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警政司?搜校??”
新的一日,眼底泛着红血丝的贺良征终于暂时将事情捋定,才放任自己长长叹了口气。她身后,是同样盯着办公桌皱眉的何衷我,她也几乎一夜未眠,短短的头发已经炸成一团。
昨夜,何衷我在将那小女孩送到医务室之后,便忙给贺良征打去了电话,倒是很快被接起了。这两日,贺良征忙着在查学生夏临昕所托付的报社一事,外面的相关地点被警政司的人手牢牢看着,她便思索着先从校内查起。虽说报社中涉及的大部分学生均被捕,可总还剩下一些。考虑到这事干系重大、又有学生恳切托付,贺良征便不愿将此事轻易甩手她人,反而接着旁的由头多番调查起来。因夏临昕在校内活跃,所参与或举办的活动多有存档,偏偏这个报社的信息格外隐秘。据参社的学生口述,不仅集会地点时常变动,会上的资料也多不留存在成员手上,社长夏临昕行动神秘,就连她的室友也说不出她在忙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接到何衷我的电话时,贺良征还在根据搜集上来的资料推测夏临昕会将所谓报社的档案材料放在校中的哪个地点。
到了学校,在确认那送证据的女孩没有大碍之后,她便索性不眠,又拉着何衷我忙了起来,终于才在一个活动室的仓库中找到了那些夏临昕的东西。
“多亏你想到她还是图书馆这地下一层的勤工助学志愿者,”贺良征叹道,“否则还真摸不着头绪啊。”
何衷我要说这学生家境虽不比我那时贫寒,可也是需要努力勤俭为家人减负的——当初她的申请表也是我审批的,然而她的目光从夏临昕所属的一堆纸箱中向上一挑,旋即便露出一副吃到了黄连的表情。
“……她放这下面干什么?”她的眉毛打着结,“还求上面这个保佑吗?我就说——怪不得能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贺良征随之抬眸看去,变瞧见那上方的架子上还放着一枚“优秀学生”的荣誉奖牌。获得者:妫越州。
她再看何衷我一副斗鸡似的样子,盯着那奖牌苦大仇深,没忍住便笑出了声。沉沉疲倦也暂时被这笑声冲散了,贺良征捏了捏眉心,打趣道:“越州要是知道你这么记挂,肯定愿意多回学校来看——走不走门就说不准了。”
“——你!”何衷我气结,梗着脖子反问道,“她翻墙闯校你还就当真放任了?还当官的呢!行事没半点规矩可言——方才我让她进校来,她还偏偏要走!她就等着翻墙爬窗的,你说可不可恶?!”
贺良征摆摆手,说道:“越州的工作摆在哪儿,若事事遵着条框规矩来,那才难办!再兼之她事务繁忙,能抽空来这一趟也是不易了,何主任,你就不要挑理啦。”
何衷我不平,皱眉道:“你就这样!上学时也就算了——现在你可是一校之长,再有私人交情、妫越州再厉害,也应该按校规和纪律来办!哼,你不知她现在多威风,做着督政署的督察长,木仓一拔可是当真见血的……”
说着她便回忆起当时那捕头捂着耳朵哀叫连连、妫越州冷漠持木仓的情景来,几乎没人看清妫越州是怎么出的手,电光火石之间,场景便被翻然逆转。何衷我因见那些人齐齐举枪的紧张尚未平复,下一刻却是被妫越州夺枪后淡然自若的杀气给狠狠惊了一下。她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妫越州——一个必定已经杀过人的妫越州。
——和她这样的教书匠又是天差地别的妫越州。
“越州怎么会做这个工作呢?”贺良征此时已经动手开始清理那堆纸箱,随口感叹道,“不过她的话,能拿木仓的工作才更适合呀。”
何衷我默不作声上手帮忙,心中却在想:那么她为什么要出国读书呢?何衷我设想中妫越州应该在学成归国后做大学里的教授,或者干脆开办一个女子大学。何衷我在启明老校长的资助下读了国内的丽华大学——这也是国内的第一所女子大学,仍由皇室筹建。贺良征自然也是就读于此。不过何衷我总觉得仍有缺憾。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穿惯了裤子的她对于丽华大学校徽上那个代表女子的长裙长发的背影总觉得别扭。
虽说现在新旧并存,但怎么偏要用“旧”来象征女子呢?
——若是妫越州在,必定会叫它改了。
何衷我有时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想。
“嘶。”贺良征拿出那箱子中的资料看了几眼,却又猛然将它合上。
何衷我思绪被打断,十分奇怪,又听贺良征说:“这些东西……你跟我一起,得拿到一个妥帖的地方才成!”
于是二人又忙了半夜,一直到第二日上午才得歇息。
“咱们得去医务室看看昨天那孩子,”何衷我抓了抓头上的炸毛,按着太阳穴强撑着精神说道,“昨天吓坏了,既然特地跑到了咱们学校来,说不定还有别的话呢。”
贺良征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提出两人该洗把脸再出发,想到了什么,又问道:“越州是不是说今日让咱们去一趟督政署?要带上这孩子吗?”
何衷我苦思一会儿,险些让自己打起了瞌睡,忙说:“这她没说。我觉得这孩子还是在校里更安全些,咱俩带着她出门,要是再给那群戴着官帽的土匪劫了去,那怎么办?启明女校毕竟有皇室撑腰,他们不敢硬闯。”
贺良征也点头。二人在校长室收拾一番,去了医务室才知那女孩还一直没醒,校医说她疲惫受惊身体又虚弱,恐怕还得睡上一个上午。
贺良征多嘱咐了几句,方又带着何衷我离开了。二人身上毕竟还压着一些校务,本想在处理好了之后再出校去督政署一趟,哪知还没到正午,却是校内先拉起了警报。
“警政司?搜校??”贺良征握着校长室内的电话筒,心中觉得荒谬,“你守着校门,我过去!”
“——哟,贺校长可算来了,”校门口果真堵了乌泱泱一群人,各个身披督政署的官服,那为首的见到她笑着说,“守门的不听话,还得劳烦您呐!”
贺良征脚步站定,倒是认识这个蓄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此人姓贾,在警政司内职务实属不低。当初为着释放及探视之事,她也算没少跟此人打交道,此时见到,不免心中发沉——让警政司总司长亲自前来的,恐怕不是什么能轻易应付的事。
“承德太后在时曾有懿旨:‘学府所在,兵卒勿扰’,”贺良征不动声色开口道,“贾司长要带兵入校,实在不妥。”
贾德龙早有所料,此时不紧不慢让下属拿来了一张信件,说道:“我知道昨天李和办事鲁莽,给贺校长带来困扰,老贾我怎么说也得先行致歉!不过贺校长,在巡捕房收押入监的学生大部分已然招供——她们集会正是为密谋反宪之事,您瞧瞧,这可都是她们的口供啊!”
贺良征接过那信来,见到信上内容不免凝眉。那贾德龙微微一笑,似乎怕她不信,又开口道:“不仅如此,这些学生也坦言,她们的主谋夏临昕曾在校内私藏反宪卖国的资料。事涉重大啊,贺校长!您若还是心存疑虑,秋同学——”
贺良征倏尔从信件上收起目光,竟见那督政署的人员散开一角,有人便自后方缓缓走出。她见了贺良征的眼神,身子颤颤发抖,只忙垂下头不敢对视。
“秋诺,你跟你校长说一说,那证据是不是就被藏学校里了?”贾德龙催促道。
*
“没有,我一直盯着,她没动静。”
督政署内,督查使叶臻真这样回了一句,却没得到回应,抬头才见孙颖正好打完一个哈欠。
“怎么了?”她纳闷道,“昨晚老大又带你出任务了?”
“里面又关进来了一个,”孙颖回答道,“跟钱复宽作伴的。我的爱车竟然被他带人打了个窟窿,气死我了!”
叶臻真是个入职时间尚短的新督查使,方圆脸上戴了副圆框眼睛,办事勤恳认真,首个被安排的正式任务就是盯着新党卧底。叶臻真心想这卧底必然还会对钱复宽下手,所以在暗中观察之余,也直接将办公地点搬到了钱复宽的病房附近。她的办公桌距离钱复宽的病床间就隔着扇透明的窗户。不能出外勤,这段时日倒挺憋得慌,她心中激动,没忍住向孙颖多问了下昨晚的经历。
期间,钱复宽病房里进来了个白衣医生,披着金发,身材高大,叶臻真认出那是凯德瑞。凯德瑞实在是个很负责的大夫,在钱复宽脱离险境后也会时常前来观察他的情况,哪怕走了不到半小时——不对!
叶臻真想起凯德瑞往日来查看的时间间隔大约都是在两个小时,怎么今天突然反常?她心中警惕大涨,忙拍了拍孙颖的手示意。
叶臻真盯着那背影,只觉得越看越是不对劲,见她取出针管时便不由高喊道:“凯德瑞医生!”
然而那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闻声却并未回头,而是举着那针管竟猛然向病床的人扎了下去!
第122章 “告诉我——你手里那个最致命的东西。”
针尖闪过寒芒,眨眼间便逼近脖颈。然而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病床上正侧躺的人却突然动了!
“呼啦”一下棉被被踢开,后面飞起的一脚也快准狠地落在那抓着针管的手腕上。假医生未有预料,握着手腕连连后退,大惊失色间才看清那从病床上起身的人根本不是钱复宽,而是个与他身材相近、带着假发的督查使!
她心道不好,只想快逃,然而叶臻真和孙颖二人已抓准时机从窗、门两路包抄进来。孙颖举枪对准她,冷声道:“你已经暴露了丁克谨!还不束手就擒!”
那假医生见身份被叫破,且前侧后三方均临枪口,也知行迹败露、不能逃脱,方举起了双手来。
“……你们,”她环视着这几位熟悉的同僚,面含不甘地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第一次下手的时候,”孙颖很不客气地回答说,“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叶臻真早就瞧出你的不对劲了!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她连你怎么和内阁那边通消息都看得清清楚楚!”
“……伍字号街389号信箱,”叶臻真背后还渗着层冷汗,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几乎每天都去吧。”
“你们、你——我还以为你是好心!”丁克谨被另一个督查使拷住双手,仍然面带不甘地指责叶臻真说,“我们是同期,还是同学,难道你真觉得跟着这群讲究‘君君臣臣’的旧党能讨得了好?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就爱给人跪着当虜才!”
叶臻真不为所动,只冷眼看着她被带了下去,才微微叹了口气。她心中懊恼自己不该一时失察,可对于这突然的“大变活人”也深感好奇。
“别放在心上,”孙颖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人我盯着。你去那个通信地儿放个假消息。”
“好,”叶臻真没有多话,见孙颖离去,也拔腿就向外跑,哪知一出门,竟看见了真正的凯德瑞医生,见她吃惊望来还冲她点头。她旁边并肩而立的就是……
“老大!”叶臻真站得绷直,声音嘹亮。
“做的不错,”妫越州笑了下,“去忙吧。”
“是!”
等叶臻真走远,凯德瑞才悄悄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见妫越州神色泰然还很好奇。不过好奇归好奇,她还是记得正事的,进入病房后便打开了那靠窗的一个柜子。缩在里面的正是本该躺在病床上的钱复宽。
“哦,州,我说过这不算是个好主意,”凯德瑞皱着眉头说,“他看起来像被吓坏了。”
“是么?”妫越州走在她身后,慢悠悠向里瞧了一眼,“还不错啊——至少比不遵医嘱死于非命的好。”
这话里自然有两层意思。原来钱复宽经凯德瑞医治,凌晨就恢复了意识,见四下无人,便拔掉了针管想从这里逃走,却恰好被前来巡查的凯德瑞瞧见。钱复宽想要强闯,却是不敌身高马大的对方,这消息还给她告诉了妫越州。从医生的角度,钱复宽病体未愈,在此时就急于下床走动,实在不利于康复;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不听从督政署的安排恐怕也逃不掉被灭口的命运。为此,妫越州用“为了病人建议强制束缚”的说法说服了凯德瑞,并且好心将他丢进了这病床前的柜子里。
此时,手脚被缚、精神紧绷的钱复宽一见到妫越州,便蓦得发出一声尖叫,头也重重磕到衣柜的隔层上。凯德瑞刚想制止,妫越州却已经越过她,一下揪住钱复宽的衣领将他甩到了病床上。
“闭嘴,”她言简意赅地警告,“你该明白现在让你活着的理由。”
钱复宽霎时止声,沉默片刻后点头。
“不错,”见他识相,妫越州方似笑非笑地点了下头,缓声说,“鱼死网破,不如你死我活。钱复宽,告诉我——你手里那个最致命的东西。”
钱复宽猛然抬头,磕磕巴巴,竟一时难言。
*
启明女校校门终究还是打开了。
何衷我来得晚些,只能眼睁睁瞧着那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里面还有个启明的学生。现在是上课的时间,学生们大都在教室,这群人来还引不起动乱。她和同样因为好奇出来观看后又心怀愤懑的老师说过几句,便忙赶来了贺良征身边。
“竟然是秋诺,”她暗道,“那天在巡捕房门外见到她母父,我就该察觉到不对劲!可那时她们说来探病,我竟然信了!”
“警政司只能搜查指定地点,”贺良征还在与贾德龙强调,“既然秋诺说是图书馆的一层仓库,那么其她的地方还请警政司各位勿要踏足!不然平白扰乱我校教学秩序,我贺某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贾德龙捏了下胡子,见后来的何衷我似乎面色大变,死死地向秋诺的方向望来,心中就有了数,为此,应下得很是痛快。
贺良征便亲自带人图书馆去,何衷我心脏砰砰跳着,同她对视一眼,却没有跟上。她目送着这群人远行,拔腿便向校门门卫处的公共电话奔去。
警政司后列的人瞧见,便上前报告贾德龙。他听了却是微微一笑,摆摆手就让人退下了。贺良征有所察觉,暗自警惕。
等到了图书馆的一层仓库,一队人无需吩咐就动手翻找了起来。秋诺站在贾德龙这边,低着头,双手用力绞在一起。这时,贺良征却突然对她说话了。
“秋诺同学,生病好了吗?”
秋诺抬头,见她眸中暗含关切,神情依旧是从前的和善可亲,不免鼻头一酸,又匆忙低下头去。
“好、好了……”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说,“谢谢……谢谢校长关心。”
“那就好,我记得你一向身体素质偏弱,又有哮喘,体育课也常常请假,这回关在里面必定是受了苦,”贺良征继续说道,“等这事了了,可要好好锻炼才是。再则如果还是对京都内的气候不适应,跟你的母亲好生谈一谈,换回南方的学校也是好的。”
“贺校长这可有所不知,”贾德龙却突然出声,有意打断了二人间的对话,“秋诺的母亲齐女士的衣料生意刚在京都打开了市场,若是突然走了,那实在可惜!”
贺良征悠悠望他一眼,语气平和地开口道:“我觉得上学与学习这类事,还是该多听听孩子的意见。”
秋诺默默,骤然又抬头瞧了贺良征一眼,低下眼睛时几乎又要掉泪了。我妈从来不问我的意思,她心中道,只管叫我听她的——哪怕她能多听我两句的呢?
不一会儿,警政司便有人上前向贾德龙汇报:
“司长……没找到。”
贾德龙率先望向贺良征,转而又沉声询问秋诺:“秋诺,你说的地儿,是这儿吗?”
秋诺身体抖了一下,抬脸时抹去泪珠,竟然松了口气。
“是这里,”她轻声说,“肯定……在这里的。”
第123章 “魏秘书长,要不要谈个交易?”
贾德龙盯着她,静了两秒,却捏着胡子发出一声笑,转而对贺良征说道:
“贺校长,你也听到了?”
贺良征目光沉沉望向他,并未接话。贾德龙显然也并不要听她的回答,自顾自继续开口道:“既然秋诺指认有证据,这地方不在,恐怕是被挪了窝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贺良征上前一步,肃声道,“你们入校是为搜查这个地方,既然找不到,便该打道回府。”
贾德龙不为所动,说:“这是秋诺的指认——可也只是在她还未入狱之前。那夏临昕虽不在校,焉知不会让人暗地里将那东西藏到了别处?既然有,那咱们就不能一无所获啊!”
“一派胡言!”贺良征饶是修养良好,此时也生了怒气,疾声道,“学府驻地,岂容你出尔反尔在此作乱!如果再要搜,就拿你们政宰签字的搜查令来!”
贾德龙却说:“为破重案,本该官民一心!贺校长为什么再三阻拦办案?这启明学子本就牵扯进这卖国谋反一案,贺校长却还要包庇?!到底是何居心啊?”
贺良征盯着他说:“学校是教书育人之地,不是阁下逞官威的场所。我先前允准入校,已经是退让。现在贾警监、贾司长,你既然已经搜检完毕,那就请带人出校,不要碍了我校学生的正常学习生活。”
贾德龙眯眼不语,却早已定了主意,他强硬地说道:“为了国家民众,只能请贺校长体谅了!”
“不!”
秋诺眼见贾德龙一伸手,那些警员蓄势待发,便忙拦到前面,与岿然不动的贺良征站在一起。
“我记错了!是我记错了!”她慌不迭地尖声道,“贾司长,你们不要……”
哪知贾德龙眯眼打量她一下,却是半点都不以为意。他对贺良征笑着说:“还是贺校长有架子,这不证人都吓得改口供了!”
贺良征双手握拳,那还能不明白这贾德龙不过是拿秋诺做了筏子来进校门?只要让他带人进来,再说什么那就晚了,对方人多势众,只能任其施为!有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姓贾的早有诡计!只盼衷我能尽快联电督政署,最好能叫越州前来相助!
另一边,何衷我正如她期望,已经拨通了督政署的官方号码。她想到这批人来势汹汹,昨晚救下的小女孩还在医务室休养,在报出自己的身份名姓后,张口便先问起了妫越州。哪知电话那头等了一会儿,却是告诉她妫督察长此时并不在署内。
——不在?
何衷我心急如焚,不由得连声问她的下落。
然而,署里能知道妫越州身在何处的人着实不多。
此时此刻,她已经再度潜入了钱复宽的住宅。
钱复宽的书房和放着魁兰镜的那个卧室所隔不远,妫越州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地儿。不过自打上次卧室被炸之后,这里的守卫与巡视更严密了不少。好在妫越州胆子既大又有耐心,借着一只鸟落在树梢时无意发出的响动来了式声东击西,顺顺利利便进入了那书房之内。
根据钱复宽交代,在那书桌后的那面墙皆有暗格,而那些要紧的秘密都被他放在了暗格之中。妫越州驻步时先向整个房间打量一番,后伸手,将那桌上的台灯座驾微微向右扭动。
“咔哒”一声轻响,墙上那层墙纸缓缓向两侧分开,这才显现出与前面几乎相差不大的真实墙体。只有细看才能分辨出那些框格间颜色的差异。妫越州手中有秦襄仪破译的墙体暗格图纸,要找东西自然省去不少气力。只不过钱复宽实在谨慎,对于在每个暗格中所防止的材料文件名称并不写明,除了些意义不清的“账目”“人员”的名称外,甚至有些只用些简单的字词指代。时间紧急,现在妫越州要找的是东侧三列上四行的那个格子。
她走到那格子之前,先是用手敲了敲,后又循着颜色差异找到了那格子与右侧的分隔之处,用手指找到其中一处微微凸起——
“砰!”
一发子弹却骤然向她后背袭来!
妫越州瞬间闪身避开,那子弹正好射进墙体,却不想那暗格的材质竟是刀枪不入,面对子弹的强力冲击也只是落下了一点并不显眼的凹痕。
“咔咔咔!”
仿佛记忆重演,妫越州一转身便被一排冷冰冰的枪口对准,书房门内眨眼间便涌进来不少人手,魏央站在那凛凛枪支之后,遇见妫越州的目光便冷声道:
“开枪。”
“砰砰砰”枪声随之而起,妫越州却早在她话音起时便一脚将那书桌踢飞了去,“咚”的一下闷声砸来前面那排人身上。一阵痛呼中,侥幸未倒的持枪人大都视线受阻,再去看时竟发现那扇墙前已没了妫越州的身影。
一时静谧中,有人寒毛直竖,忙举枪抬头去看,却只听得骨头里“喀”声脆响——已被她从梁上一跃而下踩断脖子。众人几乎看不清那道黑影,便接二连三委顿倒地、再无声息,只余乱发的枪响在这屋内作鸣。
魏央眼神锐利,猛然推开身侧已头冒冷汗的特务便向那西侧墙角打去,那墙角处空空如也,射出的子弹却被那坚硬的墙脚反弹转道,随后竟恰好擦过在另一边刚刚落地的妫越州的肩膀,在上面留下一道被弹道灼伤的焦痕。然而此时已经晚了。妫越州在解决完了大部分人之后便也举起枪来——有两把,枪的速度和她的动作一样快!
身边最后一个人也中枪倒下,魏央在那双枪的逼视下再无动作。
这里当然不会只有这么些人,她冷静地想,只是其它的人赶来还需要时间——总比她开枪要慢许多的时间。
——该说些什么?
魏央缓缓将自己手里举着的那柄枪放下,正要开口,却见妫越州同样将一把枪甩开。于此同时,握在她手中的那柄枪却霎时扣动了扳机——
“砰!”
魏央肩部中弹,她后退一步,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魏秘书长,”那造成她中弹的始作俑者却在此时笑着开了口,“要不要谈个交易?”
第124章 “过来扶我,我站不稳了。”
——谈交易?
这是个不算陌生的词。
曾经的魏央和妫越州有过那么一次的“交易”,也是互惠共赢的一次合作:魏央帮助赢下姚奉安的亡夫遗产纷争案,她也能趁此事彻底在内阁站稳脚跟。
“这场官司的赢或不赢,本质上是新法和旧法之间的交锋,所以要把它闹大,”妫越州那时这样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也需要这样的机会。”
魏央当即便领会了她的意思,并在惊叹中深表赞同。彼时政宰遇刺身亡,承德太后又趁机在内阁群龙无首、内斗正浓之际推出“督政署”这一监察机构,新党一派可谓形势低迷。倘若在能借此案将新法立定,不仅能重振新风,还可重重还击旧党。这不能不算是个好机会——尤其是对于魏央而言。
于是她暂时压下对妫越州的惊异与好奇,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沉稳毅力从内阁中拉到了不少助力——她也正是在那时与现在的政宰卫闵搭上了线。这桩一开始由姚奉安夫家宗族发起的、由其所在封地“地主”璐王世子主理的案子被内阁一派安插进了半数人手,并且新派还通过当时更先进的报纸为此事赢得了广泛的舆论阵地。最后大获全胜之时,魏央与妫越州还曾一同合照留影——这也是她们曾经“交易”或者合作的证明。不过一切也到此为止。
“我记得你拒绝了我,”魏央捂着伤处,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拒绝了我耐心提出的继续交易的提议。”
魏央很看重妫越州,或者说,很期许她——她甚至对于这只牛犊有着浓厚的兴趣与喜爱。于是理所当然的,她邀请妫越州在学业结束后进入内阁,然而得到的是拒绝。
“我不加入你们,”妫越州抱着双臂这样回应,“你身边有太多男人——难道要叫我向他们点头哈腰?”
说完,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明显的傲慢中夹杂着不屑的神情。
魏央认为这是天真,不过这样的天真也并不令人讨厌——甚至让人理解。
“要想得到什么东西,我们往往需要忍耐,”她那时这样劝说,“或许这需要一段时间,但只要成功,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这样说,你可以理解,对吗?”
“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妫越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笑了下,又继续说,“你想要的成功是什么?”
魏央微笑望着她,并没有回答。
“你要做政宰?”妫越州饶有兴趣,猜测道,“还是有多高就爬多高?”
“这话我更想问你,”魏央观察着她,“你想要什么?我以为你在我面前,就已经证明了我们有一些相通之处。”
妫越州拉长声音,说:“我是启明女校的学生,你一开始就知道。”
“当然,当然,”魏央毫无异议地笑着,“我以前也曾经是女学中的学生。”
承德太后在正式推动女校议案落地之前,就有意从民间搜集女孩入行宫就学。魏央正在那批有天资又肯勤奋的女孩之中,她的学业表现也常居最优。如无意外,她应当与曾经的好友棠明一致,留侍为太后女官,之后再奉懿旨组建“督政署”并成为其中的要员。
“意外是什么?”妫越州问。
“意外就是……”魏央望着妫越州的眼睛,她还是个仍在上学的青少年,身量就已经快要赶上魏央——所以她们对视之时也毫不费力,魏央正在这种不费力中感到了某种松懈,于是她说,“我发现这个体制——这个依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维系的统治注定会消亡。意外是,我不愿站在一艘要沉的破船之上。”
魏央望着妫越州有些讶异的神情,突然感到有趣——因为这个一向伪装沉稳的小牛犊终于显露出本该是这个年纪的可爱来。于是她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原因,你猜对了。在新党,爬到那个最高点总比在旧派更容易。”
毕竟在旧党,天下只能算是它姓段的,其她人要么趁早死了投胎,要么起事造反,否则压根摸不到龙椅上的一根腿。承德太后雌韬大略,离得皇位可算得够近,可也只是近而已。历朝历代从来不缺这样的高位女子,皇后、太后……可也只是“后”,是“皇”的附庸,终归是要还政。更别提其她的芸芸众生。魏央便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一个侥幸有了学识、见地之后再不甘于平庸的一个。她时常觉得自己幸运,不仅因为自己能掌握知识,更因为自己生在了这样的一个时代——一个这样的“家天下”注定溃烂消亡的时代。
而她毫不介意让它消散地更快一些。
“你是对的,”妫越州有些赞许又有些皱眉似的点头,又说,“可是这同样很困难,尤其是,你没有同伴。”
——在主张“民主”的新党中,魏央是孤身一人。
魏央说:“会有的。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或许还需要一定时间的忍耐,利益、理想、别的什么,总有个东西会让人牢牢团结在一起。而你需要有的就是驾驭它、或它们的时机和能力。”
妫越州盯着她等了一会儿,在确信魏央的话已然说尽,才魏央的目光中开口道:“很高兴你愿意跟我说这些——很有意思。”
魏央平等地等待着,想听她在斟酌的下半句。
“只不过,”果然妫越州缓声继续道,“只不过,你忽略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你要说‘道义’?还是‘友谊’?”魏央露出微笑,理所当然地打断她说道,“我明白,它们在你目前所接受的教育中,还是重要的。只不过……”
她也学着妫越州的语气,在对方微微拧眉的神情中结束了这次对话。
“只不过你还年轻,而我恰好很有耐心。”魏央说,“我有预感,越州,我们会是一路人。”
“我想你还能记起你的‘耐心’,”妫越州手里的枪口依然遥遥瞄准了魏央的眉心,带着些嘲讽开口道,“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
魏央的“耐心”主要体现在在她发现言语无法将妫越州说动之后,就非常利落地实施了一系列强硬的手段——尤其是在妫越州中学毕业之后的这个时间段——包括给姚奉安名下的商铺施压、扣押留学传票、甚至直接绑架等等……妫越州那时和秦襄仪闹翻,又遇上这些个糟心事,脾气可以说一点就炸。最后,在佯作妥协魏央给她安排的学校后,她半夜在魏央新买的宅子里放了把火,成功地把当时尚未熟睡的魏央呛进了医院。
魏央如今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遗憾:假若不能收纳为羽翼,就该早日斩草除根。
——可惜。
她从鼻腔中哼出一声笑,有意拖延时间,便在妫越州的视线中轻声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要答应你。”
“显而易见,”妫越州回答道,“你强烈地想活下去,以及,爬上去。”
魏央收起表情,静静地望着她。
“卫闵在政宰的位子上坐到头了,”妫越州很是好心地说道,“让他下台的证据,就在我身后的这列暗格里。”
魏央想起卫闵对于钱复宽下的杀令,心中一动,不由问道:“你是说……钱复宽这里……有政宰的把柄?”
钱复宽此人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内阁怕他泄密也实属正常,可干脆开口让他死的是政宰卫闵,魏央在心中想道,当初她正是领了卫闵的命令才动了在督政署的探子。细细想来,这事似乎正透着些不同寻常,毕竟以钱复宽的层级,还是很少能直接接触卫闵的。除了各大司长,钱复宽较为熟络的,是内阁的前任秘书长、卫闵的左右手,江敦。
“卫闵曾私下与和迪里甲总统签订过一方议案,内容是以邱兰岛的土地换取迪里甲这个邻国的军事支持——在他针对刚登基的女皇所策划的政变中,不过这个议案因双方‘出价’最终未谈拢而被撕毁。卫闵在事后杀死了所有的知情人——其中一个就是你这个位置的‘前任’江敦。很不巧的是,江敦早有预料,将卫闵与迪里甲总统的会议录音提前交给了他当时的朋友钱复宽。”妫越州淡声道。
魏央感到伤口越来越疼了,她静默片刻,方开口说:“这样的证据,你拿来跟我做交易?”
“不止这些,”妫越州的表情中甚至带着几分慷慨,“这暗格中的花了钱复宽半辈子收集到的机密,我还可以分你一半。”
魏央捂着伤口,问:“你要做什么?”
妫越州却笑了声,同时也将枪放了下来,她对魏央说:“我有些心急。你口中的‘成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魏央,真令人好奇啊。”
在妫越州走的那年,魏央是内阁中崭露头角的秘书,到了现在,她所担任的还是秘书长的职位。在内阁中秘书长离政宰的办公室不过一步之遥,实际中要跨过这一步却是艰难无比。
“你想教我些道理?”魏央冷静地说,“不过我猜你是心急如焚。从我带人出现时,你就该意识到了,你们让人冒充丁克谨放出去的‘钱复宽已死’的假消息没能、或者没能彻底骗过我,所以这里早就备好了天罗地网。你自然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却难上加难。可是启明学生那边恐怕撑不了那么多的时间。对于贾德龙这批人来说,半份证据也够了。妫越州,我说的对不对?”
妫越州望着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颊,笑了下,轻声提醒说:“你恐怕等不到你的人闯进来的时候。”
——这话不仅指魏央当前的身体状况,还指妫越州发枪的速度。
魏央显然能明白。她盯着她良久,气力不支,晃了下身体险些跌倒。
正在此时,这间书房外终于响起了踏踏脚步声,听声音就知人数绝不可小觑。
“我让人杀了你。”魏央一字一句地说。
妫越州于是将枪彻底收了起来,问道:“所以?”
“……过来扶我,”魏央狠狠闭了下眼睛,平稳着语气说,“我站不稳了。”
第125章 “把她们……这群泼妇,都给我抓起来!”
启明女校,图书馆内,贺良征仍旧拦在贾德龙等人的身前,沉声警告道:“‘学府重地,兵卒勿扰。’贾司长如今大张旗鼓要在我校内搜查,不仅有违承德太后懿旨,也与卫政宰多次涉及‘学校自由’的讲话精神相悖!你如此行事,可仔细考虑好后果!”
贾德龙对她三番两次阻拦已然感到不耐,更何况如果搜到那证据,下一步要干的就是裁撤这女校的办学权,因此他很有底气,沉声说道:“启明女校学子主谋反宪卖国罪大恶极,贺校长身担此职也难说清白!没有直接围校已经是给你们留了面子,贺校长可不要不识好歹!”
说完,他便要撞开贺良征上前,心中也定了主意:假若这贺校长再来阻拦就直接着人绑了了事。哪知这是贺良征却是突然向旁边侧开一步,态度也好转起来。
“贾司长既然执意如此,那么不妨先从这图书馆查起,”她似乎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好这时候学生们大都在课堂之上,馆中人少,也查得仔细些。至于其他地方,我会对学生做好安抚,力求不会闹出乱子来。无论如何,我愿意以我的名誉担保——启明校内的师生绝不会做出所谓卖国之事。”
贾德龙停下脚步笑了一声,对她的识相感到些许满意——毕竟是个女人,吓一吓就怕了。想想她这话,也有道理,启明既然能出谋反的刺头,只怕都不是老实学生,贸然搜检也可能会不顺。只不过,要是叫这姓贺的去通风报信,那就不好了。
“既然这样,”贾德龙于是点头说“就让我这几个手下,还有贵校的秋诺学生,陪着贺校长走一趟。”
“这倒不急,”贺良征却说,“我愿意留下,陪着贾司长将这图书馆搜查完全。恕我直言,图书馆里还存着不少贵重典籍——有些还是承德太后所赠,要是不经意给损坏丢失了,那可就损失太大了。”
贾德龙拧着眉头打量她一眼,倒是没说别的话,只是嘲讽道:“一会儿真搜查起来,贺校长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阻拦就好!”
贺良征眉目不动,平心静气地跟了上去,还宽慰了一番愧疚难安的秋诺,反倒令她更愧疚了。
启明女校的图书馆有地上三层外加一层地下室,警政司的警员兵分几路行动,等真正得出结果也还需要一段时间。贺良征先是去了她口中所提及的顶层“古书典籍室”盯着那群警员动作,再三强调务必轻手轻脚。为防慌乱,兼之贾德龙不允许人员出入,她要通过馆内的广播将图书馆里的师生暂时都召集到一楼大厅。
“图书馆地下室还有个后门,在奖品陈列室东侧,”贺良征趁着人不注意对秋诺道,“你出去,找何衷我何老师,把这里的情况都告诉她。”
“——啊校长,那你?”秋诺有些惊慌。
贺良征只是对她露出来一个既鼓励又宽容的笑,轻声说:“秋同学,去吧。我愿意相信你。记着,一定要找到何衷我何老师。”
秋诺呆立原地,直至看到贺良征已经在广播设备中说起了话,才后知后觉眨了下眼睛,咬牙闷头就向地下室冲了下去。
警政司的人大都专心于搜素“证据”,对于她这个一同进校的“同伙人”倒是没有太大的警惕。贾德龙也忙着颐指气使,从没将她放在眼里。在经过一阵等待之后,终于让秋诺瞅准了一个无人经过的空隙,飞快赶到了贺良征所说的地下室后门。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门推开,终于跑了出去。
馆中的其她人却没有这么幸运了。一群人被聚集在一楼,贺良征最后也走入她们其中。有了校长在,焦虑不安的情绪总会得到缓解。终于,警政司的人再度汇集,向贾德龙汇报了最终的结果:没有。
贾德龙在心中暗骂,带着人要出馆,这时贺良征便该自觉跟上了。
“有一个问题,贾司长,”贺良征出声道,“现在图书馆内因为刚才的搜检活动被搞得一片狼藉,能否留下几个人手将这里归置原样、打扫干净?”
贾德龙停下脚步回头,面上的神态中带着惊疑的怒火,他顿了下才冷笑着说道:“贺校长,你是在跟我开玩笑?我的人来这里有重大任务,哪有空在这里扫垃圾!你是后悔了?”
贺良征神情平淡,说道:“警员的重大任务是找到我启明学生所谓‘反宪卖国’的证据,不是肆意翻动我馆内图书。既然在这里没有,我以为让警政司的各位再将这图书馆中的环境复原是很合理的请求。”
“贺良征,我记得已经警告过你,”贾德龙耐心告罄,沉下脸说道,“别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话音落地,跟在他身后的警员纷纷举起枪来,“唰”的一声将以贺良征为首的诸多启明师生围在了圈中。
贺良征拍拍身边被吓到的老师,不疾不缓地开口道:“贾司长以为我在推脱?可是图书馆中实在有很多重要的古书典籍,甚至还有些是承德太后的典藏……”
“你不要说废话!”贾德龙打断她说,“现在,跟着我们走!去你学校的广播站,同样把人都集中起来,不要碍了我们公务!”
“可惜……我们现在出不去,”贺良征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你该听我把话说完,贾司长。承德太后捐赠了不少珍藏典籍,为什么你觉得皇室就会放心……让先太后的爱物毫无保障放在这里?”
贾德龙眼皮重重一跳,听见贺良征说:“所以新皇继位以来,曾经先后三次派人来加固这里的安保设施,其中一个就是图书馆的门。一旦发现承德太后的典籍被不经准允翻动,所有的门会从外自动落锁——这还是达辉兰最先进的技术。落锁的声音不会太重,不过方才人声太吵,你们没听到。”
贾德龙向四周一看,果然那厚重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紧闭,他忙让人去推,却也无论如何不能打开,就知道贺良征绝没有说谎了。
“好啊,你故意耍我!”贾德龙明白自己被摆了一道,一时间简直怒发冲冠,举着枪就向贺良征快步走去,“我今天就毙了你……”
贺良征神色泰然,不为所动。启明女校自建成以来就颇具影响力,而她是这所学校的现任校长。贾德龙哪怕敢撕破脸闯校,也绝不敢闹出人命来。
这时原本在贺良征身边的师生都纷纷聚上前来,牢牢将她护在腹心的位置,对着贾德龙横眉怒斥:
“混账!王八蛋!有枪了不起?光天化日就敢杀人?!还有没有王法!!!”
“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来破坏图书馆还不算,现在还要杀我们校长?!我要写信上报女皇,我告到内阁!等着吧,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许打我们校长!警政司滚出我们学校!”
“滚出我们启明!!蓝皮狗都滚出去!”
众人骂着情绪越发激动,不知是谁,率先拿起地上的一本书来,“嘭”的一下就向贾德龙砸了过去。其她人也纷纷效仿。
“哎呦!”
“啊!我的头!”
“该死的,我把你们都毙了!”
不仅贾德龙,其它警员也收到波及纷纷捂住头脸,一时间嚎叫不断。而贾德龙被最先那本书精准敲击到了脑壳,“砰”的一下,又痛又怒,眼见此等乱象,更是忍无可忍,举手便向上放了一枪。
“嘭!”
“把她们……这群泼妇,都给我抓起来,”贾德龙一手指着贺良征,咬牙切齿地说,“尤其是这个姓贺的!”
众警员自然纷纷举枪上前,贺良征见此情势自然不能放任,她上前一步,还未开口,却瞧见那贾德龙身后的大门突然闪开了一点缝隙,紧接着“咔哒”一声,那门上的锁竟然从外面被打开了。
贾德龙见她神色有异,自然也警惕回头,一回头却瞧见是那个一开始去通风报信的女老师推开了门,她身边还跟着秋诺——她什么时候出去的?!不过说实话,贾德龙从来也没把这个懦弱女娃放在眼里,这时候倒也不算紧张。最后,就是督政署的人,孙颖打头,带着一队人从图书馆外面走了进来。
贾德龙此时倒是松了口气,又多看了一眼秋诺。他放任那个女老师去喊人,自然是等着妫越州她们能来的!秋诺作为证人,会指认她从夏临昕那里得知的、埋伏在旧党中的共和势力接线人。
——这是秋诺催着人喊来的?想不到她这时倒聪明又胆大了起来。
——看来是齐素岚秋呈的意思,急于向他卖这个好!
贾德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将枪放下,正要按着打算问询督政署的来意,这时孙颖却抢先开了口:
“原来贾司长在这里,可让我们好找。督政署发起了对政宰卫闵叛国谋私的指控,证据确凿,庭审会在今天下午一点钟开始,内阁要员均需参加。”
她手中出示女皇签署的通知令。
第126章 “若能助您脱困,属下愿意粉身碎骨!”
“——你说什么???”贾德龙只觉得是听到了天方夜谭,荒谬得令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政宰?叛国???”
孙颖公事公办地点头,说:“钱复宽指证卫闵曾与迪里甲政府私下签署合约,以邱兰岛的土地换取政变军事支持,合谋发动政变杀害陛下……”
“这不可能!”贾德龙没听完就语气激动地打断了这话,“邱兰岛还好好的……”
“——这就是庭审会上会详细报告的内容了,”孙颖假模假样地提起嘴角,微笑着说道,“顺便再度提醒,庭审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钟,现在……已经十二点过半了。”
贾德龙下意识看了眼腕表,又捏着那通知令翻来覆去地瞧,实在不能咬牙骗自己这是假的。通知令上有皇帝亲笔还有公章。根据宪律,督政署有权稽查内阁并举行庭审,内阁为做应对也会派出专门人员参会。除非事涉重大,才有皇帝通知令,要求要员尽数参加。贾德龙知道有这样的规矩,但是上次什么时候接到通知令他早已记不清了。
“……好!你们厉害!”他狠狠瞪了一眼孙颖和身后的贺良征等人,“我可以走,但是我的这些人,还得留下!”
“——你有政宰签署的搜查令?”孙颖反问,又冷笑提醒道,“在政宰本人已被指控的情况下,他的一切命令已经不具效力,贾司长!不过我赞成你们这些人先留下——平白无故闯校把图书馆搞得乱遭遭的,还想拍拍屁股就走?”
“你!”贾德龙强辩不过,强闯不能,环顾四周,最后只能带着几个亲信怒气冲冲地撵出了校门。而等他赶到庭审地点时,竟然当真在被控席中瞧见了政宰卫闵那张不辨喜怒的脸,而除了他之外,五司中的其他负责人也俱已到场。众人面面相觑,各个神情凝重。
——这就是还尚未被完全废除的皇权威力所在。皇帝通知令一出,任何人员不得缺席。
督政署署长棠明坐在主控席,在庭审中,她所代表的旧党也同样是“法官”,而被控告的新党则往往会用尽一切手段自证清白。此外,为显民主,观众席还有数量不少的民众,她们如果对庭审结果存疑,同样有权以联名信提出抗议。在这样的情况下,旧党若要开庭必须有证据充足,才能压得住新党的言之凿凿,也不辜负民众的火眼金睛。
棠明首先传唤了关键证人钱复宽,被政宰一方以“嫁祸于人”“以邻为壑”反驳;而后棠明则令人出示了关键物证:即当初卫闵与迪丽甲总统的谈话录音及几份有卫闵亲笔签名的合约条款,条款内容前后有所差异但主旨俱是以地换兵、弑君共赢。卫闵一方沉默片刻,随后指出邱兰岛与女皇如今分明安然无恙,该证据是当初的秘书长拼接伪造,众所周知他因为贪污被政宰下狱,心有私仇蓄意报复……
最后,因卫闵情绪激动突发心脏病晕倒而暂时休庭。
“——你说什么?”深夜,刚从医院回到家中的卫闵急声道,“庭审会还在开?”
“是,”魏央身缠绷带,面色苍白,站在下首回答道,“您昏倒后,督政署又依次指控了警政司、财政司司长,贾德龙他们已被扣押。军务司也被传讯候审。”
“混蛋!”卫闵捂着胸口又站起来,他这个年纪已经一贯喜怒不形色,此刻却再也忍不住怒意,指着魏央责骂道,“你是怎么办的事?!让你去杀钱复宽没杀成;让你守着屋子也没守成!你是干什么吃的?!”
他思及军务司郑奎一向对这政宰的位置虎视眈眈,此时便难保他不会落井下石!教育司又向来中立。偏偏他的人俱被控制,督政署又有实证在手,必然是像只饿犬咬住了生肉就不松口……
“老师,”这是仍然在坐轮椅的顾闻先出了声,他作为心腹,自然也借着看病的名义来到了卫家书房,“督政署的人已经着人在您的住处附近看守……钱……钱复宽那里恐怕还有别的……老师不如早做打算!”
卫闵回头,沉沉看他一眼,冷声问道:“你要让我当丧家之犬?”
顾闻先忙低头说不敢。
卫闵方慢慢踱步回到座椅上,没再理会顾闻先的劝说,反倒将目光再度放到了魏央身上。
“魏央,”他问,“你怎么想?”
魏央仍旧低眉敛目,分外忠恳的出声道:“这次都是我办事不力才害了政宰!只是……我也认同顾司长的意见,当下形势,您不如暂避锋芒,日后……也总有归来之时。我愿意为政宰断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顾闻先再看她不顺眼,此时也要顺着魏央的话继续开口。然而政宰却仍旧挥了挥手,让顾闻先出去了。
于是书房内只剩下了魏央和卫闵两人。书房外,在顾闻先的轮椅声消失后也归于静谧,政宰议事之时一向不喜欢门外有人,因此护卫大都被打发到了外围。今日的情形则更特殊些,府外有督政署派人守驻,魏央让人多留心外面这些人的动静,于是又将护卫向外推远了一圈。
在分外压抑的寂静中,卫闵终于出了声。他问魏央:“你是真心这么以为?”
魏央点头道:“若无政宰,魏央绝不可能有今日成就,永不敢忘怀。”
“是啊魏央,”卫闵以某种喟叹的语气开口道,“我对你,知遇之恩,提拔之恩,恩重如山啊!可是你——魏央,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要让我变成千古罪人、丧家之犬?才算报恩吗?”
魏央忙说:“我万万不敢,还望政宰明鉴!若能助您脱困,属下愿意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卫闵缓声说,“你的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些词了吗?”
魏央不语,他的目光愈发锐利而阉冷,最后终于说道:“你觉得那些证据——只能放在我身上吗?”
魏央抬头,便见到卫闵露出了老谋深算又阉狠迫人的神情,他说:“你作为我的秘书、内阁的秘书长,同样能做到——甚至是模仿我的笔记去做,录音也可以拼接,你是能够做到的,是不是?”
魏央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从不感到讶异,只觉得胸腹中竟乍然涌现了许多的笑意,迫不及待地要跳出来了。然而她忍住了。魏央一向善于忍耐,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
于是她用未曾受伤一侧手臂取出枪来,一枪崩开了卫闵的头。
“砰”的一声,他的眉心闪现了一颗血洞,卫闵甚至还来不及改变他脸上那副胸有成竹的神态,就睁着眼睛将脑袋砸在了桌面上,汩汩流淌出许多的新鲜的血液来。
魏央毫不浪费时间,她取出一方手帕首先将那枪上的指纹擦拭干净,随后将它塞进了那具尸体的手里——甚至还贴心为他调整了下姿势。
她又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封“认罪书”,将它放到了那尚未被鲜血浸染的桌上。魏央确实会模仿他的笔记,不过,清醒的人都明白,那要用在更有用的时候。
——卫闵显然就不再清醒了。魏央本来还想从他这里再套出点人脉、或者消息。但是魏央没有过多怪罪他。
——至于恩义,谁会管那些东西?
外面的侍卫赶来还会有一些时间——里面有魏央安插的人手。所以现在她还可以再做一些别的,比如推门出去再从外面不必敲门就闯进来。
魏央总是善于忍耐,不过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
“号外!号外!前政宰卫闵罪行暴露畏罪自杀!!!内阁首领竟串通他国反宪!!!”
类似标题的报纸被棠明拿在手里时,她可谓是十足开怀。等妫越州推开署长室的门时,还看到她一边读报一边把白开水喝出了琼脂玉露般的美味——每喝一口就眉开眼笑,还记得回味着砸吧嘴。
这让见惯了她怒目横眉的妫越州有几分稀奇。
“哟,大功臣来了,”棠明瞟见她,笑着吆喝,“来来来快进来坐!我这有蜂蜜,你等会儿拿回去喝。”
“不错,真不错!瞧瞧这是谁的兵!”棠明看她走进来,嘴里还止不住地夸,“这气势!这身板!这样貌!多牛!赶明儿我给姚老师写信表扬一下,养出来这么好的娃!”
妫越州觉得她这高兴有些异常,没忍住停下脚步问:“吃错药了?”
“去你的!”棠明骂了一句,还是笑,“我这是要表彰你啊!妫督察长,不仅我,陛下还表示要亲自给你颁发奖章呢!后日就是陛下生辰啦,到时候跟着我去见见人!”
妫越州却顿了下,摇头说:“那天我有事,去不了。”
棠明把身子从椅子上直起来,纳罕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钱复宽那边的证据不是都理出来了?后面就一个个来,也不用太急,肯定把那内阁给起个底!这可是皇帝的二十岁寿宴,成人宴!没了内阁搞事,你不去乐一乐松缓松缓,还有什么事?”
“在家里吃饭、睡觉,”妫越州漫不经心地回道,“跟人聊聊天……之类的。”
棠明用一种“你是不是有病”的犀利眼神看了过来,她深吸了口气,把一直拿在手里的报纸拍下,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再说一遍?”
妫越州于是坦诚说:“我不想去。”
“还你不想……”棠明一时间觉得语塞,她站起来指着妫越州,眉毛打成个解不开的结,“你有什么不想的?这是陛下的生辰宴,特意指明要在那天见见你、表彰你,那是荣誉!好大的荣誉!知不知道?!不是,你一天天的不挺嘚瑟的吗?这会子发什么神经!你给我去!听见了没有!”
妫越州没说话。棠明一见这副模样就明白自己的话是打了水漂,原本的好心情散了个干净。她气得在原地踱步,不住地打量妫越州,最后笃定说道:“你不对。从前我想带你去皇室那边显脸,你就很不情愿、总是不去!现在这么大的一个好事落在你头上了,你还是不去!你到底怎么回事妫越州——不对,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干了什么混账事惹到皇室头上了?嘶,之前说有个什么事来着……马场!你说实话,三个月前陛下的马场是不是你烧的???”
第127章 “从前的话、未来的话……许多的。”
妫越州的否认很干脆,然而棠明显然没信。于是到了休沐日时,姚奉安也开始对那所谓的“马场”一事提出疑惑。
“……棠署长打电话到了家中,我正好接了,”她说话时还忙着拿着锤子对桌角敲打——这是姚奉安新从学校中捡回来的课桌,“她让我劝劝你,坦白从宽哦。”
妫越州正躺在一张由她改造好的躺椅上晒太阳,闻言也没睁眼,说道:“鬼知道哪里的‘马场’,她就是不爱见我闲着。”
姚奉安没忍住笑了起来,附和着说道:“是啊,可给我们小州累坏啦。不过……棠署长毕竟是你的上司,在你入职以后也颇为照顾,就这样直接拒了,也不太好。何况这次,恐怕是皇帝亲自要见你。”
妫越州拉长语调说:“她要想见我,出皇宫打个车拐几个弯就到啦。”
“你这话——她可是陛下,”姚奉安忙要她注意言辞,又猜测着问,“你是不爱去宴会么?对,你是喝不了酒的。而且推杯换盏,你怕是也会厌烦。”
姚奉安给桌腿敲上了最后一颗钉子,放在地面后也十分牢靠不会晃动,她便满意一笑。从前她是不会做这些事情的。闺中读过几本书,再后来出傢从夫,教道理都是女子该贞娴端淑。在养了越州之后,她才开始渐渐“动起手”来。妫越州总是很成熟,看着一个孩子上能换电灯下能修水管于姚奉安而言确实是很震撼的事。尤其是,在一些大事上,也要靠妫越州跑前跑后给她这个大人撑腰,姚奉安又难免感到惭愧。她暗暗推测,或许这就是越州不愿意直接喊她“妈妈”的原因。所以,姚奉安下定决心做一个靠谱的大人,而不是继续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未亡人”。之后,她便发现自己很容易就能从这些事情上收获成就感,妫越州甚至称赞她“有天赋”——修个桌子腿需要什么天赋呢?姚奉安暗暗觉得好笑,但妫越州这样说了,她就笑着应下。总之,修理已经成了姚奉安的一项爱好。而看到这些被修理好的器具能重新投入使用,就更令她开心了。
——这个桌子可以放到厨房。她这样想着,扭头又看见妫越州在躺椅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又觉得十分安心。姚奉安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也是可以不回来的。回来……你还入了督政署,难免就有些为难的地方。越州,你每次出去,我总有些提心吊胆。”
妫越州睁开双眼,在正午的太阳下微微有些晃神。她同样回忆起了在达辉兰的那些时光,说话时便慢了一拍。等她回头,才发现姚奉安已经走了,估计是以为她已经睡了过去。于是她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有另一道轻盈的脚步声停在了躺椅前。她的影子打在妫越州的胸前。
是秦襄仪。
她静静望着妫越州的睡颜,顿了顿,又轻手轻脚地搬过来一个板凳,坐在了她的身边。秦襄仪还拿着那本《古西罗尼语大字典》,这几天她一直在看。在屋子里虽然安静些,但呆久了也会感到寒冷。妫越州这里就总是暖和许多。
秦襄仪翻过一页,阳光暖融融的,她又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思不在那上面了。于是秦襄仪开始专心地望着妫越州的面容。她想找到她同许多年前的不同,那些成长的痕迹。这段时间妫越州总是忙碌,她们很久都没有这样静静地陪伴彼此了。
她的目光还没从妫越州的眉眼移开,下一刻却见她的睫毛微颤,紧接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就睁开了。秦襄仪从中瞧见了自己那张有些措手不及的面容。
“打扰到你了吗?”秦襄仪轻声问。
妫越州否认了,说:“我觉得你想找我说说话。”
秦襄仪别过头,手指在字典摊开的一页上滑动着,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妫越州笑了下说:“非要我不忙,你这话才能说么?”
秦襄仪说:“我向来都不忙,却不见你来多找我说话。”
她觑了一眼妫越州,又低声补充道:“从前的话、未来的话……许多的。”
“好吧,”妫越州借坡下驴地问道,“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她这话接得太快,秦襄仪又有些疑心她敷衍,于是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不先问之前呢?”
——这语气像极了质疑妫越州是否当真有四百岁的小时候。
妫越州拿出“我确实没有四百岁”的语气坦然说道:“我们都知道从前你栽了个跟头摔得不轻,摔就摔了,不过要是有人总问我摔跟头时疼不疼,我一定会给她一拳的。”
秦襄仪弯了嘴角,又有些不忿地开口道:“原来你会问这个?”
“那不然呢,”妫越州说,“我瞧着你从前也不像跌了还能鲤鱼打挺翻起来的样子——看看你现在,俩胳膊加一起还没我小腿粗呢。”
“我就知道,”秦襄仪拔高声音,望着她又小声嘟囔道,“但我已经要离昏了,你不是看见那‘离昏书’了吗?到时候一并连我的傢装,还有他顾家欠我的,都要回来。”
秦襄仪休养了这些时日,神智越发清醒坚定。她想到顾闻先的仕途起初不顺,那时卫闵也还势力平平,还是秦家为他出了力。可是后来她父亲离世,家业也在几个弟弟的争斗中败落。顾闻先便觉得她终于无依无靠了,就开始明目张胆让她“顺服听话”。秦襄仪后来才意识到,他从未真正尊重过她,而是在尊重他的岳家。男人就是这样一种势力的动物。他们尊重彼此,尊重钱权势力,却不会真正去尊重女人。秦襄仪回想起那日瞧见的“三太太”,瞧见她身上穿着的自己从前的衣服,她就越发恶心顾闻先。她、她们这些女人对于顾闻先来说究竟是什么?是可替换的资源、玩意儿,一个没有了,还能找到下一个,源源不断地满足他的癖好。这样的人,男人,永远在被偏重的男人,怎么可能会真正尊重女人?
——她为什么现在才彻底认清这一点?
妫越州……妫越州不是没有向她说过。然而从前秦襄仪会将它视为偏激。那时候生活的真相还没彻底向她张开獠牙。或者说她不愿意去直视这样的獠牙——那需要勇气、很多很多的勇气。或许还有其它的原因……她和妫越州是不同的,而她在某种程度上一直固执地保持这部分不同。
总之,这是从前的事了。
“好啊。”妫越州说。
“到时候,有了钱,我会继续读书,”秦襄仪接着说,“这些字典里的字,好多我还都认识。重新拾起来,也不会太费劲。我会付给你和姚阿姨房租的。我还是想继续翻译,从前书卖得不好,有客观的原因,也有主观的原因,我学到的知识还是太少了,所以我要继续向上读……”
她话说得多了,就会有些颠三倒四,各个方面的,想到了什么,话语便率先从嘴里冒出来。妫越州也不在意,时不时应上一声。于是秦襄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当她说到自己也想剪个短发的时候,院子外大门口却传来了几声叫喊。
贺良征和何衷我拎着几条鱼一起来拜访了。
第128章 “好啊好啊,要一饱口福啦!”
贺良征乐呵呵地走在前面,何衷我落后两步,一贯是绷着嘴角不算高兴的样子。她瞧了瞧长衫上被鱼尾溅到的零星湿痕,又将那几条鱼挪远了些,一手背在身后,挺直腰板向前看。这一眼没瞧见在躺椅上招手的妫越州,倒是先看见了抱着一本厚书起身的秦襄仪。
何衷我难免一愣,认真来说,这其实也是二人自多年前不欢而散后的首次会面,各自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于是秦襄仪也愣住了,望望贺良征,又望望她,露出一个略显腼腆的笑容来。
何衷我还没从见到她这瘦弱身板的惊诧中回神,率先被这笑容唬了一惊。毕竟从前她们之间的氛围可绝没有这样平和,秦襄仪从前也不是腼腆文静的女孩。说起她们二人的渊源,那还是始于妫越州。一个视她为最大的竞争对手,而一个是她的青梅好友。单是就“妫越州”这个话题二人都能辩论上八百个回合尚不罢休,更别提还有首次在医务室见面的看不对眼了。
何衷我觉得秦襄仪是很典型的那种骄生惯养的大小姐,衣着光鲜亮丽,容貌标致秀美,行事又总有些讲究,不经意间就显露出些许优越感。她并不盛气凌人,但有着一眼就能让人瞧出来的傲气与矜持,大约除了妫越州,谁也不能轻易入了这位大小姐的眼。
何衷我并不喜欢她,秦襄仪也同样。哪怕抛开妫越州不谈,乡下穷丫头也不可能和城里富小姐彼此看得上眼。二人在学校中的交集并不多,每每遇见了也大都是别过头装视而不见。唯一的一回——也是何衷我很想从自己的履历中抹去的一回,就是二人曾经机缘巧合之下一同翻墙,然后被抓了个正好。
——就是妫越州在重逢后也记得拿出来嘲讽她的那次“小过”。
那次的缘由是何衷我出门买书。难得的一次空闲周末,何衷我首次从老师那里签了条子出校门,是为了去京都中的某个书店。她想提前预习下学期的课本,书店中或许会有相关的资源。没想到课本还没找着,竟然先瞧见了同样在书店中的秦襄仪,她手中拿着几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正倚在书架的某个角落,翻开了其中一本看得入神。等察觉到何衷我的脚步之时,秦襄仪下意识就将那几本书藏到了背后,面上则霎时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
用脚趾头想,何衷我也知道这笑容不是给自己的。
这种不明显的慌乱中带着一丝心虚的表现,何衷我判断,她不是在躲妈妈,就是在躲妫越州。
“……怎么是你?”果然,秦襄仪收起笑容,站起身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衷我不免猜到妫越州也会在这附近,冷冷地望她一眼,没回答就走了。
她在店里花了好一段时间去搜寻自己的目标,除了本《高中数学典藏》便一无所获。然而何衷我囊中羞涩,这样崭新的课本是万万买不起的。正在她踌躇之时,秦襄仪竟来到了她的面前,似乎是瞧出她的困境,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书店里还有二手的课本,那都在地下书库。”
何衷我警惕地瞧着她以及她的周围,压着嘴角没出声。
“阿妫不在这里,”秦襄仪对她的心中所想很是了然,微微昂着头说,“那些旧课本也只剩下几本,你到底想不想要?”
何衷我同样直视着她,先问道:“你怎么知道?”
秦襄仪说:“这是我家开的。”
何衷我一时间想扭脸就走。不过她还是忍住了,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家书店了,她出来是为买书的,时间也不够——如果不能在晚修之前返回学校那可糟了。于是她深吸了口气,继续用看着很不和善的表情对秦襄仪说:“那你有什么条件?”
秦襄仪微微讶异,紧接着又满意她的聪明,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能把在这里瞧见我——瞧见我看书的这件事告诉阿妫,不,任何人都不要说!”
何衷我一脸莫名其妙,她本就没有空去说这些闲话。等买到手课本后,她见秦襄仪仍留在书店中,还特意去瞧了瞧她看的究竟是什么书。
——然后发现是外文的,根本看不懂。
何衷我面无表情地收起好奇心,也没再跟秦襄仪说话就离开了。可她第一次出校,对于道路实在不够熟悉,加上之前在书店中逗留的时间过长,造成的一个后果就是,当她终于赶回校门时,才发现那里已经落了锁。
如果告诉值班的门卫大姨,那就只能等值班的老师来接。何衷我不想给老师留下这样一个不守时的坏印象,可也不能干等着,她人没到,贺良征这些班上的同学迟早会发现的,恐怕到时候带来的影响更坏。何衷我冥思苦想,满心纠结,不知不觉之间竟然晃到了学校的后墙。
上次她正是被妫越州扛到了上面,所以再看到时居然还有种该死的熟悉感。
于是何衷我不得不想起妫越州对她的嘲讽,望着那丈高的墙头也是满心的愤恨不平,紧接着她又在墙边发现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她走过去瞧了瞧,觉得从这棵树攀上墙也不是什么难事。
何衷我可是泥土里打滚长大的孩子,谁还不能爬树呢?她带着不满想,妫越州有什么可得意的!
——不,不行!我可不能学她。翻墙这件事实在不是好学生能做的,我一向不会做这种事,还是想想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何衷我在墙下树边转圈,犹豫焦灼之际,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那恐怕是门卫大姨听到了不对劲前来查看!她紧张地心脏砰砰乱跳,顾不上其他就抱着树爬了上去。
等她攀上了一个树杈向下看时,才见方才那脚步根本不是什么门卫大姨,出现的人影居然是秦襄仪。她同样迟了进不去校门,十分焦急,在围墙外左顾右盼,紧接着猛然一抬头,就正好与何衷我对视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秦襄仪瞪大了眼睛,用气声问她。
今天内这是何衷我第二次听见她问这句话,她还是不想回答。何衷我觉得再下去就很丢人了。
于是她攀着那树杈,直起身子一看,围墙的顶部离她也不过一个手臂的距离,那还是可以尝试的。
何衷我带着些不成功就成仁的坚定,几番试探后终于向墙头迈出了一只脚。她松了一口气,却觉得不对,又向下看,才见秦襄仪竟然也抱着树一点点地蹭着爬了上来。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有点难言。
等到何衷我终于将自己整个身体都移动了过去,跨坐在墙头上之时,见秦襄仪扒着树杈满头汗水,还是不太甘愿地递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秦襄仪吓了一跳,何衷我当然还是不说话。
所以秦襄仪也顺利跨上了墙头,汗水涔涔间心情还十分激动,她轻声说:“怪不得阿妫总爬墙,也没那么难嘛。”
何衷我不作回应,板着脸要进向墙内进了,可谁知刚一动,方才经过一系列挤压移位的书袋突然张开了道口子——她塞在里面的课本紧接着就滑了下去。
“喂!小心啊!!!”
秦襄仪眼疾手快,紧紧将挥着手边浑身向下扑的何衷我拽住,简直吓得倒吸凉气,斥责道:“你疯了吗?!掉下去摔坏了怎么办?”
何衷我眼睛仍然落在那眨眼间已吞噬掉她课本的被墙内的黑暗中,狠狠咬着嘴唇,她猛然一摆手打开秦襄仪,硬邦邦地说:“不用你管!”
“你——”秦襄仪心道好心没好报,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正想高声跟她吵,可突然一道强光就打在了二人所在的墙头。
“什么人在那里?!”
两人骑在墙头,就被值班的老师抓了个正着。
这在何衷我心中是不可磨灭的一桩沉痛往事。
当下,她略显僵硬地向秦襄仪点了点头,秦襄仪的神情中也透着后知后觉的尴尬。估计她此时想的不是这桩“骑墙”往事,就是最后一次二人见面她将何衷我的眼镜踩碎那次了。总之都不是很愉悦。
而妫越州与贺良征那边都已经分外熟稔地说起话来,妫越州接过那几条鱼,提出她可以做烤鱼吃。
“好啊好啊,”贺良征笑眯眯地捧场,“要一饱口福啦!”
秦襄仪有些惊讶,旋即抿唇微笑,望着妫越州说自己可以打下手。
何衷我拎着鱼一脸的不可置信,还没说话,又见妫越州瞧她一眼,表示自己可以勉强接受她烧火。
“啊?”何衷我拔高声音,“你在自顾自的‘勉强’什么啊?谁说要给你烧火了?!”
在厨房收拾完一通的姚奉安听见动静,探出头来,见有妫越州的朋友来拜访也十分开心。
“快随便找地方坐,”她喊,“爱吃鱼我给你们煮鱼汤。”
这时候的太阳晒着舒服,可要对着烧饭就太热了,于是几人一起移动到了室内。姚奉安原本要用待客人的礼节来好好招待一下贺良征与何衷我,可被二人一致坚决拒绝了。贺良征说这趟是专门道谢来的,连连推让,趁姚奉安一个不留神就溜进厨房去择菜。何衷我面对姚奉安作为长辈的温和关怀有些紧张,于是也忙窜进了厨房,为灶台续火。
姚奉安无法,就拉着秦襄仪去买菜了。
不一会儿,妫越州拎着几条洗干净的鱼,“啪”的一声放到了砧板上,开始刮鱼鳞。何衷我余光看着,心里很是惊诧。烧菜、烤鱼、刮鱼鳞……这些词在她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和妫越州挂上钩。
太割裂了,她暗暗想着,妫越州最多只能像从河里杀鱼的人——她怎么还瞧着很在行的样子?
“越州,你还会烤鱼呢,”这时贺良征出声问出了这个疑惑,她笑着说,“真看不出来啊。”
妫越州回答道:“从前常干,一会儿尝尝。”
何衷我暗暗拧眉。贺良征想了想,恍然道:“是在国外的时候吗?很厉害啊越州!”
妫越州笑了一声。
“这次来真的是要感谢你的,”贺良征摘着菜继续说,“那批被扣留的学生都放出来了,我给她们放了天假让她们好好休息。还有刘凤妮——就是那天晚上你和衷我救下的那个孩子,也很健康,我跟她祖母谈过,决定招她来启明读书。”
“好消息,”妫越州说,“我做了该做的而已,跟贺校长一样。”
“该不会看在鱼的份上,你才这么客气吧?”贺良征笑着打趣,“衷我都要不认识咱们妫督察长了,是不是?”
何衷我哼了一声,心道她也就这句话顺耳一点。
“不过你说的确实对,保护学生和学校是我这个校长的职责,”贺良征叹道,“这次真是惊险啊,我怎么也没想到学生还能真这么大胆。得亏提前就和衷我一起把东西藏到我的档案室,不然恐怕不能及时拦住了贾德龙……”
说着,她突然抬眼望着妫越州的背影,又轻声问道:“越州,你知道……‘共和党’么?”
第129章 “和郡王就没让你给我带个信儿?”
干燥密闭的牢房中,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静谧又压抑的气息,空气中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将耳朵紧贴墙壁时,才能勉强听到那墙外悬挂的钟表上指针走动的声音。
钱复宽贴着墙壁听了许久,躯体发僵,心乱如麻,只有数不尽的寂静同他为伍,也快要将他逼疯。
自从把经营多年的那些东西交出去后,钱复宽就明白新党中无论如何已再没有自己的位置了。那些东西被妫越州她们掌握,政宰倒台,新党不死也得脱层皮。可他是为了自保,行走官场,人怎么能不多留几个心眼?那些个隐秘事,恐怕连当事人也不清楚是如何被他知晓。
就像政宰,纵使心有猜疑,可也决不能肯定前秘书长江敦当真会将那些要命的东西都给了他。毕竟钱复宽惯于八面玲珑却少与人真情交好,而江敦还有那么多个好友亲朋。不过江敦也足够清楚,这些证据交在好友亲朋的手中绝发挥不了大作用,反而极容易为他们招来杀身之祸,就索性赌了一把。在钱复宽偷偷拿到这些证据的第二日,江敦即被停职下狱,紧接着暴毙狱中。所以钱复宽原本也想捂死了不说出口,可谁让卫闵率先不给他留活路呢?
钱复宽心道:妫越州确实说对了,只能他死、我活!可我又岂能甘心从此只能蹲大牢到死?
他在牢中焦急踱步,终于听到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穿着大衣的凯德瑞推门而入,望着他问道:“你哪里不舒服?螙性还没排解彻底,可能吃到了过敏物质……”
“不!”钱复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要抓住凯德瑞正在打开便携医疗箱的手,“和郡王!和郡王派你来,就没有……啊!”
凯德瑞略带不满,反手将他险些碰倒药品的手腕捏着甩开,说道:“嘿,听着,不要乱动我的药!你可真是个糟糕的病人!突然急着传医,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快说清楚!”
钱复宽托着手腕,疼得吸气,不敢再轻易接近这个人高马大的外国女人,只能略显焦急地低声道:“我是说和郡王!和郡王就没让你给我带个信儿?”
凯德瑞动作顿住,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在对方紧张的神情中说道:“你根本没病。太过分了,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说完,她就背上医疗箱转身欲走,可钱复宽又紧忙到门前拦住了她。凯德瑞皱着眉头,勉强思索了一番方才他的那番话,才说道:“没有。和郡王能有什么话?他更不会让我传什么信了。你这浪费医疗资源的蠢货!我今天在署里有义诊,还不让开!”
钱复宽如早五雷轰顶,万分不可置信,他仍然紧紧拦在门前,急不可耐地张口道:“不,这不可能,你回去问一问……”
“嘭!”
那牢门突然又被打开,钱复宽猝不及防便被大力拍到门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
凯德瑞则是望着门口,神情中显露出几丝诧异。
“向祺?”她叫道。
“是我,凯德瑞医生。”
来人是个仍然梳着传统双丫髻的女子,身着古制长裙,见到凯德瑞医生时尚双手交叠于腰间行了一礼。她说道:“郡王殿下身体不适,又有头痛高热的症状,故而特遣我来督政署问问凯德瑞医生,若无要事,还请您能尽快回府为殿下医治。”
凯德瑞深吸口气,指着那门后捂着头摇摇晃晃站起来的钱复宽说:“原本没有,现在有个挺急的。”
守驻在门外的督查使在关门时还特地向门后瞧了一眼,见钱复宽没死,也就当无事发生又“啪”的一下将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向祺在旁瞧着凯德瑞为钱复宽包扎伤口,轻声说道:“是我不好,来的太急了,毕竟郡王的意思,咱们实在不敢慢待。”
一直闭眼忍痛的钱复宽闻言,突然掀开眼皮瞧了她一眼。向祺向他微微一笑。
“郡王,嘶,身份高贵,”钱复宽维持着平稳的语气,说道,“做手下的,当然不能怠慢。”
“说的是呢,”向祺应了一下,又望着凯德瑞解释说,“原本今儿太阳好,郡王便想将藏书都搬出来晒一晒,哪成想意外发现竟少了几本——都是从前郡王惯常爱看的。郡王也记不清究竟是遭贼偷了、还是借了出去,一时就恼了,这才又发起病来。”
凯德瑞还没开口,钱复宽已经出声道:“这要是主子着急,医生没来,你们可得多劝着些。郡王天潢贵胄,向来得上天庇佑,纵使一时寻不见什么,最后也必定是‘千金散尽还复来’啊!”
向祺笑道:“阁下说这话,倒不像是新党会说的。”
钱复宽摇头要说些什么,却猛然又倒抽凉气。凯德瑞一手拽着包扎布,将他的头掰正,冷声道:“别乱动。”
说完她纳罕地望了向祺一眼,说:“你怎么还跟他聊起来了?有什么好说的……”
向祺瞧了下钱复宽,这次便只是微笑,不再说话了。
*
同一时间的钱府,魏央正忙着让人将这里掘地三尺。而她纵使肩伤未愈,也守在周围,让人一旦有什么发现便立即上报。
书房暗格里的东西确实是好用的。在卫闵死后,魏央已经快速用它们联络了好一批的“人脉”,这可为她省了不少的气力。与此同时,魏央也不想轻易放弃钱复宽的这个窝——既然来了,就不如一并搜检干净,那才安心。
在一切有条不紊之时,不远处却突然又传来了喧嚷声。魏央听手下汇报,摆了摆手,随后一个坐着轮椅的绷带人就怒气冲冲地行到近前。
“魏央!一定是你!你是最后离开老师住处的!”顾闻先头上的绷带散了,发红的眼睛上是剃了半秃的头皮在太阳下反光,“老师绝不可能饮弹而亡!一定是你!你忘恩负义,如此狠螙!”
魏央抬起眼皮望着他,心中开始揣测起妫越州不将这人彻底打死的用意。
顾闻先在她冷淡的眼神中愈发恼怒,正要继续开口怒骂,却听见魏央突然笑了一声,旋即一柄冰冷的枪口便抵在了他的太阳穴。
“顾司长,我劝你慎言,”魏央说,“我还没清算你吃里扒外的事,你倒先急着来狗咬人了?”
顾闻先大叫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那启明学子的证据还是我追回来的!要不是你魏央……”
剩下的话便在他觉察到枪口的压力时猝然消声。
“……你敢!”顾闻先忍不住,又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证据?谁不知道你妻子现在正和妫越州住在一起,她究竟透露了多少证据……顾司长能说得清?”魏央不紧不慢地说,“否则妫越州怎么会突然想到闯进钱府?顾司长从前和钱复宽关系好这是人尽皆知的,偏你又伙同贾德龙调走了大量兵力……顾闻先,政宰身死,你是首因!其心可诛!”
顾闻先只觉被倒打一耙,气得大声道:“血口喷人!魏央,你颠倒黑白!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丢出去。”魏央不耐烦地吩咐道。
因此顾闻先下一刻就被塞住嘴,连人带轮椅被摔出了钱府外。
魏央并不在意他的死活,也不希望有人在意。正在思索间,突然间有个下属急匆匆向她走来。
“秘书长!有发现!”
第130章 “我说话你还听不听?”
魏央令人将嵌着暗格的那面墙整个拆了下来,细细搜查之下,竟发现一块隔板中尚有关窍,似是中空。细心的下属小心翼翼用刀凿开一道缝,沿着边缘将它启开,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文件袋。
魏央接过文件袋,在里面首先发现了一本“人事册”。翻开一看,是钱复宽名下的戏园“西鹤楼”的人事册子。魏央对这西鹤楼有所耳闻,算起来它的历史还算悠远,曾经的园主也是名动一方的名角儿,只不过后代子孙多不肖,一代代家产渐被挥霍赔光,最后被钱复宽以一个很低的价格买到了手里。西鹤楼不仅是戏园,也常用于宴饮宾客,从前还有许多皇亲国戚光顾。在钱复宽接手后,这也成了内阁成员的聚会交流的一个场地。
魏央一页一页翻过,想看看这册子里藏了什么机密,不过片刻,倒真给她瞧出了点异常来。
册子上写明,西鹤楼的一个丫鬟,于去年十月冬末被和郡王买了身契带走。
魏央凝视着“杳秋”这个名字,心中有股直觉。
她在那册子下面发现了一张新闻剪报,时间在今年一月份,其中的内容是“妙龄女子失足落水,尸检结果显示尚有三月身孕。”
——这个女子,是杳秋吗?
她的死是否与和郡王有关?钱复宽又为什么会将这些藏在如此隐秘的地方?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接着找,”魏央吩咐,“不仅这里,还有之前被封的西鹤楼,一旦发现任何有关杳秋这女子的材料都拿来。另外,你着人去查一查和郡王去年十月至今的行踪事迹,记得要小心隐秘。”
“是!”属下连忙应下。
魏央收起册子时不经意动了下肩膀,牵起一阵僵痛。那属下连忙扶住她,问道:“您可要再吃两粒止痛药?”
魏央摇头,拂开她的双手站稳,闭目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对这属下说:“你姐姐不会在督政署待太久的,你要放心,克信。”
原来之前在督政署中因刺杀钱复宽败露被抓的丁克谨和这人正是姐妹,二人得魏央资助读书,后来便也入了新党为她效忠。丁克信和姐姐都生了张方正坚毅的面容,不过她比姐姐更感性一些。此时丁克信闻言,心中显然大受触动,忙不迭地开口道:“属下不敢!能在您手下工作,是姐姐和我的荣幸。秘书长您放心,我一定把您交代的东西都找出来……”
魏央浅浅露出一个笑容,转身时又安抚她道:“好好工作,你姐姐和你都是很出众的人才,绝不会被埋没。我会跟督政署署长致电。”
*
不过棠明在收到电话时心情可不是太美妙。
“她算老几,还能支使得了我?”她摔开电话,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冲这通电话我也得给她多关几年!爹的,就烦她这副样子,卫闵死了便宜她了!孙颖,你看看你老大还没来?上班时间又跑哪鬼混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拉开了办公室门,却正好看见妫越州在走廊上驻步——大衣还没脱,显然是刚到。棠明心道可给我逮住了,嚷着就将她先叫到自己的署长室中来。
【微猫退纹】
妫越州有些无奈,倚在门上承受她视线锐利的打量,问道:“马场到底谁烧的,查出来了?”
棠明梗了一下,粗声说:“你可别得意,虽说不是你,那也是共和党。这股势力虽不及新党势大,可也要引起警惕……”
棠明是当真担心妫越州做了这些“大逆不道”的事,休沐时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到那次马场被烧其实是源于那股自称“共和”的势力和新党之间的纠纷动乱。棠明又特地确定了一下妫越州当时仍在京都办事,这才微微放下心来。自打来了妫越州这个得力“刺头”,棠明是一方面欣慰骄傲于她的卓众能力,另一方面则常因她的行事无所顾忌而头痛——冷不防就要悬心妫越州是不是又在哪里搞了个和成效一样大的乱摊子等着她去收拾,或者还有哪些从前遗留的烂摊子还没被收拾。
棠明的怒火中通常夹杂着疲惫。对于这次马场时间果真与妫越州无关的真相,她甚至感到了一丝怪异的欣慰,紧接着又觉得自己是自讨苦吃。细想想,妫越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烧马场?那还是陛下的马场,又同她的工作无关。越州她虽然年少轻狂些,行事还是有分寸的……
“那我不去,你别烦我。”妫越州冷酷的话打断了棠明的思绪。
“——你给我站住!”棠明把桌子拍得“邦邦”响,指着她说,“我说话你还听不听?”
棠明背着手,来妫越州身前来回转圈,好不容易将怒气略略平复,才继续出声问:“我真是不明白了,陛下金口玉言,指明了要见你,你还非抗旨不遵是怎么的?越州,你到底有什么理由?给我个原因。”
妫越州被她转得眼晕,索性抬头瞧着天花板,问:“宴会是不是要喝酒?”
棠明停下脚步说:“当然。”
妫越州叹了口气,说:“可我不会喝酒,沾酒就醉。”
棠明眉梢一动,有些犹疑地上下打量她,问:“你不喝酒?”
妫越州低眸回视她,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她这样子倒让棠明看乐了,毕竟鲜少能从这么个不可一世的人身上见到她不擅长但是死鸭子嘴硬的时候,心中那点怀疑她故意用莫名其妙的理由推脱的想法也散了。
“这有什么?”棠明语气和缓下来,说,“我提前向陛下打个报告,不让你沾酒水,只喝清水,不就没事了?”
妫越州道:“就我一个喝清水,能一直喝下去么?要是有人故意看我出丑,我闹开了你又慊。”
棠明拧起眉头,顺着她话里的意思想到更多。陛下寿宴,皇室必定也有很多人要参加,届时人多眼杂,却真不一定样样顾得齐全,万一出了差错,确实不好。而且……妫越州似乎还跟璐王那边有些“过节”,璐王勤王救驾又一向得陛下敬重,要是再故意为难妫越州这个初出茅庐的……那他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棠明又开始感到头痛了。
“越州,”她沉默了片刻,最终长叹口气道,“你为署里做出这么好的工作,我一直看在眼里,也希望你能更进一步!陛下有意借此次寿宴亲自表彰于你,如此荣誉非同小可,对你日后仕途大有助益!并且接着此次机会,你也能更多认识到咱们旧党中的要员,行走官场,应酬交际也是必不可少的。你这个脾气……必要时得先学着压一压,万事我给你周旋,事后算账也未尝不可!你走得远,我才真正放心将这个督政署交到你手里……”
妫越州想了想,说道:“那你也可以现在交到我手里。”
“……你给我滚!!!”棠明好不容易要剖开表明的心迹思绪烟消云散,她现在只觉得妫越州不是个东西。
第131章 “不便奉告。”
二人正说话间,署长室的门口却被敲响了。督查使递来了和郡王府的邀请——和郡王请署长棠明上午过府一叙。
棠明自然应下,不说和郡王深受陛下看重,就是上回钱复宽中螙一事也多亏了有和郡王及时派来医生,早晚也是该致谢的。只是她也心中嘀咕,不知这回和郡王相邀,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转身,回头瞧见妫越州杵在那里无所事事,刚生的一肚子火气又冒了起来。
“你跟我一同去,到和郡王府上一趟!”棠明说。
妫越州凝眸思索,就在棠明预备着必要强力压制她的拒绝之时,她却出乎意料地点了下头。
这回就轮到棠明犹疑了。一直到二人一起坐上了开往和郡王府的汽车,她心中怀疑未去,更生了几分警惕。等到快下车时,棠明终于问:“做什么这趟你就跟来?打什么主意?”
妫越州向车窗外看了一眼,瞧清楚外面的那栋华美的建筑确实是“和郡王府”,就笑了下说道:“我觉得会很有意思。”
棠明直起身子盯着她,警告道:“我让你跟来是做客的。”
“显而易见,”妫越州打开车门,长腿一伸就迈步下去,又转到棠明那边为她把车门打开,“所以你们的对话我是能够参与的,对吧?”
棠明下车,理了理衣襟,沉声道:“你主要是听我说,非必要时别开口。”
妫越州挑了下眉。
二人在王府仆人的引路下绕过弯弯曲曲的朱壁回廊,到了待客厅坐定。从这厅内的装饰里既有古董书画、也不少西洋玩器,十分的琳琅满目。和郡王还没来,是一个丫鬟先上来奉了茶,解释道郡王还在服药,要请两位贵客稍待片刻。
棠明便顺势摸起了桌上的那盏清茶。妫越州对茶水一类兴致平平,倒是跟着丫鬟说起话来。
“我听说凯德瑞医生已经回府,”她问,“是她在给郡王医治?”
那丫鬟应道:“是。昨日殿下的身子突发不适,特遣我去署里将凯德瑞医生请回,如今也是多亏凯德瑞医生啦。”
“和郡王一贯病得这么急?”妫越州又说,“昨天凯德瑞还在给钱复宽治伤,接着人就被闯进牢里带走了。我记得她承诺过会给署里的人义诊,这事也耽误啦……”
那丫鬟也就是向祺,她原本只垂头听着、面含微笑,渐渐地却面露惊诧。作为和郡王身边的大丫鬟,她耳边听到的有关和郡王的话无不是捧着敬着唯恐有所怠慢,如今这位客人说话……倒是没那么客气了。
“咳!”棠明险些被茶水呛到,便忙放下茶杯重重咳嗽一声,瞪了一眼妫越州,对向祺说,“我这个属下向来不会说话。不知郡王现在身体如何?我们这时拜访会不会打扰和郡王静养?”
向祺调整好表情,正这时也听见厅后面传来了重重几声咳嗽,便忙示意:和郡王到了。
妫越州被棠明拽着起身,借着身高优势,毫不费力便瞧见了这位郡王的尊荣。
和郡王身量极瘦,面又苍白,歪歪斜斜地走来,像是个郁郁森沉的鬼影。想到在故事里被描述为“飒爽明朗”的先和郡王妃会生下这样的一个孩子,妫越州觉得万分不能理解,甚至会将其视为故事作者对那个女子的恶意。
原故事里,这个和郡王段礼的所占篇幅并不多,毕竟故事的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主角秦襄仪的内宅生活展开,对于他,只提过会是男主角顾闻先的政敌,最后败于他的手下,和他背后依仗的封建王朝一起灰飞烟灭了。
那厢和郡王段礼已经点头回应过棠明的问候,视线向妫越州这边一扫,下意识就皱起眉来,咳了几下没说什么。
棠明将妫越州向前一扯,介绍道:“这是我署内的督察长妫越州,这半年来她可是办成了不少案子啊!越州,还不向和郡王见礼!”
妫越州转头望着棠明,心道:我一脚把他头踢断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有所耳闻,”段礼平复了下气息,瞟了一眼倒先淡淡地开了口,“听说钱复宽能落网,也是你的功劳。棠明,有你们为陛下尽心,我朝何愁不能恢复兴盛?”
说着他已经率先坐了下来。棠明见他对妫越州不冷不热,虽摸不清这位郡王的心思,可下意识已生了几分不喜与防备,又被她紧忙按下。棠明面上微笑,转头去瞧妫越州,却见她早一屁股坐在了之前的座椅上。
棠明眼皮一跳,忙也入座。
段礼虽对妫越州的行为作不在意,可眉间已经挤出不少褶皱。他打量着面无异常的棠明,咳了几声,倒不急着说话。
“郡王殿下相邀,实在荣幸,”棠明打破寂静,笑着说道,“原本就有郡王派遣凯德瑞医生为我署内解困,也该早日登门道谢,只是考虑到郡王向来静养修身,近日又有诸多琐事缠身,一来二去倒是耽误了!”
段礼这时微微一笑,接过向祺瞧着颜色奉上的茶,才叹息着出声道:“都是为陛下尽忠,你也不用多礼。我记得姨母在世时,更常夸赞你机敏忠诚、材优干济……你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段礼这话中的“姨母”正是指承德太后,虽说他与皇帝段璋为堂姊弟,但由于生母的关系,承德太后还是令他喊自己“姨母”以彰亲厚。
棠明在听闻他提及承德太后便神情一变,心中触动。她沉默了片刻才道:“太后对棠明有再造之恩,我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答。”
段礼继续说:“棠署长如今兢兢业业为陛下、为皇室尽忠,姨母倘若地下有知,又岂能不老怀欣慰?我这里尚有些白银金条,也算是替姨母她老人家来为你补个赏。”
他话音未落,向祺已然双手托着一个盛满金银财宝的木箱向前一步。棠明被那金光闪到眼睛,心中一寒,忙起身肃然道:“郡王美意,我却万万不敢!承德太后生前,我便已向她立誓尽忠职守、克己奉公,实在当不起一个赏字!请殿下收回成命!”
段礼劝了两句,见她不为所动,眉目一厉,又要生怒气。不过他好歹忍住,挥了下手让向祺退下,转而道:“我听说内阁现在已经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棠署长办了个好差事,怎么还不尽快结案?”
棠明眉梢一动,斟酌着说道:“证人钱复宽吐出的证据还没有待一一查证落实……”
“既然这样,”段礼说道,“那么这个钱复宽也算是发挥了大用场了——还是多亏用我的医生救回来的,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棠明此时已经隐隐明白了段礼的用意,眉头一紧,尚未开口,耳边却已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署长应该说,‘署中要事’,”妫越州这时才说出了自和郡王来后的第一句话,她仍旧坐着,明明是向棠明说话,视线却不偏不倚地盯住了段礼,轻飘飘地开口道,“不便奉告。”
第132章 “郡王这是对我们不满,还是对皇帝的旨意不满?”
魏央的伤口大约已经结了痂,晨间麻痒得厉害,她也没多在意,索性趁着这劲头起了身。如今整顿内阁收拢人手都是顶要紧的事,她等了这么多年,自然决不允许功亏一篑。因此一道枪伤也是可以忍受的,魏央这样对自己说。然而她有时也会懊恼自己当年不够狠心,对于妫越州,收服不了,必该早早除之。
——有时身上添道伤口也挺碍事的。
她处理完几起公文,便在案牍上发现了早先递来的有关“皇帝寿宴”的帖子。小皇帝段璋要过她的二十岁生日,对于旧党而言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喜事,对于新党来说自然也值得重视。立宪三代,皇室在民众中的影响力仍是很大的。
所以魏央会去。
新党的大多数人都会去。
所以这也是个好机会。魏央有信心拉到足够多的投票——赞成她成为下一任政宰的投票。
“秘书长!”
思索间,丁克信已经到了。魏央这房子不大,只雇了一个洒扫整理的佣人齐妈,齐妈之前得过嘱咐,将她带到了魏央书房也就自觉退下了。
丁克信将她查到的东西一一汇报给了魏央。
“秘书长,那个名叫‘杳秋’的女子确实是一开始在西鹤楼做工,她自幼双亲亡故,被那里戏班的主管从人牙子那里买了回来,但从没登台唱过戏——她是个哑巴,就在楼里做了个打杂的仆役。后来,也就是去年,和郡王身体尚可之时来西鹤楼听戏,就将她买走了。再后来,她还回过西鹤楼几趟,据说是在和郡王府做事待遇不错,便会带些好东西来贴补自己的小姐妹。直到今年一月份,和郡王府的人声称杳秋盗走了府内珍宝,到了西鹤楼搜查一番却无果,众人便都以为她是卷款潜逃了。再往后才有人在护城河里发现了她的尸首——是个洗衣妇人,第一时间报了警,事情还登上了当日的报纸。后来和郡王那边对此事定性为‘畏罪自杀’,案子也就结了。”
魏央静静听着,问道:“报纸上登着她怀孕了,这事有没有解释?”
丁克信道:“秘书长,这就是奇怪之处了。我去搜集了一月份的报纸,发现那上面报道的‘护城河尸首’并没有怀孕一事。这与您在钱复宽住处看到的那则剪报并不一致。”
“京都内,大部分报社都在内阁手下,”魏央沉吟道,“钱复宽那时作为警政司副警监,有很大的话语权。你说杳秋会回西鹤楼见自己的姐妹——她的姐妹是谁?”
丁克信这时蹙起眉头,回答说:“西鹤楼中与杳秋要好的是一个名叫‘小冬’的俾女,但是这个小冬后来也被人赎走了,可管事并不清楚,只说是当初钱复宽做主送了人,也不让人多问,最多只知道小冬是到有钱老爷家做姨太太去了。”
魏央沉默片刻,问:“现在没查出来?”
“是……”丁克信羞愧地低下头说,“钱复宽的交际范围很广,就是内阁中也有不少人经常去他的西鹤楼坐……”
“查他近来……一月份以来交往亲近的人,钱复宽见风使舵的本事高强,最爱趋炎附势捧人臭脚,”魏央提点道,“最近……内阁升迁的官员不多,还有谁家里有纳了小夫人……”
丁克信脑中飞速运转,灵光乍现,脱口便说道:“今年内阁最炙手可热的就是顾闻先了——他是被前政宰钦点,也是最年轻一位的司长!”
魏央眉梢一动,轻轻颔首。
“对,是他啊。”
*
和郡王府,待客厅上,段礼桌前的茶盏碎了一地,溅了不少茶水在他白绸袍子上。他本人则是捂唇咳嗽不止,向祺忙前忙后地又是给他顺气,又忙叫人喊医生。棠明站着,神情中也带着几分凝重。她又瞪了一眼还坐得稳当的妫越州,却见她看都不看段礼,眉宇间已不加掩饰地露出了几分不耐与慊弃。
“……我这属下向来心直口快,”棠明走了两步,将妫越州的样子拦在身后,说道,“不过陛下亲喻此案牵涉甚广、事涉机密,尚未办结,也确实不好外泄。还望郡王见谅。”
“哗啦”一声,段礼脚下的碎瓷片又多了一堆。他尚未止咳,已经憋胀着一张深红色的面颊对棠明道:“好啊……你们大胆!这是有了陛下眷顾,就……咳咳!鸡犬升天……连本王都不放在眼里……”
“属下不敢。”棠明俯首道。
“督政署一向按规矩办事,”妫越州站起身来,越过棠明俯视着段礼说道,“郡王这是对我们不满,还是对皇帝的旨意不满?”
“……咳咳咳你!”自打段礼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驳斥,不由得急火攻心。自打他见到妫越州第一面起便甚为不喜,身为女子却无半分女子的模样,更何况之前也听说过一些她的传闻——牝鸡司晨,粗野悖逆……不一而足,只不过小小督查使又是女流之辈,也不值得他看进眼里。谁知当下她竟如此张狂无忌,只差把“大不敬”三字都写在了脸上,这让段礼又如何忍得?他指着妫越州的手发抖,想着必定教她付出代价,哪知情绪过分激动,竟连下面的话都没说完就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殿下!”向祺发出一声尖叫,厅上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棠明被赶来的仆役挤出了外圈,她深吸了口气,索性带着妫越州“急流勇退”了。
妫越州对她频频望来的视线视若无睹,直到拐过几个转角快要出门时,才出声道:“他和钱复宽有牵连。”
“……你把他气死了,”棠明不知用了多少努力,才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句话,“我也就不用干了。”
“他自不量力,”妫越州冷嗤道,“没查到他不老实缩着,倒急着跳出来显眼了。死还怪得了旁人?”
“他是郡王!”出了大门,棠明没忍住拔高声线又紧忙压低,她拽住妫越州,拧眉打量着她,低声说,“和内阁那些人不一样,我提醒过你。”
妫越州迎着她的目光,勉为其难点了下头,说:“那他有几条命?”
“妫越州!”
“——钱复宽不是个好东西,我们都清楚,”妫越州在棠明严厉的神色中继续开口,同样放轻声音,“这个和郡王跟他有牵扯,怎么会清白?他威逼利诱,八成是想保钱复宽一命,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署长,督政署是为了政治清明,这句话是你说过的。”
棠明神情微怔,闭了下眼,纠正她说:“督政署是为了政治清明,这是承德太后说过的话,我自然记得。”
“是啊,”妫越州笑了下,继续说,“难道没有我,你就会同意他的要求?”
棠明定定地望着她。
“所以,”妫越州回视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为什么要等着?何况我们刚刚还得罪了他。我对付这样的人有一定的心得——就像那些烦人的螙虫——你不踩死它,它一定会反咬你。”
棠明一时不语。妫越州眨了下眼睛,问道:“我们达成一致了么?”
棠明在观察她,在她的神色中看到了某种食肉动物在狩猎前的兴奋与冷静——她正期待着咬断猎物咽喉的那一刻。棠明从鼻腔中哼出一口气,却突然说起了另一个话题:“越州,还记得你加入督政署的那天,我问你的问题——‘为什么要加入督政署’,你的回答是什么?”
“为了国家,”妫越州沉默片刻,紧接着便说出了那个回忆中的答案,“一个女人当家做主的国、和家。”
棠明点头说:“是啊,女人,当家做主……多新颖的词汇。我很满意。女人能当家做主,那只能是陛下,往后也只会依靠陛下——至于其它,瞧瞧魏央那个叛徒在内阁的处境就知道了。我这样以为,是对的吗?”
妫越州在她严阵以待的目光中突然笑了,她问:“陛下不希望和郡王死,你想提醒我这个?”
棠明抿着嘴角,仍旧一脸凝重。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刹车的声音打破了二人间的寂静。她们正在和郡王府外的停车场地,在棠明汽车的不远处,又来了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一个高大的男人从上面走下,视线便也恰好向此处望来。
此人神态倨傲,视线略过棠明时,只在她身上的制服微微一顿。可几乎是在他看到妫越州的片刻便神情一变,凝视着她缓缓走近。
“……世子殿下。”棠明在认清来人身份的同时也是眉头一跳。皇帝寿宴临近,各地的皇亲国戚也纷纷赴京都贺寿,璐王世子显然不会不敬。棠明瞬时反应了过来,心头的那根弦也再度绷紧了。
“本世子记得你,”璐王世子却半点没理会棠明,只是盯着妫越州,阉沉说道,“你姓妫,妫越州。”
璐王世子,徐正明,当初姚奉安亡夫遗产案的主理人。
见到他,妫越州就想起了一些不是很愉快的事情,她冷声说:“滚远些。不然你的腿还要再断一次。”
棠明听到这话完全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向妫越州看,只觉得自己处于一种过于震撼以至于无言的绝望中。
徐正明显然也是没想到这时她还敢如此不敬,他怒极反笑,指着妫越州的鼻子说:“本世子这回就要你和你那个寡母的命……”ír
妫越州神情未动,猛然一脚将他踹到了那银白色的车门之上,“哐”的一声砸出了大块凹陷。
第133章 “我还要三百万,送我去国外。”
璐王世子徐正明和妫越州的仇怨要追溯到许多年前,正是由那桩遗产纷争案而起。璐王在先帝即位时救驾有功,一向深受帝后倚重。徐正明有了父辈楷模,自然也想尽早做出些功绩壮壮声誉。因此在接到那桩遗产纷争案时,徐正明是十分得意的。
一个女人、寡妇,如果有个男儿就算了,偏她只收养了一个女孩,这样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死扒着亡夫的遗产不搜手?一介女流,既不能将亡夫的声名发扬光大,守着寡养个女孩也花不了多少钱。男方族中的这个男侄儿虽说关系稍微远了些,但男子是顶梁大柱,也只有他能将叔叔的宗代传承下去!这笔遗产用于男子成家立业,岂不比捂在无知妇人手里更为正道?
也并非没有折中的法子。案情中写明,族中长老曾出面调解,希望这寡妇姚氏能将男侄儿收养,然而那寡妇却拒绝了——真是不知好歹!看来她是只贪图丈夫的钱财罢了,都是那民国新法掀起的妖风,竟让这样妇德不修的女流继承了遗产,长此以往,岂非反了纲常?
徐正明决心要“拨乱反正”,这是在他的辖地发起的案件,自然是由他主理。可内阁那群乱臣贼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声纷纷来横插一脚,这就算了,主理的秘书还是个女人。最后,徐正明则万万没想到这个在他看来铁板钉钉的案子竟然在自己手里输了。
他怒发冲冠,但也无能为力,出门买醉时,却又恰巧在酒楼下瞧见了那个叫“魏央”的女人和姚寡妇的养女——姓什么“妫”、妫越州,也敢起这样个无法无天的名。她在庭上发言几回,回回都让他这边的人碰了一鼻子灰。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都不用他动手,自然有人鞍前马后为世子爷效劳,去找女人的麻烦,那太简单不过了。徐正明继续在包厢喝酒,等着那群狗腿子来复命,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妫越州和魏央。
他惊异于她们的大胆,更生怒意,哪知还没说完几句不好听的话,扭脸他就让妫越州扔到楼下去了。
被扔下楼时,徐正明终于酒醒了一些,紧接着“咯嘣”一声,只感到刻骨剧痛。包厢在三楼,他的腿……断了!
“世子殿下真是不小心,”在他痛苦的嚎叫声中,魏央再度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前,“喝多了酒说些胡话就算了,还从楼上摔下来……殿下日后可要小心些啊。”
“你们……你们!我绝对不会……”徐正明抱着断腿,恨得咬牙切齿,痛得涕泗横流,“绝对不会放过你们!你们给本殿下等着!”
“当然,同在朝议事,纵使分属不同党派,我想璐王殿下也很愿意跟我们交流。比如当今太后以女子之身辅政,究竟是不是你口中的‘牝鸡司晨’?再比如,你放才所言‘惟家之索’,这究竟算不算大不敬?”魏央轻声说。
徐正明霎时噤声,喝酒上了头,再加上对着两个女流,他说起话自然容易无所顾忌。但是……但是这番话背后说说罢了。璐王是忠诚的老旧贵族,势必要捍卫皇族的利益,在陛下病弱的情况下也只有支持太后这一个选择。太后如今权势滔天,更在筹谋立皇女为储君。这话万一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徐正明咽了下口水,只能双眼发红地瞪着魏央。
——这个该死的女人!这是威胁。
魏央微微一笑,无意再与他纠缠,转身时便瞧见妫越州在不远处,已经抱臂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后来她就带我走了,告诉我安心上学,其它的事情都不用管。”妫越州回忆道,“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车上,棠明望着车窗前督政署的大楼,久久不语。她确实记得曾经有几年,璐王和内阁那边摩擦不断,看来其中也有这件事的缘由。在魏央有意无意的暗示和挑拨下,她也知道魏央曾经很中意妫越州这个好苗子,妫越州也曾经和她走得近。这倒不能怪越州了。毕竟单从这件事来看:魏央要做起人来,那也还是挺像人的。
——所以作为妫越州现在的实际上司,她是不是应该给陛下上折子先陈情了?带她出了一趟门,就先后中伤两个地位不低的皇亲,棠明在思索,这态度究竟该是“负荆请罪”,还是“倒打一耙”。
——显然倒打一耙更好。毕竟和郡王晕的时候她就带人脚底抹油溜了;璐王世子被踢飞的时候,她也是麻木地让妫越州快上车。
“唉。”棠明深吸一口气,对妫越州开口叮嘱道,“现在就快去查钱复宽。这两天别再让我看见你。”
妫越州倒是从善如流,临下车前,她说:“那我不去皇帝寿宴了。”
“——你去干什么?”棠明一脸的求知欲,她带着茫然、痛苦但认真的态度问道,“去打遍天下无敌手吗?还是去赚一个全国通缉令?”
“……我觉得你不要太生气,”妫越州说,“这对身体不好。”
“你对我的身体才不好,”棠明说,“下车!”
*
下车后,妫越州第一时间叫来了孙颖和叶臻真。
钱复宽突然被换了一个牢房。今日下午被一个督查使带到了新的房间,这里宽敞明亮,照他以前的生活标准来看虽然也不算舒适,但比起之前的牢房,却上了不止一个档次。钱复宽心中一动,但也没多说什么。
不一会儿,还是那个督查使,居然给他带来了一盒新鲜的果切。钱复宽抬头,只觉得这个督查使面相中有几分熟悉。
“内阁的人到病房来刺杀你,是我和孙颖救了你,”这个督查使正是叶臻真,她快速从唇缝中低声挤出了一句话,“殿下不会让你死。”
钱复宽接过果切,见到里面多是些时令水果,唯独几块凤梨嵌在正中。凤梨……这是和郡王爱食之物。最初国外有贡不过三颗,承德太后特地赐了一整颗给和郡王,朝野内外皆知其圣眷优渥。
“郡王……什么时候救我出去?”他面上带了几分激动。
“不急,”叶臻真说,“这取决于你的嘴巴严不严。”ǜn
“如果我说出去了,郡王还肯派你来说话?”钱复宽却冷笑了下,捏起果盒中的一枚小西红柿,“只急着杀我泄愤才对。”
“……不许对郡王不敬!”叶臻真严厉斥道。
钱复宽瞧她一眼,将那枚西红柿抛进嘴里,原本一直紧绷的肩膀倒是松懈了些。
“郡王打算怎么救我?”他问。
叶臻真瞪了他一会儿,才简要说道:“换囚。”
“我还要三百万,”钱复宽说,“送我去国外。”
“狮子大开口,”叶臻真冷下了脸,威胁说,“郡王能让你换囚房,也能让你不声不响死在这里!纵使承德太后已逝,你也该知道当今陛下对和郡王府仍然多有眷顾。而你……现在跟以前不同了,钱复宽,现在的你,死就死了。”
钱复宽神情一变,他眯眼打量着叶臻真,暗中对她的身份又确信一些,可也颇有一番心惊肉跳。他心道:假使这丫头所说不假……和郡王果真不救我,我这条鱼死,和郡王这网却不一定破!旧党……皇权,那可是比新党更视人命如草芥。和郡王又颇受宠信。当初拿住了他的这个把柄却没捅破,钱复宽原本也只想做一些利益交换,送个人情也交个朋友。朋友多了路多,假使新党待不下去,或许还能投靠旧党谋个生。现在看来,他这步棋也是走对了,此时最重要的就是谋生!
“我活着,对于和郡王来说才是最优选,”钱复宽说,“不然和郡王为什么派你来?”
“你要活着,得先拿出筹码来。”叶臻真继续说,“从我在督政署知道的消息来看,你的老巢都被端了!谁能说清楚郡王的东西会不会也落到别人手里,钱复宽,到时你百死难辞其咎!”
钱复宽拧起眉头,却说:“不可能。郡王的东西不在我交代的这些东西里,督政署不会发现,内阁就更不会!更何况……最关键的是那个人证,郡王是不是忘了,只要我死了,她就一定会带着关键证据去告发!”
“你的家已经被魏央掘干净了,”叶臻真沉着脸说,“在郡王派出去搜查的人有消息之前,你最好说些老实话。”
钱复宽听到前半句时直起身子,险些将那果切摔到了地上。
他确实藏了些在暗格夹层中,魏央……要是发现了对和郡王发难——这个女人在卫闵手下多年心黑手辣,哪怕不是真的也能让她做成真的!更何况是知道了些实据!到时万一用不上那个关键人证,这岂不是成了他的催命符?
不!冷静,冷静!钱复宽,你是被关了太久坐不住了!新旧党打擂,新党现在本就居于弱势,没有足够实证,魏央怎么敢贸然动作?怕就怕她从那些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什么,也要去找那个关键人证!若被她找到了,他这条命才算完了!
可若提前告诉了这小妮子,和郡王要杀人灭口也不是难事!
钱复宽深感进退维谷,他的头上冒出了冷汗,良久才开口道:“先把我放出去,我再告诉你们……人证在哪。”
第134章 “我不能说……不然会害了更多的人。”
顾府内,顾闻先这个昔日风光无限的昔日司长终于过起了相当平静的养病时光。他身上的伤本就没有好全,那日被魏央扔出钱府后则是更重一层,又兼他心绪低迷,最终只能瘫在床上等着人照顾了。
府上好歹还有个三太太木繁绘,料理起家事来也算井井有条,没让府里在男主人失事养病的当口乱起来。为了裁剪开支,她做主辞退了一批佣人,自己亲力亲为照顾顾闻先。可顾闻先这时却半点也不多感念她的好,脾气愈发粗暴。他现在有了空闲,就肯花费时光对着秦襄仪寄来的离昏书做失意人了。
顾闻先心想,他当真没想到会和她走到如今这一步。秦襄仪是他的发妻,美丽、聪慧、知书达理,可为什么她要在这个时候彻底离开?顾闻先很长的一段时间在等她的低头,也曾迷失过,可他的心中也始终没放下过她啊!这些他纳进来的妾室里,无一不带着她的影子。他不愿再矫惯她的倔强和清高,于是赌气从外面带回来了二房。二房的眉眼像她,但是脾气温顺,可看得久了,也觉得乏味。后来她生孩子难产死了。他又带回来了三房,三房的脾气有些像她,但好的一点是知道服软,也愿意费心思哄着他,可惜脑袋空空大字不识一个,又令顾闻先感到不满与烦躁。再后来四房也纳进来了,她年纪小,却一下子让顾闻先想到了初见面时的秦襄仪——那个还在读书时的秦襄仪,可她却远比不上当初秦襄仪的聪颖灵慧。兜兜转转,在她离开之后,顾闻先才察觉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对她的在意,可却已经晚了。她也已经被妫越州教坏了,竟然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其实顾闻先在最初看到这封“离昏书”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一心要先夺回自己的权力,并且最好能将督政署打下去,到时名利在身,又何愁要不回一个秦襄仪?只不过现在他失势落败,情场自然也难得意了。
正准备给顾闻先喂药的木繁绘并不清楚他拿在手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什么男人工作的“大事”。为了顾闻先的身体,她便好意劝了几句。可顾闻先听来只有不耐,只吩咐说:“你出去!让老四来!”
木繁绘眼眶泛红,“噔”的一声将药碗放在桌上,拧着手帕走了。又过了一会儿,老四希芸就来了。她的怀里抱着本轻薄的书,闻到顾闻先房间里的药味没忍住皱了下鼻子。
“……你来,”顾闻先向她示意,“不用管那个。”
他是指那个药碗。
希芸接到的消息是让她来给顾闻先喂药,此时见他开口倒乐得清闲,于是慢吞吞到了他床前坐下了。
“你怀里……是什么书?”
“《金兰记》。”希芸说。
“我记得你刚到这里来就开始读了这本,”顾闻先皱眉,“这么久了,还没多认识些字,多读几本书吗?”
希芸垂眸,抚摸着书的封皮不语。
顾闻先轻吸了口气,又问:“里面讲了什么内容。”
希芸说:“讲一对结义姐妹的故事。”
顾闻先来了点兴趣,他记得秦襄仪从前翻译的那本书也涉及了姐妹,于是又说:“你看了这么久,就跟我说说吧。”
希芸在面对他时总有些惜字如金,讲起故事来也是干巴巴的。但顾闻先也借此追忆从前,也就让自己不要在意了。这个故事讲完,门外恰好有丫鬟来通报:魏秘书长派人来了。
*
木繁绘找了个地儿偷偷擤鼻涕,脸上的装已经哭花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顾闻先渐渐换了副样子,更想不明白傢了人怎么也不比不傢人舒坦。她的亲生母亲从来就没傢人。她曾经是最受追捧的舞女,可年老色衰之后就破败了。她有烟瘾,后来得了肺痨,在烟雾缭绕间的病容苍白干瘦,对木繁绘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不要像她,一定要趁着年轻找个依靠。
木繁绘这亲妈待她算不上好。她是她早年和初恋私奔后生下来的孩子,可初恋又很快弃她而去了。木繁绘的亲妈想掐死她,最后还是没狠下心来,就只能当个猫儿狗儿似的养活了。高兴时哄几句,没心情了就一脚踢开。木繁绘很少得到过她的陪伴,见到最多的还是她被不同的男人接走、又送来,她在各式各样的男人间周旋,看起来鲜亮而快活。可开始的快活就越发映衬出她晚景的凄凉——她死时也不过三十多。
木繁绘十六岁时给亲妈下了葬,发誓以后绝不能落到她这样的境地。可她现在的境地呢,原本找的依靠在外面受了打击,瘫在床上,性情大变,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起来。没了支柱,她得筹划着为府内节省开支,又亲自给他端屎端尿的伺候,还偏偏落不着个好脸。
木繁绘越想越觉得心塞,眼泪也止不住。正在这时,面前却递来了一方干净的手帕。
她转头一看,是李婶。
“三太太,快擦擦,”李婶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脸上都哭成小花猫了。”
木繁绘一言不发地接过来,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你怎么还没走?”
“刚收拾好了细软,”李婶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想着,怎么说也得来给三太太您辞个行。要不是您,我恐怕现在还出不来呢。”
李婶之前因为和凤妮的关系被关了起来。后来凤妮出逃,顾闻先还对她细细审问了一番,再后来忙起别的来也没再管她。还是木繁绘见了顾闻先似乎将李婶这个人忘了,才示意丫鬟悄悄把李婶放了出来。只是李婶在这里恐怕是待不下去了,木繁绘又接着遣散佣人的这档口,多给李婶发了些遣散费。
“……三太太您仁义,”李婶说,“您对我的恩,老婆子一定记着。只是……只是咱们是不是见过?”
木繁绘抹泪的手帕一停,还没说什么,却听见李婶已经浑身一颤叫出声来。
“……你是……十年前,桐花巷馄饨铺子那里,那个猫似的小姑娘?!”她又惊又喜,“是你吗?”
原本做顾府受宠三太太的木繁绘向来是装容完美妥帖,又高高在上。李婶胆小,纵使觉得有几分熟悉却也不敢攀附。此时她泪水糊脸用手帕一抹,倒更显现出原本的样子来,也给了李婶几分勇气。
木繁绘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自己,愣了楞才点头。她低声说:“……是我要多谢你,李婶。没有那碗馄饨,我就饿死了。”
那是在木繁绘十来岁的时候。那时她的亲妈照样在外面忙,一连多日都没回家。木繁绘将她留下的钱花光了,实在感到饥饿就预备去找她拿钱。可惜她人太小记不得路,还险些被人贩子拐走。到了晚上,她已经又累又饿,再也没有力气跑,只敢缩在街角悄悄地哭。
还年轻的李婶发现了她,她刚下工也是路过,见一个孩子这样实在可怜,就买了碗馄饨给她。木繁绘吃得狼吞虎咽,一碗不够,还又添了两碗。最后李婶问了她家的位置,又亲自将她送回去了。
这是木繁绘第一次吃馄饨,也是第一次被一位年长女性拉着手贴心宽慰安抚。木繁绘有时候也想换个妈。后来她再去那馄饨店附近,却再也没见过李婶了。
“你这是哪里的话,是三太太福大命大!”李婶乐呵呵的,自从把三太太和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挂上钩后,她便不再那么紧张了,见到木繁绘伤心,她也敢问上几句。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受什么委屈了?”
木繁绘闻言却又是鼻头一酸,这些话和十年前她听到的几乎没有区别。她别过脸,勉强笑了下,说:“没什么事。”
李婶瞧着她的模样,心道这可不像没事,恐怕十有八九是那个顾老爷给她委屈受。也是怪可怜的,十年前找不着妈,到现在连娘家也没有。她的心肠软了,又生了些愤懑,可碍于自己的身份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静静陪着。
木繁绘原本能忍住的,可她看着李婶眼中的包容和心疼,却又霎时泪如泉涌。她也不知道此时究竟在哭什么。
李婶轻轻拍着她的后脊,过了好一会儿,见木繁绘终于止住了哭声,她才轻声说:“三太太一定要注意身体,回去了喝点盐水,好好吃一顿,可不能为了照顾老爷就不顾惜自己了。你不知道,我有个亲戚在领英街那边买烧饼,这回我就是去帮忙的。三太太有空了就到我这里来,给三太太吃上两只热乎乎的烧饼,肚子暖腾腾的,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啦。”
木繁绘听着这话,没忍住笑出了个鼻涕泡,实在很不好意思。她清了清嗓子,正想说什么,却听见前头院子里似乎又有喧闹声传来。
木繁绘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闹腾训练出了某种不祥预感。果然等她感到前面时,顾闻先已经摔得人仰马翻,桌子歪了,凳子倒了,他本人则浑身砸在药汁碎瓷中嚎叫。院子里,四太太希芸已经被几个穿制服的人带着走了。
*
希芸先是被带到了巡捕房,由丁克信问询。而她则表现得相当抗拒。
“……这个报纸上报道的女子,曾经西鹤楼的杳秋,你确定不认识?”丁克信见她一直侧过头不语,便敲了下桌子。
“我犯什么罪了?”希芸只问这个。
“……方才我已经解释过了,我们在调查一桩紧要案件,你作为重要干系人,希望你能配合。”丁克信吸了口气,缓声说。
“没见过,不认识,”希芸的视线压根没往那桌上瞟,她不假思索地说,“问完话可以让我走吗?”
丁克信盯着她一时不语。正在这时,她门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魏央缓缓走了进来,向连忙站起来的丁克信示意不必多礼。
“贸然叫希芸夫人前来,也是失礼了,”魏央入座后倒没刻意保持肃然,只如闲话一般开口道,“初次见面,我是魏央。”
希芸并不知道她是谁。她自打进了顾府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可也能看出面前这个女人身份较高。她侧过头,没有回应这句话。
魏央也不在意,她继续说:“钱复宽,你在西鹤楼的老东家下狱了,不知希芸夫人清楚吗?”
希芸怔了一瞬,视线头一次认真放到了魏央和丁克信的脸上。她的嘴巴动了动,最后却说:“我不认识。”
“四太太从前的名字叫‘小冬’,这件事我们还是能确信的,”魏央说,“今天请你来,是为了查明当初你的好姐妹杳秋死亡一案。”
希芸自从她说出“小冬”二字便瞪起了眼睛,一双手也在腿上的衣物抓出褶皱。
“我是顾司长的四太太。”她强撑着一字一句地说。
“当然,顾闻先从西鹤楼带走了你,”魏央仍旧态度沉稳,继续道,“不过我现在想提醒一下希芸夫人——内阁不会继续聘用一个行动不便的残废作司长。所以,我没有恶意。”
希芸面色一变,听得明白她这是暗示顾闻先已经失势,这些天来她确实也有所察觉。希芸感到焦虑,她不能信任任何一个当官的人,谁知道她们又是谁的人。这些人……都不会是好人。
“那就等他当不成司长了再说,”她咬着嘴唇,倔强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找错人了!”
“杳秋的死和和郡王脱不了关系,她还怀了孩子,这你知道吗?”魏央不为所动,继续问道。
“你爹死了,”希芸像是个浑身张开刺的刺猬,话语中弥漫着尖锐的攻击性,“你知道吗?”
“你大胆!”丁克信忍不住拍了下桌子,竖眉正要好好教训她一番,却被魏央按下了。
“如果你是问这个问题,我想我确实不清楚,”魏央态度不改,甚至心态平和地继续说道,“这件事能和你失去姐妹的痛相比么?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和母亲父亲分开了。而你的姐妹——你们相伴多年,她纵使不能说话也在一直护着你,她离开了西鹤楼也还一直想着你、时不时带着好东西回来找你……”
“我说了我不知道!!!”希芸猛然重重地拍向桌子,怒吼道,“你们放我走!!!”
最终这场谈话无疾而终。希芸红着眼睛,临走时一点眼风也不向魏央和丁克信这边漏,攥着拳头就快步离去了。然而她没想到身后却跟上了一队甩不掉的人。这群人直接跟着她到了顾府,还将外面径直围了起来。
希芸愤怒不已,回到自己的房间便重重将门摔上,木繁绘过来拍门也不理。不知将自己捂在床里哭了多长时间,她抬头一看,发现天色已然变暗。她在房中走来走去不知做些什么,却猛然想起,之前她拿着的那本《金兰记》放在顾闻先那边的房里了。
她不想让那些人看出什么。
希芸摸了下眼里,急匆匆就要向外冲了。正在这时,房梁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是找这个么?”
希芸被吓得浑身一抖,忙转身去看,果真见那梁上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个人。她见希芸转头,便将手中的东西抛了下来。
希芸手忙脚乱地接住,发现正是自己要去寻的那本书。
“你怎么……”她想了想又改口,明显是回忆起上次的经历,就强行加了几分恭敬说,“您怎么提前来了?”
“可能是感应到你有难。”妫越州从梁上跃下。
她其实是从魏央那边发现了端倪。
兵分两路,在交代完孙颖和叶臻真之后,她便一人再度潜到了魏央那边想知道她的发现。毕竟她有人手能将钱复宽的宅邸掘个干净。妫越州在魏央的家中发现了和和郡王相关的那些证据,心中不由得发沉,紧接着她寻了几个魏央可能上班的地方,便在巡捕房发现了希芸从中走了出来,身后甚至还跟了人。
于是妫越州自然也跟上了。路过顾闻先的住处时,瞧见木繁绘在收拾狼藉一片,将那本《金兰记》放到一边,想了想也就直接带过来了。
希芸紧紧地将那本书抱在怀里,定定地看着妫越州问:“您是妖怪吗?”
妫越州瞧了瞧她,正色道:“你上回让我来,是希望妖怪帮你办事?”
希芸垂下眼,轻声说:“本来……是想让你帮我带些东西,你看着挺厉害的。”
“这好说,”妫越州道,“要带什么,带去哪里?”
希芸却摇了下头,说:“还不到……不到日子。还有几天就是百日了,总该有人去坟上放些东西。”
妫越州望着她,没有开口。
“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希芸又扬声说,“你带我出去,我要去报社!”
“这没问题,”妫越州点了下头,却又轻声说道,“但这能真正解决你的问题吗?和郡王不会那么轻易偿命的。”
希芸瞪大双眼,颤抖地问:“你……你为什么……”
“想查清楚这件事并不难,”妫越州说,“难的是让死者沉冤得雪。和郡王杀死了杳秋,是不是?”
希芸的面部神情突然又变得紧绷而僵硬,她反问:“你不是妖怪么?你不清楚,还要问我?”
妫越州于是说:“那我换一种说法。我去杀了他,你支不支持?”
希芸呼吸急促,在那一瞬间几乎心跳骤停了。她呆呆地望着妫越州,不由得问道:“你能杀了……你能杀他?”
“杀他算不上什么难事,”妫越州轻轻将手放到了她的肩上,安抚道,“重要的是让死者沉冤。希芸,你当真要让她背着个‘畏罪自杀’的名头么?”
“不!她不是!”希芸剧烈地摇着头,眼中又涌出了泪水,“她是想来带我走……可是……可是……”
希芸挣开她的双手,背过了身去。
“我不能说……不然会害了更多的人。”她这样道。
妫越州对她的态度感到疑惑,想到钱复宽与和郡王勾结,便猜测是不是钱复宽曾经威胁过她。
“钱复宽已经入狱了,他也不会活太久。”妫越州说。
“——那西鹤楼,”希芸在魏央那里听说钱复宽入狱时尚将信将疑,又疑心她会不会是和郡王派来的人所以十分戒备,此时再听到这消息便不得不信了,她忙问,“那西鹤楼……西鹤楼的人,都还活着、都还好吗?”
“当然,”妫越州似有所悟,点头说,“现在她们都在魏央那边,不会出事的。”
“魏央……”希芸低低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转过身来,愤恨地开口质问,“你和她是一伙的?”
妫越州叹了口气,坦然道:“你见到她时,她身上是不是还缠着绷带?那下面的伤口就是我打的。”
希芸吃惊,倒是一时愣住了。
“魏央、我,我们都不是和郡王的人,这点你可以放心,”妫越州又说,“是谁威胁了你?一旦说出真相,西鹤楼的人就会出事?”
希芸咬住下唇。她觉得妫越州不会是和郡王的人,毕竟第一次见面她就能杀掉自己,却表现出了善意。可是魏央……姓魏的那个女人……希芸想到她的问话,心中十分抗拒。
“你说……钱、钱老板,他入狱了,”希芸又说,“是、是和郡王想害他吗?”
妫越州笑了一声,俯下身认真望着她的双眼道:“和郡王想救他,希芸。如果我猜的没错,钱复宽他一定会出卖你,换取自己逍遥法外。”
“不!不可能!”希芸却反驳道,“是钱老板救了我!他还给秋姐找了墓地安葬,是他……”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等她反应过来时便猛然咬住了嘴巴,心中一阵后怕慌乱。
妫越州仍旧凝视着她,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她轻声问道:“也是他告诉你,一旦你把真相说出来,西鹤楼的所有人都会被连累,是吗?”
希芸愣了下,慌忙摇头。不过这时她的反应对于妫越州而言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现在我就去把钱复宽杀了,”妫越州说这话时的语气带着几分轻快,“第二个就杀段礼。放干他们的血,丢进河里。”
“——不!等等!”希芸急忙捉住了她的衣袖。
第135章 “你可以帮我吧?”
新的一天,妫越州照旧踏着朝阳走进了督政署。她来得早,楼内的走廊上不见旁人也是正常,然而当她走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前时,却微微驻足。紧接着,她一把将门推开,便见室内办公桌后、在她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面颊之上有双细长的瑞凤眼。她剪着短发,胸前佩了一枚刻着国徽的玉珠,一身藏青色军装挺括整洁。
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位中年女性,容长脸上神情肃穆,嘴角微微下垂,一头长发束冠,簪着金钗,身上穿的是旧式女官的靛色长袍——妫越州能认识这个,是因为从前曾在棠明的相册中见到过。那是棠明在随侍承德太后之时留下的一张照片,所穿衣服上绣着的蝙蝠云纹和眼前这位的很相似。
妫越州知道这是谁了。
“你就是妫越州?”那年轻女子同样也在打量她,片刻后才出了声,声音很是清亮,“百闻不如一见啊。郑姨,你稍后将朕的那方齿虎玉雕取来,今日就赐给妫卿啦!”
妫越州挑了下眉,紧接着便见那个被皇帝称呼为“郑姨”的女官面露不赞同,低声劝道:“陛下,那方玉雕乃是承德太后遗赠之物,得您珍爱,贵重非常……”
“郑姨不必多言,”皇帝段璋挥了下手,显然是已经拿定了主意,笑着说,“朕与妫卿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何物不能相赠?”
妫越州别过头,没忍住笑了一声。
“——大胆督查使妫越州!”郑女官眼风一扫,发现她的举动后便厉声斥责道,“竟敢对陛下不敬!”
妫越州这两天听这类似的话都有些腻了,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段璋已率先对郑女官道:“郑姨,你过于小心循礼了,妫卿生性豪朗,不拘礼节,朕正喜欢呢!”
妫越州点头道:“是啊郑女官,我‘生性豪朗、不拘礼节’,陛下想跟我单独聊聊呢,是不是?”
段璋在她的眼神中扬了下眉,紧接着便赞同道:“是啊,郑姨,你就先出去。等到棠姨来了,也让她不必惊慌,我有妫督察长作陪呢!”
郑女官低呼一声,劝了几句,却见段璋渐渐沉下脸来,当下也只能行了礼后退出去了。擦肩而过时,她特地警告地盯了妫越州一眼。
妫越州无所谓地笑了下。
“棠姨说妫卿不能来参加朕的生日宴,朕心中甚是遗憾,特来一见,”段璋等这空间只剩下她们二人之时,继续用清朗的声线开口道,“妫卿人中龙凤,朕果然见之心喜!”
妫越州于是问:“有多欣喜?”
段璋原本从容自满的神情卡住,她愣了一下,神情中警惕地浮现出几分怀疑。从以往的经验而言,一般的臣属都会在此时感激涕零继而力表忠心,她确实没料到,这里还会有人不按常理出牌。
“陛下,毕竟我‘生性豪朗、不拘礼节’,”妫越州微微歪了下头,说,“你生气了吗?”
段璋强自压下面上的怀疑,又使自己恢复到礼贤下士的“明君”状态,她道:“朕自然不会……”
“那就好,”妫越州点点头,“陛下还有什么事么?你不清楚,我的工作还是很忙的。”
“……妫卿,你这是在赶朕走吗?”段璋压下眉毛,这时当真生了几分火气,她拍着扶手道,“你好大的胆子!”
妫越州仍旧说:“陛下见谅,毕竟我‘生性豪朗’……”
“你住口!”段璋气呼呼地站起来,指着她说,“你敢寻朕的消遣?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妫越州仍旧立在原地,略有些无辜地开口道:“陛下见谅,只是今日相见,还得了陛下贵重的礼物相赠,我心中还是惶恐的。”
段璋听了这话将信将疑,一时觉得她终于说了点正经话了,一时又想纠正那“礼物”是“赐”、并且她应当先谢罪后谢恩。
——她现在后悔让郑姨出去了。
段璋最后冷哼一声,拂袖道:“朕看你半点没有惶恐的意思!”
妫越州笑了下,说:“岂能不惶恐?毕竟昨日在和郡王府,和郡王也是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送礼物了,署长不收,他又大怒……若非如此,陛下今天也不会过来吧?”
段璋闻言,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又继续坐下,道:“原来你是想为这个请罪?”
妫越州却摇头说:“不是。陛下既然来了,我何必多此一举?”
段璋眉头拧起,思绪一转便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哦,那你是要问段礼的罪咯?”段璋不辨喜怒地说,“你将他险些气死,和郡王现在还病歪歪下不了地呢。你还将璐王世子徐正明踢成了骨折!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妫越州。”
妫越州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吗?”段璋眯起眼睛问。
“我只是在替陛下发愁,”妫越州笑了笑,缓声说,“你既舍不得那些个皇亲国戚受伤,又不想折了督政署这柄好用的快剑。陛下,鱼与熊掌,焉能两全乎?”
段璋眸光一闪,方才的年轻气盛隐去,周身的气场已变得凝而重。她再望向妫越州的眼神中寒意沉沉,没料到自己的打算竟会让这个刚见面的女人毫无顾忌直接说破了。
她是皇帝,初临帝位不久,根基尚不稳固,外有新党作乱,目前最能依仗的,除了母后留下的女官势力,就是以璐王为代表的老旧贵族。如今正逢新党颓败,本该齐头并进、趁势奋发才是,岂能任由“左右手”自己掐起架来?
段璋昨日连续收到棠明和徐正明等人的奏折,十分准确地从中找出了那个关键人物:妫越州。徐正明为自己和段礼喊冤,直指督政署妫越州“目无尊上”“嚣张跋扈”“罪无可恕”;棠明虽然极力陈情,却也不可避免提到是下属妫越州直接同二位皇亲发生冲突。
妫越州。段璋一直对她很感兴趣,从之前的成绩来看,这是柄极利的刀,几乎能将内阁剖腹穿肠。可若太锋利了,逆了用者的本意,那就不好了。
段璋想打磨这柄刀,也直觉预感到两方中恐怕妫越州才是那个最不好轻易说服的。毕竟段璋了解棠明,她是母后留给自己的不二忠臣,她一定不会违逆旨意。而徐正明与段礼两个,自己拿他们犯错的把柄压一压,也一定会暂时安生下来——皇亲国戚,在不触及根本利益的情况下,总是很好说话的。
所以她最先来到了这里。
“妫卿,你想要什么?”段璋沉声说,“你难道不要要这个国家复兴、繁荣昌盛?还是你反过去想助内阁一臂之力?”
她在妫越州不语的视线中继续说道:“朕也愿意保证,段礼会受到应有的惩处,徐正明也绝不会再来招惹你。”
妫越州顿了下,问:“你知道,段礼究竟犯了什么罪么?”
“无论什么,朕都能保证绝没有下一例。”段璋年轻的面孔中露出了几分诚恳,“无论是段礼,还是其他人。”
妫越州目光定定地望向她。段璋则继续以一种平稳而自负的语气说道:“朕可以、也愿意向你保证,妫卿。”
“咚咚咚!”
在此时突然想起了敲门声,也打破了二人间隐隐僵持的氛围。郑女官在得道允许后推门而出,她恭敬地说:“陛下,璐王殿下来电,他已到了皇宫,请您议事。”
“朕知道了!”段璋于是起身,路过妫越州时尚露出笑容来。
“妫卿,下次再见。”
棠明在后面露出头来,见到段璋和妫越州之间还能好好说话,不免大大松了一口气。她忙跟着将皇帝送出门外,可不料在送着段璋上车之时,却听她语气平平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看紧她。”
*
房间里,魏央正盯着她书架上的一本书若有所思,她身旁丁克信便停下汇报,问道:“秘书长?”
魏央收回视线,说:“我知道了。明晚就是皇帝寿宴,如果内阁中有人员缺席,你列个名单给我。”
丁克信点头。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一人,丁克信认出这正是跟着希芸围了顾府的小队长,便问:“证人出了什么事?”
那小队长正色道:“证人想见魏秘书长。”
魏央转眸瞧了她一眼,神情中有些讶异又带着思索。她起身道:“去巡捕房。”
于是希芸还是在昨天的那个地方见到了昨天见过的人。她的眼下泛着青黑,头发也多了些毛躁,只有泛着红血丝的眼睛透出某种坚定的神采。希芸瞧着魏央和丁克信步入,想了想,先对魏央直声问:“你肩膀上的伤,是谁打的?”
魏央顺着她的话,低眸瞧了眼身上还没拆去的绷带,问:“这对希芸夫人而言,很重要?”
希芸咬唇不语,紧接着又听见她笑了声才说:“一个还没折在我手上的人,敌人。”
希芸的神情变得奇怪,她说:“那钱老板和和郡王,是不是敌人?”
魏央瞧着她,察觉出这是某种坦诚的前兆,于是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大多数时候,他们行事看利益。”
“那我……杳秋姐的死,”希芸瞪着眼睛,“有什么利益?”
魏央不语,便见希芸猛然闭上眼,一某种快到几乎怕自己后悔的语速说:
“秋姐是被和郡王害死的。他喜欢她、强迫她,秋姐觉得他很可怕,她想逃走,就带着我一起跑。可没过多久就被他们追上了,他要带秋姐走,秋姐不肯,他就打她、也打我,秋姐护着我让我先跑,我就跑了,可是……可是……”
希芸的话音和身体一同颤抖起来,她忙用双手捂住脸,源源不断的泪水却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看见秋姐挣扎间推了他一把,他撞在栏杆上,紧接着气疯了,他扑过去……扑过去打她,她就掉下去了……她掉下去了……我叫着往回跑,我往回跑……可是突然下雨了……桥好滑,我也掉进水里了——”
希芸似乎再度回到了那溺水的时刻,四面八方涌来的只有窒息的痛苦,胸肺涨得要爆炸,想要张开嘴,却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呼喊——
秋姐,秋姐,我好痛啊……
“希芸,希芸!好了!够了!”
一道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希芸的肩上也被搭上了一双温暖的手。她僵了下,猛然将已经冷得像冰的手掌松开,新鲜的空气也终于涌入鼻腔。希芸没有止住抽噎,迟缓了眨了下眼睛,才终于瞧见在她面前的是那个最开始问话的女人。
丁克信见她终于恢复了些冷静,大大松了一口气。她又出门接了杯热水,放到希芸的面前,见她不动,又拉着她的手捂上。
魏央默许着她的一系列动作,此时见希芸状态不好,也未急着开口。
“——后来,”许是被手掌的温度唤回了思绪,希芸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干涩而喑哑,“后来我醒了……看见了钱老板,是他救了我,可是没找到秋姐。再后来……才在护城河发现了她的尸首。钱老板说,和郡王还在追杀我,如果让他发现我,他不仅会杀了我,还会杀了钱老板,杀了西鹤楼里的所有人……我听他说,和郡王是个多么厉害的人,秋姐,秋姐也说过和郡王是多么……多么可怕……钱老板不许我说出去,他把我藏了好长时间,让我保证,保证这秘密只能等他死了再说——他万一出事,也肯定是和郡王干的……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将我放出来,说我好运,又把我送给了顾司长……”
希芸说到最后,渐渐脱了力,她伸出手,在衣服里摸索了一番,才取出一个小荷包来。
“里面……里面是和郡王的玉佩,从前他送给秋姐的东西,”她说,“秋姐本来想让我拿去换钱……”
丁克信接过那荷包,打开后取出一个蟠龙玉佩,玉佩后还刻着“徽礼懿德”四个字。
魏央接过玉佩,心想这四个字的分量可不轻——段礼的“礼”大约正是从中取的。
她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等希芸稍稍平复下心境,终于低头抿了口温水后,才缓声开口道:“所以,为什么现在来说?据我所知,时至今日,他虽然在牢里,可还是活着的。”
希芸脸上,那双冲血的眼珠颤了颤。
“你不想让我动手,你想亲自杀了他,杀了和郡王段礼,是不是?”脑海中,那个自称是“妫越州”的妖怪的声音同时响起。她低眸瞧了眼希芸紧紧拉住她的手,轻声这样说着。
“……不,不,我不行……不能……”希芸慌乱摇头。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能?你不想为杳秋报仇?你不想用刀割开仇人的脖子放干净他的血?你不想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都剜下来?你不想把他骟个干净再将他丢到水里淹死?你拿什么祭奠杳秋?拿你现在无用又无能的眼泪吗?”
“不,不……”希芸心如擂鼓,喉咙发紧,神思甚至恍惚起来,“我怎么能……怎么敢……我做不到……秋姐……”
“杳秋如果当时有把刀,她一定会捅死段礼,”妫越州按住希芸的肩膀,逼迫她直视自己,“而你呢?你连把刀都拿不起来吗?”
“不!不!”希芸高声叫了起来,她眼眶中的泪水滚滚落下,“要是我有刀……那时候,如果我有刀……”
“可惜你半点血性都没有,你怎么对得起她?”妫越州这时突然松开了手,冷声说道。
希芸跌落在地,疯狂地摇着头,大声说:“不是!不是!我绝没有!我不会!可是钱老板救了我……我说了,和郡王会把他们都害死……我等他死后就去说,我不怕死,我不怕死……”
妫越州凝视着她,轻描淡写地说:“你先把和郡王杀了,他还怎么害人?”
希芸愣住了,泪眼呆呆地望着她,下意识道:“我……我怎么……”
“你现在就有一把刀,最锋利的刀,”妫越州蹲下身来,以某种循循善诱的语气道,“只要你敢握住它。”
“我要杀了和郡王,”希芸一字一句地说,“割开他的脖子放干净他的血,一刀一刀地把他身上的肉剜下来,把他骟个干净再丢到水里淹死……我要,用他祭奠秋姐。”
说完,她盯着魏央,轻声问:“你可以帮我吧?”
魏央望着她,突然笑了下,点头说:“当然。”
第136章 “我支持和捍卫一种让我站起来的主张。”
启明女校,归来不久的夏临昕给自己鼓足了勇气,才敲响了校长室的门。进门后,校长贺良征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
“……继续开办报社?”贺良征放下手中的茶,微笑着说,“作为老师,我当然支持你的决定,只不过……我也希望能和你好好谈一谈。”
说完,她从办公桌下的一个密码箱中取出了一沓东西。坐在桌前的夏临昕瞧见,便放缓了呼吸。
“……这是你托我收拾的那些材料,”贺良征伸手在那堆剪报上点了点,“我看了看,最要紧的放在我这里用密码锁锁住了,其它的那些就放到了何老师那里。你记得去问她要。”
“是……”夏临昕点了点头。
“不要紧张,”贺良征温和地说,“我大概知道你的想法,夏同学,当一个反叛者,总是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毅力。这不是值得愧疚的事。”
夏临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以为校长您会先批评我,毕竟是我把学校牵扯进了这样大的风波……”
“学校本就有责任为学生提供庇护,临昕,”贺良征道,“作为校长,我也有同样的责任。我以为你是清楚这一点,才在那时会选择向我开口。你愿意信任我,我很欣慰。”
夏临昕默认了她话中的“信任”二字。实际上,校长贺良征是夏临昕最崇拜的人,她睿智又宽和,博学而厚德,对学校中的每一个学生都不吝关爱。贺良征身为校长,虽然事务繁忙,也始终坚持亲自上课。夏临昕最爱听她的国文课,听她旁征博引,风趣地讲授知识,原本薄薄的课本也变得无尽宽厚,铺展开就是广袤无垠的天空,而夏临昕就变成了一只小鸟,成了天空下翱翔的自由而勇敢的生灵。也正是贺良征,在夏临昕因母亲生病而险些放弃学业的时候上门苦心劝说,不仅为她母亲垫付了医药费,还为夏临昕申请到了助学金。夏临昕最喜欢她、最信赖她,所以在遇到危险时也愿意将东西托付给她。
“不过,作为老师,我也难免会担忧,”贺良征望着她,继续说,“夏临昕,你真的了解你想坚持的东西吗?”
“老师,我知道你肯定会觉得我稚嫩,”夏临昕沉默了片刻,便抬头望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但就算我不识字,我也知道‘共和’的思想是对的。这个世界是属于人民的,皇帝倒下,千千万万个平民才能站起来!听上去我是在支持新派,可是新派同样是落后的——他们还是只把男人当成人,女人是半人、是下人!只有女人站起来,我们全部都站起来,才能实现平等、达成‘共和’——也就是共和一派的主张!共和的思潮在国外已经十分流行,您看到的这些剪报,其实都是我从书店偶然间看到的……老师,我想站起来,所以我支持和捍卫一种让我站起来的主张,这就是我的想法。”
贺良征望着她,一时沉默下来。她了解这个国家的体制,新旧两党对立,几乎打得不可开交。贺良征作为启明女校的学生和校长,自然在立场上先天拥护旧党。旧党虽旧,可先有承德太后,又有女帝,女子的权益地位势必要提高不少——高到能平视甚至俯视男子,高到她们能看清甚至颠覆性别压迫这座大山。虽然现有不足,日后未必不能代代改进。可险处在于,王朝的后代帝王未必代代为女。回顾史书,妽旸大陆之上何尝没有女帝临朝?却总如昙花一现,往往会有男帝重掌权柄,对女子的压迫则又愈深一重!更何况帝制本身便摇摇欲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声音难道只有男人发得出来?同为女人,凭什么你做皇帝,我做不得?一旦能看清并推翻那压在女子身上数千年的最根基的大山,她们的眼前迷障尽去,其它的压迫与束缚也自然无所遁形,崩裂溃散。
新党的先进之处则在于,它强势带来了“人人自由平等”的新思想,这在解放大多数男性的基础上,也同样带动了女性。哪怕仍以男人为先,可“平等”的幌子却不会光明正大地堵死女人的路。现在的女人——诸如秘书长魏央等人——虽然只占了少部分,可随着代代的觉醒,未必不能彻底换个新天!可这仍是先有男人引发的变革,也依然在心照不宣地传承某种规则,身处其中的女子倘若窥不破那重迷障,隐形的大山便会仍旧稳稳压在上面,彻底推翻不知还要耗费多长时间,又会有多少女人的血泪被湮没在历史的车轮下。
这样想来,‘共和’似乎是更先进而锋锐的。在今日之前,贺良征已经对那些剪报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因此哪怕夏临昕再多加介绍,她也知道,‘共和’派相比于新党,真切看到了女人;相比于旧党,又热烈认可了平等。
——平等的,能自己当家做主的女人,和她们据此而建立的国,一个大多数女人已掌握权柄不会轻易窃取的国。
贺良征猛然闭了下眼睛,隐约间感到一股电流窜过了脊梁,激发出阵阵战栗。
“……老师?”
“我明白,这是很……很难不令人为之心驰神往的……一种观念,”贺良征回过神,摘下了眼镜在手边擦拭,“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我分享,也很为你骄傲。不止是作为师长,也是因为我们同为女人。”
夏临昕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哐”的一声站起身来,将身下的凳子也直接带倒。
“老师!老师你……”她颤声问,“你支持我吗?”
贺良征温和地望着她,却问了另一个问题:“我看过你的那些剪报,里面第一则的通讯,你还记得写了什么吗?”
“第一则通讯,是孔昭领慧写的,我记得是……”
在她低头回忆间,贺良征已经将那张剪报抽出来递给了她。
“‘……敬告千千万女性同胞,万万勿要轻视自我,万万更加珍视自我,无论置于何时何地,仍要保全自身、砥砺向前,能以千万同袍之性命前路为念矣……”
贺良征柔声说:“领慧在告诉我们,无论何时,犹记得该保全自身啊,临昕同学。”
夏临昕找到了那段话又低声念了一面,在看到贺良征的面容不免泄气,又有些不服:“只是这次不小心……”
“这次却不仅是你的不小心,”贺良征耐心地说,“而是你的‘对手们’更加强大,他们是已经完成学业顺利步入社会的成人,他们了解权力也运用权力。而临昕,你还是学生。我从不反对你追求思想的先进性,但这和真正地付诸行动还是两回事。你的各方面仍有待成长,甚至会因此轻易将自己陷入险境。临昕,你要以‘千万同袍之性命前路为念’,就更该‘保全自身’,是不是?”
夏临昕抿着唇看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另外,”贺良征微微一笑,“我看了你上次考试的成绩,名次落后了很多啊。未来的‘共和党’勇士,要在她高三时留下一次补考记录吗?”
夏临昕神情一变,几乎跳了起来,慌张说道:“不是的老师!那次只是我不小心……”
“好吧,‘不小心’成了你的好伴侣啦,”贺良征向她眨了下眼睛,“继续开办报社的要求我同意了,不过我记得你这个社团似乎还缺一位指导教师……”
夏临昕缓缓瞪大了双眼,惊喜地喊道:“老师,校长!您愿意做我们的指导老师吗?”
贺良征笑眯眯地说:“是啊,我也很想经常和夏社长交流。”
夏临昕这下眼睛彻底放了光,她兴高采烈鞠了一躬,就抱起桌上的剪报要走。不过还没出校长室,她又颇感不好意思地回来了。
“校长,其实,我今天还想请假回家一趟,”她说,“我邻家阿婆今天不小心扭了腰,我妈病时她帮了不少的忙。她有个女儿在国外,平时就孤身一人住着,年纪大了容易出事,我想送她去医院瞧瞧。”
贺良征同意了。夏临昕走后不久,何衷我便又推门进入,她帮刘凤妮的入学手续都办完了,只是申请助学金的表格里还需要贺良征的签字。
贺良征接了过去。何衷我则走了几步到沙发上坐了下来,说道:“这孩子很聪明,以后必定很有前途!她跟我说,以后认多了字,还要给自己换个更好听的名字呢,人小鬼大的。那天晚上见了妫越州吓得说不出话来,刚才进班前又跟我打听了,这小妮子……”
何衷我说着,嘴角便忍不住溢出几分笑意,可等了片刻,却不见贺良征的回应。转头一看,她才刚刚将笔放下,竟然悠悠叹了口气出来。
“你怎么了?”何衷我敏锐地问道,“这几日怎么心不在焉的?不对,自打那天从妫越州家吃完鱼回来,你就这样了!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吃鱼过敏?其实已经中螙了?”
她连声问了好几句。贺良征却仍旧神情淡淡,没有半点回应的意思。
她确实在想去妫越州家里吃鱼的那天,想起了妫越州的那句回答。
——“越州,你知道‘共和党’么?”
——“知道啊,”妫越州回答说,“女人事即国事,有关这个的党。”
第137章 “这些都是和郡王的人!”
巡捕房内,在丁克信表示一定会尽快向和郡王提出“公诉”后,希芸的精神似乎松懈了下来,陷入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静默。丁克信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又从外面取了一个毯子盖到她的身上。
“你可以休息一会儿,”她轻声说,“我们在这段时间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
希芸不知有没有听到,仍旧望着桌面没有说话。
丁克信默默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魏央。魏央刚刚听完一个手下的轻声禀报,眉间一动,示意丁克信先出去。
丁克信自然照做,可尚不明就里。在问询室室外,那条长廊的另一头突然闪过来一道熟悉的影子,丁克信一眼望去,险些惊喜地跳了起来。
那人正是她的亲生姐妹丁克谨。丁克谨快步走来,被关的这些时间她心中懊悔忧虑、食不下咽,难免瘦了点,但此时能重得自由,又能与姐妹上司相见,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丁克谨与妹妹对视一眼,暂时按下激动酸涩的心绪,先向后面的魏央俯首道:“秘书长,我回来了!”
魏央的眼中也浮现几分笑意,她拍了拍丁克谨的肩膀,说道:“辛苦了。”
“属下惭愧!”丁克谨将头压得更低,声线低沉,“属下辜负了秘书长的信任,暴露了身份……”
“克谨,”魏央带着她们向前走,口中也稳声道,“你在我这里绝不是无能之辈。”
“是!”丁克谨点头,“属下一定知耻后勇!这次回来,其实也有一个重要的消息想和秘书长汇报。”
魏央脚步一顿。丁克信眼尖,环顾一番后上前几步,推开了另一个空闲房间的门。丁克谨在步入房间之后才继续说道:
“属下被督政署关在牢房中,前几日风平浪静,可就在昨日却突然听到督查使叶臻真在指挥人收拾另一件大的房间,将里面添置了不少规格之外的东西。为此,她甚至险些与另一个督查使孙颖发生冲突,言辞间提到了‘和郡王’的字眼。之后,她又将另一名囚犯挪到了那里。那囚犯的身份我一开始尚且不敢确认,后来才清楚原来那正是钱复宽——叶臻真在夜里竟然将他带出了牢房!我不知究竟是又给他换了地方看守,还是……”
“姐,你说那个督查使提到了‘和郡王’,那会不会就是他的意思?和郡王多受皇帝看重,在旧党中也颇具影响力……这是他在督查署伸了手?他想杀了钱复宽灭口?”丁克信推测道。
“不,”魏央开口道,“希芸的交代是,一旦钱复宽身死……她这个身份隐秘的关键证人才会立刻带着证据,前去告发。”
“啊!那是和郡王要把钱复宽救出去?”丁克信语速很快,“是钱复宽要把希芸这个证人的身份告诉和郡王?希芸……岂不是就危险了?”
丁克谨尚不清楚“希芸”一事,对此便保持沉默,不过她也有自己的疑虑。
“但,这倘若是督政署故弄玄虚,恐怕是要诱咱们出手,实则……别有目的!”
魏央不语。她又想到了在书房书架上那本换了位置的书——乍一望去似乎并无异常,然而那本书是她前晚才刚看过的,在摆放时便没有如其他书一般、按照书名首字母的顺序排列。她的书架被翻动过,更确切的来说,她的整个书房也被人翻动过。
此时她神色未动,吩咐说:“无论如何,希芸这个关键证人绝对不能出事。克谨,你的身手更好些,护卫她的安全,这件事就交给你。”
丁克谨应下。随后,丁克信便将她到了希芸所在的房间,在向告知和郡王可能知情并有所行动后,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姐姐丁克谨及她所承担的任务。
希芸似乎已经恢复了心绪。她打量了一会儿丁克谨,突然问:“你会上房梁吗?”
丁克谨一愣。她抬头望了望这问询室的屋顶,发现那是天花板,不清楚希芸是从哪里看到了“房梁”。不过她也明白,这时希芸对自己身手的试探。
“如果上房梁能保证您的安全,那么我一定会去做。”她庄严的承诺道,“请您相信,我一定会完成我的任务。”
希芸淡淡地望着她,随后转过头去,说:“我想回去。”
丁克信其实心中担忧,便劝她不如先留在这里。巡捕房内还有一间看着就很舒服的大房间——那还是之前某个启明学生入狱时,她的母亲特地花钱疏通为她布置的。魏秘书长的意思,便是让希芸先留在这里安置,才最安全。
希芸颇有些不情愿。
“但我必须回去一趟,”她坚持说,“有些东西还没有拿来,我不放心。”
丁克信以为是和案情相关的材料,便提出可以让她们这里的人去顾府取,然而希芸却不耐烦再听她说话,拉开椅子就向门外跑了。
丁克谨忙跟上,当然也还跟了巡捕房的一队人马。在巡捕房逗留许久,这时连太阳都渐渐向西边落去。希芸面无表情,耳朵听着身后那一连串的脚步声有些烦躁。不过她现在最想的还是回到自己在顾府的房间,不知道那个叫“妫越州”妖怪还在不在。如果不在,她也得想办法留些讯息。
巡捕房离顾府的位置不算太远,步行大约不到半小时,若打车还要快些。但希芸认为那不安全,要一个陌生人替自己把控路的方向,万一不知不觉将她拉走害死,那可就太糟糕了。因此,无论是出来还是回去,她都坚持步行。
这样乱七八糟的想着,再过一个路口就到终点了。希芸心口一松,不免加快了脚步。然而,正在此时,一直跟在她身边神情严肃的丁克谨却突然将她拉退了几步。这时她们刚经过一个菜市场,希芸的前方有个挎着一篮子菜的老人走路似乎不太稳当,险些就要和她撞上。
丁克谨紧紧盯着那个老人摇摇晃晃的走远,心中的警惕之心却不减。
“小心!!”
身后有人惊呼,丁克谨转头,在她身后她们的队伍中前段竟然斜斜刺进来一人,举着砍刀便向捕头身上砍去,嘴里还喊着“蓝皮狗去死!”
而他就像是吹响了“冲锋号”一般,转瞬间就又冲出来不少人,拿着菜刀木棍之类的便向前招呼。丁克谨一脚将绕到她背后的人踢开,这才免去了希芸被砍伤。
——不对劲啊。
她护着希芸,听到捕头中有人厉声呵斥,可那群人却置若罔闻、甚至更为疯狂。这些人虽然穿着大都是菜农小贩的衣服,可丁克谨明显能看出,其中有几个身手相当不错,借着几个空隙便已举刀刺到希芸身前。
丁克谨将希芸护在身后,举枪便打中了逼到近前的人的肩膀。她手脚并用,护着希芸连连后退,此时却又听到了另一声枪响。
——是她们这边的巡捕!
巡捕应声倒下,丁克谨定睛一看,发现那个发枪的人正是方才那个险些撞到希芸的“买菜老人”。丁克谨找到了他的位置便发出一枪,谁知对方躲避极快,这一下落了空!
丁克谨连发数枪,巡捕这边也毕竟人数占优,制住那些个“暴民”不成问题。唯一需要警惕的,就是躲在暗中的那个买菜老人,丁克谨四处搜寻,突然听见希芸在她后面出声道:“在左边!菜棚后面!”
丁克谨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见到那人在暗中窥视。对方见被发现,迅疾打出一枪又移动了位置,丁克谨盯准了他,一把拉着希芸避开那枪后,便同样发枪打去,只听得“砰”的一声,“买菜老人”的右腿被击中,猝然摔倒在地了!
丁克谨心中一喜,正在此时,却又看到侧后方有人抡起木棍就打向希芸,她又是一脚将她踹开,再转头时,却见方才那已经倒地的“买菜老人”竟举枪已微微扣动扳机!
千钧一发,若拉着希芸再躲恐怕来不及,丁克谨索性也咬牙向他发出一枪。
“嘭!”
一声枪响,丁克谨心头狂跳,那只举枪的手犹颤抖不休。可在她查看自身状态之前,那一边却早已传来头骨砸地的声响。“咚”的一下,原本即将扣动扳机的枪支也被摔远,那人死不瞑目,眉心处多了个深深的血洞,正汩汩流淌出血来。
丁克谨举起自己的枪查看,她知道……自己的枪在方才根本还没让子弹出膛!
她拉着同样大惊失色的希芸退了几步,向四周张望不止,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动,攥着枪的手上已鼓出青筋来。
不一会儿,剩下的暴徒已均被制服。有手下上前汇报,却见丁克谨神情仍然紧绷。
“长官,这些人恐怕不是常人!”那手下话还没说完,又听见身后一阵异响,回头便见那些尚且活着的暴徒竟齐齐将头点下,气息全无,掰开嘴巴去瞧——才知里面有假牙被咬破,恐怕他们正是藏螙于其中,眼见任务不成,便纷纷自尽了!
“这些都是和郡王的人!”丁克谨咬牙道,“前面的路不能再走了,和郡王必定已经知道了你,再进顾府就是自寻死路!回去!回巡捕房,带上这些人!”
希芸面色苍白,只能点头。
街上又有枪响,这对平头百姓来说可不是好事。等夏临昕请好假从校门中出来时,还得了门卫大姨的多番叮嘱,她回家时见到沿路不少商铺都门户紧闭,心中也发紧。等夏临昕终于回家看到母亲时,才长舒了一口气。
“喝口水,今天街上又不太平,”母亲向她指了指那桌子上的热水,说道,“我也挂心得很,还好你没出事。唉,不然你留下,我送完丁阿婆住院,回来热菜吃。”
“妈,你说啥呢!”夏临昕放下书包,猛灌了几口水下肚就忙说道,“那医院挂号住院拿药什么的,少不得跑上跑下,你那能行啊!你在家等我啊!”
她风风火火地又赶到隔壁,却见本该在床上躺着的丁阿婆竟然拄着拐杖下了地。
“阿婆!!!你小心点!”夏临昕忙跑过去搀扶,担心不已。
那只那丁阿婆却是笑眯眯的,她指了指那桌上的信,说:“刚才送来的!我闺女来信啦!快,小昕认字,给我读一读!我就不去找右边的账房啦。哎呀,你不知道,我闺女写的字可好看了!”
夏临昕微吃了一惊,先哄着将她又扶回了床上,才拿起那桌上的信件来。可刚看过信封上的字,她就楞了一下。
第138章 “……如果是所谓的‘合作’,我们应该追求双方利益的最大化。”
——寄件人姓名那里,丁阿婆的女儿,怎么姓“孔”?
孔延熙。
夏临昕暗自琢磨着这三个字,竟品味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熟悉感。她将信拆开,里面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女儿写给母亲的家书,只不过在最后说……
“阿婆,您女儿马上就要回来啦!”夏临昕明白这是一件喜事,语气也雀跃起来,她指着最后那一行字对丁阿婆说,“‘儿定于三月中旬启程返航’,这不就在这几天了吗?!阿婆,说不定她呀,明天就回来啦!”
“哎呦!”丁阿婆一听,果真高兴极了,脸上的皱纹也被笑意冲淡,拍着手像个刚得了糖的孩子,念叨着,“好!回来好!回来好呀!”
“——小昕不知道,你小熙姐姐学习成绩老好!最有出息了!送她出远门我可担心,好在这姑娘总算回来喽!”丁阿婆又拉过夏临昕的手,指着那信说,“快快,从头给我念念……”
“行!行!”夏临昕笑着,见到丁阿婆开怀,她也高兴,但想了想又说,“但是阿婆,念完信我可要带你去医院啦!不住院也得好好检查一下、拿些药,不然小熙姐姐回来,肯定要担心坏啦!”
丁阿婆努了下嘴,念叨了几句“去医院麻烦”之类的话,但在夏临昕的坚持下还是同意了。于是夏临昕顺顺利利地替她念完了这封家书,末了说:“阿婆,我明天就得回学校,可能见不到小熙姐姐了。她没回前,你让我妈多照应着点啊!别光自己逞能!”
丁阿婆将那封家书收好,应了一声,又哼哼唧唧地说:“不就闪了下腰,多大点事儿啊。刚生了小熙那会子,我背着四十斤的谷子上坡都没打滑……”
夏临昕一向是知道丁阿婆的要强,此时便心疼又是好笑地看着。丁阿婆早年丧夫,一个人带着女儿,愣是从没向生活低过头。她什么苦也肯吃,什么活都去干,不仅咬牙将女儿供去了海外读书,而且现在自己家里的日子也过得虽不富裕,却不拮据。在之前夏临昕的母亲生病时,丁阿婆还多次伸出援助之手,这让她们母女两个都铭记于心。
“……阿婆别磨蹭哦。”
夏临昕打了一只手电筒,搀扶着丁阿婆向外走去。
外面夜色正浓,天上几粒星子,伴着待圆未圆的月亮,不断闪烁的光芒又像是时钟指针走过,留下的规律声响。“滴答”“滴答”,未曾停歇,渐渐随着月亮一起沉下。东边曦光微亮,又是一轮新的太阳从地面升起。
“魏央以内阁的名义提起了对和郡王的公诉,”督政署内,棠明的身侧被晨光拖了一片大大的影子,她问对面的妫越州,“这事你知道吗?”
“不清楚。”妫越州侧头望了眼那初升的朝阳,漫不经心地回答。
“而且钱复宽逃走了,”棠明依旧盯着她,语气沉沉地说,“在牢里的,是被换了的假囚!”
妫越州突然笑了下,说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署长,按照陛下的意思,我不会再参与这件事情——你应该很清楚啊。”
棠明说:“越州,没有你点头,和郡王的手不会那么快就插进来。”
妫越州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说:“所以动手的就是和郡王咯,你既然清楚,何必还来问我?”
“因为我清楚你的脾气!”棠明沉声道,“妫越州,今晚是陛下的生辰宴,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丑闻被被爆出来,对于皇室是多么大的羞辱!”
“这又是什么意思?”妫越州挑眉说,“你难道还以为钱复宽这件事是我捅给内阁的?如果是这样,我何必对和郡王的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把钱复宽打死不直接了事?反正后果都是要被你问责。”
棠明听了这话,却依旧面容阴沉。凭她对妫越州的了解,哪怕那是陛下,她也绝不可能乖乖听话,所以有意让人看紧她。另一方面,她也令人去查看钱复宽的状况,哪知才发现他竟已潜逃,原本牢房中的是个假囚!于此同时,和郡王那边才姗姗来迟递了句话。原本负责看守的督查使也俱承认是见到了和郡王府的皇家令牌,叶臻真亲自带走了钱复宽。她也声称是接到了和郡王府的指令。
陛下要保和郡王,所以和郡王行事明目张胆也不意外。可稀奇的是,这钱复宽被“偷龙转凤”逃出督政署是在前天晚上,那时陛下还没亲自来见妫越州——所以她怎么会提前点头放跑钱复宽?就算有了陛下的示意,她也八成不肯乖乖照做!这些事情是发生在从和郡王府回来,妫越州决定要查清钱复宽的情境下。她绝对是故意放走钱复宽,兴许是要顺藤摸瓜、人赃并获,再一把将和郡王拿下!
可偏偏内阁竟提前一步得知了此事,还将它作为攻讦旧党的一项有力把柄!棠明不能肯定,魏央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到了这件事,但以她心性之狡诈,当初既然能刺进探子来,现在难保不会又借着还没被拔干净的刺儿探知督政署当下的情形,在得知妫越州调查受限之际,会使出诡计将不肯善罢甘休的她说服!从而得到一些关键的证据,这才行动如此迅速。
最能支持她这个猜测的,就是那个名叫“丁克谨”的内仠昨天是被妫越州放出去的,并且昨天下午她还出去了一段时间——哪怕她的说辞是前往启明女校商议之前提到的“报社”一事。妫越州脑子灵活、身手也相当优越,所以就算棠明派了人手跟随,也始终对她在此事中的行动存有疑影。可那时她正因钱复宽被调囚一事心烦,又亲自去了和郡王府求证。
棠明望着妫越州这张年少轻狂的面容,一时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叹惋。她愤怒于妫越州行事无所顾忌,不顾大局一定要为了“真相”究查;可她也为妫越州这样天真的执拗而叹惋。妫越州还不明白,不是所有事情的真相都会大白,她的锐气会遭受重重一挫。魏央会与她合作也只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一旦能得到更大的利益,她势必会将之前的一切弃若敝屣。
今日晨会,陛下特地召见了内阁要臣魏央,并有了明确表态。作为内阁一方撤销该公诉的条件,旧党会暂停对于部分新党人员的清查。
今天的大事,只能是万臣来贺的皇帝寿辰。
魏央只犹豫了不到一分钟就同意了。
棠明也在,盯着她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那张皮相,心中直泛恶心。棠明想到了以前承德太后曾经对魏央的培养与看重,又想到她在太后重病、新皇尚未登基之时翻脸转投内阁,何尝不是现在这副清正有礼的模样?
——真相、情义、承诺……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就像放屁。
她不仅表示,会终止一切调查,还会将查到的那些证据一并奉上。
“毕竟我们,还可以算是‘同僚’,”在离开前,魏央对棠明说,“或许你要多多安慰一下我们那位小朋友了,我猜……她应该会很失望。”
棠明花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就把她口中的那个“小朋友”和妫越州对上了号。这话跟明示也差不多了。
“你总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棠明最终说,“总会要吃个苦头。”
妫越州听到这话,不免微微睁大了眼睛。按照往常的习惯,棠明该不是敲桌子就是要扔东西了,现在倒真是有点反常。
“……你出去!”棠明不愿再看她,挥了下手。
“还有件事,”妫越州却没动,“下午我要出去。”
棠明瞪着她上下打量:“不行!你今天下午哪里也不许去!”
妫越州说:“今天下午,那你们大部分人都要去皇宫了吧。我自己在这里干什么?报社那边已选定了新址,我去看着挂牌。”
这“报社”一事,就是在启明学子被拘留之际,妫越州向棠明提议的。内阁手下的喉舌众多,每每都能掀动舆论风波,督政署也该有能替旧党发声的民间机构。启明学校的学生夏临昕曾在校内创办报刊,后为“社会实务”的缘故,也在外面有了专门的“报社”基地。督政署可以为它投注基金,规范运营,使其更为正式地发展壮大起来。
这件事,校长贺良征已经同意了,并且提出她会作为该报社的总编。
见棠明不语,妫越州又提醒道:“今天可是陛下的寿辰,这么好的素材,总得让咱们这边也及时出上几篇好报道,是不是?开门大吉啊。”
棠明问:“你当真只去干这件事?”
“那你觉得我会去干什么?刺杀和郡王?”妫越州笑了,“按陛下的意思,他的王府应该捂得挺严实的吧?除非他自己不要命——”
“好了!”棠明依旧严厉地盯着她,“陛下没有追究你气晕和郡王又打伤璐王世子这些事,已经是皇恩浩荡!你也应该注意!越州,你应该时刻记着,身上穿着这身制服是为了什么!”
说到最后,她闭眼按了下眉头,叹道:“无论你和魏央有没有往来,这回你都不要再掺和下去了。你去报社,行,带上几个人走。”
妫越州又静静望了她片刻,才迈步离开。
走出署长室,正好遇见孙颖正等在拐角处探头。她一见妫越州,大大松了一口气。
“老大,这回没跟署长打架啊?”她迎过来问,“这回还写检查不?”
“谢谢你的关心,”妫越州一边走一边说,“下次别关了。”
孙颖“嘿嘿”笑了几声,跟上了妫越州的步伐,下一刻却发现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去问问臻真,”她低声道,“和郡王那边是什么情况。”
孙颖回答道:“方才我跟她聊过,还是之前那样啊。和郡王府接走钱复宽,旁的也不告诉她了。哦!臻真说今天才发现和郡王给她‘赏金’了呢,还有那个王府管家向祺送来的信,说在陛下寿宴之后,郡王府会特允她去和郡王的名珍私藏库挑件小东西呢……”
“——之后?”妫越州觉得牙根发痒,“知道了。”
——魏央这回不准备好好“合作”了。
“……如果是所谓的‘合作’,我们应该追求双方利益的最大化,你认为呢,克谨?”
书房内,魏央的一半边脸沐浴在阳光下,另一半边脸则在阴影中晦暗。她的目光虚虚实实地落在候在书桌前的丁克谨身上,嘴角带了几分笑意。
“属下愚钝,”丁克谨俯首道,“您方才说我们这边的行动,有……有妫越州的暗中相助,昨天下午被一枪打死的杀手,正是她的手笔。可她为什么……想跟我们合作?”
“不仅是昨天的杀手,希芸肯坦白,恐怕也有她的原因,”魏央说,“显然她也在查这个案子,可惜的是,她永远不能查下去。”
丁克谨思索片刻,道:“是因为……事涉和郡王这样的皇亲国戚?”
魏央点头道:“确切来说,是如今的皇帝尚且离不开那些老旧皇亲贵族的支持。那群人连枝同气,抱团结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死一个段礼没什么紧要,紧要的是,我们稚嫩的皇帝拿不出能宽慰这些人的足够诱人的利益。而且段礼亡母还对皇帝有救命之恩,如非必要,皇帝还不想让自己背上不义的名头——她还没成长到能担起那个的时候。所以和郡王她一定会保,妫越州么,自然是查不下去了。”
丁克谨回想着自己在督政署时和妫越州这个“老大”的相处,不得不说,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妫越州会顺服听话的样子。
“但是妫越州不会轻易放弃,”她低声说,“所以她想借我们内阁的力?可这样,她难道不怕旧党会因此受损?不怕皇帝怪罪?”
“我们都清楚,她是一个任性的人,”魏央说,“或许她有过分旺盛的正义感,或许她并不认同该将那群吃国库的老贵族划为同党……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想让和郡王死。”
“……但我们要对付和郡王,是为了借机反击旧派,是为了我们新党的……利益。”此时丁克谨已经隐隐明白了魏央的意思,便接下话来。
“是啊,在不动武的情况下,如果我们能拿到更多的东西,何必要多动干戈?”魏央不轻不重地道,“所以,我们和她不能合作,甚至,我们可以送她去死。”
丁克谨浑身一凛,低头应是。
“不过这是以后的事情了,克谨,我叫你来不止为了告诉你这些道理。”
“是!”
“还记得我告诉你的,看好希芸,”魏央说,“我为什么会选择你,而不是克信,你能明白吗?”
丁克谨低眸,想到了妹妹在面对希芸时表露出的明显的共情和担忧,她敛眸道:“属下明白!无论该证人是何去处,属下都当谨遵职守,绝不松懈!”
第139章 “有刺客!”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妫越州是在快要下班时瞧见了一脸焦急正在找她的叶臻真。
“——老大!”叶臻真发现她的身影就眼睛一亮,急匆匆跑了过来。
“和郡王不在王府,去了他的‘锦绣山庄’养病,”她快速而低声地贴着妫越州的耳朵说完这句话,就直起身子,好像刚才只是因为走得太急而晃动了一下,随后便放大音量说,“署长让我清点咱们署里献礼的清单,我整栋楼都跑遍了,就剩老大你了!”
实际上,是棠明在发现是她将钱复宽带出后对叶臻真也生了疑心,所以特地给她多派了些活计。也正因此,今晨她和孙颖没说上几句关键的话就被叫走了,并且紧接着一整个上午她都没能再与妫越州或者孙颖碰面。
和郡王的去处是叶臻真在收到王府管家向祺送赏时打探出来的。既然钱复宽的去处不让人知晓,那么换个方向直接去问和郡王也是可行的——从钱复宽对她说过的话来判断,他活着才对和郡王的价值最大,又是和郡王救出去,那么和郡王势必不会让这个人远离自己的视线。
“……我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叶臻真笑得有点憨厚,“哪里当得起郡王殿下这样多的赏赐?不知郡王殿下有没有空闲,得此殊荣,我怎么也得亲自去‘谢恩’才行吧!”
向祺脸上的笑意仍然十分得体,她说道:“叶督查使肯亲自上门报信又从中斡旋,若非如此,那钱大人又岂会这么顺利就救了出来?这对我们殿下来说,自然是大功一件!殿下说了,叶督查使能审时度势,对皇室忠心耿耿,日后必得大用……”
“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叶臻真挠着头,继续“忠心耿耿”的语气说道,“能得殿下赏识,我才是走了大运!殿下天潢贵胄,我早该登门叩头!唉,这时候如果不去,殿下会不会以为我是傲气自满、或者懈怠敷衍……”
“叶督查使果真有此心,我定会向殿下传达,”向祺见她坚持,想了想便轻声提醒道,“只是近来殿下身体不安,已搬去了锦绣山庄静养,叶督查使要表忠心,也不必急于此时。若能为殿下办成几件实事,那方能显出您的用处来。”
叶臻真忙谢过她的提点。
按照流程,这时便该送上些所谓“阿堵物”并进一步打探和郡王关心之事了,因此向祺带上真诚了几分的笑意等待着。而另一边叶臻真正暗自激动于打探到了自己想打探的东西,见到向祺还没走,一时倒有些奇怪。
两人静默相对。过了片刻,向祺见她面容中愈发浓重的疑惑,神情一僵,心里忍不住骂声连连,面上仍然端庄柔和,终于转身快步走了。
“我的那份是孙颖帮忙准备,”当下,妫越州不动声色地开口道,“我先走了,你们行事谨慎些。”
叶臻真觉得这后半句话恐有玄机,还没想明白,妫越州已经越过她离去。
只是在二人擦肩而过时,妫越州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锦绣山庄’,赴宴前告诉魏央。”
*
妫越州到家时,秦襄仪正在准备一些离昏诉讼的材料。寄去的离昏书顾闻先没签,秦襄仪也不打算拖着,要一纸诉状直接告到大理院。不过她还有一些地方不熟悉,就要寻求妫越州的帮助了。
“还有个建议,你可以丧夫,”倚在门框上的妫越州对此表示,“也不用再多思考这些‘财产分割’的事情了。”U
秦襄仪愣了一下,随后脑筋一转,便斟酌着问道:“你……督政署……要查到顾闻先了?”
妫越州笑了笑,没回答,只说:“我有两件事要托付给你。”
秦襄仪望着她,心中纳罕,却也挺直了腰板,犹豫地说:“我不一定能做到……”
“你肯定能做到,”妫越州说,“第一件事,明天早上九点钟,替我去车站接个人。”
“诶?”秦襄仪更奇怪了,想问是什么人,又想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去。
“第二件事,”妫越州接着说,“顾闻先那边的‘四太太’希芸在巡捕房,我希望……你能把她接出来。”
“我怎么……”秦襄仪觉得这像天方夜谭,拔高声线说,“我根本不认识她啊,干嘛要去接她?接去哪?你今天说话奇奇怪怪的……”
“后面你就知道啦。”妫越州见她应下,便摆了摆手,说完这几句话又要出去了。
“锅里还有饭!”秦襄仪站起来向外追,“姚阿姨还没回来呢,我烧的土豆片……你干什么去?”
秦襄仪越说越快,她看着妫越州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高声喊道:“阿妫!!!”
妫越州的脚步停了下,却没回头。
“有工作,”她再度摆了下手,“替我跟姚阿姨说一声。”
*
下午,几乎整个督政署都陷入了一种紧张氛围中。皇帝的二十岁寿宴,是她更进一步成熟的标志,同时正临大败新党重扬皇威的好时候,自然意义非凡。
督政署的大部分人员都会参加,这是她们深得皇帝看重的荣耀。寿宴于晚上七点正式开始,但宫门于下午三点钟便会开放。督政署自然是要提前到场。作为领头人,棠明责任重大,她中午便没有休息,趁着这空隙前前后后检查了几番礼品清单,又向参宴众人正式交代了入宫赴宴的相关礼节,一番忙碌下来,额间已经渗出薄汗。因此,她没能及时发现妫越州没来,也是合理。
“——你说她压根就没到署里?”棠明紧皱眉头,“现在已经快三点钟了,她人一直没来?”
“是,”她对面的督查使小心汇报,“您交代让我们跟着督察长一起去报社,但我们一直没见她的身影。那时候您正在讲话,不敢打扰……”
“混账!”棠明的火一下子起来的,这声也不知骂谁,“我让你们中午就跟上她盯准了,你们盯到狗肚子里去了?!”
“督察长发现了我们……”那个督查使诺诺地辩解,“后来我们到了妫督察长家外,那大门也一直关着,觉得不对,来了署里也没发现她……”
“混账!混账!!”棠明又气又急,皇帝寿宴在即,她是真怕妫越州会在这时候犯浑,“你再带人去她家里敲门!还有孙颖呢?叶臻真——”
“……叶臻真?”云青府,魏央刚趁着皇帝寿宴之前的这段空隙给内阁官员开了个简短的会,会议主题就是对确认这批人是否有二心、以及是否值得拉拢。她一来有从钱复宽那里检抄的诸多把柄,二来有从皇帝段璋那里得到了可针对部分人的“特赦令”,所以结果还算不错。
然而丁克谨却是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向魏央低声汇报了另一件事。
“属下在中午回家时不慎遇见了督查使叶臻真,我们曾经关系……不错,而且恐怕在属下暴露前她就已提前跟踪过我,”丁克谨道,“她向属下告知——妫越州想告诉您‘锦绣山庄’四个字。”
——锦绣山庄?
魏央隐约听过这个名头,可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个很不妙的直觉,促使她径直问道:“和郡王是不是在那里?”
段礼当然在锦绣山庄。
按理说,皇帝又兼他的亲堂姐过寿宴,无论如何他都是该奉上厚礼参与的。可一来,段璋到底是因为他的这档子事动了怒,亲自下旨不许他到场,要他“静思己过”,须为先和郡王妃抄上百遍佛经以表改悔;二来,段礼的身体实在不好,经上回妫越州那么一气还没恢复完全,凯德瑞医生格外强调他需长期静养、渐渐修身。所以,他就搬到了这庄子里来。
钱复宽也被带了过来。
“殿下!殿下您饶我一命吧!殿下饶命啊!饶命……”
段礼在一张太师椅上晒着太阳,身旁还有人奉茶。不远处,钱复宽却被按在地上打得下半身已血肉模糊,就在他渐渐声弱的哀嚎声中,段礼阉森开口道:“钱复宽,你怎敢如此愚弄本王?!”
不错,钱复宽在被接出督政署之后就吐露了那关键证人的身份,所以段礼才能快上加快派人去顾府灭口。可没想到希芸那时已没了身影,那群杀手在顾府周围守株待兔,却等来的不仅是希芸、还有巡捕房的人。于是今天一早,段礼就受到了斥责,他知道事情竟然败露,怒不可遏。而那时钱复宽却早脚底抹油溜了。
所以他又被抓了回来。钱复宽没有半点用处,段礼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他?
他的两条腿已经被打得稀碎,头上也是鼻青脸肿、口吐血沫,已然要陷入昏厥。
“泼上辣椒水,叫醒他,”段礼说,“把他舌头拔下来!”
在他身后站着的向祺看到钱复宽的惨状,心中不适,微微别过了眼去。她当初受了先和郡王妃的恩惠才进了和郡王府,纵使为俾多年,也没怎么受过薄待。先和郡王府豁达明朗,对那时年纪尚幼的她几乎是当半个女儿疼爱,因此向祺立誓要一辈子追随在她左右。可她的男儿……向祺有时也忍不住会想到:性情如此暴戾,怎么就没半点像王妃的地方呢?
“若不是因为你,本王还遇不到那个不识抬举的贱人!”段礼阉声咒骂着,“要不是因为她,本王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是因为你们,勾结一气,来算计本王!罪该万死,千刀万剐!”
钱复宽的舌头已经被拔了下来。向祺微微闭了下眼睛。她此时又分神想到:好在有当初承德太后赐下这批死士护卫,不然她可下不了手!她连鸡都不敢杀!
段礼看了一眼,却是抖动着面皮笑出声来。他指着那在地上蠕动着的钱复宽继续下令道:“把他的肉一片片剐下来!”
那护卫应了声“是”,却突然警觉抬起头来。紧接着只听到“砰”的一声,他的眉心眨眼间便多出一枚血洞,身体一晃便直直倒了下去。
“有刺客!”
“保护殿下!!”
段礼大惊失色,僵在原地。护卫们已经团团将他围在了中心,可几乎没人看到那刺客的身影,只听到“砰砰砰”枪声不停,子弹乱飞,围在和郡王身边的护卫一个连着一个倒下。段礼被越来越少的人护着移动,却缓如龟速。
又是“砰”的一下,守在段礼身侧的护卫被射穿了太阳穴,犹带着温度的血液喷洒到了他的脸上。段礼发出一声尖叫,猛然将那具向这边倒来的尸首推开。尸首倒下,后方却已出现了一个持枪的人。
——一个穿着督政署制服的短发女人,她的枪口正对着段礼的眉心。
段礼浑身寒毛直竖,几乎要魂飞魄散。
“猜猜看,”妫越州笑了下,“谁会先看到你的尸首。”
第140章 “郡王的尸身……还没找到?”
段礼的喉咙发干,心脏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但好歹还存了几分理智,于是他勉力稳定着声线,开口道:“陛下……陛下有旨……”
妫越州挑了下眉,似乎是对这句话做出回应,枪口微微下移,却又扣动了扳机。
段礼浑身发凉,此时却又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本能来,电光火石之间竟一把扯过一直跟在他身侧的向祺,将她直接向枪口摔了过去——
“啊!!!”
向祺猝不及防,下意识便发出声惨叫,只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甚至还来不及闭上眼睛。然而,正在那声惨叫声里,那枪身却只发出了一声“咔哒”空响。妫越州将那柄没了子弹的空枪在手指上转了一圈,随即猛然将它掷出,狠狠砸向了段礼的右腿。
“啊!!!”正拼命奔跑的段礼只感到腿弯一阵剧痛,紧接着就是“咔哒”一声脆响,整个人便狼狈地扑倒在地。
好在这时候山庄中其他护卫听到了声音也纷纷赶到,密集的枪声再度响起。
段礼被人搀扶着站起,几乎喘不上气来。还没等他出声,却又是“嗖”的一下,一枚子弹贴着他的太阳穴射进了面前的墙里。段礼目眦欲裂,猛然回望,正好瞧见妫越州像只黑豹跃起,眨眼间就踩断了一个护卫的脖子,原本空空的双手上已再度夺过两把枪来。她的目光牢牢落在段礼身上,没有转头,扬手一发子弹就解决了那侧面举枪的护卫,另一只手上的枪也同时扣动扳机——
“砰!”
在被护卫及时扑开又逃出一命的段礼几乎亡魂丧魄,他只能尖声叫道:
“走!!快走!!!”
*
和郡王不能出事。
至少不能在妫越州手里出了事!
否则不谈陛下如何震怒,就是那群盘根错节的皇亲一派恐怕就不能善罢甘休!
棠明急匆匆向锦绣山庄赶路,心乱如麻。她没能从孙颖或者叶臻真口里直接问出什么,但某种坏的预感却在警醒——妫越州怕是要对和郡王不利!棠明知道和郡王被陛下申斥一事,按陛下旨意,他要“幽闭思过”。棠明于是又向与和郡王府往来密切的叶臻真逼问,这回便问出了锦绣山庄来。
棠明此时也管不得提前入宫这事,她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开车冲了出去。她甚至不敢多带人,万一真瞧见妫越州“行刺”和郡王,多个人瞧见那才多重风险!
锦绣山庄建在山上,棠明好不容易找到了地点,她的小汽车却在山路上颠簸着熄了火。她不得已只能下车,却看到那山道上已经有了几道车辙,弯弯曲曲直上而去。
棠明深吸一口气,拿出了赛跑冲刺的劲头就开始向上跑。等过了二十来分钟,她扶着腿在一个平坡上气喘吁吁暂作休息,然而这时一抬头,却能看见那山顶的人影。确切来说是两个人,一个人跌跌撞撞向前逃,另一个人则是拿着一把枪慢悠悠地跟在了后面。
棠明的心跳越来越快,因为她紧接着瞧见后面的人对前面放了一枪,前面的人便顺势扑倒,紧接着又在求生的本能下踉跄爬起,这次却被射穿了肩膀。
段礼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他右腿和肩膀上双双中枪,满身鲜血,身体扑倒在那山边的一株枯树上,耳边再听到那不紧不慢地脚步声,心中已满是绝望。
“你很喜欢这种掌控别人生死的感觉,是不是?”妫越州停下脚步,又对他的左腿开了一枪,冷嗤道,“可惜我已经腻了。”
段礼摇晃地扶着树枝转身,颤颤巍巍的,用赤红双目瞪着妫越州,用尽毕身气力喊道:“你、敢……你敢杀……刺杀本王……陛下……不会……绝不会放过你……”
“——妫越州!!!”正在此时,山下也传来了一道熟悉的饱含焦急与怒意的叫喊声。
段礼心中一喜,心道是救兵来援。可那厢妫越州完全不为所动,扳机一动,子弹就射穿了他的脑壳——
“砰!”
这道枪声似乎来得迟些,段礼仍旧大睁着双眼,身体被子弹冲击着向后倒去,“哗啦”一声竟压折了树枝,一同向那树后山下坠了下去。
妫越州收起枪。她仿佛不经意向不远处瞥过,紧接着便与还在山道上奔跑的棠明对上了视线。
*
“完了,这回出大事了。”督政署内,孙颖神思不属地说道,“老大……被署长下狱了?这是真的吗?还是我在做梦???”
叶臻真在一旁,同样意乱心烦。督察长失踪,署长出门亦迟迟未归,剩余众人也是迟了好一会儿才到了皇宫门口,哪知尽数被拦。回到署里后,才发现了面色阴沉的署长,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督察长妫越州因涉慊刺杀和郡王,已移交大理院关押候审。
大理院是王朝的审判机构,在民国后改建由新旧两党共持,主审百官案件及京内案件。之前督政署弹劾内阁前政宰卫闵叛国一案,就是在大理院中的“殊法院”进行的。
现在涉事的却是督政署的人,无论如何督政署却也不能参与了,大概率会是由璐王一派的皇亲党审理。
然而今晚,皇帝的寿宴却不能被打扰,它在端辉隆重又喜气洋洋的氛围中顺利开展了。皇帝段璋就国家命运与新时代下的君主担当发表了重要讲话,并且接受了来自诸如达辉兰、迪丽甲等国家的使臣来礼。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尚不知情的人只会将这晚看做普天同庆的好时候。哪怕心有忡忡不平,却也万万不能在此时显露出来。
“……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个该死的女人!”璐王世子徐正明坐着轮椅来参宴了,在衣物内上腹还缠了厚厚的绷带——这都是拜妫越州所赐,当日那一脚直接踢断了他的一根肋骨。可恨偏偏有皇帝为她出面。可即使有皇帝出面告诫,徐正明恐怕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更何况现在又听到了段礼的死讯。
他让人推着,寻了个偏僻的角落,低声问身边的属下道:“和郡王的尸身……还没找到?”
在和郡王遇刺之际,尚且派出了护卫向宫中求援,直指有人刺杀,可等皇家御卫赶到时,只发现了凶手,却没发现和郡王的身影。按照血迹推断,和郡王必然是跌向了山下,可那山并不陡峭,山腰处多有小路平坦和林石拥堆,一眼望去并不难寻。此时陛下的寿宴已经到了尾声,可御卫依旧一无所获。
“……是,”那属下同样低声道,“林统领说会继续向山脚下找寻,只是入了夜,总要更耗费些时间。”
“一群废物!”徐正明骂了一声,他转头间倒是不经意和不远处的一个内阁官员对上了目光。
徐正明并不大清楚这个中年女人的身份,他只知新党如今已然大败,这群灰溜溜的“落毛山鸡”自然不值得自己礼遇。于是他也没理会魏央礼貌的颔首,瞟了一眼就径直转过了头。
魏央恍如未见,唇边仍然带着微笑。她一边打量着场上,一边侧耳听着丁克信的汇报低语。
“……今晚加班加点,报纸已全部印制完毕。”
“好啊,”她不辨喜怒地轻声叹道,“这样我们才不算辜负了希芸的期望啊。”
“没错!”丁克信点头,“旧党里有这样的衣冠禽兽,实在可恨!”
“明天一早,尽早,”魏央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继而遥遥向远处仍在在与达辉兰大使相谈甚欢的段璋举了下酒杯,“祝愿我们的陛下。”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第二日,在天蒙蒙亮时,京都内的大街小巷便被接连不断的报童叫卖声占领了,声音清脆嘹亮,此起彼伏。
“号外!号外!特大新闻!皇家郡王强取豪夺害人性命!衣冠禽兽却享国禄!”
“她以草民之躯孤身告发,状告当朝皇亲谋害金兰!明明已进官府,却还屡遭刺杀!”
“和郡王草菅人命却受皇室庇佑?有可靠消息称已被秘密护送潜逃国外——”
“皇权跋扈,民主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