发觉此时小女儿情态的她似乎与贺婴更相似了几分。
她其实并不能完全信任素非烟,可有时总忍不住怜悯她,或者透过她,在怜悯贺婴那个总是比她不如的手下败将。那样的一个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总是挣着口气想过得比她好,那种时候贺婴总是令人讨厌的。不过相处得久了,总有几分真情在,于是她才要后知后觉地回忆她。有贺婴在时,她从前的日子还总是鲜活的、有值得怜悯的——而非后来,要靠旁人的怜悯过活。
听说贺婴最后那几年疯得厉害,用一把火了结了自己。她的女儿又会是怎样?总该要比她幸运一点,那样的一张脸,李尧风如今仍旧念念不忘。哪怕他确实打着别的主意,但只要素非烟能用心经营,总落不到她母亲的下场去。
——其实这不该是她要考虑的。
“这是自然,”赵荷华竟从袖中取出了一个信封,将它推向了素非烟,“他的用心,难道你现在还怀疑么?”
第92章 “灵霄派并玄机阁在那里设好了陷阱!你带人,速去铸剑山庄以及洛南沈家
明坤神剑剑身漆黑,吹毛利刃,哪怕不用擦拭,亦照样寒光凛凛。姜问凝视许久,便重新将它收回鞘里,发出一声轻叹。
“笃笃。”
外面门框突然传来响动,姜问再度将剑放回暗格,绕过屏风后,便见楚人修正在门口,向她颔首道:“姜神医。”
姜问快步走去,问道:“人修少侠,是小真回来了么?”
楚人修摇头,同样皱眉道:“不,还是没有消息。是庄主让我来请你过书房一叙。”
姜问低低应了一声。自上次传信妫越州之后,到如今已有了五六日的光景,小真却一直没有消息。纵使可能有山高路远的缘故,姜问此回却心中十分不安。不过此时她也并未表露出来,向楚人修露出微笑,二人便一同向楚颐寿的书房赶去。
“姜神医,我母亲的伤,”楚人修斟酌许久,还是诚恳开口道,“多谢你。”
姜问摇摇头,温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况救死扶伤本就是我等医者本分,人修少侠不必言谢。”
楚人修便不再多言,已将她及妫越州的大恩铭记于心。何怀秀伤重能得神医相救,即使如今身体仍旧虚弱,可到底已经捡回了命来。自她意识苏醒之后,见铸剑山庄大局已变,亦无甚不忿同心之处,便只一心守着女儿。至于楚柞这个不得好死的前夫,在得知其下场之后,也从未见她再多问过。楚人修以为这样便已足够。
二人绕过走廊,恰好经过山庄中央的那一大块“演武堂”,几个眼尖的妹女瞧见了她们,便忙低首见礼抑或遥遥问好。楚人修见到了难免微笑。
“看来楚老师很受欢迎。”姜问笑道。
楚人修也笑道:“快别打趣我了,让庄主听见,又要不满意啦。”
姜问想起楚颐寿冷脸瞪眼之态,只觉好笑——也不知小州是从哪里找到了这样一个师母,义薄云天武功高深,但脾气实在孩子气。譬如这教授武学一事,她来之时便免不得要板着脸,实在忍不住了便难抑慊弃与困惑,遇见妹女来请教则更是不解(“这还有甚么不懂的?”),于是不少庄里人见到她便心生畏惧,不敢靠近。反观楚人修,同为老师,她脾气温和又耐心负责,自然更容易受到妹女们喜爱簇拥。可这让楚颐寿瞧见了,则又要暗暗较真、偷偷生气。
姜问心道:而且她还会趁机迁怒,寻着机会对她们大骂妫越州一通——反正这人久久不归,早给她惹了一肚子火啦。
——只是不知小州究竟到了哪里。
这般想着,再一抬头,却已到了目的地。楚颐寿见她们站在门口,便挥手让进,同时将一纸信件掷到姜问手中。
“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是为了素非烟这妮子,”楚颐寿拧眉道,“你们对她了解多少?”
姜问展开信件定睛一看,上面的内容并不复杂,只是简略交代了一件事:素非烟与李尧风近来交从渐密。
“我同素庄主相处不算太多,但约莫能晓得她心思缜密又八面玲珑,”楚人修斟酌着开口道,“为盟友,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楚颐寿拧着眉未曾开口。姜问便道:“她必然不会。”
迎着二人同时望来的目光,姜问笑了下,又将那信件放回桌上,同时解释道:“我同她其实认识了不短的时间。素非烟野心勃勃、杀伐果断,自有破釜沉舟的魄力在。如今她既已经做了素家庄的话事人,就绝不会容许自己止步于此,再去造夫。而且,哪怕您不清楚她的为人,也总要信任小州的眼光罢。”
楚人修便点了下头。
楚颐寿却摆手道:“行啦,那算你说的有理,只是我楚某人还非得同那妮子亲眼见一面才放心呢。哼,至于那个逆徒,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哪个要来信她?!她今天是不是还没信儿回来?”
姜问便点了下头,又凝眉道:“只希望不要出了意外。您知道的,为了压制她体内的积毒旧伤,我已将她一半内力封去了。过了那么长时间……我愈发不放心。”
“她能出甚么事,”楚颐寿眉心一跳,却不以为意一般开口道,“只要她别自己再去均州屠一遍灵霄派就好——那里连奇那老匹夫,尚不知深浅呐……”
楚人修忙问:“连奇此人,武功难道比她还要高?”
楚颐寿冷哼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我不清楚。”
“……啊?”楚人修没忍住拔高了声音,道,“那害死连奇的凶手葛登还是命丧于妫越州之手呢!妫越州她神功盖世、万人难敌、天下第一,纵然封去了一半内力,可打他一把老骨头还不如扬灰一般轻易?!”
楚颐寿没忍住拍桌而起,问道:“你这丫头懂得甚么天高地厚?你说谁是天下第一?!”
楚人修自知失言,低头不语。
楚颐寿瞪她一眼,道:“她是天下第一,怎的还拜我为师???谁是天下第一?!”
姜问没忍住扶额一笑,后便温声打起了圆场,道:“当然是楚姨你。人修她要说的是我们这些小辈里,论起武功来,当然是数小州顶尖啦。她可是你的徒儿,夸她自然就是夸楚姨你啊。”
楚颐寿见楚人修连忙点头,这才缓缓重新坐下,特意冷了她们二人一会儿,才慢声接着之前的话题道:“连奇的武功么,比起我这天下第一来自然不如——从前我去灵霄派挑战,这厮不是闭关就是在外游历,难道不是怕了么?!不过要是妫越州这天下第二对上他,那可说不准了。她武功虽高但毕竟有旧伤难愈,性子又直猛孤傲,遇到连奇这等深浅不知的老狐狸恐怕会吃亏!你道她身上的旧伤是怎么来的?江湖里的胜负成败,又岂是那么简单?”
姜问便道:“楚姨说的有理。”
楚颐寿又叹道:“唉!凭她的本事,寻常人跑断腿也找不到!这死丫头,缘何至今不传信回来?莫非是已然找到了……那觉明道、枉生崖所在?”
姜问沉吟不语,余光中在此瞥见那桌上的信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便快声开口道:“玄机阁已经与灵霄派联手——难道是他们拦截了小真?!莫非是玄机阁知晓了甚么,才找到了素家庄?!”
*
娀阳界里,坐在素非烟对面的正是李尧风,二人言笑晏晏,正在湖心亭中观景煮茶,远远望去倒是和谐。自打李尧风以一封饱含思念与关切的信件破冰之后,二人便恢复了联系,有空时还会相聚——当然并非孤身前往。
现下,素家庄及玄机阁所带来的人手亦都守在亭外,分立两侧,神情警戒。
“……这是丰阗城里最新出的一款红玉髓发簪,最称你的颜色了,烟儿,你就收下罢。”
素非烟的视线在那发簪之上一扫而过,转而盯着对面的男人不语。
二人这次重逢以来,彼此都能觉察到对方身上的改变。李尧风的皮相青春还在、一如既往,只是开始喜怒不形于色,架子也更大了些罢了——想来他能稳坐这阁主之位,也该好好谢过赵荷华才是。这样的人,素非烟从前其实很容易便应付过来,无非是放低姿态、曲意逢迎便好了。只是如今,她瞧他一眼都深感厌烦。
素非烟自然是变化更多的那个,这变化不仅在于那早被拆卸尽除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还在于那再不复以前的、随心自在的动作体态,在于她身后跟随的人马与手中所握的权柄,在于她抬起头望来的眼神——在这样的眼神中,你只会将她视为具有威胁性的对手,而非仅仅一个“女人”。
李尧风便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唇边的笑容,他问道:“非烟,你瞧着我作甚?”
“尧风,我只是在想你太过见外,”素非烟轻声道,“你我之间,有话直说就是,何必拿这些个虚礼呢?你之前说过,是想去借我父亲从前留下的图纸来瞧瞧,是不是?”
李尧风见她开门直入,便也不在纠结于“虚礼”不“虚礼”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便颔首道:“正是。非烟,你晓得如今我虽是阁主,可也急需再为玄机阁打出一份功名,才不算辜负这阁中列祖!素伯父,从前亦在玄机阁中学艺,而后虽然自立门户,但……”
他这话没有说尽,素非烟却已明了其意。素明舟从前确实曾经拜师于玄机阁,只是不知为何为当时的阁主逐出,他后来与李尧风牵上线,未必没有打着重回师门的主意。素非烟曾在他的书房中确实发现了一沓图纸,可惜翻来覆去只瞧出是绘制了几个筒状关窍的结构样式,着实没甚稀奇。
“尧风,你也知我接手这庄里不久,很多事情还都不甚清楚,”素非烟面露忧愁,道,“上回你说完,我便回去好生翻找了一番,只是并无收获……”
李尧风心中冷笑,面上正要宽慰,却听得素非烟继续道:“……不如你到我素家庄做客一番,也好帮我个忙,好生翻找翻找呀。”
李尧风瞧她一眼,只道:“这倒不巧,我阁里尚有要事,今日不能在外久留。”
素非烟遗憾道:“这样么,唉,那么你多为我讲讲那究竟是个甚么图纸,我遣人再多找找罢。”
李尧风听得此语,却眉头一跳,低声道:“你身边,是不是还有不少那……那妖女的人?这你怎能让她们找……”
素非烟笑了一声,同样低声问道:“尧风,原来你是怕了?这才不敢来我庄里做客?”
李尧风这下没能继续控制好自己的神情,他沉声道:“非烟,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那图纸……相当紧要!”
素非烟道:“唉,可是你连话都说不清楚,这叫人如何是好?我明白了,你必定还是在怀疑我。尧风,其实我不该再同你见面的,可……可你知道吗?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青梅竹马之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难以割舍呀!实话实说,妫越州那边……恐怕已经对我生了杀意啦!”
李尧风听着她絮絮诉说,眼中所见是素非烟低头拭泪之景——她低下头时,那变化竟仿佛渐渐隐去了。于是他便顺势回忆起了年少心动之情,此时再冷硬的心肠便也软化了三分。他心道:是啊,她终究是个女人,又向来胆小,纵然一时糊涂爱张牙舞爪,可此时迷途知返、心向于我才是正常,莫非我是给那妖女唬怕了,竟以为天下女子都如她一般可怖可恨?!这岂不可笑!
“非烟你无需害怕,”他没忍住抚着她的肩头宽慰道,“那妖女……绝没有如此机会!”
素非烟低下的眸子里自然半滴泪水都不见,此时她闻言不由得浑身一滞,轻巧避开李尧风的双手,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李尧风微微一笑,却转而道:“非烟,正为此你才要将那图纸给我。你道那是甚么?正是我玄机阁的第一秘器——‘地爆天星’是也!当初你父亲离开玄机阁,也正是它的缘故。”
确切来说,素明舟正是涉慊盗取地爆天星的设计图纸,才会被逐出师门。
“……这‘地爆天星’威力巨大,又有‘震天雷’之称,一发火龙出海,足可将那山头都轰平了去!旁人见之,无不胆寒!这地爆天星正是经由阁主一代代研发改进而成,也是我玄机阁看门的不二法器!哪知素明舟这厮野心勃勃,作为师祖最小的关门弟子,他却不肯在此屈居人下,遂将那图纸盗走又死不承认,师祖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师门,本欲顺藤摸瓜找到那图纸所在,岂知又给那贼子逃出生天了去!”彼时已被废去了全部武功的玄机阁大长老如此恨声交代,“后来师祖离世,他改名换姓竟又重新回来了,难道旁人便认不出来么?!哈哈,这些,都是师父秘密告知于我的,不仅是我,二师弟三师弟同样心知,偏偏你这个亲生儿子,这些年来跟他素明舟这个欺师灭祖的玩意狼狈为仠,嘿嘿,你说可笑不可笑?!哈哈!”
“你以为素明舟为甚么会在你父亲死后伸出援手?嘿嘿,必定是他苦苦钻研那图纸多年却无有成效,这才想再度借你向咱们玄机阁伸手!他自以为盗走了那地爆天星的图纸,实则只有一半!那剩下的一半,那就看李阁主李阁主你的运气好不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呃——”
话音未落,他却将头一折,自绝身亡了。
李尧风呼出一口气,不由得埋怨起了父亲走得太过仓促——他那样一个高手,竟然死于外出时的一次心脏绞痛,事发突然,连个遗言也未曾留下。母亲便也随之殉情而去。独他一个,不仅要应对野心勃勃的三个阁内长老,连‘地爆天星’这一秘器都不知晓,还被素明舟那厮耍得团团转!好在如今他已彻底将玄机阁掌握在手,大长老一个死了也不打紧,还有另外两个。只要他留心,总会问出那另一半图纸究竟是藏在阁中何处。
至于被素明舟盗走的那一半,则必然会在他的老巢——素家庄。
素非烟见他不说,倒是很会瞧眼色似的点了下头,又悄声道:“我其实听说,她们一直在找一个地方……”
李尧风却斩钉截铁地道:“凭她要找甚么,也不过自投罗网罢了。”
素非烟凝望着他,便也幽幽一笑,道:“那么我该回去的。你要的东西,我会找到的。”
李尧风心中满意,正欲去捉她的手,却被素非烟恰好避开了。
素非烟在回程之时,面色间已是掩不住的冷凝,好在这趟为着同李尧风做戏,她还坐了马车。在如此一个密闭的空间中,总不必时时伪装。
“庄主?”小瑛一直在亭外,并未听到她与李尧风的对话,此时难免担心道,“这是怎么啦?”
素非烟闭了下眼,才道:“你将燕回也一并叫进来。我之前担心的,恐怕成真了。”
素非烟是居安思危的性子,在素家庄并铸剑山庄瞧着一路顺风顺水、收徒势头生生向好之时,她便疑心在这江湖之下的暗流。她们的对手,纵使一时蛰伏,也绝对不会就此低头拜服。他们兴许在计划着更大的阴谋,他们必定在等在时机,这个极可能成真的设想简直令她寝食难安。因此,她绝不会拒绝赵荷华的示好,也能忍着恶心同李尧风这贱人做戏,如今来看,她做对了。
——他们算计了妫越州,或者正设下一个陷阱等她亲脚踏入。他们已经动手了,所以现在才收不到她的传信!!该死的,她半点脑子都不长!现在又到了哪里去?!
——等等,她是为了寻找“觉明道、枉生崖”的下落,为此势必会遍访高山悬崖之境,李尧风说她“自投罗网”,丰阗城地处平原、经济繁华,莫非是在均州?!那里诸多高山峻岭,从前我隐约听葛登提起过——那里还发过一场浩大的雪崩!是了,必定是在均州,其他地方……在这风起云涌的情势之下,他们又岂能控制得来?!
小瑛心知兹事体大,连忙应下便出去唤人。不过片刻,燕回便也探进头来。
“妫越州已经去了均州,”她快声道,“灵霄派并玄机阁在那里设好了陷阱!你带人,速去铸剑山庄以及洛南沈家送信!”
燕回一口应下,毫无疑问便闪身而出。素非烟微微松了口气,心知主动提议她写信告知自己行动这一计策确实奏效,至少不会招致多余的怀疑。有些事情,只能在信任的基础之上才能做到。
车轮停下,素非烟心乱如麻,等不及便跳下马车,忙向素家庄内快步走去。
小瑛指挥人先将大门锁上,便追上她,道:“庄主,那咱们现在怎么做?”
素非烟道:“从留州、衮州到均州,不食不眠,最快也要一整日的时间!我只怕她们去得太迟!”
小瑛同样面色凝重,却道:“庄主,依你所言,李尧风今日才来我们这里索要那大炮图纸,想来在均州那边还是并未做好布置!而且铸剑山庄如今的庄主据说武功之强却也不亚于妫大侠,有她动身,再远的路程也该是小菜一碟!”
素非烟沉默片刻,道:“你说得有理。至于我们现在能做的……便是那所谓地爆天星的图纸。”
二人一路说着,已然到了素非烟平时的书房。然而她盯着那不知为何透出一道缝的窗户,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好!”小瑛推门而入,眼见那书桌之上一片狼藉,书房内的暗格已都被打开掏空,心知这是已然遭了贼。
素非烟冷静走到那惯常被她放着图纸的暗格前,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庄主——”这厢事情还未解决,那厢又有妹女慌忙来到门外禀告,“庄主不好啦,咱们庄外给人围住啦!”
*
均州境内,灵霄派里,赵荷华这次仍然在下棋,不过这次对面落座的,却是凌霄派的掌门人连奇。
“这一子确实出人意料,”连奇抚须叹道,“老夫这一回败局已定,自叹不如啊。”
赵荷华的视线便从那黑白交错的棋局之上移开,浅笑道:“妾身本领微末,这本事也不过在连掌门的眼皮子底下耍点小花招——博您一乐罢了。”
连奇道:“这却是你妄自菲薄了!赵夫人你足智多谋,实为女中英豪!看来那小朱确实福分不浅呐。”
赵荷华听他说起丈夫,唇边的笑容微顿,却仍毫无异样似的出声道:“连掌门谬赞!此番若无您坐镇,妾身便是殚精竭虑,恐怕也难成事。”
连奇微微一顿,却道:“要我说,你们岂非杯弓蛇影、惧她太甚!既然已寻到那绝命崖旧址,那妖女又无明坤在手,只待她至,我便将她一掌击毙,又岂是难事!”
赵荷华低眉道:“连掌门盖世英豪,自是我等远不及矣。只不过……您也明白,她如今亦并非孤身一人。今时,不同往日了。”
连奇冷哼一声道:“都是那妖女蛊惑人心、牝鸡司晨,竟掀起这阵不正之风!不仅是她,还有她的党羽鹰犬,必得清除干净!”
“连掌门所言极是,”赵荷华道,“所以这一回,您竟舍得让素少侠下山了。”
连奇颔首道:“是然得我数十年功力,近来又得我指点历练,如今的武学造诣早不能同日而语!更何况这孩子重情重义,难忘他父亲与楚柞之死,这回动身,自然也是要报仇雪恨了!”
第93章 “——那不过是障眼法。”
是夜,整个铸剑山庄已然落入寂静之中。明月高悬,楚人修孤身走在后院连廊之上,偶尔抬头望去,心中始终难以平静。
自接到素非烟遣人送来的信件,楚颐寿便与姜问携明坤神剑向均州而去,楚人修则被授以“看家护院”之责。她自然义不容辞,然而就在二人离去之后,她的心中却始终盘悬着某种不妙的预感,着实令人难眠。
楚人修深吸了口气,思量着兴许可以同母亲说说话,然而当她迈步转身之时,却突然见到廊外有暗影一闪而过,霎时便隐入了一侧树木之中。
“是谁?”她厉声喝道,“铸剑山庄之内,谁敢再来放肆?再不现身,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只有静谧不语。楚人修提剑便向外走去,哪知此时耳边倒传来几道气声低语:
“少庄主,少庄主息怒!”
她皱了下眉,随声音望去,便见月光下终于自树影里钻出来一个人影,带着面罩遮遮掩掩的,眉目之间却十分面熟。
“——楚庚?!”
“是!正是在下,”那厢楚庚忙应道,“少庄主火眼金睛!”
楚人修便收起剑来,口中顺势问起了他来此的缘由,心中却警惕不减。自打铸剑山庄大力招收女徒以来,楚颐寿便将原来留在庄内的男徒渐次打发了出去,楚庚自然也在其中。他亦曾经来寻过楚人修,楚人修念及二人之间的情分以及当时他被连累所受屈辱,便又私下补贴了好大一笔银子教他安身。他当日分明已然离开了,此时为甚么又要悄悄回来?
“少庄主,自打我拜入铸剑山庄之后,是打心眼里将你看成少年英雄、真汉子,也诚心拜服于您,”那厢楚庚低声道,“可谁能想到……唉,哪怕后来知道你竟是个女子,你对我那也是相当仁义的。为此,我不得不找你来这一趟……”
楚人修便问道:“甚么意思?”
楚庚又上前两步,一边看着她的面色一边道:“少庄主,你父亲被杀,整个铸剑山庄也易了主,如今的你只能在那样一个怪人手下讨生活,你难道就心甘情愿么?”
楚人修瞧他一眼,故意道:“这么说,你还是来帮我的。”
楚庚道:“那是自然,虽然你现在是个女人,可俺楚庚那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啊!少庄主,那妖女是成不了大气候的,她再怎么也逃不掉如来佛的掌心!有连大侠出马,又有玄机阁点苍派等齐心助力,不仅那妖女要被就地正法,连她的那些个爪牙——就比如铸剑山庄这里——都势必被肃清!少庄主,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楚人修佯作思索,又故意犹豫着开口道:“我能做甚么?”
楚庚眼睛一亮,道:“少庄主,你可知这庄里是否藏有明坤神剑?”
“明坤神剑?”楚人修强忍着心中惊疑,问道,“都说是被妫越州夺得了,怎么会在这里?”
楚庚打量着她,笑道:“少庄主莫非忘了不成,当日在铸剑山庄,那妖女可并未佩剑。她许是知道树大招风,这回动身亦并未携带神剑,而是将它交给了所谓的‘师母’保存!少庄主你果真不知?”
“你也说了她是我的杀父仇人,”楚人修怒道,“这种机密之事又岂会告诉我?”
楚庚想了想,便道:“少庄主所言不错,那么可否请少庄主引路?这庄内的机关暗格怕是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若能找到明坤神剑,连大侠必然重重有赏。”
楚人修却道:“那楚颐寿武功高强,又有妫越州留下的人手相助,只有你我二人,岂非是要去送死?”
楚庚忙道:“自然不全是你我二人,少庄主,那庄外还有赵少侠一干人等。只要我们得手,必能里应外合!而且我已将能从西边潜入庄内的一些近道都告诉他们——呃,少、少庄主!”
他话未说完,整张脸已霎时涨成了紫红色,是楚人修的手牢牢攥紧他的脖颈。
“我平生做过最后悔的事,便是为你留了生路!”她冷声道。
楚庚在她手下喘息不能,挣扎不得,不过片刻便绝了气息。
楚人修将他丢下,率先从袖子里拿出一根长哨,当即便有阵阵鹰唳之声盘旋在铸剑山庄上空。她眼见不远处已有盏盏灯火亮起,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岂料此时却又忽感背后一凉,下意识便闪身避去。
却听得“刺啦”一声,那右侧衣袖上已被划了一道裂口。楚人修抬眸看去,才知身后不知何时已来了几人,各个手持长剑,模样倒并不陌生。
“赵靖汝!”她冷笑道,“想不到是你啊!还有灵霄派的几位——咱们好久不见!”
原来这彻夜闯进铸剑山庄之人正是点苍派赵归吟及凌霄派于辉携带的人手。那点苍派掌门人自打与连奇相遇,便已下定决心要向灵霄派投靠依附,寻机向妫越州报仇雪恨。赵归吟已武功全废,便指点男儿向连奇示好,连带着点苍派弟子也已大多到了均州境内,随时听从号令。只不过点苍派素来行事低调,他们有意遮掩,这才没有漏出风声。
眼下,身负任务要“找出神剑”的赵靖汝见楚人修出声,便怒斥道:“有那楚庚求情,我等本想饶你一命,谁知你这阴螙妇人竟如此丧心病狂!”
楚人修亮出剑来,反唇相讥道:“‘阴’‘螙’?那你们是‘阳’不螙?说的冠冕堂皇,怎的偏干出这等挑拨离间、忘恩负义、居心阉螙之事?!来人!!”
“——是!”
楚人修背后不知何时早已灯火通明,她话音刚落,便已有数人应声而至,“唰唰唰”纷纷落在她身后,同样各个手持长剑,眉目森然。
“哈,就凭你们几个……”
赵靖汝话未说完,去被于途抬手拦住。于途自在素家庄死里逃生又被连奇侥幸救回之后倒是稳重许多,他神情冷硬地开口道:“不要掉以轻心。”
赵靖汝却不满道:“还怕甚么!咱们的人早探清楚了,那独眼怪人如今并不在这庄里,正是良机难得!你何必畏畏缩缩?!”
楚人修闻言,心中对那楚庚恨了又恨。她横剑在前,冷声喝道:“众人听令——擅闯我铸剑山庄者,杀无赦!!!”
“——噌!”
几柄利剑同时刺出,却在临近目标之时霎时扭转了方向,纷纷刺进那一侧墙壁之上。
“……大姊,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甚么,”素是然衣冠楚楚,端坐在素家庄正厅主位,似是痛心疾首一般开口道,“爹待你还不够好?你竟半路同那妖女狼狈为仠,就为了扮这些过家家的把戏?”
素非烟立在厅上,她的身后护着方才出剑的妹女们——小瑛自然也在其中。素是然武功高强,以庄内人如今的身手,硬碰硬只怕毫无胜算。因此素非烟在得知在外包围之人均为他俯首称尊时,便选择了另外一种柔和的计策。
——至于方才有妹女出手,那是因为方才素是然说的话太过分了。
无非便是指责她“不孝不悌”“狼心狗肺”“大逆不道”之语,这样的话于素非烟而言着实无甚杀伤力,不过这在那些素来尊她敬她的妹女们听来,却是万万不能容忍。
那厢素是然见素非烟不语,还在喋喋不休:
“……你以为爹待你不够用心?若是不将你放在心里,他又岂会为你费心找寻大好姻缘?不谈旁人,便是李尧风,若你与他成婚,有爹在一日他又岂敢将轻待?你又岂会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你还不知道罢,大姊,李尧风同你在这里虚情假意不过就是为了找到那地爆天星的图纸,如今他手下那神偷已然得手,他便马不停蹄向均州去啦!哈哈,你以为那妖女还有活路吗?!”
他说这许久,无非是想瞧见素非烟痛悔不迭、跪地求饶之态,哪知这些话洋洋洒洒而去,素非烟听了却是半点神情都没有变动。如今见他面容深沉,不再出声,甚至还好心提醒道:“小弟,你若是渴了,那就用些茶水好了——那可是小瑛方才特意为我冲泡的‘茗山奇露’呢,必然是合你的口味的。”
素是然终于按捺不住,翻手便将那茶水打翻在地,随后一掌向素非烟打去。
“混账!”
“都闪开!”
素非烟似乎早有预料,在及时避开之时还不忘提醒身边之人。素是然一掌打空,倒是讶异,冷笑道:“看来那妖女待你也舍得下本!”
素非烟神态不变,竟再度惊险避开了素是然猛然扑来的一招,然而素是然毕竟身手已非常人,下一刻便已转手将她击飞到了厅外。素非烟伏地吐出口鲜血,闭了下眼睛平复着疼痛。
“庄主!!!”
小瑛眼见她给素是然这厮轻蔑提起,目眦欲裂,再不管旁的便以一拳向他背后擂去,其她妹女亦纷纷同时出招,岂料这时素是然的手下却都跳了出来。
“大姊,你知错了没有?”素是然举动轻易,双目狠险,一字一句地出声问道。
素非烟这是却骤然生笑,她幽幽地望着对方,用气声反问道:“小弟,你后悔了没有?”
“——我后悔?”素是然厉声道,“我悔就悔在不该将你当成亲人,被你巧言令色所蒙骗,我——唔?”
他大声呵斥,却蓦然发觉手上竟一时失力,尚未等他再去确认,素非烟却已趁机亮出那柄一直掩在手心的短匕,“唰”的一下便向他眼睛刺去——
“啊!”
素是然忙将她摔远,一只眼睛却已汩汩涌出鲜血来,他伸手摸去,一时怒发冲冠又恨意滔天,失声喊道:“贱人!我杀了你!!!”
“……小弟,你总是如此愚蠢。那茶杯之上,姊姊特意抹了寒潭奇螙啊,”素非烟就地又避开他的一招,故意笑道,“你还不后悔?”
素是然痛楚难忍,本来在连奇帮助之下以调理通畅的内功此时却仿佛又要失控鼓噪起来,与此同时,脑中更是一阵阵发沉。他叫道:“不可能!你竟还有寒潭奇螙?”
素非烟便道:“还有甚么不可能。姜问她们同我要好,莫非你一直不晓得?”
“啊啊啊啊——”
素是然猛地吐出口血,双目也陷入赤红中,此时时刻竟当真觉得四肢都在一阵阵发软,却仍旧向素非烟全力打去——
“我要你死!!!”
这一掌来得既快又狠,素非烟为其所摄竟难以逃脱,手中已再度攥紧了沾血的匕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突然听得“嘭”一声,素是然霎时便被仰面踢远,一阵罡风带倒了不少他身后的手下,嗨哟嗨哟摔作一片。
终于得空向前的小瑛目瞪口呆,这才发现在庄主身前不知何时竟来了一独眼怪人,气势凌人,不可逼视。
“楚、楚庄主?”她失声叫道。
“昂,”楚颐寿应了一声,语气不善,“来巧了。”
原来楚颐寿同姜问出发之后,心中还是没有放下对于素非烟的疑虑,执意要先去素家庄同她见上一面,再做决策。姜问无奈,便携剑先行出发,毕竟楚颐寿自信能追得上她。哪知等她大驾光临了素家庄,却刚好撞见这样糟心的事。
素是然从地上弹起,他捂着方才险些给踢碎的下巴,冷冷瞧着楚颐寿,却猛然拔腿便跑。
楚颐寿冷哼一声,甚至还有闲心问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素非烟:“方才那招,若我不来,你这妮子如何解得?”
素非烟闻言笑了一下,便轻声道:“前辈不知,他身上已中寒潭奇螙,这螙自来是武功越为高强者越难逃脱,更遑论他如此运功发力,那一掌能不能打中,实在两说。倘若我不幸当真要挨他一掌,那么……我便再用这刀刺进他另一个眼眶中。”
随着她舒展开掌心,那柄寒光闪闪的断匕便也显现在楚颐寿面前。
“好,”楚颐寿笑了一声,“你还不错。”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已自原地消失。之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只听得一声惨叫自空中传来,四肢俱断的素是然便再度摔回素非烟面前。
他恨恨地睁着一只眼睛,脸上冷汗与血迹交错,已然只能伏在地上苟延残喘,却还是勉力叫嚣道:“——哈哈,你们……迟了,迟了!哈哈哈哈妫越州,她必死无疑……”
素非烟盯着他轻声道:“小弟,你难道以为我那书房暗格中所藏的图纸是真?”
素非烟向来行事谨慎,当日在那书房暗格中发现图纸之后,她当即便准备了几张假的用以替换,所防备的便是今日之事。那真图纸已被她缝进了被褥之中,绝没有被人盗走。
素是然却哑着嗓子大笑不止,又高声道:“哈哈,书房?谁将那里的以为是真的了!你只见到书房被翻,却不知,哈!在地道我那居处同样有人摸了进去!哈哈哈哈!素非烟,你还以为自己智计无双?!!!爹早将那真图纸交给我了,放在书房里不过是个假货!哈哈哈哈哈哈哈!素非烟,你这个蠢蛋!那不过是——”
*
“——那不过是障眼法,”车厢内,一细瘦男子窃窃禀告道,“不说有素少侠指点,便是俺‘神偷钱三’这双招子,还能瞧不出真假宝贝的藏身之所吗!嘿嘿,等到失主发现那真东西同样已丢之时,却是拍马都追不上咱喽!不过那书房里确实宝贝很多,李阁主,俺倒并没有发现那‘神剑’的痕迹!”
“做得好,”李尧风一手拿着那图纸打量,淡声道,“连掌门既然已经派人分赴素家庄与铸剑山庄两家,这事就暂时不必咱们多管。”
他思及素非烟,心中倒是有几分愧疚,不过转瞬便被理直气壮与志得意满冲散。他心道:钱三轻易便从书房里找到了图纸,纵使是个假的,便也知非烟是在同我扯谎,她心意既然不真,自然怪不得我做两手打算!不过到底还是青梅竹马,既然素是然去了素家庄,只要她诚心改悔,二人血缘至亲,想来还是能保下命来。如今最紧要的便是这地爆天星!二长老三长老都有家小,却比那宁死不屈的大长老好拿捏,已然在他的逼迫之下照着那一半图纸、结合之前阁中所剩的样本制成了大半,如今只要再用这一半图纸打通那关窍之处,要再产几台,岂不易如反掌!
据探子来报,那妫越州恐怕已踏入了均州地界,然而那枉生崖旧址却是难寻!待她寻到之日,便是这魔头身死之时!
他愈发开怀,瞧见面前这贼眉鼠眼的神偷也乐得施恩。只听李尧风道:“虽则朱夫人已然给了酬劳,本阁主还是会多付你三倍酬薪,以谢君相助!”
那钱三果真喜出望外,险些手舞足蹈起来,他投桃报李,想起在雇主赵荷华那里一耳朵听来的只言片语,便有意说些让李尧风更高兴的话。
“李阁主与连掌门必定所向披靡!旗开得胜!”他道,“小的临行前还听赵夫人提了一嘴呢,说咱们这边的‘暗棋’又来信儿了!如此里应外合,不愁取不了那妖女性命!”
李尧风点头道:“本以为那人用不得,却还是赵夫人有主意啊。”
*
均州境内,与迟陆二人汇合之后的宋长安一行人本该早日返程,不过这被迟不晦坚决阻止了,她给出的理由十分要紧——
“我知道那‘觉明道枉生崖’在哪里!”当时她拍着胸脯保证道,“就在均州!你们跟着我走!”
于是一行人便向着那崇山峻岭之处进军,只可惜并无收获,有好几回还恰好撞见那仍在四处搜查的灵霄派弟子。她们绕来绕去、走走停停,最后在山里晕头转向了。现而今迟不晦仍旧精力充沛,跳到树上去看方向,宋长安却实在倦了,便又拉着任晓芸在旁说起了话,其她人亦三三两两在周围休息。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州姊为啥还要找那甚么‘明坤神力’的奥秘,”宋长安摇头道,“那时——在素家庄那天晚上——你没见到,那剑分明已经够厉害了呀!直吓得那群臭男人闻风丧胆,撒腿便跑呢!”
在她说话时,任晓芸总是一副认真聆听之态,此刻也不例外。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安慰道:“妫大侠自有考虑。想来就算那神剑到了那些人手里,也不能和她相提并论。”
“这话倒是!”宋长安连连点头,“论起武功,那群臭男人连她的一个小脚趾都比不上,嘿,我也能一打一大片呢!瞧我的万螙千害掌……呃,晓芸……”
说起这万螙千害掌,她倒又联想起任晓芸那大哥了,此时见她神情缄默,便试探着问道:“你那大哥……现在在哪呢?”
任晓芸愣了一下,才轻声道:“他应该还在灵霄派罢。你忘了,我也是自那里和陆姑娘她们一起出来的。”
“哦,那他……”这才是宋长安想问的,“那他如果和灵霄派他们一伙的,咱们对上了,你怎么办?”
任晓芸低下脸去,犹豫许久,才缓声道:“我……我不知道。”
宋长安别过头,想了想,又勉强开口问道:“你说你姥姥也离世而去,你那家里……就这一个亲人了?”
任晓芸点头,道:“我不能……我妈临终前便交代了,让我们相亲相爱、互不离弃,我不能……”
“你怎么现在还不清醒呢!”宋长安仍不住提高声音,“你妈这是对你哥说的还差不多!你难道还有机会离弃得了他——”
“嘘!”这时一直在树上的迟不晦却突然出声提醒道,“有人来了!噤声!”
“又是灵霄派的人?!”陆还青闻言,便急忙拉着妹妹站了起来。
宋霓同样起身,她神情不变,低声道:“不,只有一个人……而且……”
“——而且还是个不会武的女人!”迟不晦从树上跃下,自然接上了下半句。
“那我去瞧瞧,”唐潇便上前道,“也不能不存戒心。”
她快步走出,却见那人影已然跌跌撞撞到了几丈远外,身影便清晰呈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唐潇思索片刻,才上前将她扶住,用一向妥帖热情的语气开口问道:“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那人晃了晃脑袋,才抬头望向她,面容十足狼狈又憔悴,嘴唇也已干裂破皮。努力许久,她才发出了一点声音,唐潇皱眉听着,却辨析她是问了这样一句话——
“妫越州,你们知道她吗?”
第94章 “素明舟也是死得早,论起脸皮厚来还须向你拜师呢,老货!”
来人正是邱微。ǚňǐ
当日妫越州要将她送走,邱微自然不肯,可她知晓硬来必定不成,遂心生一计。不等妫越州将她送到留州,她便在入夜后自行离去了,表面是心灰意冷,实则是决定要自己先行到均州找到旧址,好助人一臂之力。
邱微是由母亲携带自均州逃难而出,她当时虽年幼,但对于走过的路总还有几分印象。可等她好在一路风尘仆仆入了均州之后,却发现那均州入口紧接着便被人围封起来,里三层外三层,那些人还都身佩刀剑,瞧着实在不善。邱微几乎是马上便想到了妫越州。她心急如焚,好不容易循着记忆、又避着那些个灵霄派的弟子,终于找到了枉生崖旧址所在,却发现那山下同样有巡守之人——且越来越多。她孤身在那边候了一夜,实在无计可施,直至在凌晨时竟又见人运着不少物什大件向山后而去。邱微心道决不能再等,便向外寻求助力。
“……你们……你们认识她么?”她接过唐潇递过来的水袋仅仅抿了一口,便着急说道,“这回凭她一个,实在很凶险……”
“等等,”迟不晦打断道,“你说你知道‘觉明道枉生崖’的旧址?它在哪?”
“在灵霄派驻地向东,如今取名作‘大峰山’的便是其中一处,还有它周围的连绵山脉及山谷腹地……都是在枉生崖坍塌之后的余迹。”邱微笃定道。
“啊?”宋长安忍不住出声道,“那悬崖这么大?它不都塌了么,怎么还有山?”
“曾经枉生崖可是天下第一的高山巨崖,”迟不晦沉声道,“所以一旦崩塌……才如灭顶之灾。”
“——你,你也是?”邱微猛地抬头盯着她道,“你从前也住在那里?”
她这话说完,旁人便也纷纷将目光投在迟不晦面容之上。她便点头道:“当然了!不然我咋对这名如此耳熟?只可惜我那时实在太小了,咳,还没想起具体位置在哪……”
宋长安没忍住“哼”了一声。
“——所以,所以你们能帮她是不是?”邱微继续道,“我一直找不到人,本已绝望了,可偏偏瞧见了你们……你们,你们都是会武功的罢?能不能……只是递个信便好……妫越州,她是个很好的人,咱们都知道,是不是……”
“……所以,咱们要信她?”不一会儿,在安慰着邱微先略作歇息后,唐潇将几个同伴叫到一旁,低声道,“她来路不明,说不定是来骗我们自投罗网的。”
“可我瞧她不像说谎,”宋长安道,“而且万一州州姊真有危险,那这么办?”
唐潇道:“你忘了还有小真?州姊倘若来了均州,怎么会不给我们传信?”
“可如果小真也出事了呢!”宋长安反驳道,“她不是说了么,这均州城已经被围起来了,说不定便是他们将小真截了下来——霓姊,你说是不是?”
宋霓被小妹碰了一下,才回过神,道:“长安说的有理。自打咱们到了均州,我还没收到过妈的回信。”
宋瑜娘同样带人去查访消息,可几方人马不时还会借助小真和她的一些鹰隼亲戚互通消息。宋霓自进入均州之后便向宋瑜娘去了一封信,然而时至今日毫无回音,不免令她悬心。
唐潇凝眸沉思了一会儿,又道:“既然这均州城内危险重重,焉知那女子不是个探子?而且以州姊足智多谋又武功高强,岂会放任自己陷入险境?咱们若再中计,岂不是要给州姊添乱了?”
“嘿,她怎么就这么能了?”迟不晦不满道,“你们要是怕,我便跟着去!难道天底下只有她妫越州一个厉害的不成?”
她们一时没有决断。邱微向这边望了几眼,似乎是认为她们不会出手了,便将那水袋放下,反而偷偷拿起放在地上的一柄长剑,抱着转身就跑。
“诶?!那是我的剑——”陆红晟不留神瞥了一眼,失声喊道,“她是小偷!”
追上一个体力不好的小偷并不费劲儿,旁人并未出手,陆红晟已怒气冲冲捉住了她的肩膀,然而还未说话,邱微却身体一颤直接歪了下去。
“姑娘,好心人,算我借你的!”明眼人已瞧出她如今的身体状态实在算不上好,然而她还是坚持道,“我就借一柄剑,成不成?”
陆红晟盯着她,没忍住咬了下唇瓣,问道:“你又不会武功,有了剑又能做甚么?!”
邱微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声道:“反正是我欠她。”
“喂——我跟你去!”宋长安已径直追了上来,“但你这样,还能带路吗?”
邱微怔了下,还未开口,只觉视野一晃,却霎时给人背了起来。迟不晦将她驼在背上还顺手颠了颠,调整好姿势,便扬声道:“老乡,你指路,咱快走!”
陆还青、宋霓等几个姊妹便也跟上。唐潇落在最后,没忍住叹了口气,也追了上去。
宋长安正壮志激昂向前走,却觉得不对,便回头扫视一番,才知任晓芸仍楞在原地没有动作,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她叫了一声,任晓芸却唬了一跳,见她们主意已定,便忙低头跟了上去。
一行人顺着邱微指路,果真看到那大峰山山脚之下围着重重守卫,甚至还有不少暗器装备。迟不晦一行人远远靠着几块巨石作遮掩,小心向那方窥伺。迟不晦瞧了眼,便没忍住“嘶”了口气,问道:“灵霄派是跟玄机阁联手了这我晓得,可他们哪来的那么多人?”
“不止是有这两派,”宋霓道,“我们来的路上便见过,江湖上无论甚么门派里的男弟子都属意于投靠灵霄派,想来便是连奇已经将他们都笼络好了。”
“瞧他们那身上的暗器,玄机阁这回下了大手笔啊!真不怕吃亏。”迟不晦又摇头道。
“因为有朱夫人,”这时,却是一向不怎么做声的任晓芸开了口,“她是朱家钱庄的人,用起钱来……自然舍得。”
唐潇瞧了她一眼,却并未多言。
“迟……迟姑娘……”方才在路上已经交换了名姓,邱微此刻便轻声对迟不晦道,“这里……你熟悉一些了么?我没有说谎。”
迟不晦将她放下,凝望着不远处道:“你别说,一到这里还怪有感觉的。”
“妫大侠有危险,咱们怎么上去?”陆还青忍不住开口道,“哪怕这些人武艺寻常,可毕竟敌众我寡,又有那些个暗器,我瞧着向上那地形也十足险峻,恐怕正是易守难攻!”
宋霓道:“咱们若都要上去,那确实不能,只能尽全力为一人铺路。到时只要能撑到妫大侠下山,便万事无虞了。”
众人一时沉默,显然在思索这话可行与否。邱微出声道:“你们将我交出去。之前……灵霄派为了我和妫越州的渊源,一直在找我。”
“不对啊,”一厢寂静之中,宋长安骤然出声道,“你不是说是我州州姊救了你,灵霄派又找你干甚么呢?”
邱微抖了下嘴,张口欲言,耳边却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与此同时那山上竟也纷纷滚落下不少石块,显然是在那山上有了异动。
“——是州姊?”唐潇脱口而出。
*
碎石声中,妫越州扭头避开连奇打来的一拳,并借机反手擒住,顺势便将他摔在了另一侧枯树之上。那树木便如同方才给妫越州撞碎的巨石一般霎时断裂。碎屑乱舞之中,连奇本人却仍毫发无损,犹如鹰隼振翅,又倏尔避开妫越州紧接而来的一掌。
“好个妖女!”连奇喝道,“老夫今日势必将你就地正法!”
妫越州冷嗤一声,讥讽道:“素明舟也是死得早,论起脸皮厚来还须向你拜师呢,老货!”
连奇避开她再度劈来的几掌,心知那山下的响动必然是瞒不过她,便暂沉默不语,只在心中嘲讽她死期将至。原本按他们的计划,该是妫越州自己踏入这陷阱之中,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她竟是先去了灵霄派。
原来在妫越州踏入均州之后,虽说也四处探访,却无甚收获。她便想到灵霄派与均州扎根许久,倘若果真如邱微所言,其中必定会有涉及“枉生崖”的相关记载。
潜入那里,自然不费功夫,妫越州甚至也对去藏经阁的路分外熟悉。她在里面翻找许久,终于寻着了有关那场雪崩的记录,然而寥寥数语未曾读完,却见这阁里竟又来了两人。除了一挽髻妇人之外,还有个老叟跟着,头发花白,目露精光。
“我这藏经阁中武学典籍浩如烟海,赵夫人尽可随意取用。”
“连掌门海量,不慊妾身冒昧,”那妇人道,“实在是我需要的人……多少是有仅凭银钱却买不了他们做事的,便只能向您这里借些典籍来看。”
“赵夫人何必客气,”那老叟抚须道,“你在诛杀那妖女一事之上屡屡献计,功劳颇丰,为同盟者,莫非我连某人连这些便宜都给不了么?”
妫越州暗暗挑眉,又听得那妇人道:“为报杀子之仇,妾身自是九死不悔。那妖女罪孽滔天,也唯有仰仗连大侠才能将其除去。”
老叟道:“那是自然,既然线人来报,那妖女并未携明坤在身,又有我等江湖英豪协力,纵使她有——甚么人?!”
话音未落,里侧的一面书架便已被掌风带倒,其间却空无一人。连奇目光沉沉,衣袖之间无风自动,自然是警惕未消。紧接着,他又向东南西北各出一掌,四处书橱纷纷轰然倒塌。连奇心中疑窦丛生,还未上前探出一步,却忽感方才打出的掌力忽然又自四面八方齐力还来,他冷哼一声,自不畏惧,脚步一跺,四周便被霎时荡平。
“哈,”这时才终于有陌生的女声响起,分外嚣张,“只这点本事,也只配做葛登那厮的师父啦。”
赵荷华才从刚刚的掌风余震中狼狈稳住身形,听见这话,不免浑身一震,双目立时已锁定那不知何时出现在顶层楼梯上的高挑女子。
“好你个孽障魔头!”连奇喝道,“竟还敢来我灵霄派作乱生事!”
妫越州慢声道:“老登你糊涂了不是?咱们这样的不共戴天,我来你这里,还能是宽宏大量的么?”
连奇气得胡子一跳,耳朵却又听见不远处有底子的匆匆脚步声,几人言谈间正说着“厨房后院着火,迎风越烧越猛”之事。妫越州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便向他悠然颔首。
“你这——”
“你就是妫越州?”他暴怒的话音给突然上前一步的赵荷华盖了过去,她盯着妫越州,一字一句地问道,“就是你……是你杀了我儿朱元?”
妫越州同样望着她,问道:“你是丰阗城朱家的人,向迟不晦买了我的命?”
赵荷华按着心口,难以自抑大声喊道:“是!你!你这妖女、恶贼!为甚么要杀害我的孩子?!”
妫越州想了想,轻声答道:“他自己找死,为甚么要怨旁人?”
她自认并非心慈手软之人,可也不想随意便给个酒囊饭袋脏了手。但他既然先后三次都大放厥词“女儿性弱”“妖女狐侮”,要“较量一番”,妫越州向来不是好脾性的,对此又岂能装聋作哑?
“我不过是叫他得偿所愿罢了。”她道,“你若要恨,那自然随你。”
“你……”
连奇再也忍耐不住,自赵荷华身后跃起便是一掌拍去,妫越州却闪身避开,引他向外而去。二人在灵霄派内追逐许久,妫越州只避不攻,每到一处却总记着踹上两脚留个印记,见着拦路的弟子便向后掷去。总之,后来废了连奇好大功夫,才终于将妫越州赶到了大峰山上,又传令使人在这枉生崖旧址附近围堵。
眼下,妫越州已同他打了一天一夜,连奇的精神却愈发矍铄。妫越州耳听得山下动静不断,不用多想便已猜到他们的暗中谋划。她且战且退,待已行至那山顶边缘之地,心中一横,竟硬生生受下了连奇的一掌。连奇却也意外,后又发觉自己竟收不回手!原来妫越州此时已运起鲸吸大法,又一手将他按住,同时拧身便向山下跌去,连奇以为她是要带人同归于尽,不免心中发紧。岂料妫越州在下落之时却又势如闪电旋身向他一蹬,如羚羊飞渡,竟跳到了那山侧一处凹壁之上。
妫越州幸而曾在这大峰山上住过,对这山也是从上到下探索了个遍,心知下有托倚,这才使出此招。她捂着肩部伤处,另一只手却又夹来碎石多枚,正欲向那不甘下坠的连奇打去,却突然停住动作。
在她视野边缘,那山下谷边竟已出现了黑压压一片人马,还有几个铁甲样式的大块头——其中一个似乎已将那黑黢黢的筒口准了这山顶,已有人为它燃上火线。
妫越州呼吸一顿,暗道不妙。
第95章 “我有玄机阁赵荷华密令!还有谁再敢动手?!”
唐潇话音未落,紧接那轰鸣巨响而来的,竟是地面的震颤。众人互相搀扶,稳住脚步后再向那山看去,才在那滚滚尘烟之下隐约瞧见那似乎已缺了一角去的山顶,以及顺势而下、势不可阻的滚滚石流。
“那恐怕是地爆天星!”陆还青急声道,“我自玄机阁中读到过,这大炮有排山倒海之威,若是妫大侠还在那山上,可就糟啦!”
旁人闻之,无不心焦。迟不晦“呸”了一声,却接着方才的话题先按住邱微,道:“冷静点!若要交你,还不如把我跟陆还青交出去,毕竟我俩才是它灵霄派的逃犯!可既然咱们如今都已出来,本事也大都显露人前,此时再故作‘自投罗网’,难道对方便不会生疑?只要有姓赵的在,那里尚有百八十个心眼子都等着使呢!”
宋长安忙道:“我还带了毒!‘东漂西徙’这螙药对付这大片人手最有奇效!只是……只是不好控制方向。”
毕竟这里比不得素家庄那封闭幽密的地道,若是随意一阵风刮来,不分敌我全扑地了那却万万不妙。
宋霓沉思片刻,望着迟不晦道:“迟大侠,你要上去么?”
迟不晦笑道:“除了我,难道还有旁人?”
顿了下,她又望着那山分析道:“如今也算是个好时机。那起子人用这大炮无非是打定主意令妫越州葬身于此,瞧那山下守卫纵使有石流冲击却仍‘恪尽职守’,恐怕妫越州如今仍在那山上,既然知道她在,咱们可正好趁此石流不断之时。”
“不错,”陆还青附和道,“瞧那些人大都着意关注山上,他们便是背对着我们,正好出手。”
“可是……”唐潇艰难开口道,“那乱石飞尘,要逆流而上,又谈何容易?”
迟不晦道:“嘿,这自然要瞧我的本事了!宋霓、陆还青,你们二人同我开道!旁人武功不行,便都在此接应她们罢!”
宋长安道:“不成,我也要去!我有螙……”
迟不晦面露疑惑,问道:“你去凑甚么热闹?没瞧见那山石是向下滚的,顺着必定都扑在自己人脸上——你是仠细嘛?”
宋长安瞪大眼睛还未开口,她身侧任晓芸却是身体一抖,抢先开口道:“其实……”
“轰!!!”
眼看着石流渐小,却又有一声轰鸣震天,任晓芸想说出口的话被强势阻断。这次地面的震颤更为剧烈,纵使有周围人搀扶,邱微与任晓芸这两个不通武功的还是不慎摔倒在地。
“不好!”迟不晦带着冷意的声音传来,“这里的人手撤了,都在向山后而去!”
“是……是州姊——她掉下来了?”宋长安竟一时紧张得面上发白。
“别担心,”宋霓捏了捏她发凉的指尖,平稳的语气里却也潜藏焦灼,“我们马上去。”
迟不晦抹了抹面上的飞尘,肃声道:“不能再多等,快走!”
陆红晟留在原地,望着姊姊前去的背影却也惴惴难安,只可惜她不如姊姊有武学天赋,在这样的时候只能狠命掐自己几把才能险险维持住冷静。她蹲下身子抱住自己,深深呼吸几回,再睁开眼睛时,却发现眼前似乎有身影一闪——宋长安这小妮子竟在此时冲了出去!
“——长安!”唐潇心急如焚,却已不能再安然守在原地,她向剩下的几人沉声交代了一句,便提剑追了过去。
紧接着便是那身体十分虚弱的邱微,她看起来对方才唐潇的话半点也未曾入耳,目光定定投向远方,一言不发,已然迈步向外。
陆红晟不知自己该担心还是松一口气了,她便自原地跳起,又向剩余的几个姊妹瞧了一眼,转身之时,却见那一直静默不语的任晓芸却是飞身冲出。
无论如何,剩下的人都待不住了。
“不好!小心后面——”
这话尚未完全出口,迟不晦便已利落拧断了他的脖子,随即便夺过他手中所举的一柄长刀向跟在后面的陆还青丢去。
陆还青接过刀,反手便挥向几个敌人合力打来的一掌。在她身后,则是断后的宋霓,她以一剑接连洞穿数人胸膛,又将其踢远。
三人成一路纵队,绝不恋战,眨眼间已劈开一条小道向那众人围拢的方向而去。而在她们身后,宋长安等人纵使距离已远,攻势却猛。宋长安连出数掌,已将数人唬得不再敢轻易上前。唐潇则与陆红晟等桃花村姊妹齐力,不仅剑光沾血,抹了数人脖子,还成一小阵将邱微与任晓芸二人护在其中。
邱微颊侧是一片殷红血迹——这是她方才首次杀人所喷溅到的。在瞧见有人试图偷袭宋长安时,她便捡了地上遗落的一柄断剑,全力向他颈后戳了过去。
任晓芸则是身体发抖,那枚母亲所遗留的金钗如今又被牢牢攥在了手中。那掌心中的伤痕已然痊愈,可她却不知此时是该刺向旁人、还是刺死自己。终于,在见到这群留下来围堵的人发出增援信号之后,在瞧见宋长安一个不慎被打倒而唐潇等人无暇再救援之时,她猛地将那金钗丢了出去,转而却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块令牌。
“住手!!!”她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我有玄机阁赵荷华密令!还有谁再敢动手?!住手!!!”
*
此时此刻,均州境内的另一边,姜问却是已负剑潜入灵霄派中。她是医者,但江湖人的武功总不会太差,更何况如今她尚有帮手。
“奇怪,这里怎的守卫如此松懈?”宋瑜娘低声道,“小州和迟不晦她们,难道会在这里?还是长安与小霓,她们已救了人出去?”
姜问低声道:“这里……倒像是空了。莫非,她们已经遇见了彼此,合力逃了出去?”
宋瑜娘对此猜想无甚异议。原本她是在回铸剑山庄的路上接到了宋霓的书信,知晓她们几人会前往均州,可后来竟音讯全无,便令她心有不安。后来她在路上竟偶遇了同样要去均州的姜问,一问才知恐怕是妫越州亦在均州有难,这还如何等得?于是二人便同乘快马疾驰奔赴而去,险些便进不得来。之后,她们瞧见那边界通关被围,心中俱有不良预感,一番商讨之后便将“灵霄派”作为了目的地。但因均州多山,二人皆人生地不熟,也是多费了一些时间才摸到了灵霄派,没料到此时却仿佛已有人去楼空之感。
“小州是为了找寻那‘觉明道、枉生崖’的线索才来此地,”姜问道,“我们不如去这里的藏经阁瞧一瞧是否有线索。”
宋瑜娘点头。然而正疾步要经过一个转角时,她却目光一凌,不作犹豫便已挥剑刺出。
“铛——”
寒光闪过,却是剑身相抵之响。姜问自宋瑜娘身后探出身来,见到另一人的面容却是一愣。
“沈姑娘?”她讶然叫道。
第96章 “不杀,不活。”
剑影清寒,在来人的面容之上一晃而过,恰好映照出一双冷冽的眸子。沈姵宁同样收起剑,面对在此处遇见的姜问、宋瑜娘二人,倒一时有些语塞,除了惊诧之外,便是忆起自桃花村里暗自逃走一事——心中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此时,宋瑜娘便紧接着开口打破了这寂寞。
“听闻沈姑娘你已回了衮州,如今可也是为小州之事而来?”她低声道,“不知你来了这里多长时间?可有见过长安她们?”
沈姵宁怔了一下,道:“我亦到此不久,是听到素非烟传信。并未见过宋长安等人。”
确切来说,姜宋两人还是沈姵宁踏入均州以来首次见到的熟人。她原本回到了衮州沈家,除了清理门户之外便是日夜练剑,在终于定下心境之后,便思忖着该动身去妫越州和楚颐寿那里,问到更多有关母亲的事情。毕竟沈家易主多年,有关母亲留下的线索已然少之又少——就当日她所见到的那纸残信,还是沈常兴的幼女在书房玩耍之时无意寻出的。
从那之后她练了很久的剑。
妫越州早已为她讲授过《长虹剑法》的一切招式,彼时哪怕沈佩宁还不过是一知半解,亦被督促着记下了一切招式。而在昼夜不歇的剑吟声中,从前不懂的,竟也渐渐云开月明。某一日等她灵光乍现,竟一鼓作气使出那招“长虹贯日”之时,沈姵宁呆立许久,终于放声大笑,却又泪落连珠。
——据说她妈妈也会用剑,还是个武功顶厉害的女人。
沈姵宁曾经苦思许久,才能在脑海中想出她的模样,可每当她想看得更为清楚一些时,却发现她的脸总是太像另一个人。那样亲切又漫不经心的微笑,那样傲慢而随心所欲的神气。不,她绝不是像母亲,做得也太不像母亲会做的事情。她是个顽劣冷酷的朋友,是可敬可爱的仇敌,是高高在上的看客,又是早不可自拔的入戏者。
——浮世三千,只不过一场大戏。
后来,她便只以慰问丫头子的名义向素家庄送了一封信。空待许久,素非烟那里送来的却是妫越州有难的消息。
这厢宋瑜娘点点头,面含忧虑。姜问捏了捏她的手,出声道:“我们一直找不到她们的消息,便想先到这灵霄派查访一番,想来沈姑娘也是同样……”
“叫我沈姵宁便是,”沈姵宁打断道,“带‘女’字的‘姵’,这是我的名字。”
姜问微怔,旋即便含笑应下,她念及至今还被缠进包袱负在身后的明坤剑,道:“姵宁,我这里有……”
“……嗯,你背着罢。”沈姵宁却再度打断了她。关于明坤神剑,她要认出也不费多少功夫。可当初她既然将此剑留下,便是为大计图之,如今……必定是为了妫越州的缘故,因而这剑倒也不必非在她手。毕竟,她有一柄玄铁剑了。
姜问便不再多言,转而道:“不如咱们分头,将这里探个干净,看看能否找出线索。一炷香后再来此地汇合。”
宋瑜娘闻言却摇头道:“如今虽瞧着空旷,可不知是否有陷阱潜藏,咱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既然遇到了,还是一起行动的好。”
沈姵宁亦表示赞同。于是三人一同出发,一路上有惊无险,甚至根本没遇见活人,直至经过几个拐弯,才瞧见了一处门上拴着铁链的屋子。姜问瞧着那屋子里寂静无声,不知怎的,心中便是一揪,一种直觉莫名催促她快去打开。
“小问?”
姜问快步上前,一推门那铁链便锒铛作响。紧接着却是一道剑光闪过,铁链利落断开,甚至连那门上铜环都被削去一块。姜问忙向沈姵宁道谢,一进门,却见一张铁笼里竟塞满了飞禽的翅羽。小真这个平素高傲的老鹰正折着翅膀歪在其中,她的身侧三三两两,却都是从前为桃花村送信的鹰隼,如今已各个毛沾血污、垂头萎靡。
姜问心中又痛又恨,张口还没出声便有眼泪簌簌坠地。
“——这群天杀夭寿的混账东西!!!”宋瑜娘同样心痛不已,怒骂道,“原来是早将小真她们捉到这里!!老娘要将他们一个个活剐了!我叫他们不得好死!”
沈姵宁再度挥剑破开笼子,心中除了惊痛之外,更添焦虑。正在此时,门外却渐行渐远传来了人声。
“……都去大峰山那里干大事,要么就是出去,再要不然还能去‘守门’……怎么偏将我落在这里闻鸟屎臭!呸,早将这些一锅炖了不就得了,还非等甚么妖女伏诛、一共悬尸!真秽气——啊!这门怎么开了?!我方才难道没——啊!!!”
沈姵宁将剑横在他肩上,剑刃与皮肉相割,霎时间已经有大片鲜血淋漓涌出。那人吓傻了眼,瞠目望着面含煞意的女人,似乎想大声呼叫,可却因此那本该自脖子上涌溅而出的血液竟回灌入口,呛得他咳嗽不止。
“我只问一遍,”沈姵宁冷声道,“‘大峰山’在哪?”
*
均州多山,大峰山便恰好在灵霄派驻地正东,那里山脉绵延不断,大峰山则是其中最崔巍的一座。
然而如今,那山接连遭受两次炮轰,山头碎裂,泥石俱下之余,便是整座山都已摇摇欲坠。妫越州则正在这山身之后,脸上与手上俱带血痕,平素整洁沉稳的衣服也已剐蹭出不少裂口,整个人灰头土面,着实狼狈不堪。
她的对面,却还是那样乌泱泱的大批人手与暗器严阵以待,甚至还有方才用来轰山的那门炮——瞧着模样不显,但论起威力确实远胜当日的袖弹。
妫越州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人面,一时间竟十分想笑,于是她拍拍手,竟果真笑出声来。
“妖女!你已穷途末路,是死路一条!你笑甚么?!”连奇喝道。
他方才不慎给妫越州暗害掉落山崖,但好在有已练至大成的天魔引神功护体,又有弟子同道倾力相救,纵使受伤,却也不致危及行动。相比之下,妫越州在这两声响炮之下却是仓皇许多。凭他一双利眼,自然能瞧出对方此回自是伤重难掩,已气息不稳,再难逃出升天!
那厢妫越州笑声歇去,才抬眼懒洋洋盯着连奇,扬声道:“哈哈,我笑你们穷途末路,死路一条!”
连奇胡子一抖,哂道:“原来你是吓疯了!”
妫越州又笑了一声,才盯着他、又或者盯着他们。那语气既是坦诚、又夹杂着几分不屑,只听她慢声反问道:“难道你们以为杀了我,这一切便结束了?”
“——你们以为杀了我,这世道便还能回到你们之前的‘山河太平’‘安然无恙’?你们以为我死了,这天下的女子便能偃旗息鼓、‘安分守己’?哈!不会!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女人。你们太害怕了,所以想叫我去死——就像从前死过的千百个一样——你们已经吓疯啦。”
“满口胡言!胡说八道!”连奇暴跳如雷,道,“你还敢在此颠倒黑白、胡乱攀咬!你这江湖大害、杀孽连连,谁见了不是除之后快!”
妫越州慢悠悠嗤笑一声,道:“我做得出,自然担得起,杀孽加身又如何?只这世道不正,我活一日,杀一日!不杀,不活!”
第97章 “事已至此,可堪驻足?”
与此同时,均州边界,楚颐寿大喝一声,那已围至近前的百发利箭霎时便被纷纷荡开。然而前方,尚有人墙拥叠、势众向前。被纠缠已久,她怒火高涨,手边捉起一人便向身后掷去,那人登时便被摔得筋骨俱裂、脑浆四溢,不声不响挤在了那再难忽视的尸首堆里。旁观者无不心惊胆战,在此堵截许久,对面这怪人却是越战越勇,杀意高涨,兼之面容凶悍,好似是煞神恶鬼,实在叫人胆寒。可他们背后不仅有连掌门之令,还有不少人早同玄机阁签下死契,自是万万不能弃甲而逃,甚至还要乘势而上!
“前辈小心——”
楚颐寿耳朵一动,飞身避开砸向背后的一记铁环,随即将那偷袭之人一脚踢远。随着纷纷脚步临近,她身后攻势骤减,展目一看,却正是素家庄里曾见过的燕回,还有不少面生的丫头。
“你们怎么来了?”楚颐寿问道,“我铸剑山庄想必已安然无恙!”
“前辈所言甚是!”燕回点头道,“在您走后,素庄主便派人前往铸剑山庄救援,但有楚人修率庄内姊妹全力抵抗,已然大获全胜!咱们去了也不过是帮忙收了收尾!于是我便带人全力向均州而来,望能助您一臂之力!”
二人初次照面正是在素家庄,彼时燕回在传讯之后被阻于庄外,还是借了楚颐寿东风才能入内。素非烟深恨素明舟父男谋骗,却也猜到此回围攻必定兵分两路——恐怕铸剑山庄同样有危,遂令燕回带人前去相助。铸剑山庄取胜之后,楚人修心急如焚,同样派一批人马与燕回同往。这才在均州城外赶上了被阻拦的楚颐寿。
楚颐寿便不再言语,只是面目沉沉望着对面那些人马,道:“方才已有两次地面震动,连奇等人必然已催动了甚么‘地爆天星’!你们既然来了,那便全力而上!如今再多等不得!”
“是!”
大峰山附近的一条小道上,原本押解着宋长安等人的人虽是面含诧异,手中却不作犹豫,纷纷将这几个女子推倒,一下举起刀来。他们的对面,正是玄机阁阁主李尧风。
“住手!”
任晓芸手中仍然捏着那令牌,佯作镇定道:“是赵荷华给我的命令,要将这几个女人压到那妖女面前就死!”
方才,她正是用这套说辞才救下几人性命,让这几个玄机阁的人手亲自带着她们向山后妫越州所在之处而去,岂料半路上却突然杀出来一个李尧风。他见此二话不说,竟是让人先将这几个女子杀了了事。
此时他听见任晓芸之言,先是眯眼将她打量一番,才缓声道:“你是个甚么东西?玄机阁里,赵荷华的话莫非比我姓李的还好使?”
他话音落下,已经有手下向任晓芸腿弯踹了一脚,又将她手里的令牌一把夺去。
“你们?!”任晓芸晃了一下便跪倒在地,疼痛之余,不可置信一般开口喊道,“赵荷华难道不是奉的你玄机阁之令?!你们还捉去了我大哥,我才……我才带人到了这里!玄机阁还是天下第一大阁,岂能言而无信?!”
李尧风却笑了一下,道:“妇人之言,岂可信哉?妫越州已必死无疑,单这几个妖女又何必多费气力?直接杀了!”
他原本正在后方布置机关暗器,见妫越州已然无力回天,不免心中洋洋得意,自然是要亲眼见她身死才能出气。不过,却有在均州边界守城的人马匆匆来报,说起怪人闯入、唯恐力竭之事,那厢连奇还在同妫越州过招,便需要李尧风来拿个主意。李尧风骂了声“无用”,便欲亲自带人向彼处而去,谁知才发出信号,没走出多远却见有人反而到了这里来,一查问才知原委。
——既然妫越州在劫难逃,赵荷华这个得力助手便也该渐渐卸任才是,否则养虎为患,那就为时晚矣。如今这姓任的女子,纵使有用,可留的是她大哥的命,她的死活,又何值一提?
他如此思量,撂下这样一句话便走,却见前方又有几人赶来,不免心中暗脑。可等定睛一看,那领头的人却是个女子,还是他才见过不久的人。
“——沈佩宁!”这是宋长安含惊带喜的大叫声。
沈姵宁闻言一怔,猛然停下脚步。她的目光自不远处宋长安等人身上一扫而过,紧接着才落到李尧风的面上。
“琴儿,”他喜怒不辨一般开口道,“你又到这里来作甚么?”
沈姵宁握紧剑,却一言不发。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姜问与宋瑜娘亦停下脚步。后者眼见挣扎的宋长安那脖颈间的刀锋,怒不可遏便要上前,却给姜问紧紧拉住。她同样面含忧虑向唐潇等人扫去一眼,向宋瑜娘微微摇头。
“是我将你放了进来!”李尧风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半路遁逃便也罢了,如今却来这里找死?若是叫连掌门等人瞧见,便是我也保不下你!”
原来沈姵宁来时均州已封,火烧眉毛,却强闯不得,却是正好给李尧风瞧见了。他瞧着沈姵宁同之前大不相同,却是“旧情”不减,倒是更期待她再做回自己小妾时的日子了,遂大开金口,竟将沈姵宁放了进来,本欲趁机将她带走,哪知对方却又滑头逃走了。只因尚有大事,他才咬牙暂时按下,却不想缘分使然,二人竟又在此地迎头相遇。
沈姵宁这时方转动眼珠向他瞧了一眼。李尧风便如得了鼓舞一般,面上散开笑意。他再度上前半步,见沈姵宁突然后退便想伸手,再说些甚么却突感不对,再想躲避,却已太迟——
“噌!”
众人只感到眼前一花,尚未看清那玄铁剑如何出鞘,李尧风的胸前却已被劈开大片,鲜血喷溅而出!他瞪着眼睛望着沈姵宁,还未看清楚她的神情,紧接着脖颈间却又是寒意一闪。
这是沈姵宁的第二剑。
“勿挡前路,”她轻声道,“多谢你了。”
李尧风后退几步,“嘭”声倒地。
*
妫越州再次接住连奇的一掌,这回却是终于力有不逮,心口一痛,身体已猛然飞出砸在那摇摇欲坠的山身之上。震声之中,她张口便再度吐出一口血来。
脑中系统的警报声亦再次拉满、轰鸣不休,这身上新伤旧毒齐齐发作,滋味确实不甚好受。妫越州深深吸气,思绪之中似有冰火两重,却最终只凝作极细极利的一点,猝然又在脑中炸开。在那纷乱之中,妫越州只听到一句话,兴许是她问自己的话:
“事已至此,可堪驻足?”
于是她便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在那听上去颇为嘶哑古怪的笑声里,她撑着身子缓缓站起,目光隔着眼睫上的淋淋血雾向外望去。视野中,是乌压压的对手和仇敌,她眨了下眼睛,又从中瞧见了自己的前路跟过去。
连奇站在众人前方,纵使同样身上负伤不轻,神情却是胜券在握、意气扬扬。
“妫越州,负隅顽抗,倒不如安然受死!”他喝道,“念在你曾入我灵霄派拜师学艺的份上,老夫会留你一具全尸示众!”
妫越州盯着他,没忍住又是嗤笑一声,道:“老登张嘴喷粪,臭不可闻。叫我低头,凭你也配?”
她站直身体,纵然已落下风,神情中却不见半分颓靡软弱,傲慢狂妄之态甚至更胜从前。那冷冰冰的眼珠在眼眶中略一转动,被她扫视之处却难免寒气森森、毛骨悚然。
连奇已然暴怒不休,扬言绝不再多留半分体面,只喝令众人齐齐出手,一人一刀叫这妖女死无全尸。
妫越州抬起手,真气霎时便在掌下源源汇聚,随后猛然收拳,真气便被强势激入五脏六腑、周身百脉,游走之余,已将那伤毒之损全力压下。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妫越州在心中暗道——还管甚么事已至此!
她向前踏出一步,自然是再以一人杀进那汹涌人潮之中。
第98章 “——是她们同我一起活着。”
连奇站在远处,眯眼观望着那人潮如沸、杀气如网,自是断定妫越州一时难以轻易从中闯出。他冷笑一声,再度以小周天运行天魔引功法疗愈内伤,只待妫越州倘若果真九死一生杀出重围,便堂堂正正给她了断!哪知不过片刻,周围却突有惊疑之声。灵霄派吴叁风原本便守在连奇身后,此时瞧见异动,便忙上前汇报道:
“师祖不好!有人来了!”
展目望去,那乌泱泱人群外不知何时竟杀来了三个人影,分别自东西北三个方位向人群闯入,围攻者大都以背对外不曾设防,竟一时便叫这几人利索杀出血道来!
连奇冷笑一声,哪还能不明白?他飞身而起,眨眼间的功夫,足尖甚至未在人群点过便已接近那自西侧偷袭而来的人影,旋即御起一掌便向其天灵盖拍去——
“咔!”
然而他却未曾注意到,正在此时人潮中却如闪电般伸出一只手来,精准捏住了他的脚后跟。连奇心中一惊,下一刻却听得骨裂之声,天旋地转间身体已被重重掷向地上。
连奇忙换脚应敌,又借力方在地上站稳。那厢妫越州冷嗤一声,眼睛中已染上血红,周身不让浴血罗刹,杀气已凝成实质,竟再不分旁人目光,转瞬间便如鬼影又向连奇掠去。
高手过招,只在毫厘,二人形影难辨。旁人再不敢轻举妄动,倒被那格外响亮的几声“妫大侠”的叫喊引起注意,见了生人,便纷纷杀将过去。
迟不晦险险避开砍来的刀光,不由暗啐一口,心中恨极这人多势众,然而此时此刻,竟也当真生出几分担忧来。方才她们到时见此包围圈杀意浩荡,便定下此计从三方“刺入”。哪知还没瞧见妫越州的影子,宋霓却险些被连奇那老头出掌打死——这厮,着实不可小觑!
宋霓对此则更心有余悸,不过更令她悬心之处却是如今妫越州的状态。她在桃花村时也曾与姜问交流,此时眼见妫越州仿佛已杀红眼去,只有胆战心惊。这般想着,一时不慎,她竟被人在臂上划了道口子。也正在此时,忽听得“嘭”声巨响,一道影子猛然间便再度向山间摔去。
“——妫越州!”
宋霓尚未分辨,耳边却已传来迟不晦破空高喊之声,她气息一滞,再顾不得其他忙向山侧冲去。
那边,妫越州尚未支起身体,一手仍按在地上,在滴滴答再难抑制的血流声里,眉目低敛。紧接着,似乎有响动传来,她方微微晃了下脑袋,抬眸之时,眼中却已倒映出连奇已逼至身前的一掌。
“铮——”
连奇原本势在必得,岂料此时竟自半空横来一闪剑光,寒光凛凛,快上加快正向他手腕而去,剑意已近乎点在腕上!连奇心中又惊又恨,只有收手闪身后退!错过如此良机,要再得手,只怕难上加难!他难免暗恨不已,便凝目望去,谁料这拦住他杀招之人竟也是个女子!
沈姵宁同样后退多步,才在连奇掌风余震中稳住身形,她忙收剑上前,妫越州身侧却早已有人匆匆赶来。
“妫越州!”迟不晦扶住她的肩膀,急声问道,“还活着没有?!”
此时,宋霓也赶了过来,目光紧紧盯在妫越州身上,尚未开口,转眸间却瞧见了同样匆匆奔赴而来的母亲和妹妹。
“小霓!你受伤了?!”宋瑜娘带着宋长安在沈姵宁身后赶到。在她们身后,在这条自山后而来的小道之上的,还有姜问、唐潇、陆红晟、邱微等人。
姜问体力到底比不上那些个惯常习武的,赶至之时便多了些气喘吁吁。她展目望来,第一时间便瞧见了妫越州,随即心却重重一跳,本该极近的几步路却走得近乎踉跄。
“小州——”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另一只犹沾着血迹的手按住了她搭脉的动作。
妫越州将手松开,又缓缓挣开了迟不晦的搀扶,终于站起身来。她随意揩去唇角留下的血迹,环视一周,恰巧瞧见陆还青终于自那人潮中脱身而出。相比于迟不晦与宋霓,她武功最弱,却也毫不畏惧,如今身上已带了几处伤口,却仍脚步飞快。
陆还青撞见妫越州的目光,微微一怔,竟感觉胸中的一切焦灼与惊惧皆被纷纷抚平了去。她捏了捏慌忙迎来的妹妹的手,却避开搀扶。陆还青一步步走到妫越州身前,想说甚么,但只是将一直缠在腰上的那柄刻着“青罗”的断刀解下。
“妫大侠,这是……”
“……是青罗刀。”在后方邱微瞧见,已然颤声道。
妫越州此时倒不甚讶异,她接过这塞着布条与断刀的刀鞘,凝视着它,一如从前。
她便对陆还青认真开口道:“将它找回,多谢你啦。”
“好个妖女!!!”连奇眼见敌人竟在片刻间多出助力,心中一半忌惮一半不屑,却绝不想再给她们更多时间,便张口喝道,“纵使有党羽齐集,却也难逃一死!我等武林正道,难道便惧了去?”
这话一出,便得身后齐声叫好。
妫越州见状,却是一笑,自然从众女之中走出。
她的靴底落在地面的声响近乎于无,却令对面众人霎时鸦雀无声。连奇亦是神色阴沉。他虽在方才暂领先机,可一击不中,此时内伤却翻涌难平,只能不断以“天魔引”功法压力舒缓,眼见妫越州行动无异,岂能不如临大敌?
“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妫越州唇齿间衔着笑意,开口道,“连奇,你们已然吓疯了,是不是?”
连奇面皮一抖,尚未张口呵斥,却听得她继续缓声道:
“说到底,你们为甚么要杀我?只因正邪之外,尚有女男之分;天道之下,却是坤乾颠倒。你们要杀我,只因我不甘心引颈受戮。我要杀你们,又焉有心慈手软之理?”
“所以啊,”她喟叹道,“世道不正,我其实早该自此界亡去——正如这断刀一般,粉身碎骨,何值一哂?可是偏偏——偏偏我活着——”
“——是她们同我一起活着。”
话语声中,只听得一阵“咔嚓”脆响,那刀鞘竟自她手中渐渐裂开,露出那几截缺口不平的断刃来。随着刀鞘碎片并其中缠裹的布条悠然坠下,那几截刀刃却在妫越州手掌之下被顺次捏紧捋平。有血迹自刀身蜿蜒而下,却又转瞬被蒸发干净。
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眼睁睁瞧着她竟亲手拼好了断刀。随后,妫越州一手持刀,另一只手再度自刀柄至刀尾处攥紧抹过,灼红之间,刀身震颤嘶鸣,热浪蒸腾不休。最后,只听得“唰啦”一声,刀尾最后一甩鲜血撒地。这断了的青罗刀,竟在她手下重修刀身!刀锋烈烈,疤痕蜿蜒,寒芒震荡,煞气炎炎,正是那昔日的“叶不空斩”,一刀青罗!
——锋芒既出,谁敢逼视?
连奇神情僵冷,抖动着胡子方喑冷开口道:“杀了她!一起上,杀了她们!!!”
对面足音震震、人多势众,更有明枪暗箭、不计其数。妫越州却自心底升起了一种自在,她并未回头,却是再对身后的诸位姊妹问道:“乌合之众,可生惧否?”
“哈!”迟不晦率先笑出声来,扬声道,“你瞧不起谁呢姓妫的?!这些连开胃小菜都算不得!”
“杀了他们!”宋长安紧跟着道,“我们不怕!”
姜问等人则亦是默默握紧武器,就连邱微都挺直腰板。沈姵宁上前几步,正在妫越州身后右侧,与陆还青并肩,她低声道:“不怕。”
妫越州将这一切都听入耳中,已忍不住畅怀大笑。
“——那就杀!”
第99章 “赌我辈女子凭剑与天争,赌这神剑不哑,赌我们赢!”
——第一次用这刀,是甚么时候?
十数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如此认真说来,倒也不算在多久之前——那还是她在灵霄派之时。葛登对她这迫于恩情与疑心收下的徒儿并无好心,日常丢来功夫册子不过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而山上的其它男徒本就对她轻视排斥,摸准了掌门心意之后,做得便更为嚣张,直接将欺压摆在了明面之上,不仅在日常习武练剑中处处寻衅,连人手一柄的佩剑也不许妫越州领用。
那时候的日子并不算快活,好在她并不是能闷声吃亏的性子,隔三差五便能将那灵霄派闹得鸡犬不宁。至于佩剑,她则更不屑去领,索性便在山外寻了材料自己去铸,为此还向不少铸剑师取了经,也因此从她们口中听来了一些稀奇的故事——“青罗鸟”便是其中之一。
青罗鸟是古时一种花喙青翼的大鸟,展翅可蔽天日,它的面容似人,却生有三条蛇一样的长尾,鸟爪则更锋锐无比——能轻易破开走兽的皮毛,取其心肺而食。
更为稀奇是,这青罗鸟族群之中并无雄鸟。据说它们曾有女娲赐福,有神迹在身,可感天时地化而绵延。这样的怪鸟,鸟爪是天底下最坚硬锋利的东西,古时人们正是凭借着青罗鸟爪为原料,制成了天下第一把的快刀。
妫越州听得快意,遂将刀名取为“青罗”。
她佩戴此刀走南闯北,一步步打出名来,本以为也能用它取葛登狗命,岂料却是后者先行一步,叫年轻气盛的她率先吃了大亏,连这刀都毁了去。
愤恨之余,妫越州又岂能不伤心?伤心之余,甚至茫然若失。íň
——她这个过往皆空的“来客”,一向心态良好,寻不回从前的记忆,便在当下创造。于是少年人一腔意气,认准了目的便一意孤行。也曾既往不胜、踌躇满志,也谁料到最避不过的却是同类刺来的一刀。兴许也不止是一刀,在被迫维|稳剧情的这些年,曾经送出的刀剑被敷衍谢过,对沈佩宁的偶尔试探亦如碎石沉湖,如此种种,心烦意乱,却偏偏孤勇独行。
“——真想把他们全杀了。”
彼时,被姜问带走医治的妫越州终于从那一杯醉酒中苏醒,还未来得及看清自己的浑身绷带,脱口而出的便是这一句。
姜问闻声便前来查看,见状便知是药效刚过,此人尚且神志不明,便随口安抚道:“若为杀人赔了命去,可还值当?”
“都杀干净,”妫越州依旧自顾自地开口道,“管甚么命不命?性命还有甚么紧要?”
她说完后一句,却蓦然顿住。姜问瞧得奇怪,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口中嗔道:“哪还有甚么比命重要?”
妫越州眼珠子一动,目光便从她的掌下溜出,落在姜问的眸里。
“有一样,”她慢吞吞地开口道,“我坚持的、我想实现的……最重要。”
“我心匪石——为此,性命还有甚么紧要?”妫越州思索着重复之前的话,说完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其它的,就更不紧要。”
姜问一愣,脑中已想起这“叶不空斩”的事迹。她回神之后,见妫越州却已阖目呼呼睡去。
——故而青罗刀碎,亦可不重要。
——然而青罗刀回,却再重要不过。
时移世易,天光正好。这一次,她的身后还站着许多人、许多女人、许多举着刀剑的女人。
独独为此,焉可不胜?!
“咣!”
连奇勉力支撑再度劈来的一刀,奋力举起的双臂却已微微颤抖,他面色铁青,猛然大喝一声,又一把将刀甩开,双手成掌向妫越州打去。
二人之间似乎不分伯仲,对招之时已是生死搏斗,围观者无不提心吊胆,纷纷避开。可正面迎击迟不晦这一行女子,却也十足扎手,有妫越州打头,她们各个斗志昂扬、杀气十足,出手便是夺命凶招,着实不可小觑——纵使有人瞧着弱小可欺,可出手狠厉,又有身旁人相护,竟也一时奈何不得。
不消片刻,她们便已杀出大片血路。也正在此时,被避开的那处空地之上,妫越州与连奇的战斗亦接近尾声。妫越州足尖一点,横刀带风,眨眼间便向运功立掌的连奇斩去,山声隐隐中,便只有一声闷响!
众人忙展目望去,只见妫越州已单膝跪地、以刀相拄,还未来得及出声,却见她身后不远处那原本站定的连奇身上猝然喷出血线,紧接着从头到脚,那原本完整的身体竟裂为两半,先后委顿着地。
人群中一片死寂。
迟不晦反应最快,率先叫了声“好”,紧接着便大笑着向妫越州奔去,众女自然跟随。众男子却各个面色煞白,呆若木鸡,再不敢拦。他们原以为以连奇武功必能杀之,这才肯拼命齐力,可谁料他竟也折损于此?众人中不乏有当日自素家庄遁逃者,再历此事,岂能不胆寒绝望,有人闻着那空中不散的血腥气竟一时哕出声来。如今场上之人较之来时已然少去一半——连李尧风这个本该打头的都不见踪影,众人人心涣散,纵使有人想到了那玄机阁地爆天星等诸多暗器或可助力,可也不敢轻举妄动。
迟不晦赶到妫越州身侧,却是笑容一收,她按了按对方的肩膀,过了一会儿,才见到妫越州抬起头来。
宋长安挤了过去,便见妫越州已被宋瑜娘扶起,瞧着同之前并无二致。她兴冲冲要扑上去,却给姜问拉住了。妫越州轻轻吸了口气,将握在手里的青罗刀丢给了陆还青。
“……妫、妫大侠?”
“你爱用刀,送你啦,”妫越州懒洋洋地摆摆手,“只当为你不能拜师的遗憾罢。”
陆还青一愣,不知为何脑中却突然闪过某种预感,一时间心如擂鼓。她张了下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沈姵宁落在最后,望着妫越州被众女围绕,竟有些踌躇。她暗自打气,却忽感眼前一闪,下意识伸手去接,才见那竟是明坤剑。
“练剑便有个剑客的样子,”妫越州将手搭在姜问身上,说话的语气同之前一样,“拿了明坤剑更不该畏缩。是不是,沈佩宁?”
沈姵宁呆呆望来,眼眶中莫名一热,心中首先想到的却是:她还不知道我的真名字。然而还未等她说话,妫越州却已然对众女扬声道:
“去吧,把那群人杀干净。我看着。”
这话杀气不减,周围的男子闻言,自然如临大敌,见妫越州神态同之前无异,则更是悚然不已。不知是哪个先打的头,竟纷纷有人拔腿便向外逃去。便是守在那地爆天星周围的玄机阁门人,也纷纷拔腿欲走——如今那妖女已在山下,恐怕他们尚未点燃引线便能被取了性命,更何况瞧那山摇摇欲坠,若在一炮轰塌,岂不是要叫众人皆丧命于此?!
他与同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后退了几步。也在此时竟骤然扑来一个人影,同时也有一道尖利女声响起——
“快逃!!!”
宋长安刚出一掌将人打倒,闻此便率转头看去,却见那面露惊惶之人正是任晓芸——她们与宋瑜娘等汇合之后便与任晓芸分开了。她害了她们,又救了她们,宋长安搞不清她的想法,便索性不再理会,只一心去救妫越州了。其她人自然也是同样。任晓芸也并未跟上。
宋长安皱眉望着任晓芸向前方扑去,才见她前面原来还有一人——竟已为那大炮点燃了引线!
“妫越州!!!”赵荷华原来一直都在场上,她伏在炮边,满目仇恨,凄厉喊道,“我要让你为我儿偿命!!!”
妫越州神情一沉,眼见任晓芸将赵荷华扑倒却也为时已晚,只听得一声呼啸,大峰山便再度发出轰鸣之声,整个地面亦是震荡不休。紧接着,便是山崩地裂,无尽石块泥流崩塌而下,霎时便吞没了不少人去,轰隆隆来势甚猛,凶险十足,纵使有十足功夫,恐怕也不可安然逃脱!
沈姵宁第一个跑到妫越州身边,却十分无措,下意识便将那明坤剑拔出,面对那逼近的山崩泥流,咬牙拦在她身前。
紧接着迟不晦、姜问等人纷纷赶来,宋长安还拉着邱微,纷纷簇拥在妫越州身侧
妫越州仍旧面容平静,心中却已不甚乐观。倘若她还如之前,尚有信心能在这山影倾轧之下为姊妹们抢出几分生机,可是如今却只怕自己是拖后腿的。
“咱们要走一起!”迟不晦沉声道,“你还想甚么!”
前一句话一出,便得到纷纷应和,妫越州眼见她们各个神情坚毅,微微低眸,却是一笑,紧接着,她便将手贴在了沈姵宁后背之上。
沈姵宁尚且背对着她们警惕山流,此时不免浑身一僵,只觉有内力源源不断竟被渡入体内。
“专心,”妫越州扬声道,“握紧明坤剑!”
——明坤神剑,既是为我辈女子立命而铸,那神力能平山断海,又岂可继续在此无动于衷?
“走不得,那便赌!”妫越州道,“赌我辈女子凭剑与天争,赌这神剑不哑,赌我们赢!”
“好主意。你这破篓子似的一踢就倒了,还有内力能用!”迟不晦率先出了声,却同样将手贴在了妫越州的背上,同时又对沈姵宁大声道,“感受到了没有?我‘千金不晦’的内力才是最强的,那才千金买不得,便宜你了!”
宋霓默不作声,同样将手贴在妫越州背上,催动内力而去。宋瑜娘则将内力渡于她身,唐潇陆还青等人无论内力高低,都纷纷效仿。连宋长安都将拉着宋瑜娘的手以内力相渡。邱微分毫内力也无,却也稳住步伐同样将手搭在旁人身上,她心道:不得同生,那便同死。
山石崩塌之中,四周席卷泥流、震荡不休,她们却在其中成一小阵,八风不动。沈姵宁在阵前打头,体会着多重内力涌流,深知尚有多人与她齐力协心,竟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她凝视着面前山石逼近,耳边却已响起妫越州的沉声提醒:
“沈佩宁,出剑!”
——沈姵宁,出剑!
齐我众女,同出此剑。
“噌——”
沈姵宁屏气凝神,重重内力凝结于掌,进而流转于剑身,寒光一式劈出——
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时间却骤然变缓。周遭原本轰隆聒噪之音竟已尽数消弭。这明坤剑身似乎已重达千钧、却又轻如鸿毛。只见那漆黑剑身之上倏尔便漫上一层红光,紧接着红光暴涨、罡风呼啸。一剑既出,势如万山拔地而起,又如千江浩荡而去,不见天地,不知时辰。那原本喧嚣而来的山影便在眨眼间被涤荡一空,只有齑粉纷纷扬去。
一片空旷之中,唯剩风声幽幽。
她们却被隔在另一处空间中,分毫不伤,安然无恙。
第100章 “我得走啦。”
沈姵宁立在原地,望着远处,面露恍惚。她晃了下脑袋,却见明坤剑身依旧光芒不减,突然又溢出点点星子。这些星子倏尔飞着向上盘旋凝结,竟在半空之中组成一副巨大的画面。画面中是一个女人,许多年前在枉生崖徘徊的一个女人。
众女还沉浸在方才明坤神力之中,既是惊异又是振奋,此时同样将将回神,见此便忙上前,想知道明坤剑究竟还有何神迹。
宋长安凑过头盯着画面,瞧见其中那人身量不高不矮,面上眉弯目明,又有长剑随身,便隐隐有种熟悉感。她面露疑惑,又一下朝沈姵宁看去。
“她是谁?”她道,“你们有些像。”
沈姵宁动了下嘴唇,道:“这是我……这是我妈妈,沈流芳。”
这人正是十几年前的沈流芳。众女瞧着她自枉生崖边走了几步,却突然一跃而下。沈姵宁吃了一惊,好在下一刻,她便凭着轻功竟安然攀渡到了那崖边的一个洞穴之中,又拿出了一个火折子,向其中探索。
这令观者难免心中疑惑,不久过后,画面中的沈流芳便停下了脚步,她的对面却是一具骸骨。她停驻在那具身上衣物腐化殆尽的白骨之前,似在默哀,下一刻却便伸手去按。
“……她许是在确认这尸骸的性别。”姜问斟酌着开口道。
她话落的下一秒,画面中的人便出了声。
“如果姜望教我的没错,那你确实就是个女人啊,”沈流芳似乎叹了口气,“天下第一,明坤剑主。”
众人闻言齐齐一怔。沈姵宁心中则又是一动,这是她首次听到母亲的声音——清凌凌的,并不温柔。
“我是在那崖下的一处雪洞里偶然发现了明坤剑,想来便是前辈你伤重不治时掉下去的罢?”沈流芳说着便开始为对方收敛起了骸骨,絮絮说道,“我捡到它,自然惊喜,不过却在那剑鞘里发现了一张布条,前辈,是你写的么”
“‘明坤泣我,遗恨终生’——前辈,你因何遗恨?
“若非见着了它,若非从前我对明坤历任剑主事迹都有所调查,今天呢是万万不会来这里的——这些时日着实费我不少功夫,小楚的信都没空回啦!
“前辈,除了那些个以假乱真、滥竽充数的,你才是唯一一个能真正驭使明坤的‘男子’。兴许,你只以为这不过是侥幸,因而才捂紧了身份不敢暴露罢。也正因此,纵使女扮男装功成名就,却始终……心有遗恨呀。”
——恨这英名彪炳,真身难明。
沈流芳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将这身骸骨尽数收拢到了包裹之中,便背着它离开了那洞穴。正在这时,一只灰翎鸽子也扑簌簌飞来落在了她的肩上。她摸着鸽子的羽毛,低声自语道:“被掩盖的,我偏要叫所有人知晓。”
枉生崖壁悬千仞,若要登顶自然不易,可却也有人每逢时节便在那崖底游历作念。沈流芳索性便又费了些功夫,从觉明道绕到了那崖底,望着绝壁潇肃,手中长剑一闪,竟飞身而上,在其上刺字而言:
“致后世女儿言:若欲执明坤神锋,切莫信彼辈虚辞。当奋起逆命,宜悖俗不凡,须正直无邪,觅同袍之谊!汝之命途,自与天下女流生死相依!期英魂陨落之所,镌女儿英名于世。九死不悔矣!”
她刺完最后一字,尚且静静留驻许久。许是脑中思量太过入神,竟连那隐隐山崩的异响也未曾察觉,等感知不妙之时,却已为时太晚。
——枉生崖竟发雪崩!
沈流芳背着那骸骨全力奔逃,然而临此天灾,终究无力!她将护在怀里的鸽子取出,一时竟格外镇定起来,绝笔信一气呵成飞速写完,临了还从袖中换了另一支笔,在那信后留下了“觉明道、枉生崖”六字。
飞鸽挥动着翅膀远去,急切之下落下的一根羽毛粘在了沈流芳的包裹之上。
——她们将一同留在此埋骨之地。
那半空中的画面霎时便被比方才猛烈百倍的山石泥流覆盖,紧接着画面渐渐散去,又化为纷纷星子逸散空中,掀起地面微微震荡。
“她该是没料到,那一场雪崩会让枉生崖毁得彻底。”一片寂静之中,另一个嘶哑的声音却由远及近,众人一惊,转头去看便知是楚颐寿。她身后还跟着燕回等人。
方才她们便已冲破均州防线,顺利赶至大峰山附近,骤然却又听得一声震响,见这山峦竟霎时崩解、声势浩大。楚颐寿面色一变,再顾不得其它便向那山而去。岂料还没踏入这泥石之中,却看到它们竟霎时被涤荡一空。与此同时,空中还有莫名余波震荡而来,楚颐寿站定身体,感到自己似乎给轻轻推了一把。再抬起头时,却忽见那天幕隐现,其中竟好似出现了一个熟悉身影。
“怪我,从前只关心比武较量、在意胜负几何,却对这些个地名从不上心,”楚颐寿仍旧望着半空,似在出神,“在谷里窝囊了十几年,出来后便更记不清了。你知道了,必定要生气……”
姜问张了下嘴想出声安慰,此时却悚然一抖,才发觉身边并没有妫越州的身影。她忙转身去找,已慌得叫出声来:
“小州!!!”
众人皆被这声吓一大跳,随即便纷纷转身,才见妫越州已离得她们很远,支腿靠在岩石之上。
也正在此时,她们才发现这地面竟在不知不觉中拔高许多,方才被那场山崩吞并的多数尸身已成了视野中的小点。这地貌竟十分肖似方才在画面中所看到的那枉生崖的原貌,只不过还远不比它千丈之高。
“是明坤神力,”妫越州笑道,“它兼有复原蕴生之效,这里大约还会越长越高。”
她说完,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我得走啦。”
“州州姊!”宋长安终于反应过来了甚么,一张脸霎时褪去血色,却还是强撑着大声嚷道,“你说甚么呢!我们一起回桃花村!”
她的话越说越快,脚步也飞快向妫越州奔去。在这踏踏脚步声中,却也不只她一人。
妫越州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她们,既像是初见、又似乎在道别。
“师母,”她对神色骤变的楚颐寿道,“我和流芳师母……大约还是不一样的。”
——总归还有和你道别之时。
“小州!”姜问同样向她走来,勉强镇定开口道,“别说了,我们回去,我给你治好。”
妫越州却笑了一下,视线扫过一圈,便终于落到沈姵宁的脸上。她才刚回过神来,神情中尚带着茫然,咬着嘴唇,似乎浑身都在发抖。
她轻声道:“沈佩宁,无论如何,我不后悔。”
沈姵宁再不能听见旁的声音了。她能明白她的意思,可此时竟也觉得无关紧要。她只是觉得,自己一定能拉住她,就像从前她无数次拉住自己时一样,就像方才提剑护在她身前时一样。无论如何,沈姵宁决不能就此放妫越州走,她还有太多太多想不明白的、不愿去想明白的,还有一千句一万句要说的、想听的。往后的日子分明还有很长,长到她们绝对不会分离,长到能将一切恩仇铭心刻骨、或一笔勾销。
——她们彼此,又何止恩仇?
沈姵宁的内力之丰沛已远非旁人所及——兴许要除了楚颐寿,但楚颐寿离得远些,所以还是落在了她的背后。沈姵宁几乎已经捉到了妫越州的衣袖,然而它早已被更大的风声捕获。
“妫越州!!!”
已然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呼声,或许是每个人都在叫着她的名字。
她们望着她自山崖跌下,却在触底之时身影骤然隐去,只激起一阵尘土飞扬。而在那飞扬的尘土之间,却恰好露出了另外的两具骸骨——一个身形舒展,另一个一个已是骨堆。
而在那谷堆旁边,却已有一棵青绿小草霎时破土而出,紧接着便是无数青绿生长,郁郁葱葱之上,崖壁间也纷纷探出枝木,引来飞鸟啾鸣,几只振翅盘旋,便不经意间落到崖上人的脚步旁,似有神智,歪头打量,见不被驱逐,胆大的已落在人的肩上,观察着她们讶然凝望。
“这……”
话未落地,便已惊觉,原来严寒已过,正是春时。
【滴滴!世界一任务已完成,额外获小世界能量馈赠,恭喜宿主——可解锁三分之一记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