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明晦兰,有娘是什么感觉……
衣非雪知道自己在做梦, 暂时不想醒来。
因为他梦见母亲了。
他只见过风念容的画像,眼前母亲的模样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如镜花水月, 一触即散。
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的环琅城,哀嚎遍野,天愁地惨, 易子而食。
衣非雪看腻了, 让自己醒来,但事与愿违。
梦境接二连三,一会儿是他被一群小孩嘲骂扫把星、害人精, 他一怒之下揍得他们满地找牙,以后提到他衣非雪大名都瑟瑟发抖屁滚尿流。一会儿是他坐在秋千上吃花生, 父亲一边推他一边羡慕的说“你连你娘面都没见过,所以不用想, 挺好的”。
衣非雪从半睁的眼缝中,看见熟悉的面孔。
本该是憎恶到咬牙切齿的面孔, 却又让他莫名踏实放心。
衣非雪一时混沌, 情不自禁的说:“明晦兰,有娘是什么感觉?”
倒不是说没人能问,只是无论问谁,都会显得自己很可怜的样子。
至于为何选来选去选择问明晦兰,也只是福灵心至加上才睡醒的神志不清,觉得在母爱这方面, 他跟明晦兰同病相怜。
明晦兰薄唇轻启,说:“是‘什么都不怕’的感觉。”
衣非雪没想到明晦兰只用五个字,就让他全然了悟。明明从未感受过母爱,却仿佛真的体会过一般, 那样刻骨铭心,烧的内脏滚烫。
衣非雪坐起身,泼墨的长发披在消瘦的肩。
情绪敛起,彻彻底底的清醒了。
“我晕了?”衣非雪明知故问。
明晦兰点头。
衣非雪:“你把我弄回来的?”
明晦兰笑着道:“我倒是想雇人把你抬回来,可我囊中羞涩,分文没有。”
衣非雪:“……”
衣非雪有点难以置信,不是怀疑明晦兰撒谎,而是质疑羸弱的兰公子怎么坚持走下来的。
瞬间想起风潇是怎么“搬尸”的,衣非雪猛地摸后背,不疼,所以没有秃噜皮。
再掀开被子看脚后跟,也没有秃噜皮。
明晦兰忍笑:“归时路漫漫,走走停停,总算将你平安运回来了。”
运这个字,不中听。
但对于体弱的小奴隶来说,他衣掌门确实是个大件货物。
没把他扔给风思君,算奴隶有良心,该赏。
衣非雪正琢磨,一碗蔬菜粥递到眼下。
他昏迷时,不是倒头睡大觉那么简单。这几日时间,体内灵力没有一刻不在给元神护法,对抗灵台内的乱局。
持续三四天的劳神劳累,衣非雪还真有些饿。
素色的蔬菜粥,有绿叶青菜和玉米粒,没有丝毫荤腥。
粥煮的够火候,软糯黏稠,喝完一碗还没够,明晦兰失笑让他稍等,出去熬粥了。
衣非雪手轻轻一挥,灵力托着被褥三下五除二叠的板板正正。他趁此时间弯腰拿鞋子,随着动作,长发也尽数披散到身前。
衣非雪捞起发尾,才几日没管,都要蔓延到脚踝了。
衣非雪起身,想找把剪刀修理修理,路过铜镜时,无意瞄到头发上多了样东西。
衣非雪看清发带,月白色的,上绣水墨荷塘的精美花样。
明晦兰端粥进来,衣非雪直接将铜镜倒扣在桌上。
不仅有蔬菜粥,还有一碟老醋花生米。
*
旭日东升。
千金楼传来消息,掌柜去拜访过半遮面了,半遮面以名誉担保,魔龙就在环琅附近。
可衣非雪并未感受到龙息。
不过半遮面声名显赫,又信誓旦旦,可见人家十拿九稳。
衣非雪既不怀疑自己能力有限,也不怀疑半遮面的业务水平,所以大胆猜测,可能是半遮面借助什么神器了。
能相隔万里洞察潜伏在环琅的魔龙龙息,而就在环琅的众多修士均一无所觉!
衣非雪现在不仅好奇半遮面的首领真身,更好奇那可能存在的“神器”是什么好东西了!
本是奔着女娲泪来的,无意收获魔龙,既然如此,机不可失,衣非雪立即动身。
遗憾的是半遮面只给出范围,没有准确位置,衣非雪需得以整个环琅为中心,向外扩散不少于五百里,地毯式搜索,慢慢的那微乎其微的龙息。
很快过去半个月。
这天从城外回来,看见城门口围着一伙人,叽叽喳喳的。
原来是有人在颁布招募令,号召各方修士万众齐心,共同讨伐魔龙。
围观群众中立即站出来一个老头,身先士卒的报名。
衣非雪离远一看,居然是周老先生。
这位忧国忧民的老头子率先报名,倒也不出意外。
有人开头就好办了,不出半柱香就凑齐了壮观的屠龙大队。
“诸位先别激动,这么热火朝天的要屠龙,可龙呢?”
众人面面相觑,龙都不知道在哪儿,屠个寂寞。
有人说:“不满诸位,在下去半遮面买情报了。”
众人立即看向他,七嘴八舌的问结果。那人摇头叹气:“人家直接拒绝我了,说关于魔龙的情报已售出,仅售一次。”
“真的假的?该不会是半遮面藏私,想独吞啊不是——是自己解决魔龙吧?”
周老愤愤不平:“太不像话了!屠龙本是我等义不容辞的分内事,为天下为苍生,半遮面知而不报,是何道理!还有,那个买家是谁,半遮面不懂事,那个买家还不懂事么!”
“呃……周前辈消消气。半遮面说了,那是贵客的私隐,不给说。”
周老正要发作,人群传出一声:“报名截止了吗?”
身着翠色锦衣的年轻剑修走出来,一把抢过主持者的笔,在报名表最后写下“季禾”两个字。
“算我一个。”季禾目光坚定的说。
众人静默了几秒,然后陆陆续续响起窃窃私语。
“哟,这不是季家小公子么。”
“季家还真有脸抛头露面。”
“魔龙之危不就是他爷爷弄出来的,他搁这儿装什么英雄。”
“也是觊觎龙珠,跑来分一杯羹的吧。”
“好!”周老气吞山河的大嗓门淹没所有声音,一脸欣慰的哐哐拍孩子肩膀:“好孩子,是我中土好儿郎!”
众人:“……”
季禾差点内伤:“前辈过奖,咳咳咳咳咳咳……”
眼看日落黄昏,环琅城中修士就那些,愿意报名的都报名了,可以收摊了。
主持者想再等等,道:“听说衣非雪也来环琅了,何不将他招进屠龙队伍中来,增加我等战力?”
有人作证:“确实来了,前几日还去神庙了呢,我看见了。”
“去神庙,他也配?!!”这一声不友好的厉喝惹众人侧目。
那位不用猜便知是扶曦尊者信徒的剑修,阴沉着脸咒骂道:“被天地厌弃的不祥之子怎配进神庙,他是在玷污扶曦尊者!当年害尊者神庙坍塌,金身碎裂,害得整个环琅遭遇天灾,满城百姓尸骨堆山,他怎么还有脸再来环琅!”
气氛瞬间变了,众人脸色各异。
远处的衣非雪不动声色,只是目光格外的冷。
突然,季禾的高嗓门力排众议:“你他娘谁啊你,凭什么这么说他?!!”
衣非雪一愣。
众人也一头雾水。
这是季家小公子吧?
季家人,帮衣家说话??
啊???
那个信徒冷嘲热讽:“就凭他是个灾星!”
季禾蹬蹬蹬三步过去,跟信徒脸贴着脸说道:“可就是这个不满十岁的灾星,从城内破了恶念堆积的冲天屏障,让四世家的弟子和各方义士得以入城!还是这个灾星,凭一己之力让满城邪祟灰飞烟灭,否则进来的人也难逃伤亡,更不会来得及救那些还活着的百姓!”
“你这个孤陋寡闻的□□,给我听好了。”季禾揪住信徒的脖领子,“引发这场灾厄的另有他人,根本不关衣非雪的事,反而全因衣非雪力挽狂澜,否则现在的灵墟大陆地图,就没有环琅这个地标了!”
“所以这些个时候,你信仰到脑子都没有了的扶曦仙尊,他在哪里?他知道你这样的信徒非但不会让人歌颂他,反而更败坏他的名声让人们质疑他讨厌他!”
那信徒惊恐的瞪大眼睛,怒不可遏:“你,你敢对扶曦尊者不敬?!”
季禾眼睛瞪得比他大:“你可别乱咬人,我骂的是你!”
信徒被提溜的脚尖点地,可惜空有嘴皮子,实力比不过季禾,只能咬牙切齿的吼:“你脑子有病,你替衣非雪出什么头!”
季禾升腾的嚣张气焰瞬间哑火一半,自己也懵了。
但很快想明白了。
季禾嫌弃的松开信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个脑残懂个屁!”
喜当爹的衣非雪:“?”
一切来得太突然,睚眦必报的衣掌门都忘了跟脑残信徒计较了。
空气在一刹那凝固。
又在转瞬间流动。
季禾不见了,脑残信徒突然跪地狂扇耳光,边哭边打,边打边哭,一张脸迅速肿起来,打的满嘴鲜血也不见消停。
境界低的修士一无所觉,境界高的修士心惊肉跳。
就在那一瞬间,有大能来过了!!!
并以浩瀚的灵力短暂封印了空间!
能做到这点并有足够动机的,只能是——
“衣非雪?!”
第32章 第 32 章 衣非雪却有种……好像自……
季禾一脸懵逼。
在他的视角看, 就是眼睛一闭一睁,背景就换了。
从前只看他爷爷季无涯用过,神乎其技, 把他羡慕得要死,缠着季无涯要学。
可惜这玩意不是三字经那么好学,也不是能教的。
纯粹就是靠自身强大到足以封印时间、和空间的灵力, 硬弄出来的。
它有个霸气的名字:永寂。
衣非雪居然能使出永寂!
衣非雪还比他小两岁!!
靠!!!
你们这群死天才, 都去死好啦。
*
衣非雪有点莫名其妙 ,刚才还好端端的季禾,咋就突然往墙根底下一蹲, 袖子一揣,气鼓鼓的, 好像很委屈要哭似的。
衣非雪好笑道:“为师都没哭,你哭什么?”
季禾顿时不想哭了, 啪的打开他的手:“谁是你徒弟了?”
“你当众说的,转脸就不认了?”衣非雪更好笑了, “放心好了, 你要拜我为师,我还不收你为徒呢。”
衣非雪转身走了。
远处回荡着清脆悦耳的“啪啪啪啪”声 ,季禾伸长脖子看不到,问:“那边怎么回事?”
衣非雪头也不回的说:“有人在卖艺,这年头,啧, 都不容易。”
季禾:“……”
你这个该死的有钱人就别虚伪的共情穷苦大众了!
“咦?”季禾盯着衣非雪发间的飘带眨巴眨巴眼。
好像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算了。
魔龙龙息如此微弱,要么它自有隐遁声息之术, 要么它老了,不中用了。
在寒潭被镇魂幡镇压那么多年,元气大伤,纵使想报复大陆全人类,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此这般,衣非雪就收了把季禾撵回寒亭的念头,好歹是季家嫡传子孙,也不能太小瞧他了。况且屠龙大队浩浩荡荡气势磅礴,谁死也轮不到他这个准.便宜徒弟死。
之后又过了三天,衣非雪有眉目了。
他终于探得龙息,在环琅以东五十里外的上阳道。
衣非雪心情好极了,本想趁热打铁一口气端了魔龙老巢,但龙息稍纵即逝,再想找需要时间,把整个上阳道翻过来也可以,但附近有几处村落,动静太大的话很难不被殃及池鱼。
隐得了龙息跑不了魔龙。衣非雪心想不仅要把魔龙揪出来,还得换个屠龙地点才行。
回客栈路上看见有卖糍粑的,衣非雪想起上次去神庙时给明晦兰买的糍粑,明晦兰全吃了,应该是好这口糯叽叽的点心,于是各种口味都买了些。
正要敲明晦兰房间门时,听见明晦兰在身后叫他,双手端着小砂锅。
明晦兰提了提锅,说:“刚煮好的。”
衣非雪晃了晃油纸袋,道:“顺路买的。”
二人围桌而坐。
明晦兰掀开锅盖,里面是一锅颜色鲜亮的粥。
由大米、小米、玉米、薏米等混合熬煮,还有红枣、莲子、花生、桂圆等等,正是七宝五味粥。
今日腊月初八。
衣非雪恍惚了下,看向大勺盛粥的明晦兰。
腊八粥递了过来,米香沁人。
明晦兰说:“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没有任何前缀。
正确的说法该是“生辰喜乐,岁岁无忧”,但衣非雪从来不过生辰。
双手接过碗,热粥透过薄瓷,烫到了胸膛。
衣非雪感到嗓子发紧:“多谢。”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明晦兰道谢。
明晦兰眼中闪烁着惊讶,委实懵了一会儿才垂眉浅笑。
腊八粥不输它的卖相,香甜软糯很是好喝,衣非雪一口气吃了半锅。
“每年生辰,我爹都会给我煮腊八粥。”衣非雪忽然道。
他主动提起生辰二字,明晦兰也就放心的附和道:“再来一碗长寿面?”
“不吃长寿面。”衣非雪的嗓音很沉,神色也变得有些冷硬。
明晦兰看着他,轻轻道:“每一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长寿。”
所以,不要再因为“害死母亲心中有愧”而折磨自己了。
衣非雪怔了怔。
他没想到仅一瞬间,一句话,明晦兰就将他的心思全部猜中。
而他的亲爹却用了十多年,甚至以为他不爱吃面条。
“你想多了。”衣非雪固执的逞强。
明晦兰把腊八粥抢走,道:“胃里还有空余吗,有的话吃碗长寿面吧。”
也不等衣非雪说什么,明晦兰擅作主张的问店家再借厨房,衣非雪愣了会儿,跟了过去。
他站在门口,看明晦兰忙中有序,和面,醒发,准备配菜。将面团揉成一股绳,一直搓一直搓,搓成一根好长好长的面条。
衣非雪坐在桌前等着,约半柱香后,面条端上来。
明晦兰郑重其事的道:“感谢风仙姑诞下了你。”
衣非雪瞳孔微微一缩,心里仿佛塞入了棉絮,既堵得胸口发闷,又因温暖而感到充盈的踏实。
每年生辰,父亲也会这样说。
非雪,十岁生辰喜乐,岁岁安康哟!
儿子,十二岁生辰康乐,以后要乖一点,不许再任性了。
感谢我的念容将非雪带到这个世上。
他诚惶诚恐,明明自己是不祥之子,给衣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更因自己的出生害死母亲。可父亲不怪他,不恨他,不将他视为异类厌他弃他。
父亲说:“你是爹娘的儿子,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什么,又或是将来可能发生什么,你都是爹娘最疼爱的孩子。”
*
“你谢个屁。”衣非雪好笑道,大大的翻了个白眼,眼睛却被热气腾腾的面条熏得酸胀。
长寿面只有一根面,明晦兰狡猾的提醒说:“别咬断啊。”
衣非雪心说这也太强人所难了,这么老长一根,不能咬断还一口气嗦下去?不呛死也噎死了。
好家伙,原来宿敌搁这儿等着呢!趁他生辰之日用面条噎死他。
半锅粥加上一碗面,衣非雪好久没吃这么撑了。
岁暮天寒,浑身暖意融融。
衣非雪坐在廊下的围栏上赏雪,明晦兰煮了景阳春雨过来。
景阳春色最为迷人,花开时节艳九州,引无数文人墨客来此赏春,吟诗作赋。
衣非雪出神的念叨:“我爹说,我娘怀着我那年,梅花早早地开了。”
那是衣泊自己培育嫁接出来的新品种,娇贵的很,平时精心护养也不容易开花。可那年神奇的红梅满枝,郁郁葱葱,欣欣向荣。
衣泊欢喜极了,和风念容一起在园中赏梅,苦恼多日的孩子名字就这么取出来了。
可他降生之时,满城花谢花枯,寸草不生。
衣泊却睁眼说瞎话,强词夺理道:“那是我儿生来不凡,自带王霸之气,这些娇花嫩草承受不住,所以都投降了。”
逢人质疑,衣泊就一副不听不听我有理的模样,偷换概念道:“第二年不是又长回来了么!”
弄得人们无言以对。
他声名狼藉,人人口诛笔伐,就连至亲舅舅也恨之入骨,但他也并未一无所有。
他有一个好父亲。
胜过万千。
衣非雪不止一次问过父亲,凡是传承百年以上的仙宗大派,都会有一样或多样引以为傲的镇派之宝,是自己的底气,也是对外界的震慑。
可衣家身为四世家之一,传承千年的名门,怎么连一件镇族之宝都没有?
可父亲始终避而不答,被问的次数多了,就摸着衣非雪的头神秘莫测的说:“乖,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衣非雪实在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非衣家的镇族之宝特别特别厉害,只听听名字都得达到某某境界才配吗?
直到衣非雪十六岁那年,继任掌门的传承大典即将开始,父亲亲自为他梳头添妆,说:“你不是总问为父,咱家的镇族之宝是什么吗?”
衣非雪喜不自禁,急忙追问是什么。
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就是镇族之宝。”
*
衣非雪睡着了,做了一个难得的美梦。
梦中父亲在推着秋千,坐在秋千上的母亲的形象也越来越鲜明了。
父亲亲昵的和母亲耳语,母亲捻着绢帕抿唇轻笑,面颊羞红,然后朝衣非雪招了招手,说:“来娘这儿。”
父亲也笑着伸手:“你们快来。”
你们?
不等衣非雪诧异,他就被人挽起手,领着他朝爹娘走去。
“明晦兰?”衣非雪睁开眼睛。
“做梦都在叫我?”明晦兰坐在桌旁,目光含笑,“梦到我什么了?”
衣非雪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目光看起来很柔和。
“你老实在客栈待着。”
明晦兰问:“你要去哪儿?”
屠龙!
动静只会大不会小。
为无辜百姓着想,衣非雪会将魔龙追打到百里之外,只要明晦兰别乱跑就牵连不到。
哦对了,明晦兰倒是想凑热闹,他也跟不上啊,好几百里远呢!
衣非雪掀被子下床,终于意识到不对:“你怎么在我屋里?”
大清早的,奴隶不该在门外端着洗脸水候命吗?
明晦兰勾唇一笑:“昨晚服侍衣掌门躺下后,担心衣掌门夜里有需求找不到人,就留下来随时待命。”
衣非雪思想单纯:“我不起夜。”
“我说的不是半夜口渴。”明晦兰深深望着衣非雪,笑而不语。
衣非雪:“?”
过了老半天,终于从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身上搞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靠,这大清早的?!!
这是冰清玉洁芝兰玉树的明大公子该说的话吗?
明晦兰看出衣非雪掩饰都掩饰不住的震惊,心里一阵好笑,面上波澜不惊:“奴隶该有奴隶的样子,我也是在履行职责。”
仿佛慷慨就义似的。
天生圣体已经做足准备,甘心奉献。
衣非雪却有种……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馋身子的?
“你很有自觉啊。”衣非雪绕到屏风后面换衣裳,出来时一身红枫色窄袖劲装,英姿飒爽,明丽招摇。
路过明晦兰身边时,一把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把自己洗涮干净,等本掌门回来享用你。”
*
衣非雪去往上阳道的途中,发现这条“通往魔龙的路”的路上多了很多修士。
屠龙大队里也是有高手的。
这位高手就是风家掌门风思君。
也就是说,他们最快七天,最迟半月,也会发现魔龙在上阳道。
足足七日时间的“先机”,绰绰有余了。
衣非雪到上阳道,凭借那微弱且断断续续的龙息,终于找到了魔龙所在。
从上阳道的山壁往下看,就在那万丈深渊之底。
衣非雪没想跳下去,魔龙在这里休养生息,上边不知布了多少重结界和魔阵。
他无需硬闯,让魔龙自己窜上来。
衣非雪取出七叶焚花。
去千金楼一趟,就是为了拿这个。
七叶焚花对仙道修士来说是邪物,对魔龙而言是既美味又大补的盛宴,不信它不馋。
衣非雪放出一根飞丝,由飞丝牵引着七叶焚花在空中转圈圈,一转就是两天两夜。
没动静,魔龙很有耐心。
衣非雪比它更有耐心,难得体会钓泥鳅的乐趣。
又过去一天一夜,魔龙不见龙影,但魔息越来越明显了。衣非雪心里冷笑,按耐不住了吧,口水流一地了吧。
终于在第四天傍晚,一声压抑的龙吟从深谷之中闷闷传来,紧接着,一条黑色魔龙冲天而起,庞大的身躯搅动风云呼啸,山峦震颤,大块大块的碎石和泥流砸在衣非雪事先布置好的结界上,山脚下的村庄毫发无伤。
青丝绕勾着七叶焚花扭头就跑,魔龙双目赤红,紧追其后。
衣非雪不慌不忙的起身。
青丝绕会将魔龙引到百里之外,尽在掌握,不用太着急追。
衣非雪正欲慢条斯理的御器,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喊:“吓死爹了,地牛翻身吗,刚才那是什么动静?”
“好像野兽咆哮。”
“什么狮子老虎的能有这么大动静?别是修为几百年的妖兽吧!”
“整个环琅的修士都在找魔龙,刚才那个会不会就是龙啸?”
“你别说,还真有可……诶,你谁啊?”
众人上下扫量衣非雪。
衣非雪反观他们。
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北域人。
身穿端砚青灰的宽袖锦袍,脚踩踏云靴,郎宗的。
算上领头的师兄,约有二十来人。
且说这个师兄吧,长的贼眉鼠眼,修为不咋样下巴倒是抬得挺高,鼻孔朝天,也不知他有啥可神气的。
衣非雪赶着屠龙,没空搭理他们。
有弟子小声劝道:“算了师兄,别管这人啦,也别管什么魔龙不魔龙,别忘了咱们来中土的目的。”
又有人说:“是啊师兄,除掉明晦兰才是紧要任务。”
已经走出好几米远的衣非雪骤然停步。
魔龙出谷,整个环琅的修士只要不聋不瞎,全都会知道,那么强烈的龙息也很快会找到魔龙所在。
衣非雪费这么多周折,岂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让别人捷足先登?
那可是龙骨龙珠龙筋龙魂,各个都是无价之宝!
望一眼龙吟声越来越远的方向。
屠龙夺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衣非雪转身回来:“你们要这么说,本掌门可就不走了。”
他勾唇浅笑,明艳又森寒。
青丝绕自灵台呼啸而出,铺天盖地,杀气纵横!
第33章 第 33 章 满地宝贝等他捡?!!……
衣非雪真有点小看贼眉鼠眼的“师兄”了, 本以为很快能解决掉这波虾兵蟹将,结果还是花费了些功夫。
也难怪,毕竟是来杀明晦兰的, 虽说现在明晦兰形同废人,但为确保万无一失,总不会派些酒囊饭袋来执行任务。
衣非雪手指缠着青丝绕, 抖落抖落, 血珠四溅。
再抖落抖落,青丝绕光洁如新,在暗夜中划出耀目的金色流光。
衣掌门心情不好, 很不好。
边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屠龙,边在心里对明晦兰骂骂咧咧。
全是你惹得麻烦, 耽误本掌门屠龙!
真讨厌,晚了整整一炷香, 到那黄花菜都凉了。
什么龙骨龙珠啊的,连龙鳞都被抢光了吧?!
讨厌死了!
姓明的龟孙你等着, 本掌门不把你天生圣体的元阳榨干了, 本掌门就亏死了!
龙珠龙魂还有护心鳞,值老鼻子钱,你赔你赔!!
衣非雪以最快速度赶到,他提前设想好了最坏结果——连一根龙须须都不剩。
所以再失望也不会更失望了。
不料……
衣非雪瞪目结舌。
他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再狠狠地揉揉眼睛。
不是幻觉。
他还想抽自己一巴掌, 但没舍得下手。
前方不远处,有一条龙躺在浅滩。一动不动、八成是死了、但全身零件一应俱全连一根龙须须都没少。
“?”
“??”
衣非雪还是狠下心掐自己一下。
不疼啊。
所以是幻觉!
衣非雪冲过去,对着胆敢戏弄自己的海市蜃楼就是一飞踢。
脚虽然不疼,但确实踹到实物了。
衣非雪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眼睛瓦亮,不是假的?!
所以刚才之所以掐自己不疼,是因为太亢奋了,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魔龙在呢,所有宝贝一件不少。甚至都用不着他动手,满地宝贝等他捡?!!
衣非雪难以置信,控制住自己剥护心鳞的强烈冲动,先瞭望左右。
他不是一看见宝贝就兴奋的两眼放光啥也不顾的愣头青,身经百战的衣掌门不信天上掉馅饼,这很有可能是被有心之人放在这里的诱饵。
他拿七叶焚花钓魔龙,有人拿魔龙钓他。
否则难以解释眼下的情景。
除非他们是同归于尽的,屠龙者被魔龙吞了。
衣非雪指尖勾着青丝绕,随时准备应对不测。
果然不出所料,有人来了!
飞丝破风而出,直逼那人眉心——
“清客。”明晦兰脸色大变。
衣非雪愕然,在飞丝距离明晦兰头盖骨不到两寸的位置生生停下,收回。
“你怎么来了?”衣非雪又震惊又火大。
明晦兰心有余悸的抚摸胸口:“你数日未归,我实在担心,就来寻你了。”
衣非雪下意识要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忽然察觉到端倪,伸手抓住头上的发带。
明晦兰掌心微微发亮,是攥在里面的符纸。
论剑术,季家源远流长;论医术,风家摘得桂冠,论制阵,明宗无可比拟,论画符,衣家举世无双!他衣非雪这个掌门人还是千金楼楼主,以制符画咒冠绝天下,现在居然在最微末的“追踪咒”里阴沟翻船!!
衣非雪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事情太多,分别有天上掉魔龙、屠龙者是谁、屠龙大队为何迟到、奴隶擅自外出、但奴隶是担心自己——暂时不知先计较哪个。
雷厉风行多谋善断的衣掌门……有点断片。
甭管魔龙是在哪条阴沟翻船,先拆解回收吧。至于明晦兰,虽说不听命令的奴隶打死都不冤,但人家出发点是可贵的,衣非雪心里别别扭扭,实在铁石心肠不起来。
只说道:“帮本掌门把它拆了。”
明晦兰如蒙大赦,却又犯了难:“请衣掌门赏一把斧头。”
万千飞丝“嘁哩喀喳噼里啪啦”,不到三秒,魔龙被切成了均匀大小的数十万碎块。
明晦兰:“……”
衣非雪:“挑有用的,往乾坤袋里装吧。”
明晦兰:“……好的。”
衣非雪没有猜错,魔龙迟暮,道行大不如前,被镇魂幡镇压那么久,元气大伤暂未恢复,截止它咽气前,可能只有从前全盛时期的一半。
但一半也足够摧毁十座城,若和环琅临时组建的屠龙大队交战,大约三七开。
人类三,魔龙七。
衣非雪再想自己,和魔龙交战也是三七开。
魔龙三,他七。
那个抢在他前面的屠龙者,是单枪匹马屠龙的吗?
若是,该是何方神圣!
衣非雪边抽龙筋边想,手下发力,假装神秘的屠龙者就在眼前,攥紧龙筋“啪”的就是一抽。
明晦兰:“嘶……”
“怎么了?”
“没事。”明晦兰笑着揉揉脖子,“寒冬腊月,哪儿来的蚊子呢。”
莫名其妙。衣非雪把龙筋团吧团吧收好。
完美的龙珠,完美的龙骨。
护心鳞也光洁如镜,这是防御系至宝,刚好给那个弱的一笔的家伙防身。
衣非雪取龙魂时,先画符,用来做龙魂的载体。
看似随意的寥寥几笔,挥出的符咒金光万丈,灵气穿云。
明晦兰看出那是“定魂符”,一时惊愕于衣非雪修为的进步。定魂符虽不难制,但制出足以承载龙魂的符,放眼全大陆也挑不出几个。
衣非雪余光注意到明晦兰的视线:“在想什么?”
明晦兰回神,笑道:“祝贺衣掌门心愿达成,满载而归。”
衣非雪只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捡现成的。
骄傲的衣掌门不喜欢不劳而获,如果屠龙者活着的话,他就跟这人公平比过,谁赢了魔龙归谁。
看来屠龙者八成凶多吉少,不然没理由不拿宝贝就消失了。
衣非雪忙活半天,除了一身薄汗,叫海风一吹倒也清爽。
转头看向明晦兰也在忙碌,深一脚浅一脚的,笨笨的样子。
衣非雪看在眼里,既觉得他这样滑稽的有几分可爱,又隐隐感到心酸。
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轻舟已过万重山”,他这一叶轻舟驶过万重山,那明晦兰的呢?
轻舟驶入断魂谷。
衣非雪握着滚烫的龙珠,目光灼亮。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喧嚷的人声:“真是见鬼,好端端被拖进幻阵里了!眼瞅着魔龙就在眼前,肯定被人抢先了。”
“就是啊,布下幻阵拖住我们,想独吞魔龙,太缺德了!”
“那人自称“无名”,你们谁听过这号人?”
“不知道,故弄玄虚编出来的假名字吧!但他修为不容小觑,能造出那样的幻阵困住我们千余修士,真不知是何方神圣。”
浩浩荡荡的屠龙大队终于赶到了。
可惜,出师未捷龙先死。衣非雪先到一步捡现成的,他们迟到一步,连汤都没剩。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连一根须须都不剩的魔龙,以及明显搬的盆满钵满的衣非雪。
“衣掌门你——”众人舌头发僵,咋说呢?
你就这么不要脸全自个儿吞了?你也不怕撑死!!
决心拼的魂飞魄散也要替季无涯赎罪的季禾:“……就,完了?”
只有忧国忧民的周老满脸欣慰:“好啊,魔龙已除,苍生可安!”
谁几把管什么苍生不苍生!
众人气蒙了,可无论在修仙界的地位还是修为,都比不上横行霸道的衣非雪,敢怒不敢言啊。
咋办?
对了,找人告状。这不刚好就有个能告状的么!
“风掌门,你管管!”
风思君:“……”
屠龙一半目的为了苍生,另一半为一己私利。这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无往不利么!就算为苍生除魔降妖,所图谋的利益也是为“功德”。
但现在功德,利益,全几把归衣非雪了。自己折腾几个月,一毛没赚,白忙一场,谁能甘心?
风思君道:“我等齐心于此的目的只为屠龙,以救苍生,魔龙既已除,大家散了吧。”
人群中传出冷笑:“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因为龙珠龙魂啥的进了衣非雪口袋,你们风衣两家装什么啊!”说话的是徐家人。
众人神色各异,风思君目光凝定,正要说话,突然邪风四起,浓雾吞云掩月。
众人猝不及防,纷纷调动灵力防身,有些胆小的吓得哇哇叫:“是那个“无名”又来了?他还想怎样!”
明晦兰斩钉截铁:“不是。”
那人:“你咋知道?”
“确实不是。”风思君面色凝重,说,“方才的幻阵只为拖住我们,而现在的法阵……”
衣非雪接上风思君怕引起恐慌的后半句:“是要大开杀戒。”
“是谁这么疯?”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抢到龙宝就算了,何必这么极端,是谁啊到底?”
哗然一片,看谁都可疑。
明晦兰一声定乾坤:“诸位莫要胡乱猜忌,自乱阵脚,制阵之人在外面。”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对兰公子的话,他们深信不疑。
风思君上前几步,以长辈之尊不耻下问:“明宗制阵之术,在整个灵墟大陆无出其右,还请兰公子指点一二。”
然而一向待人宽厚的明晦兰,居然对风思君视而不见,仿佛瞬间又瞎又聋。
风思君:“?”
周老拧着眉毛观察片刻,说:“既不可冒然破阵,也不能坐以待毙,依我看,还是先走走吧。”
众人很赞成周老的话,于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明晦兰手上一暖,转头,是衣非雪牢牢牵着他。
明晦兰反手握紧衣非雪的手,等衣非雪朝他看来,他无辜的解释道:“好危险呀。”
所以才要跟住本掌门,你个弱不禁风的操心玩意儿,真愁人。
衣非雪任他握紧,无奈的想。
前方是大片大片的浓雾,能见度不足七步远,走着走着就失去方向了。修士看万物不用眼睛,必要时是用神识的,但现在连神识都分不清东西南北,可见这阵能扰乱神识的,而布阵之人的境界,绝不在季无涯之流之下。
甚至远超。
衣非雪想听听明晦兰的真知灼见,一转头,居然瞧见季禾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
明晦兰从后面拍拍他,还把这孩子吓一激灵,挥剑就要砍人。
衣非雪轻松把剑气挡回去,再把明晦兰拽到身后护好。
季禾一看是他们,惊喜万分:“这什么鬼阵法,我从没见过。”
明晦兰:“确实是鬼。”
“什么?”
“这阵阴气很重。”明晦兰眼底闪过一道隐晦的寒芒,转而看向衣非雪,“你应该感觉到了吧。”
衣非雪当然感觉到了,看季禾一头雾水,他寻思了个最简单易懂的解释:“还记得你家寒潭吗,这个阵法内的阴煞鬼气,是你家寒潭的百倍。”
季禾震惊骇色:“?!!”
三人边说边走,周围索饶的雾气淡了许多,视野清明起来,映入眼帘的是环琅街景。
季禾错愕:“怎么回环琅了?”
不怪他汗毛倒立,环琅距离方才所在的浅滩足有百里,而他们仅靠步行也才走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更为诡异的是,街上荒凉萧条,空无一人。
别说摆摊的小贩,就连流浪猫狗也不见一只,仿佛一座空城。
远处的说话声佐证了衣非雪三人的猜想:“靠,环琅城的人呢,全不见了!”
“道友说的还不够严谨,准确讲是所有活物都消失了。”
一个剑修狠狠骂道:“见鬼!”
周老:“别忘了我们身在阵中,眼睛所见不一定为实。”
有些性子燥的修士已经气急败坏:“可是神识也不好用啊!出门没看黄历,真他爷爷的晦气,倒霉透顶!”
他们组成的屠龙大队士气高昂,结果刚一出发就被个藏头露尾的卑鄙小人“无名”给困进幻阵了,好不容易破了阵法出来,结果心心念念的魔龙被贪得无厌的衣非雪吃不了兜着走。这还没完,又冒出来个邪门的阵要把他们全包圆了。
现在神识看不穿,走也走不出去,拔剑也不知道砍谁,总不好跟个神经病似的在大街上啊啊啊啊乱挥乱砍吧?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众人逐渐暴躁,摩拳擦掌,咬牙切齿。有两个修士不过是对视一眼,就引发了“瞅你咋地”的矛盾,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
忽然,前方传来一道清越澄明的嗓音:“各位道心已乱。”
众人惊愕,目瞪口呆的看向明晦兰。
一语震惊四座,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用明晦兰再解释。
确实不对劲,他们不说身经百战,那也是经过千锤百炼才到如今境界的修士,岂会因为这点不顺意的挫折就气急败坏?
而且难以抑制的火气上涌,愤怒,埋怨,越想越气,恨不得跟人打一架。
众人顿时不寒而栗。
这个邪阵果然暗藏凶机!
不仅扰乱修士的神识,还能激起他们心中的情绪。但凡有点芝麻小的愤怒和怨恨,瞬间会被无限放大成西瓜。
若始终不察觉放任道心乱下去,他们这千余人修士会怎么样?
自相残杀,血流成河!
道心破碎,堕邪自毁!
那可真是顺了布阵之人的心。
众人不约而同地盘膝坐下,各自调息。
“好歹毒的恶阵。”周老本就情绪稳定,所以稍微调息一下就好了。转头看见站在屋檐下神态自若的衣非雪,不由诧异。
天下谁人不知衣非雪那乖张戾气的脾性,按理说在这种恶阵里,第一个中招的就该是他,受影响最大的也该是他。
难道是修为太强,恶阵内的区区雕虫小技影响不到他?
“前辈看我作甚?”衣非雪忽然问。
求知欲心切的周老:“你难道……”
衣非雪知道周老想问什么,莞尔道:“若想受挑拨,首先要有坏的情绪。本掌门这一趟捞的三只乾坤袋都装不下,心情好的不得了,看您老都觉得过分可爱,请问还有发脾气的理由吗?”
周老:“……”
明晦兰:“……”
你在给别人发脾气的火油!
衣非雪瞥一眼边上打坐调息的季禾,再看身旁尽在掌握的明晦兰,气定神闲。
周老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衣掌门这是看孩子呢?
只要他家崽崽没事,别人爱咋咋地?
周老有点想笑。
这衣非雪“恶名在外”,却有一点让人钦佩,就是护短。
极端的护犊子,谁都甭想欺负他的人。所以衣家弟子在外溜达,那叫一个雄赳赳气昂昂,仗的全是衣非雪的势。
所有的青年才俊都恨不得削尖脑袋投身衣家,想方设法,不择手段,所以每次开山收徒都热闹的仿佛群仙大会。
周老道:“阴煞鬼气扰人心志,你定力之坚,叫周某人刮目相看。”
衣非雪闻言,也正式看向这位身残志坚的老人家。
入道前,他是一位教书先生。
虽有满腹经纶,治国伟略,奈何出身寒门,空无人脉,还得罪了主考官,考了几十次也没能高中。反而叫他见识了朝堂腐败,官员结党营私,心灰意冷之下放弃入仕,在私塾教书,后来机缘巧合下踏上的修仙之路。
周老先生心怀苍生,忧国忧民,即便入了比朝堂更藏污纳垢的修仙界,还是本性难移。
约三十年前某村闹妖,他单枪匹马的跑去除妖,救下全村三十几口老弱妇孺,自己险些被邪祟分食,至今身上肌肤都坑坑洼洼的。
二十年前某派招揽义士,他义无反顾的跑去报名,然后瞎了一只眼睛。
十年前,某家族小女儿被邪修掳走,他又又又身先士卒,然后就剩一条胳膊了。
逢人提起,老先生就两个字:“值得。”
以终身难愈,每到阴气旺盛之日就浑身疼的残躯,换三十多个非亲非故的老弱病残,值得。
没了一只眼睛,他无所谓说:“我还有另一只眼睛啊,能看东西就行。”
丢了一条胳膊,他还是无所谓说:“我还有左胳膊啊,能拿剑能画符,够用啦!”
衣非雪深吸了口气,呼出:“周老先生也很叫人钦佩。”
尽管老头子爱管闲事,爱指手画脚,爱自以为是的叨逼叨,操心不怕烂肺子,但衣非雪并不讨厌他。
或许看出衣非雪的真心实意,这让周老有点受宠若惊。
衣掌门的话还是相当权威的,得他一句“好”,足够拿到整个中土吹三年的。
世人对衣非雪亦正亦邪的做派颇具微词,褒贬各不相同,而在周老看来,他从不认为衣非雪是个坏的。
少年虽说话难听,桀骜轻狂,但真性情可贵,比那些虚与委蛇装腔作势的人强多了。
周老看着衣非雪,在心里说: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说出去估计没人信,衣非雪就第一个不信。
医者见过最可怜的孩子,所以会很宽容地看待每个孩子。老师见过最优秀的孩子,所以对孩子总是很严厉。
衣非雪是他见过的第二个最优秀的孩子。
第一个是明晦兰,可惜……
爱才如命的周老心痛难当,折了一个明晦兰,就剩衣非雪这根“独苗苗”了。
衣非雪一战成名的珍贵瞬间,他未能亲眼见证,却也不难想象少年红衣浴血,披荆斩棘的英猎身姿。
听目睹者事后讲述,当年的环琅宛如地狱,城中近四万人被困,受邪祟侵体痛不欲生,自残自毁者比比皆是。后又爆发疫病,暴乱,失去神智和希望的人们自相残杀,哀鸿遍野,天愁地惨。
就在那万念俱灰的绝望之际,万千飞丝染着金芒,将所有邪祟与污秽尽数搅碎湮灭!那不满十岁的少年身披万丈灵光,从无数恶念堆积的屏障中冲破飞出,势不可挡!
他救了让自己饱受折磨的城,救了数万人。
自那以后,人们对不祥之子的口诛笔伐渐渐弱了。
不过衣非雪并未趁此良机让自己变得众口皆碑,流芳百世。反而更加肆无忌惮,我行我素,弄得天下人爱恨交加。
周老忍不住再看衣非雪。他站在屋檐下,暗光中,衣色明艳,映着如玉面容愈发的白皙明亮。
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只穿鲜艳颜色的衣服。
亲友越要他低调,他就越招摇。
天道要他夹起尾巴做人,他偏要做睥睨九霄的神!
周老道:“你去神庙拜过了?”
“周老明知故问。”衣非雪似笑非笑道,“那个剑修跪地忏悔自扇耳光的时候,您不是在场么。”
周老一阵无语,心说这是承认之前用“永寂”的那个高手就是你了?
那人狂扇自己一天一夜,打的满口牙全掉了,本就长得一般的脸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行吧,倒也敢作敢当,还十分理直气壮。
“老先生想说什么?”衣非雪心想周老这样的人,很有可能是死板固执的老古董,替他说道,“我不配进神庙,不该去扶曦面前晃荡碍人家眼?”
周老却是轻笑一声:“环琅只是扶曦尊者的故土,而你是环琅的再生父母。”
衣非雪怔住。
周老望向神庙的方向:“你不配,谁配?”
第34章 第 34 章 最强的宿敌,也是最好的……
睫毛长的有些遮眼, 衣非雪眨了眨:“您可真会给我戴高帽。”
天上是浓雾,看不见神庙。
大街小巷也冷清的渗人。
衣非雪看向前方,周老下意识顺着望去, 是风思君一行人来了。
衣非雪的目光落去别处,顺手把季禾从地上薅起来:“进屋。”
“啊?”季禾正蒙着,就被衣非雪推进堂室, 然后衣非雪和明晦兰也进去了。
随手选择的地方刚好是家客栈。
有房子不待, 搁外面吹西北风?
众人仿佛才受到启发,纷纷就地选择房屋进去休息。
更有不少聪明人抱大腿,嬉皮笑脸的求衣掌门庇护。
客栈足够大, 容纳几百人不成问题,况且身处阵中, 抱团总比分散开要好。
衣非雪没想到风思君也进来了,领着风家弟子和一些求风家庇护的修士, 在客栈南侧角落歇息。
有人忐忑不安,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恶阵中陷阱无数, 还是破阵出去比较踏实, 实在不行强攻呗。
咱们衣掌门不就发表过金字玉言吗,说“照着书本上的知识一步步破阵解题,那是弱者才不得不采取的繁复方法。而强者,一秒解决。”
啊——从前觉得衣非雪口出狂言离经叛道,现在越琢磨越觉得是真理耶!
结果衣非雪回了句:“静观其变。”
显然这个答案不是大家想要的,于是又向明晦兰求助。
明晦兰就温和多了:“诸位英杰稍安勿躁, 总得等内息平稳了才好破阵。”
众人只好按耐住。
但关于此阵是个什么玩意,还是忍不住问一问明宗这位嫡系少宗主。
明晦兰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只说:“此阵只见雏形,还需再观察。”
又有人问了句什么, 明晦兰没听,目光牢牢黏在衣非雪脸上。
他进客栈,除了不想在街上喝西北风之外,也是身体不适,需得坐下来调息。
明晦兰握住衣非雪的手:“怎么了?”
手很凉,像一块冰。
衣非雪转头看他,正想说话,忽然听到有人叫他:“衣掌门,是你屠的魔龙?”
衣非雪从陷入恶阵起,神魂就有隐隐的不舒服,但因强悍的修为支撑,倒也不耽误什么,可随着在阵中越来越久,神魂的钝痛感就越来越强烈,逼得他不得不时刻以灵力镇压。
身体不爽,态度自然好不到哪儿去:“难道还是徐掌门你?”
说话的那位正是自诩怀才不遇、为了家族殚精竭虑、折腾半辈子却空忙一场、最后不得不跟头猪一样生孩子简直毅力可嘉的徐家掌门人,徐甘来。
徐掌门别的本事没有,沾花惹草哄女人给他生孩子的本领在中土称第二,北域都无人敢喊第一。
也不知他有啥能耐,估计是长得英俊吧!硬件儿摆在那,再加上修炼到炉火纯青的甜言蜜语,连哄带骗,放眼半个灵墟大陆内,只要叫得上名号的女修基本都跟他有过一腿。
可惜时运不济,徐掌门拼命播种,后代子孙却没一个争气的。现在徐家是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登名在册的儿女能组成好几支蹴鞠队,关起门来打比赛热热闹闹;私生子更是数不胜数,可惜在“四世家”的地位始终稳定保持倒数第一,从未动摇。
人们当面不说,背后可没少议论徐掌门以生儿育女来“曲线救国”,以及取名叫苦尽甘来也没卵用的“事与愿违”。
徐掌门听得多了能不心梗吗?怕丢人现眼,基本在自家待着,很少出门,连季无涯百岁寿宴都没去。此次出来抛头露面,可见是魔龙的诱惑太大,顾不得那些了。
徐甘来确实是奔着魔龙来的。不求全吞,哪怕只得一样龙珠也好,结果呢,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衣掌门太贪心了吧。”徐甘来话不说全,留给大家脑补。
才被众人忘到脑后的魔龙又被提起,原本祥和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衣非雪在心里冷笑,他不仅生孩子的本领高,拱火的本事也不低。
“徐掌门想靠修为带领徐家振兴,恕我直言,凭你的天赋,这辈子都没戏。而你自己平庸无能,也就别为难你的子子孙孙了,歹竹哪能出好笋?”
徐甘来怒不可遏:“你——”
衣非雪从容的接着说:“不妨另辟蹊径,将您夜夜笙歌多子多福的能耐制成方子,我敢保证,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你秋泽徐家的大名必定光耀全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门庭若市,供不应求,连万妖谷的兔子精都得向您三跪五拜求配方。啊,徐家富可敌国指日可待,还不快谢谢我。”
徐甘来一口老血哽在喉咙,众人更是听得瞠目结舌。
周老被自己唾沫呛得面红耳赤。
不愧是千金楼楼主,不世出的经商奇才,你别说,你真别说,好像真能成。
徐甘来快要气炸肺,尤其是还有修士当了真,看着他的小眼神欲语还休,好像真的要问“老兄你若真有一夜七次生龙活虎的秘方,我第一个买”。
许久不吭声的风思君忽然说:“徐掌门,当务之急是破阵,我等皆在阵中,生死难料,你却一门心思都在魔龙,莫非是已有破阵之策了?”
徐甘来冷笑:“你少转移话题,一旦破了阵,衣非雪满载而归,你是他亲舅舅,宝贝自然少不了你的。你们风衣两家其乐融融的分了魔龙,可我们呢,一无所有。”
众人脸色各异,心绪百转千回,有人出声说:“徐掌门说得对,见者有份。”
“是啊,做人不可太贪心了。”
听到声援,徐甘来得意起来,也更加有底气:“衣掌门,我是怕你一口气吃太多了,消化不良。”
明晦兰闻言,饶有兴趣的看向衣非雪。
从古至今,好处都是要给大家分的,钱不可能自己赚,泼天的财富会招人眼红,就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只有好处大家享,才能“力气往一起使”,互得利益,方得长存。
周老也深知此道,就比如做生意赚钱,势必要上下疏通,打点关系,大家都有钱赚才能官官相护。
而那赫赫千金楼更不必说,能常年屹立在万贯城必然有自己的门路,身为楼主八面玲珑,想必在北域、南辽、甚至西疆都有打点。
衣非雪眸光幽深,隐隐含着笑意。
得嘞。
不用说话,明晦兰瞬间懂衣非雪的意思。
本掌门偏要一人独享!
做一个“不懂江湖规矩、不通人情世故”的霸道自私鬼!!
衣非雪:“我乐意,你就眼馋着吧。”
周老差点平地栽个跟头。
所以其实……衣非雪并没有为了千金楼上下打点?谁的好处也不给分,就是要自己独揽大财,哪怕撑死也做个肚子鼓溜溜的鬼。
周老叹为观止,怕是在衣非雪看来,那些都是弱者为了存活下去不得不“散财”。而衣掌门的宗旨是,我的全都是我的,谁也别想染指分毫!
“你!”众人被激怒,接二连三的起身。
风思君也振衣而起,却是站到衣非雪身前七步远的位置。
衣非雪微微一愣。
风思君说:“诸位是要明抢吗?”
话是对大家说,但目光盯着的是借题发挥、党同伐异的徐甘来。
徐甘来有备而来,见状直击软肋:“哈哈,舅舅要替外甥出头了?多稀罕啊,当年还提剑要杀妖孽给妹妹报仇呢,这才几年过去,就把你一手拉扯大的胞妹忘了?所谓兄妹情深,是做给旁人看的喽。”
又看向衣非雪,笑里藏刀:“要不是你爹拦着,你早就被你舅舅一剑送去见你娘了。”
数道飞丝齐出,穿过徐甘来的胳肢窝“砰砰砰砰”钉在地上,瞬间把徐甘来架起来,寸步难移。
徐甘来压根反应不过来,就觉得腋下一凉,不用看,那里必定皮开肉绽。
徐甘来哪敢乱动,更不敢轻易试青丝绕锋芒,只听这法器主人讲道:“徐掌门这么激动,不妨你先打头阵,给大家做个样。”
徐甘来心神颤抖,咽了口唾沫,豆大的汗珠滴落到极细极韧的飞丝上,刹那间四分五裂。
众人感同身受般的一激灵。
衣非雪:“兰公子,你说在这恶阵当中,死几个不自量力的倒霉蛋是不是很正常?”他的嗓音柔风细雨,却听得众人汗毛倒立。
“恶阵凶险,里面的修士全军覆没,唯独本掌门神功盖世一人生还,是不是也很有信服力?”
众人大惊失色,脸色一个赛一个煞白。
真是不经吓。
衣非雪在心里一阵好笑。
明晦兰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在旁人看是“抓”,在衣非雪体会是“扶”。
明晦兰稳稳扶着他,沉心静气,说给大家听:“衣掌门息怒。”
众人惊恐万状。
专横跋扈的衣非雪生气了,后果不堪设想!
立即有人打退堂鼓,“误会误会”声此起彼伏,“岂敢岂敢”声层见叠出。
拱起来的夺宝大军不战而降,徐甘来成了光杆司令,又怒又怕。
衣非雪没有把青丝绕收回来,就让四世家的堂堂掌门人在那“烤羊肉串”,几个时辰过去,愣是没人敢为徐甘来出头。
周老有些诧异明晦兰也无动于衷,还以为尝把“得饶人处且饶人”挂在嘴边的兰公子,会仗义执言呢!
明晦兰看出周老的心思,笑道:“庄子曰,‘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周老憬然有悟。
后边还有一句话,佛不渡傻逼。
明晦兰看着汗流浃背的徐甘来,浅灰色的眸子阴晴不定。
周老看看盘膝打坐的衣非雪,再看看身旁看护的明晦兰。
明晦兰:“老先生有话说?”
周老摇了摇头,说:“当年你们在寒亭殿比武,我刚好也在场,能亲眼一睹绝代双骄之风采,不枉此生。”
明晦兰:“老先生言重了,谬赞。”
周老笑了一下,中非雪,北晦兰,一时瑜亮无尽风光。
他当时就想,若二人都是中土修士,便能同力协契,守望相助。可立场不同,注定了水火难容,你死我活。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都无比叫人心痛惋惜。
而今再看,倒是自己狭隘了。
所谓睚眦必报,羞辱作践,都只是表象,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微妙。
周老很感慨很欣慰的笑道:“最强的宿敌,也是最好的挚友。”
明晦兰默了几秒,也笑了声,目光落到衣非雪玉色的面容上:“在下并不想跟他做朋友。”
周老:“?”
*
衣非雪以元神探入自己的灵台,很快瞧见悬在灵台深处的一团光。
这团光不知是何物,从衣非雪能窥灵台起就有了,至于最早什么时候产生的,衣非雪难以求证。
它可能是一种力量。
这是衣非雪经过多年的观察,做出的判断。
但这道不知何时钻进他体内的力量,却不为他所用,仿佛将他的灵台当做永久客栈,心安理得的住下来了。
衣非雪不是没想过捍卫领地,他第一次试图把光团打出去,直接受到它的“正当防卫”,后果就是衣非雪昏迷了三个月。
第二次他谨慎了,尝试着友好交流,先握个手什么的,结果碰都没碰到光团,又被它窝里横,下场就是又昏迷了三个月。
一个坑不能栽倒三次,后来衣非雪按兵不动,就隔三差五进来和光团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扰谁。
要不咋说它窝里横呢,就知道欺负他,遇到危险时怎不见它伸手帮一帮宿主呢!
它寄生在体内,本来就别扭。
派不上用场不说,衣非雪深度怀疑自己魂魄不全也是拜它所赐,所以别扭变成了膈应,不把这块毒瘤挖出去,真是寝食难安。
衣非雪又瞪了会儿光团,神识察觉到外界有异,瞬间转醒。
客栈房门大开,屋里的修士空了一半,街上传来喧嚷的骚乱声。
衣非雪起身时,明晦兰和季禾正从外面回来,后者脸色惨白,好像看见了什么恐怖至极的画面。
就连明晦兰也面色凝重,这让衣非雪不仅重视起来:“怎么了?”
边问边走出去看。
狂风怒作,邪煞之气扑面而来,魔云堆积遮云蔽日!原本空荡的街上遍布死尸,仅存的几个活人也奄奄一息的绝望等死,哀嚎声连绵不绝,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衣非雪瞳孔骤缩。
这不正是当年环琅遭“天灾”的场面吗?!!
第35章 第 35 章 衣非雪稀里糊涂就被明晦……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么会这样?”修士们两腿一软,不少胆小的已经吓瘫了。
“这是幻术吗,还是真的?”
“等等等等, 我们现在是在哪里?是此时此刻的环琅,还是十二年前的环琅?!”
众人面面相觑,或惊或恐, 混乱不堪。
有人气急败坏的吼道:“怎么可能有逆转时空的法阵, 又不是上古天神!”
“外行人不懂的就别胡乱猜测,引大家恐慌!”这人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找内行人, 猛地眼前一亮,“兰公子!”
明晦兰不发一言。
“莫非兰公子也不知道?”
兰公子当然知道, 只不过没空给他科普。
明晦兰全神贯注的看着衣非雪,见衣非雪面色虽白, 但没有情绪上的剧烈波动,心下稍安。
可明晦兰不敢松口气, 任何人都有不堪回首的梦魇, 场景再现,饶是千锤百炼的衣非雪,也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
明晦兰正要叫衣非雪,忽然听见有人朗声喊:“衣掌门,你是亲身经历者,这里确实是当年的环琅变吗?”
明晦兰上前半步:“环琅变在史书上重彩浓墨, 道君只顾练剑都不熟读历史吗?便是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眼下种种惨境不会自己看吗?”
那个道君被怼的哑口无言,目瞪口呆。
众人也感同身受似的被一怼一个不吱声,各个睁大难以置信的眼睛, 怀疑兰公子是不是被夺舍了?
环琅变是近些年来最轰动的一次灾,用惨绝人寰四字概括只轻不重,哪怕没有亲身经历过,仅听讲述都感到毛骨悚然。
突然传来“啊”的一声惊叫,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众人猛地望去,只见季禾被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住了脚。
季禾一时不察,以为是被魔物偷袭了,待看清是瘦骨嶙峋的可怜妇人后,忙弯腰想搀扶。
下一秒,青丝绕当场绞住妇人的脖子。
众人脸色大变,只见衣非雪指尖一挑,妇人身首分离。
周老:“衣……”
“假的。”衣非雪说。
众人定睛一看,那妇人倒地的瞬间化成一团烟雾。
徐甘来差点喜极而泣:“所以我们没有回到十二年前?”
“却也并非幻术。”风思君说的笃定,但还是看向衣非雪和明晦兰,谨慎求证。
明晦兰道:“初入阵时只是怀疑,现在可以肯定了,这是回溯阵,在上古遗卷中有所记载。”
“上古?!”
“谁这么大本事能制出这种阵来?”
博览群书的周老先生一听名字,隐约有几分了解。但在场的文盲占比十分之□□,听到陌生的古阵顿时六神无主,争先恐后的追问什么意思。
明晦兰:“顾名思义,就是凝聚残存于此的怨念,以重现此地发生过的事情,回溯当年情景。”
季禾恍然大悟,难怪说这阵中阴煞鬼气浓烈,比他季家寒亭还厉害百倍,原来不是吓唬他的!
风思君道:“可有破阵之法?”
徐甘来奇思妙想说:“是不是按照当年的经历,再救一次城?”
此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整齐划一的看向衣非雪。
怎料本该站在那里的衣掌门不见了。
众人:“?!!!”
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衣掌门”、“衣掌门”、“衣掌门”……
*
衣非雪走到一口枯井旁。
井口生满墨绿色的苔藓,上面喷溅着狰狞血迹,从井口延伸往下全是斑驳鲜血,然后横七竖八躺着死去多日,已经腐败生蛆的尸体。
“清客。”
衣非雪侧目看了眼跟过来的明晦兰。
“在找阵眼?”明晦兰问。
阵的阵眼,多数会以井为眼,井水直通地下,四通八达,就像人体的脉络汇集四肢百骸。
衣非雪不置可否,从腐烂的尸体上迈过去。
明晦兰走到衣非雪边上,轻声问:“你还好吗?”
衣非雪看出明晦兰眼中的担心,没有弄虚作假,最诚挚也是最简单直白的担忧。
这让衣非雪心里颤了颤,有些手足无措,生平第一次因为“不知所措”而逃开宿敌的注视。
衣非雪瞥一眼地上的尸体,嗓音透着轻蔑的冷意:“真的都见过,何惧这群由怨念幻化的假货?”
明晦兰为之一笑:“是啊。”
衣非雪抓一把符咒塞明晦兰怀里,看着弱不禁风的兰公子,长眉缩紧:“别离开我超过十步。”
衣非雪觉得不稳当,又抓了两大把符咒给他:“十步内,就算北域三宗主一起上,我也能护住你小命。”
明晦兰怀里多到塞不下,最便宜的一张都要百金的符咒,跟撒冥币似的被衣非雪哗啦呼啦的扔。
“……”明晦兰失笑,“多谢衣掌门。”
衣非雪冷哼一声,故意道:“天生圣体么,应该的。”
明晦兰笑意更深:“修士斗法兵荒马乱,高境界修士对决,稍有分神都是致命的,我又怎敢拖累了你。”
衣非雪心中莫名软了下。
明晦兰灵机一动,说:“不妨这样,我找个安全地方藏起来,等你解决完敌人再来寻我。”
脱离视线?不行,太危险了,必须得在自己眼皮底下才踏实放心。况且还得找你,去哪儿找?
衣非雪一百个不赞同,正要否决明晦兰的想一出是一出,就见明晦兰从乾坤袋里拿出样东西。
一条水蓝色手链,以晶莹玉润的琉璃珠串成,每一颗琉璃珠中间都有一枚红豆大小的铃铛。
明晦兰道:“这是明宗的灵宝之一,相思扣。”
衣非雪耳根顿时一热。
什,什么破名!!
明晦兰拿起衣非雪的手腕:“相思扣是一对儿的,即便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相思扣不断,你我二人同心永结。”
衣非雪心脏猛烈颤抖,一激灵,用力缩回手:“不戴!”
“为何?”明晦兰天真无邪的眨眼睛,“这样方便你找到我,或是你嫌麻烦,用它来传召我也行啊。”
最后那句话中听。
衣非雪稀里糊涂就被明晦兰戴上相思扣。
然后忽然注意到,刚才明晦兰给他戴手链时,隐藏在白色广袖内的左手腕上,正有一条相思扣。
合着早就准备好了是吧?!
衣非雪有点无语,但到底没有任性的迁怒什么。而且说真的,相思扣很漂亮,就算不是灵宝,戴在手上当个配饰也赏心悦目的很。
起这么个酸了吧唧的破名,其实就是永久性的追踪符咒。
嘿,差点忘了,明晦兰曾在他发带里暗藏追踪符来着,本掌门还没来得及算账呢!
衣非雪在心里记着。
给枯井周围留下道灵力,衣非雪转身就走。
一步一具尸骸,臭气熏天,令人作呕。
衣非雪封闭了自己跟明晦兰的嗅觉,至于腐烂的尸身呈现出的惨不忍睹,对同样见过地狱的二人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明晦兰迈过一具正在被野狗疯狂啃食撕扯的尸体,内脏崩裂一地,血浆溅的到处都是,明晦兰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环琅距离景阳千里之遥,你当年是如何流落到这里的?”
明晦兰问完又补充道,“不想说可以不说。”
衣非雪没有沉默太久,道:“我爹的关门弟子,我叫他小师兄,他带我来的。”
明晦兰立即明白这人就是风潇说过的、背叛的亲信。
衣非雪嗤笑一声:“在他的立场看,他不是背叛,而是大义灭亲。将我带到环琅,五花大绑送往神庙献祭,响应扶曦仙尊的预言,以求天下泰安。”
明晦兰在心里冷笑,擅自将此背主忘恩的东西骂了个狗血淋头后,心平气和的问:“你是怎么脱困的?”
衣非雪给予明晦兰不出所料的回答:“把他杀了,自然就脱困了。”
他轻描淡写,眉宇间荡漾着神气的愉悦,将手刃师兄说的仿佛吃饭睡觉那般随意。
对于背叛者,以衣非雪的性格绝不会手软,且死后别说耿耿于怀,不“闲着没事就鞭尸”已经是他宽宏大量。
明晦兰却察觉到隐情:“第一次?”
衣非雪:“什么?”
明晦兰:“杀人。”
当年的衣非雪还不满十二岁。
衣非雪定了定神,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答非所问:“你呢?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衣非雪以为明晦兰会贯彻始终的冠冕堂皇,说什么“慈悲”啊、“杀业”啊、“双手从未染过鲜血”啊之类的。后来猛然想起死的憋屈的木剑陈,这算兰公子的处女作?
“记不得了。”明晦兰道。
衣非雪猝不及防。
他虽然早知道明晦兰伪善,外表小绵羊,实际是千年老狼,但委实没想过他杀人如麻嗜血成性到杀多少人都记不清了的程度。
明晦兰努力想了想,说:“比你还小一点。”
衣非雪好奇道:“杀了谁?”
“我母亲的一个侍女,早些年得我母亲恩惠,于是留在身边服侍。她对我母亲忠心耿耿,对明如松“更是”,后来我母亲病故,她痛不欲生,当夜就殉主了,实在感人。”明晦兰答非所问,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侍女是明如松放在姜素身边的眼线。
衣非雪记得明晦兰说过,他母亲是在他七岁那年病逝的,也就是说,侍女也是在他年仅七岁时“殉主”的。
明晦兰:“小心。”
衣非雪回神,看向脚下挡路的活死人。
它是死的,但因体内邪祟操纵,所以“活”了,正拖着半截身躯往前爬,爬过的路一片狰狞刺目的殷红。
衣非雪挥手打出一道灵力,活死人散成烟雾。
他们面无表情,平心定气。
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了。
*
走着走着,遇见众多寻找阵眼的修士。
双方碰面,他们惊喜万分:“衣掌门!”
周老也来了,说:“回溯阵的破阵之法,书中未有记载,怕是只能强攻了。”
“库库就是干”的行为方针,绝多数人反而更兴奋,尤其是当年没能亲眼见证环琅战役的修士,纷纷对衣非雪投以期待的目光。
而亲历者们因当年一幕太过震撼,以至直到今天想起都热血沸腾叹为观止,再“大开眼界”一次可是福气。
季禾当年闭关养伤,始终遗憾未能参与青史留名的环琅战役,只是听人激情澎湃的讲述环琅有多险象环生,而衣非雪又是怎样的一鸣惊人力挽狂澜。
如今有机会见证一番,既能出一份力,又能实现某种“并肩作战”的感觉,也是浑身毛孔都亢奋起来。
众人好一番鼓吹,都说衣非雪对这个有经验,对阴煞鬼气的破除更是手到擒来,所以顺理成章的指望他了。
不等衣非雪说话,周老先吹胡子瞪眼了:“大难当头,就算力量微薄也该竭尽所能!怎么现在都仰仗衣清客一个人?嚷着屠龙的时候咋那么激流勇进,现在倒往后退当缩头乌龟,就等着坐享其成?”
众人被声色俱厉的老先生骂的满脸通红。
周老气不打一处来,用他仅剩的一只手挨个点名,点到谁骂谁。
一个个的自诩后起之秀,却遇到困难往后缩,遇到好处往前拱,啊呸!这群不争气的,简直丢中土修士的脸!
风思君赶紧给老先生顺气。
众人被训的灰头土脸,面红耳赤,尤其是盛名在外的前辈们,自诩长者,走到哪儿都摆前辈的架子,现在却做了缩头乌龟,厚颜无耻的指望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救命。
更有出身世家的修士们,自诩天才,素来眼高于顶,处处争先,现在却怂了,不以为耻的寄希望于同龄人。
难怪人家年仅十九岁就已担任一派掌门,而他们却还是理直气壮受父母庇佑的“孩子”。
衣非雪不也是个孩子吗?
众人相视一眼,终于重拾血性。
“大家一起上!”
“回溯阵是上古法阵,想必衣掌门也没见过,更要谨慎对付。”
“咱们一起摆阵,将大家的灵力输给衣掌门,万众一心,区区回溯阵算个屁!”
第36章 第 36 章 明晦兰回握住衣非雪的手……
衣非雪看见周老揉了把眼睛。
这是被感动的老泪纵横了吧?
提及摆阵, 术业有专攻,明晦兰站的位置再不起眼,也被众人一眼逮到。
“兰公子, 事关生死,请不吝赐教。”
明晦兰勾唇笑了笑:“诸位信得过在下,义不容辞。”
传送灵力的法阵并不复杂, 大家都弄过, 但数千人共同凝聚灵力的法阵,规模之庞大,还真要明少宗主亲自操刀不可。
就在这时, 有人大喊:“当心邪祟!”
话音未落,那个剑修就被邪祟侵体, 整个人扭曲成一种不可能的诡异姿势,光是看着就叫人头皮发麻。
众人大惊失色, 料定是布回溯古阵的幕后黑手坐不住了!
邪祟横冲直撞,众人防不胜防。
风思君和季禾一起放下结界护住大家, 但坚持不了太久。
衣非雪最先寻找明晦兰, 刚一转身就眼前一黑,猝不及防的跌了半步,被人牢牢抓住胳膊。
转头一看,正是明晦兰。
“放心,我在这里。”明晦兰说。
衣非雪一时恍惚,觉得这话另有深意——是放心, 你让我在十步距离内,我在这里。
还是——放心,你什么都不用顾忌,因为我在这里。
凌乱的内息在内府造反, 浑身灵穴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针扎似的。
衣非雪发狠咬住舌尖,尖锐的痛感让他保持住清醒,而唇齿间弥漫出的血腥味,让他灵台更混沌了几分。
结界破碎,四周乱七八糟。
衣非雪竭力对抗身体的不对劲,实在无瑕管其他的,唯有牢牢抓着明晦兰的手,再三告诫:“别离开我。”
明晦兰眸光微微一凝,将衣非雪冰凉的手握得更紧:“嗯。”
也难为衣非雪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挑语病。
他那句“别离开我”,是告诉明晦兰别离我太远,不然保护不了你。但在别人听来,似乎有种弱小可怜又无助求别抛弃我的感觉。
衣非雪就算下一秒会晕,这一秒都得挽尊:“你离我近点,邪祟不敢来。”
明晦兰简直哭笑不得:“你无惧邪煞鬼魔,所到之处诸邪避退,我懂。”
懂就好。
衣非雪没说话的力气了,先闭目调息,迷迷糊糊间意识到什么——邪祟不敢来犯,但被邪祟侵体导致神智失常的修士们敢。
居然连一个失心疯的修士都没来?
衣非雪抽空睁眼看了看,但说句实话,他视野模糊,只能看见一个大概轮廓,知道那是明晦兰。
明晦兰背对着他,说也奇怪,分明是个没有丁点修为的废人,却背影伟岸,给人足以遮风挡雨的可靠感。
忽然,有光影在他视线前晃悠,可能是明晦兰的手:“你眼睛怎么了?”
衣非雪从不太好使的耳朵里,听出明晦兰格外焦急的语气。
他心里有点软,沙哑道:“没事,老毛病了。”
“不是眼睛的问题?”明晦兰简直华佗在世,风潇附体,“是魂魄?”
魂魄残缺,五感减弱。
明晦兰半蹲下来说:“从前跟你相处那么久,更交手过无数次,并未觉出你魂魄不全。”
衣非雪嗤笑道:“不用你觉得,因为我也觉得。魂魄不全者,自小体弱多病,易招邪祟,普遍命不长,活过十岁都是上辈子积德,你看我像吗?”
明晦兰想了一下衣掌门少时的光辉历史——把所有搬弄他是非的小伙伴揍得满地找牙,一个心情不好就提刀去谷中找妖兽出气,实在跟体弱多病搭不上边。
“可是镇魂幡说你不全。”
衣非雪有点心烦:“鬼知道。”
然后再问:“符咒够用吗?”
明晦兰:“什么?”
“这么久都没有失心疯的修士来犯,你用了不少符咒吧?”
“……啊,对。”明晦兰嗫嚅道,“是用了不少。”
“我乾坤袋里还有,自己拿。”衣非雪的乾坤袋就像精巧的香囊,一直明目张胆的悬系在腰上,明晦兰一扯就行。
偏偏他磨磨唧唧弄了半天,手背无数次撞到衣非雪小腹。嘶……心灵手巧的兰公子咋笨的惊天动地呢!
好在是拆下来了。
里面的符咒足够明晦兰挥霍一阵子的。
然后他就被明晦兰从地上拽起来,力气出奇的大,衣非雪有种被当成小猫崽提溜的感觉。
明晦兰说:“这里不安全,跟我走。”
衣非雪看不清也听不清,被明晦兰拽着走了半柱香,心想无论走哪儿去都在阵中,没差别。
最后大概是进入顶上有盖的屋子,衣非雪被搀扶着靠墙坐下,顺势抹了把地面,砖地。
衣非雪处于半瞎状态,隐约见明晦兰出去了,等回来时,他能感受到以屋子为中心,朝外布置的数百种符咒。
他乾坤袋里杂物很多,符咒更是千变万化什么都有,可能里面就有防御系咒术吧,记不清了。
“明晦兰。”衣非雪开口叫人。
没有听见回应,衣非雪又叫一声,提高了音量。
“我在。”明晦兰的声音由远及近,衣非雪忙道,“你干什么去了?”
明晦兰在身旁半蹲:“刚才掉了样东西,我回去捡了。放心,我手里别的没有,就是符咒多,能防身。”
衣非雪面色稍霁。
修士看万物不必用眼,可以用神识,但魂魄不全者,神识都派不上用场。
明晦兰见他苍白的嘴唇微张,又阖上,似是将什么话颠来倒去最终还是咽下了,明晦兰也没追问,只是握住衣非雪的手,强调道:“我在这里。”
过了很久,衣非雪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明晦兰心里莫名一疼,在衣非雪身旁挨着坐下:“根据你以往经验,这种状况何时能好?”
“不一定。”衣非雪道,“快的话三五个时辰就好了,最长的一次是半年。”
五感减弱长达半年之久?
明晦兰:“那次……”
衣非雪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也因不好使而空洞无神:“就在这里。”
明晦兰错愕:“这里?”
“你是说,八年前的环琅?”
衣非雪点头,很轻的幅度,却犹如一口重锤狠狠砸在明晦兰胸骨上,五脏巨震。
十岁的孩子,孤身一人沦陷在地狱般的环琅城,他又瞎又聋,闻不到、品不出、摸不着。
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衣非雪忽然说:“不到那个地步都觉得不可能,可到了那个地步,怎么都活下来了,因为不想死。”
明晦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你都五感减弱了,还能猜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衣非雪半笑不笑:“本掌门厉害。”
明晦兰啼笑皆非。
是啊,不想死,仅此而已。
苟延残喘也想偷生,人还不如蝼蚁吗?
当年衣非雪的经历,他虽然好奇,但不忍心问。如今拜这回溯阵所赐,原景重现,环琅的惨烈一目了然。
怨气会激发人的贪嗔痴慢疑,普通凡人瞬间就会沦为疯子,而修士要看道心强弱,然而,城内的修士几乎全军覆没。
他们丧失理智,因有修为在身,最先屠戮的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紧接着相互残杀,而引起厮杀的缘由可能只是你看了他一眼,或者连看都没看,仅仅是擦肩而过,不死不休。
整个环琅充斥着杀戮,血腥,而随着杀伐之气日盛,上空笼罩的怨念也就越强,形成厚厚的一层屏障将整座城囫囵吞下。
惨死的人们暴尸荒野,腐烂生蛆后引发了瘟疫,一传十十传百,街上到处都是被疫病折磨到吐血的百姓,他们饱受煎熬,了无希望,拖着病体在路上宛如行尸走肉般爬行,又或是在角落里蜷缩等死。
怨念受到源源不断的滋养,寥寥几日就凝聚成型,变成了邪祟。
邪祟不挑活人也不挑尸体,逮着啥都往里钻,于是,千疮百孔的环琅城又遭遇“丧尸”的荼毒。
那些本该死去的亲朋好友或是仇敌,从地上扭曲狰狞的爬起,随着它们的动作,腐烂的心肝肠肺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它们逢人就撕咬,啃食,而活着就已经很辛苦的人们不得不四散奔逃。
不断的杀、杀、杀、怨念百倍百倍的上涌,亡魂鬼泣,邪魔窦生。
年仅十岁的衣非雪是怎么躲的呢?
他蜷缩在某个地方,透过布满蛛网的窗缝,看复活的尸体抱着活人大快朵颐,看鲜血和肉糜顺着丧尸口齿间流淌。它们疯狂狼吞虎咽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儿女,自己的枕边人。
他浑身发抖的身处地狱,目睹地狱。
熬到天黑,那些僵尸睡下了,他轻手轻脚的溜出去,想找到和自己同样的活人。
可当他如愿以偿的找到时,却见活人们围着锅炉,怀里抱着孩子,目光却紧盯着别人怀里的孩子,哭的痛不欲生。
仅存的活人饥肠辘辘,又疫病缠身,他们想活着,不得不易子而食。
他吓得跑掉,跌跪在枯井旁吐了个昏天黑地。
数十日滴水未进,全靠修为撑着,其实什么都吐不出来,但他抑制不住的狂呕,没有食物和水分能吐,那就吐血,吐到恨不得将胃都搅碎了吐出来。
他拼命地跑,因突如其来的半瞎摔了无数次。
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苦中作乐的惨笑。瞎了也好,什么都看不清了,就不害怕了;聋了也罢,什么都听不见了,也就不会作呕了。
逼到绝境,反而激发潜力。
震古烁今的法器青丝绕因此诞生!
炼器的修士不在少数,但此炼器并非创造,而是拿到现成的武器进行淬炼,升级。
像衣非雪这样“无中生有”的铸器者,举世罕见。
从古至今能做到之人,寥寥无几,连扶曦尊者都没有。
他乐观的想,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
明晦兰看着闭目入定的衣非雪,窗外惨淡的日光洒在他脸上,白的近乎透明。
明晦兰安静的陪在身边。
忽然,外面有异动。明晦兰轻轻松开衣非雪的手,起身走出去。
原来是他放置在周围的符咒被触发了,被邪祟侵体的修士在“三昧真火符”的焚烧下化成飞灰。
而没被邪祟俯身的修士就有脑子多了,他们受怨念摆布,猩红着双眼躲开符咒陷阱,杀气腾腾,嘴里嚷着:“去死,去死吧!”
明晦兰从容抬手,并指如剑:“我也有同感。”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那修士满面癫狂。
明晦兰的目光比他还要癫狂几分。
“明晦兰?”
明晦兰怔鄂。
屋里又传出一声急促的:“明晦兰?”
“我在。”明晦兰转身回去的刹那,双指一划,剑气流丽轻盈的没入那修士灵台,哪里像是摧枯拉朽的杀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灵台的抚慰。
那修士浑身僵住,下一秒,元神俱灭。
明晦兰迈过门槛儿,看见衣非雪正朝这边走来。
明晦兰大步迎过去,伸手接住衣非雪,不等说话,先被衣非雪劈头盖脸的斥道:“让你别离开我,你怎么又乱跑?!”
明晦兰说:“我去看看符咒够不够用。”
或许是“孩子没胡闹,是去办正事”的理由足够充分,衣非雪没继续苛责。被明晦兰搀扶着坐下后,感觉手上一空,心里顿时也跟着一空,几乎是本能的往前一抓,重新抓住明晦兰的手。
明晦兰:“?”
衣非雪没说话。
明晦兰看向他抓着自己的手。
自己的手在此时此刻的衣非雪感知下,和地砖没什么差别吧。
他半瞎半聋,闻不到、品不出、摸不着。
无知无觉的世界是很恐怖的。
明晦兰回握住衣非雪的手,很紧,很牢固。
衣非雪又说:“别离开我。”
明晦兰朝前倾身,贴在衣非雪耳畔说道:“放心,我在这里。”
第37章 第 37 章 他乐意当不祥之子吗?……
法阵之中没有白天黑夜, 但修士能分辨出时辰,外界这会儿该掌灯了。
明晦兰问衣非雪好点了吗,衣非雪全无反应, 好像听不见。
明晦兰往前凑了凑,贴着衣非雪耳朵讲:“你那半年时间里,都是自己吗?”
衣非雪五觉迟钝, 明晦兰都凑到脸上了才感应到, 顿时像只被冒犯到的炸毛猫猫猛地后缩,眉毛一拧,气势汹汹:“离我远点!”
明晦兰被他这一连串反应惹得忍俊不禁:“你方才还说‘别离开我’, 现在又嫌我挨得太近?”
趁衣非雪发火前,明晦兰熟练的及时顺毛:“衣掌门息怒, 这不是没办法么,不这样您听不清我说什么。”
衣非雪反思一下, 确实是自己的锅,于是好声好气的回答刚才的话:“我从小到大都是自己。”
从出生就万众瞩目被前拥后簇的明晦兰:“?”
衣非雪:“兰公子愿意跟不祥之人交朋友吗?”
明晦兰心脏难以遏制的抽痛几下, 情不自禁的握紧衣非雪的手:“何止朋友, 我还愿意做奴隶。”
衣非雪:“……”
一整个无言以对。
明晦兰想起初识衣非雪是在季家的宴上,人们虽钦佩他少年天骄,却也因他出生不详,性格乖张桀骜,能远则远。
衣非雪独自坐在殿内一角,无人问津, 本人却早就习以为常,乐得清静。
明晦兰当时主动去攀谈,其一是久仰宿敌大名,机会难得理应认识认识;其二是见他孤零零的, 殿内众人三三两两的结伴,唯有他一人形单影只,实在有几分可怜。
*
明晦兰:“会很寂寞吧?”
他以为衣非雪会给他一记白眼,再凉飕飕的讽一句“寂寞个鬼,本掌门清净着呢”。
不料衣非雪沉默良久,开口道:“只是偶尔。”
这是继寒亭游湖的又一次交心。
明晦兰忍不住接二连三的问,衣非雪也不由得真情实感的答。
若不寂寞,又怎会隔三差五的到谷中找妖兽玩儿?
他那个年纪,正是该跟伙伴一起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锦鲤,站成一排被先生打手板,等先生睡着在他脸上画乌龟整蛊。
不祥之子,害人害己,人人唾弃,避之唯恐不及。
活人不待见,那只好跟鬼“喝二两”。
衣非雪的世界无知无感,他本能的自言自语,想以此营造热闹的假象:“有一天,我寝室外面来了只小鬼。我清楚记得那年我三岁,第一次见鬼,我高兴坏了,连滚带爬的下床,推窗冲着它一声“嗨”,结果你猜怎么着?它吓跑了。”
明晦兰:“……”
衣非雪:“我说你别跑啊,我不打你,咱们来读三字经吧,我教你!我就追他,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边追边喊。它头也不回,边哭边逃,边逃边嚎,我说你哭什么呀?它哭的更惨了,我就追,它就跑,你说气不气。”
明晦兰:“……”
他无惧邪煞鬼魔,所到之处诸邪避退。那区区小鬼当然闻风丧胆,屁滚尿流了。
明晦兰想起衣非雪曾喃喃自语过——鬼明明很可爱。
所有人都怕撞鬼,而寂寞的孩子心心念念见鬼。
明晦兰:“这只鬼之所以逃之夭夭,必定是被你那句三字经吓得。生前要读书,死后还要读书,它能不跑吗?”
衣非雪愣了下,也笑了。
他有一双无需卖弄就颠倒众生的凤眸,清冽如冰泉,高山仰止。
可若眸子染上笑,惊艳流光,映的满堂都亮了几分。
尽管他此时眸子空洞,却无神胜有神。
明晦兰情不自禁的前倾,隐隐的呼吸喷溅在衣非雪的脸上,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因此微微荡漾,似有若无的剐蹭着额头,但他毫无所觉。
衣非雪眨了眨眼。
忽然,模糊的视线骤转清明,俊美无俦的面容近在眼前。
沁人的兰花幽香扑鼻而来,碎发蹭的额头发痒,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上、宛如沸水滚烫。
更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衣非雪瞠目结舌。
形、声、闻、味、触尽数回归,衣非雪反倒全身僵硬,仿佛中了咒术般动弹不得。
空洞的双眸宛如画龙点睛,瞬间活灵活现,明晦兰知道衣非雪能看清万物了,被当场抓包的他来不及躲开,又或者,故意不想躲开。
他们近在咫尺,四目相望。
谁也没后缩。
谁都好像在等对方前进。
明晦兰忽然抬手,似是要笼住衣非雪的后脑。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衣非雪,兰公子,你们在里面吗?”
衣非雪如梦方醒,猛地退开。
明晦兰也往后让了让,朝外回道:“季小公子。”
衣非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四个字叫的有些咬牙切齿。
和季禾一块来的还有周老。
看中土的“花朵”全须全尾的,周老狠松口气:“没事就好。”
衣非雪问:“先生看见风掌门了吗?”
周老点头:“他在城南救人,走吧。”
每到灾祸恶战时,风家都是最忙的。
医者专注炼丹制药,悬壶济世和斗法伤人相左,所以在“打架斗殴”方面疏于修炼,以至于他们绝大多数都不堪一击。
风思君还算文武全才的佼佼者,最善防身之术,倒也无需担忧。
一行四人往南边去的路上,周老望着衣非雪,心生感慨:“你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个舅舅的。”
衣非雪面无表情道:“他只是我娘的哥哥。”
周老一阵无奈。
方才遇到风思君,风思君第一句话就是“先生看见衣非雪了吗”,他说没有时,风思君肉眼可见的失望和担忧。他当场点破,说“你面上冷,心里还是惦记外甥的吧”。
风思君冷着脸说:“他只是我妹妹的儿子。”
周老想说,小孩不懂事,大人还不懂事?这事说破大天也是风思君的错,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迈进鬼门关,宫里的娘娘们都免不得难产而死,那风念容血崩离世,能怪到衣非雪头上吗?
他乐意当不祥之子吗?
以讹传讹,偏听偏信,听风就是雨的,太不像话了!
口口声声为妹妹,让你妹妹知道你要杀她十月怀胎搭上性命才生下来的娃娃,你妹妹做鬼都得从地狱爬回来掐死你。
周老不仅想说,还真他奶奶的说了。
当着众人的面,又犯了多管闲事指手画脚打抱不平的毛病,把堂堂风家掌门人骂的狗血淋头。
周老走到半路说分开,心里惦记几个小辈散修,他们没有师门帮衬,在阵中无依无靠,周老不能不管。
季禾肃然起敬,主动和周老一起。
*
当年风思君痛失胞妹,连最后一面都没看上,又惊闻衣非雪出生时的天降异象,便急火攻心失去理智要手刃妖孽。
事后冷静了,风思君也回过味来,这孩子再不详,也是他妹妹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所以对这个外甥也就不再喊打喊杀,只是断绝来往,能不见就不见。
环琅变之劫,风思君亲率满门弟子前来环琅救人,赠药,并捐金银百万,为的是求天下人别迁怒风念容。
但他后来又出资重建神庙,为的却是衣非雪。
甭管神庙坍塌、扶曦金身粉碎关不关衣非雪的干系,他这个做舅舅的给弥补了。
只希望扶曦仙尊有灵,切莫怪罪衣非雪。
风家广施仁术,治病救人基本不收钱,所以从祖上就清贫。风思君这一波出资捐款下来,直接倾家荡产。
所以后来衣非雪建成千金楼,第一个就把风潇拉进来,表面上说帮他卖药,赚些外快,却按月给他高利分红。
走到城南,远远看见给伤者敷药的风思君,风思君也正好看见衣非雪。
二人相视一眼,衣非雪先把视线挪走。
风思君好像想说什么,但止住了,目光在衣非雪身上环视一个周,见他无伤,转身去忙别人了。
有风家弟子上前问:“衣掌门,可有受伤?”
风思君手下麻利的给人清创,全神贯注,耳朵却立了起来。
衣非雪:“没有。”
风思君耳朵落下去。
与此同时听见季禾大喊:“风家人快来,周老先生受伤了!”
季禾吃力的搀扶着周老,周老踉踉跄跄,气喘吁吁,用手死死捂着往外冒血的胸口。
衣非雪目光一厉,几乎和风思君同时飞身过去,风思君为周老止血,衣非雪掌心聚起灵力输入周老体内。
明晦兰凑近一看,周老先生这一去一回,胸口就多了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衣非雪问季禾怎么回事,季禾满身狼藉,全是周老的血。
他跟周老去救那几个散修,结果散修早已被怨念荼毒成了疯批,见人就砍,戾气难消。季禾劝周老该还手还手,就算不杀他们咱们也得跑吧?但周老非说他们“良心未泯”还有救,试图游说他们恢复神智,结果被一爪贯穿胸膛。
季禾废了好大劲、才从三个散修的合围之势里把周老先生救出来。
衣非雪有些无话可说,也懒得说。
周老有时正直的感人肺腑,但正直过头了,就恨不得把他脑壳撬开,往里塞点自私自利,明哲保身进去。
风思君医术高绝,重伤的周老很快转危为安:“我年过八旬,繁华世界都看遍了,死了也不亏,就是放不下我家里那口人。”
明晦兰:“老先生的道侣?”
周老抬了抬手:“是我建办的养济院。”
环琅变之劫,周老再次身先士卒。当怨念堆积的屏障溃散时,他也是第一个冲进城内救人的。
全城四万多人仅剩不到五十,其中一半都是孩子。
孩子是最天真无邪的,躲过了怨念的荼毒,在父母的保护下活命。风家给他们治好伤病,各大仙门挑了些资质尚可的孩子收入门下,剩下些平庸无能的,就全被周老带走了,继而创办出养济院,取名周家。
周老先生给予的家。
时至今年,周家收容的无家可归的孩子越来越多。
明晦兰道:“先生善心壮举,值得钦佩。”
周老掩着嘴咳嗽几下,随手抹掉掌心的血污:“衣掌门,若我难逃此劫,能否……”
衣非雪:“不能。”
周老瞪圆眼睛。
虽说非亲非故,但毕竟相处这么久了总有感情,咋拒绝的这样干脆?
衣非雪道:“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我才不会管,连你的尸骨都不会捎回去给他们哭灵。”
周老差点再吐血:“……”
衣非雪忽地莞尔:“看你一把年纪还拖家带口的,想必日子拮据,那些孩子吃不饱也穿不暖吧?我考虑投入一笔钱,权当做善事了。”
快要背过气去的周老猛地诈尸,双眼亮晶晶,整个人瞬间年轻了三十岁:“当真?!”
衣非雪长眉刻薄的一挑:“不过这个承诺仅限于你活着。若你死了,此约作废。”
周老回光返照似的,整个人精气神全来了,连胸前哗哗淌血的窟窿都不疼了,恨不得转体三周半螺旋上天!
“衣清客,君子一言,驷,驷马……”周老拄着哆哆嗦嗦的膝盖骨坚持起来,被衣非雪按回去。
风思君轻叹口气,让周老先生别太激动,容易爆血管。
周老现在可比谁都惜命,忙乖乖配合大夫,找话题转移注意力:“布下回溯阵的,肯定又是千钧老妖,这么多年销声匿迹,还以为他死了——你准备投入多少?咳咳,我就问问。”
衣非雪:“……”
在人家的阵里热火朝天的讨论出去后干什么干什么,也太不尊重布阵者了。
幸好有季禾打岔:“千钧老妖是谁?”
“你连这都不知道?!他可是扶曦尊者的宿敌。”周老又激动了,捂着胸口要吐血。
不爱读书所以不通晓历史的季禾自残形愧:“我只知道扶曦尊者和他的绝美道侣。”
……以及他们之间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周老:“……”
“千钧是称霸西疆的妖尊,本体是一只孔雀。扶曦尊者一生骁勇,斩妖除魔所向披靡,唯一输过的人就是千钧。他们总共交手过三次,各持一胜,乃扶曦尊者宿命之敌,最强的对手。”周老说到这里,语气一变,瞥了眼衣非雪和明晦兰,继续教学生,“他们是正经的宿敌,可不像他们,所以注意区分。”
衣非雪:“……”
明晦兰:“……”
我们哪儿不正经了?
周老:“最后一次生死之战是在西疆,扶曦尊者临行前惜别爱侣,为万世太平,不诛魔除妖誓不还。”
“彼时的千钧已走火入魔,竟丧心病狂的摆阵屠城,大陆以东接连沦陷,中土十座城血流成河,尸骨堆山,扶曦尊者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最终,扶曦尊者以半招优势险胜千钧,嗜血成性的残暴妖王灰飞烟灭,扶曦救苍生黎民,免于中土大陆灭顶浩劫。”
也因此丰功伟绩,被后世歌功颂德,传唱至今。
季禾质疑:“不对啊,西疆的妖王上个月还选妃呢!前两年不还因为看了衣非雪的画像,自愧不如到把尾巴剪秃了吗?”
周老:“……我说的是他爹!”
季禾:“……啊。”
周老:“诶,季家不幸啊!”
又有小年轻求知心切:“前辈说他灰飞烟灭,那怎么又起死回生了?”
周老没力气讲话,给衣非雪递眼神让他代课,衣非雪视而不见,只好由身边的明晦兰代劳:“千钧修为滔天,当时虽灰飞烟灭,却尚存一道残识,经百年淬炼成了气候。当初的环琅变,就是他在幕后一手炮制的。”
环琅天灾,后来天灾二字被去除,因为环琅之劫并非天灾,全是人祸。
千钧卷土重来,再故技重施,血屠环琅,为的就是不断吸食恶念来壮大自己的残识。
正因为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千钧恨死了扶曦,所以第一个就拿扶曦尊者的故土环琅开刀!并且引九天玄雷劈的神庙轰然坍塌,再将扶曦的雕像砸的粉碎,以此出气。
季禾听得龇牙咧嘴。
尼玛,衣非雪神惨!
莫名其妙背黑锅啊,大怨种么这不是!!
有人问:“那千钧又来这一出,是还想吸食恶念吗?”
周老缓过来了点,说:“恶念只是餐前开胃汤,真正的饕餮盛宴是魔龙吧!”
千钧的神识日渐壮大,下一步就是重塑肉身,所以他需要龙骨、龙魂、以及能让自己快速恢复修为的龙珠。
周老拍着大腿喊:“衣清客,到了万不得已时,宁可毁掉,也不能让那老贼得逞!”
这话不用周老交代,衣非雪素来如此,他的东西只能是他的,任何人神鬼都休想染指分毫,若他实在守不住,那就鱼死网破,彻底玩完。
周老重伤,能保住小命都多亏了风思君,此战力排除。
剩下的修士都分散在各处,一半成了疯批,一半都有伤在身,反倒是最弱的某人全须全尾的,甚至连点擦伤都没有。
风思君狐疑的看着明晦兰,又下意识看向衣非雪,似懂非懂。
破阵不容耽搁,传输灵力的法阵已经备好,可惜短短几个时辰,他们的战力就打折再打折,如今能聚到一起的灵力……太少了。
然而,作为在场修为最高的衣非雪好像兴致不高。
明晦兰轻声道:“你是否在想,他们多此一举,真是瞎忙活。”
衣非雪微愣,看向总是能看透自己的宿敌。
明晦兰笑道:“若非身子不适,你早就破阵脱险了吧?”
这话里面有夸夸的成分在,十分悦耳,衣非雪唇角勾起弧度:“老妖精千算万算,没算出来这上古回溯阵的唯一克星,就在我手里。”
回溯阵,以此地残存的亡魂怨念而生成,阵内到处充斥着阴煞鬼气。
鬼魂是吧?
好巧不巧,他有镇魂幡啊!!
第38章 第 38 章 明晦兰左手搂住衣非雪的……
衣非雪走回去, 一把揪住季禾的后脖领,拽着就走。
季禾猝不及防,左脚拌右脚, 跌跌撞撞:“干嘛干嘛呀,诶呦,去哪儿?”
到无人处, 衣非雪松开季禾, 等季小公子抚平衣领,道:“你来破阵。”
季禾:“?!”
未来的季家掌舵人懵住了。
他是有这份雄心壮志的,也信誓旦旦嚷着屠龙, 更为了弥补季无涯的过错舍生忘死,但是吧……
季禾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口号喊的响亮, 自己几斤几两能没数吗?说是屠龙也只有两三成把握,更何况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回溯阵呢?
“我……”季禾窘迫的满脸通红。
衣非雪故意笑他:“怕了?”
季禾顿时急道:“谁怕了?谁怕谁乌龟王八蛋!”
他不怕死, 更不怕冲锋陷阵,实力不济又怎样, 断不能丢了季家的脸。
季禾鼓足气势:“破阵就破阵!”
衣非雪:“回来!就凭你那点修为, 连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都打不破,就会被阵反噬的魂飞魄散。”
“我,我哪有那么弱!你少瞧不起人,我知道你厉害,但你也别小看我!”季禾搜肠刮肚自己出生至今所创的荣耀,一个一个搬出来撑门面, 大到仙门大比勇夺魁首,小到以三岁娇躯和三十岁壮汉掰手腕赢了。越说越自鸣得意,就听衣非雪凉飕飕的训道:“有勇无谋,鲁莽冒失, 意气用事。”
“你!”季禾不服,正要辩解,看见明晦兰从后面跟来了,脑子一抽就嚷道,“兰公子你看他!”
还委屈巴巴的告起状了。
衣非雪心说你跟明晦兰告个屁状?莫名其妙。
明晦兰一愣过后,忍俊不禁:“季小公子,衣掌门是为你好。”
“啊?”把他一顿臭骂还为他好?
“少年血性,无惧无畏,鲁莽冒失又如何?季家人没有一个怂包!”
衣非雪嗤笑一声:“你的少年血性就是旁人随便一激将,就脑子发热的去送死。”
季禾嘀咕道:“总比贪生怕死好。”
衣非雪:“贪生怕死又如何,不怕死还活着作甚?”
季禾当场被他理直气壮承认怕死的操作惊呆。
但下一秒季禾想到了,若衣非雪不怕死,又怎能活到今日?
怕死,不丢人。
衣非雪道:“你可有想过,你死了,被季无涯霍霍的不成样子的季家怎么办?声名狼藉的季氏一族谁来重振荣光?”
“知道周老先生无畏生死,却一想到养济院就牵肠挂肚是为什么吗?”
季禾怔住。
衣非雪眸光深邃刻骨:“你曾问我,该怎么当好一派掌门。季小公子,我首先送你两个字,责任。”
季禾身子一震。
明晦兰望向衣非雪的背影,少年长发如泼墨垂落在腿弯,身姿高挑而修长,腰线细而流畅,背后蝴蝶骨的轮廓在面料下若隐若现。
这个年仅十六岁就继任掌门,肩负起衣氏一族的少年,从外表来看甚至有些单薄,可他站在那里就是一道伟岸的风景线,安如磐石,石赤不夺。
季禾握紧拳,正视着衣非雪说:“我明白了。”
衣非雪似是满意了,朝前方努努嘴:“去吧,破阵。”
季禾:“???”
不是骂他不知天高地厚赶着送死吗?
季禾实在跟不上朝令夕改的衣掌门,回头求助明晦兰。
结果兰公子也跟他一块犯神经。
季禾一边嘀咕莫名其妙,一边又不敢不遵,寻思着死就死吧,召出本命法器“”,凌空而上!
他不得不承认衣非雪骂得对,他才触及回溯阵最内层的结界,就感觉那结界仿佛活过来一般,疯狂的吸食他体内灵力,顷刻间力不从心。他试图退开,却发现自己根本拔不出来,由怨念形成的结界如吸血虫般咬着他,进退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结界上的吸力猛地断开,那些怨念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季禾抓住时机猛一发力,失去怨念的内层结界不堪一击!
“这……”季禾不可思议的看向衣非雪,“你是怎么?”
衣非雪把制胜法宝扔给他:“拿去。”
季禾这一看,震惊的瞳孔紧缩。
镇魂幡?!
明晦兰有些意外:“你居然……你不出这个风头?”
衣非雪没说话,只让季禾别愣着,速速破阵。
拿去破了回溯大阵,拯救阵中修士,重振季家声誉。
明晦兰恍然,失笑道:“你这位师父的见面礼,果然非同凡响。”
一送就送个这么大的,普天之下还有谁人能及?该说不说,不愧是衣掌门的派头。
衣掌门漫不经心道:“镇魂幡本来就是季家的法宝。”
“那不也得被你送到眼前?”明晦兰面上笑意更浓,“否则,镇魂幡已经进了木宗藏宝库了。”
季禾迟了良久,用力握住镇魂幡。
有镇魂幡这个天造地设的克星在,回溯古阵形同虚设。
铺天盖地的怨念化为乌有,残魂尽数被镇压,大阵分崩离析,眼前所见景致如同泡了水的书画,晕染成模糊一团后,彻底消散。
他们就站在环琅城外,上阳道旁。
*
从衣非雪拿出镇魂幡时,明晦兰就敏锐的注意到了——镇魂幡变化之大,已经不再是邪煞凶器了。
季禾从远处回来:“这个里面……”
没有凶煞鬼气,没有阴魂嘶嚎。只剩下浑厚的、纯正的安魂之息。
被季无涯篡改的法宝,恢复了它本质的样子。
“你是怎么弄得?”季禾问完也自己猜出个七七八八。
衣非雪最擅长对付邪祟鬼魅,镇魂幡中的亡魂不离其宗,自然对衣非雪三跪九叩俯首称臣。
成为幡中鬼,不能超度,不入轮回。
只好送它们早死早解脱。
衣非雪一直将镇魂幡放在灵台内“净化”。
季禾想说太惊人了,这他妈也行?
衣非雪究竟还有多少逆天的本领是他望尘莫及的?!!
衣非雪表情平淡,语气透着可惜:“镇魂幡受污染太严重,已经不似最初时的威力。”
季禾细细摩挲着镇派之宝:“季家祖上得天赐福,觅得此宝,可我爷爷却……将它活活作践成了邪物。季家辜负了它,也是预示着缘分尽了,季家已经不配再拥有它了。”
“既然是你将它返璞归真……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法器有灵,衣非雪,它是你的了。”
季禾说着,郑重的把镇魂幡交给衣非雪。
衣非雪措手不及,难得呆住。
明晦兰也刮目相看:“季小公子,你当真舍得?”
季禾看都没再看一眼世人必争的至宝:“没什么舍不得的。我季家凌驾众仙门之上,位列中土四世家前沿,可不是靠一两件法器的!”
季禾眉宇间神采飞扬:“衣家不就两手空空么!”
明晦兰失笑。
谁说衣家两手空空,衣家引以为傲的镇派之宝,不就搁这儿站着么!
远处传来人声。
衣非雪将镇魂幡收入灵台,众人离老远就嚷嚷:“破阵了破阵了,是谁破的阵?”
季禾翻白眼:“还用问吗,当然是衣非雪了。”
“我就知道是衣掌门哈哈哈,关键时刻,还得是您力挽狂澜!”
“衣掌门功高卓著,垂范百世啊!”
后面过来的徐甘来脸色十分复杂,既因为化险为夷而庆幸,又因为拯救大家的英雄又是他衣非雪而不是滋味——怎么哪都有你,不够你出风头的。
徐甘来脑筋转得极快,忽然挤出众人朝衣非雪屁颠屁颠的恭维起来。
衣非雪心说这人变脸变得真快,又冒出什么鬼主意了?
徐甘来说完场面话,终于进入正题:“既然千钧老妖是冲魔龙来的,我看这样吧,将龙骨龙魂什么的分开保管,大家更持一件,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嘛!”
众人恍然大悟,衣非雪也由衷的鼓掌。
我嘞我嘞,这理由简直天衣无缝,无可挑剔啊!
连一贯巧舌如簧的明晦兰都不禁称绝。
这回不是大家抢夺宝物,而是为了苍生,为了抵御千钧的不轨之心,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如果衣非雪再吃独食,那就是他妄自尊大,自私自利到置苍生于不顾了。
不愧是你徐甘来。
衣非雪正要冷嘲热讽,明晦兰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实在让在下敬服。”
众人连同衣非雪一并看向明晦兰,只见他满面哀容,目光深切刻骨:“诸位以身犯险,奋不顾身,即便被千钧老妖找上府邸,屠尽满!门!也在所不惜,将个人和家族、师门的生死一并置之度外,当真可歌可泣!”
众人如遭雷劈。
衣非雪:“……”
亲身经历过满门被灭、无家可归的明晦兰神色哀愁,诶,不提也罢。
“那个,在下资质平庸,连御器都时灵时不灵,就不添乱了,你们请。”
“呃……在下怕是也难以胜任,还是徐掌门请吧!”
徐甘来脸色当场蕉绿蕉绿的。
人人垂涎的魔龙,现在变成了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废话,再好的宝贝也得有命享受啊!
衣非雪静静看明晦兰表演,必须得说,这是他虚伪的最让衣掌门舒服的一次。
风思君搀着周老赶来,也必须得说,风掌门医术高明,奄奄一息的老人家一扭脸功夫就活蹦乱跳了。还没走近就先喊人,还嫌风思君腿脚慢,自己哼哧哼哧跌跌撞撞的走,一把抓住衣非雪肩膀,呼哧带喘道:“我,我活,活着了,你,你得出资,君子,驷马……”
衣非雪让八旬老头把气喘匀了再说话。
周老平复下心跳,他又怎会不知,衣非雪那话就是激发他活着的冲劲儿。假如他真的一命呜呼,衣非雪也绝不会真的不闻不顾,至少会把他的尸骨带回去给孩子们哭灵。
周老真诚的说:“有机会来周家,孩子们都想见见你。”
衣非雪眉毛一扬,嗤笑道:“老先生都说我什么坏话了?关于衣家那个挥金无度,穷奢极欲的败家子掌门?”
“……”周老干咳一声,无奈笑骂,“你这孩子,又记仇,又斤斤计较!”
周老敛起玩笑,神色认真:“因为孩子们都知道,你衣非雪是环琅的救世主,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或许连衣非雪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瞬间他的容色有多温柔。
而近在咫尺的周老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点,就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生生打断。
“小心!!”周老几乎喊破音。
衣非雪转身的刹那,杀招已至!
他来不及还手,但来得及闪避,可若他躲开了,身后的周老先生必死无疑!
衣非雪一动未动,调动全身灵力护体,接下那足以平山填海的一招。
衣非雪有自信能接住,猝不及防的众人也有自信,站在远处脸色大变的明晦兰更有自信。
可当两道灵力如惊涛骇浪般冲击时,衣非雪竟诡异的不堪一击?!
季禾大骇:“怎么会……”
衣非雪那摧枯拉朽的灵力在对方的攻势下,脆弱的宛如螳臂当车,瞬间再无还手之力,杀招灭顶似的呼啸而来!
风思君瞳孔巨震:“非雪!”
并未出现元神俱灭的一幕。
只见自衣非雪心窝处涌出一团流光,威势惊骇,凝结成坚不可摧的光盾将衣非雪囫囵护在里面。
众人瞠目结舌,衣非雪被余威震的后跌几步,下意识捂住胸口。
那里是……
护心鳞?!!
他分明将护心鳞给明晦兰了,明晦兰是什么时候……
趁他五感减弱的时候!
衣非雪余光望去,看见远处兰公子比厉鬼还惨白的脸色:“清客!”
衣非雪一时不知该怪明晦兰擅作主张,还是该谢他多此一举。明明自己弱的一笔,还自以为是的操心本掌门!
却若非如此,刚才那一下,他不死也得重伤。
“衣掌门,你没事吧?”周老心脏差点吓裂了。
若经历过季无涯摄魂阵的修士定能看出端倪,衣非雪这次掉链子,就跟当时攻阵眼时出状况一模一样,又是“不争气”的魂魄作祟!
衣非雪看向偷袭之人,是一个傀儡。
就和被木剑陈炼成傀儡的明隐竹一样,同一品种的傀儡。
周老怒不可遏:“藏头露尾的千钧老妖,有胆子出来!”
刚才那招就是千钧使出来的,区区傀儡还没这么强的修为。衣非雪没动手,风思君和季禾联手就把傀儡拆吧了。
仿佛被周老激将到,千钧真的现身出来了。
百年前的人物,无人见过其面目,就算见过也面目全非,被扶曦尊者诛的神魂俱灭后,临时找的“驱壳”肯定差些意思。
千钧身披黑袍,巨大的兜帽将脸遮住一半,露出来的下颚上没有皮肉,是森森白骨。
鬼修?!
衣非雪神魂激荡,不知为何感到一阵难受的窒息。
忽然身边人影一闪:“清客。”
衣非雪神色大变,怒目瞪着明晦兰:“你过来干什么!”
黑袍下的人嗓音轻柔,和他恶鬼森森的外表天壤之别:“把龙骨和龙魂交出来。”
衣非雪强忍疼痛,感觉到对方释放出元神朝自己的灵台侵犯,他狞笑一下,非但不退,更嚣张的以元神反击过去!
魂魄撕裂般的痛处灭顶而来,灵台震荡,喉咙中顿时涌出一股腥甜,衣非雪眼前一黑,第一反应是想——剩余的灵力足够把明晦兰送走了!
突然,手腕被明晦兰不容抗拒的抓住。
一股清冽醇厚的灵力自腕脉涌入体内!
衣非雪以为出现幻觉了。
被他元神反击暂退的千钧,喘口气后杀气毕露:“找死!”
衣非雪:“明——”
纯澈的白色挡住视线。
明晦兰左手搂住衣非雪的腰,将摇摇欲坠的少年揽入怀中;右手虚空一握,法器归尘剑气纵横,同那正面殊死一搏!
轰鸣之音震耳欲聋,灵光冲击,将天幕晃得亮如白昼!
明晦兰目光沉凉如冰,澎湃的灵力充斥在天地间,衣摆生波,傲立云巅。
衣非雪一口血呛出来。
第39章 第 39 章 小两口吵吵闹闹很正常……
“清客?!”明晦兰大惊失色, 被衣非雪一把推开。
当天地恢复光泽,千钧消失不见了。
当然不是被明晦兰震天动地的一剑干死了,而是见此子恐怖如斯, 暂时讨不到好,撤了。
说撤就撤,十分识时务。
但还是不甘心的扔下一道法阵才走的。
不知名的阵, 将整个上阳道都圈了起来。
明晦兰回手抓住衣非雪, 宛如烤过火的铁钳,是不容抗拒的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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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衣非雪驾风而落,不染纤尘的足尖触地, 掀起飘逸仙风。
清风朗月,芝兰玉树。
宛如天神降临。
猎风如刀割, 刮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衣非雪还真有种被扇耳光的感觉。
尽管在场众人都被最废的人“啪啪打脸”,但是不一样, 衣非雪觉得自己不一样。
自诩聪敏过人,高人一等, 却始终在被当猴耍。
衣非雪灵台震荡, 丹田如被剖了似的,疼痛剧烈。
站都快站不稳了,更没力气说话。
有人扶了他一把,是季禾。
衣非雪心想这便宜徒弟真没白教,不仅抛下华丽登场的偶像没管,还跑过来扶他, 更帮他问道:“兰公子,你不是修为尽毁吗?”
是啊,不是修为尽失么?
众人陆陆续续反应过来。
风思君先问道:“明晦兰,你是何时恢复的修为?”
有人惊艳:“太震撼了, 似乎比当年更厉害了。”
有人悚然:“只一招就让千钧老贼败走,太惊人了。”
虽然不关徐甘来的事,但他也有种被戏耍的不爽:“明晦兰,你搞什么名堂?”
“莫非你一直在伪装?”
“不可能!明晦兰的修仙之路早已断送,大家有目共睹,风掌门!”
风思君:“全身灵脉寸断,金丹干涸,这是不可逆的,怎会枯木逢春?”
风思君有种以往认知都被颠覆的气急败坏,他无论如何都不信什么医学奇迹,见鬼还差不多!
看他这么激动,季禾没好意思问是不是误诊了,老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啊。
“莫非是龙珠?”有人看向衣非雪。
风思君真要恼羞成怒了:“他的灵脉就如同被晒干水分的葡萄干,即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让这样的灵脉重新鲜活!除非——”
衣非雪在心里冷嘲一声,除非,明晦兰的灵脉损伤皆是假象!!
不用怀疑,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觉得冤枉,但这个人是明晦兰,再骇人听闻的离谱事情,放到明晦兰身上也会变得合情合理。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个别几人像徐甘来那样嫉贤妒能的,其余都是惊艳交加,欣喜欲狂。
他们都是满脸的“哇塞王者回归”,只有衣非雪“哇塞”不起来。
另一个天骄涅槃重生了,再无明珠蒙尘之遗憾,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不是吗?
衣非雪掀开薄唇,吐字清晰:“明月从未堕谷,不过是躲到乌云后面韬光养晦去了,是吗?”
明晦兰深深看着他:“抱歉。”
我是要听你说对不起吗?
衣非雪气极反笑。
短短几个瞬间,衣非雪脑中思绪飞转,已编织出了数十种可能,每一种都是步步为营的算计,天衣无缝的布局。
自己也是被利用的一环吗?
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他自以为是的将明晦兰买到手?
他自诩掌控一切,其实不过是明晦兰的引君入瓮。
或许他又小看明晦兰了,这只笑里藏刀的狡猾老狐狸,可能在更久更久之前就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什么龙魂,龙骨,护心鳞,甚至女娲泪,皆是自作多情的瞎折腾!
他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庇护人家。
就方才那一剑,连千钧都能落败而逃,北域三宗加起来都不是他兰公子的对手吧!
很好很好,你最厉害。
天生圣体,天选之子,在谈笑风生间运筹帷幄,所有人皆是你的手下败将!
他沾沾自喜的拿人家当奴隶,要看宿敌笑话,其实他自己就是个笑话。
衣非雪脑中杂乱,识海翻腾,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明察秋毫。
他被欺骗、利用、戏弄烧毁了所有理智,胸口宛如有一团烈火在焚烧,顺着食道,灼的喉咙生疼。
衣非雪的眸光一寸一寸凌迟着明晦兰:“滚!”
声音虽沙哑,但冷冽逼人。
恨之入骨。
明晦兰没有往刀口上撞,只说:“你且等我。”
然后看向风思君:“有劳。”
归尘出鞘,霜寒剑气铺天盖地,煞白一片。
万剑朝宗,顷刻间荡平笼罩在上阳道的法阵!
明晦兰以元神御剑,宛如流星划过天痕,转瞬不见。
*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衣非雪叫了一声明晦兰,没有回应。
他有点急了,再叫一声,终于传来明晦兰的应答:“我在。”
他半瞎半聋,闻不到、品不出、摸不着,心急如焚:“别乱跑!”
“放心吧,我就在这里。”
忽然,视线清明。
未经允许就撞入眼帘的、是明晦兰近在咫尺的面容,他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上,宛如沸水滚烫。
他在心里说,我会护着你的。
“你?”明晦兰噗嗤笑出声,眼中满是戏谑,“保护我?”
梦醒。
衣非雪坐起身,想杀人。
“趁热。”守在床边的风思君道。
衣非雪看了眼环境,他晕死过去后就被风思君带到环琅的客栈。
碗捧在手里,浓黑色的汤药倒映出衣非雪山雨欲来的容色。
风思君说:“三天两夜。”
衣非雪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昏迷的时间:“风掌门回吧,诊金日后奉上。”
风思君的神色僵硬了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
妹妹逝世后,他将所有哀痛尽数迁怒在衣非雪身上,又陷入“不让妹妹嫁给衣泊就好了”的后悔中难以自拔,导致风衣两家不睦。可说句公道话,衣泊痛失挚爱,衣非雪连母亲一眼都没看见过,他们难道就好受吗?
风思君并非铁石心肠,这么多年了,对衣非雪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的。
他再顽劣,也是妹妹的骨肉。
风思君有心想和外甥亲近亲近,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况且衣非雪也不给他深思熟虑的机会。
衣掌门正处在气头上,懂得都懂。
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触他霉头!
周老因为有急事先走了,托风思君给衣非雪带好。
倒是季禾一直没走。
在城门口和风思君分道扬镳后,衣非雪跟季禾顺路,就结伴而行了。
风思君:“衣清客。”
衣非雪回头,就见风思君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说道:“走吧。”
衣非雪叫上季禾走,季禾偷偷往后瞄了眼,发现风思君正目送着他们。
季禾:“你舅舅是不是有话想说啊?”
衣非雪敛回余光,半笑不笑:“谁知道呢。”
临近寒亭,季禾热情的邀请衣非雪去季家玩,转头却见衣非雪在出神,顺着他视线看去,哦!想吃糖炒栗子了?
季禾屁颠屁颠去买一筐。
递给衣非雪时,他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直觉告诉季禾,必须立刻马上赶紧把板栗拿走,越远越好,否则小命难保。
看来衣非雪对糖炒栗子深恶痛绝,以后别买了。
季禾知道衣非雪心情不好,想开导开导:“兰公子走了之后就没消息了,你要去找他吗?”
精准踩雷。
衣非雪在极度不爽的时候,面色反而云开雨霁:“快过年了,先回家。”
季禾明白,就是过完年再找。
衣非雪在心里森森的冷笑。
右手轻轻摩挲左手腕上戴着的相思扣。
当然得找,不管明晦兰去了哪里,活见人死见尸。
活的,那就宰了他!
死的,那就刨出来鞭尸!!
季禾唇齿留香:“软糯香甜,真不来一颗?”
衣非雪一巴掌把季禾扇回寒亭。
*
无心闲逛,目标明确,衣非雪御器回到景阳。
回溯阵一事早已在灵墟大陆传开,衣非雪这一路走来,关于明晦兰“东山再起”的话题不断,各方修士讨论激烈,各执一词。
有说明晦兰洪福齐天,自有奇遇,定是弄到了什么堪比女娲泪的奇珍异宝。
也有说明晦兰是被风家人治好的,不过风思君第一个出来辟谣。
更有说明晦兰得天庇佑,是医学奇迹,不用大夫也不用灵宝,自己嘎嘣一下就好了。
只有一小部分人说,明晦兰是欺上瞒下,装模作样,其实压根儿就没伤没病——最初时,衣非雪也是这么想的。
他一半气明晦兰处心积虑的欺骗和利用,一半恨自己的有眼无珠不识真假。
但事后冷静下来,衣非雪绝不信自己会有眼无珠到这种程度——很多次试探明晦兰的修为,灵脉俱损,金丹枯竭,这若是障眼法,那衣非雪直接自戳双目得了!
眼睛没用捐给别人吧。
若明晦兰的伤病是真的,那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自己治好的?
衣非雪直接回家,一回家就冲进藏书阁。
衣家的藏书阁共有九层楼,揽尽整个灵虚大陆上下几万年的古籍杂书。衣非雪把门一关,将自己淹死在书海里。
不知看了多久,衣非雪腰酸脖子疼,照例使唤奴隶:“明晦兰,捏肩。”
脱口而出后,衣非雪愣住。
却真有双手按上他的肩膀,衣非雪余光一瞧,是多福。
“少爷,您都把自己关在藏书阁七天七夜了。”多福的手法极好,力道适中,松弛有度。
衣非雪稍微解乏,继续翻书。
多福的太爷爷就在衣家做奴仆,是地地道道的家生奴,十岁前在庄子上种植灵稻,风念容去避暑时瞧他机灵,便将多福带回衣家,也就是那个时候教多福做花生酥的。
多福天天盼着夫人平安诞下小少爷,后来衣非雪出生,他就一直少爷少爷的叫,也一直没改口。
衣非雪又不分昼夜的找书看书,又又不知过了几天,多福来报说:“少爷,风家来送年礼了。”
衣非雪这才想起今夕何夕,起身时双腿发麻,差点跪了。
走出藏书阁,满门的奴仆早照旧布置起来了,挂红灯笼,贴窗花,年味甚浓。
多福在后面说:“少爷,小奴帮您梳妆吧,当心绊脚。”
衣非雪后知后觉的低头看,好久没梳理,长发已经拖地了。
他还寻思脑袋咋这么沉呢!
先去暖阁坐下梳头,多福先摘去玉簪,将长发散开,满眼惊奇道:“这条发带真好看,少爷何时弄来的?”
衣非雪脸色一沉,一把夺来扔桌上,莹白的指尖索绕着青丝绕,时刻准备把它绞烂!
多福心疼死了:“少爷,真的好好看。”
算了。
东西又没错。
衣非雪让多福拿去放好:“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多福赶紧收好逃过一劫的发带。
衣非雪去前殿时,发现来送年礼的不止风家人,还有季家人,还是季禾亲自来的。
衣非雪很意外:“稀客。”
季禾郑重其事的咳嗽一声:“中土四世家,同气连枝,就该多走动走动。”
逢年过节,朋友之间尚且需要送礼,更何况衣非雪咋说也算他半个老师——虽然羞于言表。
季禾可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少年!
多福对礼单的时候,季禾小声问衣非雪:“明晦兰回来了吗?”
当时明晦兰那句“你且等我”,季禾离得近,听得倍儿清。
衣非雪没说话,季禾了然:“他神神秘秘的去哪儿了?这么多天,一点消息踪迹就没有。”
人怕出名猪怕壮,明晦兰什么名气?走哪儿都万众瞩目,却能做到销声匿迹,音信全无。
季禾道:“他要是回来了,你可别再被他花言巧语给骗了,必须得用青丝绕捆起来严刑逼供!”
衣非雪以为自己听错了:“?”
季禾目光炯炯,表情肃穆,十分认真。
并且愤愤不平,统一战线,严惩骗子。
啊?
若记忆没出现偏差,季小公子好像是明晦兰多年的、誓死忠诚的、坚定不移的、崇拜到刻骨铭心的迷弟吧?
脱迷回踩?
风潇听了一耳朵,无奈道:“季小公子,别乱出主意。”
季禾不服气:“明晦兰分明有修为在,却骗衣非雪弱不禁风,不该教训吗?”
风潇好笑道:“你不是明晦兰那边的吗?”
季禾:“我就事论事,才不会徇私偏袒,这事本来就是明晦兰不对。”
了解到事情来龙去脉的风潇沉吟片刻,道:“或许他有苦衷。”
什么苦衷?如果暴露修为就会被撵走,撵走就不能跟在衣非雪身边当奴隶了,这就是苦衷?
你自己听听有逻辑吗?
季禾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风潇汗颜。
衣非雪有点想笑。
这个世界好魔幻。
明晦兰的迷弟为他打抱不平,他的表哥则在为明晦兰当和事老。
季禾跟风潇话不投机,走了。
多福将风家的年礼登记在册,风潇把衣非雪叫到一边,递了个锦盒过来。
“千年培元参,我爹让我给你的。”
培元参,强健元神的奇宝,百年已是珍品。
风潇说:“别太气自己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偏偏衣非雪听得懂。
他表哥还是了解他脾性的。
跟他恨明晦兰的欺骗相比,他更恨自己不争气。
与其埋怨明晦兰狡猾,不如责备自己愚蠢,看不穿对方的阴谋诡计。
衣非雪从来不怪路不平,就怪自己不行。
难怪当时告诉明晦兰“你废了”的时候,他能笑着说出释然的话。
之后无数次试探明晦兰,明晦兰都心如止水,洒脱自如。
不出所料的冠冕堂皇,惺惺作态。
也是奇怪,他明明无时无刻不再怀疑明晦兰的虚伪,现在不过是“不出所料”而已,又何必气急败坏呢?
衣非雪自嘲的笑,因为自己蠢!嘴上怀疑,心里却偏帮偏信。
风潇留下几句叮咛。
景阳是四大古城之一,又有赫赫衣家坐落于此,城内繁华喧嚷,青牛白马七香车,极尽昌盛。
风潇闲来无事逛街,刚巧看见季禾,季禾也看见他了。
季禾还记着方才的话不投机,懒得跟风潇打交道,风潇性格使然,随性不计较,旧事重提。季禾见状,干脆跟他掰扯掰扯孰是孰非。
风潇语重心长的说:“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季禾被弄得有点懵:“啊?”
风潇还是说的直白点:“小两口吵吵闹闹很正常,外人别干涉太多,顺其自然就好。”
季禾更懵:“什么啊,我跟你说衣非雪和明晦兰,你说什么小两口,谁家小两口?”
风潇:“……”
诶,算了,再直白就没法说了,因为他也脸红。
*
送走访客,衣非雪又又又回藏书阁了。
他坐在地上,四周全是堆积成山的古卷,捡起这本扔掉那本,翻了不知道多少本,看的衣非雪眼花都快不识字了。
他单手支颐,拄着书山打哈欠,余光不经意间撇到书柜最内角。
衣非雪鬼使神差的挥手召来。
全是灰,破破烂烂的,竹简底部都腐烂发霉了。
想起来了,这本破书他九岁那年看过。
虽然内容很震撼,但因为派不上用场,所以就淡忘了。
书中记载着一门功法,据传修炼成能天下无敌,凌驾众生之巅。
但它有个狗见了都摇头的弊端,它弑主。
修炼的过程极端艰难和痛苦,每次境界突破都会给主人自毁一般的反噬,如同挨上千刀万剐的雷劫,通俗点讲,涅槃祈反噬,比雷劫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能连过六次反噬,就相当于渡了一半飞升劫。
那可是让全天下修士临门一脚登仙路、千年修为一场空的飞升劫!
这大罪遭的?
九岁的衣非雪瞬间兴趣全无,对这破书嗤之以鼻。
这玩意儿疯批起来连自己都杀,那么多震古烁今代代相传的功法秘术都学不过来呢,谁练这破玩意?
谁练谁缺心眼!
记得好像叫……
涅槃祈。
衣非雪边想边下意识翻开古卷。
忽然,有风起,吹得蜡烛火苗不安的窜动。
衣非雪目光一凝,只听门外传来“咚咚咚”三声敲门,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独属于某个奴隶卑微虔诚的请示。
衣非雪嗓音清冷,波澜不惊:“进。”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
阴鸷的肃杀之气瞬间充斥整座藏书阁!!青丝绕从灵台爆发而出,呈癫狂之势朝明晦兰铺天盖地的绞杀!
第40章 第 40 章 将衣非雪抱得更紧,少年……
清冽白光冲天而起, 凝成固若金汤的结界抵挡惊涛骇浪般的杀招!
刹那间罡风肆意,摧枯拉朽。
两股足以震天裂地的灵力强势冲击,空间龟裂, 整座藏书阁不堪负荷!
满屋书页翻飞,贯穿九层楼,数十万藏书铺天盖地, 一片狼藉!
明晦兰敛回内息, 看着堪称壮观的“满室飘雪”,道:“衣家藏书阁,囊括灵墟大陆数万年的古籍经卷, 就算要打也换个地方吧。”
衣非雪森森狞笑道:“你还有闲情逸致心疼书?”
明晦兰说:“是心疼衣家产业。”
衣非雪气笑了。
还有脸说?!
为了买明晦兰,整整五十五座金库, 半数家产,全他娘的喂了狗了!!
哦对对对, 你明晦兰是故意提这茬羞辱我呢吧?
看呐,现成的大冤种, 活脱脱的白痴。
人家明晦兰略施小计就搞掉宿敌一半家产!傻了吧唧的宿敌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被算计了还把自己感动的稀里哗啦。
衣非雪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在发狂:“回来的正好!”
不后悔,不委屈,没必要。
因为把姓明的炖成一锅汤喝了,大补,他奶奶的一点不亏!
青丝绕再次爆出,层层叠叠将整个藏书阁织成天罗地网, 无处可逃!
明晦兰无可奈何:“清客,你听我说。”
衣非雪只想宰了他:“不听!”
明晦兰:“非雪。”
衣非雪怒不可遏:“谁允许你叫我名字!”
噼里啪啦、嘁哩喀喳、丁零当啷、叽里呱啦、滴里嘟噜,藏书阁承受了太多。
他们一个追杀,一个躲避, 从一楼到九楼,再从九楼摔到一楼。
他追,他逃。
他不逃了,转身召出归尘,因为再不动手,他真的会变成几万块均等大小切口整齐的碎尸。
剑气如虹,寒冽逼人,却并无杀意。
衣非雪一击不成,心里冷笑连连。
看这剑势,比当年决斗时的能耐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这修为,在整个灵墟大陆都能横着走,能和他较量比拼的人,十根手指数得过来!
还装什么弱不禁风的凡人,凡你奶奶个人!
骗子!!
衣非雪已经在想是麻辣爆炒明晦兰,还是菌菇煲明晦兰,撒点孜然烤了吃也是不错的。
明晦兰八成猜到衣非雪满肚子腹诽在嚷嚷什么,想解释,但盛怒之下的衣掌门可不好惹。青丝绕如同狂风骤雨,密密麻麻,稍有不慎就会被戳成筛子。
留给明晦兰的退路不多了,他朝后面看了眼:“非雪。”
你现在跪地叫祖宗也没用!
衣非雪手臂一甩,刹那间千丝万缕逆风而上!
全家灭门称他心意,天骄堕落也不过是假象,所以兰公子当然不会悲春伤秋,怨天尤人。
人家精着呢!
该死的黑芝麻汤圆!
咦?
黑芝麻汤圆受伤了?
明晦兰素色的白衫底边染着血污。
衣非雪错愕,连波涛汹涌的攻势都暂停了。
这可不是他打的!
终于得到喘气机会的明晦兰,来不及说别的,本能安抚道:“这不是我的血。”
衣非雪差点笑掉大牙:“你以为我是在担心你?”
有句话明晦兰说得对,要打换个地方打,比如万里不归原,他家藏书阁金贵着呢!
衣非雪收回青丝绕,冷笑:“光风霁月的兰公子,这几天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好事去了?”
明晦兰道:“杀千钧。”
衣非雪措手不及,愣住。
当时明晦兰心急火燎的,走的那么着急,原来是赶着追杀千钧?
衣非雪笃定道:“千钧死了?”
明晦兰点头,又摇头:“我所杀死的,只是他的分身。”
狡兔三窟,千钧也是懂得不能把鸡蛋放一个篮子的道理。
毕竟是从残识一点点修炼回来的,修为不足全盛时期的百分之一,敢堂而皇之的现身,要么足够自信,要么就是有诈。
不过毕竟是明晦兰,就算只是分身之一,也会睚眦必报的伤及千钧本体。
也就是说,老狐狸精暂时不能嘚瑟了。
明晦兰将剑收回灵台,趁着衣非雪发懵走近两步,道:“抱歉。”
衣非雪心里窝火:“又道什么歉,我需要你道歉?”
明晦兰有些赧然的笑笑:“我道歉,不是因为瞒着你而道歉。”
想起当时的险境,即便他事先将护心鳞藏给衣非雪,却还是差点……
明晦兰活到今天,见惯了鲜血,非但不怕,反而有种上瘾的刺激感。
可衣非雪的鲜血不同,那么殷红刺目,剜的他眼睛血肉模糊。
他只说了声抱歉。
抱歉,没能保护好你。
所以他对风思君说声有劳,就一剑破了法阵,寻着千钧微弱的气息足足追杀了半个月。
衣非雪不知道明晦兰在想什么,但却能从他不加掩饰的脸色上,猜出个七七八八。
明晦兰想保护他?!
衣非雪心有些乱,从小到大除了父亲,没人保护他。
更是从十岁起,他被迫学会了自己保护自己。
直到今天,他已然忘了被人保护是种什么感觉了。
说实话,衣非雪不喜欢这种感觉。
被保护就会依赖,依赖就会变得懦弱。
尤其是这个要保护他的人,还是本该不共戴天的宿敌。
衣非雪自认受到了奇耻大辱:“本掌门用你出头吗?”
猛然想起什么,衣非雪更是怒火中烧:“魔龙也是你屠的?”
明晦兰没说话,就是默认。
衣非雪急火攻心,他没再放青丝绕,直接伸手抓住明晦兰的衣领:“什么意思?本掌门对付不了魔龙,需要你暗中相助,把菜做现成的端给我,显着你了?!”
还担心他来不及赶到,化名“无名”用阵拖住屠龙大队,真是用心良苦啊!
明晦兰目光深深:“衣掌门不也杀了冲我来的郎宗弟子。”
衣非雪真恨不得穿越时空给多管闲事的自己一巴掌。
“是啊,兰公子就算装柔弱,也能化险为夷。”
明晦兰听出来衣非雪是在拿徐故王追那件事阴阳怪气。
“你因为我被绊住脚,险些错失魔龙,我自然要投桃报李。”明晦兰垂眸浅笑,“况且屠龙也是我的目标,我需要龙魂。”
明晦兰现在好胳膊好腿的,要龙魂除了卖钱,没其他用。
只有某个魂魄不全的人迫切需要。
衣非雪目光如刀,将不知好歹四个字彰显的淋淋尽致。
无论如何,明晦兰也是理亏。
他嗓音放的柔缓,带了些讨好:“你可愿相信,我只是瞒你,并未骗你。”
衣非雪嗤笑道:“你全身上下,应该舌头最鲜美。”
明晦兰被满满的恶意怼的哑口无言:“……”
“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你自己。”明晦兰语重心长的说,“你反复试我那么多次,我再善于伪装,也难逃你的法眼啊。”
恭维的哄。
衣非雪还真吃这套。
况且这话和他心里所想不谋而合,正是因为相信自己,所以才在藏书阁翻了半个月的书。
衣非雪伸手一召,愣是从一片狼藉中精准的翻出竹简,直接甩明晦兰脸上:“涅槃祈?”
明晦兰眼睛亮了亮。
他自己博学广知,也欣然衣非雪的通晓古今,涅槃祈太过冷门,早已不为世人所知。
涅槃祈是上古秘术,源自西疆,最后一次被世人说起,全赖千钧老妖。
传闻涅槃祈盖世无双,若练成此功,可得天下。从前将信将疑,如今亲眼见证明晦兰的突飞猛进,可见传闻不假,而千钧老妖焉能不动心。
小时候衣非雪就想,这玩意儿谁练谁缺心眼。
看吧,一来来俩。
一号缺心眼,千钧老妖。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修炼涅槃祈,可才过第一次反噬就丢掉半条命,疼的千钧老妖都想放弃了,但为了“灵墟大陆横着走”咬牙坚持。然后第二次反噬,比前一次强了十倍,千钧老妖差点灰飞烟灭了,终于老实。
二号缺心眼,明晦兰。
衣非雪不知道他从何时练的,也不知练到什么境界,就凭他震天撼地晃得天地失辉的一剑,涅槃祈已经不低于五层了。
也就是说,明晦兰至少被反噬过五次。
不失为一代枭雄的千钧,尚且一次屁滚尿流,两次就缴械投降。
而明晦兰只是一个人,远没有千钧身为妖族生下来就铜皮铁骨的先天条件,却能挨过一次次千锤百炼,熬过神魂俱焚的非人折磨。
书上着重强调过,涅槃祈的反噬只能硬扛,没别的办法。
要的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全身修为死扛功法反噬,炼筋淬骨,从而破茧化蝶,涅槃重生!
衣非雪很难不被震撼,甚至感到惊悚。
明晦兰总是端着温润如玉的松弛感,与世无争,闲云野鹤,那双素白的手也仿佛只是用来推捻佛珠,丹青烹茶。
任谁也不会想到,他竟有胆子有魄力,更有坚不可摧的意志力去战胜涅槃祈。
他以为明晦兰足够疯批,没想到还是小看了,当真是不疯魔不成活。
从来只对别人狠对自己无比珍惜怜爱的衣非雪,遇到对别人狠对自己更尼玛狠的明晦兰,真是甘拜下风!
衣非雪没有问明晦兰反噬过多少次。
这种罕见功法的强弱是修士的隐私,不成文的规矩。就像同僚之间打听俸禄,很冒犯,很无礼。
明晦兰将竹简轻轻放桌上,道:“我受涅槃祈反噬,身负重伤,幸好有你收留庇护,否则前景凶险,生死难料。”
“我曾和人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这是实话。倘若你不将我买走,我羊入虎口,必死无疑。”
当时跟衣非雪竞价的修士有好几个,各个财大气粗势在必得,否则也不会叫出五十五座金库这样的天价。
就算那些人不知道明晦兰天生圣体的可贵之处,也必然觊觎明宗法宝,把人带回去老虎凳辣椒水的伺候,折磨到死也是显而易见的。
衣非雪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纯粹当耳旁风。
他神色冷淡,似笑非笑:“兰公子谦虚了,你外宽内深,足智多谋,从来都是别人被你算计的体无完肤,就算你身陷险境,也不过是你的请君入瓮。”
衣掌门偏激刻薄起来简直六亲不认,一向如鱼得水的明晦兰有些焦头烂额。
可如果易地而处,明晦兰也不敢保证自己宽宏大量。
明晦兰还想说,被耐心告罄的衣非雪喝道:“滚。”
没有上一个“滚”恨之入骨,但远远不到既往不咎的程度,距离和好如初更是如同飞升那么远。
衣非雪厌道:“我今天乏了,改日新仇旧账一起算,洗干净脖子等着。”
明晦兰垂眸敛目:“好。”
然后掌心一翻,一个油纸袋被从乾坤袋取出来。
里面装着炒花生。
衣非雪一下子呆住。
明晦兰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风尘仆仆的回来连衣裳都没空换,一边绞尽脑汁想怎么解释前因后果才能得到原谅,一边还不忘买他最爱吃的东西来讨好。
衣非雪冷着脸瞪人。
就会拿花生来哄我。
真当本掌门是三岁小孩吗,给点好吃的就不气了?
明晦兰剥开花生壳,搓掉花生衣,把焦黄的花生粒喂给衣非雪。
衣非雪沉着面容,冷嘲道:“怎敢劳烦兰公子伺候,我也就趁人之危奴役奴役你,如今兰公子满载归来,飞必冲天,北域三宗都得对您俯首称臣,我哪敢再使唤北域陛下啊!”
明晦兰:“……”
这一番阴阳怪气,听起来倒像是委屈说气话。
明晦兰不由自主的笑了,看向衣非雪额头因气咻咻而微微飘动的碎发,忽上忽下,一跳一跳的,格外可人。
明晦兰道:“衣掌门说哪里话,我可是您花了整整五十五座金库才买到手的奴隶。”
衣非雪如遭雷击。
原来明晦兰知道?!!
是了,这手眼通天的老狐狸知道也不奇怪。
五十五座金库,呵!衣非雪才不承认自己是大冤种,他扬起矜贵的下巴,凤眸挑起冷锐的弧度。
区区五十五座金库罢了,那点小钱对千金楼楼主而言就洒洒水而已,有钱任性,挥霍买开心不行吗?
不怕你挥霍无度,就怕你坐吃山空,假以时日,本掌门拿五百五十五座金库闪瞎你眼睛!
明晦兰看那额头前的碎发实在心痒,目光幽幽:“奴隶是签了卖身契的,哪能说走就走,衣掌门真要做赔本买卖不成?”
衣非雪讥笑一声。
是怕五十五座金库的大价钱传出去,惹世人震撼,被扣上“忘恩负义欠钱不还”的骂名吧?
衣非雪满脸的尖酸刻薄:“高瞻远瞩的兰公子能不给自己留后手?”
明晦兰说的很可怜:“家破人亡,在下确实囊中羞涩,暂无法赎身。”
穷的理直气壮。
你看本掌门信吗?
衣非雪忍住冷笑,改为热嘲:“无妨,兰公子这么德高望重,找个山头立个碑收收徒弟,保证生源不断,拜师礼收到你手软。若嫌这样麻烦,那还有更简单的方法,找个闹市街头挂个牌,上书‘和兰公子握手’,握一次收百两银子,慢是慢了点,但积少成多,总能赚够五十五座金库。”
明晦兰:“……”
明晦兰慢条斯理的掐了道净身咒,衣裳焕然一新,说:“其实还有最简单的方法,于衣掌门你百利而无一害。”
清风掀起刘海儿荡漾,似是被人眼疾手快的撸了一把,又闻幽兰花香扑鼻而来,衣非雪不及反应,就被囫囵淹没。
“你!”衣非雪正要踹人,明晦兰搂住他腰的手指忽然用力,正好按在他腰窝的位置,衣非雪当场腰一软,差点站不住。
这混蛋!衣非雪恼羞成怒,尤其是窥见明晦兰浅灰色瞳孔内玩味的柔光,气的想一掌拍他天灵盖上,偏又一时使不上力气。
真是养虎为患!让奴隶伺候这伺候那,结果自己身上的弱点全被奴隶摸清了!
衣非雪正悔不该当初,就听明晦兰清越的嗓音贴着耳廓响起:“开山收徒也就罢了,后面那项,你真愿意?”
他的微微冰凉的嘴唇,似有若无的蹭到了耳廓。
衣非雪瞬间耳根通红。
人也陷入了怔愣。
他问自己,愿意吗?
看向明晦兰的手,想象它被无数人排着队争先恐后的触碰,玷污。
衣非雪顿时有种剁了全天下染指明晦兰爪子的人——的冲动!
衣非雪冷笑道:“握手而已,又不是卖身。再说了,与我何干?”
明晦兰微微一笑:“真的不在意?”
他右手禁锢着衣非雪的腰,左手抓住衣非雪试图反抗的手腕,成双成对的相思扣耳鬓厮磨,传来清脆吟吟。
衣非雪心魂轻颤:“滚。”
明晦兰非但不滚,反而更凑近了些距离,几乎要撞到衣非雪的鼻尖:“衣掌门忘性好大。你方才让我洗干净脖子,等你来杀,可你上次明明说的是洗涮干净了,等你回来享用。”
衣非雪错愕。
这就是明晦兰说的百利而无一害?
确实,那可是天生圣体的元阳。
不是衣非雪吹,若他能得到,瞬息之间连晋十层境界,直接大圆满坐等飞升也是可能得!
“这么慷慨?”衣非雪吃一堑长一智,根本不会被甜枣迷昏头脑,时刻提防可能落下的巴掌。
明晦兰手臂稍微收力,将衣非雪抱得更紧,少年绝丽的面容也更近了。
明晦兰刻骨的目光一寸一寸勾勒着衣非雪的面庞,落到他红润的嘴唇上流连忘返,没有任何迟疑,既小心又亢奋的吻了上去。
砰!
过年了,定是外面在放烟花。
下一秒,衣非雪猛然意识到不是有人在外面放烟花,而是他脑中炸开了绚丽的烟花。
这一吻,在意料之外,又好似情理之中。
既突兀放肆,又觉得耽搁太久了,或许早在回溯阵中那间破败的小屋子里,就该发生这一幕。
明晦兰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原想浅尝辄止,徐徐渐进,没想到一碰上那两片柔软,竟如同中了魔咒。连涅槃祈都不足动摇分毫的道心,竟什么都顾不得,只想将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胸膛,融入自己的骨血。
明晦兰灼热的呼吸落在衣非雪的耳后:“你说我唇舌最鲜美,尝试过后,可还满意?”【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