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细雨初歇,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泥土芬芳和淡淡的花香。
李清照闺房的窗子半开着,清风拂过,吹动了案几上几页摊开的书卷。
她年方二八,眉目如画,一身素雅的襦裙更衬得她气质清灵。
此刻,她正专注地捧着一本新近刊刻的《近贤诗词集》。
这是父亲托人从市面上寻来的,收录了不少当朝名家以及一些崭露头角的新秀之作。
“又是一些老调重弹。”她纤细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嘴角微撇。
寻常的应酬唱和,或是些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总让她觉得少了些真情实感。
她的目光在目录上逡巡,忽然,一个略显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
“陈风?字号问渠公子?”她轻声念出,黛眉微蹙。
“东平府人士……”
东平府,她略有耳闻,算不上什么人文鼎盛的大郡。
此人竟能与诸多京中名士并列,想来那些编撰诗集的腐儒们,也不至于昏聩至此。
除非,这陈风确有几分惊世之才。
她心中存了几分好奇,便径直翻到了陈风的诗作部分。
开篇便是那首《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起句倒有几分气势,她点了点头,继续往下看。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金戈铁马,沙场豪情,写得倒也雄浑。
只是……李清照轻轻放下书卷,端起手边的清茶呷了一口。
“过于直白了些。”她心中暗忖。
“虽有英雄气,却少了些回环婉转的韵味。”
在她看来,这等豪情,男子写来,自然是应有之义,却也难以真正触动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直到她翻到了下一首。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仅仅一句,李清照的心便轻轻一颤。
暮春的萧瑟,女子慵懒中带着的倦怠与哀愁,扑面而来。
她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眼神专注起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泪先流……
李清照只觉得喉头微微发紧,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
这四个字,写尽了多少欲说还休的悲苦!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孤寂的女子,独立窗前,面对满目疮痍的旧景,心中悲痛万分,却只能任凭泪水无声滑落。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似有一丝转机,一丝对美好的向往。
然而,当她读到最后一句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愁……愁何其多,竟连一叶小舟也承载不起!
“砰!”
手中的书卷滑落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李清照却浑然未觉,她怔怔地望着书页,眼眶竟有些微微泛红。
“载不动……许多愁……”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这愁,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强说愁,不是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
这是一种沉甸甸的,深入骨髓的,无处排遣的绝望。
一个男子,如何能将女子这般幽微婉转,又深沉浓烈的心事,描摹得如此入木三分?
她自问也是个诗词高手,平日里所作诗词,亦不乏咏愁之作。
但与这首《武陵春》相比,总觉得……似乎还隔着一层。
“知己……这世间,竟真有如此知我心者?”
李清照的心湖,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涟漪。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能写出这等词句的陈风,究竟是何等样人。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继续往下看。
最后一首,是《白梅》。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起句便是一股清高孤傲之气。
李清照的眼神亮了起来。
这与《武陵春》的凄婉哀愁,又是截然不同的风骨。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读罢此诗,李清照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那梅花不与群芳争艳,于冰雪中独自坚守,最终却能将清香与春意洒满人间。
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抱负!
一个能写出“载不动许多愁”的细腻男子,竟也有着“散作乾坤万里春”的豪情壮志。
这两首词,一柔一刚,一婉约一豪放,却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
在她脑海中,一个模糊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
那问渠公子陈风,定然是一位丰神俊朗,才华横溢的男子。
他有着敏感细腻的心,能体察世间最幽微的情感。
同时,他又有着高洁的品格与远大的志向,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低声呢喃,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白梅般的身影。
“东平府……陈风……”
李清照将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若有机会,她真想见一见这位“问渠公子”。
与他煮酒论诗,谈词唱和,那该是何等快意之事!
只可惜,汴梁与东平府,相隔千里。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又岂能随意远行。
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怅然。
这世间,知音难觅。
好不容易从诗词中窥见一位,却又远在天涯。
她轻轻合上书卷,望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洗过的碧空,一时有些失神。
“咚咚咚。”
一阵轻缓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清照,爹爹能进来吗?”门外传来父亲李格非温和的声音。
李清照连忙收敛心神,起身应道:“爹爹请进。”
房门被推开,李格非走了进来。
他年约四旬,面容儒雅,身着一件寻常的青色袍衫,眉宇间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喜色。
“清照,在看什么书?这般入神。”李格非笑着问道,目光落在女儿手中的诗集上。
“是新得的《近贤诗词集》,女儿正看到一才子的诗作,觉得颇有新意。”李清照如实回答。
但李格非显然对这些文坛琐事兴趣不大,话锋一转,道:“清照啊,今日爹爹来,是有一件喜事要与你商议。”
李清照心中一紧,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爹爹请讲。”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李格非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春景,缓缓开口:“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前些日子,太学博士赵挺之赵大人,托人向为父提及,他家公子赵明诚,与你年岁相仿,品貌端方,亦是饱读诗书之辈。”
赵明诚?
李清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个名字,她似乎听过几回。
据说是京中颇有名气的青年才俊,尤擅金石考据。
只是,她对这些素未谋面之人,向来没什么兴趣。
“赵大人与为父也算同僚,知根知底。”李格非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满意。
“赵公子如今尚未婚配,赵大人对你也是颇为赞赏。”
“爹爹的意思是,过几日,寻个机会,让你与赵公子见上一面,彼此相看一番,培养培养情分。”
“若是双方都有意,这门亲事,便可定下来了。”
李格非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李清照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培养情分?
她心中冷笑一声。
男女之事,若无两情相悦,如何培养得出真情?
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两个不相干的人,硬生生凑在一起罢了。
她想起了方才读到的那句“载不动许多愁”。
若是嫁给一个自己不爱,也不懂自己的人,那后半生的愁绪,又该用怎样的舴艋舟去承载?
“女儿……女儿还小,此事不急。”她低声抗辩,想要反对。
李格非转过身,看着女儿略显苍白的脸色,眉头微皱。
“清照,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赵家门第清贵,赵明诚本人亦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这样的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莫要任性,错过了良缘。”
李清照咬了咬下唇,心中充满了苦涩与无奈。
她知道,父亲是为她好。
在这个时代,女子最好的归宿,便是嫁得一个好人家。
可她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些。
她渴望的是精神上的契合,是灵魂上的共鸣。
就像她读到陈风的词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爹爹,”她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倔强,“女儿以为,婚姻之事,当以情为先。”
“若无情意,纵然门当户对,富贵荣华,亦不过是……”
“胡闹!”李格非打断了她的话,脸色沉了下来。
“情意?自古多少情意喂了狗。”
“爹爹在官场沉浮多年,见过的风浪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这世道,门当户对,家世背景,才是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
“你莫要再多想了,此事爹爹已经替你应下了。”
“后日,城外杏花盛开,我已约了赵大人一家同去赏花。”
“届时,你与赵公子,便可多亲近亲近。”
李清照的心彻底凉了。
父亲已经打定了主意,她的任何反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看着父亲那张被官场岁月磨砺得有些僵硬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还是那个平日里会与她谈论诗文,欣赏她才华的父亲吗?
或许,在他眼中,女儿的才华,终究只是点缀。
真正的价值,还是在于能否为家族联姻,巩固地位。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