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是何人?!竟敢在我铸剑山庄行凶!”
“——当真是在铸剑山庄,”迟不晦问,“你确信?”
沈佩宁点头,同时小心翼翼环顾左右,轻声道:“我先前听她说起过,会往铸剑山庄探寻明坤剑的秘密。”
“那她就没说让你老老实实在村里呆着?”迟不晦抱着双臂问道,“你是还没断奶的娃娃嘛,非得追着她跑?”
沈佩宁面色胀红,险些又要拔剑,不过她很好地压制住了这股冲动,只是狠狠瞪了迟不晦一眼,并且脑中快速运转,反问道:“那你不也是偷偷追来了?!”
迟不晦便坦然道:“我跟你可不一样。你也说了她这趟是为了神剑奥秘,她出去干大事,难道我就要在家里看孩子么?这也太不像话了!哼哼,因而我故意装作留下,实则就要在她姓妫的意料不到之时给她致命一击!”
沈佩宁欲言又止,索性别过头去,不想再说话。正在此时,又有一道声音悄悄插了进来,正是带着个水袋回来的陆还青。
“额,迟大侠,沈少侠,我去讨了些水,你们要喝吗?”
眼下三人已经到了留州境内,暂时在树荫下的几块巨石旁停脚歇息。原来在出村受到姜问阻拦之后,沈佩宁左思右想、不肯放弃,索性另辟蹊径,想从后山处探寻出路,却恰巧遇到了怀着相同目的的陆还青,当时两人面面相觑,但没花费多长时间便同意达成合作。然而后山实在险峻,决无出路,两人便再度绕到了村口,却恰好遇见了探头的迟不晦。
原来她亦是要偷偷溜走的人。
沈佩宁一转脑筋,便不甚熟练地威胁起了对方:
“倘若不带上我、我们,我便登时叫嚷起来,闹得人尽皆知,届时谁也不许走。”
迟不晦则嘻嘻笑道:“好哇,那你便瞧瞧是你先出声,还是我先捏晕你!”
沈佩宁经此一提醒汗毛直数,好在方青及时出了声:“可迟大侠此行难道不想知道妫大侠……在做甚么吗?”
迟不晦道:“嘿,她多了不起啦,谁说我要知道她?”
陆还青便道:“我们知道妫大侠在哪里。”
沈佩宁心下思定,握着腰侧的佩剑补充道:“为明坤剑。”
迟不晦挑眉盯着这两人,好在彼时突有脚步声响起,她便抓着二人闪身而出。路上又嫌沉重,便打发陆还青去租了两匹马,三人一同向留州赶来。
“马快渴死啦,”迟不晦摆手道,“还是先喂它。”
“方才我已经喂过了,”陆还青道,“这是留给人喝的。”
沈佩宁接过水袋,心中已下定主意不论如何也要学会自己骑马,否则总要与别人同乘实在别扭。这般想着,她不由再度看了陆还青一眼。
“不错嘛小陆,行事很妥帖,”迟不晦已经扬声夸了起来,“武学天赋也不错,妫越州肯定会后悔的!”
陆还青忙道:“不敢不敢,我从小便和妹子一起,习惯罢了。而且武学一事,也是最初仰仗了妫大侠肯施以援手。”
迟不晦道:“那我教你那几招——虽说时间紧急——你确实也练得不错,只不过竟然没赢……”
沈佩宁终于发出了名正言顺的一声冷哼。
陆还青倒是泰然自若,只道:“总归多谢前辈指点。事有可为,我必然不会松懈的。”
沈佩宁闻言便挺直腰杆望去,两人默然对视,片刻后双双移开视线。
“不错,不错。”迟不晦装作瞧不见眼前的暗潮,开始将清水作美酒一般摇摇品茗。正在此时,路边恰巧又几人驱马行过,零零散散的几声对话便落在两侧。
“……此言当真?那妖女和楚少庄主……”
“是铸剑山庄亲自放出的消息,还能有假?听说楚庄主气得起不来床了!”
“自古正邪不两立,楚少庄主实在糊涂啊!”
“嘶,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可若说是那妖女强逼于他,也不是未有可能……”
那话声叽叽喳喳,随着踏踏马蹄闪过远去。掩于林下巨石后的这几人均不知楚人修真实身份,听见此言后表情则一时十分古怪。迟不晦拧着眉头,心中纳罕那铸剑山庄找死方式的清奇;沈佩宁深感荒谬,下意识在脑海中翻找曾与“铸剑山庄楚少庄主”短暂的会面记忆;陆还青则只有茫然、进而愤怒。
“别喝了,”迟不晦猛然一拍大腿,“快问路去铸剑山庄!”
在三人再度赶路之时,她们的目的地铸剑山庄之内果真实不太平。不谈妫越州,深陷流言之中的另一个主人物楚人修猛然见地后院中血流满地,“唰”的一下便拔出剑来。
“大胆恶贼!!!”
那领路的弟子见此景象早已腿软,一下便被推开。寒光自他身后闪过,眨眼间便直逼血迹中心那持剑的凶徒而去——
那凶徒头发散乱,正低首望着倒在血泊中的俾女,摇头晃脑,神情似乎十分痛楚。可对那剑光却是十足敏锐,挥手便已沾着血迹的长剑相挡,只听得“锵啷”一声,楚人修只觉剑身震颤不休,紧接着便是虎口发麻,她心下大惊,忙纵身退后。
“你是何人?!竟敢在我铸剑山庄行凶!”她面上扬声呵斥,心下却想起方才楚七说到“后院的客人发起了疯”,不免凛然。她自不知这会是哪里来的“客人”,可方才偶然间观其眉目,却似乎有几分眼熟。
“谁?是谁——”那人仿佛头痛欲裂,紧接着便大睁着双眸瞪向楚人修,嚷道,“药!快些给我药!”
楚人修挥剑便向他刺去,且战且逃,打算现将此人自伤者身旁引开。然而几招过去,竟大为不敌,不免令她心惊肉跳。好在她对家中环境十足熟悉,借由地势惊险避过了几式剑光。也正在此时,终于有人循声赶来。
“贤侄不可!”楚柞眼见素是然一剑险些刺中儿子,忙飞身上前相阻。
“……楚伯父?”那人再度晃了晃脑袋,勉强认出了眼前之人,手中之剑却并无放下之意,只道,“快!快些给我药——”
楚柞见他气息发沉、面上浮肿,不免暗中心惊,忙道:“我已使俾女给你送了去——”
“不!没有——我要把她杀了!”
他仿佛再难忍耐,再度出剑,然而剑势刚起,一口血便自口中喷涌而出。nō
“贤侄!”楚柞见他状似昏迷,便向楚人修道:“修儿,快来搭把手!这是素明舟之子,旧伤未愈,实在危险,咱们须将他暂且藏起。”
此时楚人修终于找到了他眉宇中的那几份熟悉感来源何处,见父亲着急,心中荒谬,只更愤怒。她以剑指着素是然,冷笑道:“爹,你莫非糊涂了不成!他老子素明舟险些置我于死地,这儿子又敢在我铸剑山庄行凶伤人,我不杀他,实属不该!”
第62章 “修儿,还不快给妫女侠过目。”
灵蛇小枪何怀秀。
据说这也是位传奇女子,幼时因山匪劫掠,母父双亡,她侥幸逃脱,自立誓必为双亲报仇雪恨,遂向彼时“枪王”拜师学艺。最初那枪王尚因她女子之身拒绝收徒,却还是被她以天赋、诚心与毅力打动。何怀秀得入师门后,勤学苦练、夙夜不懈,终以一手“石破天惊”灵蛇枪崭露锋芒。这灵蛇枪长只五尺,小巧轻逸,出击时疾入蛇行、迅如闪电,自是锐不可当、出必血刃。何怀秀持枪游走江湖,当时害她母父的凶手却早已不见踪影。她矢志不渝,千里追凶、几度伏击,后终将仇敌毙于枪下,自此“灵蛇小枪”名动江湖。
后来她与铸剑山庄楚柞互生情意,遂结为连理。何怀秀嫁入铸剑山庄,江湖中渐渐也没了她的消息。
“销声匿迹十几年,难道你连枪都忘了该如何使么?”
妫越州轻松闪身避开那向胸前而来的一击,转而劈手便向对方肩上打去。何怀秀目光沉沉,那细身小枪在她手中游刃自如,眨眼间便已换招犹如灵蛇出洞,闪身便向妫越州颈上咬来。妫越州眉梢一动,另一只手却已四两拨千斤之势将那枪身推回。何怀秀身形一晃,险些被那大力带歪,便忙收招回防。
两人犹在铸剑山庄待客正厅之上,何怀秀持枪立于正门之前,妫越州直身与她相对。就在方才,两人几乎同时身动。妫越州挥掌向前,何怀秀手腕一动便自门后取来了那早作防备的灵蛇枪,两人你来我往不过几个回合。何怀秀打定主意不能轻易令对方出去,却也十足警惕。妫越州面无表情,她自是想与何怀秀好好较量一番,不过姜问临行前的那药封去了她一半的内力,打的主意便是不许她肆意动武,妫越州自然心知。然而,这却也不妨碍她此时发出嘲讽:
“难怪楚人修使不得枪,这样的枪法怎生教得了人呢?”
何怀秀瞧着她漫不经心掀起眼皮的模样,纵然再三劝慰告诫自身勿以为念,终于还是被气得胸前起伏。自为人妇,这十几年来她不得不忙身于照料家业、抚育女儿,纵然偶得闲暇时还能与丈夫切磋一二,可摸枪的手到底已经生疏。这是事实,亦是她本该早坦然接受的真相。可见对方盛气凌人,这位也曾经驰骋江湖的侠客也被激起了一腔意气。
“看招!”
枪出如龙,一点寒芒倏地略过妫越州的眼瞳,果真势如破竹、腾腾然杀气逐电追风。她方飒然一笑,拧身挥掌以对。来招极迅极厉,她这一掌却极轻极缓——恐怕连三岁小娃拍打的力度还要不如。何怀秀警惕大增,只觉这枪式锐气在霎那间已被掌风化解,于此同时绵绵杀机丛生,便变招以峰回路转挑破此势。两人霎时间斗为一团,余波残影交织,令听到异常前来助阵的铸剑山庄弟子各个目呆口咂,并不敢轻举妄动。
突然,只听得一声轻响,一道黑影遽然自厅上闪出。众人转头去看,便见一脸生女子已然在门外站定,正随意拍去衣袖灰尘,似笑非笑向内望去。厅上何怀秀以枪拄地,唇泛血迹,双目亮如寒星。她“呸”的一声吐出口中血水,只对观望的诸弟子呵斥道:“谁也不许上前!”
妫越州不以为意,蓦然眼神一动,已然是听到在这庄内其他地方发生的打斗声响,便转身向声源而去。何怀秀脸色大变,忙飞身追去——
“恶贼休走!”
楚人修忍无可忍,再度向那闪身后退的素是然劈去一剑,却被父亲挥掌拦住。
“修儿!不可胡闹!”楚柞斥道,“我等武林同道,岂可自相残杀!”
楚人修此时脑中已尽是当日在素家庄荣安堂上被素明舟下毒暗害的场景,倘若不是妫越州取胜,恐怕她也早已随之殒命。“素明舟阴险狡诈、两面三刀,他儿子又能是甚么好人?爹你万万不可被他蒙骗!”她冷笑道,“更何况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我要饶他,那才是万万不能!”
素是然方才已遭她一击,纵然有楚柞及时阻拦未曾伤及皮肉,可还是被凛然剑气逼得呕出血来,肺腑钝痛。兴许是被这疼痛所激,他的脑中竟清明不少。
素是然转眸看去,自然能认出楚柞这个恩人。当日他盗错父身又惊闻噩耗,勉强压制的内伤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而他又对这满身功力不甚熟练,运功自疗便也只能雪上加霜。还是靠楚柞请医救治才有如此。为此,他决不该对他儿子有甚微词。然而听对方一口一个对父亲素明舟的污蔑,素是然却也难忍怒意盈胸。
“少庄主还请慎言!我父一心一意匡扶武林正道,为此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不知竟惹出了何等误会才令阁下失礼至此?!”
楚人修轻蔑一笑,还欲出手却见那剑已被父亲趁机夺去。楚柞持剑挡在二人中间,沉声道:“好了,此诚危急之际,切不可令亲痛仇快!素贤侄,如今那妖女已被我儿诱进庄内,你内伤未愈在此实在危险。如此,只请你携带此秘册前往灵霄派!”
在问得“妖女”二字之时,素是然便陡然色变,一时恨得恨得咬牙切实却又不寒而栗,待接过楚柞递来的秘册,才张口问道:“这是何物?”
“父亲不可!”楚人修挥手便向那册子夺去,却给素是然眼疾手快收入怀中。
“父亲,我、我们答应了她——”
“修儿!只给她一册,是真是假有何分明?!”楚柞怒瞪儿子,一掌将他推后,又对素是然解释道,“此秘册涉及明坤神剑,贤侄务必将它送于连掌门手中,届时你这内伤也可在灵霄派寻机医治!”
楚人修眼见父亲又向素是然递去了一小罐“暂缓伤势”的所谓“奇药”,哪能不知恐怕这已早有预谋,胸中只觉一口气梗住,十分难受。正在此时,楚柞却又回头,将另一个外表别无二致的册子放在她手中,嘱咐道:“便先用这个将她稳住,你且先去厅上,快去!”
“这不成——”
楚人修话音未落,忽感后方又异风袭来,忙闪身避开。回首时只听得“锵啷”一声,竟是一柄长枪嗡嗡然刺进了附近地面之中。紧接着便是人影出现。妫越州略过枪尾已踏步来到她身侧,视线在她手上一转,便落在了楚柞身后。
眨眼间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娘?!”
楚人修视野中又出现一人,难免惊呼出声。何怀秀御起轻功赶来,脚上一蹬一挑便再度将那灵蛇枪拿回手中,她气势汹汹盯着妫越州后背,长枪一转便再度出手,若非是楚人修出了声,恐怕她连丈夫女儿都难同时注意到。
“……啊,”何怀秀这才从一路追击却屡次不中的恼怒中回过神来,见了女儿,尚且一愣,张口道,“修儿?”
那厢楚柞已按捺不住先对妫越州开了口,还记得将楚人修推近,只道:“妫女侠来得正好!此乃我铸剑山庄为明坤神剑历代编写之秘册,修儿,还不快给妫女侠过目。”
楚人修如梦初醒,只觉父亲放在肩后的掌心已暗自发紧。她同妫越州低眸望来的目光相对,动了下嘴唇,一时竟难以开口。
第63章 “那神剑册子被他盗走了,方才是假的。”
妫越州自然也瞧见了那被楚人修紧攥在手中的册子,正欲取来,却见楚人修面无表情,突然发狠将它掷去了不远处。正在几人的视线下意识落在那册子翻滚间扬起的尘土时,楚人修却又猛然挣脱父亲的桎梏,转身便向一个方向跃去。
“修儿!”
楚柞气到近乎捶胸顿足,可始终顾念着妫越州在此,实不能轻举妄动。他向妻子使了个脸色,意在令她快去捡起册子,再对妫越州善加安抚,却不料下一刻却见她脸色大变——
“老爷小心!”
这喊叫声却已太迟,楚柞根本无从防备,便被妫越州一脚蹬到了不远处的石山上。那石山霎时便土崩瓦解、齑粉飞扬。何怀秀大吃一惊,想去搀扶,手中握着的灵蛇枪却已受激遽然出动。
妫越州回眸望来一眼,又或许没有,因为只在刹那间那枪刃便已发出哀鸣般铮铮之声,那已攫取了何怀秀的全部心神。她只好急身收势,正在她后退连连之时,那翻天倒海一般的杀意却也倏尔消退。何怀秀稳住身形再去看时,却发现妫越州的身影早已不见。
“老爷!”
楚柞身陷碎石之中,面如金纸,只在夫人的搀扶之下才支起上身,忙急声道:“夫人,还要仰仗你!快追上她,否则只怕大事不好!”
何怀秀并不知素是然遁逃之事,闻此只心中一紧。她道:“老爷放心,我绝不让修儿出事!”
她正欲叫来弟子,小臂上却突然传来楚柞的力道。他将何怀秀肩膀拉低,附在她耳旁轻声道:“不止是修儿!那妖女……绝不可叫她出了铸剑山庄!夫人,你可还记得我庄内尚有一谷……”
母父这侧谋划,楚人修是半点也不会听到,她面容凝重,自然是势必追上素是然不可——思来想去,她一不肯做那出尔反尔的小人;二深不认可父亲欲令她哄骗欺诱以及将她与素明舟之子化为同筹的打算,自然是要另做筹划。
“待我追回那册子给她,再好好说服妈妈爹爹,”她心道,“总归还有那‘青罗刀’未曾归还,便就此说服让她在我这里多住几日也未必不可!”
如此便下定了主意。她对铸剑山庄布置了如指掌,按素是然之前消失的位置推算,若他要最快离开便是从后院西门——彼处亦少有山庄弟子经过。如果她是父亲,自然会将此讯息详细告知。因此,她在追踪之时连岔近道,快步流星便向西门赶去。
她抢先到了西门,却并未发现人影,略作等待后便又沿着常规路线向回赶去,终于迎面瞧见了一个急匆匆赶来的身影。
“嘭!”
素是然心如擂鼓,只顾着去听身后是否有人追来,却不料前方竟突然闪来一拳挡路。猝不及防之下他挥出一掌便忙向一旁避去,正好撞在一虬枝盘曲的古树之上,震起簌簌枯叶向下落去,却荡悠悠不见回音。
铸剑山庄积地甚广,那树的另一侧地势陡险,却是一处崖谷幽幽,其中丛枝密布,黑黢黢的透出几分幽诡。庄主楚柞担忧弟子安全,便在这里设了禁令。若非是急着令素是然尽快出庄,他亦不会指了这条路,也一时不会料到向来都算识大体的儿子竟会悖逆,恰巧在此处便将素是然拦住。
楚人修亦向相反一侧摔来,不过她身手敏捷,返身又向那树侧袭去。素是然眯眼瞧见是他,高声道:“楚人修!你这是何意?!”
楚人修道:“请尊驾将那册子还来!”
素是然道:“莫非你不从父命,竟要与那妖女狼狈为仠?”
“若叫你们姓素的夺了去,那才叫‘仠’!”楚人修冷冷一笑,运足内力的一拳已向他胸前击去。她虽自幼习剑,却也打好了拳脚功夫的基础,使出一脉“三十六路大通拳”自也顺手拈来。却不料素是然受那一拳,竟岿然不动,反倒是她被反震后退。
素是然方才已服下楚柞所赠的药物,因此现在的身体状态已趋稳定,凭他一身周全内力,对付一个楚人修实在绰绰有余。眼见对方果真不敌却又大为诧异,他脸上便难免显露出几分轻蔑,不过到底还是顾及了楚柞的恩情,只不欲计较,转头便走。
“站住!”
楚人修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她上前又是一拳擂去,却被对方轻易避开。如此多招下来,素是然却毫发无损,不仅如此,他的不耐也终于有所体现——几招以后,只听得“啪”的一声,楚人修便被他挥手拍到了那棵古树之上。
“楚人修,你切勿误了正事!否则也别怪我不客气了!”素是然警告道。
“你……究竟是从哪里习来的功夫?”楚人修冷静问道。
当日在素家庄她晕得太早,今日楚柞心急之下也未曾向她解释介绍,因而楚人修对于素是然的武功一直没有正确估量,此时一作较量,方觉悚然。可若让她就此放过,却也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素是然不作回答,还未转身却见楚人修又不死心向他打来,他不胜其怒,心道必然要叫这小子吃个苦头才知好歹,便提气以一招直向她肩膀抓去。楚人修闪避的动作在他眼中可谓行迈靡靡,简直不堪一击,也正在他手掌触及对方的一刻,某种直觉却忽然令他汗毛直立。
楚人修若有所觉,紧接着便是肩上一暖,反应过来之时,她已被来人拨去了身后。
素是然在眨眼间已退出几丈之外,他先前傲慢不耐的神色褪得一丝不剩,现在在他脸上浮现的只有忌惮——难以自抑的忌惮。
“你还活着,”妫越州若有所思,视线便不近不远地落在了素是然身上,听她的语气仿佛是笑着的,“果然命大啊。”
素是然对着杀父仇人,心中之恨可谓不共戴天,然而他到底忘性不大。那夜他自信满满、总以为胜利在望,却在生父的掩护之下惨败而逃,这记忆足以成为毕生大耻!当日,他是确信妫越州旧伤复发、内力不济,可料不到在她不济之时竟也耐力源源、势若高山,到最后亦令他心生逃意——只知病虎休搏兔,不晓兽性死不休!更何况竟又让她拿到了明坤神剑!
——等等,明坤神剑?
他的思路一断,终于发现妫越州身上并无任何佩剑。素是然暗暗松了口气,却又更为警惕——若他得了神剑,岂有掩藏之理?
但若他要逃,却也有了可能。
“妫……你……你怎么……”楚人修望着妫越州背影,几乎语不成句,她摇了下头,才正色道,“那神剑册子被他盗走了,方才是假的。”
第64章 “可我这回去,并非是为了助她。”
找寻铸剑山庄的位置并不困难,在留州境内它鼎鼎有名。迟不晦三两下便打听清楚了方位,本急着动身,却给一耳朵听来的江湖消息给绊住了脚。
“据说‘千金不晦’已然死在那位……手下,其遗产千金也被掘了出来!”
“此言当真?”
“据说曾经丰阗城朱家为报丧子之仇付了大价钱才将人请动,可那妫……那是个甚么人物?在千金不晦死后,其贮藏财宝的金屋便给人发现了!现而今许多人都往那处赶呢!”
迟不晦皱眉听着不远处两个中年男子嘀咕,长手一薅便将人捉到了角落。闪着寒光的钢刺贴着人喉颈,她阴沉问道:“甚么千金屋?说清楚!”
那两人猝不及防,见她身是女子又武功不俗,当下已吓得两股战战、冷汗直流。直到迟不晦又提醒一番针上带毒,那两人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说、说是……江湖第一杀手‘千金不晦生死迟’的金库被发现,在、在均州与丰阗城交界,一处、一处地宫……”
迟不晦磨了下牙,又问:“这消息传了多长时间?”
“不、不长……不长时间……我们、我便是昨日才听有丰阗城的故友说起……”
迟不晦一把将这两人丢下,从鼻子中深深呼出一口气,也不多谈,只向谨慎望来的陆还青皱眉摆了下手便转身离去。徒留陆沈二人面面相觑。
三人一同打探消息,她们两个自然也听了完全。沈佩宁猜测她兴许是急着去自己的“金屋”查看,陆还青却想到了更多。
“这消息……恐怕是玄机阁放出来的。”她低声道。
沈佩宁一时怔住,问道:“玄机阁?”
陆还青点头,肃容道:“玄机阁掌握天下机密,只有那里最能探到‘千金不晦’的金屋所在。”
沈佩宁赞同这个说法,说起玄机阁,她便终于联想到了李尧风,心中浮现的感受竟是恍如隔世般的不适与陌生。
“……是他?”她疑惑道,“这才死里逃生,他想必元气大伤,怎么又要和迟不晦过不去?”
陆还青显然也是想到了从前她的身份,她顿了下,方道:“兴许也不是李尧风。阁里的几位长老一向明争暗斗,趁此机会换了掌权人更说不准。”
沈佩宁便回忆起了曾经李尧风在自己面前提起那几位长老时的不豫之色,若是李尧风势弱,想来他们便不会弃此良机,不过,他们为甚么突然要明晃晃得罪这第一杀手?不仅谣传迟不晦已死,还暴露出她的金库位置——以迟不晦急匆匆的表现来看恐怕那正是准的;哪怕不准,以此“三人成虎”也并非友好作态。难道是她们有甚么过节?
陆还青显然也想到了此处,她推测道:“若有甚么纠葛恩怨,如今咱们确实不清楚。可同玄机阁还有朱家明晃晃有了过节的,还有妫大侠啊!”
沈佩宁心头重重一跳,又听得陆还青继续道:“沈少侠,咱们还是快去铸剑山庄将此消息告知于她罢!”
于是两人便继续启程奔赴铸剑山庄,不过在路上,陆还青犹豫许久,还是试探开口道:“沈少侠,我心有不解,可否请你赐教?”
沈佩宁尚有些神思不属,便随口应下,后又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陆还青也不知听没听进耳,她问道:“……妫大侠若收徒……是甚么条件?”
沈佩宁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声道:“我并不是她徒儿。她教我……是欠我。”
见陆还青难忍诧异双眼大睁,她又别过头去,冷声道:“她对我家做的那些事情,你曾身在玄机阁,难道不知道?”
陆还青锁眉沉思片刻,以默认的态度来做应对。她自然是知晓妫越州杀死沈佩宁父兄一事,然而却以为沈佩宁的情况与她跟小妹的差不太多。倘若并非天灾,而是有人杀了那从不将她和妹子当回事的一家子,她兴许会痛哭一场,哭完了却必定再无留恋。她见妫越州对沈佩宁闯阁相救,沈佩宁又安心跟在她身后习武修炼,心中只有羡慕,踌躇许久才出言试探。如今听沈佩宁的语气,却好似并非如此?
“她从前应允了我,自然不好食言,”沈佩宁补充道,“可我这回去,并非是为了助她。”
沈佩宁忽然想起临行前夜那个短暂的梦。梦里她成了一个人人敬仰的大侠,更得了明坤神剑的认可,使得一手好剑法。她赶走鸠占鹊巢的“二叔”一家人,似乎还将那世代焚香的沈家祠堂砸了。她看见自己坐在那废墟之上喝酒,一口接着一口,洒落的酒滴之上流淌着滚圆的月亮。
“……妫越州呢?”
她看到了自己功成名就,可还有一个重要的未曾展现。她不能不这样问。
仿佛已经喝醉的那个她抬头环顾着四周,随后又“嘶”的一声撑住脑袋,她说话的声音是在喃喃自语。
“死啦,”她晃悠悠地打着酒嗝说道,“——她早死啦。”
在黑暗中,沈佩宁猛然睁开了双眸。她直起身,胸腔中犹自翻腾着加速的心跳,一时间又觉唇干舌燥,便下床喝水。
点起烛火后,沈佩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床头的那两柄剑上。她睡意全无,索性便寻了块干净的步子将它们轮番细细擦拭。
从夜半三更,一直到了晨光破晓,沈佩宁望着明亮剑身之上倒映出的微微发红的双眸,暗自下定了决心。
“明坤神剑留在这里未尝不可,”她暗道,“我却要跟着她一起去!”
总不该被人想撇开就撇开了,倘若她半路给别人杀了,我的仇却往哪里去报?
所以她才与宋长安一拍即合,后又与陆还青、迟不晦同道而行。
然而她们的目的却大为不同。她颇为冷酷地想象着自己到了铸剑山庄的行动计划,必然是要能趁机便趁机、早早的给她一剑。
“‘应允’?”此时陆还青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好似抓住了某个关键信息,认真反问道,“难道……你们、你与妫大侠从前便认识吗?”
沈佩宁闭紧双唇,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该怎么说——我们曾经、我们确实亲密无间过,或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是至亲姊妹,是暗室逢灯、拨云见日……我比得过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在她那里,至少同任何人相比我都不怕。你们都不知道她曾待我很好,我们曾经多么要好。这些所有的、如梦境般的心绪、情感和回忆,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是曾经我的一切。
可她一点都没有犹豫。
明明我就在不远处,沈佩宁事到如今才能令自己冷静思考那掩藏在翻腾思绪中的最重要的那点,倘若她总算了解我,那为甚么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为甚么她转身就走?
——可这何必再问。
说到底,她就是一点、半点都不在乎罢了,从前的一切或许都只不过是消遣。她就是个倨傲自用、薄情寡义、背信弃义的混账,哪怕重逢亦丝毫不值得感恩,那些一言半语的解释也没有人再稀罕。
因此哪怕旁人再是如何,她照样恨。
“从前我要杀了她,”沈佩宁道,“之后也是同样。”
第65章 “妫大侠!妫大侠且慢!”
素是然发现自己难以逃脱。
当然,在一开始他尚且对这个意图作了些许遮掩。在楚人修话落不久,他便敏锐判断出了妫越州她们二人之间隐约不似寻常的关系,便转了下眼珠,狠狠一笑,道:“想不到啊楚人修,你竟转头投靠了她!不知楚伯父得知以后,会是何等痛心疾首!”
楚人修皱眉,却扬声反驳道:“我父亲是一时被你蒙骗!还不快将册子还来!”
素是然笑道:“楚伯父与我等共为江湖正道,行侠好义、救人危困,不仅愿慷慨解囊为我父置办衣冠冢,更是为我求医问药不辞花费——哪怕是血阴丸这等珍罕奇药也能寻来,竟遭你如此质疑,岂不可笑?!”
楚人修闻言呼吸一紧,她瞪着对面素是然阴晴不定的面孔,喝道:“甚么‘血阴丸’!”
见她如此惊怒,素是然只有心中暗喜,他说这番话的目的自然是要挑拨离间——这楚家父慈子孝,倘若楚柞守正不回,他儿子楚人修在邪道面前自然也立场堪忧。因此,他便故意无视妫越州那侧的沉沉压力,只对楚人修缓声解释道:“当然是曾经‘鬼医’留下的方子,需找齐九个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女童,取其心头血为药引熬炼而成……”
“这不可能!”楚人修大喊道,“我父亲刚正不阿,岂会采用此等怪佞邪方,又怎会害人性命,你——”
她这般说着,心头却隐隐不安,脑中已回想起方才见到素是然疯癫不清的情况。血阴丸自来便被认定为邪方,除了法子邪厉狠毒,便是因为它虽对习武之人的内伤犹显奇效、几乎能起死回生,却也能渐渐毒入神志,致使走火入魔。因此自鬼医死后,这方子便近乎失传。便是他在时,除非是到了生死一线之时,否则也不敢轻易使用。
她怒火盈胸,可在与妫越州侧眸望来的目光相触时却陡然哑声。楚人修也不知自己在解释些甚么,只是下意识喃喃道:“不会……”
妫越州眯起眼睛,下一刻却已闪身到数丈之外飞起一脚将趁机遁逃的素是然截了回来。素是然自地面打了个滚翻身而起,险些便划到那深谷树边。他不由暗恨妫越州反应奇快,却也警惕对她似乎有所留手。可意图既然暴露,便少不得一场恶战!
“修儿!”
何怀秀到时,楚人修还呆呆伫立原地,目光虚虚落在深谷一侧那难辨身形的对战之中。何怀秀心急不已,又唤了一声,将手搭在她肩上时才得了回应。
“妈?!你怎来了?”
何怀秀捏了捏她的小臂,道:“你无需管,快去你房里好生休息一会儿!这里的事情……只交给妈妈,不必急着去见你爹爹。”
“妈!”楚人修反手拉着她的胳膊,急声问道,“我爹当真为了素是然去取了血阴丸的方子?”
何怀秀大惊失色,急声问道:“甚么?!这怎么可能!这话你听谁说的?!”
楚人修张口,还未讲话,便听得“咚”一声震响,转身去看,便见素是然也摔在了方才的那棵大树之上。他一手按着胸口,唇角已溢出鲜血,瞧着情况不妙。
何怀秀当即将女儿向身后一扯,持枪便上前攻去。素是然有人来助,惊险躲过那向腰腹踢来的一脚,见那树干下方霎时间便破了碗大的裂口,心中又是一恨。妫越州收回脚,瞧见那同时闪退护在素是然的一柄银枪,面上浮现了混杂着嘲讽的怒意。
“何怀秀,”她慢声道,“你是决意如此了?”
何怀秀低眸,叹了口气,方道:“妫……越州,我本无意……我早已言明——决不能放任有人在铸剑山庄无故行凶杀人。”
妫越州嗤笑一声,道:“无故?你怎么不问问你身后护着的那个东西,在你丈夫助力下做了多少合该千刀万剐之事?”
何怀秀全身一震,不免联想到方才女儿的询问,她握着灵蛇枪的手紧了又紧,却道:“不会!我夫君侠肝义胆、惜老怜贫,正为此才救助了素少侠,又岂会暗地害人性命?也正因此,咱们正邪不两立……”
妫越州盯着她道:“好,好!好个楚夫人!是我想岔了,甚么‘名动江湖’‘一代英雌’,原来能将孩子以女代男养个十几年,却终究还是为了男人的‘传宗接代’!”
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视线便化落在了那震颤的灵蛇枪之上。
“你要拦我,”妫越州道,“那尽管试试。”
“——妈!!!”
楚人修见母亲竟当真与妫越州对上,简直肝胆俱摧,可偏偏无能为力。见母亲在妫越州的攻势之下竟能同素是然合力挡住,一时不致落败,则又令她颇为惊诧。她看得胆战心惊,一时便没能注意身后再度传来的脚步声。
“修儿!你还在此处作甚!”
这声音是楚柞,他身后尚跟着手持兵刃的一批弟子,想来是不能放心便带人前来查看。见儿子不作答,他也拧眉向不远处望了一眼,道:“夫人这是怎的——唉!我分明交代好了她!”
楚人修分神听到了这一句,忙问:“爹你交代甚么?”
楚柞却不再回答,他见三人已经战至谷边,妫越州已然占据优势,何怀秀左支右绌已被压得无从还手,素是然想趁机溜走亦被打得吐血连连。连他自己如今仍肺腑隐隐作痛。
然而,如今这事恐怕还非他做不可。
妫越州左手捉住后退不得的灵蛇枪,右手不知何时已拈来那老叔被震下的一片枯叶,旋即叶发枪随,直奔那本欲遁走的素是然而去。
何怀秀便也眼睁睁瞧着自己持枪向素是然胸口刺去,她急中生智忙以另一只手将那枪杆上击,纵然只是歪斜些许,却也给了对面生机。
素是然有生生不息天魔功护体,可他旧伤还未完全愈合,面对任何来招都难免谨而慎之,不敢如当初一般全力相博,也正因此才愈发落了下风。须知妫越州虽然武功高强,可一半内力被封去,素是然纵然负伤可却能运行充沛内力,这股内力在这段时间的通行调养之下已与他的身躯愈发切合——远非当日在素家庄时可比。若他敢使出全力,又有何怀秀在旁相助,逃出生天是大有可能。
眼下叶至枪来,在求生欲望之下他终于爆发潜能,本来跌落在地的他骤然以掌斜击地面,自原地跳开之时险而又险避开了双重杀机,在空中留下了几缕被叶片割落的发丝。
妫越州冷眼瞧着他堪堪停在谷边,霎时间便已雷霆一掌拍去。素是然再度惊险避过,妫越州则不知为何,却向那谷中望了一眼。何怀秀再度上前。妫越州以一敌二,余光里却瞟见楚柞悄悄由几名弟子随行来到了近前。
她劈开何怀秀与素是然的一记连招,转而直向楚柞而去。那些弟子兴许也起到了些许阻拦作用但显然不多,因为在楚柞一脸凛然拍向那树一侧之时,妫越州的掌风已经逼近了他的面上。
楚人修双眸大睁,连声喊道:“妫大侠!妫大侠且慢!!爹!!!”
正在此时,一闪寒光却倏地越过她而去,直向妫越州挥出的那一掌而来。这一剑一气呵成、锐不可当,果真进步颇大。妫越州收掌后退,还未将不辨喜怒的视线落到实处,却突然听得“咻”“咻”“咻”一阵异响。
原来楚柞已趁机将手按在树上,这树干霎时间“脱皮换骨”,在被踢出的凹洞上方,竟露出树下一片密集的箭阵来,闪着森森寒光。这箭阵再催动的当刻便斜发出两侧利箭,率先隔断去路,随后才是正中的大片万箭齐发!妫越州在那箭阵所逼之下,闪身后退,双脚已踩在谷崖边缘——
她一脚先后踢向那两侧密集袭来的箭阵,几个后退便借势在高高向空中跃起,避开那中央的利箭寒芒。紧接着便如燕子一般落在那中央箭阵之上,飞渡向前。那厢楚柞却也眼疾手快,一下又将那箭阵关闭,那如利箭织就的“渡桥”猛然坍塌断裂。妫越州脚踩的最后一截箭羽失重坠下,它的位置离树边却也有好一段距离。一切发生不过在瞬息之间,惊险之余,旁观者难免心惊肉跳。妫越州最后一渡,身影已在旁人的眼中越来越分明,却在空中陡如飞鹰折翼,还未到岸便直直坠入了那深谷之中。
第66章 “论理,你该当恭敬喊我几声‘师母’才对!”
妫越州在不受控制一般下落之时心中尚感古怪。
这谷崖壁之上密密麻麻树木斜生,将那谷底遮掩得不见天日,可亦为她的下落添了许多阻力。就在连续踩断了大约百十根丛木之后,妫越州便感到腰侧突然传来的那股拉力仿佛终于力有不逮、霎时消失。然而此时山壁之上的树木却也骤然缩减,她便在已然减缓的下滑态势中借着两侧的凸起石块做缓冲,后则索性捉了一块长条状的石头,手中发力将它嵌入愈发光滑的崖壁之中,留下了一道长长划痕。
她胸中怒火未消,然而此时此刻却不免十足纳罕,猜测这谷下到底是有甚么东西。
以她的轻功造诣,绝不至于半路就摔下丢了脸,下落的主要原因是之前便被她隐约关注道不似寻常的谷中突然传来一股大力,竟将她趁机抓着“拉”了下去。
如此体验与她而言实在罕见,以至于她在被“拉”下去的当刻甚至都无从反应,至今神态之间犹自残留着些许懵然。
原书剧情中楚人修的占比不多,有关铸剑山庄的介绍亦相当有限,因而妫越州并不能从中得到多少有效消息。如今是武侠世界,想来出现“怪物”“怪力”的可能不大,那么大概率是有人。如今她下落距离已近乎百丈却未发现任何异样,那人只能在更深之处,可能施力跨越百丈,内功又该是何等深厚强劲?这样的绝顶高手竟出现在了铸剑山庄,莫非便如同那葛登的师父一般是此界尤占大头的“守旧”能量又一次的“弥补规正”?妫越州要做的事引“新”胜“旧”,若是如此,便绝不可掉以轻心。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甚么东西,”妫越州心道,“上面那些便且先等我将这谷底扫荡干净再谈!”
如此下定了决心,她却突感下方的对面崖壁处吹起了一股邪风。妫越州双目一凝,便反手向那处打去,回响尚未响起,却听得有一嘶哑破锣嗓音沉沉叫道:“贼子找死!”
这嗓音嘲哳难听、不辨女男,自那四周崖壁嗡嗡回响震荡而来,恐怕亦有催人神志的功力,随之而来的还有发狂似的数掌连发。妫越州屏气凝心,听声辨位已断得那声源所在,当即便又是一摧掌。一时间崖壁震荡、土石俱下,妫越州与那发声人连拼数掌却不分上下,一边过招一边齐齐向下坠去。也正在偶尔光隙闪过的几个瞬间,她才能确信对方确实是一人,但模样怪异丑陋,五官实难辨认,只有满布猩红的一只眼睛在黑暗中犹显光亮。
不多时只听得“啪”的一声,两人几乎同时落到谷底。那怪人长啸一声,怪声喝道:“小贼!你并非铸剑山庄之人?”
方才的一番较量却令妫越州战意高涨,已是多年不曾体验到的势均力敌之感只迫使她扬声道:“等你赢得过我再说!”
话音未落,她已再度上前攻去。妫越州的习武之路,已自天道处所得的上乘功法打底入道,后又融汇百般武艺自成一脉,如今的功夫已臻化境,纵使有不时发作的毒症,在对上那些个对手之时却也不能影响终局。如今的妫越州却不得不心生警惕,纵使那毒症被姜问以封去她半数内力为代价暂作缓舒,但若此时突然发作起来却也容易坏事。
可这因如此,妫越州非战不可。
那怪人“哼哼”冷笑,自然亦拔掌相对。也正在这番较量之中,妫越州透过晦暗不明的光线瞧见了这怪人的全貌,不免惊诧十足。
原来这怪人只有左臂左腿完好健全,右侧躯体已然败坏——那右臂无力垂落、畸短缩小,右腿则呈扭曲之状、矮跛委顿。皱纹与伤痕密集交织的脸上只剩一只眼睛无损,头顶倒是还长着丛丛蓬乱的头发。妫越州还发现其身上只披了层破破烂烂的长布,随着主人的动作招式而鼓动不休。
又是百招过去,两人对了一掌便齐齐摔退,看来是旗鼓相当、难分胜负。妫越州心中却暗道不妙,为防姜问再生了大气,接下来她时无论如何不能再全力出手了。
“嘻,想不到!”那怪人此时气喘吁吁,嘶哑的声音中却带着很容易令人听清的兴奋昂扬,“丫头,是谁教你来的?”
妫越州一顿,对此人骤然转变的态度有些莫名。从方才的过招来看,此人行招兼容共济、气势磅礴,纵使身有残疾,却能以一掌击出万物勃生之意,坚忍不拔、匪石匪席,八成是女人。为此,她倒是愿意开口交谈,便道:“难道不是你捉我下来的?我正好生同人打着架,一下就丢了好大的脸!”
那怪人低低“噫”了一声,想起甚么似的,便道:“哦,原来是你?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攀上一半多,听得上方动静古怪,唯恐是那贱人再度暗害,这才出了几掌。哼哼,你瞧我的‘鲸吸’大法厉不厉害?!”
妫越州看着谷底之上滑不溜秋的崖壁,心中不免叹服,面上却不服输道:“那不过是我一时未查才叫你得手!若说你这大法,却还不如我的‘越州神功’,就方才你几时将我吸过去了?”
她辨完又对对方话里的某个称谓十分不满,道:“别叫我‘丫头’!”
那怪人又是冷哼几声,道:“甚么‘神功’,哪里比得上我鲸吸大法?!我不过是爬得累了,才让你三分!再说了,我怎叫不得你‘丫头’?论理,你该当恭敬喊我几声‘师母’才对!”
妫越州本还欲争辩,听到最后却不免奇道:“甚么‘师母’?”
那怪人眯起独眼将她轻飘飘打量一番,方用降尊临卑似的语气开口道:“你虽然机灵,创成了新功夫,可那基础功法还是我同人一起创出来的哩!这功法非得女人练不可,亦非得女人练才能成,你练到了大成,哼,难道我还试不出来?唉,可惜、可惜!我只写完了上半卷便给人害了……不对,你竟不知我?那你缘何会到这里来——你认识姓沈的不成?”
第67章 “哼,我必将他千刀万剐……”
此番话中可谓信息颇多,饶是妫越州,也是怔了一下才在脑海中将其分条捋明。她再度望向那怪人,便仔细询问了第一个感兴趣的信息:
“我可不会平白认师母,”她拉长了声音道,“甚么功法,你不妨说说看。说中了咱们再谈其她。”
与此同时,妫越州亦在脑中唤起了系统。虽说它如今有关对于“剧情进度”的回复大都刻板,但做为通道向此界“天道”递个信该是可行——只不过后者的回复大都混沌迟缓,恐怕一时得不到真切回答。
果然脑中传来的只有悠悠空响。
此时,原本语气渐露焦急的怪人却已被这不驯的态度噎了一下。她瞪大独眼,连一头乱发仿佛都炸了起来,就在妫越州警惕她又要出招之时,她却张口哈哈大笑起来,昂然道:“好,不错!你这丫头傲气得可以,实在对我楚颐寿的脾气!自然是非做我徒儿不可!既然如此,那我便问问你:那功法的第一式是不是‘生生不息、如日方升’?”
不等妫越州回答,她便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将那功法上卷内含十式自头到尾皆尽说分明,不仅如此,她还道明:“我写这功法虽然天下第一、绝妙无双,但并非未有缺陷之处。倘若只练了这上半卷,体内大巧若拙之‘力’难跟‘虚实相生’之气,行过百招便有破绽。不过嘛,方才我多番诱你却始终无从下手,想来你这丫头还算不错——仅次于我,竟已自己将它化解!”
妫越州暗道原来她姓名“楚颐寿”,又将她这话同那卷中内容一一验证,不得不已信了八分,便道:“这话倒是不错。我在功成之后便发现了有此缺陷,遂有意搜习百家武功,博采众长、融会贯通,终于练出了新的功法来。不过嘛,若说你是我‘师姊’,那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你如今使的招数,也不见那功法的影子啊。”
那怪人名叫“楚颐寿”者气得从地上一跃而起,用左手指着她道:“你这丫头信口胡沁!还师姊?那功法乃我与挚友呕心沥血创成,哪个配来指点?!你就是我徒儿!你认也也得认,不认……哼,哼,我索性在这里废了你!休以为我瞧不出来,小丫头你连出一掌的余裕都不剩下了!”
她阴沉地瞪着妫越州,已气得在原地转起圈来。她虽右腿不便,但功力高深犹有余裕,如此行动那是半点也不妨碍。若她当真打一掌来,妫越州还兴许真是不敌。妫越州思前想后,沉默良久,最终便在楚颐寿斜斜瞟来的目光中勉强出声道:
“那你挚友是谁?”
楚颐寿却冷哼一声,大声道:“关你甚么事!”
妫越州便呛声道:“我要认也是认她为师,偏不认你!”
楚颐寿给气得面部抽动,皱纹同伤疤便也齐齐跳动着向妫越州凝睇。她大叫道:“好哇,那我打死你——”
“你打便是,”妫越州思维敏捷,直声道,“将你挚友徒儿打死!”
“你!”楚颐寿气极反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不过她万万不会收你!”
妫越州故意大笑一声,道:“我上门三拜九叩、降心俯首,我又有如此天资,她岂会拒绝?!”
那楚颐寿闻言,仿佛一直被掩藏的痛脚再次给人狠狠戳中,便终于暴跳如雷,连声道:“你拜不了!你拜不了!她死啦!”
妫越州一时失语。两人之间便只剩楚颐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她方脱力一般再度摔坐在原地,将仅剩的那只眼睛也狠狠闭了起来。
又是一会儿,在寂静的周遭中,妫越州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死也不过那么回事,”她的声音听上去漫不经心,“有人是这么说的。她死时便不许旁人难过。”
等这声音彻底消匿在空中后,楚颐寿才睁开眼,嘶声道:“她是怎么死的?”
妫越州想了想,道:“寿终正寝。”
楚颐寿恨声道:“我挚友却是被人所害,英年早逝!贼人便是用花招骗取她信任的那招赘小白脸!哼,我必将他千刀万剐……”
“自然是要千刀万剐,”妫越州忍不住皱眉,顿了下又道,“可你为甚……会落在此地——难道亦是被他暗害……”
“呸!那小白脸也配!”楚颐寿破口大骂,嚷道,“给他八百柄剑、给他明坤剑也动不了姨姥姥我半根汗毛!若不是——若不是——楚柞那忘恩负义的阴险小人,趁我不察,暗施诡计,我又岂能落到这般境地!枉我、枉我这昏了头的视他如亲弟……”
原来楚颐寿正乃前任铸剑山庄庄主亲女,楚柞却是庄主收养来的‘儿子’。两人自幼相处,关系不差。但楚颐寿天资不凡,于习武之路进度神速,年纪轻轻便已赫赫有名。相比之下那楚柞虽也称得上武功一流,却远远不及她。谁知前任庄主却动了令二人成亲的念头,楚颐寿自然一口回绝,见了楚柞深感尴尬便索性游历江湖。那功法便是在这一时间写完了上卷。后来她为下卷功法的创立回庄找寻武功典籍,却在此时得知挚友身亡的消息——为她带信之人则正是楚柞……
“……我当时不曾生疑,更何况凭那贱人的功夫再高十倍也伤不了我去!哪知他竟伙同‘鬼医’暗中投毒。我发现不对之时已然太晚!他终于揭下假面,坦言是为继承铸剑山庄,又因我拒婚怀恨在心!楚柞只知我惯用右手,便先将我右手右脚折断!我佯作无能为力,趁他们松懈之时用左掌打翻那‘鬼医’逃出,却最终还是被逼跌进这深不见底的谷中……你问我为何如今使的招数不见那功法的影子,哼,还能为甚么?!自然是我这残手残脚,早练不成那讲求‘天高地阔’的功夫啦!”
第68章 “我楚兄恐怕身为巾帼却扮须眉!”
深谷之上,机关树旁,一阵冷风吹过,呼呼余响间,才将人从方才那始料未及的一幕中唤回神智。楚人修面色发白,却急声向接连不断向此处聚集的弟子喊道:“快拿绳子!越长越好——还等甚么!快去!拿绳子!”
她平素温文尔雅,对待同门也是宽和有礼,如此急赤白脸的神态实在少见。因此来的弟子里好些都发起了楞,回过神来亦是来不及深思便听从了此言。楚人修快步向前,见那深谷幽幽、昏暗无光,不由得心乱如麻。她看到父亲仍在立在那树侧,面沉如水,不发一言,则忍不住道:“爹!你岂能如此?!妫大侠来此并无恶意——”
楚柞听到她叫喊,方一下回过神来,他将目光从谷中收回,厉声对楚人修道:“混账东西!你没见她方才正是来要你老子命的!更何况正邪之分,势不两立,我等倘若心慈手软,又何以告慰那些枉死的无辜之人……”
“爹!你这话错了!”楚人修驳道,“江湖传言,捕风捉影,蜚短流长,岂可尽信?!我同妫大侠一路同行,自知她绝非滥杀无辜之人!此行前来亦只是为借阅我应承下的那明坤神剑的秘册,可爹偏偏心存偏见,不仅不同我商量便放出那等流言不说,还收留素是然这等无耻之徒在庄内,如今更是借阴谋将她逼落谷中!爹你一向恪守正人君子之道,可如今行径又哪一点担当得起一个‘正’字?!”
“孽障!”楚柞听着这一连声指责控诉早已火冒三丈,他扬手便“啪”的一声给了楚人修一巴掌,狠声道,“你是鬼迷心窍了不成!竟敢如此不孝?!你若是给那妖女勾了魂去,我不妨今日便打死你!”
楚人修侧过头,“噗”的一口吐出不少血水来。她自幼双亲和睦,虽说更是亲近抚育陪伴她的母亲,可也对古板严厉的父亲大为孺慕。她以为此行就算不能缓和妫越州与铸剑山庄之间的关系,也该说服母父放下偏见,却着实料不到父亲竟是另有谋划、又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杀手。她望着如今气急败坏的父亲,恍惚间以为脑中那个刚正不阿的光明形象已摇摇欲坠。
“修儿!”
何怀秀爱女心切,尚未平复好方才留下的内伤便快步扑在女儿身上,见她右脸颊红肿渗血,心中大痛,转头便对楚柞怒道:“老爷这是怎么了!修儿究竟犯了甚么罪过?!你要打她,不如打我!”
楚柞险些被她下意识挥起的枪戳到,他退了几步,怒意更盛,道:“你真是疯了!慈母多败儿!多少次你都拦着不许我教训这孽障,瞧他如今已成了甚么样子!”
在一旁,素是然抚胸站起,他不管这一家三口的争执,踉跄着快步便要向那谷内望去,神情中犹警惕万分。正在此时,却突然斜刺来一闪剑光,他匆忙退身避开,定睛一看,原来是方才不明就里对楚柞相救之人,也正是那一剑才使妫越州落入了那机关箭阵之内。出乎意料的是,这人竟是个女子,灰衣束发,手持长剑,眉目凛然。素是然盯着她的面容,竟瞧出几分熟悉来。
“噌——”
那女子却不给他过多反应时间,眨眼间剑光如网,铺天盖地便向他笼罩而去。素是然尚因方才的鏖战内伤震痛不止,可有天魔引功法长流不息、自我修复,他倒也一时不惧这骤然杀机。也正在他挥掌对剑的几招后,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他盯着那剑客的脸叫道:“你是李尧风的那个妾室?”
回答他的却是径直逼喉的一剑。
原来此人正是沈佩宁。自潜入铸剑山庄后她便与陆还青分头行动,意在能尽快找到妫越州行踪。她人生地不熟,兼之因回忆心烦意乱,本来没算要与陆还青争先。然而巧的便是她竟意外晃悠到了这西门附近,又见有铸剑山庄弟子行色匆匆,便暗中跟了上去。哪知便恰巧听见楚人修那声惊痛不迭的“父亲”,她转眸瞧见妫越州那不为所动的冷酷神态,脑中一震,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如今还是在从前……
等她终于恢复清醒之时,却更是心神恍惚、不知所措。
“你到此地来是为何事?”素是然认出她身份之后更生疑心,连声问道,“是玄机阁……不,你那日在素家庄分明是同那妖女一起!”
沈佩宁心中大恨,剑势更猛。素是然躲闪不急,上臂竟被划了道口子,纵然伤口不深,却也令他杀意高涨。
“住手!”
楚柞瞧见此处异动,也顾不得再与妻儿纠缠,忙上前阻止。他持剑挑开沈佩宁再度刺向素是然要害的一招,借势将二人分开。
“敢问姑娘是何人?”楚柞自方才起一直神思不定,如今才注意到沈佩宁竟是个女子,纵然承她一剑之恩,可心中亦不免增添了几分憎恶警惕。
沈佩宁冷冷瞧他一眼,又见山庄弟子在后围聚,她紧了紧握剑的手,道:“寻仇的人。”
楚柞拧眉沉目,问道:“姑娘的仇家又是谁?莫非……正是妫越州那妖女?可若如此,又缘何要对素少侠动手?”
沈佩宁垂下双眸,不作回答。正在此时,楚人修却也认出了她,一时难免惊疑。可纵使对沈佩宁方才那一剑不解,此时她还是拍拍母亲的手,进而上前道:
“父亲方才这位女侠所救,她便该是我铸剑山庄的座上宾!至于她为甚么要向姓素的动手,兴许便是有人行了不义之事的缘故!父亲何不问问你身后那人?!”
“逆子!你还敢说话!”楚柞怒道,“我楚某人守正不移,竟生出你这么个恣意妄为、行事不问青红皂白的孽障!你去守正堂内跪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给他吃饭!”
后面这句显然是对跟着上前的何怀秀所说,后者闻言已神色大变,还欲开口,却给另一个人抢了先。
“楚伯父息怒!”素是然早因楚人修多番针对而心中恼恨,此时出声便是包含恶意,“我等男儿自来以大义为先,最能同仇敌忾。可惜楚公子表面有模有样,实际却终究是与我等道不相谋!”
楚人修尚未听出甚么,那厢何怀秀却陡然忆起之前妫越州不经意提起的那句话,她浑身发颤,不由高声打断道:“素公子慎言!时至今日,我铸剑山庄待你不薄!莫非你便要因我儿同你矛盾相向便信口诬蔑中伤?”
素是然闻言一顿,自然是记着方才这楚夫人的相救之恩。他的视线在何怀秀和楚人修的脸上一扫而过,却笑了一声,继续对楚柞开口道:“铸剑山庄相救之恩,说到底都是楚伯父仗义热肠,小侄自当永志不忘!可也正因如此,方才那妖女提到有关我楚兄的一句话,事关铸剑山庄千秋,小侄却也不能不对伯父直言——”
楚人修还未从被他称呼“楚兄”的恶心感中回过神来,便听素是然在母亲的接连打断中对疑惑渐起的父亲道:
“那妖女直指伯母以女代子……我楚兄恐怕身为巾帼却扮须眉!楚伯父——这事您可知晓?”
第69章 “前辈为何会问起沈姓之人?”
四下昏暗,只有脚踩在落叶之上的沙沙声突破寂静落入耳中。妫越州不近不远地跟在楚颐寿背后,视线便在沿路打量。这谷底潮湿幽密,地面厚厚覆盖着一层自上飘零的落叶腐枝,不见再有树木生长,却错落披露着不少岩石尖锐的背脊。谷壁中则凹陷出岩洞,如今楚颐寿正踏步迈向其中。
进入之后又七七八八拐了几个弯道,才到了目的地——是一处宽阔洞穴。迈入其中,只觉豁然开朗,其中光亮纵然比不得地面之上,比起之前的幽暗却要强上许多。室内正中、西侧及东侧均有一块打磨平整的大石,此外便是散落着几个表面平整的小石块,小石块之上盛放着模样不明的果子。
楚颐寿在进入之后亦不发一言,只径直向正中的那大石之上躺下,显然是休憩之态。被她甩在身后以背相对的妫越州略作思索,便向室内离她较远的一个角落走去,彼处还有一个石块可供歇脚。她倒不累,只不过还是会为之前的失言感到不甚自在。彼时楚颐寿说完话,冷哼一声便起身离去。尚未出声的妫越州留在原地,却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妫越州暗忖:凭她武功高深,若不想理人又岂会显出动静?因此便自觉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如今到了这洞内,她以余光瞟了瞟楚颐寿那似乎已呼呼睡去背影,心道:“她若要睡觉,被我吵到了才是不好。”
却不知那厢楚颐寿却是分外清醒,她的独眼睁开,眼珠转了几转,便勉强向身后望去。见妫越州走到那旮旯角落便没了动静,她险些没忍住又要冷哼出声,心中道:“这丫头既死皮赖脸跟了上来,想来便是对方才无知拒绝我痛悔不迭,一心只想将我这天下第一的好师母求回来哩!哼,虽说我楚颐寿并非那等小肚鸡肠之辈,不过如今却也要好好拿一拿师母的乔才行!且看她能想出甚么招来——”
她这般想着,耳朵却已聚精会神听起了妫越州那侧的响动,可等了良久却依旧分外安静。正在她快要忍不下去之时,却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嘶”“嘶”之声,她起身转头一瞧,不由惊怒道:“你做甚么!”
妫越州捏着那青蛇七寸,面上浮现讶异之色,道:“这长虫游到我脚边,该是咬人……”
“胡说、胡说!”楚颐寿将石板拍得“啪”“啪”响,出声道,“这小蛇是为送夜明石而来,是好蛇!不许你捉它!”
妫越州松开手,见那青蛇吐着信子向她威胁似的炸起身来,随即却飞速后滑,用脑袋顶起方才不小心丢下的小石块,又向楚颐寿滑去。
“夜明石?”妫越州道,“这洞中便是装饰了这样的石头才明亮起来的么?这石头又是哪里来的?”
楚颐寿从蛇身上取下那枚不规则的石块,随后便随手从那石块地下取出了个甚么向那蛇嘴里一丢,便瞧着它心满意足离去。她本不欲即时开口,要晾上妫越州一段时间才说话,如此才好显出为人师表的气派来。不过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太久,话匣子一打开便轻易合不上——更何况对方还是她十分看重的徒儿。
“这石头藏在岩洞的缝隙中,一开始我只在练功时偶然将它打破才得了两颗,”楚颐寿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后来么,便教一些伶俐的蛇替我去取,取来一颗便给只螙虫为酬劳。这谷底的蛇多是会帮忙的好蛇!这里原本五毒俱全,我身受重伤掉下,又给乱木碎石划瞎了一只眼,浑身只剩下了半口气,便险些给只大毒**祭了五脏庙!好在当时它恰巧被一只蛇咬住了后腿!我才趁机死里逃生,又练成神功!哼哼,为此我势必要记它大恩才是!要你说,难道这蛇不是好蛇?”
妫越州默默听着,她对此类湿腻的冷血动物向来谈不上喜欢,此时便深感诧异,赞同道:“理应如此。”
而楚颐寿的这番话则更又令她听出了自九死一生中悍勇求生、机智应变的自强之道。因此妫越州顿了顿,便不由轻声赞道:“挺厉害啊。”
楚颐寿眉梢一扬,自然听出她这是诚心拜服,不免喜气洋洋,大大翘了下嘴角,鼻腔里却重重“哼”了一声。她恢复到最初探知到妫越州内功之时的状态,昂着头道:“说这许久,难道你这丫头还不介绍一下自己?”
妫越州此时倒是对这“丫头”之称不再多言,便坦然道:“妫越州。”
楚颐寿没忍住皱眉,纳罕道:“你姓‘龟’?‘乌龟’的龟?”
“是‘女有所为’,这个‘妫’,”妫越州将手中捡到的一枚小石子向身侧的石壁弹射又接住,忍不住道,“有言道:‘女有所为当鲲鹏,凌越九天啸神州’,我的姓名便在其中咯!”
楚颐寿回味她这句话,不免又重重拍了下坐下的石板,大笑道:“不错!很好!这‘有言’合该称颂!那么你为甚么到这里来?果真你不认识姓沈的么?”
妫越州便道:“我到铸剑山庄么,原本是为了那所谓有关明坤神剑的秘册。掉下这里来么,倒是有个姓沈的出了力……”
楚颐寿拧着眉,显然对这两个回答皆有不解,便先问起了第一个:“秘册?这我记得……莫非你已有了明坤神剑不成?”
妫越州道:“算是。”
不等楚颐寿面露不满,她便解释道:“明坤神剑原本正在姓沈的那里,她自然跟我是一伙。不过嘛,她也十分恨我了。”
楚颐寿将这番话在脑中转了几转,问道:“那她为甚么恨你?”
妫越州道:“我将她爹和她哥全杀了。”
楚颐寿的神态一时分外古怪,又问道:“这是为甚?”
妫越州将手中的石子高高抛起,沉默了一会儿,才懒懒开口道:“他们该死。不是我也会是旁人。不过我绝不后悔。”
说完她也不再等楚颐寿反应,转而道:“前辈为何会问起沈姓之人?难道是同您的挚友有关?”
楚颐寿抖了抖眉毛,才慢声道:“不错。她姓沈、名流芳。若说我下落不明之后还有谁会不辞辛劳一直找寻,便只有她!我们二人合著那功法也是交由她安置。可她已身死……也有可能留信给她的后人。唉,听闻那时她刚刚产下一女……”
妫越州心中涌现出一种莫名的直觉,与此同时脑中亦仿佛给一记重锤敲过,她问道:“——沈流芳、沈家,可是在衮州洛南?”
第70章 “怎么,我敢拜,你却不敢收了么?”
“甚么衮州?”楚颐寿却不以为意,否认道,“流芳无母无父,最不爱在一个地方长久待着,她逛这江湖只嫌太小,哪里会甘心蜗居一州?更何况后来她为追寻明坤神剑踪迹,天南海北行踪不定——不过若是在衮州留个崽,兴许也说不准……”
她的声音低沉,思绪中似乎对此早有猜测,此时便转头盯着妫越州问道:“你那姓沈的朋友今年多大?明坤剑又是从何处得来?”
妫越州便道:“她今年一十七岁。明坤剑自然是家承。”
“一十七?嘶,可惜我练起功来不分日夜,却早忘了在这谷里究竟多长时间!”楚颐寿略为苦恼,却笃定道,“不过那明坤神剑……它若现世,无论如何也少不了流芳的手笔……你那朋友偏又与她同姓,若说没有关联那才奇怪罢。兴许她不是为了甚么‘杀父之仇’,是流芳叫她将你送来我这里……”
说到最后她又不甚耐烦,一挥手道:“总之,上去只教我瞧一瞧,若是流芳的女儿,那我必定一眼就认出来!”
同样在思索的妫越州想到故事中沈佩宁所生之子,下意识便道:“若是她长得半点都不似她的母亲,那怎么办?”
楚颐寿闻言,却只是眯起眼居高临下地瞧她,傲然道:“你不信,那咱们不妨一赌——只看我能不能猜准你那朋友的生母。若你那朋友不知生母,我自然会动用铸剑山庄势力去查个分明!哼,若我赢了,你这丫头便要留在铸剑山庄为我鞍前马后,如何?”
原来她越瞧妫越州越是顺眼,憋着气自然是非收她为徒儿才能称心。楚颐寿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可谓奇才旷世,亦眼高于顶、恃才傲物。她虽与挚友合力欲创立功法一卷普及天下女子,可也暗下决心日后必定要从中选一百里挑一的好女娃再真正传承衣钵。如今虽功法未完,可上半卷竟也被妫越州练至大成,见此天资如何不令她心动心喜?更何况见瞧她丰姿神秀、器宇轩昂,则更令楚颐寿忆起当年从前。若说楚颐寿年轻之时,脾性却比妫越州还要狂傲许多。因此她见妫越州似乎不肯轻易俯首拜师,纵然恼怒,可情绪褪后却亦自心中生出激赏。她暗想:纵然比武能赢,看我终究还有深仇要报,便最好养精蓄锐。这丫头么,只先用这赌约哄着——纵然不赢,我再将她打服那也不迟!
说完,她便等着妫越州受激应下,岂知对方却是抬头瞧她一眼,随即便大步行至石床前,掀衣叩首道:“徒儿妫越州见过师母!师母在上,受徒儿一拜!”
楚颐寿不由愣住,便见她那新鲜出炉的徒儿扬眉一笑,反问道:“怎么,我敢拜,你却不敢收了么?”
楚颐寿竖眉喝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妮子!我问你,你可是诚心认我这个老师?”
妫越州道:“诚心如何,不诚心又如何?”
楚颐寿道:“不诚心,我自然是一掌劈死你!诚心么,我还要一掌劈死你!”
妫越州哈哈大笑,道:“如此,便是诚不诚心无甚分别了。”
楚颐寿绷着脸颔首,最后却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道:“狗东西,难道你只叩三个头便了了?!流芳的份,你磕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
*
谷底之上,陆还青还不知自己要拜的老师今日竟也认下了师承。她与沈佩宁兵分两路,为躲避人来人往,她已不知不觉摸到了铸剑山庄的后院。听着谈话声临近,她则又索性推开了一道门闪身进入,屏气凝神十分警惕。
万幸的是,这房间内无一人,似乎正是一间书房。几排落地书架之上密集摆放着的皆是武功典籍,陆还青没忍住扫了一眼,陆续从几个书架之间走过。走到最后一个书架之时,她目光一凝,犹疑几许后将上面的一本写着《刀法入道》的册子取下,掀起扉页看了一下,却又狠心将它放了回去。
陆还青几番提醒自己如今的任务,才终于迈开腿又向后走去。在那书架后面的又竟是几排摆放着长剑的架子。这些长剑形制不一,却各个寒光凛凛,而正在这些长剑之中,一把形状有异的兵器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一把长刀,全长约三尺有余,刃宽两寸,幽青刀身之上蜿蜒纵横着几多疤痕、又似乎有些波纹荡去,却隐约能见锋芒凛冽。陆还青只觉呼吸发紧,视线已落到那刀柄之上,在那几处似乎是一截打磨圆润的乌木,在绀青色缑绳中,明了清晰地凸起了“青罗”二字刻痕。
——这是……
——是妫大侠的刀!
陆还青激动不已,连忙上前将它小心取出,却只在附近发现了一个新做的刀鞘,与这刀身正好贴合。虽不知是何人将它窝藏,可在陆还青看来,这刀必得归还原主才行。她将此刀抱在怀中,听着外面声响已消,便推开门又走了出去。
这就在出门不久,尚且在这山庄乱转的陆还青却突然听到某处传来了大声嘈乱。她便循声而去,不料没走出几步,却猛然停住了步伐。
不远处正飞身而来一个人影,陆还青能瞧出这恐怕是个男子,便也知自己亦暴露在了对方的视线之中。她不作犹豫,转身便逃。如今她的武功虽然算不上一流,可曾借由玄机阁藏书特意长练的轻功已是不错——至少用来跑路很是适宜。
可谁知这男子却也功力不弱,几个呼吸间竟已翻身拦在了她的前路上。也正当他阴沉望来之时,陆还青一下便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原来是你!”对方也同样将她认出,手中已运起了掌风,“那日玄机阁的刺客!”
陆还青已默然抽出刀来。
“哈!”
她这一举动却激起素是然嘲笑不已,他心道:“果真楚人修早与那妖女一伙勾结,如今已将同伙都放了进来!还好我已向楚伯父揭穿她真实身份,只是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这才又令我急身前往灵霄派。只不过……到底多年‘父子’,焉知他不会因一时心软而有疏漏?虽说那玄机阁的小妾已给铸剑山庄扣押,然而妫越州那妖女实不可小觑……以防万一,我不如将她这同伙一齐带上!”
这般想着,他狞笑一声,出招便向陆还青打去——
第71章 “好!好哇!何怀秀,你很好!”
在素是然被楚柞以“送秘册为第一紧要”之语搪塞说动之后,沈佩宁则亦被听令上前的铸剑山庄弟子请走。楚柞在说甚么“救命之恩”“好生款待”的话,然而她半点也未曾听入耳中,只是诧异地向楚人修望去。
“原来她亦是女扮男装?”她暗道,“那么当日在素家庄之时,莫非是我那日的装扮给她轻易识破了才引得她来试探?她同妫越州的传闻又是怎么回事?”
她疑云满腹,思及陆还青如今也正在铸剑山庄,又见楚人修以凝重之色向她微微颔首,便暂时按兵不动,随人先行离去了。
楚柞神态仿佛与寻常无异,又吩咐过弟子“轮番值守这谷边树旁”、“一有异动即可催动机关”,在再度亲自演示过机关的催动方法之后,他才示意僵立原地的何怀秀二人暂时从此处离开。
楚柞回到自己的书房,为自己斟了杯茶,却始终提壶不稳将那茶水歪漏。何怀秀见状,便放下女儿的手正欲上前。正在这时,楚柞方出声问道:“方才素贤侄所言可真?”
何怀秀顿住,视线从那悠悠自桌上滑下的水滴到了楚柞不辨喜怒的脸上,随后又与楚人修抿唇望来的目光相对。她深吸了口气,便轻声应道:“是。”
只听得“嘭”的一声,那茶壶已被摔在桌下。楚柞收回手,阴沉的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脸上,而后又对楚人修打量许久,再出声时已是咬牙切齿。
“好!好哇!何怀秀,你很好!”他道,“你岂敢——你竟能将哄骗我至此——从一开始……”
“从一开始,我确实产下一个男婴,”何怀秀闭了下双眼,才继续道,“只是你以为那是修儿的‘妹子’,连一眼也不曾看过,便葬在了后山处。”
楚柞睚眦欲裂,问道:“你说甚么?!”
“老爷,我确实骗了你!可当日你是何其盼望能有一子?!在龙凤双胎一死一活的情形之下,不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这苦命的女儿,却叫我如何据实相告?!”
何怀秀说着,脑中只忆起当日楚柞欢天喜地归来时抱着婴儿大呼“楚家有后”的情景,而另一个同时降生却不幸夭折的“女儿”却只得到了他的敷衍安置。何怀秀不得不打消了解释真相的念头。她不能理解丈夫似乎对于女儿的刻意轻视,可只能顺从——从她嫁入铸剑山庄的那一刻便只会如此。夫为妻纲,自古如是。更何况楚柞是那个愿意将她从因复仇而燃烧殆尽的死寂中拯救的人。
曾经名动江湖的“灵蛇小枪”少时不幸,自难忘怀的她便将一命只付诸复仇,于是她拼尽全力、不存后路、枕戈待旦、昼夜不歇,然而当她终于将仇家一一杀死之后,剩余的生命中却似乎只剩下了空洞与疲乏。她太累了,经年不辍似乎已将她全部的心力耗竭,可当她终于停下来时,却找不到休息的地方。何怀秀的复仇之路总有反对议论不绝于耳——哪怕是她的师父也曾在一开始规劝“身为女子,实不必承担此仇,早些嫁人生子、安度余生,才是告慰黄泉双亲的正道”——在复仇结束之后这些声音亦不会消失,有人道她为复仇“身陷疯魔、心狠手辣”,说“何必如此、杀人自伤”。从前她可以不将这些话听进耳中,可在后来她意气消沉、精神恍惚之时,却也实在不能不以此来叩问自我。
她最终发现自己已了无生趣。
也正在那时,楚柞出现了。他向她提亲,承诺愿给她一个家——“一心一意”、“绝不背弃”。何怀秀便像捉住根救命稻草似的捉住了他。
自此她将前尘尽数抛却,在楚柞的劝慰与鼓励之下重启了自己的二度人生。她决意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做慈爱的母亲,借此令自己重回常态与正轨。她已经尽了全力,也力图做到最好。然而,那些曾蚕食了她灵魂的虚无却又时常卷土重来,在她打理家中琐事之前,在她重新学好了女红针织之后,在她偶有空闲时凝望着那内院的一方晴空之时……何怀秀只能更为用力地去抓住楚柞,却发现后者待她却是时亲时疏、时近时远——一切都要照他的心情而定。所以她在一开始颠倒黑白确实是为了讨丈夫的欢心,这无须否认。毕竟那时楚柞已经因为她久久不孕一事而疑心她因早年经历伤了身体,又有意透露多有人言他该纳几个侍妾为楚家“开枝散叶”。
而女儿无论如何却也算不上“枝”或“叶”。她想到那个草草下葬的男婴,不由得忧心倘若将真相告知,她这仅剩的女儿又受到何等的冷遇,兴许要连带着她这个母亲一起。
那便只能如此。
因家中亲人皆亡的理由,楚柞也并未因她对这个孩子的过分保护而生疑心。好不容易等修儿终于成年,她已筹谋好了会将这秘密瞒到闭眼,谁知竟会……
“啪!”
何怀秀猝不及防便重重挨了一掌,她本就身受内伤,这迎面而来的一下则直接将她掴倒在地,令她口中涌血、再难起身。
“你这贱妇!”楚柞怒不可遏,指着她的鼻子道,“胆大包天,狼心狗肺!这些年我待你难道还不够敬护恩重、仁至义尽?!你不能护我儿周全在先,撒下这弥天大谎在后,还敢狡辩!我这便休了你——”
“爹!!!”
方才他突然动作是楚人修始料未及,她忙扑倒在地,扶住母亲。她眼中看着母亲脸上的伤,耳中听着父亲毫不留情的谩骂怒斥,只觉又怒又痛、不可置信。
“我妈这些年对这家呕心沥血、任劳任怨!铸剑山庄上下哪一处少得了她?!哪怕她因这事对你撒谎,可你又怎能如此无情无理!!!况且就算我身为女儿身那又如何?我早便忍不下去了!爹你难道不扪心问问,我比那些男子又差在哪里?!”
她当然不差。昔日的楚柞只有以她为傲的心情。可如今这心情却大打折扣,甚至已尽数湮灭。
楚柞骤然转头,将目光死死盯在她的脸上,那伸出的一只手竟然微微发抖。
“好,好,”他似乎已控制不住面上的神态,脸颊一侧的肌肉亦抽搐起来,“你们……很好!”
第72章 “明坤神剑,原本便是为——为我天下女子立命而铸成”
素是然向陆还青动手之时信心满满,当日在素家庄的记忆显然令他从容不迫、抑或不屑一顾,只以为陆还青在他的面前也只有引颈受戮的份儿。不过他一是忽视了方才那一战在他旧伤之上创的新伤,此时又绝不会迸发求生本能;二是不会料到陆还青在这段时间之中已经进步飞速。自得迟不晦指点以来,她对自我的刀法进益之路又得新悟,较之以前自不可同日而语。因此素是然的第一招便“败北而回”,不仅给宽阔的刀背牢牢防住,还险些给那奇诡的路数劈伤肋下。素是然不得不闪身后退,随后则更怒意上涌,谁知几招过后竟也一时同这女子僵持不下。他大喝一声,运起内功起掌向她肺腑击去,谁知内力不稳、内伤翻涌,这掌无疾而终不说,还给陆还青趁势划伤了臂膀。
好巧不巧,这臂膀正是当日给妫越州拆下的那只。纵然他有天魔引内功护住经脉,又有楚柞着人请来的名医将它接好,可到底不如之前灵便。如今再度受伤,则更是令他回忆起了拜妫越州所赐的惨败与伤痛。然而他情绪越是激动,之前借由“血阴丸”勉强压下的内伤便越难抑制。那厢陆还青却是不急不躁、举重若轻。她脑中不仅刻着迟不晦曾经教的几招“诡道行险”之式,却也记得当初在改名之后妫越州提点的那两句“勇者不惧”“静水流深”。如今她正身负欲归还妫越州的那柄青罗刀,无形之中亦为她增添许多勇气与镇定,而在这场较量里,则又令她对那两句提点更有所悟。
勇者不惧,是刀锋既出、势不可当,是不思后路、心无旁骛。
静水流深,是任他风高、我自岿然,是静观其变、无欲则刚。
——大善!
陆还青收刀在前,凝神静气,陡然以飞雀捕蝉之势一刀直劈素是然头顶。后者大惊失色,慌忙之下空手相接,又大喝一声,全力将那刀刃摔开,拧身踢出一脚。如此又多了数十招来回,纵使陆还青仍是不敌败下阵来,素是然却也旧痛增新伤、不甚好受。
他狞笑着来到陆还青面前,现将那已摔落在地的长刀狠狠踢远,又将她穴道封死,将她提肩捉起时则将另一柄刀取下本也想丢开,却见陆还青似乎神情有异。他凝神一看,竟在那刀柄之上瞧见了“青罗”二字!
素是然稳住心神,又抽刀出鞘,以他之前不计其数名家刀剑收藏的锐利眼光来看,这刀自然已废。他满意大笑一声,便带着此刀同陆还青一起自铸剑山庄离去了。
此时,已日落黄昏,暮色四合。在那铸剑山庄深谷之上,已经有轮值的弟子举起火把,密切监视,不敢松懈。而在谷下,在夜明石光线中的洞穴则一如既往,毫无昼夜之分。
妫越州在新上任“师母”的指示之下,去洞外不远处的一处积水的深潭中捉鱼来“孝敬”。不多时,楚颐寿便见她叉着只大黑鱼神情自若地走了进来。随即便取出楚颐寿安置在东侧大石后的一捆树枝,借助内功生起火后便烤起鱼来。
楚颐寿没忍住出声道:“我不吃鱼肚子中的内脏!”
妫越州头也没回,道:“早在外面处理过了。”
楚颐寿见她动作间似乎很熟练,略感惊奇,又问道:“你怎的还会这些?”
谷底潮湿,她虽在洞内贮了干柴,却鲜少生火,原因便在于她于生活做饭一事确实不甚熟练。口腹之欲倒也不重。因此这些年来,大都靠打取上方树木上结的野果充饥。好友沈流芳也亦同她差不了多少去,二人昔年结伴游历江湖对于“野餐”的几次尝试均是回忆惨淡。虽说一开始提出要吃鱼的是她,但亲眼见这从前桀骜不驯的徒儿老实烤鱼的样子确实新鲜。
“这有何难?”妫越州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从前我在灵霄派,最不爱同那群人一起吃饭。烤个鱼吃岂不简单?”
“灵霄派?连奇做掌门人的那个?”楚颐寿又吃了一惊,拧着眉头回忆起妫越州的那些武功招式,问道,“你从前怎会在那里?我记得那‘全男派’并不收女人——流芳可没少唾骂。”
“从前是不收,”妫越州又给烤鱼翻了个面,慢吞吞地道,“可惜葛登——他该是连奇的徒弟——被我以救命之恩挟制,不得不收我为徒啦。”
既然一开始妫越州要替代的是某个葛登徒儿的剧情,那么二人就必定相遇。那时外出探访明坤神剑的葛登不慎受伤,便来到了妫越州一开始居住的大峰山上。他本欲养好伤再回门派,却又遇仇人追杀。仇人被他杀死,葛登却也命悬一线——挂在了那山侧的悬崖之上,仅靠扳着边缘的一只手支撑。妫越州便是在此时慢悠悠登了场。
“我叫他答应我一个条件再拉他上来,”她回忆道,“否则就将那只手踩下去。他自然答应咯。”
语毕,见楚颐寿面露不满,妫越州又补充道:“不过我已将他除去,前……师母不必忧心。”
楚颐寿还在回忆着葛登此人的道行几何,闻此只“哼”了一声。她想起方才妫越州交代的孤零零身世,以为她这是在捡到自己功法之前为修武学的无奈之举,恐怕也历经磨难,便不由沉声道:“这么说来,你还在那‘全男派’受了欺负不成?”
妫越州忆起那些并不算美好的回忆,摇头道:“一群软脚虾而已,不直一钱,哪配放在眼中?”
楚颐寿便笑道:“那你……是如何脱离了那里?”
妫越州便坦然道:“来一个算一个,杀出来的。”
楚颐寿又高高挑了下眉毛,正欲开口,鼻间却终于觉得烟雾呛人,不由道:“你这生火怎生出这么多的烟来?!”
妫越州倒是一副老神在在之态,解释道:“生活岂能没有烟?那外面又黑又潮,便只好来这洞里。不过师母神功护体,小小烟雾,何足为惧?”
楚颐寿没忍住咳嗽一声,瞪着她道:“这洞内本就闭塞、不甚透气,这烟越烧越多,万一将你我呛晕过去,岂不笑话?!”
妫越州道:“无妨。到时我熄了火便是。”
楚颐寿一时失语,对她瞪了又瞪,一时竟看不出她说这话是真心诚意还是故意捉弄。眼见这烟雾实在令她忍不下去,她方运起挥出了一掌,掌风徐徐,霎时便在这呛成一团的浓雾中开了道口子,引着它便飞速向洞口涌出、又四下逸散。
妫越州的声音适时响起:
“师母好功力。”
楚颐寿又瞪她一眼,方才要说的话倒是一时想不起了。
“不过师母,”此时妫越州便寻了个新话题开口道,“说起我沈师母,您既然谈及是楚柞告知了她遇害的消息,又怎知不是这无耻小人故意扯谎乱你心神?”
还在气咻咻扇风的楚颐寿并未立刻回答。她沉默许久,才缓声道:“那时流芳已杳无音信好一阵子,他声称自流芳最后一处出现的地方拿到了她的绝笔信——那是真的,我绝不会认错她的笔迹。上面的话,我至死也不会忘记:‘为访明坤,已至绝境,难逃升天,呜呼一命!此秘甚重,须力揭之,不以为悔,幸勿过伤。唯有一女,欲以相托,其父不善,其人已叛。唯天无负,绝壁见铭,姊妹广请,万载不息!’最后……则是她的署名。”
妫越州凝神听着这话,险些没注意翻面,将那快要烤成的鱼烧焦。她叹息着出声道:“沈师母她……如此看来,沈师母定然是发现了甚么——兴许不只是明坤神剑的下落,还有它所谓‘神力’的奥秘……”
楚颐寿道:“不错,我亦是做此猜测。若为揭开那神剑奥秘,倒不如去找你沈师母的那方‘绝壁’!我曾将那册子取出同她一起探讨,除了对那神剑徒增向往之外,却也无甚有效发现。而那明坤神剑的剑意,流芳却有一个猜测。正是为了那个猜测,她才非要找出明坤剑不可。”
妫越州便问道:“是甚么?”
楚颐寿道:“日月当空,明我坤乾。明坤神剑,原本便是为——为我天下女子立命而铸成。”
第73章 “修儿,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夜色深深,一灯如豆。密闭的居室内,楚人修一声不响地守在母亲身边,又伸出手去为她探脉。
母亲这回所受内伤不轻,纵使强撑许久,如今却也沉沉昏去。楚柞同她大吵一顿,不欢而散,又在她扶着母亲回卧室后下令囚禁,哪怕她欲为母亲外出求医取药却也不被准许。好在楚人修总归是这里的少庄主,这些年来担着身份也总不是吃素的。因此就算她不得亲自外出,却也有弟子肯听令悄悄送进药来。
楚人修略通医术——行走江湖之人,总该从许多方面多做打算,这也是母亲为她做的安排。可如今凭她的水准,要令母亲彻底痊愈却也太难。楚人修没忍住长长叹气,又将母亲的手小心掖回被中,一时只有心乱如麻。
这短短一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妫越州同她归家、素是然窝藏逃窜、妫越州同母亲打架、她为追秘册堵截素是然、妫越州同素是然过招母亲偏帮、父亲暗动机关将妫越州打入那幽谷底、她的真实身份被素是然揭穿、父亲勃然大怒同母亲动手……
楚人修光是回忆,只感到头已快要炸裂。她既忧心妫越州生死不明,又深恨素是然逃之夭夭,还抽出心思去思索沈佩宁的真实意图;一时后悔自己不该错估了父亲的立场偏向而贸然将妫越州领回家来,一时好奇母亲的过往经历又疑惑为甚么自己竟从不知晓,一时又遗憾没能提前将素是然拦住才叫他挑拨离间导致如此局面……千头万绪,纷然杂陈。可当她再度凝视着母亲红肿未消的面颊时,心中涌现的便只有对父亲的不解与愤恨。
——十数年夫妻,妈妈在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纵使真有不对之处,可他又怎能当真下得去手?!
因为自幼便要女扮男装的缘故,对她的事情,母亲从不假手于人,有了共同秘密的母女二人关系亦更为亲密。即时有时楚人修也会因自己不得不为这秘密所背负的压力而同母亲置气,可时至今日,父亲骤然转变的态度却令她有了些许恍然
“他最后瞧我的那眼却不似是血缘亲人,”她颇有些心惊地想道,“倒像是瞧见了成型的妖魔鬼怪了。”
从前楚人修天资不俗又勤勉律己,最令其父骄傲欣慰。如今只不过是被指出她是女儿,为甚么父亲却态度大变?
“……修儿?想甚么呢?”
正在此时,一只温柔的手却抚向她的眉宇。楚人修一怔,捏着母亲的手,久久不语。
“我在想那个埋在后山的坟,”她最终扯了下嘴角,低声道,“爹是不是觉得,我只有待在里面才是恰当?”
“——咳!不许、不许胡说!”何怀秀情绪激动,几乎已掀开被子坐起,轻声斥道,“修儿,你不许乱想!这事……你交给妈好了。”
“妈,别乱动!”楚人修将她按住,深吸口气,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妈,你好好养伤。我如今已经成年,你别操心啦。”
何怀秀拉着女儿的手,却摇头道:“不、不……这事,咳,从一开始便是我错了……”
“妈有甚么错?”楚人修听到自己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是错在不该令我扮男装,还是不该生下我?!若是活下来的那个是我那个所谓的‘哥哥’便好了,妈也这么想么?”
何怀秀脸色大变,一时间呼吸发紧,她怒道:“修、修儿!你、你……咳咳……你胡说甚么!”
楚人修一时失言,见母亲情绪激动、咳喘不休,心中悔恨不迭,忙告饶道:“妈,妈,我说错了,你莫气,你莫气……”
“在一开始,妈妈不能说自己不存私心,”在终得平复之后,何怀秀望着她,沉声道,“可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何怀秀就算天诛地灭也万万不能盼你出事!修儿,我只是……”
“妈!”楚人修在听到“天诛地灭”这字眼时已悚然变色,她忙捂住母亲的嘴,颤声道,“妈,是我不好,我说错了!你别这样说……”
她迎着母亲的眼神,收回手,只低声道:“可我不明白。爹他为甚么……就算这世道多重男子,我亦是靠着身为‘男子’才能得到这许多,我本该明白的,我也正是因此才左右为难……我分明早有预料,可现在……我还是不解……”
何怀秀叹了一口气,握着她已然冰凉的手指,轻声道:“你爹爹……曾经有一个姊姊……”
楚人修诧然,却并未出声打断,只听着母亲继续道:
“她比你父亲还要大上八九岁,是个天赋非凡的奇女子,于武学一途可算得是不世奇才,可惜性情傲慢、目中无人,不仅对外飞扬跋扈,同你父亲的关系也并不和睦。你祖父尚且动过令她继任的念头,然而她后来下落不明……这才将山庄交给你父亲。因此,他总归有心结在。”
这些都是何怀秀自楚柞的遮掩含糊的表述中总结推断而出——尤其是他对那位姊姊的态度。作为枕边人,她不知多少次被他的梦中惊悸吵醒,便很容易想到丈夫对那位长姊的态度并不算多么正面。然而她并不认识这位曾经铸剑山庄的大小姐。何怀秀嫁给楚柞之时,他已然是庄主了,更何况她的年纪比之楚柞又小许多,有关这位失踪许久的楚家小姐的传闻能听到的也更少。
——江湖上,总不是女人能长久“出风头”的地方。
“我自幼在铸剑山庄长大,却从未听过这位‘大姑姑’的消息,便知爹爹恐怕十分不喜欢她,”楚人修心思玲珑,已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道,“偏偏如今真相揭穿,我亦有一个不成器的‘兄弟’早亡——恐怕他是为此移情!又兴许,我长得像那位姑姑……”
何怀秀默认了她的推测,正欲开口,却又是一连串咳嗽。良久以后,她仍强撑着精神,对再度手忙脚乱的女儿叹道:“修儿,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
“——这好说,我先使轻功上去探路,难道不妥?”
“不妥!这当然大大不妥!”楚颐寿道,“这谷底约深达五个百丈,自下向上的一多半谷壁却又光滑无依、极难借力!若你只凭轻功,只怕不到三分之一便滑下来啦!”
烤鱼吃完,两人略作休憩,便又从那洞中出来,讨论起了该及时上去一事。显然楚颐寿对此更有说法。她见妫越州仰头看去,似在以目丈量,心想:这越临近谷底的崖壁越是光滑,崎岖尽平,自然是受我当初练功不顺之时胡乱发泄牵连所致,不过这话还是不必告诉她了。
“那依师母的意思是?”
楚颐寿等的便是这句,便“哼”了一声,道:“你既喊我一声‘师母’,我便不会只凭十几年前那卷尚待完善的功法占了便宜。你若要从这里上去,便非学我的鲸吸大法不可!”
第74章 “这院落庄主吩咐过不许人随意靠近,你还要不要命?!”
沈佩宁果真被关了起来。
纵然那些弟子面上客气,可还是回绝了一切她想要外出的要求,并且在这高墙院门之外响当当地上了锁。沈佩宁心绪不佳,到底也记得终究这是在对方的地盘。她绕着那高墙来来回回走了一夜,心知凭自己如今的功夫恐怕做不到翻墙悄无声息。外面的守门人虽不多,但瞧着武功却不算低,且又能传信呼引,敌众我寡,实在难办。
她想到不知身在何方的陆还青,又忆起与楚人修分别时她的眼神。这二人大约总不会舍下她的,沈佩宁想,那么如今我多等一等也不妨事。
脑中虽浮现这般思量,然而她的心情却仍不得半分平静。夜色欲散,就在沈佩宁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翻墙一试之时,耳朵却是一动,隐约听见了细细的低泣之声。
她抓紧佩剑,小心地向那声音来源之处探去。这小院内笼着三个屋室,那声音仿佛正从最东侧的那间小屋中传来。沈佩宁推门进入,却并未发现有人,在凝神听去,才知这时隐时现的哭声似乎正在一扇墙后。
“……怎么办……呜……该怎么办啊……春喜……呜呜……夫人那里也不许递信……没有大夫……你怎么办啊……”
沈佩宁将耳朵贴在墙上,才听清了这声音在哭泣中掺杂的喃喃自语。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该死的素少侠!呸!庄主为甚么要叫这样的人进来,为甚么又叫你给他送甚么药啊!该死!该死!你遭他砍伤,偏偏庄里还不许人出去请大夫……夫人那里也关了门!呜呜……春喜,怎么办……我出不去啊……呜呜呜……”
那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咒骂倒是分外清晰。正在这时,又突有脚步声并着斥责声响起:
“哪里来的丫头?!休在这里扰事!这院落庄主吩咐过不许人随意靠近,你还要不要命?!”
“……我……我是……我是后厨房的丫鬟,”那声音嗫嚅着回答道,“我的朋友去给素少侠送药被伤了,出了好多血!孙大娘给她包扎了伤口,可她……可她还一直不醒,还发起烧来……我、我想出去找个大夫也不成……她快死啦!”
说到最后,已是难抑哭腔。
然而另一声音却只是沉默片刻,再度响起时仍旧冷漠不耐。
“庄主的决定岂容你个烧火丫鬟质疑?!那丫头也是命不好,谁叫她病在这个档口?如今庄内上下戒严,咱们都不敢松懈逾矩,还能为你破例不成?!”
“行了行了,”此时另一道男声插了进来,以一种较为温和的语气劝慰道,“你去厨房先切个姜片喂她含着,等这里大事了了,再出去也不迟……咱快走,还须去那谷边交班,别误了时间!一个丫头罢了,无须管她……”
二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外面已再度恢复了寂静,沈佩宁沉心听着,以为那丫也是走了,却在下一刻听到了分外清晰的啐声。
“呸!没心肝的东西!早晚你们下十八层地狱——”
沈佩宁忙伸手敲响了那后墙。
“谁?!”
“我能救你的朋友!”沈佩宁贴着墙说话时心也在咚咚直跳,她要防备这声音不会给院落外的守门人轻易听到,便谨慎控制着音量。
墙后面沉默了一下,情绪变得激动,却也记得压低声音问:“——你是大夫?”
沈佩宁伸手向胸前衣襟内探去,触摸到了一个小瓷瓶便微微放下心来。这其实那日在桃花村中比武之后姜问所赠。她姗姗来迟,在“捉”得妫越州回去喝药之时,还拿出了两个各盛有一粒“保命”药丸的相赠。见她与陆还青面露犹疑,姜问尚温声解释:这药主打“保命”,便是受再重的伤,只要服下此药,无论如何总能吊住一口气在——对于武林中人而言,这药自是相当实用的。
闻言沈佩宁同陆还青二人果然心动,见妫越州面无异色,便纷纷接下了。沈佩宁不会料到这药竟会在此时派上用场,她虽心中打鼓,却还是对墙后肯定道:“是。”
“但我被关在这院里,”她又低声补充道,“你想个法子把那些守门的人引开,我才能出去救人!”
墙后的声音再度回归了寂静。沈佩宁不知她信了没有,只静气等着。她心中也无甚把握,深知冒险。不谈墙后的人相信与否,只凭她听来的对方恐怕只是个小丫头,能不能帮上忙还是两说。她如今也是病急乱投医,然而结果再坏也不过一死。比起继续困在此处忍受那不知前后路的煎熬,沈佩宁倒不怕死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不免灰心那姑娘已然走了。可正在此刻,院外却忽然有了动静。
“……让我来拿素少侠的东西……”
“素少侠的东西怎会在这里?!你是哪来的丫鬟?听谁的命令?!”
“一个嘴巴上长着痣的大丫鬟告诉我,她是夫人身边的,说是少庄主的命令……那素少侠不是好人,这这里面藏了东西呢……”
院门外,那人高马大的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又对那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的丫头肃声道:“胡说八道!素少侠是我铸剑山庄座上宾,他也绝不住在此处!你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可不对你客气!”
那丫头忙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本分面容。她的眼中噙着泪水,两条浓密的眉毛紧紧纠在一起,忙出声道:“可我亲眼看见少庄主跟他打架!他发疯伤了庄里的人,少庄主说了他不是好人!他边打边跑,就是将东西丢在这边……是有人告诉我的,给少庄主办事,就给我银子!快让我进去看看罢,你们耽误了少庄主的事,好大的胆子啊……”
这丫头的话无凭无据,只好似是胡乱攀扯。可守门人却是知道少庄主同夫人已被庄主禁足之事。也正因此,寻常的人若是用不得,少庄主便有可能暗地差遣些下人来做事。更何况,少庄主与那素少侠不合,昨日在那谷边树旁也是许多人都亲眼瞧见的。再者,这样一个粗使之辈,倒也不像是有能耐白口扒瞎之徒。这般想着,其中一人便心中有些动摇。他心道:纵使如今父子有所冲突,可百年之后这山庄到底还是会落在少庄主手中,我虽忠心庄主,可难道就一点也不向少庄主卖个好?
他还在纠结,却见另一人却已冷哼着要将那丫头赶走,喝道:“庄主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嘶,你给我滚开!”
“——这是少庄主的命令!”
原来他话未说完,那丫头却已叫着撞了上去,还薅住他胳膊一口咬上。另一弟子欲上前将她打开,却见她趁势一挥手臂,同时一股辛辣刺鼻的粉末便直扑面门而来。
“该死!我的眼睛——”
“咚!”“咚!”
他同样话未说完,便同另一个见势不对欲向那丫鬟下狠手的弟子被敲晕在地,连一直藏在袖中的哨声都未吹响。沈佩宁的身影出现在二人身后,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她见那丫头自畏缩抱着头的双臂间投来的打量目光,便率先向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救人。”正欲迈步,她却又想到了甚么,俯身将其中一个弟子身上的衣服剥了下来,快速套在身上,才道:“快走!”
那丫头放下手,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却顾不得多说甚么,扭头便向一个方向而去。沈佩宁紧忙跟上。所幸这是条向山庄后厨的小路,行人甚少。沈佩宁有惊无险,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见到了在那小屋中躺着的面色苍白的姑娘。
那丫头快声向周围守着的几人解释了几句,便有人为她让出空来。其中一个面容之上已初覆沧桑的妇人仍然神情警惕,却并未阻止沈佩宁向伤者口中喂药的动作。
其她的丫鬟则是手忙脚乱,将春喜的身体又是托扶、又是轻放,还要小心避着她胸前的那道缠上绷带的伤口。气氛紧张,无一人再敢出声,只是目不转睛,一齐盯着春喜那呼吸微弱的面颊。
沈佩宁同她们等待着,直至那伤者额上高烧的热度退下,才沉沉舒出一口气来。
“她的命保住了,”迎着众人欣喜感恩的目光,她尚有些不知所措,侧过脸低声,“过后再请大夫来看。”
说完,也不听后面人的挽留,沈佩宁飞快离开了这处小屋。
她一路警惕躲藏,又有这身衣服作遮掩,终于赶到了昨日妫越州掉下的深谷旁边。楚柞原本吩咐有弟子在旁驻守,可不知为何,那机关大树边竟有弟子纷纷退去。
沈佩宁藏在不远处几棵尚不凋零的松柏之间,避开了那些弟子,之后才依稀看清了那树旁唯留下的二人,正是楚柞与楚人修父女!
此时晨光熹微,她隐约能辨出二人之间的交谈似乎并不愉快,之后却又渐渐和缓起来似的,楚人修低下头,那楚柞还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拍了拍。楚人修便默然转过身去。可就在此时,楚柞却突然向楚人修的背后伸出了手——
“小心!!!”
第75章 “孽障!你竟还敢出来?!”
“修儿,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珠光下,楚人修兀自沉默良久,才终于对这话有了反应。
“妈,我的打算,”她凝望着母亲的双眼,从容问道,“你都支持么?”
何怀秀怔了一下,神思竟一时恍惚。她透过女儿的眼睛看见了另一个人。她知晓这个人一旦下定了决心便是任何人或事都难以阻挡的。她轻轻地吸了口气,这时候连内伤的隐痛似乎都尽数远去了,她望着楚人修的眼睛,又似乎是对另一个人在开口劝道:“或许……或许你会后悔。”
“后悔?”楚人修笑了一声,道,“坐以待毙,我才会后悔。”
——父亲大约是不会将铸剑山庄给我了。
楚人修的脑中只有这么一种直觉。在身份被戳穿时,这直觉兴许只是一道细微的呢喃,可它经由父亲在之后的一系列反应而逐渐放大,直至变为惊雷炸响在她的脑海。
或许是因为他古板僵化的对女子的偏见,或许是因为他对长姊难以消泯的愱恨,要他坦然接受曾苦心培养的继承人突然变身女子的可能性有多大?
楚人修愿意相信这样的可能,可却不能去赌。
万一输了,她便只能退居闺中,运气好的话兴许会同一位赘婿共掌权柄,运气不好时便只能“打理家事”将这权柄尽付于人,再或者被远远嫁走,眼瞧着父亲再寻人生育一个真实无疑的“儿子”……
——这叫她如何甘心?!
自她出生起,这铸剑山庄便该是她的、亦只是她的。由内到外,一分一毫,都绝不可能分权旁人,更遑论让她彻底撂开手了。
连为她所不喜的素非烟都能从内宅中杀出夺权。楚人修暗问自己:难道我却要犹犹豫豫退居幕后么?这又叫我如何能在妫越州面前抬起头来?
她当然还对父亲深有感情,可好东西并不是等来的。
——而要靠争、靠抢。
这方是人世法则。
“我会为父亲颐养天年,”她迎着母亲的目光,像是在对她保证、亦是在对自己保证,“他会得到我该给的。可若是他,却不能如此。妈,你明白么?”
这话说完,她再度为母亲掖了掖被角,便欲起身,却被何怀秀急急捉住了手腕。
“……咳!修儿!修儿,”何怀秀一时又气息不顺,她望着女儿的双眼,叹道,“今日我们都在气头之上,说的话难免过分。至少……你们该好好谈一谈。修儿,我不拦你。但只这一点,答应我好么?”
楚人修微微颔首,将她的手小心压在被中,温声道:“妈,你先睡一觉。”
何怀秀欲言又止,面带忧色望她许久。最终却还是长舒一口气,将身体倚回被褥之中。她闭上了眼睛,似乎真正睡着了。
直至母亲的呼吸渐渐平稳,楚人修才抽出手来。
她心知妈妈到底还受着伤,在这件事中纵使两面为难,却也不能坚持太久。楚人修害怕过她的阻拦,可她最终还是没有。
“她是在这世上最疼我的人,”楚人修暗道,“所以我要尽快。我会还给妈妈一个丈夫,兴许还是比之前要好许多的丈夫。”
她不再犹豫,径直走到了紧闭的房门前,坦然将门拉开。
说服几个本就心志不坚的弟子用不了多长时间。毕竟无论如何,她还是这庄里名正言顺的少庄主,是正大光明的继承人。并且,她还令其中一个弟子去传令召集亲近她这少庄主一派的人。
而楚人修自己要去找的,则可算作她的左膀右臂,首先一个便是楚庚。这是她自幼便交好培养的“心腹”。父亲对她动怒,但这一时半会儿会顾忌着正道中人的脸面,大约不会直接对他动手。可她一经打听,才知这楚庚竟已被父亲以“偷盗财物”“私通邪道”的罪名捉了起来,并且如今正趁势在那古树崖旁对他公开审问。
“……弟子不认!这是小人污蔑,还请师父明鉴!”
夜色未去,已近五更天。楚人修赶到了那树边,果真瞧见楚庚已被捆着押在地上,周围围着举着火把的弟子,位置正中的却是她的父亲楚柞。
“庄内戒严,却有师兄恰好捉住你向外写信,并在你举出搜出往来信件、还有庄内被盗走的金银珠宝若干,人赃并获,你还敢抵赖?!”
被厉声呵斥,楚庚却咬紧牙关道:“弟子是被人污蔑!请庄主明鉴!弟子有幸得庄主、少庄主庇佑教护,才有了如今安身之地、立身之本,又岂会做出如此吃里扒外之事?请庄主明察啊——”
楚柞闻言却是面色更沉,斥道:“巧言令色!来人呐,给我按庄规处置!罚他五十戒鞭,废黜武功,逐出庄去!”
“……且慢!”
楚人修忍无可忍,便自暗处现出身形。她心知这一出怕是父亲为剪除她的羽翼而故意为之。如今是楚庚,但他亦只是开头,只怕楚柞会趁势将这庄内来一波清洗,再名正言顺对她这暗怀鬼胎女扮男装的女儿出手。
楚人修只感到一阵齿冷。她到底还是将这担当了多年“父亲”角色之徒想得太好!
楚柞见是她,果真双眸大睁,惊怒道:“孽障!你竟还敢出来?!”
“父亲恕罪!”楚人修深吸口气,躬身道,“情况紧急,孩儿实在不能见父亲无辜受骗,犯下大错,听闻此事,这才急忙前来阻止!”
楚柞目光有如实质盯在她身上,开口道:“莫非你是指的是这楚庚?他偷盗私通,人证物证俱在,你难道要为他喊冤?”
楚人修道:“父亲,这人证物证错漏百出,为何却将您蒙骗了过去?!不谈旁的,只说有人瞧见楚庚写信一事,便绝无可能!”
楚柞问:“为何?”
楚人修道:“他根本就不会写字!”
此话一出,四下喧然。这楚庚得了少庄主青眼,又最是热衷武学,在庄内一向地位不低。江湖人虽以武学修身,但多少都也识得字,写出来亦不成问题。然而经少庄主一提醒,却有多数人终于想起了这楚庚似乎家贫积弱,刚来时亦闹出过一些目不识丁的笑话。
这时便有几个弟子道:
“确实,从没见过楚庚师兄写过字啊。”
“他的家书,似乎每回都是专门去镇上寄的,分明咱们庄里也有信使啊……”e
听着议论之声,楚柞的脸色愈发深沉。紧接着他果真又见楚庚叩首道:“少庄主所言不假!弟子……弟子确实不会写字,深怕为人耻笑!连家书都是托了镇上的读书先生代写!师父若不信,尽可去镇上南山客栈找那先生前来对质!弟子绝不、绝不撒谎!”
楚人修瞧他一眼,知晓当众说出此事对于一向自卑却自负的楚庚而言并不是易事,否则他不会事已至此还要咬紧牙关。但事到如今,她是决不能让楚柞的阴谋得逞,便继续道:“还请父亲公正裁决!”
场上一时陷入寂静。楚人修心中不耐,正欲寻出并指斥那偷盗财宝之罪名不合理所在,却听见楚柞似乎长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楚七你便使人去请楚庚话中提及的那读书先生。至于那被盗财宝,也要进一步求证查明!且先将楚庚押入地牢,此事过后再议。”
楚人修难掩讶异,又见楚柞竟挥手将人都遣散了下去。一时间,这谷边便只剩下了她们父女二人。
“怎么,这是对为父生狠了气,”楚柞似乎又恢复到从前的慈父之态,问道,“还是不满意了?”
第76章 “杀了她!!!快!!杀了她——”
楚人修紧皱双眉,不由得出声道:“父亲这是何意?”
楚柞却意味不明地开口道:“修儿,你可知从‘捉贼拿赃’起,楚庚若要被安上一起罪名是何等简单?”
“若非你匆匆赶到,方才他已被惩处正刑撵下了山去。如今你要为他辩驳正名,却要多费好大的功夫去搜寻所谓人证物证……由此可见,谎言总比自证容易许多,是不是?”
楚人修听着这话,不发一言,便又听到楚柞骤然笑了声,继续道:“故而无论真相何如,继续将那谎言说下去,兴许才是最简易的法子。”
楚人修眉头一挑,开口道:“难道父亲苦心孤诣演了这样一出戏,便是为了这样一句话么?”
楚柞转而盯着她,道:“修儿,总归你是我寄予厚望的儿子,为父为培养你成人不可谓不殚精竭虑。”
楚人修道:“爹,我是你的女儿。”
楚柞再次听到这话,却不动怒,反而将手放到她的肩上,出声低沉,似乎是在说服自己。只听得他缓声道:“不,只要你从前是我的儿子,往后就仍是这铸剑山庄的继承人。你母亲没做完的事,我会为她完成。我的儿子,自然也会顺利娶妻、生子,为我楚家绵延后代——你依旧能做我的儿子。”
楚人修总算彻底明了了他的打算。若是之前,她兴许会同意的。
“可谎言是最脆弱的,父亲。”她说起这话时,心中甚至萌生了几分诡秘的恶意。楚柞的眼下覆着青黑,想来亦是突临大变之下心绪百转、不得安眠。兴许他如今才一时说服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想法——要以女代男,令现状持续。
兴许这是他仍看重多年“父子”之情的表现,也大大超乎了楚人修的预料。
毕竟在她的设想中,从不存在继续女扮男装这一选项。
“污蔑确实被自证清白要简单,”楚人修笑了下,也说回了方才楚庚一事,简单直白地指出道,“毕竟泼污水容易,清洗干净却会费老大难。但是,既然这是脏水,也就意味着它一定会被洗去。真相也一定会浮现。父亲,您以为只要将那替楚庚写家书的代笔先生灭口,就能让他立时会写字了不成?”
她退身避开楚柞的手,无视他重新恢复阴沉的面色继续道:“谎言总会付出代价。不论是今日处事不公的您,还是日后在您的设想中不做变化的铸剑山庄。更何况——”
“——更何况我不愿意继续做‘男人’,”她直视着楚柞的双眼,掷地有声,“我本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这究竟有何不可?!”
楚柞在她的视线中沉默良久,却突然发出一声大笑。再转过脸来时竟仿佛白发垂垂,一下子老去了十几岁似的。
“……既然如此,这楚庚一案,便交由你负责罢。”
他暮气沉沉地笑了笑,自嘲道:“我终究老了。”
楚人修一时怔住,又是诧异又是警惕,下意识便低声道:“爹……”
“你妈妈、你们母女骗我许久,难道我连生气都不准么?”楚柞别过头,不再看她“也不是没想过别的。可气得狠了,却总想到你小时缠着我要练剑的模样……修儿,我到底已经老了。”
楚人修闻言,便也顺势想起年幼时承欢双亲膝下的时光来,又见楚柞两鬓斑白、风霜染面,不免心头一软,对这话已信了几分,便道:“爹,您是我的至亲,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会更改。只是……只是女儿不甘心。”
楚柞顿了一下,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只道:“你妈妈睡了么?”
楚人修答道:“……是。我妈她受了内伤,很不好受。”
“多年夫妻,总是我愧对她许多,”楚柞的语气中尽然是疲惫,以一种不甚开怀却看破的语气道,“我该去瞧瞧她。楚七……倘若你不放心,便使人追回罢!”
瞧楚人修低头不语,楚柞长叹一声,又示意她去看那不远处的谷底。有几名弟子留下了火把,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之中,它仍显得幽静森然。
“到时也叫几名弟子放下绳子去探,妫……妫女侠她武功天下无双,想来吉人自有天相。”
楚人修心知他对妫越州的戒备之深,乍然听见这话才高兴了些,一时振奋便又对楚柞的话信了几分。她上前几步,望着那幽深的洞口推测道:“也不知这谷中究竟多深……”
然而正在此时,她耳中却突然听得不远处传来近乎破声的喊叫,与此同时,周身的汗毛也仿佛提前预警到甚么似的,纷纷不寒而栗。
“小心!!!”
在这声音的提醒下,她已催动了浑身的内力下意识躲避,可那一掌着实太快了。
快到她悚然转过脸时,甚至尚未看清楚柞脸上的表情,便骤然失力,霎时向那黝黑的谷下坠去。
“来人呐!”楚柞的声音不辨喜怒,运足内力大喝道,“谷内有异动之声,速速将那排巨石滚落,斩草除根!”
与此同时,挥剑上前的沈佩宁向他后背刺去的那一剑却被适时躲开,只划破了楚柞的一侧衣袖。
“老夫本以为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以礼待之!岂料你竟两面三刀、宝藏祸心,不仅同妫越州那妖女一起蛊惑我儿背弃正道,还欲伤我性命!既然如此,来人呐,还不将她速速拿下,生死不论!”
如今晨光渐明,沈佩宁才瞧见原来那谷边原来已密密堆积起不少巨石。随着楚柞一声令下,便有大批弟子又从四面八方而来,齐心推着那石块向谷内滚去。
“她是你的骨肉!!!”她目眦欲裂,持剑对这楚柞喊道,“你、你、你枉为人!”
楚柞听着身后轰隆作响,遥遥望着沈佩宁已深陷弟子包围,只冷冷一笑。他扬声道:“那逆子同妖女不清不楚在前,寻衅为难素少侠在后,方才也在你这小妖女的挑拨之下同我楚某彻底断绝了父子关系!可他既离去,我却万万不能放过你这妖女!”
除了素非烟,沈佩宁这是首次领会到还有人竟能信口开河、颠倒黑白到这般地步。她破口大骂,却因深陷包围而力有不支。这铸剑山庄的弟子师出同门,在进退配合、齐心一致之上确实远胜当日素家庄众人许多,沈佩宁意志坚定,已暗自立誓决不能令无辜枉死的楚人修死不瞑目,可也在接连不断的车轮战之下额上覆汗、气喘吁吁。
楚柞面上不辨喜怒,心中已定下沈佩宁的死局。沈佩宁在此时的出现不能不说是在他的意料之外,毕竟倘若凭她担着那“救命之恩”,他却是不好直接下手的。
他思量未定,耳朵却突然一动,似乎是捕捉到了在那巨石乱声之中的崩出的几丝异响,不由得眉心一跳。紧接着,那异响的声音越来越大,已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仿佛正是爆裂之声。
——莫非谁还在这石头里藏了弹药不成?
那些推石下落的弟子难免暗中猜测不定。可不过片刻之后,那愈发清晰的声音终于骤然亮堂落地,发出几乎震耳的一声重响!这响声绵延不绝,也令人的思维登时断裂——
有人上来了。
不知何时,那谷边竟立着一道暗影。众弟子大惊失色,顿觉不可思议,与此同时,周身却又顿感毛骨悚然。有人下意识里便欲后退,却乍感身体僵硬无力,勉强低头看去,才知胸前竟已被裂口的碎石击中,早已汩汩淌出血来。
“噗……”
在接连不断的倒地声中,又是两道身影跃出。这二人于这谷边诸人而言大约实不陌生。
楚人修喘着粗气,尚且反应不及,发红的眼睛下意识去瞧如今仍托扶着自己的那人。她动了下唇瓣,却无从出声,转而便将视线僵冷锁定了前方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
楚柞在此时却已无暇顾及其它,他死死盯着那个最先出现的残影,已然面无血色、两股战战。他哆嗦着笑了一下,再出声时已难抑狠戾与癫狂,冲周围的弟子大喊道:“杀了她!!!快!!杀了她——”
第77章 “它若顺我,万事大吉;它若不顺,又何妨逆天而行!”
楚柞高声叫完,却已催动内力退到了数丈之外,趁着人影涌去,他使出浑身解数向着相反方向逃去。
晨光里,依旧带着寒气的微风如刀割在面颊之上,扑入肺腑之中,激起一阵血腥翻涌。
十七年前的那一日,也是刮着这样不够急烈的风,然而催发的却是他自心底的快意自得。凭着一封自沈一贞那里拿到的绝笔信,他轻而易举便使那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养姊上了钩,再联合鬼医暗中投下的几味毒药,便足以叫这人尊严尽失、生不如死。当日楚颐寿掉入这深谷之中,楚柞一面得意洋洋踌躇满志,另一面却是惴惴不安心慌意乱。他不仅要忧心彼时师父的查问,还在心有余悸恐惧万一楚颐寿倘若未能身死的情形。为此,他在继任庄主之后,便首先出了大价钱,不仅联系玄机阁还托付了千机百巧素明舟来改造这机关树,所打的主意无非是以防万一。可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长时间的平静不得不令他逐渐松懈下来。在这些年间,他按部就班娶妻生子,专心致志去做刚正不移的楚大侠,待到以后有口皆碑、儿孙满堂。于是这桩旧事便被刻意尘封掩埋了下去,甚至于连他自己都在忘却。
然而事到如今,谁料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比起当初,满腹仇恨的楚颐寿武功恐怕只高不低。就在直面她的那刻,楚柞的脑中已然爆裂开来千万重思虑,就在其中,却只有一道直觉长鸣不灭——
跑!!!
快跑!!!!
——只有逃,才有一丝生机。
对于楚颐寿此人,楚柞既恨之入骨却也畏之如虎,十七年前如是,十七年后则尤甚。直到此时,他才惊忆起那在早年前那连续不断的噩梦,梦里的内容和现在是何其相似!
楚颐寿,这该死的女人,居然果真逃出生天来朝他寻仇了!
她既已掉了下去,何不能直接摔死!倘若侥幸不死,又为何能攀出谷来?!
——是妫越州!是她将她带了出来!他早知这妖女不可小觑,可实不能容忍她在这江湖耀武扬威!她跟当年的楚颐寿何其相似,正因这相似,她便非死不可!她该死!
——是楚人修!这逆女先扮男装骗得他倚重信任,又与妫越州里应外合,恐怕已对他这铸剑山庄图谋已久!他岂能令铸剑山庄落入女流之手?是她辜负了他最后的慈父之心,大逆不道,她该死!
——是何怀秀!这女人原本是他选定的妻子最佳人选,武功高强,又恭敬柔顺,是忠心的贤内助、好帮手。可谁知这女人竟也敢对他撒下弥天大谎,将他哄得团团转去,教导着女儿来将他这夫君背弃谋害!她该死!
楚柞已经能听到耳后传来的呼呼风声,深知此时恐怕是九死一生,一时间只有心跳如雷,再无暇多思其它。可也正在此时,偏叫他一转头看见了那面色苍白向此处赶来的何怀秀!
“……老爷!”
何怀秀话音未落,已给他揪住肩膀向后掷去。甚么夫妻之情、人伦道义,早给他抛诸脑后,楚柞一心只有以她阻路之念,倘若能因冲突打起来,那才再好不过!
可惜他这一想法终究没有实现。不过片刻,另一种如潮水般霎时自脚底翻涌灭顶的情绪却已甚嚣尘上。在那时,楚柞已无法再前进半分,而在下一瞬间,方才被极力拉长的距离则被迅速缩短。他感到自己肩上一凉,猛然间已口堵鼻淤、肢体僵麻。
“嘭!!!”
一股大力猛然将他向后摔去,只听得“咔咔”骨裂之声接连不断。尘灰飞扬之际,楚柞便如同一只死狗伏在地上,口中止不住吐出血来。
他还是回到了想拼命逃开的谷边不远处,他的周围还有不少伏地的铸剑山庄弟子。有脚步踢开那些挡路障碍走近,随后便放在了他的右手之上。
“啊——”
楚柞霎时疼得躯体张挺、满头冷汗,他尚来不及说出甚么话,眨眼间他的四肢已被统统打断,骨肉连筋,痛不欲生。
“贱人,想不到我还活着罢?”
这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倒令头晕眼花的楚柞恢复了几分神智。他勉力大睁眼睛,便瞧见了正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的楚颐寿。纵然衣衫褴褛、躯体残废、形容破败,她似乎还是同多年前别无二致。你只要瞧她一眼,便绝不会认错。
在她身后,还有同样神色晦暗的妫越州、楚人修。后者正牢牢将何怀秀抱在怀里,双目赤红向此处望来。
“哈、哈哈……”绝境已至,楚柞反倒含糊不清地笑了起来,他对楚颐寿道,“楚颐寿,你不过侥幸……难道、难道你以为只有我来杀你——啊!!!”
楚颐寿将左脚踩在他的手臂之上,这里倒是还未断过的,被碰一下便痛不堪言。
“如果你是说那甚么鬼医,”楚颐寿道,“却也不急。待我将你剐个干净喂完狗,自然要将他那死人掘坟鞭尸,昭告天下!”
妫越州闻此眉间一动,却没有开口。
“不!啊!!不是——”楚柞却挣扎着大喊道,“你以为……你以为只有我害你、鬼医害你……人、人来害你……哈、哈哈!却不知乃是天不容你!
“你楚颐寿一向自以为是习武旷世奇才,可为甚么能给我这一向被你瞧不上眼的人害了去?你死之后又有多少人肯哀切追念——就连你爹,哈哈,我师父,他纵然心有怀疑,可还是将铸剑山庄传给了我!你的存在不过几年便被这江湖齐齐忘却、再无人提——有谁当真向叫你活着、期盼你功成名就了么?没有、没有!哈哈哈哈哈……”
楚颐寿闻言,神思一滞,脚下的力道便一时轻了不少。
楚柞得以喘息,更猖狂道:“楚颐寿,是天不容你!我方是替天行道!你等女流之辈,却将我大好男儿的禀赋机缘抢占了去!又不肯成相夫教子、安分守己……如此悖逆,岂容于天?!我来杀你,那才是顺势而为……你……啊!!!”
“厚颜无耻、颠倒黑白,当真叫人开了眼界。”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的妫越州收回脚,面无表情凝视着他狰狞的面容,说话时却是轻声慢气的谆谆善诱,“她的禀赋是天给的,她的机缘更是天给的,天道何其偏爱,以至于你、你们费尽心机、齐心合力也不能将她除去。偏她注定功成名就、光芒万丈,而你会死,你们会死。
“真正不容于天的,究竟是谁?”
楚颐寿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对妫越州道:“丫头,你说的不错,却也不对!”
妫越州便道:“哦?”
楚颐寿脚下再度用力,大声道:“照我来说,却管她劳什子天意——它若顺我,万事大吉;它若不顺,又何妨逆天而行!”
第78章 “齐我诸女,重现明坤。”
【滴滴!“怜我诸女,悬患腹心,求生忍辱,求死无名!今铸一剑,坤乾朗明,助我英娥,拨云见天。”恭喜宿主解锁快速通关道具“明坤剑”,任务进度已达三分之二,有关终局完结——天道发来友情提示如下:齐我诸女,重现明坤。】
妫越州原本正随楚颐寿潜心学习那鲸吸大法,冷不防被这骤然出声的系统惊到。于此同时,那天道迟迟的一句肯定答复“是”也经由识海飘荡而来。妫越州深吸口气,暗忖这天道平素瞧着半死不活又一声不吭,想不到竟也早已为这任务埋下线索。
在此方世界,明坤神剑的存在实在太过晃眼,妫越州不可能不加以主意。她原本打的主意便是以它为旗,号引天下女子勠力同心,拨乱反正。只有新的秩序建立,她这回才不算枉来。至于所谓明坤剑的所谓神力,她倒是没怎么当真放在心上。妫越州自负于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将彼剑身附以内力,又何尝不可现以“神力”?
不过如今,这天道姗姗来迟的“提示”倒又为她指了条道路。明坤神力,看来果真存在。“齐我诸女,重现明坤”,也就是说,最后她只需齐结众女之力,令明坤剑重现神力,便能使此界任务完成——剩下的,却是这天道仿佛万事俱备、跃跃欲试的了。想必它亦是下了血本,势必抽薪止沸、正本清源。
妫越州没忍住露出一个笑。
“怎的了这是?”
谷底,在她前方正密切关注的楚颐寿出声问道。为着尽快出去,楚颐寿便简要教她速成,功法原理暂不深学,只求功成之时妫越州能这光滑崖壁之上能长时坚持得住便可。可不求甚解,便总有倒行逆施之风险。因此楚颐寿一壁讲解些运功要义,一壁却要时刻关注妫越州的学习情况。现而今见她进度骤停,楚颐寿难免紧张,便伸手向她手腕探去。
岂料不探不知道,一探惊一跳。妫越州再想抽手之时却已晚了,她便只能听着楚颐寿惊怒道:“你这!你这是怎么回事?!是哪个贱人——”
妫越州便安抚她道:“陈年旧伤罢了,师母不必忧心。”
楚颐寿却急道:“你就吊着半条命过活了,还算旧伤?!你看那伤毒深至肺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当日所中之毒可早被排出,你这……难道我楚颐寿好不容收个徒,第二天便要为她报丧去?!”
妫越州不满道:“师母这是哪里的话?我这徒儿能跑能跳还能与你打个平手,哪里就报丧了!”
“你少给我油嘴滑舌!”楚颐寿指着她道,“再不说清楚,为师去哪里替你报仇?!”
妫越州便长叹口气,简要将自己这旧伤始末讲与她听,话到最后,提醒道:“那些人都给我杀干净啦!”
楚颐寿仍旧面色阴沉,道:“照此说来,你还算有了我的几分脾气。那幕后主谋葛登只将它一剑枭首,却太过便宜!且等为师上去,替你找那神医救治——原本为她教出鬼医那不肖子孙,我势必要去砸她一顿了。不过为了你,过后我再去砸也不是不行。”
她生性睚眦必报,正为此愤愤不平,见妫越州一时不语,便又问道:“怎么?难道你还不许?”
妫越州摇头道:“师母不知,那老神医已身死。甚么鬼医也给‘清理门户’早殒命了。”
楚颐寿暗暗惊讶,却又不动声色,只道:“那鬼医最后中我一掌,不死也成残废。嘻,死了倒便宜他!”
这话暂时揭过,在妫越州催请之下,二人便又开始教习那鲸吸大法,遂得功成。之后在攀援程中,二人如蝎虎垂直而上,楚颐寿便叫她徒儿在前,自己殿后,万一有个不慎,却也能将她及时接住。
一直到了中段以上,有稀稀落落藤蔓垂下,楚颐寿便教着妫越州取上一截暂捆住腰腹暂作休憩——当时她遇见妫越州,便也正是在这休憩之时。
妫越州得以实践,心中好奇,便问起这“鲸吸”之名的缘故。
楚颐寿便道:“鲸是从前我与你流芳师母一同游历之时,偶然在那海中瞧见的大鱼!庞然大物,吞浪吐息,何其崔巍!一张口,便足以吸得百石有余海水去。我的功法,便当有如此气派才是!现今你只学了皮毛,日后医好了伤,为师再好生教你!咱们也去那海中瞧瞧,等再遇见一大鲸,那才好咧!”
妫越州便也露出微笑,耳中却突然传来异响。除了重物下落之音,还有人在绝望中发出一声嘶吼。她分辨出那下落的恐怕正是一女子,便及时拦住了正欲出手的楚颐寿。
妫越州再度运起鲸吸大法,一手一足贴在壁上,横身向外探去,果真便给她眼疾手快捞住一人搂在怀里。因落势太猛,连带得她亦气息不稳,竟生生又向下划了丈余,脚近乎已嵌进壁中,才终于止住。c
“楚人修?”
楚人修心有余悸,乍然听见她唤,愣了一下才张口,却霎时滚滚落下泪来——
“他要、他来杀我!”她的声音里一半惊惧一半痛恨,哽咽道,“虎毒尚不食子,他却、他竟要我死!”
那厢楚颐寿却也生怕出事,飞速划了下来,见此她面露惊讶,又警惕问道:“这是谁?”
妫越州便道:“她是楚柞的女儿。”
她又望着楚人修,最终还是没说出甚么,只是难免叹了口气。
此时,她再度望着抱着何怀秀默不作声的楚人修,轻声问道:“你还有甚么想做的么?”
方才,楚颐寿又换了主意,认为为楚柞这么个贱人动刀见血既费力又恶心,索性便留他口气使人寻来野狗一口口咬死。妫越州便又道须叫人好生瞧着,日后这残尸败驱还非要示众不可——非得让这世人不得不知晓,害了女人究竟是怎样下场,才能恫其不正之风。
——只是描述女子受害的那些详尽故事,早该被摒弃覆盖了!
楚人修摇了摇头,道:“只当我还了他所谓‘生养之恩’,更何况叫我为妈妈再捅他几刀,还不如多剩几口叫那群野狗吃个痛快!我自此……我自此……只有妈妈了……”
她怀中何怀秀仍旧昏迷不醒。她被楚柞推来,可是受了楚颐寿杀气腾腾的半掌,纵有妫越州为她点穴又喂了保命药护住心脉,可亦十分凶险,只怕筋骨尽碎,不好轻易挪动。就在楚人修话落当下,何怀秀身体微微一颤,眼皮抖动,竟勉强恢复了意识,将眼睛勉力睁开了。
“妈!”
第79章 “我哪怕下了拔舌地狱,亦绝不放手。”
千里之外,晨钟未起,在丰阗城郊外,迟不晦已在多个高手的围攻之下败下阵来。寒光凛冽之下,她按着胸口,目光略过齐齐压在脖颈之上的数柄刀剑,望向了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之上。
“好啊,”她高声道,“姓迟的这回却是阴沟里翻了船!朱夫人倘若是心疼那嫁妆钱,难道我还会硬占了去?竟也难为你费劲巴拉想出这样的诡计!”
原来迟不晦自与沈陆二人分别后便快马加鞭赶往丰阗城,她猜到这回的风声恐怕正是为了逼她现身。不谈别的,单她本人绝不是会大肆宣扬任务,因此知晓她欲杀妫越州之人也就只有那出钱的了。丰阗城朱家,那朱夫人可是对妫越州恨之入骨,因此久不见信心急了也属正常。只是她又从哪里得知了她的所谓“金屋”所在?想来玄机阁必定出了力。
可谣传她不敌妫越州被打死、还暴露了自己的金屋位置,这无异于挑衅。尤其是后者。迟不晦听完便是八百里加急向回赶,走了一阵才冷静下来。
彼时她心道:索性妫越州实在打不过,不如趁此机会去教训朱家一顿。嘿,到时只道是我倒戈,妫越州出的价钱比她还要高上许多,迟不晦向来拿钱办事,这又怪得了谁去?
可谁知她一脚踏进丰阗城,竟是始料未及落入陷阱之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高手对她多番围追堵截,待她遁走无望、终于不敌之时,那幕后之人才肯缓缓现身。
“千金不晦……你这话却是错了,”赵荷华轻声细语地开口道,“为给我儿报仇,妾身纵使倾家荡产也绝无怨言。反之,倘若这仇报不得,我哪怕下了拔舌地狱,亦绝不放手。”
迟不晦便道:“说来说去,你无非便是担心我杀不得她,这才临时反悔罢了!”
赵荷华的目光轻轻落到她的脸上,问道:“你究竟是杀她不得,还是下不去手?”
迟不晦眉头一跳,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还怀疑起我了?!”
赵荷华道:“这世间之事,只要做了便有痕迹。玄机阁掌天下秘闻,李阁主又受我朱家一恩,难道还会在此事扯谎?自她青罗刀碎之后,自你接下了灵霄派方穆悬赏之后,你二人便一直暗中往来、不清不楚……如此渊源,千金不晦竟也能堂而皇之来接我的委托,岂不可笑哉?”
她说这话,也有缘由。在为李尧风报信之后,赵荷华又趁势调用朱家势力助他顺利返阁,还积极为阁主出谋划策稳住了那些长老的异心。为此她丈夫朱家家主较为不满,毕竟朱家一向的立场便是中立,坐山观虎斗,才好八面玲珑。然而赵荷华已经忍不了了,他还有其他的儿子,也还有其她的女人会生下儿子。只有她,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再也逃不出那小儿死于非命的噩梦!
朱家是首屈一指的富庶,可那都是丈夫的家产,一旦她们意见相左,赵荷华便大概率失去一切依仗或者助力。为此她必须还要有别的手段。那落难的李尧风,兴许便是老天给她机会。
若非如此,恐怕她还不能知晓迟不晦同妫越州有旧。也正因如此,又令她想到了新的计策。
如今尚不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因而李尧风自然信任于她,更对她提出诱捕迟不晦的计划大力支持,特拨了一批玄机阁暗卫供她调遣。除此之外,赵荷华还有钱——如今朱家的钱至少还是她的钱,她花了大价钱雇佣了在江湖中的一流好手、又或者亡命之徒,以确保如今万无一失。
“带她下去,关入地牢。”
赵荷华撂下这话,便不欲多言,岂料迟不晦此时倒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该死的你会不会说的?谁同她不清不楚?!脑壳长包的,你是非想用我来威胁那姓妫的罢?笑死,你等着瞧她理你么?要是你将那李尧风那徒有其表胆小如鼠的吊在墙上,兴许她还能来看个笑话!我呸!老娘记住你了姓赵的,你这一肚子黑水的小人……”
她骂骂咧咧地被拖走,吵嚷声还在空中久久不散。跟在赵荷华身侧的一个丫鬟名换“琪儿”的觑着她的脸色,小声宽慰道:“夫人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赵荷华不动声色,只道:“今日计划大成,琪儿,你使人去告知阁主一声。”
琪儿应下,又道:“今日……老爷那边递了信来,夫人要看么?”
赵荷华微微闭了下眼,却摇头,道:“收起来罢,我得空时再说。还有旁的事么?”
琪儿道:“还有……四公子房里的一位小妾,最近吵着要回家去,她娘家人也闹着来接。”
赵荷华沉下脸来,道:“从前元儿在那一屋子莺莺燕燕里最宠爱她,令她讨尽了好处、出光了风头!元儿也没正妻,怎么叫她守孝一年都不肯了?!你传我的话回去,将她锁起来不许吃饭,什么时候明白了道理,再在朱家当个人!她娘家再来人就打出去,难道我们连几十两银子都出不起么?”
琪儿又连连应下,末尾想到了甚么,道:“夫人,素家庄素庄主也来了信。”
赵荷华闻言一怔,自与素非烟接触之后,她便有意同这贺婴的女儿拉进关系,今儿送名画古茶,明儿给珍奇东珠,然而素非烟的反应始终淡淡。如今却是第一回寄信前来。
“她的信自然是要看,”赵荷华道,“咱们回去罢。”
*
“甚么……”楚人修将耳朵贴近母亲的唇部,竭力要听清她含糊不清说的话,“甚么‘回去’?回去哪里啊妈?”
何怀秀吞咽着呼吸,目光始终难以聚焦,一时落在那已然大亮的高空之上,一时盘旋在女儿乌黑的发顶,一时又望向了妫越州微微拧起的眉宇。
——要是、要是一切都未曾发生,还能回到过去么?
她给不出答案。此时何怀秀恍惚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只觉得那仿佛是了无新意的旧曲,回荡在斑驳不明的光影中;像是一个人垂着头在夜间走路,如此沉稳而妥帖,却又提心吊胆、踌躇不安。
她最是难忘的时候,是提着枪去刺杀太阳之时,后来太阳终于跌落,她坠进无边的黑暗中,于是只能摸黑行走。
——不会有永远的、为她闪耀的太阳。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所以她挣扎着问了出来,她问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一开始就被她利用的女儿、与她相似又绝对不同的女儿。
这次的话楚人修听得清楚,她双目红肿,急声道:“不,不,你没错!错的不是你!我知道……我理解你,妈……”
话音未落,她的小臂却被母亲的手用力拽住,力道很大,仿佛已用尽了这个濒死之人的气力。
“不。”何怀秀抖动着嘴唇,露出一个不成样的笑来,“你不要、不要理解我。”
直至此时,生死一线,她才能终于坦然明白——原来在惘然之内的,那些积郁于心的情结,竟是是难为人言的后悔与遗憾。可她在后悔甚么?这毕生好似不留遗憾的也只有复仇那一回事了。可她如今不想死了。
何怀秀十分、千分、万分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于是她只能紧紧捉着楚人修的手臂,说话时的神态既像是谆谆告诫又仿佛是无奈释然。过往的须臾年在刹那逝去,未来的时光也终结于垂目之时。
她只能这样说:
“你千万不要理解我。”
第80章 “你妈妈难道不叫沈流芳?”
沈佩宁静静立在不远处,仿佛一时无人在意。她望着何怀秀在楚人修怀中的情形,心中亦酸涩难言、焦灼不定。紧接着便又见妫越州迅速俯身向何怀秀胸前的几处大穴点过,按住她的手心缓缓输送内力。
“……半蹬腿的功夫了还逞能!”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的楚颐寿将妫越州拨开,自己接上按住了何怀秀。楚人修看了看她,又向妫越州望了一眼,抿住唇瓣没有开口。
“行啦,暂时已将她气血稳住,总归是我无意打伤的,难道我楚颐寿还不认账么?哼!”楚颐寿站起身来,又对楚人修道,“喂!楚姓小儿,你那作恶多端的爹可是栽在我手里了,可要报仇?!”
楚人修抱着母亲,抬头直视她道:“我们同他恩断义绝,再无犯傻发疯的道理!”
楚颐寿却冷笑一声,道:“你单这样说,我却不信!到底你还是他的闺女,焉知此时纵然心痛日后却不会反悔?再加上你这个妈,那风险便更多了一重!”
楚人修便低眉道:“一切单凭庄主处置。”
楚颐寿闻言倒多看了她一眼,道:“你倒乖觉!既然如此,从此你就只在这里做一个普通弟子!至于为你母亲延医用药之事,我不会多管。”
见楚人修垂首应下,她又向兀自拧眉的妫越州横了一眼,才对围观的众人扬声道:“我乃铸剑山庄真庄主楚颐寿,数年前给楚柞这一仠险小人所害,如今九死一生归来,自然是要拨乱反正、恢复正统!尔等若还有与楚柞一心者,速速坦白!”
方才敢上前之人几乎已被她杀了个干净,如今剩下的自然都是瑟缩畏惧、不敢多言,又见楚颐寿威严骇人,自然心中胆寒。因此楚颐寿话音未落,这些弟子便当即纷纷下跪,口中喊起“庄主神威”“莫敢不从”的话来。
楚颐寿皱了下眉,抬手止住,又将妫越州推上前来,道:“这便是铸剑山庄少庄主!我的徒儿、继承人!”
妫越州倒是还未料到有这一出,正欲开口却又给她瞪了一眼。楚颐寿冷哼一声,目光在躺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的楚柞身上一点而过。她不仅将这厮手脚打断、肺腑震碎,还以内力封住了他身上的多处经脉痛穴,保管叫他痛楚如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喝道:“方才领命去寻野犬之人何在?!”
四下皆静,不多时一个弟子便出来回禀道:“回庄主,庄内不养狗,胡师兄许是去了山下借……尚未归来。”
这位胡师兄便是见楚柞落败便忙不迭打头向楚颐寿投诚卖好的那位,见楚颐寿话中的意思是要寻野狗,便急领了命下山去寻。
“好啊,那么你去找他,倘若一刻钟的功夫再回不来……”
话不说清之时显然更具威胁,那弟子应下后便如给火烧了屁股似的向外撵去。楚颐寿转过头,视线从外围一圈战战兢兢的人影中来到近前,便一眼锁定了那厢不曾轻举妄动的沈佩宁。她盯着对方好生瞧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眼妫越州,便大步向她走去。
沈佩宁见她模样可怖、气势凌人,一时不由得有些紧张,一手已按在剑上,瞧妫越州紧随其后跟来,倒是没登时拔出剑来。
“你用剑?”楚颐寿问道。
沈佩宁瞧着她与妫越州关系匪浅,也暗自不解于二人这似乎突如其来的师徒关系,不妨她一开口竟是问了如此莫名其妙的一句。她动了下嘴唇,便犹豫着点头。
“你的生辰在甚么时候?”
沈佩宁又吃了一惊,她抬头看向楚颐寿身后,见妫越州挑了下眉,而前方这怪人则格外理直气壮的模样——与方才那声色俱厉相较却已和缓许多,不由得心中升起警惕。
楚颐寿见她先去瞧妫越州,略作思索,便以为明白过来,继续道:“待你生辰,我教她重新替你铸一柄利剑作贺礼兼赔礼。你们要和好如初、相亲相爱才是!”
沈佩宁变了脸色,没忍住开口道:“你凭甚么来管我的事?!我、我……我为甚么要跟她相亲相爱?!”
楚颐寿便正色道:“我和你妈妈是至交好友,若无意外,你该喊我一声‘姨母’才是!她给你那脏了心的爹背叛暗害,你虽生气,可难道不是她替你报了杀母之仇?!”
沈佩宁闻言,一时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她自幼失母,伶仃孑然,幼时自然也曾向父亲追问,得到的回复是母亲在生育了她之后便因病离世——沈家的所有人亦都如此口径统一。她早便接受了这个说法,也早习惯了不再提起母亲,可如今竟给一个陌生人指出生父杀母,这人更还与自己的仇人关系紧密,叫她如何肯信?!
“你胡说八道!”她面红颈赤地大喊道,“我妈妈是因病过身,休来骗我——”
楚颐寿见她已“唰”的一下拔出剑来,神情未动,只道:“你那爹是不是叫‘沈一贞’?”
沈佩宁道:“是又如何?难道不是她告诉的你?!”
一闪剑光晃晃然指向了妫越州。
“哈,她告诉我?!”楚颐寿反问道,“那我问你,你妈妈难道不叫沈流芳?!”
沈佩宁闻言,却一下泄去了不少气,她神情不定,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喂,难道你连你妈妈叫甚么都不知道么?!”楚颐寿的声音中携了几分怒意,“你还是跟了你妈妈的姓,你那爹也是因为有你才能姓上‘沈’字——这些你一点都不知道?!”
沈佩宁下意识摇了下头,又忙厉色道:“保不准是你们骗我,你们两个是一伙的!”
楚颐寿冷声道:“小丫头片子,连你妈的名字都记不得!还有甚值得我去骗?!你若不信,怎么不去洛南沈氏问个清楚再与我对质?流芳竟留了你这么个种?那沈一贞不死才是天理难容!”
沈佩宁瞪着她,手中却缓缓卸了气力。过了许久,她再抬起头,却是直直望向静默不语的妫越州,声音沙哑地开口道:“她说的……是真的么?你……你别再骗我。”
妫越州便上前一步,她的目光从那兀自颤抖不休的剑身移动到她的脸上,缓声道:“既然疑心,何不去查个分明?”
“行,”沈佩宁盯着她,却蓦得笑了一下,低声道,“别以为我会感谢你。”
妫越州不语。沈佩宁抹了把脸,重新将剑收回鞘中,也不管楚颐寿的嚷嚷,径直转身而去。
她会查明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