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VIP】 …………
回到燕国公府, 元州怕身上血腥味冲到景璟,没有进房,先去了浴房。
洗过澡后, 披上大氅, 却有景璟身边的丫鬟来报:“四少爷来了,夫人叫他在小书房等着,大约有半个时辰了。”
元州点了点头:“告诉夫人先睡, 我可能要晚一些。”
丫鬟离开后,元州却没立即去书房, 而是站在廊下, 看着群星闪烁的夜空静静出了一会儿神,待到夜晚的风吹走杀人激发的亢奋情绪,才轻叹口气, 抬脚去了小书房。
短短两日时间, 元宵已没了无忧无虑之态, 神情、精气皆是颓废、沉重。
“二哥……”元宵嘴唇颤了颤:“为什么会这样?”
元州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其实也不明白。
褚源召他回京, 他带了四五万的兵,当时以为是要清君侧,再顺势推褚源上位。
结果到了京城, 却发现清君侧已经有人做了,是他的叔母,而褚源打的旗号是平叛。
元州没问褚源是不是早就怀疑叔母了, 或者说, 一切是不是都是褚源计划或者推动的。
问这些,也没有意义。
因为,叔母确实逼宫了, 选择和褚源或者说小弟背道而驰的路,还对小弟下了杀手,而他站队褚源,褚源成功了,已经是胜利者了,小弟也皇后位在望,不必再担心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了。
成王败寇,叔母的结局,自然也就注定了……
“我想见阿娘,可是堂伯说他没有办法疏通,也不让我去,可那是阿娘啊。”元宵泪水流下,哀求道:“二哥,你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见见她。”
元州沉默了一下,摇头:“我和大哥今日去见她,她没让我们进门,说她确实要杀了小弟,和我们已经恩断义绝,以后不要再去找她。还说让我们告诉你,若你敢闹着见她,她立马撞死在墙上,让你以后连个全尸都别想看到。”
顿了一下,元州道:“她其实是想保护你。”
又顿了一下,道:“现在的情况,其实不算坏,李云霁揽下了所有罪名,她未必不能活下来……”
元州其实不止懵,不清楚情况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叔母为何要逼宫。
他还心情复杂难言。
叔母是对小弟下了死手的,若不是李云霁看在小弟救临远镇的份上放过一次,小弟机智吞下解毒药逃脱过一次,褚源当时破开密道,到的及时,救下一次,不然小弟铁定命没了。
在这点上,元州无法原谅叔母。
甚至,他对李云霁都起了些感激、怜才之心,并不希望他就此陨落。
但叔母多年照顾他们兄弟,感情上不可谓不深厚,他也没办法完全的去仇恨她。
元州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心情面对元宵,面对这件事。
“那我去求三哥,求他原谅阿娘……”元宵哭道:“二哥,你能不能带我进宫见见三哥,只要他原谅,阿娘就不会死了!”
元州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断然拒绝:“小弟现在身体不好,你不要去打扰他。”
“再者,一个被欺负的人,为何要去原谅欺负他的人。”
况且不是简单的欺负,是要小弟的命。
元宵脸色瞬间惨白,眼泪大颗砸下来,彷徨无助道:“可是,阿娘要是没了,该怎么办?”
元州有心想说些什么。
比如,叔母到底为何,明知道皇权斗争就是你死我活,为何还要掺和?
再比如,既然掺和了,就得做好阖家掉脑袋的心理准备,现在只追究叔母,没有祸及家人,已是开恩,还能怎么办?
但看着元宵担心、害怕、不知所措的模样,到底心疼他,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最终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事情未必就是最坏的结果,你先等等,大哥和二哥会想办法。你这段时间哪里都不要去,老实在家里待着,有消息了我们会通知你。”
…………
元宵没有等元州,他见不到阿娘,担惊受怕,心急如焚。
他在燕国公府试过没用后,就去了勇武侯府,在门前守了十几日,守到了回府的褚洵。
褚洵去追冯显去了,虽是事先计划好了的方案与路线,但为了力求真实,他实打实的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追了一路,因此形象上胡子拉渣,蓬头垢面,脸上也是一脸的疲惫风霜之色。
见到元宵,他没有多意外,但也有话直说:“现在这种情况,你最好别去见她。她为了你好,也不会见你的。”
“可我担心她!”短短十几日,元宵已暴瘦如柴,他的状态不比褚洵好多少,头发脏乱,嘴唇干裂,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像是许久没有好好睡过。
昔日无法无天、肆意嚣张的纨绔,如今眼中含泪,跪在地上,卑微地抓住褚洵的胳膊,犹如抓着救命稻草,祈求道:“求你帮帮我,我不怕死,只想陪她这段时日………褚洵,你应该能理解我的!”
褚洵看着他这般模样,想到自己阿娘离世时,一切都是那么的猝不及防,午夜梦回,他很多时候都在后悔,若是当时能细心一些,能多陪她一些时间……
心底一叹,一把扯起元宵,褚洵道:“她未必会见你,我带你进宫,你去求求大嫂。大嫂出面的话,她或许会与你见上一面。”
…………
夏枢见到元宵的时候,刚试完皇后礼服。
登基大典和封后仪式在即,哪怕他身上还有伤,褚源已命人尽量不要打扰他,所有事务景璟代办,他还是没有真正清闲下来。
该试的礼服,该学的礼仪,该记的流程等等,一样都不少,他都得亲自参与进去。
因此,褚洵带着元宵拜见的时候,他的精神并不算太好,人也有些疲惫。
清楚元宵来是为什么,夏枢是不打算见的,但褚洵一句“可能是最后一面”,让夏枢犹豫了一下,还是屏退左右,宣了他入内。
“三哥,对不起。”元宵跪在地上,未语泪先流,朝夏枢重重磕了一个头,再抬起头时,已经满面泪水:“我阿娘对不起你,我代她向你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他又重重地朝夏枢磕了几个头,趴在地上,如同一个泣着泪,卑微地等着命运最后宣判的可怜之人。
夏枢何曾见过这模样的他。
曾经意气风发、肆意张狂的纨绔少年,期期艾艾,傲娇不已,想要亲近他又不好意思的弟弟,还有故作成熟,想要为他在褚源面前撑场子的小舅子……每一个元宵,都没有今日这般的卑微,仿佛没有脊梁,没有尊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求夏枢一个瞬间的垂怜。
夏枢叹了口气,将头撇向一边:“你没有对不起我,你阿娘也没有对不起我,不用道歉。”
没有对错,也没有谁辜负谁,对不起谁,一切都只是立场不同,成王败寇罢了。
他落难时,长公主的对待方式,已经说明长公主很清醒且做了选择,她并不会因为他是元家的双儿,元州元定的弟弟,就对他手软。
那现在位置调换过来,他同样也不会因为长公主是元宵的阿娘,就对她手软。
无论李云霁是否顶了所有的罪责,长公主都得付出性命。
环境安静下来,除了元宵的哭声,再没别的声音。
良久,元宵的哭声渐消,嗓音嘶哑道:“那你能不能带我见她一面。”
夏枢这才把视线落在他身上,不意外他所求变得那么快,在找到褚洵之前,他应该也找过别人,想来心里已经清楚长公主会有的结局,刚刚道歉也只是在做最后一次挣扎。
不过夏枢直说道:“她不会见你。”
“她会。”元宵忙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执拗道:“她怕连累我才不见我,但若是你带过去的,她就会放心,会见我的。”
夏枢想说她不见你不单是担心连累你,但瞧着元宵通红、渴望的眼睛,想到褚洵说那句话时一闪而逝的沉痛眼神,轻叹一声:“既然你坚持,我就带你走一趟,不过她若不愿见你,你就别再强求,自行释然吧。”
元宵不相信阿娘这个时候会不想见他,自然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随意又急切地应道:“她若不愿见,我自不会强求,亦不会再麻烦三哥,三哥可以放心,请快带我去吧。”
夏枢撑起疲惫的身子,命宫人准备轿撵。
元宵跟在旁边,脚步飞快,眼睛望眼欲穿,恨不得立时就见到阿娘。
他想,等见了阿娘,他就耍赖不走了,要一直陪着阿娘。
三哥心软,求一求,应该可以管用,唯一需要说服的是阿娘,届时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求阿娘留下他。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陪着她,能陪多久是多久。
他不停地幻想着见到阿娘的场景,也不停地在心里演练,打算一定要说服她…
然而当他们到了长公主暂囚的凤阳宫,元宵才明白过来,二哥的话不虚,三哥也没骗他,他的幻想终究只是幻想。
因为一听他求见,他阿娘竟一句话都未说,直接朝宫柱上撞去。
那一瞬间,凤阳宫乱了起来,而元宵的血冷了,直接崩溃:“阿娘……”
他想冲进宫,看看阿娘怎么样了,然而侍卫们眼疾手快,将他拦住,从小跟在长公主身边的常嬷嬷从大殿里走了出来,关上殿门后才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长公主无事,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元宵哭着摇头,想要冲破重围:“我想陪阿娘……”
常嬷嬷的脸霎时冷了下来:“你想你阿娘死都死的不安宁么?”
元宵一愣,手脚一下子僵住。
常嬷嬷从小看着他长大,待他一向温柔可亲,是阿娘之外待他最好的女性长辈。
他从未被她这般态度对待过,那看他的目光里甚至有失望与厌恶。
元宵不明白怎么会有厌恶,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常嬷嬷呵斥完,没有再看他,目光移向夏枢,冷冷道:“安王妃,你就这么恨长公主么?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这么折磨她。”
夏枢扫了一眼元宵,元宵手足无措,神情空白,根本不懂常嬷嬷的意思,但他听出了她是在怪三哥带他过来,忙解释道:“是我求三哥过来的,不怪三哥……”
“回去吧。”常嬷嬷还没吭声,殿内忽然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元宵一愣,瞬间大哭:“阿娘……”
“你我母子缘分已尽。”长公主那声音似乎用尽了力气,轻飘无力,但也冷淡绝情:“以后不要再叫我阿娘了。”
然后不等元宵反应,话音一转,对夏枢道:“皇后殿下,可否看在我快要死了,且曾为你与褚家双儿解围的份上,把他带走,不要再让他来打扰了?”
元宵的哭声一滞,怔怔地看着大殿,神情茫然,唇瓣颤抖,喊了很多声阿娘,却是再不敢发出一句声音,只眼泪喷涌而出,趴在地上无声绝望。
夏枢看他痛苦的模样,轻叹一口气,看向大殿的门,开了口,道:“姑姑,可否请我进去一叙。”
第362章 【VIP】 …………
凤阳宫历来是公主们的居所。
长公主嫁人后, 在宫外建了公主府,凤阳宫里的小院便空了下来。
原是会安排给下一代的公主们住的,不知为何一直没安排新的主人。
小院一空十几年, 除了偶尔打扫的太监宫女, 并没有什么人来,长公主偶尔留宿宫中,也不住这里, 小院落就显得空落与破败。
夏枢进门后,看向房中的长公主。
她刚刚撞柱是抱了必死之心的, 撞的时候用了全力, 被看守的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没有撞碎颅骨,但头碰到宫柱, 还是破了大口子, 鲜血淋漓。
此时看向夏枢, 她的眼神却没有刚刚的偏激与烈性,相当的平静。
如果不是身子还坐在地上, 繁复华丽的宫装上扑得满是灰尘,脸上有头上流下的暗红血迹,说不得会让人怀疑刚刚那撞柱的人不是她。
夏枢从袖袋中掏出一瓶伤药, 递向常嬷嬷:“止血治伤的。”
常嬷嬷犹豫了一瞬。
长公主倒是笑了,明艳的脸哪怕是已近不惑之年,依旧是能让破败的房间都亮起来的绝色:“拿来吧, 皇后殿下家学渊源, 不至于在药中做手脚。况且现在这样,真做了手脚,也是如我所愿, 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能往外推呢。”
常嬷嬷脸上的心疼一闪而过,嘴巴动了动,像是想劝慰些什么,不过对上长公主平静的眼神,又把话咽了下去。
然后仿佛刚刚的不快没有发生过,冲夏枢行了一礼,接过伤药,沉默地扶起长公主,在脱了漆的椅子上坐下,替长公主处理伤口。
长公主任盘着的头发被散开,看着夏枢,眼神审视,姿态颇有上位者的威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夏枢知道她误会了,以为带元宵过来,是为了威胁她,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实际上他只是有感于元宵对她的感情,才走这么一趟。
没有扯七扯八,他在对面坐下,实话实说道:“为了他能少些遗憾罢了。”
长公主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赵云焱那直率刚烈、宁折不弯的性子,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虚伪狡诈、屈伸自如的双儿的?婆婆褚熙梦中指导的?叫我‘姑姑’,李褚源都能同意,看来你这趟走的没安一点儿好心。”
夏枢嘴角抽了抽:“看来你与褚源结的仇不小,且对褚熙阿娘怨念颇深,对云焱阿娘倒是意料之外的没那么大恨意。”
长公主道:“可惜我都快死了,手里也没什么值得你们如此的东西,当然,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们,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夏枢道:“让我猜猜,永康十年,褚源被两个绑匪绑架意图沉尸惠河,是你下的手吧?”
长公主道:“你们若是想拿元宵来威胁我,他是元家血脉,又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你们想杀就杀了吧,反正损失的是你们元家人。”
夏枢道:“我本来怀疑是李倓下的手,想要除去褚源,但你明明可以作壁上观,荣华富贵、养尊处优一辈子,却选择与元家决裂,扶持李淮,搅进这一潭浑水,想来和娶了我的褚源有大仇。我一个个的想你们可能结仇的点,然后就想到当年褚源被绑架沉尸的事,劫匪说是褚家、褚源偷了燕国公府的双儿,而当时燕国公府的双儿对外的统一说法是难产一尸两命,褚源都信了,李倓后来也没寻找,想来他们听到的说法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当时除了国公府的主子,没有人知道那双儿还活着,是被人抢走了。褚源说绑架沉尸他的不是燕国公府的人,想来就是你了。”
长公主道:“你若想拿李倓那畜生的事威胁我,反正我都要死了,也没有后代,哪怕传的到处都是,也碍不着任何人。至于我,两眼一闭,地上的人怎么说都听不到,地下的人,元英早已知道,不会看不起我,其他人我也不在意了。”
夏枢道:“如果我没猜错,李倓也是你毒死的吧?他为了私欲,意图下令让各军镇按兵不动,对临远镇见死不救的时候,连太后都唾弃他,你心悦元英二堂叔,二堂叔又是有家国大义的英雄,为北地牺牲,死在李倓的算计里,你不可能不恨李倓,再加上李云霁是你的人,新仇旧恨加一起,就借机除去了他。”
两个人根本不管对方说了啥,鸡同鸭讲,各顾各的说自己想说的话。
直到夏枢道:“你为什么会对褚源下手呢?我猜猜,是嫉妒褚熙阿娘吧,所以在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后,就对他下了死手?”
长公主自念自叨的话瞬间打住,脸色黢黑,怒视夏枢:“我是对褚熙没好感,但她哪里值得我嫉妒!”
“说是清丽无双,实则长相寡淡。”
夏枢扫了一眼她明艳绝伦的脸,除了红雪、红霜姐弟俩,他再没见过谁有这么艳的长相。
红霜是明艳如火,红雪是明艳妩媚,她是明艳霸气。
和她美的霸道的脸相比,其他人的长相确实会显得淡了些。
“说是端庄大气,实则温吞无趣。”
夏枢:“……”
“说是聪慧高洁,实则虚伪奸诈。”
夏枢:“……”
“说是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实则狼子野心,谋朝篡位。”
夏枢想扎她一句,那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和她不是一样的?
但他还没开口,长公主倒是自己先沉默了下来。
半晌,头转向一边。
沉默良久后,低声喃道:“我是嫉妒她。”
嫉妒她没有恶心变态的兄长,嫉妒她谁都不用讨好,就有几个尊贵出色的男人的爱慕与尊重、惦念与守护,嫉妒她是那么的理智清醒,早早看透一切,甚至连拼死一搏的念头都显得那么有魄力,嫉妒她哪怕早死还有那么个优秀的亲生儿子争气等等……
长公主近乎嫉妒褚熙的一切。
她曾经以为被夸温柔端庄的褚熙是个满脑子只有规矩和生儿子,然后被各世家奉作楷模的所谓贵女。那个时候,甚至产生了些优越感,觉得元英哪怕是因为发现她被李倓骚扰,同情她,为了帮她脱离当时的处境,才松口同意娶的她,但只要给她时间,她会让元英知道自己远比已死的褚熙更生动有趣,更珍惜岁月静好的日子,也更适合做相伴一生的爱侣,元英最后也一定会爱上自己。
但一切计划都在元英战死后,成了空。
而她哪怕和元英结了阴婚,哪怕燕国公看在元英的面子上,没有对她的遭遇冷眼旁观,私下里多有劝诫李倓,想要护住她这个堂弟妹,但在登基之后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李倓面前,一切没触及根底的反抗与保护都是无力的。
甚至她的新身份——战死将士的遗孀,更加刺激了李倓扭曲的欲望。没过多久,强取豪夺之下,她就沦为了李倓阳痿后,心理变态之下寻求刺激的玩物。
而直到燕国公说褚熙在宣和太子死后,曾意图谋朝篡位,拥立幼主,她才知道,褚熙根本不是世家培养出来的满脑子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端庄贤惠、安分守己的女子。她清醒聪慧,胸有大志,竟然有推翻兴隆帝、执掌政局的野心与魄力,堪称奇女子。而元英,她深深爱慕、差点就救她出水火的温文君子,喜欢的竟然不是相夫教子、温柔浓情的贤惠女子,是一个世家培养出来的野心家……
她自被李倓盯上就活得犹如惊弓之鸟,时刻都在寻求有人能做她的靠山,护她一护,之后落在李倓手里遭受磋磨,更是煎熬无比,浑噩自卑,又何曾是过褚熙那样拥有青云志气、昭如日月的人呢。
她突然清醒,见识过褚熙,元英会喜欢上她么?
而见识过褚熙,她也不想再活得窝窝囊囊了。
十几年的时间,她惶惶不可终日,只敢缩在壳子里,没有尊严的活着,连正常笑都战战兢兢,正常哭都忧心忡忡,生怕别人知道她的秘密,觉得她没脸没皮,看她不起,不知道她秘密的发现端倪,对她指指点点。
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了,她哪怕能除掉部分知情者,也除不掉所有,那些人那些事天天折磨得她痛苦难言,寝食难安。
褚熙……她嫉妒,但其野心也给她提供了一个思路,让她聚集起勇气,刀口冲向让自己痛苦的根源,最后为自己拼一把。
不过……
“我虽嫉妒褚熙,但不至于心胸狭窄到她已经死了,还对她儿子下手。”长公主看向夏枢,眼神麻木,但身体的紧绷却在昭示她的紧张与在意,她没有顺着夏枢的话说,而是反问:“我为什么会对他下手,你应该很清楚才是,怎么还问我呢。”
夏枢已经猜到什么了,叹了口气,确认一般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六福以及李倓的其他近侍是不是也是你杀的?”
长公主手指捏紧袖口,故作若无其事:“六福是个小人,死不足惜。再者,近侍们为主殉葬早有先例,这也算他们的福气。”
这次夏枢沉默了很长时间。
良久之后,他站起身:“姑姑,给元宵留封遗书吧。”
他突然又叫了这个称呼,让长公主一怔。
夏枢道:“他很在乎你,给他一个好好活着的念想吧。”
长公主垂着眼,抿紧唇,手指紧抓衣服,似乎在犹豫,也似乎还有顾虑。
夏枢直说道:“褚源从未和我提过你的任何事。”
长公主猛地抬头,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没提?那你怎么会……”
“都是我猜的。”夏枢没让她说下去,平静地道:“密室里的画像都烧了,镜子也都砸了,地道现在已经被永久的封死,任何人都进不去,不会知道下面曾发生过什么。你可以放心,元宵也不会知道,在他那里,你永远都是想留给他的最完美的形象。”
夏枢抬起脚往门口走去,手指抚上门时顿了一下:“李云霁替你扛下了所有罪名,但你我皆知,他只是听令行事,你才是主谋。我可以善待元宵,但你必须付出代价,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不过李倓那些事,错不在你头上,不要用别人的丑陋与罪恶惩罚自己,安心过好剩下的日子吧。”
说完,便直接打开门,离开了。
他可以宽恕李云霁,可以善待元宵,还可以劝慰长公主,却唯独不会也不能放过她的性命。
从她对褚源和他都下过死手开始,一切就注定了。
也不怪她会选择现在这条路。
夏枢离开后,长公主怔怔坐在位置上良久。
“他像是真为少爷过来的。”常嬷嬷叹道:“这下,殿下该放心少爷了吧。”
长公主苦笑了一下:“我一直担心他们把事情传得人尽皆知,让我成为宵儿的污点,也怕宵儿知道后会看不起我这个娘亲……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其实只要把她过去十几年的经历昭告出去,她就得精神崩溃,痛苦欲绝,李倓的形象也能毁了,为他们报得杀父害母之仇,但他们夫妻俩竟然都没想过用这点来报复她和李倓,甚至夏枢还劝慰她,不要用别人的丑陋与罪责惩罚自己……
这就是皇后命么?
长公主不禁内心发问。
那褚熙同为皇后命,是否也是这样的心性?
长公主望着殿门,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嬷嬷不太赞同她对元宵的过度在意,道:“殿下给了少爷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生活,千娇万宠把他抚养长大,不说需要他报答了,怎么得他也得感恩戴德,把殿下奉起来视之为恩人吧。看不起殿下?他哪来的资格。”
“嬷嬷不要这么说。”长公主回神,轻轻摇了摇头:“你从小照顾我长大,知道没有阿娘的孩子过得有多艰难,我只是想把自己没得到过的爱,自己想要的生活,都给他罢了。而且,后来你也知道我多痛苦,宵儿救了我多少次。没有他在膝下,这么多年,我坚持不下来的。”
她轻叹道:“一直以来他都待我孝顺恭敬,是我内心不安,想得多罢了,你不要怪他头上。”
“老奴也不想怪他,可想到他那不知愁的模样,就忍不住心疼殿下。而且,他若是争气点,像勇武侯一样在北地军里争个位置,何至于安王的大军到了,我们还不知晓……”
“我只希望他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并不想他掺和这些。”长公主喃喃道:“之前勇武侯打了胜仗,我夸了一句,说给王夫人长脸了,他就偷偷收拾东西,留书说要去北地找勇武侯,一起建功立业,说也要给我长脸,还说别人有的他也会为我寻到,不叫我这个阿娘羡慕任何女子。我派人快马加鞭拦住他,说想让他多陪陪我,他才回来。他不是不愿意,只是我不愿。现在想来,也幸好当时拦住了。不然这次,说不得会同我一起没命。
常嬷嬷见她喃喃自语中充满了对元宵的爱意,不由得轻叹一声,不再执着于对元宵的埋怨,说道:“那殿下是否要见他一面?”
长公主却依旧摇了摇头,态度坚定:“我谁都不见。”
燕国公是保皇派,一直坚定支持李昊,若不是与陆氏政见不合,几个月前被罢了官,宫变时,李昊又被爆非皇室血脉,他可能要带兵与她兵戎相见了。
国公府现在虽交到元定手上,燕国公不再理事,但褚源手下的追随者们未必不会对他曾经的立场以及他们父子两边下注的事有微词。若牵扯上她,国公府在外人眼里就是三边下注,元宵再不与她划清界限,肯定会成为旁人攻讦国公府多方下注的筏子。
她若在,可以给元宵依靠,她不在了,国公府就是元宵唯一的依靠,筏子当久了,情分又怎么会不磨完?届时失了国公府这个依靠,谁又能护他呢?”
长公主想到这些,眉眼间泛起了坚定,深叹一口气:“我得在走前,给他做好最后一次筹划。”
…………
夏枢收到长公主的死训,是在第二日的下午,随着死讯传来的,还有长公主的三封信。
“撕了外裳,绑成布条,吊死在梁上的。”褚源道:“跟着她的老嬷嬷,等她凉透气了,才叫人进门,然后一头撞在柱上,随她去了。”
夏枢沉默地打开了信。
一封是揽下逼宫谋反的所有罪名。说李倓为了私欲,不顾北地将士死活,不顾城陷后百姓可能会遭受的屠戮与苦难,坚决不肯下旨调兵援助临远镇,所以她迫不得已,为保李氏社稷,毒杀了李倓。李昊登基后,陆氏把控朝政,不仅对异族卑躬屈膝,走上李倓叛国的老路,还意图窃取李朝国怍,取李氏而代之,她为对得起李氏祖宗和身上的皇室血脉,再次出手,威逼利用李云霁的护国卫边以及爱护家人之心,强逼着他走了这条激进的清君侧之路。她不后悔选择,但也为此举可能会给李氏后代子孙带去的不良示范而感到愧疚,为毁了忠臣良将的前途以及他们可能为李朝做出的贡献而感到歉意,为在关键时刻,被制止扶持李淮而感到庆幸。李朝已迎来明主,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是时候为李氏后代江山稳固做些什么了,她决定以死结束这场由她而起的闹剧,也请求新帝看在她一片好心的份上,宽恕李云霁,留他一条性命。
信的最后,写了一串地址,说是李云霁家人关押的地方。
第二封信则是给夏枢的,恳请他看在元宵同为元家人,已无人替他张罗的份上,为元宵安排一场婚事,对方家世不用多好,是个能过日子的就行,希望元宵能平安和乐一辈子。另有常嬷嬷,她已为她在老家置了田产,请夏枢看在她年纪大了,没剩多少时间的份上,留她一命,容她出京回乡,颐养天年。信的结尾,感谢了夏枢的宽厚仁慈,说没什么能答谢的,自密室中捡到一封信,或许对他们有用,送给夏枢。
然后第三封信,也就是长公主送的那封,夏枢打开后,惊楞了一瞬。
竟然是王夫人的血书!
第363章 【VIP】 …………
夏枢目光快速扫过那块明显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片, 暗红的血迹,凌乱的字体,可以想象王夫人当时是多么的惊恐害怕, 留下遗书时是多么的仓促。
信不算长, 只有几句话:陆氏狼子野心,欲谋夺昊儿江山,搜刮大量钱财, 藏于陆氏祖宅地下,准备收买人心。我清醒的太晚, 耽误洵儿十来年, 如今才知晓手无实权又被觊觎忌惮,如临深渊。望洵儿看到此信时,原谅阿娘曾经的短视, 体谅阿娘失女多年的心酸, 帮忙谋划, 护住昊儿皇位与你阿姐荣光。阿娘活不了了,但死已不是阿娘最怕的事, 你们姐弟像阿娘与侯爷那样被人捏着命运,玩弄于鼓掌才是最让阿娘揪心害怕之事。而唯有亲自养大昊儿,助他坐稳皇位, 你们姐弟才能掌握命运,褚源心性凉薄无情且恨极阿娘,非是可以信任与依赖之人, 阿娘多次被亲人背叛的经验之谈, 望洵儿能明白,早日更换目标,助力你阿姐与昊儿。阿娘地下会日夜为你们祈祷, 守护你们,望你们珍重自身,平平安安,勿伤勿念。
夏枢最开始看得急切,看着看着,速度缓了下来。
然后心中一叹,长公主好生会算计。
两个母亲的遗言放一起一对比,谁的孩子更可信,就突显出来了。
而王夫人也太……
夏枢有些无语,目光忍不住飘向褚源。
“怎么了?”褚源接收到他的视线。
夏枢见他神情平静,想说些什么,又怕惹得他伤心,顿了顿,试探着道:“夫人竟是被陆氏杀害的。”
褚源视线落向他指尖的血书,又扫过他的脸,顿了一下:“这封信上写的么?”
说着,就微起身,似是想伸手接过。
夏枢听出来他没看过信,虽见他很淡定,似乎并不惊讶,有些疑惑,但还是赶紧拿着信躲了躲:“夫人也没说什么,只说了陆氏祖宅地底下藏有大量钱财,准备收买人心,谋夺李氏江山。”
想了想,又赶紧接话道:“想来她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被陆氏灭口的。长公主说是在密室中捡到的血书,夫人可能以某种方式进入过地道,通过门缝把血书塞进密室,恰好叫长公主给捡到了。”
褚源伸出的手指一顿,看着他:“是么?”
“嗯。”夏枢怕他索要血书,忙催促道:“既然说有宝藏,你赶紧安排人去固原郡陆氏老家查探一番,万一是真的,国库就要充裕起来了。”
褚源看他一眼,招呼高晨进屋。
夏枢赶紧把血书折了折,藏自己袖袋里,等褚源交代完事情,高晨出去,才道:“血书就放我这里吧,回头事情结束,我交给阿姐,这毕竟是夫人的遗书,由他们姐弟保存比较好。
然后又急急拿起前两封信,递给他,意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第二封信写给我的,你可能也没看,长公主请我帮忙给元宵安排婚事。”
褚源倒是没推,也没提醒他王夫人的血书是可以作为陆氏谋反的证据的,接过长公主的第二封信,拿在手里,问道:“你是什么想法?”
夏枢看他注意力转走了,心中微松,忙道:“此事没什么难的,若是宝藏属实,她拿来换元宵婚姻,绰绰有余了。只是,你打算怎么处理她的身后之事?”
阿姐让李昊变成非皇室血脉,是使李昊摆脱生命危险,让褚源距离皇位更近了,但同时,也让长公主的清君侧师出有名,褚源对长公主的平叛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若是再挖出宝藏,定下陆氏谋反,褚源就坐实平叛之举多余,长公主才是名正言顺。
长公主第一封信,看似是认罪伏法以及表达对褚源的认可,实则也是在索要身后之名,态度颇为硬气。
而现在这情况,她也确实硬气得起来。
因为褚源必须得做出选择。
想要名正言顺,就得借着她搭的台阶给她身后之名。
不给她,则坐实图谋不轨,名不正言不顺。
“她是聪明人,选择自尽,免除了后续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动荡,为我省下麻烦,按理,我是该看在她的自觉上讲些情面,满足她的要求,让她风光大葬,给足身后之名。但是……”褚源顿了一下,皱眉道:“她欲伤你性命……”
“我也没有放过她,两消了。”夏枢懂他的意思,忙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不委屈,只怕你委屈。”
他看着褚源,抿了抿唇,低声道:“长公主的事儿你从未和我讲过,我都不晓得你们结过仇,也不知道你心里如何想的,有没有觉得委屈。”
褚源看着他担忧的目光,心中一暖,放下信,伸手握住他的手,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手背,脑中则慢慢组织着语言。
有些事,他埋在心里很久,从来没想过说,一时之间提起,就忘了开头怎么表达。
良久,他组织好语言,开了口,缓缓道:“其实算不上委屈,事情过去太久了,早忘了当时的情绪。”
“现在,你应该也猜到了,追根溯源,结仇其实是牵涉一桩丑闻……”
褚源握着夏枢的手,道:“提它就难免提到那件丑闻阴私,而我,一则不想拿那些事儿污了你的耳朵。”
那个时候,夏枢虽然嘴上花花,但本质纯情的不行,褚源怎么舍得让他被皇室的乱/伦污秽之事污染眼睛、耳朵。
“二则是……”褚源轻叹:“她的灭口行径虽然让我愤怒,但那些阴私事儿,她到底是受害者,若是传出去,哪怕她身份高贵,也要遭受不尽的唾骂、奚落与嘲讽,受到二次伤害。”
意外发现那事儿,他才十四岁。
那个时候,他的理想在大理寺,一腔热血,想要为天下人求个公道。
因着施害者是李倓,她已经遭受了不公,没人能为她伸冤,当然,她也没那个勇气闹得人尽皆知,求大家评一个公道,褚源在无意撞破后,震惊之余,还在想,若她来求,自己该如何帮忙筹划,助她脱离禁锢与羞辱,结果人来了,却是她派来灭他口的。
他失望愤怒,想要出手让她忌惮,再不敢随意出手伤人性命。
不过事情一码归一码,他想过用一些手段让她忌惮,但没想过把事情传给第二个人知道,因为那些事情她是不愿意的,是实打实的受害者,他不至于要在受害者已经遭受不公的事上下手,给予二次重击。
当然,这都是褚源过往的心路历程。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把自己剖开,讲述曾经理想的人,毕竟有过两世经历,再讲那些,显得当初单纯得幼稚了。
而夏枢不是一个愚钝的人,相反,他对褚源的情绪非常敏感,对他未言明的心路历程也能很聪慧的猜测到。
想到王夫人所留血书中对褚源无情冷血的断语,夏枢不禁从榻上坐起身,一把抱住褚源。
褚源顿了一下,就伸胳膊回抱住他。
然后手掌抚上他的脑袋,压着后脑勺,往怀里按了按,让他靠的更近,抱得更紧。
他很喜欢拥抱夏枢,也喜欢被夏枢钻怀里抱着,有时候休沐,恨不得一天到晚就这样贴贴,不说话,不谈情都可以,只要抱着,就会让他有一种温暖、幸福、放松的感觉。
待人结结实实抱好了,他才开口,笑着摸摸夏枢的脑袋,打趣道:“怎么,想撒娇了?
夏枢沉默,只紧抱着他摇了摇头,良久之后,才低声道:“褚源,我们去见见云焱阿娘吧。”
既然长公主的仇,褚源已不在意,那么怎么处理后续基本可以明确。
夏枢不再关心。
只想把心思放褚源和自己身上。
褚源那么好,待人那么仁慈温柔,而至今,他都没看到王夫人对褚源有一丝半点的温情与愧意。
虽然王夫人的过往经历让她站在自己角度上,想法行事都没问题,但这对褚源极为不公。
夏娘在对阿姐的事上,身处受害者位置,都没做的那么绝。
他不要王夫人再在褚源心里留什么印记与影响了。
他记得褚源说过小时候很喜欢云焱阿娘,云焱阿娘也很喜欢他。
他要让云焱阿娘代替王夫人,牢牢占据褚源心中第二个阿娘的位置,把王夫人彻底清除出去。
褚源以为他突然沉默,情绪不好,是因为长公主和王夫人的母亲身份,让他想起了自己的亲生阿娘了,环抱着他,拍拍背,安慰道:“你现在身体还需要休养,待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结束,我让国公府准备……”
“不,我们现在就去。”夏枢却挣开他的怀抱,看着他,认真道:“云焱阿娘很喜欢你,我想现在就带你一起去见见她。”
褚源惊讶了一下。
赵云焱的坟茔在元家墓地,牌位立在国公府的祠堂。
夏枢知道身份后,就一直想见见亲生阿娘,给阿娘好好磕头上香,祭拜一番。
之前是一直在北地,后来是所做选择生死难料,他不敢面对为他自由与活命付出生命的亲生阿娘,再加上不想向国公府之主的燕国公低头请求拜祭,就没成行。
国公府前些时候换了家主,元定开始执掌元家门庭,夏枢想去,身体却不太允许。
褚源还打算,待典礼结束,夏枢养好身子,再帮他准备好一切,助他达成心愿。
对上夏枢的眼睛,看到他眼神中的心疼与怜惜之后,褚源不由得顿了一瞬。
仅是刹那,他已经猜到那封血书里王夫人可能说了一些什么。
夏枢在心疼他,试图弥补他缺失的母爱。
他想说,经历两世,他已经不求这些,什么都看开了。
他在宋大夫检查信件是否夹杂毒物时,得知血书是王夫人所留,甚至都懒得看一眼。
不过见夏枢一脸的在意与心疼,他心中一暖,到底把这些泛着冷寂的话咽了下去。
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他有孩子,更有爱他,在意他的温暖,充满了丰沛情感的夏枢。
没必要再把自己搞得孤家寡人一样。
那样,不仅伤己,也会寒了夏枢的心。
他们两人,是要登高行路,相伴一生的。
过往的冷寂,都忘了吧,这一辈子,从现在这一刻,重新开始。
“好。”他看着夏枢的眼睛,目光中涌动着感动与情意:“我们现在就去。”
第364章 【VIP】 ……
国公府接到新帝夫夫前往元家墓地祭拜先国公夫人的消息时, 夏枢和褚源所乘马车已低调抵达元氏墓地。
禁军们依次列阵,高晨拿出令牌,守墓人就吓得跪地放行, 然后着人快速通知管事, 管事又快马加鞭前往京城国公府报信。
在守墓人战战兢兢的带领下,夏枢与褚源带着瓜果酒食、纸钱香烛进入赵云焱的墓中。
墓是国夫人规制,占地面积不小, 墓内干净阴凉,没有丝毫霉味, 可见通风不错, 日常维护与打扫的也用心。
一行人在墓碑前停下,夏枢看向墓碑上的“元征妻赵氏云焱之墓”几个大字,又扫过旁边的几行小字, 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近了, 手指微颤地抚过“赵氏云焱”四个字, 目光停驻,眼泪翻涌。
待得压抑不住的眼泪流出眼眶, 他才低声喃了一句:“阿娘!”
然后眼泪就彻底失控,奔涌而出。
“阿娘!”夏枢抽噎着呢喃,双膝朝地上跪去, 紧紧抱着墓碑,眼泪如瓢泼雨下,肩膀剧烈颤抖, 人难以控制的嚎啕大哭起来:“阿娘!”
哭声响彻墓室, 激烈回荡,带着说不尽的痛苦、思念、遗憾与内疚。
褚源心疼不已,蹲下身, 想从后面把他抱进怀里。
只是看见他把脸和身体紧紧贴在墓碑上,仿若贴着母亲的身体一般全身散发着依赖与渴望,顿了顿,又悄然把手收了回去。
然后站在一旁,默默地守着。
过了许久,夏枢的哭声才渐渐停止。
他松开墓碑,擦了擦眼泪,褚源上前把他扶起,两人没有说话,也没让红雪等宫官动手,摆手让她们出去后,一起将带来的瓜果酒食摆盘,香烛纸钱点燃。
半晌,夏枢嘶哑的嗓音响起:“我不会女红,做不来荷包香囊那些,想送你一件亲手做的小礼物,不知道送什么。元月阿娘说你爱好广泛,对没见过的东西都有好奇心,都会喜欢。我找了一些宫中秘方,亲自下厨做了这些酒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也没给旁人做过,第一次做,希望你不嫌弃,会喜欢。”
夏枢说着,擦掉再次流出的眼泪,抽噎着从怀里拿出两张纸,在火盆里点燃:“这是褚源专门从宋大夫那里讨来的治疗外伤的传家药方,旁处没有的,元月阿娘说你最爱钻研医术,看到一些没见过的药方,会两眼放光,希望你收到后,也会喜欢。”
“褚源你还记得吧。”夏枢絮絮叨叨地说着,同时眼泪也无声无息地流着:“他是小时候,你觉得长得好看,很喜欢的那个小男孩,还说要把他留在家里给我做夫婿。你的眼光很好,我也很喜欢他,我们在一起了。”
“他是皇室血脉,再过几日,就要入主李朝。”夏枢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后,低声道:“你怕我入宫后不得自由、身不由己,豁出性命把我送走,我却又选择了自己进去。之前一直怕你怪我,不敢来看你,也不敢说这些。”
褚源烧纸钱的动作猛地一滞,转眼看向他。
“不过……”夏枢擦了一下眼泪,喃喃道:“我想明白了,就算你怪我,我也要来。”
他抬起眼,却不敢看向墓碑,看着半空,捏着袖摆,抿了抿唇道:“我脸皮厚得很,以后不仅常来看你,还要改成你的姓氏,叫你阿娘,缠着你,等以后老了,到了地下,再任你收拾,绝不撒娇卖乖,就老老实实,站着不动任你收拾。”
他抽噎了一下,忍着愧疚道:“然后下一辈子,你做我女儿,换我来保护你,决不叫你被人欺负了去。”
说完,他攥紧拳头,鼓足勇气把目光移向墓碑,小心翼翼地跪下身,认真磕了几个头。
褚源从来不知他心中有如此不安,如今听闻,不禁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自责。
他将纸钱全部投入火盆之后,站起身,在夏枢身边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夏枢没料到他如此,吓了一跳:“你…”
他嘴唇颤抖,想说些什么,褚源却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岳母是你的阿娘,就是我的阿娘,给阿娘叩头,很正常。”
普通人家当然正常,但褚源已经是皇帝了,哪怕登基大典还有几天才到。
夏枢是想让褚源来认个阿娘,把王夫人从位置上挤下去,也不觉得褚源跪拜自己阿娘,自己不配,但褚源一言不发的这样,他还是惊到了……
褚源看着墓碑,神情尊敬地道:“阿娘,我是褚源,娶到小枢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之一。”
他道:“我已经经历过很多事情,知道什么重要。而小枢,就是这辈子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存在。”
“我会好好待他,不会束缚他,他在我这里拥有最大的自由。”
想到国公府的情况,他拉着夏枢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后,他又重新看向墓碑,补充道:“我这辈子只会有小枢一个人,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长得都很漂亮可爱,过段时间他们会走路说话了,抱来给你看看。再过几年,小枢身体休养得康健后,再生一个,不管是男是女还是双儿,我之后都不会再让他承受生育之苦。”
李朝幼儿的夭折率很高,皇室虽然好一些,但仔细养着,也还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夭折率。
褚源登上皇位,可以护着皇后命的夏枢,但他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死在夏枢之前。
一旦出现意外,他的孩子就是夏枢的保命符。
但一切都不好说。
孩子没长大,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这也是他放李昊一命,准许他去安县,受姑姑教养的原因之一。
生孩子犹如一脚踏入鬼门关,他不可能让夏枢三番两次遭受危险。再者生孩子,再怎么好好养着,都会损伤夏枢的元气。
他希望夏枢能健健康康地长命百岁,而不是把身体亏损到孩子身上。
所以,他注定子嗣少。
一旦有什么意外,李昊这个姑姑亲自教养长大,又是夏枢阿姐孩子,褚洵外甥的存在,也能成为护住夏枢性命的底牌。
当然,这些只是以防出现最坏情况的安排,事情也不一定就真的会发生。
褚源不会说出来。
他只把自己身为普通双婿该做的事说一遍,向墓里的长辈保证,也安夏枢的心。
让他觉得嫁给自己,是值得的。
他看着墓碑道:“所以,请阿娘放心地把小枢交给我照顾,我会爱他一生一世,绝不辜负。
而褚源说完,夏枢的心也确实安了些,看向阿娘墓碑的目光都坚定了一些。
之后夏枢又与阿娘说了一会儿话,提到了外公,承诺有生之年会安排人去王都把外公骨灰带回来,葬在她旁边,一家人团聚,之后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夫夫两个携着,离开墓室。
墓室外,元家族人已经到了,被侍卫们拦在门外。
夏娘和夏海站在一旁,手中拎着一个食盒,看样子像是来拜祭,在此意外遇见他们的。
夏枢忙上前,道:“阿娘阿爹,你们来了!”
问旁边的红雪:“阿娘阿爹来了,怎么不通传一声?”
红雪正想说话,夏娘与众人一起给帝后夫夫见礼,她又合上了嘴巴。
褚源示意众人平身。
夏枢觉得别扭,忙扶起夏娘夏海:“阿娘阿爹不要这样,你们是长辈……”
夏娘笑了笑,没回应,伸手摸摸他脸上的泪痕,温柔地回答他刚刚问红雪的问题:“是我叫红雪别打扰的。你第一次与你阿娘见面,给你你们留点时间,好好说说话。”
她目光打量夏枢通红的眼睛,眼神透着怜惜:“你没与你阿娘相处过,不知道,她不会怪你的。”
夏枢一僵。
他与褚源在墓室里没有压低声音,在外面能听到不奇怪,他只是没想到夏娘他们到的那么早。
“我……”他看了一眼夏海,欲言又止。
“她只是做了自己身为母亲想做的事,并不是要给你施加心理负担。”夏娘手指移到他的后脑上,轻轻摸了摸,像是安慰。
“我没有……”夏枢听到这话,忙摆手摇头:“我不觉得是负担,我只是想对她好,却没有机会了……”
夏枢说着,眼眶再次红了。
夏娘轻叹一声:“她很爱你,所做一切,也只是希望你有选择的机会罢了,不为你能为她做什么。而你,也值得她爱。”
夏枢一怔!
“你真打算改姓赵么?”夏娘没继续这个话题,很快换了话头。
她将耳畔的头发别到耳后,目光仿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旁边晚来的元家族人。
此话一出,元家族人瞬间脸色变了变。
元州和元定一脸震惊,元征脸色未变,眼神复杂。
夏枢则是心脏一跳,赶紧去看夏海。
刚刚在墓室里,看着亲生阿娘墓碑上的刻字,他心里太难受了。
既有身为孩子已无法为长辈尽孝的愧疚与无力,又有对阿娘嫁入国公府后不易的心疼与愤怒。
阿娘明明是惊才绝艳的神医,曾经四处游医,走遍山野,采遍百草,一路医者仁心,救治病人无数,后来还耗尽心血编撰出让宋大夫都赞不绝口,传播出去足以让她流芳百世的毒经和医经,她合该受万人敬仰。
但她的心血却被国公府以珍藏名义封存,功绩墓碑上也只字没提,只有几行小字记录着燕国公为她申请的诰命品秩,生育元家二子的功劳,管理元家宗族府务的贤惠美名。
医者贱籍,为了娶她,燕国公想方设法改了她的户籍,但连她死了,她的身份也没被高门大户认同,她所做的功绩,也不配出现在元家人为她立的墓碑上。
夏枢知道,燕国公位高权重,世家贵胄,还侍妾很少,只爱阿娘一个,阿娘死后,他甚至都没续娶,在高门大户里已经是顶尖的好夫婿,大哥、二哥孝顺懂事,也已经是很优秀的儿子……但他就是很心疼阿娘。
稍微深入想一想,都知道阿娘这个身份和价值不被认同的人,在高门大户里过得有多艰难。
大哥二哥在,且阿娘也爱他们,夏枢不可能去打他们的脸,把阿娘的墓从元家迁出去,代阿娘写一封和离书给元征。
但夏枢也不想让阿娘委屈。
医者贱籍,所以阿娘的身份和功绩就要被元家人贬低到尘埃里,连墓碑都上不得么?
他非要让它上。
他非要阿娘的为医功绩,流芳百世。
阿娘那么好,那么优秀,她不是见不得人,她的身份和功绩值得一切赞誉。
而非后代不能立碑。
夏枢若想强制为她重新立碑,在褚源与他地位还不稳的情况下,不太合适。以后地位稳固,若利用权势欺压国公府,恐怕会引发一些权势之人上行下效,借此欺压低位之人……这也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强制路线走不通,只能他回归最开始的身份,记在她的名下。
成为她的孩子,他就自然而然的有资格为她立碑,只要稍微操作一下,就可以重新立一块。
但他拒绝姓元。
他选择继承她的姓氏。
这些,都是他很短时间决定的,他还想私下里和阿爹商量,先征得他同意,结果还没商量,阿爹就在外面猝不及防的听到了。
这一下,得让阿爹多震惊,多伤心。
“对不起,阿爹!”夏枢觉得愧疚,道歉:“事情是我突然想到的,打算私下里先与你商量,你同意后,我才会改……”
夏海眼神复杂又欣慰地看着他,默了片刻:“你阿娘与我说,你过来一趟后,就会改成赵姓,我还不信……”
夏枢心中愧疚更甚,正想说些什么。
夏娘适时开口,打断了夏枢的胡思乱想:“他觉得你会改姓成元。”
然后挑了挑眉,凌厉的眉眼竟显出一丝俏皮感:“所以他打赌输我两吊钱,还要组局为我办一场马球赛。”
夏枢:“…………”
如果有什么词能描述夏枢现在的表情,那一定是“目瞪口呆”和“无语”。
不过夏枢心中的不安也慢慢淡了下去。
许是被他脸上的表情可爱到了,夏娘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
夏枢看着她自和阿爹重逢后愈加频繁的笑,又看看阿爹除了与他说话时,其他时候一直放在她身上的温柔目光,心中瞬间充满了对他们的感激。
抿了抿唇,一把扑上去,将两人紧紧抱住,眼睛湿润地将脑袋在他们肩头轮番蹭了蹭,嘟哝了一句:“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无条件的包容。
也谢谢你们无私的爱意。
夏娘与夏海欣慰的对视一眼,一起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你是个很好的孩子,爹娘都知道的。”夏娘温柔轻叹,拍了拍他的背:“走你自己选择的路,不用回头,爹娘一直在你身后支持你。”
“你阿娘说的对。”夏海低沉的声音响起:“爹娘年纪渐老,也没什么可求的了,唯愿你平安健康、幸福快乐、所愿即有所得。平日里待自己好一些,这样爹娘才会放心。”
夏枢已经哭干的眼泪瞬间又流了出来,他眨了眨湿润的眼睫,眼泪蹭在他们身上,轻轻的“嗯”了一声。
褚源:“……”
又过了好一会儿,夏枢情绪平静下来,才松开两人的怀抱。
至此,元家众人的目光已由或震惊、或隐晦的不满变成了满眼复杂。
有些原本想开口质问,也瞬间把话闷到了心里,自我消化了。
毕竟谁看到夏枢这个皇后的表现都知道,他只在乎改姓后养父的心情,一点都不在意元家父兄的想法。
如果夏枢是元家养大的,靠元家扶持登上的后位,他们还可以牵制他,令他服软,可惜他既不是元家养大的,做皇后也不靠元家。他与新帝微末之时就相互扶持,感情深厚,之后还在王都、北地立下大功,他还有皇后命预言加身,还生了皇子……他的皇后位置比元家的基业都稳固。
元家若有质疑,和他包容的养父对比起来,说不得会让他更偏向养父,哪怕最后不改成赵姓,也只会还姓夏,和元家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的情况,还不如不发表意见,任他改姓赵,起码赵云焱是现在元家家主的母亲,看在同个母亲的份上,他也会对同胞兄弟主掌的元家有些照拂。
元家族人很快就想通了,想通了之后,复杂的目光都收敛了起来,神情恭敬地看着他。
第365章 【VIP】 ……
夏枢却没有和元氏族人接触的意思。
与爹娘告别之后, 他便让元家族人散了,和褚源离开墓园,起驾前往沈太傅所居书院, 元州父子三人跟随。
老太傅不剩几天了。
他一生无儿无女, 亲自教养褚熙和褚霖长大,结果一个被送进宫,最后葬身火海, 一个他早年恨着,后来释怀, 但最后死得极是狼狈, 临死也没能见上一面。
褚熙的死让他极度愧疚,褚霖的死,对他精神打击很大。
哪怕褚源封锁消息, 他还是猜到了褚霖夫妇已出事, 然后精气神就一蹶不振, 彻底颓了下去。
之后夏枢出事,褚源把消息封的死死的, 就怕他知道后经受不住,出什么意外。
不过千防万防也没用,他的状态还是一泻千里, 怎么也挽不回来,一个多月前,已时不时的陷入迷糊中, 嘴里轮流喊着褚熙和褚霖的名字, 偶尔喊一声褚源,却认不得人。
大家都知道,也就是褚源的事吊着他一口气, 让他一直等着最后结果,才没立即驾鹤西去。
现在褚源拿下皇位,只等几日后的登基大典,就彻底完成他几十年的心愿,他大典一结束,随时都有可能会闭上眼离去。
因此褚源也没拖,已着人去南地通知沈家派人过来准备后事,估计过不了多久,那边就会来人。
“大典前那么忙,今日怎么会出宫过来?”夫夫俩到小院的时候,沈太傅正躺在院内夏鸿给他安置好的躺椅上。
这几个月来,所有人忙忙碌碌,夏鸿作为学生就住在书院里贴身照顾他。
见到他们来,给沈太傅掖了掖身上的毯子就退下了。
而许是心情好,沈太傅今日竟是少有的清醒状态。
“去看了看我阿娘,回京之后一直没去看过她。”夏枢的眼睛还有点红,走到沈太傅跟前,打量了一圈雅致的小院子,提议道:“舅公,要不您还是跟我们去宫里住吧,也能就近照顾您,还能把花花圆圆抱到您身边逗您开心,现在这样,想出来见您一面,都不方便。”
沈太傅却笑着拒绝了:“源儿先前也提过,不过我人老恋旧,不想动了。你们有空来看看我就行,不用特意记挂着。倒是你…”
他目光扫过夏枢清瘦的脸颊、通红的眼睛,轻叹一声:“源儿说你从王都回来就没休息过,中间经历平远镇大战、生子、回京,一路奔波劳苦,耗尽心力,除夕宫宴后就生了重病,卧床不起。前些时候我说去看看你,源儿说天冷,我身子不爽利,叫我别出门,说他能照顾好你,你身子也一直有在好转。不过现在怎么瞧着,你还是那么清减憔悴,倒底得了什么病,这么长时间都没休养恢复过来?”
在夏枢开口前,褚源表情浮现愧意,替他答道:“前些时候好些了,只是之后李留下毒,长公主逼宫,事情太多,他病中担心我,日不能食,夜不能寝的,又加重了。也怪我,叫他担心挂念,不然早养好了。”
“不过…”褚源又道:“往后我都不叫他这般不安忧心了,会好好照顾他,把他的身子调养好。舅公不用担心我们。”
沈太傅听他这么说,见夏枢也点了头,便不再细究,道:“你们夫夫感情好,舅公也放心。只是年纪轻轻的,身子一定要保重好。”
他看着夏枢,劝道:“生老病死皆是人之常事,云焱身为大夫,早看透了这些,今日你哭一哭,解了追思之情即可,莫要太过哀恸,伤了底子。”
夏枢想起阿娘,又有些难受,低低地嗯了一声:“劳舅公为我担心,我记下了。”
沈太傅想了想,又道:“你阿娘生前最遗憾的事可能是没等到你外公回来,把所撰医书交给他。你外公爱自由,这么多年没音信,可能已经作古在某处他最爱的山水间。你若有心可以代他把你阿娘的医书刊印,流传出去,这样也算了了她的遗憾。”
夏枢知道舅公和外公曾是好友,知道阿娘生前愿望不算奇怪。
想起外公死在王都,死前被囚禁十几年,他压了压心头的难受,瞒下了这件事,应了声:“先前听元月阿娘提起过,在北地时就已做了计划,不管是刊印医书,还是开班授徒教授医术,待大典过后,就会行动起来,用阿娘的医书和医术造福百姓。”
“好!”沈太傅满意地点头:“你阿娘医者仁心,若泉下得知此事,一定很是开心。”
夏枢听到此,心情好了些。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夏枢便起身离开,把空间留给褚源与沈太傅两人。
“眼睛黏在小枢身上半天不动,真是不拿老头子当外人。”人走后,沈太傅打趣褚源。
褚源担心夏枢心情不好,视线确实一直在他身上没离开过,没想到舅公会戳破,少有的有些难为情,窘迫道:“舅公见笑了。”
“旁人总以为当年你爹娘的婚事,我坚决促成,只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图谋。”沈太傅想起往事,轻叹一声:“实际上,你阿爹也如你今日这般,你阿娘出现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
褚源看向他。
沈太傅疏淡的眉眼仿若看透一切:“男子的钟情或许并不稀罕,但欣赏与尊重自己的妻子,却是世间很少有人能做到。”
沈太傅想起往事,缓缓说道:“你阿娘在被批皇后命之前,常时不时与我论政。她总有些出格的奇思,比如给女子双儿开辟一些地方,令他们也有科举做官的机会;比如世家子弟、皇亲子女若出身优渥,大多只懂权术不懂利民,不宜给予高位,宜多提拔寒门子弟,经历过底层生活,知道劳苦百姓苦什么需要什么,才知如何利民;比如世家子弟若想被重用,先送去底层历练,体察民间疾苦,皇子若想即位,底层历练是其一,其二是最好摒弃门当户对成见,从民间选妻子,底层言路需各个渠道都打通,届时哪怕外界全堵了,枕边也可以了解……”
说到这里,沈太傅面上泛起好笑:“我有时候都怀疑,她倒底是不是我养大的,一个想法比一个想法出格。”
褚源:“……”
“不过你阿爹倒是爱听她讲这些。”沈太傅神情恍惚,仿若陷入回忆,缓缓道:“你阿娘表面温柔端庄,实则思想离经叛道、常常剑走偏锋,我总怕一些言论传出去,于她名声不好。私下里,不允她与同窗辩论,有想法了和我来讲。你阿爹偶然来拜访,听她与我辩论后,就动了心,常常私下里向我询问她的辩稿,他的目光里有对你阿娘的欣赏。之后你阿娘被批皇后命,他们成婚,他眼里对你阿娘的欣赏和爱意一直都在。”
“源儿。”沈太傅眼中渐渐浮起泪光:“元英是好,但他父母皆亡,元家老太太当时还在,元家几房没分家,情况复杂,小枢阿娘在元家都受尽磋磨,我怎么愿意看着你阿娘跳火坑。而你阿爹手腕强势,胸襟宽阔,不仅有明君相,还是个有能力护妻子,对妻子欣赏又爱慕的男人,你身为男人,知道这个多难得。他们成婚后,除了最开始磨合的一两个月,你阿娘一直都是出嫁前的性子,明显过得幸福,所以我不后悔将你阿娘嫁给你阿爹。我只后悔没有在你阿爹意外去世时,当机立断听从你阿娘的建议扶你上位,不然她不至于被害,早早的就去了,还是葬身火海那种痛苦的死法。”
褚源眼中也泛起了泪,知道他心中愧疚,伸手握住这个暮气老人干瘦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舅公,一切都过去了,不用再提,咱们往前看!”
沈太傅不再说话,眼角滑下一串泪,握紧褚源的手,闭上了眼。
夏枢这边,带着红雪出了月亮门,便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背影立在门口。
年过半百,这人身形依然壮硕挺拔,丝毫没有老态。
听到夏枢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见到夏枢面无表情的脸,他顿了一下,上前行礼:“见过皇后殿下!”
“我还以为会是二哥等在这里。”夏枢撇开眼,随意在门口的石椅上坐下,伸了下手,淡淡道:“平身吧。”
许是二哥这个称呼让元征起了些希望,他眼睛亮了一瞬:“小枢,我……”
“叫我皇后殿下吧。”夏枢没让他把话说完,平静提醒了一句:“元大人以后不要叫错了,元家我只认大哥和二哥。”
元征一怔,嘴唇抖了抖,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夏枢平静的表情,又把话吞了回去。
半晌,苦笑了一声:“果然与云焱一样的性子。”果断又决绝!
他之前还想过认夏枢回元家,但经历过那么多事,知道了身世,夏枢回了京也未曾登过元家门,他就明白了,夏枢和妻子是一个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不会原谅当年之事。
所以,他对他的冷淡早有预料。
只是,还是难免心痛。
夏枢没看他,望着院中生机勃勃的绿竹,没吭声。
元征调整了一下心情和语气,沉默片刻后,问道:“皇后殿下改姓赵,记在云焱名下,明日即可办妥。不知之后,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要给阿娘重新刻一个墓碑。”夏枢依旧没望他:“刻成那日,会通知元家,你知会他们一声。还有,以后有事让大哥或者二哥过来,别的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元征抬眼望他,只看到一个瘦削单薄的侧身,他的双儿从始至终没给他一个眼神,手指不自觉痉挛了一下,他抬起颤抖的手,忍下到喉边的哽咽,低头:“是!”
元征失落的背影消失许久,夏枢才收回望着竹子的视线,站起身。
他眼神空荡荡的,身体僵硬又缓慢地往前走着,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仿若一个没有心的游魂。
红雪见他不说话,情绪看着挺低落,不由得开口:“殿下既然难受,何不认回国公府,一家团聚?”
夏枢也不是难受,就是心里空荡荡的,脑中一片空白。
不过听到“一家团聚”,他眼神颤了下,心神恢复过来。
他眼神聚焦,就看到元州正迎面向他们走来,脸色并不好看。
他嘴上回着红雪的话,眼神却望着元州:“然后让阿娘的死变成笑话么?”
红雪一愣,元州迎面走过来的脚步也是一顿,显然听到了他的话。
“我知道他身为元家家主,护持家族的责任在身,作为他的子女,既享了家族带来的富贵,偶尔也得做出牺牲,一同去维持那个家族的荣耀。也知道大哥二哥帮我,他在其中有默许,并没有完全抛下我。还知道一般儿女不会斤斤计较父母之过,能一笔带过就一笔带过,日子总要往前看,而且以我现今身份,对他更没必要苛刻与在意,但是……”夏枢看着元州,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大度,但阿娘呢?”
“我要所谓一家欢欢喜喜的团聚,相互之间扮演父慈子孝,让阿娘对我最无私的爱变成笑话么?”
“小枢……”元州走近,表情已经变成了心疼与无奈,双手把住他肩膀,劝道:“阿娘不会在意……”
“我在意。二哥,我会在意。”夏枢看着他,立刻打断,并强调了一句。
元州看着他平淡又坚定的眼神,登时说不出来话。
兄弟俩沉默了一会儿,夏枢撇开眼,开口:“我要给阿娘重新立碑!”
元州已听父亲提过,赞同这个,忙换了心神,道:“确实是该重新立一块,你找回来了,阿娘墓碑碑文得修改成生育二子一双儿。”
“这个不重要。”夏枢却道:“这句有没有都无所谓。”
元州不理解,眉头微蹙。
“阿娘精研医毒,撰写医经与毒经,救治病人无数,立下足以流芳百世之功劳,此等功绩合该在墓碑上大书特书,让元氏后人牢牢记住并以此为荣。”
元州:“!!!”
他想说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知不知道医者贱籍啊,阿爹用了法子才改了阿娘的身份,怎么能把它又刻到阿娘墓碑上,你难道就不怕她被后世嘲笑么。
但看夏枢认真严肃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元州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和他随意大吵,不然对他,对自己都不好。当皇后需要威严,而他也不能仗着兄长身份,以下犯上。
因此,他嘴巴张了又张,都没把滚到嘴边的话说出去,最后张着嘴巴却说不出来话,仿佛震惊的傻子。
“你回去吧。”夏枢等了半天,却看到他嘴巴张张合合,一脑袋稻草怎么也理不通顺的模样,瞧不下去了,打量他两眼,自行走了。
等元州愣愣回神,想问他什么意思,人早没影了。
他顿时很沮丧,就想不通,为何从来和小弟谈不到一块去,脑回路也相互接不通。
晚上回到卧房后,他就忍不住与景璟聊这些烦恼。
“各自站的角度不同罢了。”景璟脸蛋虽嫩,思想却成熟,放下手中的书,靠坐在塌上,把想法娓娓道来:“小枢哥哥虽出身高贵,但从小流浪,而流民也是贱籍。他吃不饱穿不暖,生个病,自然也是没银子看,这个时候有个大夫能为他看诊,哪怕少要点钱,他是不是都会感激涕零,哪还管对方是不是贱籍?”
“小枢哥哥,从来不以自己年少时的困顿经历为耻,他会以医者身份为耻么?他只会觉得好大夫都是神仙。”
“而你……”景璟忍不住想吐槽他不知民间疾苦,同理心不够,但看他一脸烦恼样,又把嘴边过于犀利的话咽了回去,慢慢吞吞道:“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国公府二公子,从小出身高贵,锦衣玉食,外界都以巴结上你为荣,身份在你之上的没几个,在你之下的何止万千,你哪怕平日里表现的再平易近人,和小枢哥哥看待一些事情的视角也是不同的。”
元州沉默。
不过没一会儿,他就又忍不住了:“那为何褚源就能懂小弟的想法?”
景璟:“……”
他其实也奇怪,还觉得这个表哥很奇怪,毕竟也没谁娶个素未谋面的乡下双儿不仅不抗拒,还能把全部家财奉上做聘礼的。
想来想去,觉得除了褚源早就认出了小枢哥哥是救命恩人,且心仪小枢哥哥外,其他根本解释不通。
但是他两人之前一个失忆,一个眼瞎,确实不认识。
景璟怎么也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或许他们两人是上辈子就认识的,这辈子一见面就心有灵犀,什么都通了。”他随便胡扯了一下。
元州又沉默,半晌低声嘟哝:“有时候真的嫉妒褚源,想揍他一顿。”
景璟:“……”你是又欠小枢哥哥收拾了!
结婚之前,以为元州是个成熟、潇洒的男人,结婚之后,相处下来才知道他就是个有点混不吝的欠欠的幼稚鬼。
不怪他一开口,小枢哥哥就想收拾他。
“哎,不对啊!”元州突然反应过来,眼睛注视着他,笑道:“之前假结婚也就罢了,现在我们不是说好了婚事当真,怎么还叫他小枢哥哥,他该叫你嫂子才是。”
他的脸长得俊朗,眼睛明亮又含情,笑起来,认真看着人的时候,既勾人,又像是眼里住了这个人,莫名深情。
景璟虽然知道他既欠又不正经,很多时候还有点高门里养出来的理所当然的肆意与傲慢,但还是忍不住会被他吸引。
他总觉得元州有点矛盾。
比如,他高高在上,一副不把任何人放眼里的样子,却会大冬天的跳河里救自己这个陌生人。
再比如,他和小枢哥哥每次吵得脸红脖子粗,但若小枢哥哥坚持,他哪怕不理解哪怕气得跳脚暴怒,还是会为小枢哥哥是家人的原因而妥协。
再比如,他在李云霁为临远镇借兵时表现的冷漠傲慢,但真到了关键时刻,他自己哪怕九死一生,明知道可能会死,也要冒险去绥远镇夺取兵权为北地战局争取生机。
一个既冷漠傲慢又有重情与大勇的人,景璟越了解他就越想吐槽他,但同时又忍不住的更加心动。
而现在被他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景璟就禁不住的脸红心跳,怦然心动。
他忍着脸上的热意:“你想一想皇上那边。”
“褚源那边?”元州初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后,却是瞬间一脸无语:按褚源那边的关系算,景璟得称夏枢为嫂子。
他两人竟然是互称嫂子的关系。
“为免麻烦。”景璟挠了一下脸,试图将热意散掉:“我们就商量好了按自己的关系来称呼。”
元州:“可是自己老婆叫别人哥哥,总有一种奇奇怪怪的老婆被勾走了的感觉。
景璟:“……”
他一把抓住景璟的手,笑眯眯看着他:“要不,你让他叫你哥哥,咱们把他勾走,让褚源去做孤家寡人试试?”
景璟:“……”
真的,你挨的每一顿打,受的每一句怼,都不是冤枉你的。
但是,温凉的手指被元州滚烫又宽大的掌心包裹住,人被他专注又充满笑意的目光看着,浑身上下就像是通了小电流,又仿佛泡在温暖柔软的浮云里,轻飘飘的,暖呼呼的又酥酥麻麻的。
片刻功夫,景璟已经忘了吐槽,整个人被手心和目光的热度传染了似的,从里到外散发着热气,把脸都蒸得红霞染透。
第366章 【VIP】 。
元州正大喇喇逗乐着呢, 不经意对上他缱绻羞涩的目光,心中的弦像是突然被羽毛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加快。
他下意识想移开视线, 又忍不住想看他, 第一次发现,景璟竟然长了一副丹唇秀目、精致非凡的好相貌,黄色烛光的映照下, 红晕层染、泛出艳色的脸美极了,禁不住想多看几眼。
景璟被他盯着, 羞赧不已, 下意识抽了一下手,心脏咚咚直跳,紧张的都有些结巴:“怎、怎么了?”
只是手刚抽出一半, 就被大手一把握住白皙的手指, 粗粝的指尖沿着指根向上, 留下微痒滚烫的触感,一把覆住他的手背, 大掌一收,将他的整只手又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包裹在了掌心中。
景璟脸上更红了,尝试抽了几下, 结果元州怕他疼,虽没用力,但也有技巧的缠得紧紧的, 愣是没有让他抽出来。
而元州, 手拢得紧,脸上却起了烫意,移开眼没好意思看人, 沉默片刻后,耳尖通红地摸了摸鼻子,故作镇定道:“夫妻之间就是要手拉手的。”
景璟脸红的低下头,半晌,发出一声短促而含糊的声音:“……嗯!”
声音太小,还带着颤音,但软软糯糯又含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似乎是默许的意思,拨得元州心弦又是一动,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
老实讲,虽然两人回京时说好了婚姻作真,但他对情情爱爱的没甚兴趣,又比景璟大了六七岁,在他眼里,景璟从来就是小鬼头,可以像逗小孩那样逗着玩,也可以像对弟弟一样待他好,但想象不了同他像夫妻那样交颈相靡,耳鬓厮磨。
两人成婚至今唯一的亲密接触就是北地时景璟偷吻他那一回,他也只当是胡闹,没放在心上过。
但今晚不知怎的,想到景璟红扑扑的脸颊和羞涩如水的目光,元州就非常想看他,甚至有点想凑近了挨挨碰碰的心痒感。
而且不知是不是五感突然变敏锐了,他第一次发现景璟的手和他常年耍刀弄枪的手那么不一样,柔软、滑腻,仿若无骨一般,握在手心里,小小的一只,软滑的感觉仿佛能抚到心脏,令他心脏也酥酥软软的,不由得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景璟是只有手这么软么?
他想起之前景璟亲他那一下,唇似乎也是这么软软的?
好像还有些香香的?
元州有点拿不准,目光不自觉落在景璟唇上。
两个人隔着炕桌,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元州看得很清晰,看着看着,目光就被他那唇形饱满,颜色红润漂亮的唇牢牢吸引了,忍不住口干舌燥,心里产生一个想法,要不亲一下试试?
他之前虽然没有过亲近想法,但有了也不会委屈自己,只犹豫了一下,就决定听从内心的声音,在跳得很快的心跳声中,手撑着炕桌,在昏黄烛光下,目光扫视着着景璟泛红脸颊上的神色,缓缓靠近了他。
景璟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也感受到了氛围的暧昧,脸颊越发滚烫,不过在察觉他靠近时,却没退缩,强忍着羞意,咬着红润的唇瓣,微微抬了抬下巴,让自己的脸更多地暴露在他视线下。
元州心跳剧烈加速,身体从皮肤到血液都似乎起了强烈的燥意与渴望,让他盯着景璟的唇,喉咙发干,不自觉舔了下唇:“景璟……”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景璟睫毛颤了颤,下垂着眼,没敢看人,声若蚊蚋:“……嗯。”
元州目光移回他的唇上,伸手轻轻抚摸他精致的脸颊,细腻滚烫的触感让他心神更加荡漾,喉结上下滑了滑,声音更哑了:“夫妻之间好像还要亲亲。”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近到可以闻到彼此身上好闻的气息,听到对方略微压抑的呼吸声与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景璟紧张的吞了口口水:“是……”
扑在他唇上的呼吸炙热灼人,响在他耳边的声音性感喑哑,让他全身酥酥麻麻的,轻飘心悸,想要腿软。
他突然间有些好奇,想看看元州现在什么模样,有没有和他一样紧张,但他只是起了念头,眼睫抖了抖,还没完全抬起,话也没说完,抚摸他脸颊的大手就突然移到脑后,向前微压,然后眼前一黑,唇上一重,一个滚烫又柔软的东西就直接贴到了他的唇上。
“呜……”景璟惊呼出声,眼睫一颤,猛地睁开双眼。
只是下一刻,他的呼声就被堵在了口中。
元州唇压着他的唇,虽没甚经验,但吮吸碾咬仅凭本能就足够了,手一个用力将炕桌推到地上,胳膊穿过他的后腰,一个带动,高大宽阔的胸膛就将他紧紧锢在了怀中。
景璟在极近的距离里终于看到了他的模样,俊朗的脸上不再是往日的肆意狂妄,而是一片薄红,自己鼻尖触到的脸颊也不是冰凉冷漠,而是热烫一片。
心中不由得一酥,也是微微一松,景璟唇角勾了勾,轻轻地闭上了眼。
不怕他情爱上不开窍,就怕他面对美色无动于衷。
既然对美人有了欲,动情也是迟早的。
景璟现在对自己非常有信心。
两个人都是新手,没甚技术,试探着去主动探索,不自觉的唇缝微开,舌尖轻触,一串电流迅速窜过全身,心魂颤栗。没一会儿功夫,景璟就在触电般的感觉中酥软了身子,大脑一片空白,连手臂何时环抱住元州脖颈,被人紧紧抱在怀里从榻上拦腰抱起放到床上都没有印象了。
……
国公府的小院里一片火热,小夫妻成婚快一年,终于迈出了圆房的那一步。
而夏枢这边,晚上没有回宫,在书院住下了。
褚源还在处理下午陪他积攒下来的政务,他便回了房,打算先行沐浴,刚换了衣裳,就有一个意外之人求见。
夏枢下午伤心伤神的哭了一场,又处理了元家事,心情实际上很不好,也没什么精神头。
看时间不早了,本不想见人,但想到下午在墓地没见到元宵,他大晚上出京来找可能是有什么重要事,想了想,又叫红雪把人领了进屋。
“这么晚了,你从京城出来,是有什么要事么?”夏枢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给元宵免了礼,叫他在塌上坐下,开门见山。
“三哥,这么晚打扰你很抱歉……”元宵脸上有歉意,苍白的嘴唇抿了抿,眼眶通红,眼中似乎有什么情绪暗藏:“不过关于阿娘的事,我想问一下,阿娘她之前不愿见我,见到之后就去撞柱,除了想护我,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夏枢怔了一下,没想到他大晚上过来,是问这么个事。
打量了一下元宵的神色,有点拿不准他是来求安慰的,还是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不过他没有把长公主的私事往外说的打算,自然道:“会有什么隐情。她那么爱你,不想拖累你,你求我带你过去,她还以为我要拿你的性命威胁她,就一时激动走了极端。”
“撞柱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多想,往前看吧。”夏枢叹了口气,劝道:“她和我聊过,心愿就是希望你不受她牵连,娶妻生子,平安和乐地过一生。等过些日子,我抽空帮你看看有哪家姑娘合适你又喜欢,把你的婚事定下,这样也算全了她的心愿。”
夏枢以为自己安慰过了,话题就该结束了。
但要红雪送人出去的眼神还没给出,元宵的眼泪就滚滚而下,手颤抖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满目怆然道:“三哥,那这信里的是假的?”
夏枢目光落到信上,表情微敛。
红雪看了一眼夏枢,上前接过,刚要打开检查,就被元宵上前一把摁住。
夏枢一顿。
红雪看看信,又看向夏枢。
现在皇后接触什么外人给的东西,她都会事先用宋大夫教授的方法检查一遍,以免有人借机下毒。
夏枢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伸出手,意思是不用检查了。
红雪看了眼元宵,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把信呈了上去。
夏枢从元宵的表现里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打开信,看到内容时,脸色还是变了变。
信是冯显写的,说有先皇李倓胁迫长公主乱/伦的证据,威胁元宵一起对付褚源和他,否则就把事情宣扬出去,让长公主遗臭万年。
元宵不错眼地盯着他,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中又有悲痛欲绝,痛苦道:“竟然是真的!”
“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让她独自受了那么多年屈辱,又孤独的死去。”元宵眼泪如决了堤一般冲了出来,又悔又恨,情绪近乎崩溃地捶着自己胸膛,吼道:“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为她做过,我枉为人子。”
说着,便难以承受地趴在炕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夏枢则是一惊。
长公主自杀去世的消息现在还封锁着,除了极个别亲信,没人知道,包括大哥二哥都不知道,而为了稳妥,大典之后才会公布。
夏枢不知道他怎么知道长公主已经去了。
想了想,冲红雪摆了摆手。
红雪退出去,把门重新关上后,夏枢才看向元宵,缓缓开了口:“你听谁胡说的,你阿娘现在还在宫里好好的,你若想见她,我找机会再带你去看她,不要没根据就瞎想,平白伤心。”
顿了一下,接着道:“她之前确实过得很苦,不过看着你慢慢长大,亲人环聚溺爱,不知忧愁,不受寒苦,每日过得肆意自在,心中深感慰藉。这对你来说,可能觉得自己没做什么,但对她来说,让她生出活着还是有美好生活的想法,已是足够。”
夏枢其实并不想谈长公主,政治斗争你死我活,长公主几次三番置他于死地,他自然也不会留手,但长公主这人也着实有可怜之处,爱子之心也确实让人动容,了解后总不由自主心生怜悯。
但,怜悯若不加限制,总是跳将出来,他的心绪就会烦乱,忍不住怀疑自己心狠手辣的选择是否正确。
但夏枢知道,倘若真有重来的机会,长公主一旦对他下死手,他就绝对会还以死手。
他的选择永远不会变。
因为如果多次杀他都不用受死,那是个人都会觉得杀他不用偿命而尝试对有皇后命预言的他下手了。
那他将永无宁日。
而且罚没有到位,为护他受伤甚至送命的人会怎么想?受赏的人没有对比,如何会有特殊崇高之感,又如何愿意效忠他?
选择不会更改,那与其让自己不断纠结,不如让长公主这人变成过去,不要再不停的提起。
元宵闻言,哭声小了下去,问道:“真的么?我中午做梦梦到阿娘和我告别,说终于可以结束痛苦的日子了。然后醒来,就收到了冯显的信,才知道阿娘受了什么屈辱,这么多年过得有多苦……三哥,你没骗我吧,阿娘真的还活着?”
夏枢镇定点头:“她还好好的呢。”
然后安抚道:“我知道你的性子,执着重情,但别太自责,长公主真的从没有怪过你,也不是故意瞒你,她是希望给你留个好形象,才没向你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些受辱之事,甚至还竭力隐瞒。你就遂了她的心愿,当这些事没发生过,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吧。”
“至于冯显……”夏枢眼中流露出杀意,冷冷道:“他虽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但绝不会有证据,遗留证据我都毁了,你要谨防他诈你。再者,不说长公主是皇室之人,就当她是普通人,事情里她本没错,纯粹是受害者,就不该再受二次伤害,届时冯显不乱传就罢了,若敢乱传,抓到他后,直接给他罪加一等,编造谣言,意图侮辱皇室的罪名,能让他尝一尝不少刑具的滋味。而他本身人品低劣,惯常满口谎言,哪怕传出些什么,大家也只会当他憎恨皇室,故意栽赃,造谣诬陷,没人会信他。所以,事情你不用担心着急,等后续抓到他,自会处理解决了他。”
元宵却没应声,沉默片刻后,低低开口:“勇武候是在盯着他么?”
夏枢心里顿生警惕:“他现在穷途末路,你莫要掺和这些,他狗急跳墙起来,你会陷入险境。”
“我知道的,三哥。”元宵深呼一口气,擦掉眼泪,站起身,轻声道:“阿娘将我养大,我不会不爱惜自己。你为我好,我也都知道。我不会置自己于险境的。”
夏枢观察他的神色,哭过之后表情平静下来,自然也看不出来什么心绪。
元宵之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嚣张跋扈,一向不屑也不用掩藏情绪,现在猛地让人看不出想法,夏枢有点不放心。
他道:“你以前不是想和勇武候一样去北地么?我听二哥说你练武不辍,想来这几年身手应该有不小长进,明日起就进禁军任个校尉吧,跟在二哥身边历练一段时间,将来有机会,就安排你去北地,像你阿爹一样保家卫国,给咱们元家长长脸,也拼个将军出来。”
元宵本来还表情淡淡,闻言眼睛瞬间亮了亮,脸色都好了很多,他抿了抿唇,当即跪地感谢:“谢谢三哥,我不会辜负三哥的期待与信任!”
夏枢看他不再毫无情绪,人眼睛亮晶晶的,感谢的也真心实意,似乎是信了说辞,也稳住了,松了口气,笑道:“起来吧,自家兄弟不用总跪来跪去。”
然后又道:“今日不早了,你赶紧休息,明日还得去禁军报道,可不能第一日就睡过头迟到。”
元宵不到十八岁,尚有少年稚气的脸有一瞬不好意思:“我不会的。”
然后站直身体,郑重朝夏枢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三哥安慰我,也谢谢三哥帮我阿娘保守秘密,护她声名。”
“今日之事,以后若有机会,必定报答。”
“时间不早了,三哥休息吧,我这就回京去了!”
夏枢想说让他在书院休息一晚,但想到他明早再进京可能会晚,就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交代他晚上天黑,骑马要注意安全,别骑太快,小心摔跤,就让他出去了。
夏枢对元宵性子了解不深,因着他与褚洵先前的打架与口角,以为他像褚洵一样,从小抱有保家卫国、光耀门楣之志,承诺给予建功立业的机会后,他就能稳住,把心神全部放上去。
他没考虑过,元宵对建功立业没那么执着,眼睛亮晶晶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更大可能是演的,糊弄他的。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元宵出了书院,想到阿娘出事后昔日兄弟相称与他一起打架的同伴们的冷漠与远离,再想到中午做的那个告别梦,眼泪就刷的一下再次流了出来。
他突然而至的梦,剧烈的让他痛昏过去的心痛感以及醒来时的空茫失落感,都在预示阿娘已经去了。
三哥骗不了他。
他对阿娘的死有感应,那种让他噬心蚀骨的痛,也没法骗自己。
他知道三哥人很好,一些事也是为他好,但他没法去享受三哥的好。
因为阿娘是被三哥逼死的。
皇权斗争你死我活,他不怪三哥,但他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杀母仇人的恩情,与他若无其事的相处,装聋作哑的过完自己的一生。
他现在什么都不在意了,只愿意在确认冯显信的内容属实后,遵从自己的内心,去为阿娘做最后一件事。
所以他擦掉眼泪,仅仅回头看了这与褚洵、三哥几年前无忧无虑打打闹闹的院子最后一眼,就收回视线,眼含眼泪与坚定,一路往北快马加鞭而去。
从此再没回过头。
而夏枢是在封后大典结束半个月后,沈太傅的葬礼上没见到元宵到场,问元州元宵到去了哪里以及在禁军的表现才知道,元宵根本没去禁军,自与他告别,就策马北去。
半路上还写了一封信给元州:二哥,不用找我了。阿娘死前,我混吃等死,阿娘死后,我浑浑噩噩,不知前路如何,也不晓得人生还能干什么,但我知道有一件事一定要干,那就是维护阿娘。
信的内容很短很含糊,当时长公主死讯已经公布,元州这个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的第一眼看到信,下意识就以为元宵可能是着魔了,要与他们断绝关系,搞事复仇,吓得立马把信藏起来,不敢给任何人知道。
对外说元宵和朋友出去游玩了,私下里则心急如焚地派亲信之人到处寻找,生怕找到他时,他正在干些谋反掉脑袋的事,到时候不是亲信根本兜不住消息,也护不住他。
就这么阴差阳错之下,元州派的人并不多,元宵顺利的躲开,也进入了危险之中。
等再见到元宵,却是两个月之后,李朝与异族人和谈失败,战火再起,冯显及北地军里冯家安插的死士细作们被褚洵全窝端掉时。
元宵的尸体被褚洵找到,送回京,几乎面目全非。
据冯家死士活口说,元宵一直忽悠冯显要杀了新帝新后为母报仇,却在他们这些人聚到一起时,给他们饭食里集体投毒。若不是值守的几个吃饭晚,发现不对,他们可能得全军覆没。众人发现不对,那元宵这个外人自然跑不掉,没被大卸八块,也是褚洵的人到的及时,让他幸运逃掉了死无全尸。
之后活口还说了些事情,比如有关长公主的,褚洵没听完就意识到元宵找冯显合作的意图。他最开始还以为元宵是太恨了,想要谋反复仇,意识到真相后,沉默了很久,封口属下后,直接把活口全砍了。
回京复命时,京城众人见到元宵尸体如何反应,又是后续了。
当下夏枢并不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安抚过元宵后,他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对于元宵,他很喜欢,这个弟弟也就是有点纨绔,别的没什么缺点,况且他还很重情,夏枢心变得越来越硬,就越来越喜欢重情的人。
所以,他是真心希望元宵能过得好。
他沐浴之后坐在塌上,一边擦着湿发,一边脑中还在思考着长公主的临终嘱托。寻思赶明儿有时间的话,就与景璟一起商量,把京城适龄人家的女孩子或者双儿的资料收集一份,给元宵看看。
元宵年龄虽小,但心上人也不是说能遇到就遇到,说不定拖拖拉拉,就要拖到二哥的年纪。
长公主去世,大哥二哥都已成婚,有自己的小家,他一个人冷冷清清,时间长了,也不好。
早点做准备,方便早遇到,届时定下婚约,他心里有个牵挂,也能更有奔头,把日子过好。
夏枢把事情计划的很好,但没想过之后会发生那样的事。
元宵再也回不来了。
第367章 【VIP】 ……
夏枢擦干头发后就换了寝衣, 刚坐到床上,红雪就蹲下身,要帮他脱鞋, 夏枢不太习惯, 下意识避了一下,奇道:“不是说不用这般么?”
红雪怔了一下,慌忙道歉:“殿下恕罪……”
“行啦, 行啦!”夏枢有些无奈,倾身拉起她, 目光打量她的脸, 问道:“怎么心不在焉的,是遇到事了么?”
不等她开口,就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坐这里, 聊一聊!”
红雪犹豫:“殿下累了一天了……”
夏枢经元宵那一通事, 疲惫劲都散了些, 精神头比沐浴前好些,他道:“也不差这一会儿功夫。”
红雪顿了顿, 便没再犹豫,站起身,顺从地在他旁边坐下。
夏枢琢磨道:“红杏回安县接公婆孩子了, 景璟忙着大典的事,我身边用得惯的只有你一个,你见天的跟前忙后, 没得空出时间, 是不是和顾达很久没见了?”
红雪微怔了一下,垂下头:“会试放榜后就没见了。”
顾达因为她突然失踪,担忧害怕, 心绪不宁,会试前没能沉得下心思读书,考得并不理想,排名两百八十多位,差点名落孙山。
红雪为了不影响他殿试,让他好好看书,这段时间并没有见面。
她抿了一下唇:“其实不是他的问题。”
夏枢知道不是顾达的问题,红雪从地道里被救出来后,顾达看她瘦骨嶙峋的模样,都快疯了,一个向来好脾气的书生恨不得去刨了太后的坟。
当然,陆氏一族全部下狱,昔日亲友故交恨不得把“已断绝关系”刻到脑门上,没人去给太后收尸,最后尸体卷了破席抛在乱葬岗上,也没有坟。
顾达就天天写文章大骂陆家和太后奸佞小人、陷害忠良、卖国叛国、罪不容诛。他在京城颇有些才名,跟随者众,把陆氏一族骂得臭名远扬,待在狱中都不得安宁。他还求到景璟那里,想要把红雪接出宫亲自照顾。
最后夏枢从景璟那里得到消息,给了令牌,准他每日进宫见上红雪一面,陪独自养伤、没有亲人的红雪聊聊天,直到红雪身体好转,才收回令牌。
宫里有宫女太监,照顾人比一个独身在京的男人体贴得多,再者顾达当时正在等放榜,可能还要参加殿试,得温书准备,红雪不同意由他照顾自己,夏枢当然也不会同意他的请求,不过顾达那种紧张红雪的模样他看到了,对红雪确实用心。
反倒是红雪比较克制,除了在安县时夏枢见过她对顾达缱绻情深的模样,之后再没有过。
所以,夏枢问起并不是觉得顾达有问题,只是开个头,方便红雪顺着说下去。
“我只是……”红雪顿了顿,果然顺着说出了心里话:“有些羡慕元宵,也敬佩殿下阿娘……当然……”
红雪怕夏枢生气似的,又慌忙补充道:“我卑微低下,一无所长,没资格对国夫人谈敬佩……”
“你有的,怎么没有!”夏枢听不下去了,开口打断她的话。
他其实有点生气与无奈的,红雪为什么总这么卑微。
她明明战场上拿刀跟人拼命,狠辣凶猛都是出名的,阿爹很多次赞过她理智冷静、狠辣坚定、勇猛过人,许多男人在战场上都比不过她。
因为普通人杀人会存在心理障碍,夏枢都有,而一旦胆怯,在战场上是会丢命的。但红雪没有,她虽然长了一张艳丽妩媚到极致,仿佛娇花一样的容貌,但杀人就如砍菜瓜,杀了就杀了,冷静又坚定,勇猛又无畏,实际上是一朵艳丽的食人花。
而且有时候遇到问题,红杏可能会焦虑,茫然不知所措,等着给命令,她却是能很快冷静下来,尝试去分析以及解决问题,行事稳重得很。
本来很优秀一女孩子,但有些时候,却总把自己放得很低,仿佛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不值得,配不上任何东西。
夏枢知道她的经历,理解她可能会有的一些心理或者想法,比如从小阿娘去世,就被阿爹卖去青楼,内心其实很悲观很没安全感,比如因轻信汝南侯,引发竹山书院一些学子、先生惨死,心里愧疚自责,无法原谅自己,再比如担心那些学子进入朝堂,可能会因她牵连顾达,妨碍顾达仕途,所以她拒绝顾达求婚,与之断情,但他并不赞同红雪把自己看得那么低。
夏枢道:“你杀汝南候和大皇子给他们报仇,已经做了弥补和赎罪,别太过自责愧疚了。”
话说出来,夏枢就是一顿。
他突然想起来,此事极为隐秘,只褚源知道。
果不其然,红雪身子猛地一僵,抬起头惊讶又不安地看着他。
夏枢忙道:“此事未外传,只我与陛下知道……”
他还想说些什么,安抚红雪别担心事情传出去,结果还没等开口,红雪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身子就松了下去,轻声道:“殿下不觉得我太过心狠手辣、忘恩负义就好。”
夏枢一怔。
红雪继续道:“之前一直浑浑噩噩,今日听殿下处理家事,才恍然明白过来,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并不单纯因为赎罪抵不了过错,也因为我的小弟,他也被我害死,永远回不来了。”
红雪眼中慢慢起了泪:“我可以杀了汝南候,也可以命换命赎罪,但因小弟之死,我永远也原谅不了自己,哪怕以死赎罪都无法原谅。他是这世上,我唯一的血脉亲人,也是这世上唯一陪我经历从出生到他死去所有风风雨雨,护我爱我坚定支持我,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情动摇的人……”
红雪眼中泪水滚滚,却忍住了没流下来,嘴唇颤抖着道:“我没法原谅自己,一旦原谅,就觉得是背叛了他。而背叛他,我更无法原谅自己。”
夏枢心中一震,一时无法言语。
他想说红霜会希望她好,而不是希望她一直活在自责痛苦中,但话到嘴边却不太能说出口。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之前不也是怕辜负阿娘,阿娘不原谅他,不敢面对阿娘么?
他是在确定自己的选择没让自己送命,心里的不安少了些后,才敢去祭奠她。
目前入宫他还是过得好的,一旦过得不好,想起阿娘为他的牺牲,他会不会觉得路走错了,对不起阿娘,后悔选择,自责加重?
他想,会的。
夏娘劝他,二哥也劝他,都说阿娘不会在意,只希望他好,希望他有自己的选择,但他在意阿娘为他付出的性命,又对未知前路茫然无措,又怎么会不怕路走错,不怕辜负阿娘?
然而看着今晚的红雪,他的想法又有点改变了。
自责忧虑过多,情绪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吞噬人自信的漩涡,让人顾虑重重,没法正常选择道路,也没法对所选道路走得坚定。
倘若走对了,倒无妨,如果走错了或者内心不断苛责自己,自责会不断的加重,再往后就是恶性循环,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觉得自己配不得这个配不得那个,把自己看低。
而阿娘原本就是潇洒坚定的性子,她怎么会把自己的双儿往纠结、看低自己的方向培养?
夏枢真一步步把自己推进漩涡,难道就不辜负阿娘的爱了么?
而红霜,仅短短的接触来看,是个性如烈火的双儿,他可能也没甚敏感心思,让他的阿姐因他之死一步步把自己逼进贬低自我的死胡同。
若红雪错了,两个人起矛盾,红霜的选择更像是会把事情摆开了,打一架或者吵一架,就把事情放过,继续爱他的阿姐。
所以,夏枢觉得不能任由心结变成心魔了。
要尝试去往前走,破局。
“红雪!”夏枢想清楚之后,看着旁边这个姑娘脆弱的表情,认真道:“你真的很好很优秀,你可能不知道,那么多宫官里,景璟最贴心,你最能给我安全感了!”
红雪一怔,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或许,你觉得我不重要?”夏枢引导性地发问。
“不!”红雪吓了一跳,慌忙回神,摇头:“不是,王妃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是李朝皇后,母仪天下,有稳固社稷之能,还救过我很多次,给我机会,提拔我……是我极为敬重,誓死追随,一定会保护的人!”
语速太快,紧张的称呼都错了,夏枢没提醒,只是一叹:“你说了这么多,其实对我来说,你也很重要啊。”
他看红雪眼中似乎亮起了微光,坚定道:“我怎么会因你杀汝南候而看低你,我只会认为你嫉恶如仇,为民除害,好一个豪气冲天,侠气干云的女子。”
红雪抿着唇,眼眶慢慢地红了。
“但是……”夏枢话锋一转,温柔道:“再怎么优秀的人始终都是人,不是神。”
红雪一愣。
夏枢轻叹道:“我们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做事永远不出错,不伤害人,不辜负人。而且不止如此,可能人生有不小一部分时间都在走错路,但真的要一直耿耿于怀于过去,不肯放过自己么?”
“错了,若是伤害辜负了人,那就尽量改变尽量弥补,若是伤害辜负了自己,就收拾收拾,重新再来。未来几十年,我们尽量放开了走,遇错,有的是时间弥补,也有的是机会重新再来。”
“我们可以困在一件事上愧疚一辈子,同样也可以目光放在远方,寻找机会去弥补一辈子,让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又能心安,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
夏枢劝说一通之后,自己心里的乌云都散了不少,感觉轻松了很多。
见红雪愣愣发呆,似乎在思考着那些话,便让她回去好好休息一晚,换个小丫鬟来守夜。
红雪走后,他刚脱了鞋子,掀开被子要躺下,褚源回来了。
看到跟在他身后,与高晨交接,抱了一摞奏折进来的小丫鬟,夏枢愣了愣。
“折子怎么带过来了?”他问道。
“怕你心情不好,过来陪着你。”褚源让丫鬟把折子放炕桌上,就让人出去了,走近他,伸手摸摸他的脸颊,温柔的眸子轻轻的注视着他:“现在好些了么?”
原本是不好的,不过刚刚劝红雪,夏枢自己倒想通了。
他点了点头,眼睛里不再是之前的沉重,闪着小星星,同样温柔的回看着褚源:“我想通啦。”
“哦?”褚源是真惊讶,在他床边坐下,笑看着问道:“怎么想通的?”
夏枢倒是没直接回答,而是抓住褚源的手,认真又带些期待地问道:“褚源,褚源,你觉得我能干什么呀?”
虽然做了皇后,看着可以高枕无忧,但他从小到大的经历给他一种本能,就是无论何种处境何种地方,他都要寻求能让自己自立、自保的手段或者技能。
不然,他会很没安全感。
然而他除了把云焱阿娘医术传播出去,造福于民,同时给她再加些功绩外,其他没有任何目标和计划,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
他不擅也不喜欢管理内务,学医术待在宫里也没法给人看病,现在除了只能作防身用的武功,他在宫里好像一无是处,什么价值也没有。
他好像做了皇后就变无能了。
这也是夏枢怕云焱阿娘怪他的深层原因之一——他自己都在对进宫后的路迷茫不安,暗藏惧怕,并没有以前的自信与潇洒。
难道要每天蹲在深宫里,无所事事,就等着褚源下朝临幸他么?
那万一有一天褚源就烦了呢?
他要枯死在宫中么?
那他对得起谁?不止辜负阿娘,连自己也辜负了。
这绝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不过夏枢从来也不是一朝迷茫就把自己心理玩崩溃,破罐子破摔的人。
相反,他很大胆,也很有冲劲。
所以,在劝慰红雪,自己理清楚症结所在后,他就坚定下来,开始主动摸索,要往前走了。
“嗯,我想想……”褚源倒没意外他的问题,语气带着笑意,把他的手握进手心里,轻轻捏了捏,也没直接回答,而是道:“那我问你个问题,你先回答一下试试看。”
“你问!”夏枢立马坐直身子,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想问什么?”
“兵部昨日上了折子,说战事已经结束,和谈只等异族人国书送来,马上就要开始,恰逢北地农时即将到来,可安排将士们就地卸甲,归乡种田。”褚源道:“这个事情,你怎么想的?”
夏枢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不过也不奇怪,他被囚地下之前,褚源经常与他讨论政事。
想了想,他道:“是只有兵部乐观,还是都这么乐观?”
褚源像是被戳中了痛点,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兵部、户部、吏部都主和,声称异族人若是要求过分,李朝也可以驳回再谈,一切以和为要。”
夏枢见他少有的喜怒形于色,知道他这是在朝堂上被动了,心里有气,反手握住他的手,安慰了一下。
问道:“那我们现在的训练以及粮草、盔甲、武器、马匹以及后勤运输能力等储备,撑不撑得起三个月内再开战?”
他被囚地下两个多月,再出来一直专注休养身体,没怎么关注过外面的事情。这也是褚源时隔几个月,头次和他聊局势。
不过他知道打仗的钱不缺,仅从汝南候在定南郡的口袋里搜刮出来的钱财就足以填满国库,再加上陆氏一族那里可能也能搜刮到巨额财富,足够北地军打很久很久的仗了。
现在就看其他方面的准备。
褚源脸上放松了许多,道:“你不反对打仗?”
夏枢自然是不反对的。
去年春,异族王室因他主支全灭,各部落陷入夺位混战,四个月之后,才相互妥协,推举出先大汗的侄子——征南大元帅索南的大哥索弘上位担任新大汗,稍稍稳住局势。
去年冬,索南带领异族人战败被俘后,索弘汗位岌岌可危,异族本来可能又要内乱,结果陆氏及李留把持的朝堂向异族递交了和谈的国书,又稳住了异族,也暂时稳住了索弘的汗位。
具体的和谈条件,异族人或许是拿乔,还没回国书,朝堂上也没议论,不过大年初一晚上宫宴太后抓了他之后,主和一派的交谈里有透漏,异族提的和谈条件之一是他的命,他们当时也打算满足异族人的要求。
而根据时间线,显然主和派和异族人私下里早有交流,在递国书之前就谈了相关条件,只是可能还没彻底谈妥,又慑于褚源还没彻底交出兵权,京城他们安王夫妻名声好,才没放到台面上。
至于有没有其他条件,夏枢没问褚源这些日子对陆氏拥趸们的审问,只从人性角度判断,他要是异族人,血海深仇以及李朝朝廷表现的软弱的情况之下,他会觉得自己有优势,除了其他物质要求外,还会趁机要求李朝把能战以及主战的都处理了。
当然,现在李朝内斗结束,新主褚源上位,异族的条件自然不会被满足了。
那确定异族人还会和谈?
不管是褚源新上位对朝野把控能力不足,还是李朝之前和谈表现的软弱可欺有可能让异族对李朝这边军事能力产生轻视,还是索弘那边需要胜仗稳住地位,还是两边的血海深仇……当然,或许还有夏枢这个皇后命和国运相连的传言让人忌惮,异族人都有可能趁着李朝这边还在妄想和谈的机会继续南下,打!
和谈的可能性总体上看,并不大。
所以,夏枢道:“我是主战,当然,很可能最后打与不打,战与不战都不是我们控制的,还是尽可能先把准备做好,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
褚源安抚道:“离开北地时,就命北地军训练不停,随时待命。粮草今年的还未征调,也还未购买,不过从汝南候老巢里收缴的足够十万大军吃用一年,因着在北地,送到前线损耗率低,最少也够吃用七八个月。至于其他,手里有钱,都在筹备,也不算难。”
说着,他还是忍不住气上心头,骂道:“一群酒囊饭袋,天天想着安逸,有个机会就想躺,也不想想不战哪来的安逸,异族人肯不肯让他们躺。李倓南逃的事才结束多久,这么快就忘了教训,真是做官做到猪脑子里去了。”
夏枢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褚源之前哪怕冷脸吓人都从未骂过人,这是第一次开口骂人。
看来最近在朝堂上受的阻力确实不小,挺上火的。
他劝道:“你现在刚继位,还是非正常继位,各处都在盯着,为求朝野稳定,不宜大动干戈,就先这么着吧。再耐心等一些时候,过个两三年,一切稳定下来,朝野上培植出一批有志之士、有才有德之人之后,再去把朝堂肃清一番。”
“当然……”夏枢道:“虽说求稳,但为免战事起来后,有些人不听政令或者执行政令时拖拖拉拉,苟且塞责,拖北地军后腿,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能监督他们,还是要监督的。”
话说完,便等着褚源应声,结果等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声音,不由得抬眼,就撞入褚源的眼里,发现他正笑看着自己,目光中似乎还有欣赏与认同。
夏枢下意识摸了把脸,有些脸红:“怎么了?”
人都不好意思了。
褚源看到那抹轻红,伸手捏了捏,笑道:“你之前的问题,这不就回答了么。”
“什……”夏枢没反应过来,对上褚源眼睛,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之前自己问的能干什么的问题,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政事?”
“嗯。”褚源笑着颔首,手指沿着他已褪去稚气但依然很年轻的脸移向他的鬓发,轻轻抚了抚。
然后敛眸,笑容淡去,谈起往事:“昔日阿爹出事,阿娘怀着我孤立无援,最终生下我,也没能逃过被害命运,这其中原因除了外公和舅公爱名以及下意识看轻她,不信她的判断和决策外,也有阿爹是太子,权力有限,没能给她留下足够多的后盾的原因在。”
他轻叹道:“前世我三十岁经历诸多苍凉去世,醒来后与你重逢,你才十六岁,算起来,我现在已三十有四,大了你足足十四岁。每次看你,总有一种时光错乱感,仿佛你正是少年意气、风华正茂时,而我却已经走过巅峰,开始苍老了。忍不住的,总觉得时不我待,想要宠你,想让你不操任何心,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但又知道这样不行,万一出个事,就是爹娘悲剧再现。”
夏枢手指不由得一下握紧他的手,抿紧唇:“我们不会的!”
褚源却没回答,只笑了起来,挣开他的手,展开双臂,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夏枢眼睛一下子就湿了,朝他怀里猛扑过去,抱紧他的脖颈,将脸深深的埋在他肩膀上。
褚源环着人,轻轻抚着背,缓缓道:“以后白日里,上午陪着我在御书房听大臣们议政论政,下午就跟着景政继续读书吧。要参政议政,只认得几个字粗读几本书是不够的。而景政虽不如舅公,但也是进士及第,学问不比寻常大儒差多少,可能过个两三年,你就能出师帮我批阅奏折,分担政事了。”
夏枢虽根据前面的话已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真听了他的安排,还是猛地抬起头,退出他怀抱,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还有红雪,她是不是还想回北地?”褚源询问,见夏枢懵懵地点了点头后,道:“大典之后,你就告诉她,她可以以你宫官的身份招募兵士,去北地建功立业了。”
褚源摸着他的脸颊:“你知道现在给她封官可能性不大,但有生之年若能平定异族,届时朝野稳固,力排众议给她封个侯又有何妨。而她出身是你的宫官,由你一力扶起,一定会对你肝脑涂地……”
夏枢已经懂了褚源什么意思,嘴唇抖了抖,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再次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褚源……”
褚源轻拍他的背,继续道:“李云霁是李姨娘的弟弟,最初由元家荐官进入禁军,他是知恩图报之人,不会做于褚元两家有害之事,而你又有恩于他,原本是最适合追随你的人之一,可惜他被长公主蛊惑,犯了大错,后面哪怕流放他,给他在北地战场上重新立功的机会,也不可轻信重用了。”
“不过好在还有洵儿替他的位置。”
“还有你二哥,他虽然急躁了些,但待你之心是最真的。景璟婚后继续担任你宫官,为你处理宫中内务,他就不能离京,免得夫妻刚成婚就分离。那就由他担任禁军统领,护在你周围。”
“所以……”褚源说了这么多,终于停下来,柔声说出了今晚的目的:“莫要不安害怕了,好不好?”
而夏枢此时已经顾不得去惊讶李云霁隐藏的身份,无数情绪涌上心头,最终都化为对褚源的感激与爱意,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一下也把从王都回到北地就开始积攒的不安与忧虑全哭了出来。
褚源没再说话,只轻轻拍着怀中人的背,直到人在怀中哭睡过去,彻底放松下来,他才松开怀抱,将人的脸漏出来。
无论任何时候,权力都是最让人有安全感的东西。
而爱一个人,并不是宠他就足够了,帮他立起来,把手中有的权力分给他,给他提供最充足的安全感,才能保证两人心理平等,爱长长久久绵延下去。
他看着怀中人团成一团窝在自己怀里依赖与信任的睡姿,心中松了一口气,担忧他后悔的心理阴霾也终于散去了。
他拿出帕子,轻轻的给他抹去眼下的泪水,低头在他额上温柔又珍惜的吻了一吻,才轻柔地把人放在床上,摆好睡姿,盖上被子,帮他舒舒服服的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