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湖传言你弑师灭祖、杀人如麻,可为真相?”
旭日东升,寒气渐褪,依山绵延的密林中雾气也已消散,林中隐约荡起的“锵锵”金属敲击之声则愈发分明。循声而去,便在这森林最深处见到了一座巍峨建筑,大门敞开,可见庭院中房屋错落,古朴匾额上书“铸剑山庄”几个大字,正与其中的剑气锤炼之声相互呼应。
晨光下,一来人匆忙跨过了铸剑山庄的门槛,向庭中守卫打过招呼便向内院走去。
这个时辰,庄主同夫人该是在正厅中议事,少不得便该候一段时间。他这般思量着,不想却被直接唤进了厅里。庄主端坐其上,瞧见是他,眉头便是一紧,问道:“楚应,可是修儿的消息?”
楚应则忙将袖中信件呈上,同时回禀道:“是。老爷派去素家庄的人今早刚用信鸽来了信,他们风雨兼程已近娀阳地界,恰巧便碰见了几个状若奔命之人。探听之下得知,恐怕素家庄情形有变!”
铸剑山庄庄主楚柞一目十行,便将此信交到了一侧同样面露忧色的夫人手中。他闭了下眼睛,沉沉一叹:“若是此言不虚,修儿被擒,素庄主身死,我武林正道更不乏死伤之辈……早知今日,我岂能——”
“老爷且休急躁!”他夫人也已看完信,打断道,“如今也不过是道听途说,难免有三人成虎之慊。更何况修儿聪颖果敢,此番出行正是历练!那魔头踪迹尚是他最先察觉才为我们递了信,难道就不会有脱身之法?更何况咱们正为此又派出了人马相助,老爷何必自乱阵脚?”
语毕,她收起信,沉声向楚应吩咐道:“你且留心,再有消息,不论何时尽快通传!”
楚应应下,便快步退出了议事厅。楚柞见他走远,又开口道:“只怕消息传来为时已晚,修儿纵然聪颖机变,可那妖女心狠手辣……唉,枉我楚某人自诩侠义之辈,竟叫儿子替我身临险境。倘若修儿有个好歹,我只怕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他夫人便劝道:“当日你旧伤复发,难以出行,修儿正为此才挺身而出,也正想多去见见世面!如今虽有险情,可难道你去了便能扭转乾坤不成?若你遇险,只怕咱们铸剑山庄那才是群龙无首!如今,咱们最该静下心来,若是修儿果真为她所掳,也该提前做个准备。那妫越州既未对修儿动手,必定……是有所求。”
楚柞在夫人的话语声中渐渐冷静,他按住夫人的手,低声道:“夫人所言有理!这些日子,也辛苦你操劳了!那妖女留住修儿一命,难道是为了曾经修儿捡回来的那……”
楚夫人蹙眉思索,却摇头道:“当日她既弃了,如今更不再用,何必会有所求?更何况修儿当日捡来,咱们都不知道那是些甚么,到如今他也不过才重粘起来私藏在内,那妫越州又如何知晓?”
楚柞沉吟不语,良久便霍然起身,道:“难道修儿已然探听得了明坤神剑奥秘?!”
楚夫人道:“这……却也太玄。修儿纵然聪慧,到底年幼,武功更非一流绝顶,如何能越得过诸多前辈得了神剑认可?更何况传言神剑曾有平山断海之力,若它在修儿之手,又焉有被困之理?”
楚柞冷静下来,又道:“难道……那魔头纵然心狠手辣,可到底是个多情女子,莫非……莫非她对我儿有意?”
楚夫人原本镇定持重,闻得此言却被唬得一惊,亦从座上而起,失声道:“这断然不会!”
楚柞却道:“夫人岂不知‘自古嫦娥爱少年’?修儿相貌武功皆为一品,本就到了议亲年纪,那妖女却也年岁恰当!否则分明是我武林正道齐力,旁人死的死伤的伤,缘何修儿却独独被她扣住了去?”
“哦,这便是你要问的了?”
暗室中,楚人修闻言便是神色一紧。他周身余毒未清,面容憔悴,周身空无一物被锁于此地,自醒来后便如坐针毡、忐忑不安。如今终于等来了他想见之人,心中却不敢有半分松快。
“是,”他斟酌道,“总该知晓足下要甚么抑或做甚么。否则在下哪怕糊里糊涂死了,也总不甘心。”
妫越州负手而立,向他周身望了一眼,才继续道:“这该取决于你能拿出些甚么才是。”
楚人修一愣,不知怎的便回想起曾经右臂传来的痛感。当日他不过在堂上踌躇了几分,猝不及防便被一道黑影捉了去,连带着亦躲开了那弹药飞剑的余波。而后她更不听人说话,擒着便向外走。也不知彼时她究竟是用了甚么巧劲,只听得关节作响却并不如何作痛,然而他却已吓得失声大叫,连李尧风的话都盖了过去。如今想来,也是汗颜。
他抬起眼珠,恰好便与妫越州的目光相撞。楚人修勉力镇定道:“足下已经得了明坤神剑,难道就不想探清楚它背后隐秘?”
顿了下,他见妫越州微微挑眉,便呼出一口气,继续道:“我铸剑山庄源远流长,历代庄主侍剑道无有不至忠至诚者,对于明坤神剑则更关注颇多,便流传著有一书专门记载曾经神剑与历任持剑者缘故,更兼有录它神力几何、招式几多,想必对如今神剑参悟仍大有裨益!”
妫越州道:“你要用这个换自由之身?”
楚人修张口欲言,却又沉默下来,他最终摇头道:“不,我要知道的便是那最初问的——”
“江湖传言你弑师灭祖、杀人如麻,可为真相?”
妫越州笑了一下,反问道:“那么江湖传言铸剑山庄楚少庄主壮志雄心……亦不为假咯?”
楚人修神情又是一变,他紧盯着妫越州,缓声道:“这些自然是真的。”
妫越州却笑道:“假作真时,真真假假,何必究极?”
语毕她便转身离去,却留了句:
“你既不走,那书便也许给了我。如此只请快些养伤,休误了正事!”
楚人修尚未从上句话中回神,听得此言便是一愣。他思绪一动,又想到曾送往家中的快信。铸剑山庄距此算不得远,想来家中人也该到了,以如今形式,届时最好能避免冲突一场。
他思量着,却见有人再度推开门,上前送过来一些绷带,并言明正是妫越州交代的。楚人修盯着绷带,不知想到了甚么,神情中浮现几分不自在,连忙便将它接了过来。
第42章 “我辈女子,难道果真低人一等?”
“哟,客官……诸位大侠您里边请!”
山脚下的一座茶肆里,有小二忙着迎来送往,见着来人便忙堆起笑脸。这一行人各个身负长剑,只是风尘仆仆、面色不佳,为首之人还缠着绷带。面对小二殷勤,他亦不予理睬,只让手下弟子出面。
那小二见识多了,也不以为忤,依旧殷勤将客人引到了茶肆最深处的一大桌处便退下了。还未就座,便听得那领头人发出沉沉几声咳嗽。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便上前道:“爹!你可还好?”
那领头人摇了下头示意无碍,问道:“那边可有来信?”
年轻人答道:“娘方才有信寄来,说点苍山上一切皆好,问咱们何时能启程……还问……”
那领头人冷哼一声,心中猜到必定是妻子又问起了儿子的亲事何如,便闭目斥道:“无知妇人!”
原来这一行人正是点苍派赵归吟等人。昨晚赵归吟负伤倒地,其子赵靖汝后来赶到也曾痛恨不已,可实在不敢再有动作。最后,方在妫越州手持明坤剑望来的目光中两股战战,脑中仅剩的声音便是叫嚣着“逃”,因而他竟全凭着一股求生之力拖着父亲逃出了庄外。随后便与同门汇合,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向来时路奔逃而去。
“汝儿,你果真见识了那神剑神力?”落座后,赵归吟沉吟问道。
赵靖汝脑中闪过那时情形,心有余悸,答道:“正是。父亲当时昏迷,并不知那神剑在……在她手中,当真是一剑既出、百兵难鸣!当时她持剑在手,便有如啸托风云、雷霆万钧!不谈人心战栗,便是大家手中紧握的兵器竟也同不受控制、嗡鸣坠地!随后,更是一掷而出,顷刻间便夺了素庄主性命……”
说着,他一时间再度回想到那神剑破空而出之时,寒光逼人、杀气腾腾,便是他这旁观者在那瞬间亦是屏气不息、胆颤心惊,若非素明舟舍身相救,那被锁定的素是然又焉有命在!他后面运起平生所学之轻功,逃得如此拼命狼狈,便是生怕后心再有长剑追袭!
“爹,你说那素庄主、素家人,果真同那魔头有私吗?”思虑间,赵归吟又想起素非烟所言,又有此一问。
“糊涂!我瞧你是被那素家的小妖女惑了心智!咳咳!”赵归吟重伤难愈,心绪激动便难免肺腑震痛,他斥道,“若是如此,素明舟父子岂会一死一逃,素明舟又何必大张旗鼓集结正道来除那魔头?!”
赵靖汝却道:“可素小姐向来深受素庄主宠信,又素来行事妥帖……若说是素庄主过河拆桥,这才要除那妖女,也是说得通的。”
赵归吟当下便看穿儿子心中所想,只道:“怎么,你还想着那素非烟是进退两难,等着你英雄救美么?”
赵靖汝面上讪讪,又听得父亲继续道:“混账!且不论素明舟是否行事不正,单说那素非烟忤逆亲父便是大大不敬,不孝不悌,焉为佳妇?!回去便为你另寻一门亲事,你且收下心来好生习武,不许再想此等妖女!”
赵归吟垂首不言,心中犹有忿忿,此时却忽然听见附近传来几声笑,嘲哳嘶哑,十分怪异。
“嘿嘿,这小子满口胡言、不敬亲父!合该关起门来好好打一顿才是!”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附近一桌不知何时竟有一老汉入了座,此人头发灰白、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瞧着便与街上的乞丐无二,此时正三三两两地向口中掷着花生吃,还在摇头晃脑,状似疯癫。
“放肆!你这老乞儿又是个甚么东西!”赵靖汝本就心高气傲,如今被父亲训斥便也罢了,竟还被外人在旁煽风点火,他又岂能容忍,当下便拍桌站了起来横眉怒斥。
“嘿嘿,无知小儿,连神剑神力都不知几许便给吓得屁滚尿流!还敢在这里叫嚣,可笑!可笑!”那老乞儿却继续大声嘲笑。
赵靖汝怒不可遏,他的佩剑在昨夜遗失,当下便拿起根筷子向那老人方向打去。岂知这老乞儿瞧着似无所觉,偏偏在筷子临近时竟将晃晃悠悠地将身子一歪,刚刚好便躲了过去。
“好你个老——”
“汝儿!”
赵靖汝还欲上前,却被父亲厉声喝止。赵归吟纵然自命不凡,可却比儿子眼利心明,一下便瞧出这老者恐怕来历不凡,便勉力拱手道:“犬子无状,失礼之处还望老前辈海涵!”
那老者正眼也不往他们这边瞧,却出声讥嘲道:“一个武功全废的废人,哈哈,怪不得生出个见识短浅、胸无大志的儿子!”
赵归吟脸色一变,却先用目光震慑住了还欲发作的赵靖汝,面对老者时则态度愈发恭谨,道:“老前辈火眼金睛!在下这身造化,便是全拜那妖女所赐!那妖女还得了明坤神剑在手……”
“神剑?哈哈,倘若明坤神剑果真能为她所用,移山倒海、掀天揭地又岂是难事?怎该有你们逃生之机?嘿嘿,照我说,你们恐怕是给人施计唬住了,吓破了胆罢!”
那老者不紧不慢说完这番话,便将一直举着的茶杯缓缓放在桌上,落下一声轻响。可就在这轻响之中,赵归吟一行人只觉有难以言喻的威压层层震落,直令人杜口木舌、不敢造次。
那老者见已将他们震服,便拍拍衣袖站了起来,问道:“听来你们仿佛是点苍派的人,那么赵恤闵,可该是你们的掌门人了?”
赵归吟方从那威势中回神,闻言便是一惊,面上恭谨道:“正是家父,他老人家已于十年前过身。”
那老者闻言倒是愣了一下,道:“我在时他尚是个毛头小子,如今倒死我前头去了。嘿嘿,不过死生之事,谁又能料到?”
赵归吟等人不敢多言,又听得那老者问道:“你们说,那素家庄,素明舟父子一死一逃……那么灵霄派呢,总不会也被吓破了胆、抱头鼠窜罢?”
赵靖汝闻言,心中冷哼道:“他们逃得却不比我慢!昨晚在那里甭管有腿的没腿的,哪个不怕再给明坤剑戳个对穿?哼哼,恐怕只有那些被怪鸟药倒的倒霉蛋,还在那素家庄客房中呼呼大睡罢!”
*
“所以,你就要走?”素家庄内,素非烟仿佛不可置信,道,“如今我有多少人好用?你便这就放得下心?”
她对面,妫越州笑道:“凭你的本事,颠倒黑白,借刀杀人,既然已经在一夜间将这素家庄尽数掌握在手,又岂会畏惧那些个乌合之众——小真下的药,没个三五天醒不过来。”
素非烟道:“那自然是借你的势,岂不知那神剑一出便叫人纷纷吓破了胆。旁的人犹可逃,那素家庄的人自然是只有跪服的势头,纵然有几个脑袋不够清楚的却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妫越州挑眉道:“早知我如此厉害,你还敢叫人来捅我?”
素非烟“呀”了一声,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她的神情,笑道:“你这是来怪我了?”
见妫越州不说话,她便放下一直拿在手中清点的人事簿,走到她身前,继续道:“我的确是有些害怕,你该知晓的,最后,我还是来了不是?这身衣裳,也是我的赔礼——话说回来,你果真无事吧?”
妫越州捉住她的手,坦然道:“说实话并不算好。晓芸并未向我动手,但因时令所在,那逸散的寒潭毒却仍意外诱发了一些经年旧伤。若非如此,却也穿不了你这一身新衣裳。”
素非烟自知理亏,心中担忧,却又直觉认为她想要的并非是几句真假不知的歉意,几番思量不得其果,便又听得她一声笑。
妫越州又道:“我要说的是,你既然连我都有胆下手,又何必疑虑日后有乌合之众?还是你终究以为哪怕我是天下第一,只要是女子就方便下手?”
素非烟猛然抬头,一下便将手抽出。她盯着妫越州好一会儿,才道:“我同你终究不一样,你尚有武力傍身,要我同这么多人、那么些男人……”
“不,你明知我要说的并非如此。”
妫越州说着,便推着她到了窗边。这里是素家庄的一处高楼,当日素非烟曾在此看比武招亲,如今妫越州却推着她去将庄内一切皆尽揽于目。
“武力虽好,但只要有心,却犹有出路,否则你父亲那么个废物焉能立足江湖?至于男人,哈,那更没甚么了不起。”
“素非烟,这世间多言‘女子不如男’,你的父亲、兄弟、情人,兴许还有母亲,许许多多的人都在编织着这样的谎言,久而久之,你便信了。或许为了生存、为了更好地生存,你不得不信了。可你既有青云之志,又安可‘欺软怕硬’、‘厚此薄彼’?”
素非烟良久不言,只听得妫越州在耳边的轻语,仿佛闻得仙乐指点迷津,又好似被幽幽絮语诱入烟海。
“——更何况,素非烟,他们绝没有如此高高在上。你只须再问自己一句——我辈女子,难道果真低人一等?”
第43章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女儿!”
素非烟想起了她的母亲。
那是个疯子。
在素非烟有关她的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她大多数时间似乎都是面目狰狞、癫狂失态的。她咒骂着彼时素明舟纳来的妾室,诟谇素明舟薄情寡性,又嗤笑自己福薄无依。在那间锁了她半生的小楼上,从没有一日是安宁平静的。
素非烟同她并不如何亲近,甚至在一开始,她并不知晓这就是自己的母亲。
自她出生,素明舟便已瞧出了身为女子的她身上最稀缺的价值,因此不遗余力要为降生在素家庄的这个“仙女”造势,早便谋划好了素非烟日后“第一美人”的前路。她又怎么能有那样一个不堪的生母?因此就在素非烟出生之后,她的母亲便“抱病”深居锁月楼,再无任何消息传出。
素非烟同她的第一次见面却也并不美好。疯女人不知使了甚么法子,竟从锁月楼后门逃了出来,一路念叨着要去杀了那背主弃义爬上姑爷床的丫头,一转头却在某个拐角撞见了正同父亲请完安后的素非烟。
她愣了一下,随后便是更长时间的沉默。疯女人抓着自己的衣服,又伸出手擦了擦自己的面颊,她仿佛陷入了罕见的思考,却又忘却了思考的原因。于是她呆呆愣愣的开了口。
“哦,哦。”她道,“你叫甚么?”
素非烟衣着妥帖,装扮得体,刚被父亲的客人夸过该是“天上仙童”。她原本如此满足。此刻却偏偏在同她的对视中陡然察觉到了某种错位与幻灭,在这其后的便是自己的狼狈不堪。或许是某种直觉,可一个女儿怎么会认不出母亲?
更何况,她们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素非烟低下头,是在思索该如何回答。可疯女人却等不了多少时间,或许这片刻的寂静于她而言已是难得中的难得。眼下这难得已转瞬间将她抛却。她转了下眼珠,恰巧便瞧见了那循着小道在庭院中闲逛的白姨娘。随后一切事态便向着最难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最后她被丫鬟仆妇押送着离开时,脖颈处青筋暴起,犹在尖锐大笑,等瞧见素非烟,便立时明白过来了甚么,转而骂道:“孽障!孽障!你怎么敢不认我——”
素非烟望着被人慌忙从血泊中抬走的白姨娘,回想起她的身孕是庄里天大的喜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过头时,那疯女人已然消失了踪迹。
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素非烟都在想她。这种“想”却绝非思念。她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服自己不必在意,就像对待光洁皮肤上携带的污点似的胎记。她开始认同素明舟的处理方式,思索着在胎记上遮掩装饰的益处。她终归不太需要她。她已习惯了在父亲的权势之下逢迎讨好。兴许她生来就是个冷血动物。
于是第二次见面到了数月之后,那夜白姨娘死里逃生方产下一个男婴,令素明舟喜不自胜,庄内上下也俱得大赏,一片喜气洋洋。素非烟置身其中,却很难从心底升出欣喜。
她悄悄去了锁月楼。
也不知是甚么时候下的功夫,终究还是给她打探到了这里便是锁人的地方。这阁楼并不高阔,只有两层,挨挨挤挤地藏在庄内的一处边角。这样喜庆的时刻,看管的人也都喜得讨赏,看管便不似寻常。素非烟出手阔绰,第一次进到了这阁楼的最深处。
那疯女人竟在喝酒。
对着月亮,一碗一碗地向嘴里灌着,仿佛十分愁闷,又似格外畅快。即便是听到了脚步声也不回头,犹自抱着坛子,举碗痛饮。等素非烟犹疑着走到她身后时,那坛酒方刚刚饮尽。
她打了个酒嗝,才肯将视线分到旁处,见到素非烟,有些恍然,又十分茫然,缓声问道:“烟儿,你为甚么来这里?”
素非烟怔了下,显然是未曾预料她竟会叫出自己的名字,也绝想不到她敲上去仿佛已半点也不疯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便轻声道:“我来看你。”
疯女人闻言,却犹如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率先哈哈大笑起来。她似乎是清醒的,又如只是陷入了某种幻觉。她啐了一口,先是骂素非烟生不得良心,而后更恶螙咒骂便依次降临到了素明舟、白姨娘等一干人身上。情绪激动时,便挥手将那酒坛子也摔了个稀碎。
直至她感到累了,便瘫倒在地望着保持沉默的素非烟,恍恍惚惚地问道:“你想要甚么,烟儿?”
素非烟望着她,良久,方开口道:“白姨娘生了个男孩,妈妈。”
不知是被这话中哪一点刺激到了神经,那女人忽的便从地面爬了起来,神情中似哭似笑,出声嘶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走近几步,目光中将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女儿几番打量,随后便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女儿!哈哈!哈哈!”
她颤抖地笑出声来,那语调既像是哭嚎,却又透着股激昂的振奋。她松开手,又絮絮叨叨的开口道:“我女儿,可怜的女儿,绝不同我一样。放心罢,放心罢,你父亲不会得偿所愿的,哈哈,我绝不叫那贱人得偿所愿!”
随后的事,大约并不复杂。她记得当父亲得知小弟先天废人之时那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本就天赋平平却有宏图壮志,好不容易盼得一个儿子,岂料竟比之自己还不如。大怒之下便要究查,顺藤摸瓜便查到了疯癫的妻子身上——原来正是她曾为白姨娘下的慢性螙药才致胎儿受到牵连。
当她被下人押来之时,神态间的快意已然遮掩不住,数载夫妻,或许她最知丈夫痛处。乘人不备,又夺过一把剪子要去刺死白姨娘或者旁的甚么人。哪怕是面临素明舟的诘问,她照样放声叱骂,将对方逼得满脸胀红,险些一剑杀了她。
然而她也不怕死,否则便不会有那焮天铄地的一场大火,不仅将整个锁月楼都烧了个干净,甚至也蔓延到了大半个素家庄。素非烟在最后见到了她,她那时站在火光中,见到她时的神情既冷淡又怜爱。
素非烟很难忘记她。
第44章 “妈,我果真是在怕么?”
——可她果真能认出我么?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素非烟都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她想到生身母亲,纵然是用尽了法子不愿再去回忆,却总是难逃去陷身于她曾经望来的目光之中。
她叫过她的名字,拥抱过她的身体,可她的眼睛中却总是虚无的。她早已看不清眼前所有的一切,只是自顾自沉浸在幻想或者疯狂之中。
又或许,她只是会看到想看到的。
譬如痛苦,来自旁人的、难以遮掩、情真意切的痛苦。
当素明舟痛悔不迭,白姨娘垂泪不止,下人们因此瑟瑟难言之时,她才会展现出如此生机勃勃的畅意,那样固执焕发的神采,不得不令人胆颤,好似落在众人眼中的绝非是任何同类,而是靠吸食旁人苦痛来存活的怪物。
“你为甚么来抱我?”素非烟曾经这样询问,“是不是因为我在难过?”
那时疯女人已经被素明舟下了死令锁在柴房。之所以未曾对她动手,一是想找出小儿子自母体中继承的遗毒是否还有解药,二则也是多少顾忌到了素非烟——她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
日积月累,又有天赋使然,素非烟总是清楚自己行事的分寸在哪里,故而便趁机向素明舟要来了一次光明正大去探视的机会。
那女人听清楚了她的话,却道:“你是甚么人?瞧着好生眼熟。”
素非烟深深吐出一口气,她别过头去,又道:“爹爹叫我来问你解药。”
那疯女人却突然换了副神态,厉声指责道:“你怎么敢如此对我说话?连‘妈’也不喊?!”
素非烟难以忍受,冷声道:“你果真是我妈么?”
那疯女人连连点头道:“我生你时废了多少功夫,半条命都没啦!你怎么能不记得我?你的小名‘烟儿’还是我给你起的!”
素非烟道:“胡说,你根本没见过我!你……你……你为甚么是这个样子?”
她说着,后知后觉眼眶一酸,到底还是个孩子,面对胸腔中涌动的情绪只觉无措又依赖,脱口便继续道:“你为甚么做这样的事?总是、总是做这样的事?我从未想过……你为甚么来当我的妈?”
那疯女人果然是疯子,见她流泪,反而嘻嘻笑了起来,刮着脸颊向她扬声道:“丢丢丢,臊臊臊,大姑娘还掉金珍珠啦!”
瞧,难道她还当我是女儿吗?
素非烟气噎,紧接而来地便是长久的无奈。她想到当日在挽月楼同她的见面——哪怕她至今也拒绝深思动身去找她的原因,想到那个一度令她身体僵硬的拥抱,便不得不揣测其实是趁了她当日心情快意的东风,而这东风也是因她的痛苦沉闷而起。
她就是个疯子。
素非烟下了定论,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她思量着该如何在父亲素明舟那里斡旋,只要解药找不到,疯子便总该有一线生机。她要说服父亲,请个好大夫将她治好。
不过是短短的几次接触,素非烟已然改了主意。她决心要将这个疯子母亲治好。怎么着她也该有一个母亲的。从前她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这便是人在一开始没有母亲的坏处了,总以为仅靠自己就够了,又总认为仅靠自己是绝不够的。
转变的原因或许仅仅是她想对她生气,抑或是想讨她的原谅。无论如何这一切都须等她好了,等她彻彻底底地好起来才行。
素非烟心中思绪万千,一时兴奋,一时愁闷,陡然便被后方传来的呼唤声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才见那疯女人竟扒着那用于禁锢的栏杆又在呼喊。
“烟儿,女儿!”她喊道,“你以后别做我的女儿了!”
素非烟愣了一下,便见这一向举止疯癫的疯子母亲脸上竟浮现出某种冷静而动人的悲哀,随后便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我没时间啦,怎么好瞧你长大呢?”
素非烟转身边走,只当这又是一次疯话,实在不会想到她竟会有法子逃出囚禁,随后又燃起了浩浩荡荡的一场大火。从挽月楼起,趁着风势正好便接连烧着了大半个素家庄。素非烟是半夜被仆人抱出了庭院,才不致被浓烟呛到。
素明舟站在外围叱骂。她兴许听到了,又兴许没有。疯女人站在火势正中,周身却透露出某种大功告成的松弛感。素非烟扒着仆人的肩膀,直愣愣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妈,我那时真瞧不起你的,”素非烟淡然出声道,“挣了一辈子,为甚么还是个死?我父亲重建一个素家庄总费不了多少功夫,连他的儿子如今都有了大造化。只要活着,便总有转机。可你呢,你甚么也改不了啦,如今又有几个人能记得你?”
幽暗沉寂的房屋中,几缕燃香已经燃至尽头。素非烟的视线虚虚落在那桌前的灵位之上,低声道:“他们说你是不得丈夫宠爱才疯的,也有人说你是因为生不出儿子才渐渐神志失常。可我甚么也不清楚,我甚么也不能帮你,你怨我么?”
顿了下,她缓缓笑了,继续道:“可我怨你。我立过誓,此生绝不如你一般。遑论是丈夫还是旁的,决不能乱我半分心智。我要的远比你更多,可为甚么我总以为你在前路等我?”
“……妈,我果真是在怕么?”
这话沉沉坠地,素非烟的心跳似乎也在此刻停顿。她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将其中得意或者不值得得意的事情都重新拿在眼下梳理。她自认为从未出过过大的纰漏,无论是取得素明舟的信任,还是得到葛登这个情人,她洞悉了这个社会所运行的规则并因此谋定后动,她是完美的,至少面具是完美的。就连妫越州也曾夸赞过她是“聪明人”。
可是。素非烟冷静地想到,有时“聪明”过了头,太通晓所谓趋利避害是否便已走向弃甲投戈?有些事情,非得是顽固天真的傻子才能做成。
比如素明舟之死,她的隐忍谋划绝比不了妫越州的一闪剑光。
那么她会成功吗?
我会成功吗?
“那是自然,”妫越州如此笃定答道,“天命在我,何故负之?”
素非烟回想起彼时她的神情,嘴角便溢出了几分笑意。倘若不遇见妫越州,此时的她或许总该叹息。
“妈,我不得不知晓自己怕了,”她道,“因见到了有人不怕的样子。”
也不知到时,究竟是谁为谁收尸呢?
素非烟直起身来,“噗”的一下便将那明灭不定的燃香彻底吹灭了去。
她已不想再继续思考或是诉说了。
正在此时,门后传来一阵剥啄之声。得到准允后,小瑛便推门进入,见了房内的情形,轻声道:“小姐,从前您只敢偷偷祭奠,如今也该将夫人的排位供进祠堂啦。”
素非烟道:“这不错,却也远远不够。”
小瑛愣了下,还未领悟其意,便又听得她继续道:“我州妹……她们已然动身了么?”
小瑛道:“正是,沈姑娘、宋姑娘、还有那位任姑娘也一并走啦。方才有位方姑娘来过,听说妫大侠已动身便也转身去追。对了,妫大侠临行前还留了一句话,说楚少庄主暂居咱们素家庄,请大小姐好好照看。”
素非烟下意识便蹙眉,旋即便明了妫越州还是为她留了“助力”,她微笑道:“你便去将他请来,只道我有要事相商。”
“另外,”她斟酌着道,“令人守好西园客房中的那些人,若是醒了,立刻便来报我。”
第45章 “我想拜您为师!”
苍茫大路之上,马蹄踏踏,带起飞尘滚滚。积雪化尽,天渐转暖,一轮红日高照之下,寒气多褪。沈佩宁坐在马背之上,额间已覆了一层浅浅的薄汗,不仅是为这天气,也更因这颠簸骑行实在耗人心力。
“——前方有水坑,你且小心些!”
“嘁,我晓得啦!”与她同乘一匹马的宋长安立刻便扬鞭向马屁股抽了一下,马匹吃痛,更飞蹄向前越去,岂知恰巧便踩在那水坑正中,溅出一身水泥。
沈佩宁本就头晕目眩心有急躁,这一下鞋腿皆湿则更令她气结。她又向前方望了一眼,见妫越州带着任晓芸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之上,胸中郁气更生。
早知我还不如同她共乘一匹。她心道。
原来今日一大早几人便乘了素非烟着人备好的骏马出发。沈佩宁并任晓芸并不善骑行,宋长安见势便提出可与人同乘,四人分作两队。任晓芸自然毫无异议,沈佩宁便也不愿多言,不料竟是被宋长安揪着同上了一匹马。这小妮子一骑上马便是撒着欢向前跑,浑然不管甚么颠簸震荡,却苦了沈佩宁这个首次骑马的生手。
好在不多时,前方妫越州便勒止了马蹄,宋长安便也放慢了脚程。沈佩宁长舒一口气,连忙从马背上跳下,连连抚着胸前以平息晕眩呕吐的欲望,余光中只见妫越州亦翻身下马,又将任晓芸接了下来。
“确定是在此处?”
任晓芸点头道:“我哥哥还在不远处的那家旅店。妫大侠,咱们别过。”
宋长安突然插嘴道:“你哥哥有胳膊有腿的,难道自己走不动道了吗?你就是同我们一起又怎么了呢?到时候我州州姊肯定让你平平安安到了外祖家的!”
任晓芸默默听着,却还是不改主意,显然又恢复到了缄默沉稳的样子。她向妫越州几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去了。
“喂——”
“长安。”
妫越州凝望着她远去,却开口打断了宋长安还欲挽留的话。
宋长安驱马凑上前,不满道:“州州姊,你以前不是说过甚么要‘齐力同心’,怎么就放她走了呢?我瞧着她分明很喜欢你的样子,就分明该同我们站在一处才对!”
妫越州再度上马,视线在兀自平复的沈佩宁处一扫而过,道:“你只记得这一句,难道便忘了所谓‘欲速不达’、‘过犹不及’的道理?”
宋长安原本皱眉不解,却又忽然喜道:“也就是说,她总有会来我们这边的那日啦?!”
妫越州笑了笑,打趣道:“嗯,看来你很喜欢她了。”
宋长安扮着鬼脸,笑道:“那是自然!家里的姨姨姊姊各个都比我大,便都来管教我!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个差不多大的,我当然高兴!”
妫越州道:“如此说来,你‘万螙千害’宋长安孤身闯荡江湖,是慊在家里被管束太多的缘故。”
宋长安一听这话便耷拉了头,却还是辩道:“也不全是!我是见了姨姨实在想念我那未曾谋面的姊姊,这才想出门帮忙寻找的!再说了,嘿嘿,州州姊,难道我没有帮你么?”
妫越州挑眉,又佯叹道:“是啊,绝佳的人质体验一大观。”
“州州姊!”宋长安不服气道,“我明明都成功逃出来了!这都要怪素非烟那个奇怪的人!如果不是她一阵一阵的,我早上来帮你了也说不准!”
她抱怨了一番,又警惕问道:“她——素非烟——当真可信吗?”
妫越州又是一笑,只道:“你不信她,难道还不信我?”
宋长安便将这话压下,又问:“那你怎么只留她一人在那里?嗯……是因为周姨……”
妫越州突然转头瞧了一眼,微微俯身从马鬃中捡出一颗不知何时刮下的小碎石,才淡然答道:“我不在,才好让她放开手脚。”
宋长安心道:难道这姓素的大小姐还挺厉害不成?可她瞧着神神叨叨的,身量也瘦弱,还有甚么过人之处?哦,兴许是毒药挺多。不过她哪来的毒药?难道都是州州姊给的?还是她竟也认识姜姊?
心中疑问颇多,她还欲再问,却听见不远处有马蹄车轮之声。转头一瞧,果然一辆马车正自前侧方不远处快速驶来,那驾车之人瞧着也十分眼熟。
“前辈,前辈!”
方青抄了近道,紧赶慢赶之下,好不容易才瞧见了几人的身影,心下激动万分。临近了她便勒止马蹄,御起轻功向这方赶来。
“晚辈来迟!”
妫越州瞧她分外恭敬地抱拳行礼,便摆手道:“好啦,不用多礼。我听说你忧心令妹便率先离开了素家庄,你妹妹如今还好么?”
“好的!我很好!”
又是一道轻快的女声传来。原来是正欲下马车内的方红听到了声音便忙不迭赶来拜见。她们姊妹两个自幼相依为命,感情极好,她自然也将姊姊的恩人视作自己的恩人,那就万万没有失礼的道理。她不通武艺,走得太急还险些摔了一跤。好在方青眼疾手快将她掺住。
方红推开姊姊的手,正色道:“方红见过妫大侠!多谢您开蒙授业之恩!”
妫越州向一旁面露紧张之色的方青看了一眼,神情一动,只笑道:“不过举手之劳,你姊姊施以援手前来相助,合该扯平了的。”
方青闻言,忙道:“不敢……万万不敢!晚辈实有一事相求——”
说着她双膝一折便跪倒在地,目光坚定,对妫越州直言道:“我想拜您为师!请您收我做徒儿!”
这话一出,不谈宋长安何等惊奇,沈佩宁已倏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牢牢落在妫越州的脸上,一时间仿佛要在其上盯出一个洞来。
方青心中惴惴不安,话既出口却又深悔自己言辞鲁莽、笨嘴拙舌。这主意自她带着妹子从玄机阁离开时便已生根,在与妫越州并肩作战后则更为坚定。她自幼便有一身习武之志,奈何时运不济屡屡受挫,好不容易得了两分造化,又岂可放任机会白白流失?妫越州,便是她能抓住的最好时机。在她看来,妫越州实力超绝又身为女子,便是她深为仰慕的江湖第一人。休说她绝不似江湖传言一般凶神恶煞,便是江湖传言为真,只冲她愿施恩一二,也值得方青飞身投靠。她自认是苟且偷生的小人物,便顾不得多少大仁大义。她只要带着妹妹活着,有头有脸地活着。
眼下,方红见姊姊心中紧张一时语塞,忙快声补充道:“我姊姊是诚心想拜您为师!她打小便勤学苦练,只是总找不到好的门路……当日她得您指点之后进步飞快,打探到您有危险便力来相救!除了深念您的大恩,便是深为大侠您的风采所拜服,只想侍奉在侧,结草衔环……”
妫越州听她越说越快,颇感无奈似的,指尖一挥,那粒碎石便击向了方青的膝盖处。后者则突感膝间一震,在一股力道的托持之下不由自主便站了起来。
“好啦,快起来,”妫越州道,“我不收徒。”
方红尚有一大堆好话未说尽,听见此语大为着急,便先去瞧姊姊的脸色。方青却神情不改,只道:“那么我要如何去做?”
妫越州道:“该如何便如何。循你本心,不言放弃,日后自有大的造化,实不必今时今日。不过我呢,确实不适合做你的老师。”
方青冷静听着,前面的话其实并未入心,便只揪着了最后一句话问道:“那么甚么样的徒儿是适合的?您想收甚么人?”
妫越州瞧着她目露执拗,想了想,正欲多说些甚么,却突然纵身一跃,恰恰好避开了那探向脖颈一枚钢刺。宋长安只觉得眼前一花,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有一道黑影旋身向妫越州袭去。
那钢刺一击不中,眨眼间便变幻出多枚轮番自指尖划出,寒光闪闪,织为利网向对方周身致命之处罩去。妫越州临此杀机,尚且从容不迫,身形片刻间以自马背上消失,引得那刺客追出丈远,不致殃及沈佩宁等人。她心知刺上淬毒,便只避不攻。那刺客眼见招招落空,心下一狠索性将那钢刺齐齐发出,直袭对方而去。妫越州闪身相避,抓准时机又以一掌拍向对方,岂料得这刺客却也暗藏一枚钢刺在胸前。她见那银光,眉梢一动,转瞬竟以化掌为指,点向了那刺客玉堂穴。那刺客却也反应极快,连连纵身退后,又使一招“黑虎掏心”向妫越州打来。
两人过招之间,身形已难为旁人分清。方青再度拔出刀来在旁警戒。沈佩宁则是竭力去瞧二人的招式何如,谁占上风。方红最是不懂,她左右瞧了瞧,便向瞧着一脸从容的宋长安搭了话。
“小妹子,你能瞧得清是甚么情形吗?那刺客和妫大侠……”
宋长安自然已经下马,此刻便抱着双臂,一脸老成道:“不急,凭他是谁,再等等就该飞出来了。”
仿佛是为与这话做印证似的,她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黑影向外摔来,一路之上接连呛起阵阵尘土,连带着两只马儿都深感不适一般打起了响鼻。
那身影摔得够狠,临了却又是一个打挺翻身而起。深色面罩之上一双锐利的眼睛飞速在四周扫过,是在搜索最大机会的逃跑路线。
此人的视线落在沈佩宁身侧,然而还未踏出半步,耳朵一动已经听到了妫越州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肩上一沉,对方的手已经出现在上方。
“迟不晦,”妫越州似笑非笑,“你就爱追着我是不是?”
那刺客见名字被叫破,双眉一拧,索性一拉面罩,破口大骂道:“我呸!姓妫的你个不要脸的敢不敢撒开手!你撒开手试试,老娘保证有多远跑多远信不信!爷爷的谁让你仇家那么多,黄金都摆上了要你的命老娘能拒绝吗?老娘怎么说都是野生排行第一的大杀手老娘能拒绝吗?啊啊啊你快撒开手老娘的肩胛骨都要碎了啊啊啊啊啊!”
第46章 “我可是来要你命的人。”
——迟不晦?!
宋长安大吃一惊,不由得瞪大眼睛向她看去。同一脸莫名的沈佩宁等人相比,她多少有了些江湖游历的经验,便对这个名头有所耳闻,毕竟江湖人的一大谈兴所在便是所谓“千金不晦生死迟”的第一杀手又以甚么高价接单。据传这杀手迟不晦武功高深莫测,行踪神鬼难寻,不知是女是男,也不知年岁几何,常年盘踞杀手榜首位,一旦接下任务便绝不失手,与此同时酬金却也高得离谱,常被戏称为“千金难请”。并且,迟不晦不仅杀人,也同样接得“救人”的任务。因而,若有迟不晦出手,往往生迟、死也迟。“千金不晦生死迟”的名号便来自于此。
然而如今,宋长安望着着那被放开后骂骂咧咧地跃到不远处的黑衣女子,一时间心情十分难言。
“爹的,早知道不凑这热闹,好端端的又给揍这一顿,”迟不晦揉着肩膀嚷道,“妫越州!你赔钱,我须请大夫看病不可!”
妫越州睨她一眼,嘲讽道:“功夫没多少进益,脸皮端的有三尺厚了。”
迟不晦“嘿”了一声,大声道:“怎么着,打伤了人不给钱是不是?你讲不讲道理?!赶明儿我就把你的消息传出去,‘大魔头妫越州身现娀阳驿’——等着罢你!”
妫越州浑不在意道:“好啊,尽管让人来,到时我才好将那‘千金不晦’的千金屋‘所在一并广而告之。”
语毕,她方冲气急败坏的迟不晦露出一个笑来。
“你!你!!你!!!”迟不晦跳脚,怒道,“当日我便不该告诉你……”
妫越州无谓一笑,不作言语。
迟不晦恨恨地盯着对面女人漫不经心的作态,直气得牙痒。说起两人之间的渊源,那也是在许久之前了。最初的缘故,便是迟不晦接到了有人花大价钱下的一单,指明要彼时“叶不空斩青罗刀”的项上人头。
原本她不欲接下。稳坐杀手界头把交椅,出手从不失误的“千金不晦”也同样有自己的出手原则,其中一项便是从不轻易向没把握的对象下手。妫越州自然大名鼎鼎列在其上。同为女子,她再清楚不过要在这男人主导的江湖中博出名气来是何其艰难。哪怕是崭露头角,一个女人要付出的也远多于同等条件的男子。更何况妫越州彼时已经算得声名鹊起、是无可质疑的一等高手,那么她的真正实力必当只高不低,恐怕已算得顶尖。而迟不晦对于自身的实力持有十分恰当的估计,她纵然爱财,却也十分惜命。
不过,那下单之人却也仿佛知晓了她的疑虑,竟特地附了一张纸条说明,上书:“青罗刀毁,伤重难愈,千载良机,过期不候”,又指明其地点所在。迟不晦转了下脑筋,便接下了这一单。
“这消息真假难辨,但倘若是真,她死在我手中,总比死在那些个污糟男人手下好。”她那时心中便是如此思量,并已打算忍痛从自己的酬金中抽出一部分给妫越州安葬。
然而,迟不晦万万没想到纵然这消息是真,她却还是会被那伤重的妫越州压着打。迟不晦属实跑不掉,到了最后竟毫无还手之力,只有告饶说出自己的金库来讨一丝生机,却不知正是这最终暴露的女子声线方救了她一命。妫越州彼时尚将信将疑,待到确信之后方露出冷笑,要求迟不晦交出了金库位置,才扬长而去。
迟不晦死里逃生,只好屈服。然而她磨刀霍霍,转头便向着那下单人去——一重消息一头捂,如今她虽完不成这任务,但只要那买家死了,这“从无败绩”的名声不照样无可指摘的么?却不料对方留下的根本就是假名号、假地址。她遍寻不得,江湖中却也没传出甚么“千金不晦负千金”的消息,想来要么那人已死,要么便是也有身份不愿暴露。
“猜的不错,此人是我那同门大师兄方穆。”妫越州告诉了她真相,“买凶杀人这事,他须捂得比你更严实些。”
她是在那私密金库中发现了养伤的妫越州。她瞧着面色惨白,说话时中气却足,便令已受过一番毒打的迟不晦实不敢再轻举妄动。只不过,能听到这等秘辛,却也令她颇为幸灾乐祸。
“活该,活该!”她暗道,“死女人下手太狠,我现在一动还浑身疼呢!”
妫越州仿佛已瞧出她心中所想,坦然解释道:“你来的时机太不凑巧,恰逢我在气头上嘛。况且一开始,我也没瞧出你是女子。”
迟不晦冷哼道:“技不如人而已,我难道不认?可你说认出我是女子这事,又是怎样?难道你小瞧我?我是女子,便要多被‘怜惜’‘容忍’的了?”
妫越州闻言,颇为讶异,随后方用视线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一番。迟不晦在这视线中如坐针毡,便硬着头皮道:“怎么?你看甚么?!”
妫越州摇头叹道:“莫非我将你打傻了不成?连话都听不懂啦。”
迟不晦愣了一下,后知后觉自己是因那句话反应过激,下意识便将辩驳的话脱口而出。可妫越州亦是女子,还是以女子之身杀出重围的高手,她所遭受过的质疑讥讽恐怕多之又多。如今与同为女子的人说话,又岂会连自己也一同贬低了去?
不过她还是不服。
“若我一开始声明正身,难道你便能饶过了我?”迟不晦冷嗤道,“我可是来要你命的人。”
妫越州深深瞧了她一眼,面上神情十分浅显易懂——“难道我如今没饶你么?”
“若你一开始声明正身,”她学着对方的语气慢悠悠地重复道,“必然会少挨些打。”
迟不晦却这一连串被刺激到了。她这一路走来,不说百战百胜,却也能称得上于习武杀人之事天赋异禀,如今惨尝失败之痛不谈,又岂能甘心久居人下?是以她气得猛然站起,指着妫越州便道:“你!你!且休猖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既然我‘千金不晦’接下了此单,便势必不叫你逍遥快活!”
如此壮志凌云,妫越州却摆了摆手,道:“那么三十年后,再见。”
迟不晦被气出了自己的金屋。
她身体复原后,便潜心苦练,夙兴夜寐,终于又让武学之境再上一层。于是迟不晦摩拳擦掌,费了一番功夫再度找到妫越州,要同她一决高下。
她这次来的时机也很凑巧,便是妫越州杀穿了整个灵霄派后下山之后。迟不晦看出她状态不佳,本想改日,却被妫越州三言两语便激得怒目切齿,握着钢刺便再度冲了上去。
结果无甚意外,她又一次大败而去,不过受伤确实少了,放的狠话亦格外中气十足——
“你给我等着!”
后来,当她再度在金屋中遇到养伤的妫越州时,虽然警惕却也实在想不到要趁人之危。她甚至还好心为妫越州拿过几贴药,随后便发现妫越州竟会给钱。而且,她似乎只是将这金屋当成了养伤之地,其中的钱币财宝却分文未取。
迟不晦终于承认她发现了妫越州的一个优点,并积极发展出了同她的另一种相处方式。
“我无需这个。”妫越州拿着被丢进怀中的药包,神情中有些莫名。
“益气补血,固本培元,”迟不晦解释,“治你身上的伤最适宜!”
妫越州道:“我身上的伤早结痂了,还用它作甚么?”
“留着罢,总还有用到的时候。”迟不晦劝着她,果真见她缓缓将药包收了起来,又从袖中拿出银两——这必然是远超那服药的价值的。
迟不晦眼睛便是一亮。她如今也算得上“家财万贯”,然而以各种方式去获取金钱依然是她的一大嗜好——尤其是从妫越州这个她如今尚且奈何不了的对手那里。
于是她上前将那银两拿了过来,放回衣襟中时却觉得有些异样。手再度伸出来时便已取来了另外一包药,心中未曾多想便递到妫越州的手中。
“这个也给你,总归有一日会用上!”
妫越州将信将疑,打开一看,却是一包如假包换的耗子药。她似笑非笑,盯着此时猛然反应过来的迟不晦道:“你是不是找揍?”
迟不晦这才记起方才替她去抓药时多带了一包毒药。原因在于她是个头脑灵活的杀手,有些对象不好下手时便该用毒。虽说如今的毒药五花八门,可论起简单直接还是耗子药最便宜——迟不晦此人,却也是个十足抠门的杀手。
这是个正当理由,可惜她当时财迷心窍,终于在向妫越州反复推销的过程中讨了顿打。这段时日的相处也大约叫她摸清楚了妫越州的脾气,于是索性倒地不起,并哀嚎着指责妫越州该为她付钱医治。
妫越州看了眼她被暴露后紧抓在手中的钱袋子,不为所动。实在被吵得受不了,方用迟不晦带回来的“固本培元”熬了一碗汤药,三下五除二便灌进了她的嘴里。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当下,迟不晦忆起往事,口中仿佛再度涌现了被硬灌汤药的苦味,恨上加恨地开口道。
妫越州不做理会,只问:“这回又是谁?”
迟不晦冷哼一声,讽刺道:“哟,江湖第一大魔头这才知晓自己招人恨了?唉,可惜连仇人是谁都不清楚!这样,你只需好好向我赔礼认错,再献上五十两酬金,我便大发慈悲告诉你如何?”
妫越州道:“现在能给出黄金的……丰阗城朱家?”
迟不晦眉梢一动,没能及时掩盖下自己真切的惊诧,她道:“你竟还真猜的出来?!”
妫越州道:“其他人……当是再鼓不起此等勇气来。”
迟不晦闻言,下意识便想起她追寻妫越州踪迹一路而来时听到的一些风声,便问道:“难道明坤神剑果真已经落入了你的手中?”
不等妫越州回答,她便摇头叹道:“看来这单我着实接得亏了!便该等到今时今日你成了江湖公敌再出面嘛。唉,总归是我心肠太软,听人哭了两句便大发了善心!”
妫越州自然是半点不信她的鬼话,道:“朱家上次求助玄机阁无果,看来如今是压了半副身家在你这里了。”
迟不晦却笑道:“不,不仅是朱家。在我那里压上了自己的全部嫁妆、最恨不得你死的——却并不姓朱啊!”
第47章 “妾身朱家钱庄朱赵氏,这厢失礼了。”
“阁主,妾身朱家钱庄朱赵氏,这厢失礼了。”
李尧风自昏迷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竟是位温婉妇人。这妇人瞧着三十岁上下,细眉杏目,姣好的面容上只几道细纹,两鬓间却已隐约见白,眉眼间十足憔悴。他拧了下眉暗自警戒,听得她自报了家门,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朱家……”他按着胸口坐起,虚弱道,“原来是朱夫人,是我失礼了才是。”
他一起身便对周围的环境细加打量,这落脚地仿佛正是在一处窗明几亮的客栈中,而他正被安置在室内的床榻上,身上的伤口也已经被妥帖包扎过。在他附近的除了朱夫人,还有几个小丫鬟随侍,说话间已有人从桌上端来了一碗汤药。
“昨夜我听得有响动,便唤丫鬟小厮出去查看,却恰好在外发现了阁主您的身影,便忙请大夫前来医治。这是大夫吩咐煎好的药,您且快些饮下为上。”
李尧风听着朱夫人柔声细语,脑海中便也回想起了自己从那素家庄地道侥幸逃出时的狼狈,黑灯瞎火中,实是惊慌失措兼筋疲力尽,才致轻功不稳摔进了这客栈中。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竟被这朱夫人所救,也是大幸。
他接过药来,却不着急下口,反而问道:“这里在哪里?朱夫人何故在此?”
朱夫人道:“如今正在娀阳界内,离那素家庄却也有一段距离。阁主,您可是自素家庄而来?”
李尧风托着药碗的手险些发颤,他低声道:“不错,素家庄比武招婿,我等皆是为此而来,却不料……”
朱夫人闻言心中便是一紧,她此次出发,除了应丈夫所劝外出散心,另一个目的却也是为了素家。只不过后者,却也难对人言。因此,她只佯作好奇,询问道:“难道……是素家小姐招亲不顺?”
李尧风继续道:“不。是那魔头!她!她到了素家庄欲夺取神剑,心狠手辣杀害了素庄主,我武林正道中人齐力相抗却最终非死即伤,竟令神剑落入她手!如今,我方是侥幸脱身……”ír
他沉声说完,却未听得朱夫人分毫回应,转眸去看,才知她已眼含泪光、面露仇恨,手中所握的帕子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夫人!”
她身后的丫鬟眼见她按上心口、呼吸不畅,忙上前搀扶。
“是她,竟又是她!”朱夫人声音极轻,可一字一句里都渗透着切齿痛恨,“我的儿子,为娘对你不住啊!元儿……”
李尧风这才忆起曾经朱四公子被害之事,眼见朱夫人因丧子之痛哀切至极,便不难理解她为何华发早生了。他长叹一声,道:“也是我玄机阁觉察太迟、力不能及!竟折了三十余人还令她逃之夭夭!朱夫人,今又蒙你相救之恩。我李尧风在此立誓——若不以我举阁之力诛彼妖女,我必当不得好死!”
朱夫人也在丫鬟的温声安抚中渐渐平复了情绪,听到这话却又险些落下泪来,勉力道:“阁主仁义无双,我儿能得玄机阁庇佑,实乃大幸。那妖女……若是不死,天理难容!”
说到最后,那话声已几不可闻。
李尧风再度安慰几句,见她心绪不佳,便不再多谈,转而请她相助。
“能否请夫人向家中传信?请朱老板务必托人向第三阁中通传一声,只道李某已自娀阳脱困即可。”
他谈吐间神情力作轻松,心中却是多番斟酌、十足慎重。玄机阁中几个长老包藏祸心,万一探得他势弱必然要落井下石、渔翁得利。因而哪怕他如今伤势不轻,也不能贸然暴露,只向确实忠心的第三阁递个口风,有了助力再做打算。
朱夫人自无不应,便使了个丫鬟出门,又令人服侍李尧风饮下汤药。不多时那丫鬟便回来复命,且带了个新消息归来。
“夫人,已吩咐下去,给连子挑了最快的一匹马。另外,前日您让打探的消息也来信了。”
朱夫人已准备离去,见李尧风面露不解,便多留了一会儿解释道:“阁主有所不知,前日有一批人马也进了娀阳,快马加鞭,不做停留。我见了难免心中生奇,便令人去打探一二。”
那丫鬟得了准允,便继续道:“他们曾在城西的一处旅店落脚,咱们的人从旅店老板那里问出了消息:那批人——大约是铸剑山庄的弟子。”
“——铸剑山庄?”
素家庄正厅上,端坐上方素非烟放下茶盏,笑道:“楚少庄主,这便该是你的人?”
楚人修神情不变,坦然道:“不错,在外拜见的这批人既来自铸剑山庄,那便该是家慈接到了楚某传信后特派来增援的人手。”
素非烟道:“楚少庄主足智多谋,我不及矣。只是如今她已离去,这些人手不知楚少庄主另有何用?”
楚人修暗道一声明知故问,他身上奇毒仍未根除,便不得不受素非烟挟制,又因他与妫越州有言在先,尚该在素家庄多候一些时日等她归来。那么为素非烟多做些事情却也无可厚非。只是这女子仿佛对他犹存戒心,便总爱在话中试探、绵里藏针,不免也令人烦躁。
“自当为素大小姐略尽绵薄之力,”他淡然答道,“若要将那些被渐次苏醒的西院‘客人’尽数请出去,我的人多少能派得上用场。”
素非烟面上含笑,心中以为总算明了妫越州为她留下这人的几分用处了。她道:“此言当真?只是以庄内如今情形,难道不与他们的‘初心’相悖?”
楚人修道:“他们的初心,便是该来听我号令。至于真相,略作伪饰,亦未尝不可。”
素非烟闻言却是微微一顿,疑心暗生。她想到妫越州临行前的话,口中轻声道:“楚少庄主竟肯如此尽心尽力,非烟实不知何以为报……兴许,便该由我那州妹好生同楚少庄主道声谢了。”
楚人修也是话一出口方知不妥。在旁人眼中他该是妫越州安置在素家庄的人质,面对着自家人手,要想的首先须是脱身才对,实不该不做挣扎便反过头相助。他沉吟了一会儿,方道:“不必,我同她另有约定。”
这乃实话。然而他肯安心留在此处的原因却不仅仅是为了那约定。
不过素非烟闻言,面上的神态却仿佛瞬间凝固。她眨了下眼,而后将楚人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直至后者神情中的莫名渐渐被不自然覆盖,她方收回视线,意味不明地开口叹道:“好罢。”
楚人修暗中皱眉,仍旧保持沉默。
小瑛的到来打破了厅上的暗潮涌动。她如今已担任素家庄的管家一职,纵然刚开始时手忙脚乱,可她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又深为感念素非烟之信任倚重,便快速接手熟练了起来。如今虽不过几日光景,已经很有稳重风范。她向厅中瞧了一眼,便附在素非烟耳边道:“小姐您所猜不错,昨夜放在灵堂中的棺椁又有被撬开的痕迹。”
素非烟笑了一声,显然是这话令她深感愉悦。她便先请楚人修去同铸剑山庄的那批人马会面,言明要看他诚意几何,后方携小瑛向后院走去。
“棺椁中的尸体,也终于被盗走了么?”
小瑛点头道是。
素非烟又是一笑,却问道:“你猜猜那是甚么人?”
小瑛道:“来偷老庄主的遗体,难道是咱们素家庄的仇家?”
素非烟赞同道:“是我的仇家,自然也是素家庄的仇家。”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两人才行至一处不甚起眼的木屋前,看守之人忙向素非烟行礼。她摆了摆手,又对小瑛道:“小瑛,我说甚么你都信么?”
小瑛不假思索道:“当然!小姐是仙子下凡,又是小瑛的救命恩人。您说甚么,我自然听甚么!”
素非烟转头向她望了一眼,思绪一时间又回到了初见时这女孩背着“卖身葬母”的木牌怔怔然的面容。她似乎叹了口气,又仿佛没有,便举步走近了那木屋中。
这木屋里还有一个棺椁。棺椁中躺着一个本已死去的人,兴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他的身体并无半点腐坏之处。除了胸前的一滩血迹,便和寻常人睡着时的神态无异。
“庄、庄主?!”小瑛讶然道,“小姐,这里怎么还有个庄主?!”
自然是因为放在灵堂的那个是假的。晚间烛火暗沉,又给那个化了十足肖似素明舟的妆容,那来盗的贼便被唬了过去。不知当他发现那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尸身时,究竟是何感受?
素非烟没忍住再度露出了微笑。
有关素明舟的尸体,她原本还在思索着最佳处理方式,然而庄内适时传来的“偷盗”行迹却令她醍醐灌顶。
素明舟,果真肯慷慨就死么?
她心知这一猜想或许荒谬,当夜是一剑穿胸,就连妫越州也已确信他已气息断绝。然而,论起对素明舟的了解,这世上恐怕谁也难及素非烟。她深知这个生父何其诡计多端又两面三刀,当日为围杀妫越州他尚且多重布局近乎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内,难道就不能预料万一失败的可能?“千机百巧”与其说是指代素家庄的那些小玩意儿,到不如说是暗指素明舟之心机深沉。这样一个人,那怕确实救子心切,难道便不会做半点准备么?
况且,他的心脏也并不长在被刺穿的那一侧呀。
这个猜想直令她心绪难平。可惜妫越州离开了,否则还能叫她搭把手。不过,日后大约还可以当个笑话听,就在她离开的前一晚,果真有人冒着风险将“素明舟”的尸体盗走了。
“这才是我父亲的尸体,”素非烟道,“那仇家竟连他死了也不叫安生!做出盗尸此等卑鄙无耻勾当,若我父尸身果真被盗,还不知要遭受何等摧残!既然如此,那便只能……”
她吩咐着手下人在那棺椁下面架起了火把,面上泫然欲泣,仿佛悲痛难已,却沉静下令道:
“点火。”
第48章 “多谢你在。”
“您是……琴夫人?”
就在妫越州走后不久,方红暗暗瞧着那厢一直默不作声的沈佩宁,终于没忍住出了声。
沈佩宁闻言便是一愣,她将视线从远处收回,看向面生犹疑的方红,道:“你是……小红?”
方红连连应下,惊喜交加,凑到她身前道:“是!琴夫人,您没事真是太好啦!我方才一直没敢认呢!”
也无怪她如此惊喜,如今的沈佩宁依旧身着男装,腰间尚缠着两柄佩剑,默然屹立,不苟言笑,很有不动如山的气度在,是以哪怕面容未改,她与从前那位楚楚婉约的小妇人亦实在相去甚远。方红记性颇佳,饶是如此却也在心中斟酌许久,才敢去出声试探。
沈佩宁忆起她正是从前在自己身边的洒扫丫鬟。她望着对方,一时竟有些恍惚,因为从前在玄机阁的那些时光也在此刻被猛然唤醒,好似正与过去的自己迎头相撞。然而从前并不是很久之前,甚至还不到一月的时间,却令她恍如隔世。
她暗中掐了下自己,再次面对方红时神情已变得柔和,似乎又突然想到甚么,便问道:“小红,那个馒头……是你么?”
方红不好意思似的点点头,道:“我怕给人瞧见,只偷偷放在了窗边,好在夫人您还是瞧见啦!”
沈佩宁点了点头,半点也不提自己险些被噎死的险事,只诚恳道:“多谢你了。”
方红连连摆手,道:“哎呀您言重啦!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小事,还好妫大侠及时将您救走!我那时还担心您是被坏人掳走了呢,还好还好,琴夫人,现在能见您平安,实在太好啦!”
沈佩宁别过脸去,却没多说甚么,又问:“你如今不在玄机阁了么?”
方红答道:“是的!我姊姊说再待下去也没出路!我们便从那里逃了出来,还租了辆马车,我姊姊本想向妫大侠学艺的……话说,琴夫人,您如今也习武吗?”她好奇的目光落在了沈佩宁腰侧的两柄佩剑之上。
沈佩宁寻回了明坤,却也不舍丢弃从前的玄铁剑,便将它们一同带着。如今听见方红的询问,她怔了一下,落在腰下的手一紧,坦然道:“是。”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练剑。”
这话一出口,便有油然而生的一股傲然在心间萦绕。这感受立时便将她从对昔日的回忆中唤醒,从前的那些只在风中东飘西散,而如今的她却执剑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之间。若说起这种感受是几时生发的,沈佩宁却也模糊不定。兴许是在她与赵靖汝同台比武获胜之后,兴许又是在素家庄一路历险之中……总之,如今她只握剑,只要她握着剑,便有了十足的心安。
方红一呆,旋即惊喜道:“哇!琴夫人,您太厉害啦!您……您能不能使两招给我看看啊?”
“——哦?使剑?”
正在此时,一道女声却插入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出声者正是迟不晦。她本不意留下,方才同妫越州通了消息便欲离去,谁知竟被她拦住——
“正巧你来。我有急事,便请你送一下她们罢。”
迟不晦自然不同意,道:“不干!我还有急事呢——你干甚么去,又要杀人放火嘛?”
妫越州道:“杀人放火算得上甚么急事?总归这次是要托你一回,你不能走。”
说完,她也不管迟不晦的反应,又向宋长安嘱咐道:“你来引路,同样尽快,不许在路上闲逛。”
宋长安撇了下嘴,道:“好嘛,我也想快回去见周姨!不过好罢,周姨最想你啦,州州姊,你要路上小心哦。”
迟不晦竖耳听着,见妫越州视线望来,立马将头一拧。不料妫越州径直略过她,却指着她对一直沉默观望的方青道:“若要练武,这人更适合做你老师。”
迟不晦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反驳,却听得那抱着刀平平无奇的女子坚定拒绝道:“不,我只想拜您为师。”
“嘿!小丫头你怎么说话的!”迟不晦当即大喊道,“我哪里比不上这个粗暴凶横的女人啦?!”
总之,现下她正抱着双臂盯着低头不语的方青,原本对方红同沈佩宁之间的谈话不感兴趣,不过此刻她却耳朵一动,计上心头。
“喂,姓琴的?”她向沈佩宁喊了声,“这剑是不是那姓妫的教你使的?”
沈佩宁双眉一拧,道:“我不姓琴。”
迟不晦大大咧咧地道:“哦,那你叫啥?她一直喊你,我以为你姓‘琴’,名叫‘夫人’呢。”
沈佩宁冷冷地瞪着她,不愿再多说话。迟不晦也不放在心上,笑了一下,却突然出招,势如闪电向沈佩宁袭来。
沈佩宁心中一凛,拔剑时只觉那身影形如鬼魅,寒气森森直逼灵府而来。她以剑身横档,却被那力道一震险些脱手而去,剑光闪过,乍徐还疾,终究不能相敌,后退连连。
“好了,”迟不晦已试出结果,便也收招回身,笑道,“果真就是她!”
她落到方青身侧,淡声道:“本来呢我也不愿收徒。不过嘛,既然这不姓琴的丫头是她教的,那我也索性教你几招,你同她去打,敢不敢赢?”
方青愣了一下,还未说话,宋长安便已在马上大声道:“不成不成!方才州州姊说了,咱们须尽快回桃花村才行,我来引路!”
迟不晦“嘶”了一声,问道:“桃花村?这是哪?”
桃花村位于云州境内,是一处依山而建的小村落,因山上绵延不断的桃花林而得名。这村落不大,位置亦十分隐秘,外人若想要进村便总要费一番功夫。
不过妫越州显然对这里已十分熟悉,几个起落间已经摆脱了山外蜿蜒迂回的小道,随着斜阳晚风已赶至桃花村的村口。
她脚步一顿,突然侧身,伸手接住了从村内击来的一枚果核。顺着那果核袭来的方向望去,便瞧见了刚好从村中急匆匆追出的人。
“哟,”妫越州笑了下,同她招呼道,“小霓?”
来人正是得了妫越州指点前来寻母的“暗七”,如今自然已经改回了原名。她望着妫越州一呆,那张同宋瑜娘分外相似的面容霎时涨红,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从她身后追来的大黄狗已扑上去围着妫越州打起了转。
妫越州拍了拍大狗的脑袋,了然道:“原来是在游戏啊。”
她将那果核丢给宋霓,却不作停留,一阵风似的便继续向村中而去,直至到了那地势最高处。在几棵桃树的簇拥之下那里建有一间木屋,妫越州推门进入,却见榻上竟空无一人,不由得心中一紧。
“小州,”脚步声却自外面传来,“是你回来了么?”
妫越州忙转身去看,只见那屋外立着的正是一鹤发老人,身已佝偻,却精神矍铄。她顿了下,才大步上前,答道:“是我,周姨。”
周姨上下打量她几番,笑道:“好,好,我死前能见你无恙,也算了了心事。”
妫越州握住她的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甚么。
“我特意找小问寻的药,”周姨拉着她向外走,缓声解释道,“总是瘫在床上有甚么意思呢?哪怕少活半个月,老身我啊,也要站着死。况且,这么好的夕阳,怎么能不出来看?”
说话间,她们已经到了屋外的一处岩石旁,从这里展目望去,便见残阳似血,霞光万道,又有飞鸟远远落去,啾鸣声起,更为这画面添了几许悠旷。
“小州,这回出去,又做甚么了?”周姨问道。
“救人,”妫越州道,“还有杀人。”
周姨颔首道:“救人好,杀人也好。在这个世道,能杀人才能救人。唉,可惜我武功不能再高些。”
妫越州转头望着周姨的侧脸,它在夕阳下被镀上了一层浅浅余辉。她的思绪散开,便回想起了同周姨的初见。那是在一个蛮荒落后的村子里,尤遵所谓“女卑男尊”之道,男儿是光宗耀祖家里顶梁柱,女儿则是不值一提赔钱货,于是成了堕女胎杀女婴的风气,久而久之村子里女少男多,为了传宗接代便不得不从外面买进女人来。曾经年轻的周姨游历至此,不免怒极,要救出那些被拐买虜役的女子,却寡不敌众、被人暗害。
“我年轻时虽然胆大,却也鲁莽,行事之前若肯多长一个心眼,也不至于轻易给人迷晕了去。不过嘛,还好我自小‘野人’一个,从没得到了甚么教养,便也不遵甚么世道,说到底一身孤勇,便是草莽。若要打我,我千万个不怕;若来骂我,我一张嘴只骂得更脏,至于其他的甚么腌臜手段,我也从没放进眼里过。嘿嘿,老身我浑身上下就是骨头硬,若是敢来,那咱们就试试看!瞧瞧是他们先将我这骨头打折了泡软了,还是我现将他们这个脏地方洗净了烧光了!”
周姨从未屈服,亦从未停止过抗争,那村里的男人兴许一开始并不将这当回事。直至周姨渐渐联合起了村里的其她女人,成了这个最落后村里最先进的一股力量。
事物总在腐败中孕育新生,最残酷的压迫中也滋生着最顽强的力量。没人知晓周姨曾经经历了多少次的失败与绝望,然而当她抬起头来时,任何人便休想从她的面容中瞧出分毫的犹疑或惆怅。一开始,她带领着自己的同盟躲进了据说有恶虎栖息的山林中,利用陷阱和自制的暗器伏杀前来找寻的男人;后来她们抢占了山下的房屋,敌进我退、敌退我扰,以此为据地向外扩张;再后来她们砸了那村里不许女人进的祠堂,又险些砍掉那男村长的头去……
不过,也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周姨便在某次“失蹄”之时被擒了去。村子里的男人大喜过望,声势浩大要将她作妖女烧死。
但她仍旧半点不怕,妫越州到时,她还在大声嘲笑焚烧台下观刑的男村长“骟有骟报”。
“多谢你来,”周姨显然也回想到了曾经,便握紧了妫越州的手,“不仅仅是为救了我。”
妫越州凝视着这位前辈沧桑却又明亮的双眸,缓声道:“不,周姨。多谢你——多谢你在。”
妫越州在这由虐文小说衍生出的世界中游历久了,总难免有愤世愱俗之伤、哀怒不平之意。尤其是在前期剧情难改之时,纵使她从未更改过自身信念,可眼见沈佩宁等懵然不知便下滑而去又岂能不忧不愤?
世风如此,可难道便该事事如此?
妫越州始终庆幸她及时救下了这位终于给了她不同答案的人。
“可惜我老了,”周姨不无惋惜地叹息道,“老了便容易生病,连带着经年旧伤,我生了一身的病。小问都快愁坏啦,可有甚么办法呢?神医难道便能逆转生死么?我总是不忍看她、看你们为我难过的样子。”
妫越州却猛然转过头去,迫使自己去看那灼红欲燃的落日,心中又想起了她带着周姨她们初来桃花村定居的那日。许多的她们互相簇拥着、喧闹着,周姨便在领头大笑。那时的夕阳是否也如同今日一般,刺眼却又辉煌?
这厢,许是说了许久的话终于乏累,周姨便将头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肩上。
她叹了口气,却终于笑着道:“小州,继续向前走罢。”
第49章 “还往哪里去?”
妫越州是在入夜之后听到了小真的叫声。
从素家庄出发时,小真比她们先行一步,想来此时便已将信传递给了她的主人。
妫越州抱着周姨,转过身,果真在不远处的灯火中看到了她们。
“周姨走了,”她顿了顿,叫出了对面人的名字,“姜问。”
在高处,入夜之后的寒意总是分外鲜明,连带着在风中的照明的灯笼仿佛亦被侵袭。姜问的脸便在明灭不定的灯影后,她没有说话,只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小真从她的肩头飞起,在妫越州的身侧盘旋,随后收拢翅膀,停驻到了她的肩上。小真侧着头,用金黄的眼睛观察着老人的睡颜。
她们一同走进了木屋中,将烛火点燃。
“周姨不许人为她办葬礼,”姜问道,“她说不爱看我们苦着脸的样子。她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就在后山。”
妫越州将周姨放到了她的卧榻之上,闻言便点了点头,又问道:“她……等了我多长时日?”
姜问道:“不算太长。她也不想等太长,‘回光散’只有五日的功效,好在你赶上了。她同我们,同这里的人已经一一告了别。”
妫越州又点了下头,她想到了甚么,便开口道:“长安她们,我请了朋友送,大概会晚两日到。”
姜问“嗯”了一声,道:“两日后,正巧同时参加你的继任礼。”
妫越州怔了下,转眸看她。姜问已经坐在木屋内的唯一一张小桌上,手中拿着一个葫芦在向茶杯中倾倒。然而那里面装的却不是茶,而是酒。
“难道周姨没有说?日后这村里该是你做村长了,”她并未抬头,不疾不徐的声音便随着酒落声响起,“从此便好好守着这里、守着姊妹们,不是么?”
妫越州同样盯着那凝落一线的酒流,却道:“我不能一直留下,你知道的。”
姜问收起酒葫芦,便终于抬眸望来。她有一张十足温和的面庞,这种温和却不是心宽体胖一般的舒泰、或者毫无主见的怯懦,她的眉宇间总含着几分忧愁,眼底的神采却始终宽宏而包容,两者相遇,神态里便释然呈现出了某种悲悯,润物无声。
“为甚么不?”她道,“你需要好好休息。”
妫越州却笑了一下,望着她道:“你如今说话也学会委婉了?”
毕竟两人初遇,姜问的第一句话便是:
“你快死了。”
那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死里逃生的妫越州告别了任晓芸,孑然一身踏上了回灵霄派的征途。那时她心中想的是:“管他大爷的剧情!若不将那姓葛的碎尸万段,我誓不为人。”
要除那江东三恶原本就在计划之内,然而她却没料到那位“师傅”竟已同他们暗中勾结,又故意设下陷阱只等她入瓮。她总归年轻气盛,又自以为手握剧情,便难免心高气傲,却不料狠狠栽了个大跟头。纵使最终取胜,却也落得重伤,曾经一次次铸就的青罗刀亦裂为碎片被流水冲去不知所踪。她从碧波沉沉的涧底爬出,也不肯多管系统突然“诈尸”在识海中发出的阵阵警告。
【经检测宿主身躯已陷严重损伤!外伤累累,毒入肌理,失血过多,急需有效救治——耗费能量暂时为宿主护住脏腑中——注意,宿主身躯陷严重损伤!请尽快获得有效救治——耗费能量暂时为宿主护住脏腑中——请尽快获得有效救治!】
【待我先将那贱人砍死再说。】妫越州对此冷静回复。
于是她一路快上加快,途中实在渴了才去了一间茶肆歇脚。姜问便是在此时与她相遇。
妫越州行色匆匆,在一开始并未注意到一旁白衣女子默不作声的观察。等她放下茶碗,才见一只悬在腰间的葫芦悠悠飘了过来。
“你快死了,”那葫芦的主人开口道,“还往哪里去?”
妫越州的视线便从葫芦上移开,抬眸定定看了她一眼,并未认出这便是近年来已接过“神医”名头的女人。她扯了下嘴角,问道:“找打么你?”
姜问闻言却不恼,轻轻地落座在她的对面,出声道:“常人这样的伤势早该倒地动弹不得了,你却奇怪,还能跑能跳的。”
妫越州问:“你是大夫?”
姜问便点头,又道:“我在等你。”
妫越州的目光便再度落在了她这张温润宽和的脸上,却只是稍稍停留,随后便丢下茶碗,起身欲走。
“有人求我来救你,”姜问依旧以她平缓的声音开口道,“她很愧疚,希望能弥补自己的过错。”
她转头望着妫越州突然停顿的身形,继续道:“至少她从来不希望你死。”
妫越州并未回头,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却是回答了姜问最初的那个问题:“我要找人,亦杀人。”
姜问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接着道:“她废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了我,恳求我千万能将你救活。她曾经去过崖底,可那时你已经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因而我便来到了这里等。”
妫越州兀自平复着肺腑间伤口的隐痛,她想了想,问:“那她呢?”
还未等姜问回答,她却又道:“算了。”
妫越州不得不叹气,她转身直视着姜问的双眼,问:“你能救我?”
姜问向她露出微笑,却坦诚道:“见你之前,尚有五分把握。现在么,大约两分都不剩了。”
妫越州没忍住也笑了,然而一笑,浑身的伤口便撕扯着生痛。于是她收起笑容,又问道:“那么是你想救我?”
姜问道:“初初来等时一般。但如今已是第三天了。”
妫越州怔了下,视线转开,随后又落到了她的葫芦上。姜问便将那葫芦解下,晃了晃问:“你想喝酒么?”
妫越州微微皱眉。说来也是稀奇,身为江湖人,她却滴酒不沾。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她长居灵霄派的这些年,实在见惯了亦深恶男人们推杯换盏时自以为豪放的作态、以及他们以酒为借口时的放纵丑陋和刺鼻的酒臭之味。二来,也没有女人愿同她饮酒。于是她再度坐了下来,心想着只尝一口,之后再赶路也并不妨事。
然而她到底高估了自己,不到半盏的桃花酿便已令她倒头睡去、人事不知。
“因为如今我已实在没有把握了,”小桌旁,姜问饮起酒来如同喝水般自然,她望着妫越州道,“当初你的伤势,最为棘手之处便是那渐渐侵进肺腑的剧毒,尽我全力也不过能以药力将它暂时压制,可经年累月它如何不损经脉?连带着你的旧伤犹不能好全,且易为外毒侵诱。现而今好在你尚能御以内功修复,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只怕反而易因‘虚不受补’而致经脉爆裂,走火入魔。”
妫越州眼神转向别处,淡然道:“不会。”
姜问却道:“倘若你还将我当个大夫,这话便说不出口。”
她怒火渐生,然而眉宇间总是诚挚而温和的,缓声继续道:“这些年来我用尽了法子,也不知劝过你多少次‘武功愈高、风险愈大’,可偏偏是你这样执拗的性子。更何况每出门一次,便少不了逞凶斗狠,可知这尽如履冰临渊?现在想救的许多人都救了下来,又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一个隐秘的居所……你且停一停,难道不成么?”
妫越州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小问,你以为真有‘守成’之法么?”
姜问蹙眉,听她沉声道:“只要蜗居于此地,将想救的人通通救来,自此不问外事,便能将它打造成为桃花源?可谁能保证这里永远不会被发现?谁又能保证这里不会被侵蚀、围剿?说到底外面不是空无一物的,且它们永远在虎视眈眈。这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何谈居中对等之道?”
姜问沉默许久,她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是……你想怎么做?”
妫越州却未曾直接回答,反而问她道:
“明坤神剑,你所知多少?”
第50章 “这不是我爹!”
“……那在素明舟手中时,其锋芒之锐犹未显露,可一旦落到了她的手里……”
均州境内,灵霄派一行人刚寻到一处客栈落脚。那一夜他们落荒而逃,马不停蹄,待到终于快赶至灵霄派地界时,才敢长舒口气,将一路悬着的心微微放下。眼下,因吴叁风及于辉等人伤势再拖延不得,他们忙使人去请了老道的大夫。等待期间,犹有余力的几个男弟子瞧着客房中师兄们面色苍白、神志不清之态,不免心有余悸,便借着闲话之时将一腔仓皇尽数吐出。
“不错!她武功再高,总有力竭之时,然而谁能料到那明坤神剑竟会为她所用?!唉,也不知今后江湖又会陷入何等动荡!”
“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旁人姑且算了,灵霄派门人竟也给个女人吓破了胆!嘻嘻,可笑、可笑!”
“甚么人!”弟子们听得此声,忙拔剑相应,却见客房外竟是一邋遢老者,晃晃悠悠便推门而进,他身后还跟着灵霄派外出的那几位弟子。
“这……师兄莫急!”有弟子忙解释道,“这是我们寻来的大夫。”
“大夫?”领头持剑的弟子皱眉打量了一番那老者的体态衣着,冷笑道,“我看着是叫花子还差不——”
他话还未说完,却听得“啪”的一声,脸已被重重掴偏了去。谁也没看清那老者是如何动的手,只能见他须眉压下,好似已然动怒。
那弟子不可置信,继而怒发冲冠,正欲给这老叫花子一点颜色看看,却给师弟们忙上前拉开。那老叫花便施施然走到了吴叁风的病床前,伸手探向他的脉搏。
“师兄,师兄!不可不敬啊,”有师弟低声道,“这位老前辈本领颇高,我与刘师弟的内伤便给他一眼瞧出后治好的!他尚能看出我们是灵霄派的弟子,这才愿跟来为两位师兄治伤啊!况且……”
那被掴了一掌的弟子只觉脸上胀痛不止,恨声道:“甚么前辈!这老东西指不定会摆弄些障眼法罢了,再不然便是邪道中人!让他去治,焉知不会害了师兄们!”
说话间,旁人只见那老人握住吴叁风的掌心,紧接着他原本无甚血色的面容竟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头顶亦缕缕冒出热气来,便知这老者恐是渡以内力相救,已令吴叁风转危为安。
这下再无人多言。那老者同样为于辉治疗完毕,这才起身。那被掴了一掌的弟子面上难堪,众目睽睽之下,正想忍气吞声勉强致歉,却不防自己的手竟也给那老者捉了过去。
紧接着他只觉肺腑灼热、经脉发麻,体内真气游走,隐伤竟得以疗愈修复,不多时便重重呼出口气来。
“晚辈有眼无珠!”这弟子内伤复原,再不敢异议妄断,忙抱拳道,“还往前辈大量!敢问前辈与我灵霄派可有渊源?”
会有此问,是因为他见这老者竟懂得灵霄派以掌心太渊穴渡气之道,且他的真气似乎与他们所修习内力功法如出一脉。这弟子暗暗猜测着老者身份,却不料对方一开口却令众人瞠目结舌。
“‘渊源’?哼,看来葛登那个孽障到了没将你们教得太过有眼无珠!”那老者缓声开口,与此同时一阵难喻的威压却在片刻间笼罩了整间客房,直令人气息凝滞、两股战战。
他道:“他当日为盗我功法暗算于我,今日却也死在了自己徒弟手中,嘿嘿,岂不恰巧应了那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原来这老者正是灵霄派的前任掌门,葛登之师,姓连名奇。当日他收下葛登为徒,本也欣慰于他天赋异禀、必成大器,谁知这徒弟却包藏祸心,不仅将他所独创的天魔引功法盗取,还趁他闭关前来暗算。他未做防备,一时不察便遭其所害,在突破的紧要关头气息行差踏错,功力逆行竟致走火入魔,又被那孽障趁机打下了山崖。而后虽侥幸留下一命,却也因功法反噬而致内力瘀滞、经脉闭塞,头脑昏沉,形如废人。若非在偶得清醒之时听得葛登之死,大喜过望之下竟突破迷障,又将那淤积闭塞的功力导出,他又如何捡得回命来?
灵霄派弟子听他说得原委,面面相觑,一时只难以置信。葛登生前积威甚重,颇得敬仰,旁人自然是难以将他与背信弃义的小人联系到一起,如今乍一听闻,自然觉得不可思议。
连奇老谋深算,岂能瞧不出他们所想?是以他不仅将灵霄派地貌、建筑、人事皆一一道来,又问及曾经在灵霄派的前辈弟子,便听得这群小辈已然动摇。不仅如此,他尚又说出了明坤剑的秘密——却又比他同那偶遇的赵氏父子谈及时更深一层了。
“旁人只道那明坤神剑威势逼人、力压百兵,却不知以它神力填山倒海易非难事!当日那妖女恐怕是特附以内功相震,故弄玄虚,这便吓得尔等弃甲曳兵了罢!若非如此,那妖女旧伤既发、寡不敌众,胜算又有多大?嘿嘿,若参透那明坤神剑奥秘如此简单,铸剑山庄又何必代代相传那神剑‘秘册’以钻研?”
“铸剑山庄?”
“不错。那铸剑山庄前任庄主,楚啸,曾与我相交,言谈间便提起这‘秘册’一事。我本该应他之邀共同参讨,岂知天有不测竟被那逆徒所害!!!”
众人听罢,不谈心中究竟信了几分,面上却皆已分外信服,只恭请师祖回灵霄派主持大局。连奇自然抚须应下,不过临行前,他且指派了一弟子携带信件前去铸剑山庄拜访。
然而千里之外的留州,铸剑山庄却早已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此客人前来拜访倒不是为那神剑秘册,而是为了另一桩令人匪夷所思的奇事。
“还请楚伯伯能赐闭气丸解药,助晚辈救回我父性命!晚辈当牛做马也当报答您的恩情!”
这人正是自素家庄地道逃脱的素是然。他为父所救原本十分悲痛、行迹若狂,可待他将将冷静下来之时,脑中却终于灵光一闪想到了曾经父亲提起过的曾从老神医那里所购“闭气丸”一枚,服下可闭气关脉、佯若已死,实则却能从重伤之下抢得三分生机。这闭气丸可令人假死七日,七日之内须服下解药才可回醒。素是然趁夜盗走素明舟“尸身”,却未曾从他衣物之中搜到任何药物,他亦深惮妫越州威势,实不敢再大张旗鼓找寻,便索性向铸剑山庄赶来。
原来闭气丸十足珍贵,当年的老神医穷尽心血才不过炼得该丸药及其解药数枚,除了素明舟以高价购得,便是铸剑山庄楚柞曾得其所赠。素是然曾听其父提及铸剑山庄庄主古板顽固却也最执“正道”,便将期望放到了此处。
“贤侄快快请起!”楚柞连忙将他扶起,果真应下,“正道中人,和衷共济再无二话!我这便令人去取,你且稍后。”
素是然感激涕零。楚柞见他右臂不便,问及才知竟是为那妖女所伤才缠了绷带,不免同仇敌忾,又力邀他在铸剑山庄小住些时日。
不多时,楚夫人已使人将那闭气丸并解药送来,素是然便忙带着解药前去将父亲藏身之处,楚柞亦紧随其后。到了才知那竟是在一户人家的后院,其中的一处小屋许是用来闲置货物,光线十分晦暗。素是然便从那暗处拖出“父亲”的尸体到了光下,正欲喂药之时,却手上一颤,任由那解药悠悠坠地、陷入灰尘。
“不!不!”他按头大喊道,“这不是我爹!!!”
第51章 “妙极!好极!干得漂亮,血债血偿!”
宋长安带人赶回桃花村时,同样是傍晚。同行人中不仅有迟不晦、沈佩宁,还有方青方红两姊妹。
有迟不晦在,这一路自然是顺遂平安。然而宋长安一看到桃花村的村口,只恨不得从马背上跃起庆祝,原因无她,实在是这“千金不晦”有些烦人。
按说这位前辈武功高强,不说该如州州姊一般气度不凡,也该有武林高手的风范在。然而她这一路上跳脱不已,不是鼓动着沈佩宁和方青打一架,便是去抢明坤神剑来看,再不然就是在宋长安耳边念叨起妫越州的“丑事”,将几人吵得烦不胜烦,也就是方红能略略得些清闲。
眼下终于走出迂回蜿蜒的小道到了目的地,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宋长安与沈佩宁同乘,一马当先便向村口奔去。方青方红姊妹紧随其后。迟不晦独乘着之前妫越州留下的那匹马,这会儿倒是不紧不慢了起来。
“姨妈!姨妈!我回来啦——”
宋长安人还未到,声已进村,紧接着便从马上翻身而下,一个猛子扎进了自村口循声赶来的人怀中。
“你这孩子!”来人被扑得身子一歪,眼里笑着,嘴里却埋怨,“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丢下个纸条就不见了踪影,可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姨妈我错啦!”宋长安拉长了声音,缩在她怀里道,“我就是想出去瞧瞧——周姨也同意来着。再说,我见你总是在想霓姊姊,这才也想去找找她呀!”
搂着她的女子微微一愣,方抚着她的鬓角将她松开,正欲说些甚么,余光中却又见一人已跟来了身侧。
宋长安同样瞧见了,便从姨妈的怀中退出,大睁着双目瞧着来人,嘴巴张了张,惊讶道:“咦?!你、你、你是——”
来人正是宋霓。她早便听母亲提起过还有一个小妹名叫长安,如今见到了自然惊喜,只不过她到底不是活泼热烈的性子,亦不习惯在面上露出太多表情,便向宋长安点了点头以示友好。
“这便是你霓姊姊,”方才搂她在怀的姨妈正是宋霓之母宋瑜娘,她捉着宋霓的手同宋长安的交叠,柔声道,“你们姊妹俩终于见上面啦。”
宋长安喜笑颜开,又凑过去围着宋霓打转,扬声道:“霓姊姊!你长得同姨妈一个模样!我是宋长安……”
宋瑜娘便留着她们两个闲话,继续上前,对沈佩宁几人道:“几位远道而来辛苦啦!小州早已嘱托过,且请姊妹们随我进来罢!”
她生得一双弯弯笑眼,语气又随和亲切,便很容易令人生起好感来。沈佩宁原本呆愣愣地瞧着宋长安同她们亲人团聚,现在却又默然垂下眼去,一言不发地自马上下来。
方红方青紧随其后。最迟的还是驱着马蹄嗒嗒走来的迟不晦,她见了宋瑜娘,倒也乖觉,翻身下马后便问了个好,紧接着便是道:“大姊,不知妫越州身在何处啊?”
宋瑜娘道:“小州身体不适,尚在庄中修养呢。我这就带着几位去见她。”
迟不晦心中一动,暗道:这岂非是我一雪前耻扬眉吐气的绝佳时机?于是面上愈发彬彬有礼,快步便随着宋瑜娘进了庄子。
进来之后,才觉稀奇。迟不晦本以为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了,可确实从未听闻过哪处村落竟似乎全由女子组成——男多女少的“光棍村”倒是不少。从村头到村尾一路行来,眼中所见皆是女性村民,半点也闻不着男人的臭气,女人们三两结伴坐在宽阔敦实的房屋前闲聊,神态间是外面难瞧见的舒展自然,有人遇见她的目光尚且回以友好一笑,还有人背着长矛仿佛正从山中打猎回来,见到几人神情便有些警惕,便上前问宋瑜娘道:“瑜姊,这些是谁?”
宋瑜娘便道:“是小州的朋友。”
于是那猎人不再多话,掀起眼皮又深深瞧了迟不晦几人一眼,便转身走了。
“我这妹子是从前是云州古达村的人,是跟着周姊过来的,”宋瑜娘解释道,“那村子里不仅有爱吃人的男人,还有为虎作伥的女人,所以她对生人总十分小心。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迟不晦等人闻言便是一愣。方青陡然间想到甚么,便问道:“我听说,妫大侠在云州屠村之事……”
宋瑜娘转头瞧她一眼,有些讶异,冷笑着解释道:“那么个不将女人作人的地方,还有人为它喊冤么?这里的大部分人便都是小州和周姊从那里带来的,是她们齐心协力又建了这桃花村。后来么,我们又到了。”
她不等人反问,便继续道:“我们便是从前在青楼里做皮肉生意的女人。”
沈佩宁忍不住讶然,抬眸向她望了一眼,心中便回忆起了曾经与妫越州有关青楼的那番争执,不知为何心中已涌现出乱糟糟难梳理的愧然。
“——到底是先有的伎女,还是先有的僄客?”
“……那里的晚上灯火通明,因为晚上才是‘爷儿们’寻欢作乐的好时候。他们玩得花样多,老鸨便调教出各式各样的‘姑娘’以供挑选。有人为了挣条命铆足了劲,可挣不上的被草席一卷丢进河里,挣得上的战战兢兢想盼个良人为她赎身出去……”
“——贱的究竟是哪一个?!”
“……不说出去了的尚且不被当个人看,便是苦熬着心血的又有多少被那些个男人当成个乐子取笑戏弄的?我有个姊妹,不仅给那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情郎’骗光了私房钱,质问时还被他活活打死了。哈,那男人还是个‘风流浪子’、‘多情侠客’。至于伎女的命么,人人都说是贱的——那我们便要认下这份贱么?”
宋瑜娘缓声道:“我认了许多年,终于不想认下去了。所以那个‘浪子’来时,我便同几个姊妹一同接待了他——浪子么,总爱玩些新鲜的——我们下了迷药,用绳子勒死他。可惜他到底强健又有武功,我们难敌,还是长安妈豁出了一条命去……我们把他的尸体砸成稀巴烂,笑着把他的肉泥摔到那外面客人的身上……再然后,再然后是小州来了。”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曾经的回忆污浊不堪,重新置身其中时连呼吸都觉艰难。然而迟不晦听完,却已“啪啪”鼓起掌来,她扬声道:“妙极!好极!干得漂亮,血债血偿!这方是‘怒杀狂徒仇得报,远逃旧地梦新园’嘛!”
“——奇了。”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便见妫越州已自村尽头的一处房屋中走了出来,同分别前相比她的身形仿佛消瘦了些,面色上犹带几分苍白,然而神态中总还无虞。
“想不到你竟还识得几个字?”她笑道。
迟不晦扬眉一笑,挥掌便欲再同她较量一番,可耳朵一动,又听得自妫越州身后疾步而来的脚步声。定眼一看,才知是一白衣女子,她面带随和,先向着几人笑了笑,随后便向妫越州唇边递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妫越州眉间一动,便听到姜问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喝。”
第52章 “你与桃花村一样,总还有很长时间。”
妫越州不想喝药。
归村之后,便是再推脱,姜问也是要诊脉的。果真她诊完后,各式各样的药都给妫越州尝了个遍。眼见她并无丝毫好转不说,内里状况似乎还要更差,姜问则更是忧心如焚,半点不肯松懈。眼下这碗浓黑中冒着热气的汤药便是姜问耗费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刚刚熬制而成。妫越州远远听得见她的脚步声,这才抓紧从屋内遁走;姜问猜得到她的心思,熬完药便径直追到了外面。
“喝。”姜问再度提醒。
迎着对面人表情各异,妫越州无奈地要接过药碗来。可正在此时,宋长安的声音却跌跌撞撞地插了进来。
“姨妈!姨妈!州州姊!”她再度扑到了宋瑜娘的身前,“刚刚霓姊姊说——她说周姨……周姨真的走了么?”
见宋瑜娘缄默点头,宋长安大力摇头,眼泪却夺眶而出,道:“不可能!我走时她还好好的,再说了不是还有州州姊,州州姊每回给她渡了真气,周姨总要好一些的,州州姊——”
妫越州凝视着宋长安的泪眼,张口却不知该说些甚么。
“因为周姨老了,”这是姜问缓声道,“她不愿再继续等下去啦。”
人老了便是这样的坏处,曾经潜伏在身体各处的陈疴旧疾便不容忽视地齐齐涌现,一开始还不过是普通的风寒,可是风寒所引发的却成了令人束手无策的痼疾。或许依靠着妫越州,周姨总还能熬过更长的时间,可这样的时间于她而言早已了无意义。
这样的抉择对于她身边的人而言总是难以接受的。因此姜问在给出“回光散”的第二天便给妫越州寄了信。妫越州急身赶回时,脑中所想的何尝不是“尽我所能,也要让周姨多留一些时日”,然而却在见到她的那刻霎时明了为时已晚。
“周姨还为你留了信,”妫越州找回了声音,抚着宋长安的肩膀道,“就在她的枕头下,去看看罢。”
宋长安抹干眼泪,重重地点了下头。她并不是未曾经历过离别的孩子。
望着宋长安背影远去,众人一时间皆沉寂下来。沈佩宁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可见到妫越州脸色苍白,一时间却也想不起其她。迟不晦却是最受不了此等氛围的。
姜问叹了口气,却突感手中一空,那药碗竟被人夺了过去。
“这是甚么?”迟不晦凑近碗中看,片刻后便皱眉苦脸地将它拿开,“好苦!”
姜问柔和的脸颊上倒是不见一丝怒气,闻言便道:“这是药。”
迟不晦挑眉打量她一番,好似明白了些甚么,恍然道:“你是小神医姜问?原来你们也认识!我就纳闷妫越州天天在外面寻衅生事还能好好活着呢,原来是你在啊!”
姜问道:“我是姜问。不知‘小’字从何而来?”
迟不晦道:“自然是因为我见过你那师父,不对,是师母——老神医啦,她是老神医,你岂非便是小的那个咯?”
姜问肃然道:“‘千金不晦生死迟’难道是接了谁的任务,竟也同我师母过不去?”
迟不晦余光瞟了一眼妫越州,倒是不意外她能叫破自己的身份,闻言便摆手道:“那时我可还不是‘千金不晦’呢,是你师母为我瞧过病哦。后来你那大逆不道的师兄出逃,我本想用他项上人头还此人情,不过嘛……”
“师门丑事,岂敢劳动旁人。”姜问摇摇头,神态中一派不以为意的沉着。
迟不晦闻言,倒是大睁着眼睛瞧她一会儿,随后才嘻嘻一笑,又对一旁默不作声的妫越州道:“怎么回事?你竟不动手?难道还改性子了不成?对了对了,你还未喝药是不是?来,让我喂你——”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药碗早已旋身向妫越州袭去,不仅如此,她尚且趁机又从袖中探出一枚钢刺,挥手便向对方发去。如此异变,宋瑜娘等人未曾预料,便难免发出一声惊呼。
就在那惊呼悠悠坠地之前,妫越州却早已闪身而动,旁人只觉一阵风略过。紧接着便是迟不晦一手被拧在身后面带不满的样子,妫越州另一手端着那汤药,深吸口气终于一饮而下。
“切,我还以为真受伤了,这不是诈骗么?”迟不晦挣扎着埋怨道,“我这样的冤大头,还替你送了姊姊妹妹的好几个来——”
妫越州将那药碗丢给姜问,道:“想来你身负任务到底不好言而无信,不如咱们……”
“等等等等等!”迟不晦忙用巧劲将自己被擒住的右手挣脱开来,一下又跃到几丈外,扬声道,“再怎么说你也是需要喝药的人,我正经与你打岂不是恃强凌弱?”
这话一出口,就连方青都没忍住瞧了这黑衣女人一眼,只觉这人的脸皮之厚确实令人啧啧称奇。然而下一刻,她便被迟不晦拦住肩膀,向前推了一步。
“你不是说这小丫头够格当我徒儿么?不如就我教她几招,来跟你那个‘不姓琴的’徒儿打一场,敢不敢?”
妫越州顺着她下巴所指的方向,便瞧见刻意同她回避视线的沈佩宁。
“我叫沈佩宁!”沈佩宁突然出声道,“我不打。”
“嘿,莫非你这丫头怕输不是?”
“不怕输。就是不打!”沈佩宁梗着脖子喊完,便抛下众人继续向村尾跑去。这桃花村本就不大,与村尾相连之处便是连绵的山丘,山上尚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林木,只不过因时令原因却都是光秃秃的。
沈佩宁一路推开那些拦路的枝干,快步而行,直至到了一处小山丘的山顶。她解开佩剑,便盘膝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天际,仿佛是借着那熔金落日来平复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明明耳边也未曾听到甚么动静,鼻间亦闻不到甚么气味,周边的一切都与之前无异,但沈佩宁就是能觉察到:她来了。
于是她不必回头,便出声道:“你是不是快死了?”
话音飘扬许久,却没有任何答复,她这才拧过头去,却见妫越州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身后,目光同样落在了那天边的夕阳上,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方低眸瞧来。
“你便是为这个不高兴?”她问道。
“不是!”沈佩宁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恨声道,“我是怕你死得太早,叫我终究报不了仇!”
妫越州挑眉道:“就你这功夫,等你来报仇恐怕都是给我延寿了。”
沈佩宁怒瞪她,几度要拔剑,只好强力按捺住。
“也是,还有人要拜你为师呢,等着继承你的衣钵,”她冷笑道,“你自然瞧不上我!”
她想了想,“啪”的一声便将那玄铁剑摔在地上,独自抱着明坤剑道:“还不叫你的朋友、还有你的好徒儿来打我啊,你们最好便将我打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妫越州拧了下眉,这回是当真不解了,便问道:“她不过就是让你去比试比试,怎么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打我——在路上她突然就打我!她还嘲笑我的名字,”沈佩宁道,“她抢我的明坤剑……”
话不过说出口半截,反应过来的她便狠狠地咬了下唇,将剩下的一切都吞回腹中。沈佩宁本意并非如此——至少她深以为这绝不是她的本意,她既不该示弱,也不该如此控诉。
于是她抹了把脸,恶狠狠地再度瞪了妫越州一眼,蓦然又背过身去。
妫越州似乎叹了口气,出声时却说起了同之前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个话题:“这里才建了很短的时间。”
沈佩宁耳朵一动,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她不愿开口去问,便佯作甚么也听不到的冷酷模样,绝不回头。
妫越州自然能看得出来,便自顾自继续道:“沈佩宁,你与桃花村一样,总还有很长时间。”
“今日不胜,总还有来日方长,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么。你要取胜,便要先经过失败。在你日后的时光中,总会有千千万的成败如影随形,你也会从中见到更多、感受更多、记住很多,不负此生,才算快意而活。这便该是你的人生。”
沈佩宁听着,原本怀抱着明坤的手已经用力收紧,一时间她的脑中似乎闪过了千万思绪,又仿佛只是空空如也。哪怕她拿起了剑,也从未对自己的未来有过太多畅想与规划。她只是拿起了剑,然后去寻找妫越州的方向。
——这总比以前好得多。
“那你呢?”她最终还是问出口了。
“我?”妫越州笑了一声,淡然道,“我总会成功的。”
第53章 “这明坤神剑,难道不正意指我辈当兴?”
在妫越州与沈佩宁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方青与妹妹一同听完了宋瑜娘讲述周姨的故事。她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却实在与这世道长加传述的女子篇章截然不同。因此,不仅她们两个听得全神贯注,就连无聊候在一旁的迟不晦都装作不经意似的竖起耳朵。
“村里的女人全都搬到了这里么?”方红问。
“大部分,”宋瑜娘答道,“长安告完别,人便齐了。今晚,便是为周姨下葬的时间了。”
方青等人提出同去的要求并没有得到拒绝。因此到了晚间,她们默默地跟了过去——在密集的人群中,这几个生面孔其实并不起眼。而在火把微微摇曳的光芒下,下葬的整个流程简单到了不可思议:妫越州将周姨的棺椁安置到了提前掘好的坟墓之中,随后旁人便陆续地一人捧起了一抔土,盖于其上。
她们便是这样送了周姨最后一程。
等到桃花村中的最后一人为那坟包铺上黄土之后,方青便带着妹妹从人群中走出,却感到另一侧同样有人站了出来。沈佩宁瞧了瞧她,同样有些意外。两人并无交谈。
但显然两人之间的“相安无事”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因为迟不晦在给周姨奉完土后又开始了她的鼓动。
“方青,你是不是想拜妫越州为师?”她对方青私语道,“她为何不收你,你难道没想过吗?”
方青迟疑道:“想来……是我未曾达到妫大侠收徒的期望。”
迟不晦点头道:“不错!她那个人嘛,鼻子恨不得翘到天上去,收徒当然也是高标准啦!你之前是差了一些,可若能将她一手教出来的小徒儿打败,难道还勾不起她的兴趣么?”
方青心中一动,道:“琴……沈姑娘,当真是妫大侠的徒儿?”
迟不晦道:“我都试出来了,还能有假?再说,你没见她方才护成甚么样?分明是那小丫头气性大,她还不问一二三四五的就来打我!还好那根刺我没上毒,真是的,这该死的女人……”
方青瞧她揉着头咕哝,便想起妫越州在沈佩宁走后便随手将那钢刺弯成环敲在迟不晦额头的画面,有些想笑但万幸忍住。
“不过她说的没错,”她暗道,“倘若我能打败妫大侠的徒儿,总能叫妫大侠看出我的决心与潜质来!”
迟不晦见她意动,便扬眉一笑,又转身向后方的沈佩宁走去。
如今已至深夜,葬仪已完,纵然在后山尚有人持着火把守灵,其她的人大都各自散去。妫越州与宋瑜娘等人好似有要事相商,便在为沈佩宁几人安排好住处后先行离去。因此只有她们几人走在前往住所的路上,纵然前后相隔了一段距离,想要说话却也不难。
“喂,沈丫头,一个人呐?你老师不怕我欺负你了?”
沈佩宁装作没听见这话,目不斜视。
“唉,没想到啊没想到,她那么眼高于顶,怎么就收了一个怂包徒儿呢!”迟不晦双手交叉贴在脑后,随着沈佩宁的步伐一边后退一边道,“打不过还去告状,小孩子也没这样的。”
沈佩宁停住脚步,瞪着她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迟不晦扬声道:“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不清楚?方才自己不敢打就跑出去哭的是不是你?打不过就打不过咯,还怕成这样?”
沈佩宁气结,瞧瞧她,又瞧瞧在前方已停下脚步看来的方青,怒道:“谁怕你们——”
“好,”迟不晦显然就等着这句话,立刻打断她道,“既然你不怕,那就明日比,一言为定!”
她们的这番对话,妫越州目前尚一无所知。在桃花村中央的一处房屋中,她正支颐听着宋瑜娘报说桃花村的近状。宋瑜娘胆大心细、做事稳重,自来了这里之后便一直辅佐周姨处理庶务,从未出过差错。
“……靠山吃山,姊妹们又都肯干,总归温饱无虞。每隔三天,我便派人出门探查,并没有甚么外人闯来。至于要教习的武功,你先前留下的《华阳真经》我已督着习完了第一卷,后边便让小霓来帮忙了……小霓。”
宋霓本就一直站在母亲身后,沉默中将屋内的一切细节都尽收眼底——这是多年暗卫的习惯。乍听得名字被唤,她忙回过头来,却见母亲示意她向妫越州说话。宋霓便不自觉一顿,她对这妫越州的感受可谓是又敬又怕,十分复杂,而正面与她相对,不免一时哑口。好在妫越州并不在意,挥手道:“我知道她的本事。若要她来,那自然是够格的。不过……”
她环顾着屋内几人的神色,缓声道:“还要更快一些。我们总不能久居此地。”
宋瑜娘心中一紧,忙问道:“是外面有甚么变故?”
妫越州却摇头道:“不,是我们该抓紧为外面带来变故。”
“如今我辈女子大志难存、武学不兴,千百年来被倾轧折辱、哄骗欺诱,始终不能堂堂正正直起腰来,可堪忍乎?既忍不下,我便要掀了这天去,好叫它逆转阴阳、改邪归正。”
她这话温声细语,话中内容却实如万钧雷霆,直令闻者惊心动魄、久久难言。一室寂静中,宋霓却是率先回神的那个,她情不自禁地望向妫越州的侧脸,心道:“我原以为她不过是要这村中女子皆有自保之力,可也曾疑惑教授《华阳真经》此等上乘功法是否合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州,可这……”宋瑜娘斟酌着出声道,“是否太过冒险?我们……”
妫越州颔首道:“冒险确实是有的,不过如今时机正好,岂可辜负?”
见众人面露不解,一直陪在她身侧的姜问便开口补充道:“是明坤剑。”
“‘坤’者,道而成女;‘明’者,照而光大,”妫越州道,“这明坤神剑,难道不正意指我辈当兴?如今神剑既出,正是天时。神力隐去,却自有我辈女子尽知饮泣吞声的缘故。”
众人闻言,皆心头一震,便又听得她继续道:“明坤神剑的秘密,我势必将它找出。而等真相大白之时,三娘,便是咱们要出去的时候了。”
宋瑜娘握住她的手,道:“小州,明坤……你果真带了回来。”
妫越州道:“不错。”话到此时,她却转头门外的方向道:“既已听了,还不进来?”
随即便听得“吱呀”一声,那门果真应声而开,门外的迟不晦笑眯眯地探进头来,道:“明坤神剑可不在我身上,该不会要将我当涉密者暗杀了去罢?”
她话音未落,沈佩宁却已走入门中,方青姊妹紧随其后。原来她们几人的住处正在这附近。迟不晦耳聪目明,从附近经过时便听得似乎有声,便悄悄探到门外不远处。她是个职业杀手,潜匿的功夫自然相当到家,还一指穴道封住了沈佩宁几人的行动。也是宋霓心神一时被妫越州话语尽牵,才令这几人很容易便钻了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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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佩宁先是瞧了妫越州一眼,便将缠在腰两侧的佩剑解下一个,随后拔剑出鞘。
剑光一闪,旁观者的心神一时皆为其所摄。宋瑜娘最先将视线从那剑身收回,又在沈佩宁等人的身上盘旋片刻,后道:“你已决定了么?”
这话便是对妫越州说的。
可不等对方回答,她却笑了一声,扬声道:“既如此,我宋娘子自然舍命陪之!”
第54章 “改日再战?”
第二日,沈佩宁一早便赶往了约定的地点。她步履匆匆,眼下还带着青黑,自然是一宿未睡的缘故。
昨夜妫越州得知她们约定比武一事,并未出声反对,还让宋瑜娘为她们安排了比试的场地。沈佩宁原本正沉浸在听到明坤属女以及妫越州等人谋划的震惊之中,一时尚未缓过神来。她悄悄去看妫越州的侧脸,只觉从前对她的认识被再度刷新,可又隐隐觉得实在没甚么好奇怪的——她自当如是。她依旧恨她,可有些东西任凭再深的恨意也无法掩盖。
于是令沈佩宁深感惊诧的仅剩她自己。
“我为甚么要配合她?”她后知后觉地在心中拷问自己,“难道就不能不进去么?”
是因为妫越州所说的那番话太具有蛊惑性,还是因为她恰巧是个女人?或许兼而有之,才令她如此轻易便感同身受。倘若蒙住眼睛不听不问正如从前一般,难道不能继续活下去么?可她要的不仅是活着,沈佩宁听见有道声音在说,可我不想跪着。
沈佩宁不是一个笨人,自幼同父兄生活的她或许比旁人还要更聪颖敏锐一些。她能清楚地瞧见差别——从自己和哥哥所被允许得到的那些中窥见男女之间的天壤地别。比如爹爹是顶天立地的,哥哥自然也会成就一番大事业,而她只须乖乖守在阁楼之中。没有人会对她报以期许,只有任何不够“闺秀”的行为会被严厉惩戒。在遇到妫越州之前,她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倘若沈家的儿子是雄鹰,那么他家的女儿就只是被关在笼中的小鸟。然而她终究说服了自己,小鸟兴许也没甚么不好。
可这一切都被妫越州粗暴地打破了,她近乎是残酷地砸破了鸟笼,将一只根本不会飞的鸟丢去了外面的狂风骤雨中。她做不到别的,便又为自己寻了个笼子庇佑——或许她如今会以此为耻,待在李尧风身边同之前并没有多么大的区别——这大约就是父兄一早为她规划好的路。之后妫越州又来了。
现在沈佩宁仍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已站了起来。她会用剑,尽管剑招用得并不算好;她去过了更多的地方,尽管还总是心中生怯。可只要打开那么一小道裂缝,一切的渴望便在她的心中疯狂扎根生长。
她不仅该活着,还要自由地站立而活。
产生这样的想法难道很困难么?
她见到了更多的女人——不是如之前一般可怜的只能被困在鸟笼里生存的女人。无论是素非烟、方青方红、还是迟不晦这个讨厌的人,沈佩宁都能自然地观察并感受到她们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那个念头、或者是梦寐以求。
这是天性,是身为女子生而有之却被打压禁锢的一切。
所以我为甚么不配合?
仅仅是因为对妫越州的恨么?
紧接着她突然想到:可以妫越州的能耐,恐怕她跑得再远亦能将明坤神剑抢过来。
——以她这样傲慢独断的性格。
因此,沈佩宁总算说服了自己,紧接着却又为比试之事心生忧虑。她自我估量当是不会输给方青,然而迟不晦却不可小瞧。她本想寻机再去问问妫越州的看法,不过她身边那位大夫却很是温柔但坚决地终止了她们的对话。
“今晚不要动武,”她对妫越州道,“明日视情况,我会为你少开几副药。”
妫越州沉默了片刻便应下。这倒令沈佩宁颇为讶异,毕竟从她的角度,倒是鲜少见到妫越州这般“温顺”的模样,便暗暗对那大夫多打量了几眼。
“她是姜问,”妫越州懒懒介绍道,“她是……”
“想必你便是那位沈姑娘,常听小州说起你。”姜问打断她的话,对沈佩宁和善一笑,“你可以明早再来寻她,便在今日村尽头的那处屋子里,她今晚仍需调理真气,不好动武。”
沈佩宁愣了下,说不出心中是甚么感受,便别过头要走,不过被妫越州喊住:
“不必紧张,寻常较量,无论胜负,皆有裨益。《惊鸿剑法》中你学过的,只别尽忘了就好。”
于是沈佩宁回了住处,便又将那剑法彻夜温习,待到东方欲晓之时,才去屋里寻了几个早便备下的馒头充饥。她这次带的是自己更熟悉的玄铁剑。
然而等她赶到之时,却见方青已至。不仅如此,她的眼下同样青黑易辨。原来方青同样整夜未眠,不同的是,沈佩宁是为温故,她却是要在迟不晦教导下的“知新”。昨夜她便被迟不晦提溜到了这校场,苦练至今连早饭还未曾用过。迟不晦倒是饿了,一转身便不见了身影,方青本也想离开,却意外撞见了以为黎明时便在晨练的女子,定睛一看,才知正是昨日遇见的身负长矛之人。她深感好奇,便上前攀谈了一会儿,岂知转头便又瞧见了沈佩宁。
“咦,大家竟来得这样早?”
话音传来,正是今日该作裁判的宋瑜娘,宋长安与宋霓皆跟在她的身侧,三人正快步走来。宋瑜娘同两人打了招呼,又见方青身后还有一人,便笑道:“燕回,你怎的也过来啦?”
原来那人正名叫燕回,她对宋瑜娘回以一笑,答道:“也是凑巧,今日有比武,我也想看。”
不仅如此,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消息,不一会儿场外竟三三两两陆续来了观战的不少人。沈佩宁与方青分站校场两头,见此不由得都提了一口气在心头。沈佩宁还要好些,总归多了些经验。方青则是在台下瞧见了给自己加油鼓起的妹妹,才微微呼出口气来。
紧接着,妫越州的身影也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她身旁那个大摇大摆的身影自然便是迟不晦,她正忙着向妫越州叫嚣“等着看你的小徒儿一败涂地!”随即便一个拧身避开妫越州的手,御起轻功便向前跃来。
“人已到齐,若是两位没有意见,那就开始。”
得到肯定回应的宋瑜娘微微点头,借着便吹响了哨子——这是开始的信号。
声音一响,方青便当即出招,挥动长刀便向沈佩宁砍去,沈佩宁眼神一凝,后退一步仰身避过,回身便手腕一抖,长剑刺向对方胸口,而方青侧身躲开,长刀则顺势横扫,刀剑相撞,击出震响。两人的眼睛隔着刀剑对望,谁也没有退让半分。一时间,刀光剑影密密交织,成就一张寒芒大网,将两人的身形笼罩其中。
“说实话,方青倒是蛮适合做你徒儿,”迟不晦在下面点评道,“瞧瞧这粗俗莽撞的样子,我昨夜可不是这样的教的。”
妫越州没理会,眼中所见尽是二人的比试情形。眨眼间二人已经过了百余招,一时间竟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倒令她颇为惊奇。沈佩宁果真练成了几分长虹剑意,稳扎稳打,剑招之势一重胜过一重;方青则悍然无畏,刀身大开大合之中,攻防却都恰到好处,倒显出几分闲云流水的适意。
场上两人酣战不休,沈佩宁心中愈见焦灼,自然是将方青视为了相当实力的对手,也非将她打败不可。突然间,她计上心头,便在剑影之中佯作失手,故意留下一处缺口,果不其然便诱得刀风呼啸而来,紧接着她便身形一闪,趁其不备便将剑刃刺向方青肋下。岂料方青却也身法灵动,如此猝不及防之中尚且收势侧身,刀光却也借机向沈佩宁后背劈去——
“锵!”
再一次刀剑相击,力道之大已震得二人手掌发麻,纷纷借势后退。两人再度分据校场两头,气喘吁吁,余力不足,心知恐怕此战正是平手。
旭日东升,围观者身上已是暖意融融。两人虽不想放弃,可在裁判示意之下也只好先暂时作罢。方青抹了把汗,便几步上前向沈佩宁伸出手,沈佩宁瞧了瞧她,随即伸手借力站起。
“改日再战?”
“嗯。”
方青微微一笑,转头瞧见妫越州与迟不晦仍在原地,便跑过来道:“多谢迟大侠指教……”
在迟不晦表情怪异的“甚么大侠听着好生别扭”抱怨声中,她又转而望向妫越州,踌躇道:“妫大侠,您看我今日……”
“很不错,”妫越州大方赞道,“必成大器。”
说完,她又随口提醒道:“早说了,叫我名字就好。”
方青闻言雀跃不已,心道果真是前进了一大步。不过她向来稳重,又观察妫越州仿佛并无改主意的意思,脑筋一转,便试探着提出了另一个请求。
“妫……妫越州、大侠,燕回姑娘说,她的名字是你给起的。”
第55章 “陆还青。”“陆红晟。”
夜里,方青躺在床上之时,还在回想着白日里与妫越州等人的对话。
她实在不太喜欢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因为它来得十分草率。
在她脑海中有关曾经“家”的浅薄记忆中,只有那么一小段与名字相关。那时她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妹子,听着在角落抽烟的祖父咂嘴道:“又是个丫头!叫甚么都行。她姊是‘草青’的‘青’,这个就叫‘花红’的‘红’,多金贵了。”
后来她妈妈在床上柔声宽慰道:“我生你时正好是春天,草地青青可好看啦。你妹妹是黎明时出生的,那时候天边可红,你见到了不是?因为这才为你们取的名,怎么觉得不好听?”
方青抱着妹妹便不再说话,可等到后来弟弟出生时,她见到一家人手忙脚乱翻族谱、又去问村里识字先生来为弟弟取名时,心中却再度难受起来。不过这次她没有再去问母亲——她的妈妈在弟弟出生后不久便离世了。
她为此深恨“弟弟”,觉得他是灾星,然而家里的其他人却依旧将他当成了不得的宝贝捧着。妈妈被随意葬在阴冷的山里,奶奶还忙着哄她的“乖孙”,爹则要抓紧再娶个女人来。她痛恨这家里的每一个人。然而这恨也没有持续太久,在她五岁时家里发了洪灾,只有带着妹妹去山上摘野果吃的方青、和彼时年方一岁仍在牙牙学语的方红活了下来。
再后来她们便流浪江湖,又进了玄机阁做虜俾,始终挣扎于求生的两人并没有多少识字的机会,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来,于是便背着这名字一路走到了如今。
在她与燕回简单闲聊时,自然便互换了姓名。燕回已经清楚了她们的来历,看上去又对她的刀很感兴趣,在说完自己的名姓后,便补充道:“这名字还是州姊起的,比我之前的那破名‘招娣’可好多了。”
方青便心中一动。
而在听完她诉说原委之后,妫越州果真没有拒绝。方青便又招手叫来了妹妹,并犹豫着轻声补充道:“我妈……我妈她姓‘陆’,山地的那个‘陆’。”
方红也道:“是!我们也要跟妈姓,跟长安小妹妹一样!”
宋长安还未离去,听见有人说起了她的名字,便也“蹭蹭蹭”赶了过来,肯定道:“不错,我妈叫宋瑾娘,我姨是宋瑜娘,我姊叫宋霓。我们一家人都姓宋。”
迟不晦便也插嘴道:“不如就叫‘陆大青’、‘陆二红’!”
方青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方红则没忍住撇嘴道:“那你为甚么不叫‘迟大晦’?”
迟不晦道:“嘿,‘迟大晦’,‘吃大亏’,这可不好听!我要改名,那也得叫‘迟大光’才行!”
宋长安停顿了一下,才道:“那还是‘迟不晦’好听些!你这名字谁给起的呀?”
迟不晦洋洋得意,开口道:“自然也是我自己起的,‘迟大光’也是,不过算命的说‘大光’跟我的命数不合,这才不用。”
方红哽了一下,便扮着鬼脸道:“是不太合,你毕竟干的是暗地里杀人的勾当。”
方青偷偷打她,小心去看迟不晦,她倒也真不生气,故意瞪了方红一眼,见她吓得后缩,便笑嘻嘻地又去招惹妫越州了。
“还没想好——妫大州?嘶,你踢不着!”
将她赶去了不远处,妫越州才缓声开口道:“你出生时春光初露,草木回青,不如就改叫‘陆还青’如何?”
方青愣了一下,继而欣喜若狂,又听她对妹妹道:“红日初悬,霞光万道,叫你‘陆红晟’怎么样?”
“姊,姊,我喜欢妫大侠给起的名!”同一间屋内,另张床上方红同样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又找姊姊说话,“我叫陆红晟呢,那些公子大侠都没我这么好听的名!”
方青思绪被打断,便也转身看着妹子道:“嗯,我也喜欢。”
方红又道:“姊,这个名字还是新得的!旁人一叫,我怕反应不过来,这名字岂不是白起啦,你多喊我几声!”
“陆红晟。”
“哎!陆还青!”
“嗯,陆红晟?”
“是我,你是陆还青吗?”
“嗯,你是陆红晟么?”
“是我!”
两姊妹嘻嘻哈哈又闹了一会儿,自觉已将这名深刻心间。那陆红晟望着姊姊若有所思的侧脸,又轻声问道:“姊,你在想啥?是在想妫大侠明天便要走了的事么?”
那陆还青便肯定道:“是。妫大侠要走的话,我也想跟着去。”
陆红晟道:“可是妫大侠不是说叫我们在这里好生修养么,姊,你还可以可宋霓姑娘一起边学边教那个什么‘真经’呢!我也要学!”
陆还青道:“话虽如此,我总要拜妫大侠为师的,便该时时跟着,学到的才多。那沈少侠不也一直跟着妫大侠么?”
陆红晟低声道:“姊,我当然只道妫大侠很好、很强、很厉害,可是你非要拜她么?她不想再收徒,兴许也是太忙的缘故,还有那大夫姊姊也总盯着她喝药……那迟大侠——‘迟大光’大侠,不也蛮厉害的嘛!”说到后面,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显然是还对一个暗夜杀手自己起名“迟大光”一事忍俊不禁。
陆还青便也露出微笑,等她笑声散去,才道:“迟大侠当然厉害。不过我要拜便拜最强的,而且……我想更多帮到她、她们、和我们。”
陆红晟沉默一会儿,便道:“我明白啦!姊姊,那你知道明日妫大侠她会去哪吗?”
陆还青道:“兴许……是素家庄。”
千里之外的素家庄中,自然也有人在猜测妫越州会来。更确切来说,这人是掐这日子正迫切盼望妫越州能来。
月白风清之下,楚人修发出了浅浅一声叹息。
他已在这素家庄逗留多日,不仅为素非烟清扫势力提供了人手,也并未对她继任庄主一事表示出任何反对态度,然而这新任“素庄主”对他的态度还是戒备中夹杂着三分试探。若非他与妫越州有约一事为真,“卸磨杀驴”之事这姓素的恐怕还当真做得出来——倒也与她那被烧成灰的亲爹相比是不逞多让的狠辣。
“楚少庄主?”
正在他对月兴叹之时,另一道近来熟悉的声音却又突然想起,转眸望去,正是素非烟。
“素庄主。”楚人修淡淡点头。
“楚少庄主何故在此?”素非烟笑道,“啊,楚少庄主挥别前来寻人的铸剑山庄弟子独留此地,想来也是该想家了的。”
楚人修腹诽:寒潭奇毒的解药你犹拖着不肯给全,现在走让我找死不是?他面上挤出个不冷不热的笑,答道:“素庄主说笑了。楚某与人有约,岂可食言而肥?近来……叨扰了。”
素非烟道:“这是哪里的话?州妹的事便是我的事,楚少庄主便是再等多长时间都是不妨事的。只不过……”
她打量着楚人修面上的神态,轻声道:“只不过近来江湖上又兴起了一些谣传,恐怕楚少庄主也会有烦扰?”
楚人修挑眉道:“……我深居简出,倒是不知竟牵扯进甚么谣言,还往素庄主告知。”
素非烟道:“谣言传起来总需要些时日的。楚少庄主有所不知,这谣言正是因那日我州妹荣安堂上大开杀戒而起……当日来人死的死、伤的伤,唯独楚少庄主完好无损,如今,竟还被扣在了在外界看来同她关系匪浅的我这庄里,那些好事者可不就要嚼起口舌了么?”
楚人修听懂了她的意思,深感荒谬,只问:“可知是哪里最先传出此等谣言?”
素非烟又是一笑,望着他叹道:“恐怕……是铸剑山庄呢。”
第56章 “如今敌强我弱,行事又岂能以常理论之?”
“这……是否太过冒险?”书房中,楚夫人面露不赞同,“万一那妖女怒了,岂非将我修儿置于险境?”
楚柞仍在书桌前写着甚么,闻言只道:“我儿智勇双全,如今只要他同那妖女虚与委蛇趁机盗出神剑,便可救我武林于危难之中,焉能不为之?再者,若是那妖女真将我儿放在心里,无论她多么阴狠毒辣,修儿总归有一丝生机。”
楚夫人双眉紧缩,欲言又止,她几步上看便看清了丈夫正在写的书信,原来正是给儿子的:
“……汝及妖女之间,吾已尽知。愿无负父母之望,无忘是武林正道,忌与邪魔外道相结!已于书房中得其青罗刀,何以解之得书即报,勿误也!”
“这、这……”楚夫人一时语塞,便问道,“老爷究竟意欲何为?”
楚柞长叹一声,答道:“夫人一向聪慧过人,何故此时竟看不破了?我以此信正是向修儿寄语,令他务必以大局为重,修儿定能领会我其中深意。”
楚夫人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可行事以小人乎?”
楚柞不为所动,只宽慰她道:“如今敌强我弱,行事又岂能以常理论之?不说那妖女如今手握明坤剑,便谈之前她屡造杀孽江湖人又有几人正面能敌?更遑论素家庄内,既有素兄运筹帷幄、又有武林好汉齐齐上阵,到了不还是……这等妖人,为祸江湖已久,不除之不足以正天道,难道咱们还非要同她光明正大?”
“老爷,”楚夫人叹道,“这并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
楚柞微微一顿,却并没有接话。
楚夫人便继续道:“灵霄派连掌门复位,他还是曾经葛登掌门的师父。老爷既已送去了贺礼,何不……”
“我自然知晓灵霄派更对那妖女恨之入骨,也同意了连掌门欲借阅我铸剑山庄秘册的请求,只是……”楚柞道,“可既然如今我先机在手,又怎能不多为我正道众人多出把力!”
“可是修儿他……”
“好了夫人!我意已决,休再多言!”楚柞口舌费尽,终于面露不耐,一挥手欲结束对话。
楚夫人陷入沉默,等道丈夫唤人来将那信件寄出时,她方又忍不住道:“连掌门声称是葛登弑师篡位。”
“你说甚么?”楚柞眉头一拧,不解其意。
“葛登尚是我武林同道人人敬仰的武学泰斗,却有此等隐私丑事。之前素家庄,同样有消息,素明舟其实与妫越州暗有来往,想将她除之而后快也无非是卸磨杀驴。老爷,我心知你为立正出彰情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可倘若日后揭晓这正不正、邪非邪,如今替天行道竟是党豺为虐,老爷……又该如何自处?”
以理论之,楚夫人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准确公正,思前虑后又包含对丈夫的一番拳拳之心。然而楚柞听得这话,却是率先质疑道:“夫人,你如今竟也心向那妖女?”
他不等楚夫人反驳,便径直道:“不论葛登何等人品,她犯上弑师已属大逆不道,纵然阴差阳错以恶制恶,难道这罪行便可轻恕了去?再说素明舟素庄主,哪怕他果真两面三刀,可既与他同谋,这妫越州也是恶贯满盈,决清白不到哪里去!夫人一向聪慧,为何今日屡犯愚昧之论?”
“——还是,你也听信了那江湖上妖言惑众,竟对妫越州这魔头心向往之?”
原来江湖上近来确实另有风声渐起。除了主流犹在批判这妖女罪不容诛之外,竟也有人暗暗对她推崇,极言其武功天下第一、盖世无双,只因出众而遭毁谤,实如麟凤龟龙,当奉为楷模。原本发出这些声音的不过是些末流女子。如今江湖尚武,大多数人——无论男女——多少都有些功夫护身,只不过女子成名者较之男子则愈少,武功上乘者则少之又少。因而妇人之言,并不能多引人注目。只不过在那妫越州战无不胜的多起大事传出,这种声音却也渐渐响亮起来,直令人深感刺耳。
楚柞难免便心想到:夫人纵然与我夫妻一体,可终究是女流之辈,面对这样的谣言便容易轻信——实属不该!
楚夫人的两只手紧紧交攥置于腹前,脸上已泛起一层绯红来,她急道:“老爷这又是哪里的话?我只不过是劝你多思虑周全,更何况修儿是我亲子,难道还不许我放心不下?”
楚柞闻言,面色稍霁,却冷哼道:“慈母多败儿!”
就在两人之间陷入沉默之际,门外适时传来一阵剥啄之声,原来是山庄里的一名小厮。
“庄主,素少爷托小的向您道谢——说是这回的药十分管用!”
楚柞抚须道:“好!素贤侄若能痊愈如初,才能稍宽我心!”原来素是然一直被他留在了铸剑山庄中养伤,一则是同为武林正道自当出手相助,二则未能及时挽救素明舟的性命亦确实令楚柞深感愧疚——尤其是不久后素家庄便已明发讣告,言明因不堪仇家袭扰素明舟尸体已经火葬。素是然闻言当场便吐血三升,从此也将素非烟列入了不死不休的仇人之列,然而他这一身重伤与内力不调却实在令人难以起身,也是好在还有铸剑山庄收留。
楚柞说完,便一挥袖大步走了出去,显然是要亲眼去看在庄中养伤的素是然。楚夫人留在原地,目送他背影远去之后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也不知修儿究竟情况如何,”她心中忧虑道,“竟也不肯快些回来。那素家庄还有甚么好待的?莫非……是他被胁迫了不成?”
如今的素家庄掌事人自然是昔日的大小姐素非烟。据说她与那妫越州交情匪浅,在父死弟逃之后雷厉风行接管了素家庄来,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楚夫人想到这里,不免对楚人修的担忧更上一层。
不过,在她的忧虑中可能会对楚人修不利的素非烟却也没有多少动作。这段时日,她与楚人修见面或者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除了两看生厌的原因之外,还有她如今作为庄主事务繁忙的缘故。此时此刻的素家庄,她正在接待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朱家钱庄仿佛与我娀阳往来甚少……”吩咐看茶之后,素非烟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对面的朱夫人,心中除了好奇还有戒备。她自然心知朱家钱庄同玄机阁的关系密切,便自然想到这其中是否会有李尧风的授意。
朱夫人端起茶盏,浅浅品过一口后,才缓声道:“素小姐误会了,我来这里,实是为了一桩私事。原本该早点到的。”
说着,她身旁随侍的丫鬟便上前,双手捧着一个乌木盒子。这盒子不大,刚刚好覆盖住她掌心的宽度。素非烟瞧了一眼,猜测这该是一个首饰盒——曾经她最不缺这种玩意儿。
朱夫人也借着品茶之余暗暗观察着她,见素非烟观之无甚触动不免暗暗叹息,她几度组织语言,才开口简洁道:“这是你母亲的东西。她托我交给你。”
第57章 “你们曾经是……朋友?”
素非烟的思绪断了一下,不过她总有把握不令人看出分毫破绽。她依旧笑着,只是面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了几分疑惑,对那乌木盒子似乎也并没有多少探究的意图。
朱夫人沉沉一叹,便放下茶盏,斟酌道:“你母亲……我们曾经是朋友。这盒子里的是曾经她很爱惜的一枚珠花,也是她说过,想留给自己女儿的东西。”
素非烟向小瑛瞧了一眼,小瑛会意便当即将这盒子打开,果真见其中躺着一枚珠花,数个由金线缠绕而成的蝶瓣簇着中央那颗白玉珠,在灯光之下散发着淡淡光芒。
“我母亲的东西,”她缓声重复着朱夫人话中的信息,“你们曾经是……朋友?”
朱夫人没有看她,她的眉头轻蹙,似乎是自顾自陷入了回忆,良久,才微微一笑,轻声道:“兴许,我原不该来这里。贺婴……你母亲她大抵不愿见我。”
朱夫人本姓赵,名荷华。她的家世在江湖中虽算不得名门望族,却也有世代传承,在当地颇有侠名。而贺婴却是一个随着身为江湖郎中的父亲四处流浪的可怜女子。两人的交集始于贺婴的“卖身葬父”,赵荷华见之心有不忍便将她“买下”,做了自己的丫鬟。
两人年岁相当,相处融洽,渐渐地便也成了闺中密友。然而一切却轻而易举地终结在当赵荷华发现贺婴与自己的未婚夫纠缠不清之时。于是两人反目。未婚夫为了自证清白动用了朱家的势力将她驱逐出了丰阗城。赵荷华便再也未曾同她见过。
这其实是段并不值得说出口的往事。
后来当她平安产下大女儿之后,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她的消息。那时的许多人都在谈论素家庄新任的庄主夫人,毕竟曾经素明舟风流多情的名声传遍江湖,便令人不得不好奇那能让他收心的女子。赵荷华也在这时收到了贺婴托人寄来的信件,信中她对自己的身份大加炫耀,并且讥讽赵荷华“小门小户”“所嫁非人”。信外还附了一小袋金子以示对她收留的偿还。
赵荷华收下的那袋金子,决意从此再不同她联系。于是后来贺婴在陆续寄来几封信后便也断了消息。赵荷华很少再想她。只是当年岁渐长,在操劳家事、照顾丈夫、抚育儿女等多重琐事加身下而感到疲惫的她偶尔也会回忆起曾经的闺中时光、以及那个曾经在闺中与她无话不谈的人。
作为朱夫人,她并非没有交好的友人,然而那大都围绕着丈夫的人际网而建立,她们交谈的话题便也离不开丈夫子女。这很好,赵荷华每次总会被艳羡她的家庭和谐、子女孝顺。然而她有时还会梦见贺婴,梦见她说起游荡江湖这些年的见闻,以及两人随口说起的“该去江湖看看”的约定。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再后来,便是素家庄素夫人身亡的消息。那个消息传来时,赵荷华呆呆坐了一下午,之后如梦初醒。
若非家中小儿身死,借着收拾旧物平复心境的她竟偶然找出了曾经贺婴留下的东西,她本也不会来的。
那时素家庄比武招亲的消息在江湖中传得纷纷扬扬,赵荷华守着那珠花,猛然忆起这个曾经被贺婴视如珍宝的东西是该留给她女儿的——这也是她曾经说起的话。
如今赵荷华凝视着素非烟的双眸,才惊觉自己并没有哪怕一刻忘记过贺婴的眼睛。
“曾经,你母亲在丰阗城待过一段时间,我们便是在那时成了朋友,”她侧过脸解释道,“后来……我们出现了一些矛盾……”
素非烟却打断她道:“我妈妈,叫贺婴么?”
赵荷华怔了一下,随后便颔首道:“是。”
素非烟便在心中反复思量着“贺婴”这两个字,视线便也深深切切地落在朱夫人的脸上。她很难去信任对方,然而却绝不想轻易放过有关母亲的一切。借着指尖掐进掌肉的清醒,她笑了一下,又问道:“这珠花,她为甚么要给我?”
赵荷华道:“这是她那时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
一直等这朱夫人离开之后,素非烟还在暗自思索着与她的一番对话。那已经被小瑛用了好几个法子检查过无毒的珠花已在她的手侧。素非烟将它拿起把玩,随后便“哐啷”一下将它丢回盒中。
“在想甚么?”
突出其来的声音,素非烟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忙起身,转头便见身侧竟不知何时已落座一人。
急匆匆赶至的妫越州拿了个空茶杯为自己添水,还向已经惊叫着“妫大侠”的小瑛打了个招呼,才对她道:“素庄主,别来无恙啊。”
素非烟见她归来,心中也是一喜,便将之前的百转千回尽数搁置。她凝视着自顾自饮茶的妫越州,眉梢一弯,便走到一侧,伸手贴在她的肩上,亲亲密密地挨挤了过来,嘴里出声却是刺道:“这次怎么来得这样急?莫非是有想见的人?”
妫越州放下茶杯,面上的神情是很显然对这话的莫名其妙,她还未开口,便听得素非烟贴着她继续幽幽叹道:“当初我一力挽留也不为所动,如今却这样着急,莫非果真是想你的小情人不成?”
妫越州向后仰了一下,挑眉道:“——甚么东西?”
素非烟用那双冒着凉丝丝寒气的眼睛盯着她,却巧笑道:“你放在我素家庄客房里的那个东西,如今都说是你的,连着我要做甚么都碍手碍脚。”
妫越州顿了一下,竟是笑了一声,分外不以为意,只道:“看来你确实很忙。”
素非烟皱起眉头,又细细打量了妫越州一番,才道:“看来你确实有用。”
妫越州便点头道:“不错。铸剑山庄里还有我要的东西。”
素非烟道:“说起来,最近江湖中多了一桩奇闻,不知你是否清楚。灵霄派前任掌门——葛登的师父——复活了。”
妫越州“哦”了一声,仿佛想通了甚么关窍,低声道:“原来如此。”
素非烟意有所指地继续道:“你既要有用,便该物尽其用才是。如今他们虽都一败涂地,暂时不成气候,可也要防患未然,赶尽杀绝,那才放心。”
妫越州道:“不知素庄主可有甚么打算?”
素非烟脸上挂着微笑,起身亦捧起茶杯来浅饮一口,才道:“我既上了你这贼船,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求不要尸骨无存才是。”
妫越州便笑道:“既然如此,我这东西你必然是喜欢的了!”
说着,一个册子便被丢进素非烟怀中,她展开一看,上书“归元心法”四字。
“这是我昔年四处挑战之时从一个游侠手中赢来的——这本也是他捡来的,”妫越州解释道,“这心法古朴中正,最适合为初学女子习武入门、打下根基。”
素非烟愣了下,方道:“可我……你也知素明舟素是然天赋平平……”
妫越州却摆手道:“男子岂能与女子相提并论。这心法中行文通俗易懂,简单易学,于初学者而言至少前两卷绝非难事,你便先练着,若有不懂再来问我。”
素非烟便笑道:“当初葛登见你四处搜寻别家绝学,便暗忖你所图非小。如今来看,确实如此。”
妫越州“哼”了一声,自然是对她口中的那个人不屑一顾,又道:“虽说我在,旁人是绝不敢轻举妄动——但既然是要让他们‘尸骨无存’,那自然是更强一些才好了。”
素非烟的眼珠微微一颤,细细密密地又朝妫越州打量过去。她轻吸了口气,抚摸着那册子的扉页,正想说起甚么。此时正厅外却匆匆传来了脚步声,打眼一看,正是那本该在客房蜗居的楚人修。
他来时第一眼尚未去看厅上,只是维持着客气出声问道:“敢问素庄主,那妫……”
话音在他偶然瞧见素非烟身旁的玄衣人后戛然而止,他一下便被呛住似的连连咳嗽,等到平复下来时已然面红耳赤,又连忙整了整衣着,才道:“……足下回来了?”
第58章 “不过你拿甚么交换?”
“你的伤可好全了么?”
楚人修闻言一愣,倒是没料到妫越州开口的第一句竟是对自己的问候。他顿了顿,斟酌着答道:“尚有余毒未清。”
妫越州略感讶异,不过想到素非烟临走前向他瞥去的那不甚友善的一眼,倒也明白了过来,便笑道:“我与她说清楚便是。”
“——不可,”楚人修却忙阻止道,“这万万不可!”
他正色道:“我不知是哪里漏了马脚让足下瞧了出来,但这于楚某而言实属至关重要,还望足下能……秘而不宣。”
“你倒也没露甚么马脚,”妫越州听完前半句便在心中暗道,“不过叫我同书里的人又对上了号而已。”
原来这楚人修乃女扮男装,也是《坤剑情缘》一书之中的重要女配。书中写明其母一生双胞,然而男胎一落地便没了气息,她为了不令犹在外远游的丈夫伤心,便以女替子,将这女儿自幼扮作男儿养大。楚人修自幼得母亲再三教诲,对自身秘密自然三缄其口,然而在素家庄比武招亲这一事件中,她的身份竟阴差阳错被李尧风识破,且因此对他生出了些“暧昧情怀”,在李尧风打败原反派葛登的过程中也助力不少。李尧风最终能顿悟明坤神剑剑意,便少不了楚人修曾暗中以铸剑山庄秘册相赠的缘故。
书中描述楚人修外貌“俊秀儒雅”、“仪表堂堂”、“便是与李尧风相比也绝不输风度”,因此当日在荣安堂上妫越州偶然与她正面相对之时便心中一动,故而出言试探。
“这好说,”她应允了下来,又微微倾身道,“不过你拿甚么交换?”
素非烟走后,楚人修便犹豫着坐到了妫越州的下首。此时与她目光相对,楚人修难免紧张,只感觉胸间重重一跳。她侧过脸,低声道:“我已承诺必将那有关明坤神剑的册子双手奉上……”
“那只是换了一个问题的答案,”妫越州挑眉道,“如何能再拿到这里算呢?”
“可是既然我们已分享了答案,”楚人修许是做好了心理建设,便又将沉而重的视线与她相撞,“便该也共享了秘密才是。”
她凝重道:“你自然不会说。”
妫越州盯着她,缓声道:“你似乎对我很有了解?”
楚人修便道:“大约……会比阁下对我的了解更多一些。”
“毕竟我以前也从江湖传言中认识过你,”她暗道,“无论是‘叶不空斩青罗刀’、‘侠女妫越州’还是‘妖女魔头’,这些的每一步都足以名震江湖。”从前的楚人修对妫越州心生敬仰,这不难理解,可以说那时江湖中的女子很少有人竟会对妫越州无所动容,便是将其奉上神坛的亦不在少数。不过楚人修的身份总归特殊,便只好将这份敬仰深藏心底、绝不轻易露出分毫。直到后来她声名大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之时,她才敢将心中的激愤不解略以直抒,可也终究心存疑影。是以在楚人修终于见到妫越州时,实在不能将她风姿同那传言中的“杀人如麻”相作对应,这才难以自控直接问出声来——
“江湖传言你弑师灭祖、杀人如麻,可为真相?”
难道是这句话里漏了甚么信息才被她觉察出来?
楚人修暗忖,她多半是知晓自己更讨女人喜欢。
“既然如此,”妫越州被这句话挑起了兴趣,便似笑非笑的问道,“听说近来铸剑山庄有流言纷扰,竟将我同他们的少庄主扯在一起。那么依你看,我会如何处理?”
楚人修闻言便是周身一僵,她自然联想到了今晨父亲寄来的书信——简直荒唐!也不知母亲为甚么没有将他拦住,恐怕是他一心只想明坤神剑的缘故!接到了这书信后她坐立难安,这才来到了素家庄前厅向打探妫越州的消息。
——上一个如此不知死活的坟头草都长得多高啦!
楚人修心乱如麻,她隐隐瞧了妫越州的神情又收回视线,沉默良久,才道:“青罗刀。”
妫越州神情微变,听得她继续道:“我已将它碎片尽数寻到,重粘成型,必使其物归原主。还望……还望足下,手下留情。”
楚人修字斟字酌,缓声说完,却未听到回复。她再度抬眸望去,才见妫越州将将回过神来。她扬唇一笑,似乎想说些甚么却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最终只道:“好啊。”
“不过,”妫越州却并未轻易放过她,又道,“在你眼中我对男子会这般大方么?”
楚人修松下的半口气又提到喉间,她思忖着对方话中的意思,一时间眉头紧皱,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来日,我自然会给你交代。”
妫越州却不领情,追究道:“错啦,是铸剑山庄要给我交代。”
楚人修悚然一惊,忙道:“我父母!我自当约束他们,绝不会再犯!”
她一时间汗流浃背,几乎从座上跃起,却在妫越州的目光中后知后觉领悟到了甚么,才渐渐平静下来。“是了,是‘我’当约束他们,‘我’亦能约束他们才是!”她暗道,又思及素非烟同她之间的关系,心一横,便起身道:
“日后铸剑山庄自当唯足下马首是瞻!”
“日后?”妫越州道,“难道我现而今去拿个东西还要躲躲藏藏么?”
楚人修心中一沉,面上却忙道:“不会!这是万万不会!”
妫越州“哼”了一声,便慢悠悠开口道:“好啊,那咱们这便出发罢。”
说着她便起身,在满头大汗的楚人修面前晃了晃,又举步向前。楚人修暗道不妙,忙起身跟上,却不妨前面妫越州竟突然停住了脚步,她一时不慎险些撞在她背上。
“……啧。”妫越州在此时也终于觉察到了某种不妙,她停住脚步,一言不发。
“问姊!这不公平!今晨州州姊走时,你便没拦!”
桃花村口,正欲骑马出去的宋长安对提着药箱守在前面的姜问面露不满。
姜问神情从容,她的视线依次扫过打头的宋长安、她身后的沈佩宁,以及同乘的陆还青陆红晟姊妹俩,面上露出个微笑,道:“她走时难道嘱咐你们跟上了么?”
宋长安头一缩,又强声道:“我也想跟着州州姊去历练,才好完成周姨交代我的话……”
“进村容易出村难,”姜问缓声道,“桃花村地处隐蔽,多暴露行踪总有风险。我想列位总还没练成如她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所以这回,还请多住一段时间罢。”
宋长安还想说些甚么,姜问向她望了一眼,道:“不要胡闹。”
于是她垂头耷脑,立即翻身自马上跃了下来。宋长安自有一副热烈倔强的脾气,不过她虽不怕功夫最高的妫越州,却向来最怕性情温柔的姜问。
“迟大侠,这回且麻烦你了,将她们都带回去。”
姜问抬眸,便瞧见自后面慢悠悠追来的迟不晦。迟不晦哈哈一笑,道:“我还想一个个捉回来多好玩嘛,原来这便给你拦住了!”
姜问微微一笑,又向不愿动作的沈佩宁几人安慰道:“不必担心,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轻声道:“很快。”
第59章 “是修儿自己回来吗?”
“有人不喜欢我动武,”妫越州道,“所以这回还须快些。”
说话间,她不由得回忆起姜问监督着她服下的那丸药,黑黢黢的无甚异常,姜问的表情则更一如既往,平静到仿佛确实不知她第二日便要离去似的。
眼下村内各项事宜已然安置妥当,不仅沈佩宁等人该留下,迟不晦也揣着满心好奇决定在村中小住一段时间。于是妫越州自觉便该再出去走一遭了,不过每当瞧见姜问忙前忙后为她费心,亦总令她心中生愧。
“小问,”她状似不经意开口道,“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正在收拾医箱中东西的姜问闻言一怔,随即抬眸看来,笑道:“我来时比你建起这里来要晚上几日,怎么了?”
曾经姜问多在江湖中行走,不过她总有同妫越州联系的法子,于是在收到她的一封由小真传来的信后便赶到了桃花村,掐指一算,大概也有了两个来月的光景。
“我在想你可能有甚么需要的东西,或许需要我带回来。”妫越州道。
她一边说一边去打量姜问的神情,意外发现她这次竟格外宽容一般,定定望来一眼,也不再说什么挽留或者威胁的话,只道:“你去素家庄么?”
在得到肯定回复后,她便继续道:“那便替我向如今的素庄主道个喜,另外倘若她还要从我这里拿些毒药甚么的,也可尽提。”
妫越州便应下,又好奇问道:“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那寒潭毒也是你给的么?”
“我师母曾经去过素家庄为他家小公子看诊,”姜问道,“我们也是那时认识的。后来她便断断续续从我这里买走了不少稀奇药,寒潭毒自然也在其中。”
说到最后,她神情一变,又缓声问道:“这毒……是她给你下的么?”
“既算也不算。”妫越州懒洋洋地发出一声叹,心道:“只怪我一时惊诧,疏忽大意了。”她想了想,便对姜问解释道:“当时意想不到,来的人竟是曾经救过我的一个小姑娘。更何况她无意伤我,不过将计就计打算着既能助我一把又能救她大哥,是我没料到这毒性太强……”
“倘若你手无缚鸡之力,那必然无今日之患。可偏偏你武功高强,没迎风倒下也实属大幸啦。”姜问淡声开口道。
妫越州晃晃头,又问:“当真不需要我为你带些稀奇药材甚么的?这么长时间没出去,不再琢磨些稀奇怪药挣钱么?”
姜问道:“钱财固然是好,可砸了招牌岂不更糟?”
妫越州闻弦音而知雅意,便笑道:“哪里就能让你砸了招牌?多少也对我有些信心罢。”
姜问不理她,收拾完东西,又叮嘱道:“早些回来,我尽早为你施针。”
妫越州道:“那不成,你一施针我岂不成了废人……”
说着她思路一转,继续道:“废人……你说,先天经脉不通的武学废人也能痊愈么?若有哪个武林高人为他疏通并传以内力,这行得通吗?”
姜问熟练忽略她前半句,思索片刻,只对后半句答复道:“若真有这样舍生为人的绝顶高人,倒也并非不可行,只是此招若成,却也是行崄侥幸,后遗症状等则更未可知。我未见过这样的病例,因而亦不能妄言……你说的,难道是素家庄的小公子?”
妫越州颔首道:“不错。我本想好好试他一试,只可惜被他老爹搅了局,此时亦不知这小子躲去了哪里。”
姜问闻言便皱起眉头,不过她只是叮嘱道:“休要逞凶,尽早回来。”
怪不得再三强调,妫越州心道,原来是怕我给人打死么?
这样想着,她难免一笑,这令一旁正连声应是的楚人修倒是顿了下,不免暗中思忖自己是否言行间露了怯。眼下两人快马加鞭,已经入了留州境内。楚人修毒性得解,自觉十分生龙活虎,同妫越州一路同行也不觉疲累。然而如今同她搭话,倒令她心中有几分发紧,路上未曾得到重视的怠倦便也才齐齐涌现似的,浮沁作一层薄薄的汗水贴在额上。楚人修抬手欲拭汗,犹豫了下,还是将手放下。
“这里离你铸剑山庄还需多久?”
“若按之前脚程,不足一个时辰便到了,只是我家在山上林深处,还须下马步行。”
妫越州应了声,瞧着端坐马上的这年轻人腰背挺直、面色发红,便紧了马缰绳,随口问道:“这附近可有集市旅馆?”
楚人修道:“有,前方路口右拐当有旅馆小店,我出门时便从那里经过。”
于是不一会儿,两人便牵着马走在那小店簇拥的街道之上,因此时不当节日,人流稀少,两人走着便十分宽敞,也无旁人议论窥探之虞。楚人修跟着妫越州来到了一家食肆,听着她先要了茶水,又轻车熟路地点了几个菜,脑中还是处在警惕懵然之中。直至桌上先被奉上水来,她盯着那茶碗,犹显不解。
妫越州道:“喝。”
楚人修当即捧起茶杯,随后才反应过来。她望着妫越州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有些手足无措。
吃饱喝足之后,两人方继续上路。楚人修攒了一肚子话欲言又止,还未等她打好草稿,“铸剑山庄”的牌匾便已迎到了二人面前。
“师兄!师兄回来了!”
正巧此时,敞开的大门中正路过一弟子,他瞧见楚人修在外便是一愣,旋即高声大呼。
楚人修向身侧看了一眼,才道:“是我。刘师弟,烦请你告知我父亲母亲。”
山庄内,恰巧楚柞正在书房,听弟子来报后便忙起身向外。正向书房中走来的楚夫人听见这消息,自然也大喜过望,不过比起楚柞她还记得多问一句:
“是修儿自己回来吗?”
“这倒不是,”那刘师弟挠了下头,方补充道,“师兄身边还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瞧着……很是不凡,我并不敢细看。”
楚夫人只觉心跳骤停,某个猜想自然而然在脑中浮现,眼下便顾不得再多言,拔腿直向楚柞追去。
绕过内院,穿过小道便是正厅。楚夫人紧赶慢赶,才在正厅后门前将楚柞拦住,她急声道:“老爷且等等,小刘那孩子性子忒慢,话还没说全——你不知修儿是还带了一位客人……”
话音戛然而止,只因她已不经意透过楚柞的肩膀瞧见了已经步入厅内的两人。在前引路的那个正是她的孩儿,好在瞧着面色红润,体态周正,仍然身强力健。可她后方跟着的那个女子……就在她的视线放到那女子身上的一瞬间,对方便已转眸看来,旋即面露恍然,便慢悠悠露出一个笑来。
第60章 “‘灵蛇小枪’何怀秀。”
“孩儿在素家庄之时,有幸得妫女侠相救才捡得命来,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尚念得家中有一卷明坤神剑秘册,或可稍偿此大恩,还望父亲母亲准允!”
楚人修见父母一时色变,便先上前将提前备好的“原委”缓缓道出。她并非言而无信之辈,亦更不想见妫越州与家中双亲起了冲突,神情之间自然万分诚恳,只盼双亲能够晓喻此意。
楚柞闻言一愣,随后便大笑着将打躬的儿子托起,道:“孩儿知恩图报,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说着他便正式向妫越州那厢看去,顿了一顿,神态里勉强撑起三分笑意,沉声道:“妫……女侠,久仰久仰!”
妫越州挑眉觑着他这副装模作样之态,抬脚便向前走了半步,果不其然便听得厅上人皆呼吸骤紧。正在此时,那楚夫人却已连忙上前,半身将丈夫孩子拦在身后,笑道:“妫女侠,多谢你相救我儿性命,那秘册我夫妻自然双手奉上。”
“修儿,那册子就在你父亲书房暗格内,还不快去取来!”
楚人修见母亲侧过来的半张脸上是罕见的凛然之色,心中一紧,正欲闪身上前,却被父亲又是一把抓住了手臂。
“那秘册……正在书房内第三密格之内,切勿取错了。”楚柞再度轻声叮嘱道,说话间他再度向妫越州暗暗打量了一眼,确认并无佩剑在侧,才终于舒下半口气来,可心中不得不责怪儿子处事鲁莽——虽说须与她虚与委蛇,可实不该突然便将人带到了家中;不过这也确乎表明这妖女已对他有了信任。为成大事,恐怕不得不将那秘册姑且给出,日后也能一并收回。他心道:否则这妖女倘若直抢,我楚某虽不惧死,可也不能令我正道再度蒙羞!为今之计,只有卧薪尝胆,才能最终力挽狂澜!这般想着,他推了儿子一把,却见他面露为难,不肯向前,最终正色道:
“孩儿记性不好,恐怕还要麻烦父亲亲自取来,更何况妫女侠做客庄中,我若失陪,实在失礼!”
楚人修快速说完,便又上前引着妫越州入座,还趁机回头向父母使了个颜色,见父亲终于拿定主意转身离去,她才暂时放下心来。
妫越州瞧她紧张,倒也没多说甚么,顺势便挑了个座位,眼见那楚夫人已然压下如临大敌之色,唇边带着三分笑意吩咐着人奉茶,不由得便起了几分谈兴。
“我听说夫人姓何?”
楚夫人闻言倒是一怔,不着痕迹地对她打量一番,旋即笑道:“正是,微末小姓,何足挂齿?”
“这话却是忒也谦虚啦,”妫越州道,“‘灵蛇小枪’何怀秀,名动江湖数风流。我虽年轻,若连前辈的名字都记不得,岂不太过失礼了?”
楚夫人骤然便抬眸看向对方,妫越州则淡然回视。厅上的气息霎时在两个女人的目光中被尽数荡尽,楚人修隐约间只觉喘息困难,便忙将人奉上的茶盏将妫越州那侧推了下,同时道:“母亲快说这是甚么茶?我闻着清香幽远,妫大侠快尝尝罢。”
楚夫人便一笑,收回视线,拨动着茶盏道:“往事前尘,说出来也不过是惹人发笑罢了。还不如一盏茶的滋味来得适意自在。妫女侠,这是我特使人取来的‘观音照井’,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妫越州却道:“众口难调,茶的滋味于我而言倒是无甚紧要,比起这个,我更好奇——”
她的视线落在一旁的楚人修身上,继续道:“你难道不会使枪么?”
楚人修愣了下,还未言语,便听得母亲抢先道:“她是这铸剑山庄的人,自然是用剑的功夫最要紧。”
妫越州闻言便是一哂,正欲开口,却见一弟子慌慌张张地跑上厅来。这弟子连外人在都顾不得注意,想来便是庄里仿佛遇到了十足要紧的事,只对楚夫人何怀秀急声道:“不好啦师娘,那客人——”
“楚七!越发没了规矩!”何怀秀厉声打断他,训斥道,“惊扰来客,自己去找师兄领罚!”
那弟子楚七年岁不大,功夫也不高,平常最擅嘴甜讨巧,便多有些跑腿的活计,也算颇得师父和师娘宠信。如今乍然受训,不由得便是一楞,嘴里忙告饶道:“楚七知错,楚七知错!请师娘息怒,可是后院——”
“修儿!还不将他带下去!”何怀秀对楚人修道,“你去后院瞧瞧,到底能是甚么鸡零狗碎的事儿。”
她语速极快,楚人修下意识便应下,忙带着这急得跳脚的师弟离去,临行前还记得向妫越州望去一眼。
妫越州便放下拨弄茶叶的盏盖,无聊一般开口道:“她倒是当真不晓得自己的妈妈是怎样厉害的人物了,总以为我忍不住便要动手似的。”
何怀秀不动声色,只道:“妫女侠说笑了。修儿是个好孩子,不过是顾念老母无力,生怕在你面前惹了笑话罢了。”
“笑话?”妫越州拉长了声音,“从前我只疑惑,现在倒真似在看笑话了。”
何怀秀闻言只觉心中一刺,却终于带着几分坦诚道:“我年长你一些,妫女侠,如今便托大说些话好了:离经叛道,过犹不及,到头来只怕伤人伤己。趁着年轻,倒不如及时回头的好。”
不料,妫越州没听她说完便已站了起来,冷笑道:“我从不轻易后悔,如今却实在懊恼不该浪费时间。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再听!”
何怀秀也起身道:“妫女侠留步!你要往哪里去?”
妫越州不回头继续向前,下一刻只觉眼前一闪,何怀秀已挡在厅门前,正色道:“我夫君已经去取‘秘册’,妫女侠又何必此时心急?”
妫越州瞧她片刻,方道:“不错,秘册我自然不急。如今我好奇的,却是那位在后院的客人。”
何怀秀神情未改,道:“那不过是楚家一个不通规矩的远亲,叫我山庄的弟子在你面前闹了笑话罢了,如何能再让妫女侠见笑?”
妫越州道:“哦,那亲戚总不会姓‘素’罢?”
何怀秀已沉下面色,缓声道:“妫女侠说笑了。再说了,就算退一万步,哪怕那人恰巧姓素,这铸剑山庄也绝没有放任无故行凶杀人的道理。”
妫越州笑道:“好样的,既然你已认准了我要杀人,那么我也告诉你:我妫某人既然定了主意,那就绝无更改的道理。”
何怀秀盯着她,毫无退让之意,她脸上露出一个笑,出声时却好似叹息道:“好,那便幸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