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VIP】 ……
夏眉醒来的时候四周黑洞洞的,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刚开始迷迷糊糊的,听着呜呜的风声,感受着冰冷的环境以及环境中烧焦的味道, 她还以为自己到了阴间。但后脑勺、肩膀、胳膊上火辣辣的疼, 叫她很快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想到晕死前李留不怀好意的笑容,夏眉心中一惊, 赶紧摸向胸口。
然而她身上光滑的绸缎衣物却变成了粗糙扎人的棉布,而身下是一张硬板床, 铺着薄薄的褥子, 身上盖着有些硬、还散发着一股霉味的棉被……
她这是被人救了?
夏眉反应过来。
只是想到空荡荡的胸口,夏眉心中一沉,顾不得高兴, 赶紧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摸着黑在身上、床上一阵摸索。然而摸索来摸索去, 她都没有发现那只小瓷瓶的踪迹——她把景璟交给她让她送到京城给褚源、寄托了小弟、红棉好几人希望的解药弄丢了!
怎么办?
怎么办!
夏眉一下子慌了。
正当夏眉慌乱无措之际,那紧闭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了开。雪花飞扬中, 一个老妪一手撑着油灯,一手护着寒风雪花中闪烁跳跃的火苗走了进来。老妪背后跟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端着粗瓷碗的孩童。
见她醒来,一老一小脸上都是一喜。小的把冒着热气的粗瓷碗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就冲了出去:“夏伯伯, 眉子姐姐醒啦。”老的则一脸担心,赶紧颤颤巍巍上前,给夏眉把被子盖好, 念叨道:“哎呀, 天冷,被子要盖好,孩子莫冻着了。”
夏眉灯光下打量这个眼神慈爱、脸颊干瘪的老人, 觉得有些熟悉:“周婶?”
周婶一愣,脸上瞬间开出一朵花来,只是还不待说话,门口就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是你周婶。你小时候她看着你长大的,这次得救可得好好谢谢她。若不是她,我还不知你可能在咱家老宅子里藏着,更别提及时把你从地洞里救出来了。”
夏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视线还没移过去,眼泪就一下子掉了下来,等她抬眼和越来越近的高大身影对上视线,看清眼前人的形象,人几乎已泣不成声:“阿爹,我差点儿都见不到你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流,止都止不住。
“唉,孩子受委屈啦!”周婶轻轻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伸出枯瘦的手,给她轻轻抹掉眼泪:“不过都过去啦,你阿爹在这里呢,以后不会再遇到这种事了。乖哦,莫哭啦。”
满是茧子和冻疮的手,干裂又粗糙,刮的夏眉脸疼,但她却忍不住抓着这只手,把无处安放的委屈害怕还有茫然都大哭了出来。
等夏眉平静下来喝完粥,周婶又安慰了她许久,才站起身子,把地方留给父女俩,关上门出去了。
“阿爹……”沉默环境中,夏眉嘴唇颤了颤,率先开了口。她眼中泪花氤氲,视线上抬:“你头上……”
夏海的一头头发被剃了去,露出光秃秃半个脑袋,剩下半个头包括左边半张脸和一只眼睛都用白布裹着……显然他受了不轻的伤。
“没什么大碍,不小心火燎着了。”夏海不愿多说这个,只淡淡道:“你在这里养两日身子,两日之后我叫你夏江阿叔安排人,护送你去安县。”
夏眉一愣,忙问道:“那你呢?”
夏海摇了摇头:“异族人过来,这里紧临前线,需得尽早准备妥当。只是除了你夏江阿叔,其他人并不相信异族人会攻过来。我再留一段时日,说服他们。”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沉默。
夏眉有些无措,夏海有些烦躁。
自夏眉执意未婚先孕做李茂的外室之后,父女两人之间相处就存着疙瘩。
之前是夏眉偏执的近乎歇斯底里,日日斗志昂扬,夏海怒气勃发差点儿被气死;自李茂真面目揭露一切陷入混乱后,夏眉是无措茫然,夏海是沉默不想苛责,但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但今日夏海的沉默中多了些烦躁。
半晌,夏海到底没忍住,看向夏眉,皱着眉头问出了疑问:“我不是叫你带着宝宝去安县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宝宝呢?”
夏眉低着头没发现他的怒意,捏着拳头,眼泪又差点儿掉下来:“李茂带人追上我,把宝宝抢走,又拿二叔二婶还有鸿弟的命逼我,我不得不上了异族人的马……”
说到这里她才反应过来,差点儿忘了告诉阿爹一件事,忙抬起头道:“阿爹,小弟被异族人抓走了!”
“什么!”夏海愕然,猛地站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极为难看:“昨日那些异族人抓走的两个双儿,其中之一就是他?”
夏眉不知自己这一昏迷竟是昏迷了一天一夜,赶紧道:“是!”
然后快速把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他身边的一个丫鬟讨厌燕国公府,就和异族人勾结,趁着褚源进京安县无人,抓了他,说是要拿他和朝廷或者燕国公府做交易。小弟也这么骗我,说他出身高贵,安王、朝廷还有他亲生的家人都会想办法赎他,我在他身边会让他投鼠忌器。我想着不能拖他的后腿,所以在他叫景璟与我一起逃走的时候,我才丢下他逃的。不过景璟,也就是朝堂上光禄寺卿景大人家的双儿,担心异族人屠杀靖远镇的百姓,又为遵守对小弟的承诺护着我逃走,就骑着马出去把异族人引开了,叫我趁机逃跑。他临和我分开前说,异族人抓小弟不是为和朝廷做交易,是想要他的命。小弟是骗我的,我……”
“不对!”夏眉话说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愣愣道:“你说异族人抓走了两个双儿?他们追上景璟了?”
“应该是。”夏海听了这许多,光是想一想就知道夏枢这一两年的生活有多惊心动魄。他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递给她:“在云河边上捡到的,现场还有一滩血水和一根断指,异族人当场宰杀了一匹马,看毛色应该是红棕色。”
“他走的时候骑的就是一匹红棕马,而这块玉佩……”夏眉看着那莹白色的玉,只觉得浑身发凉:“是安王送予小弟的,小弟分开前给了我,叫我与景璟离开这里后买一匹马去安县……是他……玉佩在棉袄的袖袋里,他是抱着穿了我棉袄的草人引走异族人的……”
夏眉手捂住眼睛,眼泪忍不住奔涌而下:“我对不起他们,他们为了我能活命……”
夏眉越说越难过,哽咽的几乎说不出来话。
夏海这一年多来对夏眉的执迷不语经常是气的心口疼,有时候想一想,晚上都气的睡不着觉。刚刚从地洞中救出她时,夏海还以为她是不是半路又回去找李茂了,所以才会和异族人一起出现在这里,气的几乎不想搭理她。得知她是被李茂逼着跟异族人走的,他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夏海都不知一个做阿爹的该用何种心情面对自己这种情绪了。
此时见她哭的如此伤心,似乎真的知道愧疚难过了,他才不由得心中一软,走近了,伸出胳膊,宽大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叹一口气:“莫哭了,小枢自小愿意保护你,你是知道的。那个双儿也是个不错的,有胆识有勇气,他们两个相互结伴,情况应该不会那么差。”
嘴上这么说,但他心中越想越沉,担忧只有他自己知道。
双儿嫁人之后,为了老夏家,也为了夏眉,他对夏枢的关心因着各种原因越来越少……
想一想,夏海就满心愧疚,差点儿忍不住掉眼泪。
夏眉哭道:“可是我答应了把解药带给褚源,我把解药弄丢了,我对不起他们……”
夏海却是一愣:“解药?”
他赶紧从袖袋里摸了摸,拿出一只花纹精美的小瓷瓶,递给夏眉:“刚刚你周婶给你换衣裳发现的,我差点儿忘了,是这个吗?”
夏眉万没想到解药还没丢,眼泪都顾不得再流了,赶紧惊喜地接过去,用手晃了晃,听到咣啷啷的声音后,又急忙打开瓶盖,瓶口微斜对着灯光仔细瞧了瞧。
“不是吗?”夏海见她脸色有些不对,忙问道。
“是。”夏眉眉头微蹙,神情略有些茫然。
原本是两颗,瓶子中却只有一颗。
难道是李留偷走了一颗?
其实李留那么想要解药,迷晕她之后偷走一颗解药也正常。但李留都把她扔地洞里去了,明显不打算让她活,为什么不把两颗解药都取走,反而极其浪费地扔一颗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洞里。
难道是李留觉得她要死了,那就把这颗解药当做秘密埋葬在地下,叫谁都不知道?叫褚源永远也治不好眼睛?
李留有必要那么恨褚源吗?
夏眉不清楚他们这些人的纠葛。
不过想着既然还有一颗解药,她也侥幸被救,那就遵从景璟先前的嘱咐,把解药给褚源送过去吧。
夏海疑惑道:“小枢叫你去京城,把解药给褚源送过去?”
“不是……”夏眉想到景璟告诉他的那些话,咬了咬唇,说道:“小弟让我去安县,还让我遇到你之后叫你一起去安县,说阿娘可能在安县,你在那里就能等到她。但是景璟叫我去京城……”
“小枢说你阿娘在安县?”夏海猛然惊了一下:“他是如何说的?”
“他说有个邻居叫夏娘,脸上有和阿娘一样的烧伤伤疤,个子高挑……”夏眉一边想,一边小心翼翼地扫了她爹一眼,道:“还说夏娘有些凶……”
夏海噎了一下:“……其实你阿娘还是很温柔的。”
“嗯。”夏眉也不管他如何美化,赶紧点头,同时眼睛略带期望地看着他:“若是阿爹去安县等阿娘,我就不去京城了,找人把药给褚源带过去,我随阿爹一起去安县。”
夏海却沉默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吱呀一声打开木门,迎面吹着暴戾的风雪。
良久,他才闭了闭眼,转过身来,看向夏眉,一锤定音:“你去安县。京城之后会乱起来,小枢要你去安县是为你着想。解药你交给我,我叫你夏江阿叔另外安排人送去京城。”
“至于我……”夏海顿了一下:“小枢嫁人之后,我就鲜少关心过他,如今他又生死未明……我与你夏江阿叔商量过后,就去王都寻他。”
夏眉一下子怔住了,难以置信道:“你不要阿娘了,你要去寻他?”
夏海见她眼泪一下子涌上来,知道她心中所想,微微叹了口气:“眉子,你真的该长大了。”
第242章 【VIP】 。
“可是……”夏眉的眼泪却止不住, 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阿娘明明在安县等你啊。你以前不是很想找到她吗?为了寻她,你总是不回家在外面跑。现如今知道她在哪里了,为何你又不去寻她了?”
“是, 我知道。”夏眉擦了一下眼泪, 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现在深陷险境,处境很危险,需要人去救他。但是他现在有夫君和新的家人啊。他的夫君天潢贵胄, 他的家人权势滔天,每个人都把他当做宝, 只要他们知道他的踪迹, 很快就能把他救出来。根本不用你不管不顾地去王都啊!”
夏海没有吭声。
他不知该如何向夏眉说明养了十几年的双儿,不是说抛就可以抛,说撂就可以撂给别人的。夏眉连他收养无家可归的猫儿都不愿意, 很明显她虽然没什么坏心思, 但经历简单, 对人对事难有共情之心。夏海也知道小枢身份贵重,家人和褚源都有可能会出面与异族人交涉救人。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的担心。因为有可能救人, 也就有可能不会救。没有养过的孩子,天潢贵胄们的感情,在涉及巨大的利益损失时, 谁都不知道他们最终会做出什么选择。但夏海没有顾忌,自己养大的双儿,他不会去做利益权衡。
夏眉见他沉默, 摇了摇头, 苦笑道:“说到底你们每个人心里,他永远都是最重要的。阿娘为了他,可以不要我, 不要你,抛夫弃女十几年。你为了他,可以不要找了十几年的阿娘,不要我这个养女……当然,你相比其他人来说,已经是待我最好的了,毕竟你以为我是阿娘前夫的女儿,想要获得阿娘的芳心,就得爱屋及乌,待她前夫的女儿总不能差了……”
“但是为什么?”夏眉说着,还是忍不住情绪失控,捂住心口,痛苦道:“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总是抛弃我?我都不要你们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但为什么连稍微好点儿的位置都不给我,却还要指责我不长大?亲生爹娘为了褚源把我贡献出来和他做了交换,他做他的世家子,我做我的农家女。好,我努力长大,心胸开阔,不怪他们让我从一介世家贵女沦落为人人可欺的农家女,毕竟给了我一条贱命,护下先太子的儿子,我也算还了他们的生恩。我也不怪把我抱离亲生爹娘身边的阿娘,毕竟淮阳侯府和燕国公府有仇,只要我有价值,我愿意满足她的任何复仇心理。但她为什么要在把我抱离亲生爹娘身边之后,转眼就为了小弟一个双儿抛弃我十几年?”
“好,小弟是他们燕国公府的人,小弟在她心中更重要我也认了。但是你呢?”夏眉坐在床上,无助地哭道:“为什么连你都待他比我好?”
“从小把他带在身边养大,我却跟着二叔二婶寄人篱下。待得好不容易熬到长大,他又嫁了淮阳侯府嫡长子,我却……”她捂住脸,痛苦道:“我却成了他的替罪羔羊,被李茂当做褚源的心上人,设计欺瞒,羞辱践踏……”
“我知道被李茂盯上是我起了坏心思,罪有应得,但你却是从小就偏心。若是你一开始就知道他是阿娘家的人所以才有所偏爱,我也认了。可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我是阿娘要保护的前夫之女……你为何要这样,你不是爱屋及乌吗,为什么还要抛弃我?我为什么要这样被你们所有人抛弃的活着!”随着最后一句质问结束,夏眉再也承受不住,崩溃大哭。
而夏海听着她的哭声,震惊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为夏眉心中这么些年来的委屈与怨气。
也为结发妻子的身世以及两大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纠葛。
他没想到继自己捡的小双儿出身燕国公府之后,结发妻子和养女竟也是这样的高门身份。
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
良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其实,从见到你阿娘抱着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她的亲生孩子,她口中所谓的前夫都是编的。”
他见夏眉愕然抬眼,神情有些感慨又有些怅惘:“阿爹不知道你心里会这么想,觉得养大你是因为对你阿娘的爱屋及乌,进而觉得阿爹会有所偏爱。实际上,你与小枢,甚至猫儿,在阿爹心里都是一样。世道不好,能养活一个孩子是一个,不存在说偏爱谁。若真要论你与你阿娘之间的爱屋及乌,那也是阿爹因为当时的你,对你阿娘爱屋及乌。”
夏眉愣愣地睁大眼睛,眼泪都忘了掉,不敢相信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因为我……对阿娘爱屋及乌?”
“是啊!”夏海神色复杂地叹了一声。
二十多年前,他也才二十出头,凭着身强力壮及一身武艺,在一家镖局做镖师,接些北地范围内的跑镖任务,养家糊口。
正是回程的路上,一个满脸可怖烧伤的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出现在他们车队队尾,跟着他们走了几十里路。
“当时你才尺把长,你阿娘脸上的烧伤还没完全结疤,布满了水泡,抹上药,形容看着极为可怖。她成日里板着脸,气场上看着不太好相处,脾气在陌生人看来也有些古怪。谁靠近她就凶谁,把你遮的严严实实,谁都不让看。当时大家私下聊天,觉得她满身戾气看着就像是打家劫舍的,气场不温柔又不会抱孩子,肯定不是孩子的娘,孩子不是她抢的就是偷的,不过……”夏海顿了一下,道:“车队领头不想惹麻烦,就让大家谁都不要吭声。想办法把你阿娘甩开。”
实际上车队加速,月娘抱着孩子也追不上,很快所有人就把她给甩掉了。
“我想着好歹是一条命,万一她要是心理阴暗对你下手,你不是小命没了。”夏海想起年轻时候的热血以及因这热血获得了此生所爱,心中说不出的感慨:“我用那趟任务佣金的一半换得领头同意我离开车队,返回去找你阿娘。”
夏眉在家的时候钱都是她管的,知道一趟佣金至少也有几十两,一半的话,少说也有十几两,不由得惊道:“你也太大方了!”
夏海见她眼泪都收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呆呆的,心中松了一口气,说道:“那不是怕你小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歹人害了吗。”
夏眉垂下头,抿了抿唇,半晌,抬起头问道:“你那个时候真的只是担心我一个小孩子吗?”
“你爷爷奶奶死的早,你是知道的。”夏海没有直接回答。
夏眉点了点头:“我知道。”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个。
“我与你二叔虽说算不得孤儿,但你阿奶去世早,你阿爷早些年一直待在军营里,后来又死在了战场上,可以说你二叔几乎是我拉扯大的。”夏海想着过往,叹道:“富贵人家的孩子可能不好养,但贫贱之家的孩子,我养过,知道只要给口吃的就能养活。我那个时候想着,若你真是被抢被偷的,就想办法报官把你阿娘抓了,好歹让你保得一条小命。若是官府不愿收你,我就带你回家,给你口吃的,把你养大。待你懂事了,告诉你身世,若想去找亲生爹娘就去找,若不想找,我就给你找个好人家,叫你一辈子不至于苦了去。”
“相比于你们出身高贵的亲生爹娘,阿爹不是个有本事的,无力给你们太多东西。”夏海垂着眼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缓缓说道:“平时看多了战乱中饿死的孩子,想着给口饭养活了就成,旁的都没细想过。你今日把过往的委屈说出来,阿爹才意识到确实忽略了很多东西。”
第243章 【VIP】 ……
夏眉顿时有些讷讷:“阿爹, 我……”
夏海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说,叹了口气, 才继续把过往详细道来:“你阿娘那个时候比你现在还小上三四岁, 也还是个小姑娘。表面看着凶巴巴的不近人情,但抱着孩子笨手笨脚的,你一哭她就手忙脚乱, 总怕你哪里出了问题,差点儿没跟着你一起哭。她脸上的烧伤太严重, 不说普通妇人, 就是男人见了她都有些害怕,想要远远避开,所以找人给你喂奶很不容易。”
夏眉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 有些愣愣的。
“我后来才知道她跟着我们的原因。车队做饭的厨娘里有一个当时也才生了孩子、家里有些困难的妇人, 她给些银钱, 那妇人就愿意喂你,其他地方就没那么容易给你找口粮了。”
夏海缓缓说道:“我回程找她套话, 想确定她是不是个恶人,你是不是她偷的抢的,她自然戒备着我。不过我自小带大你二叔, 有哄孩子的经验,你哭闹起来她没办法的时候就在旁边告诉她该怎么做,妇人们因为害怕她容貌, 给钱也不愿意喂你的时候, 我就出面说好话,次数多了,她态度就慢慢改变了。再后来, 她抱你抱累的时候,也会把你小心地交给我,让我抱。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发现她对你没恶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护你的紧。应该不是寻常那种拐子或者恶仆抢了偷了别人的孩子。”
“她没有旁的去处,正好你周婶那个时候生了二胎,孩子又没保住,家里穷也需要些银钱。我就建议你阿娘在附近定居,好让你能安稳地吃上饭。她同意了,就在你周婶家里租了一间小厢房,抱着你住下了。”
夏眉一愣:“就是这个院子吗?”
“对。”夏海点了点头,抬眼扫了一下屋子:“就是这间房子。”
时光流逝,屋子变得越发破旧逼仄,已看不出先前旧人居住时的痕迹。
夏海收回目光,一边脑中回想着旧时回忆,一边缓缓道:“住在隔壁,想着邻里要相互照应,我无事的时候就过来帮她带孩子。一来二去的,熟悉之后,我就询问了你们的来历,想要最后确定孩子不是她偷的抢的。她沉默了许久,深沉又严肃地告诉我,我若想知道,就得娶她。”
夏眉:“……”
夏海嘴角微微起了些笑意:“你阿娘看着不苟言笑,但实际上很有趣。”
稍微在闺女面前为媳妇粉饰了一下形象后,夏海略过细节,微敛表情,继续说道:“她说你是她前夫的女儿,然后编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当时以为她在说谎糊弄我。”
夏眉一怔:“难道不是吗?”
夏海摇了摇头,看向她:“你告诉我她出身燕国公府,你出身淮阳侯府且和褚源做了调换,我才知道她当时说的应该都是实话。”
然后微微撇过眼,看向陈旧漆黑油灯上闪烁跳跃的火苗:“你阿娘告诉我,她前夫有一儿一女,儿子由前夫的家人养着,女儿则是你,由前夫亲自养着。只是某天,她前夫的住所突然走水,发现时前夫已身陷火海。她当时想救前夫,但前夫却让她不要管,怕你出事,要她赶紧去找你,找到你后把你尽快带出去交给家里人。她说她找到你时,才发现你的住处也是火光冲天。为了完成前夫嘱托,她冲进火海把你救了出来,最终却发现,她拼着毁容救了你,却无法完成前夫的嘱托,因为她无法把你交给前夫家里人。”
夏眉怔怔的,她终于明白阿爹为何说阿娘没有说谎了。
因为故事很明显就是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前夫”应该是褚源的阿娘,“儿子”是指褚源,“女儿”是指她,“前夫的家人”指的就是淮阳侯府的人,也就是夏眉的亲生爹娘爷奶。
“为什么?”夏眉眼中涌起泪水,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把我交给家里人?”
若是把她交给亲生爹娘,生活在淮阳侯府,这么些年来遇到的欺辱都不会发生,李茂那畜生慑于她的身份,也不敢羞辱她,夺了她的宝宝给旁的女人养着……
夏海懂她的言外之意,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淮阳侯府的具体情况,但你阿娘说她前夫的某些家人与放火烧死前夫的刽子手有关。她怀疑前夫的家人可能已背叛了前夫。若是把你交出去,前夫的另一个儿子可能会立即没命。”
“其实以你阿娘的脾性……”夏海顿了一下,目光移向她:“我猜她可能怀疑你亲生爹娘与褚源阿娘之死有关,怕他们与外人合谋伤害褚源。不然她没必要在拼着毁了脸救下你之后,不把你交给淮阳侯府。她自己未婚未孕一个身份贵重的国公府小姐,毁了脸不说,成天受着当娘的苦没日没夜地照顾你。她那样选择,可能是为了震慑你爹娘不要轻举妄动,也可能是为了隐藏褚源与你交换的秘密,保下褚源的命。”
“我不为你阿娘的行为辩解。”夏海移开目光,淡淡地道:“但是设身处地,我也会选择不把你交出去,护下褚源。”
夏眉身子一震,心一下子凉到了底,难以置信:“阿爹你……”
夏海摆手没让她说下去,而是道:“你尚是婴儿、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褚源阿娘都愿意牺牲自己,让你阿娘先救你。你阿娘受人所托,拼着命不要,冲进火海里救你,最终最好年华里用花容月貌的脸、金尊玉贵的身份以及养尊处优的生活换得了你和褚源各一条命,她却落得个容貌尽毁,终身受人嫌弃鄙夷的结局。”
夏海说着,想起妻子所受之苦,眼中不由得起了泪意。
“你先前不知也就罢了。但现在说了这许多,你就应该明白,在你阿娘心里,命始终是最重要的。她可以豁出命去救你,自然也会在你平安的时候,想尽办法护住褚源的命。”夏海看向夏眉,平静地道:“在我心里,也是一样。不管是过去寻你阿娘,还是未来打算寻小枢,甚至当初想要收养猫儿,都是一样的理由。”
“你阿娘当年留信离开的时候,说有事去去就回。我当时跑镖结束回到家,也以为她是去去就回,但她一去就再没消息。她那时也才是你现在这个年纪,虽然有武艺在身,那张脸也看着凶狠可怕,但生活经验不足,深入接触后就会发现她处处透漏着天真可欺。现在你说她出身燕国公府,我就明白她当时为何会做些精致的糕点,但生火做饭洗衣找柴却总是笨手笨脚的,没人看顾着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当时她离开之后,北地沦陷,到处兵荒马乱,她除了一身武艺,生存经验极少,我不可能不担心她的安危,也不可能待在家里陪着你而不去寻她。”
“可是你之后就再没回过家……”夏眉眼眶通红道:“你找她,我不反对。但你为何带着小弟,却把我撂在家里?”
夏海垂眼,看着手掌半晌,说道:“你说你阿娘是为你小弟才离开我们十几年,我不知她为什么离开,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但知道她若不回,绝不是小事,而且肯定是出事了。实际上我捡到你小弟的时候,他才刚满月,被一只狗从满是尸体的河里捞起,饿的有出气没进气,哭都没力气哭,危在旦夕。当时你阿娘也不在他身边,想来他们是哪里错过了。”
夏海轻叹道:“你二叔与你阿娘相处了几年,婚事还是你阿娘帮忙张罗的。你二婶刚进夏家门就受你阿娘照顾,平常媳妇从妯娌婆婆那里受的气她全没尝过。他们心里感激你阿娘,又与你一同生活了几年,待你有感情,我给些银钱,他们自然愿意帮我照顾已经会自己吃饭自己睡觉的你。但是你小弟不同……”
夏海轻轻道:“他是个双儿,还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婴儿,需要日夜不休地照顾着才能长大。不说我把他放你二叔二婶那里,就是我把他带回家自己养,只要我外出养家,眼睛一不在他身上,你二叔二婶都有可能私下里把只会吃喝哭睡的他给扔了。因为北地彻底乱起来后,你二叔的生意做不成,种田又遇上北地大旱,他们的日子不好过,日日焦心忧心,哪里会想把钱财浪费在一个不是自家人的婴儿身上。”
夏海看着愣愣的夏眉,说道:“为避免家庭争端,起码要等你小弟长到两岁会开口叫人、会自己走路的时候,才能把他带回去。只是镖师的生意也是看天吃饭,太平时候好赚钱。乱的时候,哪里都人心惶惶,匪寇遍地,生意并不好做。逐渐的,每个月给你邮寄完生活费,剩余的银钱也只够我与你小弟勉强糊口,慢慢的连回去的路费都无法凑齐了。”
“看着越来越多北地人过不下去南逃,我知道就算回了北地,也是一家人一起喝西北风。不得已,我只能带着你小弟往南边太平的地方走,离北地越来越远。”夏海道:“怕你二叔二婶时间长了苛待你,每次邮寄银钱我都是尽量多给一些,保证你每顿都能吃饱饭。你小弟跟着我,虽然没有性命之危,但经历饥/荒、经历流浪、还有贼匪流寇袭击抢劫,他实际上总是饥一顿饱一顿,没过过一日安生日子。”
夏眉抿了抿唇,眼眶通红地低下了头。
夏海看着她,平静道:“你阿爹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普通人,没有手眼通天之能,也没有翻云覆雨之力,能做的只是用普通的双手尽力撑着家,叫你们别饿死,在混乱世道下活下去。”
“那侯府的婚事……”夏眉抬起眼,过了这些年她还是耿耿于怀:“若是当初你没有偏心,圣旨下来之前我就嫁进侯府,早就回到亲生爹娘身边了。”更不会遇上李茂。
小弟说是皇上赐婚,所以她嫁不了侯府。但明明皇上赐婚之前她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夏家与褚家商量婚事,她就不用经历和蒋秀才定亲,也不用经历之后被他那两个畜生不如的兄弟欺辱,她可以凭借婚约直接嫁给褚源。
夏海却摇了摇头,反问她道:“你为什么觉得侯府会把婚约放在褚源这个外人身上?”
夏眉一愣。
她想起夏枢说过侯爷是打算把褚夏两家的婚约放到褚洵身上。
而她与褚洵……
夏眉一瞬间只觉一股寒意直冲脑门,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你阿娘曾与我讨论过褚夏两家的婚约。”夏海看着她道:“她说淮阳侯府是强弩之末,日后必出大祸,要求我取消两家婚约。”
“现在看来,她知道你的身份,要求取消婚约,未必没有担心弄巧成拙的因素在。”夏海叹道:“我只以为是淮阳侯府功高震主,受天家忌惮,可能不久之后就会被天家收拾,引出灭门之祸……那样的情况下,若是没有那一道圣旨,我怎么也不可能把你们姐弟嫁到侯府。”
“普通百姓的生活可能会受些委屈,但不牵扯进大事里,命还是有的,只要阿爹手脚没残,总能干活让你们有饭吃,活得下去。但嫁入日薄西山受天家忌惮的侯府,命就把握在天家手里,什么时候说没就没了。届时,阿爹也没那本事去救你们。就如只是皇子的李茂对你下手,阿爹除了带你逃就再无旁的办法。最后阿爹豁出命把人引走,你也没能逃掉。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小枢和景家双儿拼着命相帮,你以为你能逃脱得了李茂这次的设计?”
“你说阿爹偏心。”夏海眼眶发红,别过眼看向门口:“其实阿爹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小弟。”
“阿爹早早地为你定亲,绝了侯府可能提亲的念头。小枢却因为护着你,恶名远播,到了年纪,也没好人家愿意与他定亲。”夏海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沸腾的情绪,眼眶通红道:“他被赐婚褚源,明知道褚源名声那么差,他可能会跳入火坑,甚至受侯府牵连没命,阿爹却没胆子为他抗旨。甚至为了你,为了老夏家不受牵连,尽量不与侯府、不与他来往……”
夏眉这才明白过来,阿爹当时为何不让她住侯府的宅子。
夏海声音有些颤抖,缓了好久,才继续道:“幸亏他与褚源早有渊源,褚源待他不错,他没进火坑,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那时的软弱。后来他与褚源远赴安县重新开始,路途遥远,人生地不熟,褚源又是个瞎子,根本没人能帮他。他们夫妻两个被皇帝安排了两千人监视,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我担心的不行,但为了你的婚事,我还是选择留在京城,而不是陪他一起去安县。”
“你说我偏心,是,我是偏心。”夏海重新看向她,咬牙道:“若不是偏心你,明知道你是自己找死,却依然怕你出事,留在京城守着你,小枢他何至于被异族人抓走,陷入生死险境?”
“可侯府根本没出事……”夏眉试图反驳。虽然阿爹用意是好的,但却也叫她完全错失了嫁给褚源的机会:“褚源比李茂要好,若是我嫁给他,就不会遇到李茂……”
“是,侯府是没出事,褚源是比李茂要好。”夏海见她依旧嘴硬,心中火气越来越盛,忍不住怒道:“但你能保证你嫁过去,侯府就不会出事,褚源就不会变成下一个李茂吗?”
“小枢他才多大年纪,拿着刀与围困淮阳侯府的禁军对峙。若不是他坚守侯府大门,不让那些人进府,侯府早被被栽赃陷害成功了。”夏海怒道:“是你你行吗?”
“褚源一个叫小儿止哭的酷吏,冷血残暴都是出了名的。他们这类人骨子里的血都是冷的。你对他好,他还要高高在上地研判你的用心和价值,若是价值不足,你就是再好在他眼里都是不配,更别提他拿真心待你,他根本不会给你一个眼神。你以为若不是你小弟小时候对他有救命之恩,以他的心性,他能从一开始就待你小弟与众不同?”夏海冷笑道:“你拿什么换他那点吝于付出的另眼相待?你能在懵懵懂懂不以价值论人,不以高低贵贱分人的时候,拿出赤诚之心,拼上命去救一个陌生人吗?”
“你只看到了你小弟获得的好处,可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会获得好处?他在其中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你周婶本来是不敢多说话的,但她说有一个双儿拼着命把异族人引走,他们才免以被屠杀,还说一个双儿被异族人带走之前,大骂异族人放火烧镇丧尽天良、会遭报应,被打的脸都烂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小弟,但周婶说她震撼于那两个双儿维护他们的勇气,觉得不能叫他们的同伴死在这里,所以告诉我咱们家里可能还藏了个人。”
“眉子,你明白吗?”夏海死死地盯着她:“做人要有赤诚之心,要真诚对待旁人,要懂感恩,要懂得付出。你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代价。小枢为他的所得付出了一切。他在意你,所以为你拼命。而你的命又何止是一个人的代价,是褚源阿娘,你阿娘,是小枢,还有景家双儿豁出命才救回来的。每个人都真诚待你,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都是把你放在第一位,为你倾尽全力。你不能冷血地视这些付出而不见,不仅不知感恩,还要求更多,凡事都只考虑自己。”
“包括猫儿……”夏海想起这个小双儿,心中就止不住的对夏眉失望:“他阿奶是对你做过恶事,不值得原谅。但你每次受人欺负,都是猫儿给小枢通风报信,才叫小枢及时救下你,免你受伤害。他才多大的崽子,家里只有阿奶一个老人,又没有爹娘做靠山,私下里因为帮你和小枢,不知挨了村里人多少打……你不能把他阿奶的过错推到他头上,连我收养他,你都要大发雷霆,离家出走,甚至试图用与我断绝关系来威胁我……”
夏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生气了,见他这次是真的怒了,嘴唇颤了颤,声音有些抖:“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们每次都为了别人抛弃我……对不起!”
她捂住脸,抽噎了一下,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是以前没有想清楚……”
夏海别过脸,任她大哭,过了许久,才冷冷道:“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明日我收拾一下,就去王都寻你小弟。然后叫你夏江阿叔安排些人,直接送你去京城。”
夏眉一惊,猛地抬起了头,颤抖道:“阿爹,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夏海心中是有失望,但更多的是没有教导好她的自责与无能为力。
他摇头,缓了语气:“养你二十多年,你与小枢对我来说一样重要。只要你心里掰扯清楚,想明白,还想要我这个阿爹,我就永远不会不要你。只是……”
他叹了口气,重新看向夏眉,语重心长道:“眉子,你该想想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相对于此,你能付出什么,你的付出配不配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被你付出的人和事,是不是值得你付出、配你付出,你要自己学会分辨。这世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其他人或物,不可能都事事以你为先。但这不代表大家待你不好,待你不是真心的。你从小到大,每次遇到危险时,大家都是拼尽了全力来护你。其实反过来,你想要大家事事以你为先,那你呢,你能不能事事以大家为先,甚至为了大家付出性命,付出一切?让你想,不是说你必须要付出性命,而是要你记吃记打,将心比心。”
“记得大家的好,也要记得旁人的坏,心中有杆秤,莫要好坏不分,把无条件待你好但满足不了你全部要求的人当作仇人,要懂得感恩,感激旁人对你不求回报的好。将心比心,是让你看看你要求旁人的事情,你能不能做到。若是不能做到,那就适可而止,莫要太过偏执,以致酿成大错,再也回不了头。”
“先前李茂的事,我一直不想提,觉得会让你难堪,也怪我没把你教好。你羡慕小枢有那样一个贵门夫君,羡慕他获得褚源喜欢的运气,想要他把褚源让出来娶你做平妻。你试想一下自己,在以为李茂真心喜欢你的时候,李茂那些妻妾与你争夺李茂,你是个什么想法,你甘愿把他让出去?”
夏眉嘴唇动了动,垂下眼没有说话。
当时切身意识到要和旁人争丈夫时,恨不得李茂的妻妾全都死了!
夏海道:“小枢愿不愿意让出褚源,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来讲,都由不得他做主,最重要的是褚源的意思。褚源有向我暗示过不会再娶旁人,就算是小枢的亲人也不行。我猜你或者你二叔二婶应该是做了什么事,小枢没和我说,褚源自行断绝了你们几人的念头。”
“以前在京城顾忌着有些话不能乱说,但现在在北地,又只有我们两个,一分开不知何时能团聚,我就明说了。世家选妻,重视门第及性别,你小弟能嫁给褚源,是因为皇上针对淮阳侯府和褚源,不希望褚源有妻子母家助力,也不希望他有孩子。所以无论褚源是否真心只喜小枢一个,他的后院都不可能被允许有正常女子,除非是死人。甚至若是你小弟意外怀了孩子,他很可能会连命都没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夏海紧紧地盯着夏眉的脸。
夏眉脸刷地一下白了。
她以前不懂,还以为皇帝重视褚源,送美人儿是让褚源绵延子嗣。所以,她尽管对褚源已经没有任何心思了,还是不理解小弟为何骗她,对阿爹的决定也耿耿于怀。今日阿爹和她讲明,她才明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小弟当初根本没骗她,阿爹也是为她好。
夏海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听进去了,说道:“你不必羡慕你小弟,也不必觉得他惨。他与褚源相爱相守,他自己也聪慧坚强,足以应对这些事。但是你……”
他轻叹口气:“你要好好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多看看人,莫再糊里糊涂的就陷入求不得的偏执之中,被诓骗了去,最终什么都没落着好。”
“可是……”夏眉眼圈通红:“就算我想清楚了,想要改正,也没机会改正啊,你让我直接去京城……”
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伤心欲绝道:“你不要我了!”
夏海:“……谁说不要你了?”
夏眉一愣,眼泪挂在眼睫上:“你不是不要我了?”
“当然不是。”夏海无奈地笑了一下:“不知你亲生爹娘是谁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他们是侯爷侯夫人,如今这个混乱状态,还是去找他们的好。安县你人生地不熟的,去的话我也担心。不若你跟着亲生爹娘,他们那样的家庭,护住你轻而易举。你好好跟他们待在一起,待我救下小枢之后,就回京找你汇合。到时候你若还愿意,咱们一家子就一同去安县与你阿娘团聚。”
……
第二日天一亮,夏海就带着夏眉找了夏江。细说了夏眉的身份之后,就朝夏江提出护送的想法。
夏江倒是乐呵呵非常爽快地就同意了,打量了一下夏眉之后,调侃夏海道:“海哥这运气,养的一对儿女都是家世显赫、出身不凡,实在叫老弟我羡慕啊。”
夏海给他搞的无奈,摇了摇头,低声叹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好事呢。”
夏江懂他的意思。世家贵胄的孩子都境遇坎坷,沦落流离至普通百姓家,那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呢?
战乱不休,受苦的终究是普通人。
夏江心中也是一叹,之后不再多言,朝夏眉拱手道:“淮阳侯府统帅北地军上百年,我与你阿爹都有幸在褚风大将军麾下打过仗,对他甚为敬佩。他带领北地军打败异族人,为北地挣来了许多年的太平,才叫你流落北地时幸运地被你阿爹救下。你离开这里之前可以去褚家墓地拜他一拜,也算全了你阿爹养育你的这段缘分。以后倘若有机会,也请堂侄女多替我们北地军向侯爷美言几句,希望他能帮忙在朝廷里斡旋,使得北地某一日能彻底结束战乱,百姓们得以过上太平日子。”
夏眉昨晚哭了一夜,眼泡红肿,虽然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去想侯府的一切,但瞧着阿爹没反对,知道这是长辈,还是要安排人一路护送她的好心人,赶紧垂头应是,连连感谢。
她不能再在阿爹面前表现的不知感恩了。
之后便是随着他们去一个墓园做了祭拜,然后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永康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夏眉与夏海父女两人分开。
夏海一路北上。夏眉由夏江安排的十几人护送,一路快马加鞭,于十二月初八腊八节这一日到达京城。
而夏眉到达京城的同一时间,夏枢、景璟、红棉也被异族人绑着,一路疾驰,抵达了王都。
第244章 【VIP】 ……
异族人不同于李朝人世代以农耕为生, 他们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因此围绕着草原上分布各处的水源和草场,形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部族。
自李朝建立初期, 这些部族就隔三差五的对李朝边境发动小规模的袭击, 劫掠烧杀,皆被以历代淮阳候带领的北地军给击退。
兴隆初年,其中最大的一支部族通过联姻与草原上的其他三个势力稍逊的部族结成联盟,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攻占其他草场,屠杀奴役其他部族, 最终其他小部族不敌, 并入这最大的一支部族,草原进而统一。
之后,统一的异族人便开始暴露出对李朝吞并蚕食的野心。除了时不时的小规模犯边外, 自兴隆六年开始, 每隔三年便要集结大批军队攻击北地边境。老淮阳候时任北地军统帅, 分毫不让国土,每一次异族人进犯, 都亲自上战场带着北地男儿浴血奋战,每一次都能成功击退异族人。但异族人犹如跗骨之蛆,战败之后很快便远走草原, 待得休整两三年恢复之后,便会卷土重来,与李朝北地将士再次战场搏杀, 意图鲸吞北地, 进兵中原。
这一僵局一持续便持续了十几年。在兴隆十七年,十七岁的褚家老大褚风横空出世之后,局势得以逆转。
兴隆十七年至兴隆二十五年, 近十年的时间,老淮阳候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坐镇北地,褚风任北地军统帅,统领北地军奋勇作战。在摸清了异族人的位置之后,反守为攻,直袭异族人草场,把异族人打的丢盔卸甲、狼狈逃窜,最终带领北地二三十万将士,打散异族人的联盟,把异族大部主力赶入沙漠,从此西迁,再也不敢踏进草原半步。剩余的异族人死的死,散的散,自兴隆二十五年之后,六七年的时间都不敢再朝南边看一眼。
褚风原本的计划是在解决了异族主力之后,剩余的异族人也要逐一清算,有战力的全部斩杀,无战力的打散至草原各处,然后报请朝廷,李朝人北迁,占领草原,开垦农耕。可惜他多年征战暗伤无数,计划未能成行,很快便于兴隆二十七年初旧伤复发去世了。
褚风死后,老淮阳候伤心过度,加上年事已高,沉疴无数,便借着回京为女儿褚熙及宣和太子操办婚事之机,自请卸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及北地军统帅两职。于是在一通君臣间的虚礼过后,兴隆三十一年,任职南地几十年的汝南候接任北地军统帅。但他接任北地之后不过一年,散落在草原上的异族人便重新集结成一股股小势力,于兴隆三十二年末开始,轮番发动对李朝北地的小规模袭击。
然而北地军战战皆失利,短短一两年时间,北地人口流失三分之一。而异族人也用从北地劫掠的财物把自己养的膘肥体壮,胃口越来越大,野心也越加膨胀,于兴隆三十四年,再次通过联姻形成同盟,对李朝发动大规模袭击。
之后便是褚家褚琼与元家元英请缨北地,可惜最终功败垂成。北地边境从此陷入近二十年的战争泥沼。北地战线逐年朝李朝境内后移,异族人也被李朝北地养的是兵强马壮、野心勃勃。
夏枢之前读书的时候,不懂异族人明明在兴隆二十几年的时候就被褚风打残了,人口缩减到不足全盛时期的二十分之一,为何还能在不到十年时间,把目光再次对准李朝,发动大规模的攻击,还把褚三舅舅和元家元英也折了进去。舅公给他讲史,说是朝廷软弱,北地无良将,才放任异族一步步再次壮大,直至酿成大祸,成为除不去的心头之患。
但自从夏枢知道褚三舅舅和元英堂叔之死是永康帝与异族人的联合手笔后,他就明白过来,异族人能发展壮大至现今的实力,永康帝和他那些拥趸功不可没。甚至夏枢有理由猜测,兴隆末年异族人的那些所谓大规模袭击以及北地军的节节败退,有很大可能是永康帝、汝南候等人与异族人联合谋划的。
否则夏枢想不通为何褚三舅舅及元英堂叔死去之后,异族人就再没发动过大规模的袭击,都是些每年小规模的犯边。劫掠屠杀,闹得北地百姓不得安宁,在北地北部制造大片的无人区,却没有乘胜追击,攻占那些空出来的土地的意思。直到十八年后的现今,才各路谋划,决定拿下李朝。
夏枢只能用兴隆末年那长达三四年的战事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来解释不通之处。然而解释通了,再回头看李朝,就只剩满心的无奈与彷徨——就算他们此行刺杀成功,但只要李朝还在永康帝及他那两个畜生儿子手中,李朝依旧是药石无医。
不过夏枢也知道人力有限,他担心的再多也是无用,毕竟刺杀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成功几率很小,就算最后成功了,以他们三个之力,怕也恨难逃出去。那之后李朝会怎样,就和他们无关了。
想通之后,夏枢的心情倒是放松了许多。
“小枢哥哥,你不要想太多。”景璟见他愣神了许久,脸色也不太好,还以为他在担心未来的命运,看了看守在两边凶神恶煞的两个侍女,凑近了小声劝道:“就算没胃口,也要硬着头皮多吃些,只有养好身体,才能有力气。”
现在他们三人已到异族王都三日了。被图塔扔在王宫旁的一座小宅子里,由四个膀大腰圆的异族侍女看守着,宅子外面也由几百异族精兵围着,除了比路上活动范围大些,且手脚自由些,也没舒服到哪里去。他们依旧插翅难飞。
景璟因一张麻风病脸,原本是要被拖到王都外的麻风帐篷里,叫他自生自灭的。只是他到底是周良外孙双儿,牵涉宝藏,加上夏枢极力要求他作陪,他也被扔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不过他没和夏枢住一起,而是被扔到了柴房,平时禁止他靠近主屋。
夏枢自到王都,不知怎么回事儿,一闻到异族人的食物就忍不住犯恶心。那看管他的四个异族侍女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在故意作妖,拿着煮好的羊肉摁着他直接往他嘴里塞,最后他不仅没吃进去多少,还吐了个昏天暗地,差点儿眼冒金星晕死过去。
那四个侍女想必是知道他身份牵涉极大,也不敢真往死里逼他。想了想,就把柴房里的景璟给用被单裹了脑袋抓了来,拿着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夏枢吃。
夏枢其实是想吃的,他的身体很饿,但禁不住一闻到那味就反胃,恨不得胆汁都吐出来。那些侍女见景璟都不能让他吃进去饭,才相信他不是装的,商量了一下后,就留两人看着他们,剩下两人拖着红棉去厨房,让她做些李朝人的吃食。
“我知道的,一会儿我会尽量多吃些。”夏枢也有些无奈。
他以前不挑食的。
别说羊肉了,小时候饿极了,他树皮和土都啃过。
那个时候的肉对他来说只会出现在梦里,是让他在梦里都忍不住口水哗哗流的存在。
虽然嫁给褚源之后,他的生活好了很多,但肉食他还是很珍惜的,哪有说闻了就吐的道理。
也不知道是不是异族人烹饪水平有限,造成他纯正的李朝人适应不了那种过于粗野的口味。
“哼!”两边的侍女才不管他的心理活动,瞥了一眼景璟齐根没了的小指,冷冷地哼了一声:“一会儿你要是再吃不下去,我们就把这个小双儿的手指全剁了!”
十指连心,想起当时的疼痛,景璟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夏枢瞬间沉了脸色,一把把景璟护到身后,冷冷地看向两个侍女:“你们可以试试看到底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死的快!”
“别以为我们不敢拿你怎么样。”两个侍女听不得激,登时大怒。
夏枢冷笑一声,丝毫不想让:“那你们尽管试试,看图塔他们回来,有没有你们好果子吃。”
图塔那些人自把他们扔在这里之后,就再没出现过。只听四个侍女聊天的时候漏了几嘴,说那些人把夏枢绑来,立了大功,待得验明证伪之后,就会对他们论功行赏。到时候说不得就会封个征南大元帅什么的,一路南下攻陷李朝,最后掠夺财宝美女无数,说不得比大汗还要富有。
夏枢听她们的意思,大约是异族中有许多人在竞争征南大元帅,而此次图塔这组人因为绑了他,立了大功,征南元帅之职很大可能会被图塔拿下。而其他人也会在征南大军中获得一个不错的职位,到李朝分一杯羹。
其他人夏枢不清楚,但第一次见到图塔,夏枢就从他话语里听出了对李朝财富美人的觊觎。征南大元帅对图塔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所以在所谓的证伪之前,他们一定会保证夏枢好好的。
而这四个侍女夏枢不知道她们背后站的是谁,但图塔他们那群人既然相信她们四个,把他交于这四人看管,想来是一伙儿的,那自然也清楚他的重要性。
果不其然,夏枢话一落,两个侍女就变了脸,脸皮子气的红涨,却没敢再说什么。只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过身去门口站着了。
夏枢却并没有松一口气。
四个侍女说的验明证伪,夏枢理解是他们没有完全相信红棉的说辞,还要在进王宫之前,最后一次验证他的身份。
但夏枢不明白,这证伪要怎么证?
他亲生阿娘已经去世,亲生阿爹兄长没有见过他小时候的模样,自然不知道他是不是亲生的。见过他小时候模样的夏娘却并没有旁的法子,是与红棉一样,都是靠长命锁来确认他的身份。褚源能靠后腰上与他阿爹宣和太子相似的龙纹胎记来确认皇家血脉。夏枢身上可没有什么胎记、印记之类的,这要怎么证明他是元家双儿?
而且什么时候证?
这个比之是不是元家的双儿,才是夏枢更在意的问题。
若是异族人都挥军南下攻占李朝了再给他来个证伪,那就算确认他是元家双儿,就算他能进王宫刺杀异族大汗也没什么意义了。夏枢现在之所以还选择活着,打算拼一拼,是因为异族人还在筹谋,尚未正式行动。趁着异族人还未行动刺杀他们的大汗,制造混乱,让异族三个势力相当的王子争权夺势,无暇攻南,给李朝、给褚源争取备战的时间,这才是他的目的。
所以证伪的时间非常重要。
而据阿姐说,二皇子李茂要在新年借异族人的兵力发动政变,取永康帝而代之。夏枢猜测,异族人会借兵给李茂,但绝不会让李茂取而代之,很大可能会趁势一举拿下京城。然后驻守在北地边境处的十万异族人会就势挥军南下。在京城失守,北地军孤立无援之际,横扫北地。北地一旦失守,整个李朝北方门户洞开,李朝已基本无力回天。
而现在已经十二月十一,开始进入中旬……
一定要在新年之前。
过了新年,一切都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夏枢握紧了拳头,缓了缓语气,与门口的两个侍女说道:“刚刚是我担心景璟受伤害,所以脾气急了些,说话语气不太好,并不是故意惹恼两位姐姐。所以我在这里陪个不是,还请两位姐姐消消气,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两位姐姐还是往进屋里些,门口寒气大,莫要冻着了。”
两位异族侍女回过头,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冷哼一声:“你们李朝人脸皮也忒厚了些,谁是你姐姐。而且你们是俘虏,我们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你能拿我们怎么样?”
不过说是这么说,却对视一眼,然后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胸进了屋里,立在最开始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瞪着夏枢。
夏枢好脾气地笑了笑:“是,我们是俘虏,你们想怎么待我们都可以。不过在事情未落定之前,我也是希望少生些枝节,以免自己受苦,也以免你们大事不成、希望落空。所以两位姐姐莫要再吓我们了。饭食上,我不是不想吃,也不是故意落几位姐姐的面子,只是有些不太习惯你们的烹饪方式,待一会儿饭食再端过来,我一定会好好吃的。”
“你倒是好脾气!”两个侍女翻了个白眼,哼道:“反正我们可没虐待你,就是图塔将军来了,你也说不得我们什么。”
“瞧两位姐姐说的,我知道你们是为我们好,哪里会多那些闲话。若我能填饱肚子,也只会好好感谢两位姐姐。只是……”夏枢顿了一下,一副不经意的模样说道:“不知图塔将军他们何时会带我与景璟进宫见大汗?我担心拖下去,景璟外公那边会有异变。若是哪一日京城乱起来,他挖了宝藏就跑,你们找不着他,就没人拿钱换景璟,景璟岂不是危险了?我只希望景璟能早些被他外公换回李朝去。”
两位侍女没有多想,扫了他们两个一眼:“感情还挺深的啊!”
然后懒懒地嗤笑一声:“等着吧,他们去帮忙抓秃驴了,过不了两三日就会回来。到时候就知道你有没有资格跟我们大呼小叫了!”
第245章 【VIP】 …………
夏枢赶紧追着问什么秃驴, 但两个侍女却不说了,只冷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夏枢其实也不在意谁来验证他的身份,毕竟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既然来到这里, 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他在意异族的内部情况, 以及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异族大汗。
面对两个侍女不善的态度,他笑了笑,不甚在意的态度, 说道:“我这不是怕你们抓错人了,耽误你们的事情嘛。万一结果不如你们所愿, 你们恼羞成怒, 对我身边的两个人下手怎么办。我自然想了解的清楚些。”
两个侍女本来怀疑他的用心,但听他这话,倒是打消了不少疑虑。
“是你们李朝一个给人批命的老和尚, 据说批的可准了, 能看出谁有皇后命。”其中一个侍女翻着白眼道:“若是你没有皇后命, 就是你那个丫鬟故意骗我们。你和这个双儿有没有事情我不知道,但她一定会被千刀万剐。”
夏枢和景璟对视了一眼。
景璟看向那侍女, 不屑道:“一个老和尚的无稽之谈,你们怎么还当真了?又不是娶了皇后命的双儿就真能作皇帝……”
“谁说要娶他了?我们大汗又不是你们李朝皇帝那样的窝囊废,想要统一天下, 坐稳皇位,直接把你们全屠了就成,用得着靠一个双儿?”门口突然走进来三个人。红棉端着银碗走在最前面, 身后跟着两个身高体壮的侍女监视着她, 一人着红,一人着绿,均是眉眼间夹杂着厉色。开口的是那个着红的侍女, 名叫巴亚,其余三人隐隐以她为首。往夏枢嘴里硬塞肉的命令就是她下的,此时她进得屋来,黑红面皮子上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夏枢:“别做那白日梦了,就你这种白斩鸡般的废物玩意儿,我们大汗瞧都不会瞧一眼,还妄想做我们的可敦?真是脸大如盆。”
夏枢:“……”
虽然并不想做异族人的可敦,但他哪里白斩鸡了?
李朝人,特别是出身不错的双儿或女子,没经过风吹日晒的劳作,整日里注重保养,大多皮肤白皙、长相秀美,看着弱不禁风,一碰就倒。
但夏枢是个例外。他从小在农家长大,风里来雨里去地干农活,长了一身精瘦的肌肉,皮肤也粗糙黝黑,就算后来嫁给褚源养了许久,也只是皮肤比先前光滑有弹性了些,并不怎么白皙,怎么看都是生龙活虎,和弱气搭不上边的。
“我哪里白斩鸡了?”他不服气,只是话刚落就被景璟拉了一下袖子,小声凑到耳边道:“你现在挺白的,而且气色也不怎么好。”
夏枢噎了一下,只好软了口气,接下一个话头:“……既然不娶,为何非要找有皇后命的人?”
而且不是找了一年,是找了近二十年。
不会真是要吃了他吧?
但若是要吃他,直接炖了就行,为何要十几年前就绑了他外公?
还有,外公现在……
夏枢呼吸微顿,看向巴亚:“你们大汗是要靠有皇后命的人救命吧?”不等巴亚回答,他便嗤笑一声:“那又何必说不靠双儿呢。娶一个有皇后命的双儿来统一天下,靠一个有皇后命的双儿续命,再来觊觎天下,我瞧不出来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当然有不同。”巴亚瞪着夏枢的眼神里满是恶意:“一个是你活着,一个是你死了。”
“而且……”她冷笑了一下:“大汗还要让你的亲人亲手挖了你的心脏,然后让你的心脏亲眼见证着你们李朝土崩瓦解,浮尸遍地、血流成河,让你死都死的不安心、不瞑目。”
“亲人?”夏枢心中有猜想,表面上却是一脸惊讶:“你们还抓了我的亲人?”
“你们抓了谁?”他猛地急了起来。
“你过两日就知道了!”巴亚给了一个可怜又充满嘲弄的眼神,就狠狠地推了一下红棉,恶声道:“让他吃,再敢不吃,就直接往他嗓子里倒。”
红棉手中端的是热气腾腾的羊羹,用鲜醋调了,远远的闻着就知道酸香可口。
她苍白着脸,看着夏枢愣愣出神,手中的碗没防备差点儿被推掉。回过神来后,赶紧在夏枢面前蹲下,然后快速打量了一下他的脸,眼睫掩住忧心的情绪,默默地用调羹挖一块羊羹,喂在他嘴边。
景璟也提起了心,凑近了担忧地盯着。
夏枢也有些担心,怕又吃不进去东西。但或许真是异族人的烹饪水平有限,那羊羹一到嘴边,他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等羊羹入口,鲜美酸香的味道立马占据了味蕾,不等细细品味,他就没忍住一下子咽进了肚子里。然后眼睛也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
红棉一直在仔细打量他的神色,见他没有反感的模样,赶紧又喂了一口。夏枢早就饿极了,这羊羹是他这半个月来除了干面饼唯一能吃的进去的东西,味道也比干面饼好吃的多,赶紧一口接一口的吃下。
既然已经知道异族的大汗要的是他的心脏,且外公可能还活着,他就一定要尽快填饱肚子,养好精神。
至此,围着的所有人神情才放松下来。
“嗤,矫情!”巴亚扫了他们一眼,骂了一声,然后便招手旁边的其他三个侍女朝门口走去。
夏枢虽然在吃饭,但也在注意她们的动静。
眼神示意红棉慢些,便放轻了咀嚼的动作,竖着耳朵听那四人聊天。
“刚刚二王子安排人过来了。”说话的是巴亚:“我按照图塔将军临走时的吩咐暂时拦着他们没让他们进来。你们注意着些,这两日若是再有其他王子的人过来,也一定要拦下来。”
“为何?”开口的是刚刚在屋里看管夏枢的两个侍女之一:“其他人倒也罢了,为何还要拦二王子的人?”
“就是啊,图塔将军是二王子的人,我们拦着二王子,真不会有问题吗?”另一个侍女也担心道。
巴亚也有些担心,因此语气有些无奈,也有些含糊:“主要是这个安王妃是杀死图南将军的凶手之一,图塔将军怕二王子一怒之下……”
之后她的声音压低了,夏枢听不到她说了什么,但其他三个侍女听完她的话之后,却是立马转过头,给了夏枢一个充满恨意的眼神,仿佛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
夏枢表情自然地收回目光,仿若刚刚的视线只是偶然掠过。
他一边吃饭,一边与景璟、红棉换了个眼神。
第246章 【VIP】 …………
异族人不仅各王子间不平静, 连势力最大的二王子与属下之间都不是铁板一块,这消息对他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
他们其实还想多听些内容,更进一步了解异族皇族内部的情况, 但异族的四个侍女非常警惕, 对视了一眼之后便收了闲聊的姿态,脸色冰冷地守在门口,待夏枢饭刚吃完, 就拖了景璟关回柴房,同时也把红棉带走分开关押着, 以免她与夏枢关在一起, 会做出什么事来。
异族人因为红棉路上放走夏眉的经历,现在对红棉是双重防范,既防范她疯狂之下对夏枢下毒手, 又防范她突然反水与夏枢、景璟串通。
其实夏枢一行刚到这个小院子, 图塔就想杀了红棉, 毕竟到达王都之后,红棉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还算得上是个麻烦人物。但夏枢极力阻止,言明若是红棉、景璟死于他之前, 那所有人都玩完,最终图塔迫于夏枢的强硬,咬牙放了红棉一条生路, 不过也叫夏枢、红棉、景璟三人一起发毒誓, 绝不向外人说出图南之死的真相,否则李朝人全部死绝。
夏枢三人答应了,还立了誓, 图塔才揭过了要红棉命的这一茬。
不过立誓是一回事儿,夏枢心里的盘算则是另一回事儿。
他听褚源提起过异族人的二王子,知道他是个双儿,现如今大约四十四五岁,背后有强大的母家势力及三四个王夫的家族势力支持,未来老可汗去世,这位二王子会用强大的实力打败他那两个身为男人的兄长和弟弟,登临异族王位。褚源说上一世,这位二王子是永康二十三年老可汗病逝之后拥兵继位,刚镇压下兄弟们的反抗,全权掌握异族兵力不过三个月,永康二十五年便亲自带兵挥师南下,发动了向李朝的全面战争。可以想见,这位二王子绝不是李朝那些娇软温雅的双儿类型,论铁血狠厉程度,他甚至比一些男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枢不知道这位二王子有多看重图南,会因图南之死做些什么,但只要他在意图南,图塔又知道他在意,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好事情。
理清楚思路,夏枢闭上眼睛躺在炕上,静静地等着夜晚过去。
然而这一晚不管是京城还是异族王都,注定不会平静。
夏枢没料到竟然会有人夜闯院子意图抢走他,而远在京城的褚源也在暂居的府邸门口见到了意外之人。
第247章 【VIP】 …………
年底的京城原该空气中都散发着热闹、温馨的气息, 然而此时的京城处处萧杀,空气里弥漫着化不开的寒冷之意。
褚源自十月底入京就被永康帝软禁在暂时划拨的府邸里,说是要他以大局为重, 和谈之后会给他一个清白。然而尚未来得及和谈, 十一月初汝南候与大皇子便被人刺杀,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宫外的大皇子府中。
此事太过突然,引得朝野大哗, 人心震荡。
有怀疑凶手是褚源的,毕竟他和汝南候、大皇子有过节, 但由于他刚到京城就被软禁, 处处受限,想动手也难,因此更多的人怀疑是二皇子动的手。毕竟和谈一旦成功, 大皇子靠着和谈之事坐拥泼天之功, 二皇子就算拍马也不可能在皇位争夺战中打赢大皇子。但现在大皇子却在大好前景之下突然死了。
死的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二皇子的竞争者一下子没了, 永康帝百年之后,皇位板上钉钉就是他的。
作为大皇子之死的既得利益者, 二皇子几乎成了所有人都怀疑的杀人凶手。甚至永康帝都怀疑是不是这个不肖子弑兄谋权,暗害了汝南候和大皇子。但永康帝只剩这一个儿子,为免查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叫二皇子无资格继任,皇位旁落宗室支脉,另外加上二皇子出面安抚了暴怒不已的异族大王子, 让和谈没受大皇子之死影响继续进行下去, 永康帝就熄下了彻查大皇子之死的心思。
而朝堂上除了太傅、大理寺卿两人坚决要求彻查大皇子和汝南候死亡真相外,其他朝臣却并不愿得罪未来皇帝。沉默的沉默,反驳的反驳, 连先前的大皇子一派官员都默不吭声,打算随着永康帝的心意,把一朝皇子之死的重大案件糊弄过去。
最终,经过一番斗争斡旋后,永康帝把彻查大皇子、汝南候之死的事情交给了二皇子,同时为安抚沈太傅,解除褚源的软禁,命他暂留京中协助鸿胪寺准备送给异族人的和谈之礼,待得大理寺审理完定南郡告御状的那伙人还他清白之后,再对他另行安排。
所以,因着大皇子之死,褚源不过被软禁了五天就被释放了。他没有领官职,上不得朝堂,但依旧得天天到鸿胪寺应卯。
而与此同时,二皇子也展开了声势浩大的为兄长伸冤行动,不仅拿着永康帝手谕号令怀化将军元州率领禁军封禁京城九门,严禁出入,还极其嚣张地捉了先前隶属于大皇子一系的朝臣。名义上是怕有漏网之鱼,要谨慎询问相关人员大皇子的仇敌有哪些,以防仇敌们跑了,让凶手逍遥法外,实际上却是在细查大皇子的旧账,要把大皇子一系的官员全部控制起来,然后彻底从朝堂上清除出去。
为此,朝野上下皆是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太傅不满二皇子行事,当朝批评他对待兄长心狠手辣、看待百姓犹如草芥,甚至大骂朝臣现在沉默就是助纣为虐。然而朝臣们不想得罪未来皇帝,全都讪讪地选择了继续沉默。
永康帝倒是对二皇子的嚣张跋扈生出了些不满。他对二皇子的意图心知肚明,当初他害死宣和太子上位时,也是借着调查宣和太子之死的时机清除了宣和太子在朝堂上的势力。不过想着儿子虽然做事高调,惹人厌烦,但头脑清醒、果断狠辣,连所作所为都与他当年像了十成十,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得意的。因此思来想去,最终选择了纵容。
这样的情况下,李茂一封皇城就封了近一个月。待朝堂上大皇子一系的官员全部抓进了牢里,等着下一步审问定下罪名,京城才解除了封禁,从戒严中恢复过来。
而这个时候,在城外急的口舌生疮、等了一个月的人们才得以进入京城。
“景尚仪带着人去救王妃,至今没有消息传过来,想来营救很大可能没有成功,王妃这个时候怕是已经被抓到王都去了。”王校尉一向稳重,此时却满面着急:“王爷快想想办法吧。”
自王妃被抓,他怕其他人办事不牢靠,就快马加鞭亲自赶来京城报信。谁知道正排着队还没进城门呢,城门就关闭了。
然后一关就是一个月。
期间他想过无数办法。最开始是叫守城禁军中曾经的同僚递话给提拔他的恩人、守城禁军的将领——元州。王校尉知道王妃被异族人抓走之事牵涉重大,一个搞不好还会影响两国和谈,因此他不敢和人说王妃被异族人抓了,只让传话的人告诉元州,说有关王妃的急事要与王爷联系,希望元州能通融一下,让他进京给王爷传个话。
王校尉以为元州对王妃一往情深,他们又共事许久有些交情,元州应该会同意放他进城为王妃传话。当然,就算不同意他进京,也会找个可信的人帮他代为传话。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元州根本没搭理他,直接严厉处罚了为他传话的旧同僚,还明令守城禁军若有谁帮忙与京城中人传私话者,军法处置。
守城的禁军们瞬间噤若寒蝉,而王校尉的心也一下子凉到了底。
而在他万般无奈之下,尝试从护城河的水道里游进京城的下水道时,才知道元州所做的不止如此,竟在各个水道处安置了闸门,安排专人值守,明言不管是水路、陆路还是高空,一定要对他严防死守,不给他一丝进入京城的机会。
‘
王校尉知道之后,差点儿急疯了。
他不知道元州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越想越气,越想越急,甚至有许多次都起了在城门口煽动百姓闹事,大家一起闯进京城的想法。
不过他到底不是急躁之人,念头浮沉间,想到事情万一真闹大了,恐怕就是王爷也兜不住。最终他还是选择冷静下来,咬着牙,心急如焚地等在大城门口。
但这一等就是一个月。
营救王妃的最佳时机也早过去了。
王校尉心里还是产生了愧疚、后悔。
若一开始就让曾经的同僚值休的时候直接去找王爷,由王爷和元大人沟通,时间虽说也可能会拖上个十天半月,但怎么也不至于会拖上一个月去。
但错了就是错了,失职的事情王校尉不会不认,见能说的事情都说了,王爷又兀自沉默着,便膝盖一弯,单膝跪在行进的马车上,道:“王妃被掳之事是卑职失职,没有保护好王妃。上报王爷时又判断失误,耽误了最佳营救时机。属下办事不利,请王爷责罚。”
褚源没有吭声。
自王校尉开口说出夏枢被掳,他便再没说一句话。
此时王校尉结束话语,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浑身寒意地坐在马车角落的黑暗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判断不出来他心中酝酿着怎样的风暴,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雷霆之怒。
王校尉垂着头,忍不住有些发抖。
安王手段狠辣,性情冷酷,他亲眼所见。这也是他亲自过来京城的原因之一。只希望能一力担下所有罪责,求王爷不追究他的家人与手下的责任。
沉默的时间越长,恐惧就滋生的越多。早就有了必死的心理准备,王校尉一点儿犹豫都没有,想了想,干脆地递上佩刀,眼镜一闭:“都是卑职的错,卑职愿意接受任何责罚,请王爷……”
“停车!”褚源突然厉声道。
王校尉一愣,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见他站起身似乎想出去,赶紧收了刀,伸手去搀扶,然而褚源却浑身散发着阴寒之气,直接避开他的手,朝车门口走去。
高晨适时出现,一句话都没说,赶紧扶着他下了马车,落了地,沿着路朝前走去。
马车里的谈话内容,高晨听的是一清二楚,自然知道王妃出事了,所以当下他也有些胆寒。
没人比他更熟悉少主暴怒之时的状态了。
想了想,他回过头,快速对不知所措的王校尉吩道:“你驾着马车去燕国公府,把王妃被掳走的事情告诉怀化将军。之后你便回家休息,若是有事我会叫人去寻你。”
“那王爷……”王校尉看着背对着他们、明显不悦的安王,心中不安,有些拿不准主意。
高晨心道你可别提他了,再提就跑不了了,不过这话他明面上可不能这么说,只道:“我陪王爷走回去,你赶紧去办事吧。大冬天的在城外幕天席地一个月,心神耗费不小,你也辛苦了,待办完差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话既是说给王校尉听,也是说给身边人听的。
然后给了王校尉一个眼神,示意他赶紧走。
王校尉也不是傻子,刚刚他还不知道王爷怎么了,这会儿听高晨安排,他立马明白了过来,给了高晨一个感激的眼神,赶紧冲着褚源后背道:“那卑职去燕国公府了?”
见王爷还是没理他,顿了一下,王校尉一咬牙反身坐到车架上,驾着马朝燕国公府奔去。
阴冷的街道上,寒风呜呜吹过。高晨搀扶着自己的主子,在冰壳子覆盖的地上艰难地走着。
沉默许久,高晨斟酌着开了口:“少主不用自责,虽说李旭之死是……”他顿了一下,略过些内容,继续说道:“但封城之事归根到底是元家那小子做的,与少主无关……而且王妃吉人自有天相,只要我们做好筹谋,与异族人好好交涉,他肯定可以平安归来的。”
年长几岁,从小照顾着这个主子长大,高晨几乎把他当做弟弟看待,所以了解他在想什么。
与沉默寡言的高景不同,高晨性子活泛又直爽,属于有话就说话的类型。因此没人的时候,他语言上就亲近随意了许多。
褚源没有说话,昏暗的光线下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半晌之后,只听他平静坚定的声音道:“晚上把王长安带过来,我明早进宫面圣。”
高晨一愣,反应过来后,就是满脸的难以相信:“这个时候亮出底牌?”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你是不打算恢复宣和太子正统的地位了吗?
一旦王长安把永康帝弑兄杀父的罪行暴露出来,永康帝就能被冠上篡位的帽子。到时候,少主坐上皇位就是名正言顺。
但王长安这个底牌,是要在永康帝父子墙倒众人推的时候用才会有效果。现在永康帝还高高坐在龙椅上,位置稳固,朝臣支持,明显不是合适的机会啊。
褚源没有回答,平静道:“一会儿你陪我去见舅公,再晚些时候,你把顾达他们叫来,我有事情安排给你们。”
高晨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
“少主你……”他想说些什么,只是眼睛扫向前方时,脸色却是微变,语气一顿:“少主,淮阳侯夫人带着勇武候以及一个面生的小姐正在咱们府邸门口站着。”
原来他们已经走到街道尽头永康帝给划拨的安王府门口了。
与此同时,门口的三人也发现了他们。平时已有了稳重架势的褚洵显然是心情极为激动,笑的见牙不见眼,噔噔噔跑了过来:“大哥,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找到阿姐啦。”
第248章 【VIP】 …………
不等褚源开口, 褚洵就眉飞色舞,连珠炮似的把新阿姐的身份说了出来,笑道:“没想到阿姐竟然就在我们身边。要是早知道阿姐是大嫂的阿姐, 和咱家只隔了几十里, 你和阿爹也不用在北地白寻了这么些年,咱们一家子也早团聚啦。”
褚源心中有一瞬愕然,他出于习惯, 下意识就想询问证据,但是心念电转间, 不知怎地, 突然想起了夏娘待自家媳妇夏枢的特殊表现,以及夏娘对舅舅女儿所嫁之人的忌惮。
而夏眉正是那个时候嫁给了二皇子李茂……
一瞬间的,根本不用询问, 褚源就几乎确认了什么。
没想到兜兜转转二十多年……就算褚源心智再怎么坚定, 这一晚刚得知心爱之人被掳、生死不知, 又获悉当年与自己互换之人就是夏眉,也忍不住感叹因果轮回、造化弄人。
“恭喜了。”他开了口, 神情淡淡的,让人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没有看王夫人的方向,只向褚洵微微点了点头, 便抬脚由高晨扶着朝府中走去。
门口被冷落的王夫人抓着夏眉的手一瞬收紧,本来就冰冷的脸色变得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显然给气到了。
褚洵早不像几年前那般对阿娘和大哥之间的关系认识不清, 不过他想着大哥与阿爹一直在私下里寻找阿姐的踪迹,想来还是很在意阿娘失去女儿的心情,多少对阿姐也有些愧疚、感激之情。他以为知道阿姐找到的消息后, 大哥心里应该会松一口气,阿娘也能解开心结,两人会重归于好。但怎么也没想到情况与他想象的好像不同。
大哥太冷淡了。而且,阿娘貌似也不是来重归于好的。
他看了一眼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阿姐,心里到底担心她受委屈,就看了一眼大哥,朝阿娘和阿姐走去,试图把刚刚的凝滞打散,努力活络气氛,笑道:“大哥,你公务繁忙,想来也累了,我们就不闹你了。消息已经告诉你了,晚点儿等你和阿爹休沐了,咱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我先护送阿娘和阿姐回去,今晚我住在阿娘的清韵轩,和阿姐好好聊一聊,就不回来了。”
夏眉见褚源刚回来,重要事情还没说,他们这就要走了,赶紧抬起头,着急地看向王夫人,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
王夫人却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吭声,然后视线掠过褚洵,盯向褚源,神色里包含着极复杂的情绪,厌恶、忌惮、无奈、孤注一掷……皆有:“我有事情要单独与你谈谈。”
……
“阿姐,娘与大哥要谈什么,你知道吗?”花厅里,褚洵命下人上了女孩子会喜欢的花茶与点心,亲自把茶杯递到夏眉手中,然后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努力套近乎。
今日他值休,没随大哥去衙门应卯。下午半晌里,他刚看完一本兵法书籍,正打算去练会儿武功,阿娘就带着一个陌生姑娘过来王府。
阿娘没事儿不会来找大哥,有事儿也不会是好事儿。褚洵就找了借口,打算先把阿娘和那姑娘打发走,待得大哥回来再说。但没想到阿娘这次不是来找事儿的,而是带来一个好消息。
褚洵先前与夏眉其实打过照面,还因为大嫂护持过她,但他对女孩子的面容没啥记性,见过一面也是转头就忘。待阿娘说这是大嫂的阿姐,也是他的亲阿姐时,他才想起先前见过面。
不过见也只是看了一眼,两人并不熟悉。
现在坐在一起,褚洵努力地找着话题,既是想知道阿娘的来意,也是想与阿姐尽快熟络起来,叫她在这样的环境中舒服些。
夏眉看不懂王夫人与褚源之间是怎么回事儿,觉得和想象的好像有些不一样,因此有些心神不定。
她目光移向门口,既不与褚洵对视,也不在意他的热情,只态度冷淡随意地道:“谈解药和小弟的事情。”
夏眉其实不想与侯府这些所谓的血缘亲人相认。
被亲生爹娘送出去换别人的命,她心里不可能没有芥蒂,也不可能不记恨。在知道身世后,她同样也不想面对夺取了她过往人生却高高在上的褚源。
面对着蜜罐里泡大的、高高在上的侯门贵子、皇室贵胄们,她满身心的不舒服。
她与眼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原本回到蒋家村之后,她打算让一路护送她的人进京把解药给褚源送去,完成阿爹、小弟、景璟的托付。她则与二叔、二婶一家离开京城,结伴去安县,在那里等待阿爹。
但没想到当初她被李茂抓住送给异族人后,二婶为了救她,刚从李茂手中脱困,就进了京,跑到淮阳侯府求助。然后在淮阳侯府一求就是几日,之后京城九门突然关闭,二婶被困在了京城,再无消息。家里只剩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的二叔和鸿弟。
二婶没消息,夏眉自然不会就这么离开。京城大门不开,她也不能让护送她的人久等,就干脆让人全回北地去了。
只是没料到,京城城门大开,二婶再回来时,身边就多了个人。那个当初辱骂过她、骂的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的侯府夫人,一见她,就抱着她嚎啕大哭,叫着闺女,说这么些年她受委屈了。
上午,在二叔、二婶高兴又殷勤的目光下,她被侯府的马车和下人们接进了淮阳侯府,换上绫罗绸缎,戴上环钗玉佩,妆面装点一新,成了侯府的嫡出大小姐。期间侯府夫人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泪眼连连、满脸疼爱地向她各种承诺以后会补偿她,满足她所有的心愿,绝不让她再受半点儿委屈。
侯府夫人很热情、很激动,夏眉却是生疏至极,一身的厌烦与无所适从。
不过想着还有事情没有完成,褚源又是侯夫人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且小弟也说过侯爷夫妇待他这个儿媳极好,想来侯夫人与褚源母子之间的感情是不错的。夏眉心神疲惫,也懒得再做过多思虑与纠缠,就直接把解药的事以及小弟被掳走的遭遇告诉了侯夫人,让她把消息及解药代为转给褚源。
然后她就莫名被拉了来,见证了一场出乎意料、诡异至极的母子会面。现在坐在王府的花厅里,身边是她仅见过一面的热情弟弟,夏眉心事重重,实在没心思应对。
褚洵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冷淡,但他脸皮厚,再加上知道二十多年的间隔,这种生疏是正常的,就不以为杵,继续热情接话题道:“什么解药?大嫂有什么事情,他想大哥啦?”
……
此时的外书房里,王夫人神色愤恨地讲述完了亲生女儿的半生遭遇。
从出生到被换,从东宫大火到被带离京城亲生爹娘身边远赴边远艰苦的北地,从被养父母丢在家里孤独长大到在北地灾荒年饿得啃树皮,从辛苦逃离北地搬至蒋家村到婚事蹉跎、被李茂抛弃欺骗……此中种种,皆是从蒋氏口中得知。
原本是想看褚源的笑话,看看他所娶妻子的娘家有多低贱。所以王夫人故作好心地接见了求助的蒋氏,用了几天,把夏家十八代祖宗的底儿都给套了个清楚。
蒋氏为求她帮助,事无巨细,有问必答,所以就叫她发现了疑点儿,察觉到自己那失踪二十多年的女儿的踪迹。
然后了解完亲生女儿的经历,王夫人五内俱焚,恨不得当场杀了褚源。
“都是你……”王夫人浑身发抖,满眼通红,气的几乎失去理智,想要褚源去死的话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厉声道:“你怎么不去……”
只是话到嘴边,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一顿,恶毒的污言又咽了回去,只愤怒地瞪着面前无动于衷的冷血之人,咬牙恨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高晨与他那些兄弟们一样,虽然陪着少主在淮阳侯府长大,但对侯府的人都没什么好感。以前王夫人是少主的阿娘,长辈教训晚辈,就算骂的再难听,他也不能说什么,但此时少主已脱离淮阳侯府成为李朝的亲王,王夫人还敢如此对少主不客气,高晨一瞬间就沉了脸,冷声道:“夫人,我劝你慎言!”
王夫人本就满心火气无处发泄,登时找到了发泄口,指着高晨尖声叫骂道:“放肆,不过是个狗腿子,谁给你的……”
“够了!”褚源冷冷打断她的话。
褚源早就对她没有任何期待,也不耐烦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你若只为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语,那还是早些回去吧。”
王夫人顿时咬牙。
不过这个冷血之人自与淮阳侯府分家之后,身份提升,人也变得越发冷酷。王夫人自他小时候就待他不好,以前还有亲娘的身份做掩护,可以对他肆意发泄怒火,现在没了阿娘这层身份,只是个普通长辈,她到底还是有些怵他的。
最终她深呼吸了一口,咽下火气,神色逼迫地说出了今晚过来的目的:“我要你娶了眉子做正妻,补偿她这么些年来代你受过的苦楚。”
褚源还没说话,高晨就禁不住给搞无语了,挖了挖耳朵,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了那么多,竟然是为了要少主娶你女儿?补偿就单说补偿,怎能拿婚姻嫁娶这般儿戏,少主若是未娶妻倒也罢了,他有恩爱不疑的结发王妃……”
“这是他欠眉子的!”王夫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她瞪着褚源半晌,最终不甘地从袖袋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放到桌子上,盯着褚源的脸,想要琢磨判断他的想法:“这是眉子千辛万苦为你带回来的随心解药,服下之后你的眼睛就会立马恢复正常。之后你舅舅会帮助你联络官员,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去争取,包括……”
她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高晨登时闭上了嘴,他看了眼面容平静的少主,又看了眼桌子上的瓷瓶,虽然还不确定解药是否是真的,但人还是忍不住满脸喜意。
“我说句实话。”王夫人看褚源不说话,继续盯着他道:“你那个正妃已经在你进京的时候,被红棉那丫头串通异族人抓走了。眉子亲眼所见,不会有假,你若不信可以安排人去安县看看。现在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当然,就算他是活的,等他回来,你会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是燕国公府的双儿,你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的阿爹兄长绝不会让他回到你身边,只会把他送进宫,成为中宫皇后,而不是做你一个亲王的正妃。所以,你也不用想着他回来了没有正妃位置怎么办。你没有解药,眼睛残疾,镇压不住他阿爹兄长,连争夺他、给他提供位置的资格都没有。”
王夫人静静地道:“眉子喜欢你、想要嫁给你,是你的福气。你要自己想清楚,是为她提供一个正妃之位,换一个安心的同时,治好眼睛,获得更大的权势,还是留着那个空位置,黑暗地过一生,任人践踏贬踩,连爹娘之仇都没法报。当然……”
王夫人垂下眼:“我知道这么些年来,你因为眼盲,心中未必没有恨过我。但只要你娶了眉子,前尘过往我都不会再计较,我也会代王家为你爹娘赎罪,立马与你舅舅和离,放你们所有人一条安生之路。”
第249章 【VIP】 …………
王夫人多年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与少主说话, 连高晨都听得出来她确实有些诚意。
“少主……”高晨想劝一下,这可是个大好机会。
但下一刻,褚源就站起了身, 眼睛连朝桌子上瞥一眼都没有, 神色冷淡地摸索着,朝门口走去:“你若没有别的事,还是回去吧。”
王夫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高晨也是不敢相信。
“你给我站住!”王夫人勃然大怒,厉声叫住褚源。
“你别给我敬酒不吃吃罚酒。”王夫人本就不甘低头, 好声好气说了这么多, 诚心诚意将过去揭过去,却被无视到底,当下是再也忍不住火气, 大骂道:“我告诉你, 眉子你娶也得娶, 不娶也得娶,一切都由不得你。你既然借了我女儿的命活下来, 你这条命就是欠我们娘俩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必须要干什么。你要敢白眼狼不认, 就别怪我进宫与皇上说道说道你是何时知道你正妃身世的了。”
她死死地瞪着褚源,冷笑着威胁道:“我会跟你鱼死网破,叫你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她这句话并不是戏言。
永康帝本就想找由头收拾褚源, 她一旦添油加醋, 编造褚源知道夏枢的身世才娶的他,绝对会引发难以想象的后果。
甚至连淮阳侯府都会被牵扯进去,一起玩完。毕竟她当时是褚源的嫡母, 又名义上掌着淮阳侯府后院。由她来做伪证证明褚源的狼子野心,谁都说不清,淮阳侯府作为褚源的外家又怎么跑得了。
这个女人太疯了。
高晨本来还高兴有了解药,打算劝少主接受提议,当下却是气的脸色铁青。
而带着阿姐刚赶到门口,正打算敲门的褚洵也是一瞬愣住,满脸难看。不过转眼见旁边的阿姐表情错愕,他不知道阿娘为何要大哥娶阿姐,怕阿姐尴尬,也怕阿娘给阿姐留下不好的印象,赶紧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拉住她压低声音:“他们在谈事情,咱们等一会儿再过来。”
只是脚还没抬起,就听到一句让褚洵血都凉了的话,叫褚洵再也没能拉着人离开。
屋中,褚源讽刺地笑了笑:“二十多年了,你心里但凡对害死我爹娘之事有一丝愧意,你都不会……”
他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他确实不该对她有一丝期待。
站在那里,情绪平复了许久。等再次转身面向王夫人时,褚源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王夫人有一瞬心虚,眼睛慌乱移开,低声喃喃道:“不是我……我只是担心不听阿爹的话,他会虐待我阿娘。我也不知道他让我带那个下人去东宫拜会你阿娘,是为了埋巫蛊娃娃陷害你阿爹。我不是故意的,我被利用了……我什么都没做!”
“这不能怪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夫人似乎被自己说服了,猛地收回视线,眼睛重新瞪向褚源:“不能怪我!你外公临死前提起这件事都说不怪我,还让褚霖发誓以后必须好好待我,不许纳妾休妻,不许再提以往之事……那是他的女儿和女婿,他都原谅我了,你代替我女儿在我膝下,拥有淮阳侯府一半家产,锦衣玉食长大,你没有任何资格怪我!反而是褚霖和你……”
说着她眼中起了恨意和泪意:“褚霖瞒得我好苦啊!若不是周青告诉我他好像养了外室,我都不知道他几十年前就把我女儿给偷梁换柱了。他从外地寻那么多同年岁、模样相似的孤儿养着给谁看?虚情假意、装模作样,不过是想让他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你鸠占鹊巢二十多年,借着我女儿的名头在我膝下平安富贵长大,却害得我女儿一出生就被送走,险些葬身火海,之后漂泊辛苦了半辈子,还被李茂那畜生当作礼物送给异族人……”
她说着便再也忍不住,捂住脸痛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好好的活着,富贵窝里长大,要什么有什么,她却要受那么多苦,连饭都吃不饱,明明她才是我的亲生孩子啊!为什么!”
她边说边哭,哭的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褚源却在沉默许久之后,第一次选择对她释放出冷血恶意,露出一个冷笑:“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褚源没给她插话的机会,神色平静地说出了充满恶意的话语:“你女儿不是舅舅自愿送出去的,是外公给了舅舅两个选择,要么找理由休了你,要么把你女儿与我调换,舅舅他最终选择了你。”
王夫人愕然地从手中抬起了脸,不敢相信,愤然反驳:“不可能,你外公他……”
“你与外人合伙陷害我阿爹,致使我阿爹冤死狱中,外公半生政治抱负成空,我阿娘怀着孕守寡,淮阳侯府从此陷入危险境地……”褚源冷冷地“看”着她:“阿爹死的时候,外公想的是让舅舅二选一,向阿娘赎罪,平复阿娘丧夫之痛。舅舅愧对阿娘,却在你和孩子之间,选择了保你。而阿娘被你阿爹他们设计烧死后,外公想的是要了你的命为我阿娘偿命,若没有舅舅拦着,外公甚至想亲手手刃了你!”
当年东宫太子才干谋略、胸襟气度都远超他那几位异母弟弟,老淮阳候在他身上寄予了全部政治抱负,甚至第一次没顾女儿褚熙的意愿,答应了太子的求亲,把褚熙嫁入了东宫。褚熙出身尊贵,从小与兄弟们一起接受最好的教养,手段才略胆识哪一样都不输她那些人中龙凤的兄弟们。嫁入东宫前,她已经意识到淮阳侯府烈火烹油,所以并不愿接受这门亲事。但长辈们兴高采烈,兴隆帝赐婚,她最后还是不得不入主东宫。
有时候也不得不说命运使然。太子求娶褚熙之前,虽然对她有过一见情钟,但皇家婚姻一向只讲政治,夫妻之间只要做到相敬如宾即可,所以他没对褚熙抱有多大的情感需求,褚熙同样也是如此。但这两个人实在是天作之合,不仅脾性相合,性情相投,连志趣都相似,他们很难做到不被对方吸引。实际上,成婚后不久,他们便已将彼此引为此生挚爱,向对方交付了最大的信任。
东宫之位就像立于悬崖峭壁之上,进一步万人之上,退一步深渊万丈,人人都在盯着,人人也都想把他拉下,取而代之。太子在朝堂上步步谨慎、事事小心,后院交给褚熙全权管理后,褚熙也不负他的信任,在不着痕迹拔除了几处深埋的暗钉子之后,把东宫守的是固若金汤,各方势力都无力再渗透。
原本就这么下去,他们会平平顺顺地等着兴隆帝大行后,携手登上最高位,白头相守。
但意外却发生在褚熙怀胎八/九个月身体不适闭门谢客,王夫人却大着同样月份的肚子以娘家人名义探访的时候。
一个月后,灾难来的猝不及防。四皇子李垚举报太子魇镇兴隆帝,众人很快便在东宫挖出了写有兴隆帝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最终,东宫太子以谋反罪名被抓入狱,三日后便暴毙狱中。而褚熙在丈夫死后,很快就排查出来这巫蛊娃娃源自何处——她的亲二嫂。
一个不慎,事情就会演变成淮阳侯府与东宫合谋魇镇皇帝,意图谋反。在丈夫死后,无人知道褚熙用怎样的心情选择了竭力隐瞒下她二嫂的行径,不去为丈夫翻案。
而从元月处得知真相的老淮阳候没有选择听从褚熙的提议发兵拥立幼主,因此觉得愧对女儿同时,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同样不敢暴露王氏行径半分。只私下里给了褚霖两个选择,要么找理由休了王氏,要么把王氏女儿与褚源调换,安抚褚熙不安的心。但褚熙却在刚生产过后不足十天就葬身火海——凶手之一最终隐隐指向王氏的亲爹!
这样的情况,老淮阳候如何不恨!
王夫人脸皮子一片惨白,惶然否认道:“不可能,他临死前明明像对女儿那般,要你舅舅好好照顾我,一辈子不许负我……”
褚源撇过脸,没有吭声。高晨却实在看不下去了,无语道:“夫人,你只是意识到少主可能不是你的亲生孩子,连找侯爷确认都没有,就私下里找少主的麻烦,不顾他小小年纪什么都不知道,动辄把他推倒辱骂,后期知道他不是你的亲生孩子,更是连诅咒都用上了,用词穷尽恶毒。你想想老侯爷,他费尽心血养大的女儿和精心挑选的女婿可是被你阿爹亲手害死,被你间接害死的,你要他怎么待你如亲生女儿?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么能指望老侯爷做到?”
王夫人现在已经面色惨白如纸,她摇头不愿相信:“他要是不原谅我,为何要那样交代你舅舅,侯爷正妻之位很重要……”
“三舅舅战死的蹊跷,外公怀疑你阿爹有参与,甚至怀疑你可能也起过作用。不过那个时候他四个儿女已经死了三个,只剩舅舅一个。他久病在床,行将就木,无力再去调查,就要求舅舅休了你,以免再给淮阳侯府带来祸事。但舅舅却拿你肚子里的洵儿来做由头保你。外公迫于无奈,就要舅舅在他死后,一定要防范你爹王长安,同时确认清楚你与三舅舅之死是否有关系。”褚源缓缓说道:“舅舅待你一往情深,当初不顾外公反对,执意娶你进府,还求了舅公向外公说项,亲口向外公保证你会是个好长嫂,会主持好侯府中馈,把家里两个没有阿娘的弟弟妹妹照顾好,让一家子和和睦睦一辈子。谁料结果却是他们两人的死都与你沾染了关系,褚家近乎家破人亡……”
“我没有……”王夫人满目怆然,人已摇摇欲坠。
褚源却丝毫没有停下话语的意思,继续挑明:“外公恨透了当初让你进门的自己,又怎么会不恨你,不恨在三舅舅死后还拿褚洵这个褚家孙辈唯一血脉来威胁他、进而保你的舅舅呢。”
“其实……”褚源残忍地笑了一下:“我猜我十四岁那年,周小姐临终前把你叫过去,你回来之后就对我发飙,诅咒我去死,想来是她从周良那里听到了什么,怀疑你在三舅舅之死里做了什么事吧?”
以前褚源想不通周小姐为何会临死前找王夫人过去,她们两人并不熟悉,且周小姐早已嫁人生子,与淮阳侯府,与三舅舅再没任何关系。知道景璟身世的时候,他才隐约有猜想可能与三舅舅有关,今晚,他真正确认下来。
王夫人这下明白自己这些年根本是被算计了,也恍然发觉这么些年她到底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褚霖……她彻底失去了褚霖,这辈子唯一真心对她的人。
再也撑不住,王夫人瘫软在地,情绪崩溃地大哭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你三舅舅的死和我没关系,我没说谎!真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谎!她不相信我,还故意报复我,说你舅舅一直在怀疑我、调查我,还说你舅舅早就移情别恋,在外面养了好多年轻女人……我被她挑拨的失了理智,又发现亲生女儿被你舅舅调换,生死不知……我不是故意要去算计你舅舅和李姨娘,给他们下药……也不是故意去诅咒你、害你,我快被逼……”
“这些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褚源淡淡地打断她的话,不愿再听她说下去:“舅舅那里是他的事。你对我的杀意是真,我的眼睛瞎了也是真,这就够了!”
褚源听舅公讲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还以为外公是担心舅舅不够谨慎,能力不足以撑起侯府,所以临死前各种交代舅舅防范王长安,还额外交代舅舅一定小心提醒王夫人不要再被她阿爹欺骗。现在看王夫人的反应,他才明白过来,外公哪里是在教舅舅防范王长安,根本是临死之前被舅舅护王夫人的架势气的失去理智了,想在临死之际为两个死去的孩子讨最后一个公道。
因为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抓住任何时机飞速成长,直至变成根深叶茂的大树,横亘在人心里,永远也拔除不掉。
而褚霖他就算再爱自己的妻子,就算他能几次忤逆父亲保下妻子,也没办法在弟弟妹妹死去之后,亲爹的临死交代下对自己那心智不坚定的妻子再付予信任。
风谲云诡的局势下,外人本就不想让淮阳侯府的两位主人好过,他们之间缺乏信任,相互之间又有隐瞒,怎么可能不被搅的一团乱,又怎么可能长久的下去?
当然,最终也证明老淮阳候预料的不错,恩怨情仇一盘棋,局中的王夫人被逼疯了,褚霖也与过往的爱人恩断义绝、心灰意冷只静静等死,棋局里没有一个赢家。
以前褚源以为淮阳侯府的棋局是永康帝在掌控,现在看来,永康帝也不过是外公手中的一枚棋子。一切不过是他外公临死之时的报复罢了。
只是……
褚源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因果轮回。也不知道外公地下有知,发觉他被那盘棋搅合的毒瞎双眼,变身旁人口中的废物时,会不会为临死前选择的报复行为而后悔。
至少褚源已经为自己憋不住恨意,选择除掉大皇子李旭、报复永康帝而后悔了。
若是他没有那么做,京城城门不会关闭,夏枢被掳的消息也不会错失……
褚源深呼一口气,压下心中沸腾的情绪。
无论如何,褚源都不想再和这些过往纠缠下去了。
恨?淮阳侯府于他有养育之恩。
原谅?尽管王夫人只是被利用,舅舅也只是护妻心切,还拿女儿与他调换,保下他一命,外公也尽力给了个交代,叫王夫人十几年不得安宁,但褚源不想原谅,没法原谅,因为那是他的亲生爹娘,他从没见过一眼,只能从别人口中听到的爹娘。
每次看到王夫人与褚洵母子情深,褚源心里都有一处被刀割了似的钝疼,提醒他他原也是有亲生爹娘的。
要是他阿娘、阿爹还活着……
褚源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
既然不能恨也不能原谅,褚源能做的只是脱离淮阳侯府,有生之年里尽力保它不被覆灭,报答外公养育之恩,然后与它断绝关系。
显然,王夫人并不愿这样。
但,这也由不得她。
“你不用威胁我,你也威胁不到我。”褚源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冷冷道:“明日我就会上报小枢身份,请求皇上安排人与我一起,设法营救他。”
王夫人一愣,猛地抬起头:“你不要皇位了?”
她经历刚刚的打击,似乎整个人的情绪都不对了。不仅没像以往一样对褚源针锋相对,还着急到语无伦次,甚至还想抓住褚源的胳膊,却被褚源避开:“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留在京城好不好?”
“你舅舅他不会再要我了,洵儿又只听你的话,我就只有眉子,可她却被我害惨了,并不想认我。现在只有你能补偿她。你娶了她好不好?只要你娶了眉子,满足她心愿,保护好她,解药给你,侯府给你,什么都给你。你想争那个位置,是不是?我去求你舅舅帮你,我同他和离,他会同意帮忙的,然后再找其他人帮你,还有……还有,我不会再害你们了,你不相信的话,就杀了我。对,你杀了我,你就安心了,我也不会再害眉子了,你也为你爹娘报仇了,你们两个好好的一辈子……一辈子……”
说到最后,她神色已有些癫狂,瞪大眼睛,眼神空洞地道:“你别担心我说谎,我这就死,你相信我,你记得保护好眉子,我这就死给你看……”
说着,便以极决绝的态度,猛地朝门口屏风上撞去。
褚源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个突变,以往她与舅舅或者他对阵的时候,可是斗志昂扬,绝不认输的。
眉头一下拧成了死疙瘩,褚源高声道:“高晨!”
与此同时,门被“砰”地一声撞开,褚洵和夏眉惨白着脸忽然冲了进来:“阿娘!”
也幸好高晨见王夫人靠近少主,就也凑近了,一直在防着她动作,所以当他听到少主命令之后,虽然稍有那么一瞬犹疑,但还是在她撞得头破血流之前一把拉住了她。
所以声势挺大,王夫人除了脑袋惯性磕到屏风木棱上,留下一个小血口子外,倒没有什么大碍。
“阿娘!”褚洵一个大个子,眼眶通红地半跪地地上,双手颤抖地将王夫人半抱在怀里。
夏眉也眼泛水花,赶紧凑到跟前,抖着手接过高晨给的止血药,用手帕麻利地给王夫人做包扎。
王夫人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回过神来才有些后怕。不过她没忘了要事,依旧神色惶然地看着褚源,满脸祈求,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褚洵瞧见了,拐头看了一眼大哥,回头低声与王夫人道:“阿娘,我听大哥话,也听你话的。我以前不懂事,是有不喜欢你管我太多,禁止我学武,不让我参军。但大嫂和我说,大哥是为我好,阿娘也是为我好,不过大哥是让我追逐自己的梦想,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以后可以保护、照顾阿娘,阿娘是怕我在外面吃苦、受欺负,想把我保护在羽翼之下。两者表现不同,但为我好的心思都是一样的,我不该仅凭自己的喜好就忽视娘的良苦用心,伤娘的心。大嫂教育过我之后,我就改了,学会体谅娘的不易,日常听娘念叨多了,也会多注意,小心保护好自己,不让娘在家里担心。阿娘……”
褚洵顿了一下,眼中泛泪:“你不要再做傻事好不好?”
王夫人愣愣地看向他,又看了眼垂着头不说话的夏眉,眼眶倏地一下就红了:“可是我对不起你阿姐……”
高晨忍不住道:“你对不起眉子小姐,那你就好好对她啊,寻死觅活的算什么。别说你害死少主爹娘这事儿揭不过去,就算没有这事,你强人所难之后,就没想过少主反过来使作你女儿啊!另外,听褚洵刚刚说王妃在你们母子之间还帮忙修复过关系,你怎么能那么对王妃?不报恩也就罢了,还想趁王妃不在,为你女儿抢王妃的丈夫……这是人能干出的事吗?”
褚洵听他说话难听,怕阿娘又受刺激,赶紧插话道:“阿娘放心,大嫂的恩情我记着呢,他还救过我一命,我一定会帮大哥把他救回来的。”
“啧,竟然还有救命之恩……”高晨更无语了:“王妃是造了什么孽,竟然遇上……”
“高晨!”褚洵一下子怒了。
高晨撇了一下嘴,却没打算停下,不客气道:“夫人以前也没那么脆弱啊,和侯爷斗起来侯府都能掀个底朝天。对付王爷更是厉害,小小的幼童不过求个抱抱,她都能推就推,下手毫不留情,推不倒还骂,骂的那些话难听的哟,你是他亲生的当然没听过,但我们这些照顾王爷长大的,谁不想上手给她两巴掌。后来我们兄弟几个离开侯府办事,侯爷都不给王爷身边安排下人贴身照顾,除了高景外再没人搭把手,你道是为什么?因为怕下人把府里闲话传出去,丢人啊!现在威胁王爷不成后,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装给谁看?当大家没看过她的真实面目吗?”
话音落下,褚洵却沉默了。
他不知道这些。
怪不得大哥手下的那几个人对侯府全没好感,对待他们这些侯府的主人,包括他阿爹,也全没个好脸色。
“对不起……”褚洵嘴唇颤了颤,看向大哥。
他从小不是个细心的,日日也只顾着惹是生非,打架斗殴。这些他都没发现,也没有多关心过大哥。
“都过去了。”褚源没有多说,只捏了捏眉心,神色有些疲惫:“我明早还要面圣。”
这是在赶人了。
褚洵正扶着王夫人站起身来,闻言一愣:“大嫂当真是燕国公府的双儿?大哥你不怕他阿爹兄长,还有……”他有些欲言又止。
“是的,不过没什么打紧。”褚源简略回答后说道:“最快后日早上出发,你做好准备。”
褚洵神情一肃,忙道:“是!”
然而听到他们对话,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王夫人却瞬间怒了,怒瞪着褚洵:“侯府与国公府有血海深仇,你不许去!”然后又瞪向褚源:“我这里,你血海深仇挂嘴边,他那里,倒变成不打紧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淮阳侯府放在心里?”
高晨在旁边嗤笑一声:“王妃自然是不打紧的,但你?你也配和王妃相提并论?”
他话太难听了,褚洵脸色一沉。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王夫人就是一声冷笑:“既然不能相提并论,那解药你们就别想了。”
“你……”高晨神色一变,登时无比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两嘴巴子。
褚洵和夏眉也吓了一跳。
“阿娘……”褚洵慌忙劝道:“那解药本就是阿姐带回来给大哥的。”
王夫人已经收拾好了情绪,重新回归先前的战斗状态,态度非常强硬:“所以他必须娶你阿姐,娶了解药自然会给他。”
这是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条件上。
夏眉在外面听了许多,已基本确定关于她的事,二婶有的没的差不多全说给王夫人听了。不然也不会还在纠缠要褚源娶她的事情。
而实际上,自小弟回门之后不久,二叔二婶被褚源私下警告过之后,她就再没想过嫁给他。之后嫁给李茂,她其实更多的是被王夫人大骂贬低之后激起了斗志,想要用李茂踩下褚源,叫淮阳侯府的这些人再也不敢看不起她。当然,最终一步错,步步错,再也回不了头。
她其实对这些天潢贵胄们没有任何喜欢的感觉。在意的始终是他们能否保护她,还有阿爹在她与小弟婚姻的考量上是否有偏心。现在,阿爹没有偏心,她也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她了。这些天潢贵胄她自然也完全不在意。
“我不想嫁给任何人,解药你还是给他吧。”夏眉没有看褚源,也没有看王夫人,只垂着眼没什么感情地说:“解药本就是红棉、小弟、景璟、还有阿爹托我带给他的。没什么事,咱们就回去吧。”
这么些人,她真的是一个都不想面对。偌大一个侯府,过往掰开来全是血腥与算计,让她忍不住浑身发寒,甚至都有些怀念起他们在边远北地那个紧邻战场、不大、简陋却处处温馨的家了。
“不行!”王夫人立马反对:“他就算不娶你,也必须在淮阳侯府和夏枢之间选一个,这是底线!要解药,就必须留在京城做淮阳侯府的人,要救夏枢,就没有解药。”
夏眉顿时皱眉。这两个世家是什么情况,她可搞不懂。要她选,她自然是希望褚源能去救小弟。因为阿爹单枪匹马一个人,她是真的不放心。
褚洵皱死了眉头:“阿娘,大嫂嫁给大哥,他也是淮阳侯府的人。救他就是救淮阳侯府自己人。”
“他算哪门子……”
“高晨送客!”褚源不耐烦地喝止了他们的争吵。
“你确定夏枢、解药二选一,你选择夏枢?”王夫人不敢相信,犹不放弃:“你可要想清楚,眼睛恢复,你就可以和二皇子争……”
褚源实在是忍无可忍,从不说脏话的贵公子终于爆出了粗口:“解药拿走,立马滚出王府!”
王夫人脸色瞬间一片黑沉。正要再放些话,叫褚源知道些轻重,以后别后悔,就听门口突然有人道:“解药与小弟二选一,什么意思?”
……
待其他人离去,屋中只剩褚源与元州两人时,元州苦笑一声:“你倒是对小弟情深义重。”
恢复视力,立于朝堂,凭借着沉稳的行事以及先前办事的功劳,就能立马把没能力又暴戾嚣张的二皇子压的透不过气来。
毕竟大皇子还有手握重兵的外家,二皇子盐铁案以及王长安贪污诬陷案之后,朝堂上的势力基本被拔除,除了永康帝这个爹外,他是什么都没有。朝臣们嫌他无能又贪婪,其实都不太看得上他。
若是给褚源些时间,拉拢一些朝臣,最高那位置不说板上钉钉,最低七八成机会还是有的。
这样的情况下,褚源选择了小弟……
元州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心里满满的都是愧疚:“我对不起小弟,我以为他又要和你一起搞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让王校尉帮忙传信,所以我才……”
现在看来,就算褚源真搞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他的眼睛能恢复,多的会有人支持他。到时候,他防来防去的行为也只是个笑话。
“这些愧疚留给他以后听吧。”听到王校尉的汇报,褚源哪里不清楚元州的心思。他现在已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了。
“我打算明日早上面圣,把小枢身份上报皇上。”褚源直接进入正题。
元州一惊:“你不怕……”
元州一听王校尉说小弟被异族人抓走了,就反应过来小弟一定是他们燕国公府的亲生双儿,他当初被堂姑姑给耍了。至于堂姑姑为什么耍他,其实堂姑姑自己就回答过——不让他们燕国公府卖双儿求荣。
但双儿不是他们想不“卖”就能不“卖”的。元州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瞒,继续瞒下小枢的身份,不叫上面那位发觉。
他没想到褚源竟然要主动上报?
褚源懂他的意思:“瞒不下去的。”
他道:“如果我没猜错,李茂已经知道小枢的身份,且私下里已和异族人做了交易。”
而且还有王夫人和夏眉……褚源不会把希望寄托于她们两人身上。
自己爆出来,粉碎一切潜在的威胁,才能安心计划下一步。不然步步都是雷,谁知道啥时候会爆出来给人以致命一击。
褚源是一个喜欢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的人。
“二皇子和异族做了交易?”元州瞠目:“他疯了吧?”
“他不止疯了,还在找死。”褚源冷静道:“你知道异族人背地里抓了你小弟,明面上却要李朝交出你小弟作为和谈条件,是个什么意思吧?”
元州脸色一下子超级难看:“异族人要的异宝是我小弟?”
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异族人抓我小弟不是为了置换财物?”
接下来反应过来的一个事实,却叫他一下子愣住了:“和谈是假的!”
而最后的一个想法隐隐出现时,却是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异族人怕是要借机攻南了!
褚源对他的震惊了然于心,郑重严肃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第250章 【VIP】 ……
若是以往, 元州肯定会嗤笑一声:你做什么梦!
但现在他已经没脸再说这个了。错过小弟被掳消息之事,他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说!”他抹了一把脸,神情认真:“只要能救小弟, 我什么都愿意做。”
褚源却摇了摇头, 郑重道:“不是去救他,我要你元家帮我守住京城!”
元州一愣,猛地抬起头, 眉心紧紧皱起。
这是还对那个位置有想法?还想把他们元家也拉下水?
元州不明白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既然有心争位,刚刚又何必多此一举, 直接选了解药不是更如意?”
而且……
元州皱着眉头明说了:“元家只忠于皇上, 若是为小弟,咱们自是可以合作,但其他方面, 你不用多想。”
怪不得会选择把小弟的身份上报, 原来他们元家还尚未“卖”双儿求荣呢, 褚源竟先开始了“卖”妻求荣。
元州对他的印象刚刚才有好转,眨眼的功夫便又一落千丈, 阴沉着脸站起身来:“小枢既然是我家双儿,我元家自会想办法营救他,以后就不劳你费心了。”
“什么办法?”褚源仿若不知道对方已生气, 跟随对方的话题:“若是确认二皇子和异族人真有合作,就抓了他们大王子,拿他与异族人交换小枢?”
“这就与你无关了。”元州冷冷道。
褚源不在乎他的态度不善, 目光移向他, 神情平静地道:“不说皇上得知儿子与异族勾结意图夺位是个什么反应,敢不敢与异族人为敌,就假设他破天荒不那么窝囊, 且愿意听你们元家人的意见,抓住大王子,拿他做人质与异族人交涉,换回小枢,你觉得驻守北地边境的十万异族人真的会老实任你们威胁吗?”
元州想要往外走的脚步一顿,一下子沉默了。
褚源道:“他们不会,异族人不止有一个王子,大王子死在李朝对异族内部某些人来说更好。他们会以此为借口挥师南下,攻破战备不足、疲弱无力的北地军防守,拿下北地。以我对皇上和朝廷的了解,一旦北地失守,京城陷入危境,皇上会立马弃城而逃,置李朝存亡于不顾。届时北地守军失去朝廷支援,也不会坚持多久,李朝北方全线溃败只是时间问题。再者……”
褚源顿了一下,撇过脸,视线落于空茫处:“现在才谈营救,已经晚了!”
元州眉头蹙起,一脸不解:“你什么意思?”
褚源没有吭声。
许久之后,他才声音沙哑地道:“自年初我请缨去定南郡赈灾防疫,发觉异族人不仅在六原郡出现过,还在南原郡以及定南郡活动过,便写信告知了小枢以及朝廷。朝廷无动于衷,大臣们视而不见,小枢却心生不安。回京前,我拐路安县见过他一面,他说心里一直不安宁,觉得异族人不怀好意,战事迫在眉睫。只是担心一旦出现战事,朝廷无力支撑战时物资,北地军会抵挡不住异族人攻势,届时北地失守,怕是会生灵涂炭。于是他便私下安排了顾达等人进京筹措粮草、药材以及钱财,他自己也在六原郡各县悄悄购买了大量粮食和药材。分开前,他还是很不安,要我一定要在京城拖住异族人,为李朝争取时间,他会倾尽全力继续筹备物资……谁料,我前脚刚离开,他后脚便被异族人抓了去。”
褚源脸转向元州,眼眶发红:“你不了解小枢,以为他被农家养大,见识浅薄,无知可欺。但我知道,他被他养父教育的很好,内心强大,心胸、气度、血性远胜许多男子,包括你元家男人。北地失守,李朝存亡之际,你元家人想的可能是抛下一切,护着皇上一起南逃,以显你们对皇上的忠心。但以小枢的胸襟,他眼中不止有最高位置上的那个人,还有李朝,还有无数普普通通可能会在战火中失去家园、亲人、性命的百姓。他必定会选择抛下一切,为他们谋一条生存之路。所以在他被抓之后,在明知道异族人要攻打李朝的情况下,他不会让自己成为异族人手中要挟李朝的筹码,他会想尽办法,为李朝争取战备的时间……而最合适的办法就是趁机刺杀异族大汗,搅起异族内乱,让他们无暇南顾。”
元州不相信地瞪着他,摇了摇头:“你不用故意激我。那样的选择小枢绝无生还的可能,他不可能会……就算他会不顾自己性命,景璟也一定会劝阻他。景璟那么柔弱胆小,又因营救小枢落入敌手,小枢一向喜欢保护他,不可能让他一起送死……说到底是你不想在小弟身上花精力,一门心思想借着二皇子勾结异族之事扳倒他,同时让元家人帮助你……”
“景璟是我三舅舅褚琼的骨血。”褚源没什么情绪地打断他的话,只是话中的内容却犹如一个炸雷,直接把元州给炸懵了,失声道:“你说什么!”
褚源却没有多说,只道:“明日面圣,我会向皇上申请带人去异族王都营救小枢和景璟。若他们此行成功,我会把他们带回北地,之后全权负责北地安稳及恢复,北地一日不宁,我便一日不回。若他们此行失败,我同样会把他们带回北地,我们夫妻两个和褚家血脉与北地共存亡。”
元州万没想到还没从第一个让他心神震荡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就听到第二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安排,他瞪大了眼睛,震惊无比:“你当真……”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不敢相信,说道:“李留进京直奔周良府邸的事情,想必王校尉已与你说过了。”
“是说过。”褚源懂他的意思,神情淡淡地道:“他所求不会小。”
不然也不会在与异族人勾结把安王妃抓走后,还敢大咧咧跑到京城。
元州顿时咬牙:“我一定会把他碎尸万段,为小弟报仇!”
同时神情也有些复杂。
小弟和景璟他们……
褚源没说话。
李留敢进京,心里一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管是说自己是被胁迫的,还是上报一些关于异族人的消息,现今这个局势下,永康帝不仅不会治他的罪,说不得还会给些奖励。
而朝堂上二皇子不得人心,李留的出现,势必会引起新一轮的政治站队及争权夺位。
不过这些褚源已经不在意了,他没时间再与这些人纠缠下去。
他道:“褚洵一直想继承淮阳侯府誓死捍卫北地的遗志,此行我会把他带去驻守北地,护国卫民。京中你燕国公府若有余力,还请多为百姓们考虑考虑。”
他能说的话已经说完,再多的只能等元家人自己想清楚,就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我先前说的话,你回去与岳丈、大舅兄好好商议一番,若是决定助我,为李朝臣民争取生机,明日晚上之前给我答复。”
……
元州神色复杂又犹疑地走了。
高晨在他走后,忍不住道:“说是百年世家,怎地如此一副畏首畏尾模样,只顾着眼前那一亩三分地,全然没了该有的血性,连褚洵那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都不如!”
褚源还不待接话,门口就传来一声怒骂:“你才毛都没长齐,你全家毛都没长齐。”
话音落下,褚洵就迈着长腿,满脸激动地跑进了屋。他也不搭理高晨瞬间抽搐的表情,一把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兴奋地放到褚源手中:“大哥,这是阿姐趁着阿娘不注意,从阿娘那里偷出来给我的,你赶紧服下!”
褚源捏着瓷瓶的手指一顿:“解药?”
顿了一下,又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还不是担心你嘛。”褚洵没说今晚得知淮阳侯府过往一切之后,心里的难受,催促道:“你赶紧服下吧。阿姐说大嫂服下解药后,眼睛就没有大碍,和正常人一样看的清清楚楚!服下之后,你肯定也可以恢复正常的。”
褚源却手指一紧,气压瞬间降了下来:“小枢中过随心?”
说起这个,褚洵就特别生气,也特别解气:“阿姐说李垚骂大嫂的阿娘,还给大嫂强喂了随心,要大嫂也尝尝中毒的滋味。幸好异族人更看重大嫂,李垚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异族人给打死了!”
“大哥,你放心吧。”褚洵见他脸色难看,赶紧安慰道:“阿姐说异族人不准任何人欺负大嫂。看情况,他们像是极需要大嫂,所以至少到达王都前,大嫂都不会有事。阿姐还说,她养父知道消息后已经追了过去,与大嫂前后脚只差一天半路程,所以即使到达王都,大嫂也会平平安安的,绝不会出事。”
褚源意外:“岳丈一个人追去的?”
“嗯。”褚洵听到只有一个人时,心里也有些没底,不过现阶段不能加重大哥的焦虑,便道:“阿姐说她养父武艺很好的,且特别疼大嫂,一定会想办法把大嫂救出来。还有景璟也会护着大嫂……虽然我不知道红棉是怎么回事儿,阿姐也不知道,但她说红棉其实是向着他们的。阿姐还说她能逃出来,红棉出了很大力气……景璟原本也能逃出来的,但为了阿姐以及边境的百姓不被屠杀,就骑马把异族人都引走……最后景璟被异族人抓住,剁了手指……”
褚洵话语一顿,眼中起了狠意,咬牙重重地锤了一下桌子,恨声道:“咱们褚家人就没有孬的!那些异族人,我迟早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不愧是三爷的双儿!”高晨不喜欢淮阳侯府的人,但此时也不禁对景璟产生了敬意,赞赏道:“气魄、胸襟、胆量……景尚仪不愧是褚家人,这才是世家子女该有的模样!”
“就是!”褚洵非常赞同他的话,骂道:“像元家人……除了大嫂以外的元家人,畏畏缩缩,血性全无,眼里全是那点儿权势利益,再没旁的……枉我以前还把他们当对手,他们连给我褚家人提鞋的资格都不配有。”
褚洵热血沸腾,意气迸发,心眼里都是大无畏的恣意,但褚源心中却并没有松口气。
景璟和小枢一般血性,红棉又态度可疑……褚源想,自己为说服元州帮忙而编出的猜想怕是要成真了。
小枢他们危矣。
摇了摇头,褚源压下心中着急与担忧,轻叹了口气:“不可这么说,元家人也不过是被架在火上,下不来罢了。”
褚洵最讨厌燕国公府了,可不认同他大哥的话,反驳道:“谁家没在火上烤?说一千道一万,若是把先祖们为国为民的精神都给抛了,再多的理由都是为自己懦弱、无能、自私自利而寻借口。”
褚源心道,都在火上烤,但烤的程度、绑在架子上的松紧度不一样,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淮阳侯府被皇帝厌弃,私下里担了通敌卖国的名声,看着是总被人戳脊梁骨,抬不起头来。但实际上,只要没被抓住把柄,日子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因为已经没有更差的情况了,心态上实际可以放的很开。外人那里也是如此,有通敌卖国的名声在那里,就算淮阳侯府偶尔犯了错,只要没突破底线,在旁人眼中都不算什么。淮阳侯府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活的肆意的。
燕国公府不同。它被捆到了永康帝的战车上。当初褚元两家其中之一投敌的消息私下传开,永康帝就采用了重用燕国公府,冷落淮阳侯府的方法分化两家,同时给事件定性。表面上看燕国公府占了便宜,但被永康帝架在高台上,从此以后它就被限制的死死的,半点儿不敢违逆永康帝的意思,凡事只能仰仗永康帝。否则就会被骂辜负了永康帝的信任、不忠永康帝或者投敌叛国的其实是燕国公府。
为了破除各种各样、虚虚实实的流言,燕国公府只能处处小心,事事谨慎,时时刻刻准备着向永康帝证明清白,以至于和永康帝越捆越紧,对永康帝的重视也越来越依赖,更加不敢有别的想法……然后恶性循环。
几十年下来,燕国公府为了生存,确实已经形成了习惯,凡事都以永康帝为先,永康帝有个什么想法,也都全力配合支持,以免外面忽起什么流言,整个国公府都被拖入卖国不忠的境地。
表面看着风光,但其中冷暖,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这样的情况,让他们在短时间内转变对永康帝委曲求全的想法和习惯,站在很大可能会违逆永康帝,给燕国公府带来灭顶之灾的立场上……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这个褚源没有多说,他捏了捏眉心,把解药放在手边的桌子上,对褚洵道:“解药你拿回去吧。”
而门外去而复返的元州在听到三人换了话题后才从怔然中回神,最终闭了闭眼睛,选择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中,仿若从来没回来过。
屋内的几人没注意元州回来过,褚洵和高晨一听到褚源不要解药就懵了。
“为何?”褚洵急的一下子跳了起来,表情也有些难过:“你不能原谅阿娘……难道连我这个弟弟也不想认了吗?”
高晨意外地看他一眼,没想到这个曾经的楞头货竟然会打感情牌,装可怜了。他点了点头:“王爷,二少爷说的不错。王夫人怎么样总是她自己的事,二少爷却是从小待王爷如亲兄的。王爷不该拒绝二少爷的好意,伤了二少爷的心。”
“再者……”高晨道:“王爷也不必担心王夫人发现后会怎么样。解药本就是王妃托眉子小姐带回来的,是王妃的一片心意,本身就属于王爷。王夫人再闹,别人也只会说她胡搅蛮缠。”
褚洵不喜欢高晨张口闭口暗骂他阿娘,瞪了他一眼,然后才道:“大哥别怕阿娘那边。阿姐说她会私下说服阿娘,叫阿娘以后不会再来闹腾你了。”
顿了一下,褚洵又低声道:“阿姐说她也不会……她说过往的事对大嫂、景璟都很抱歉,希望你能早日找到他们,一家人团聚。”
“眉子小姐也不容易。”高晨轻叹了口气,看向褚源,劝道:“眉子小姐既然已无缔结婚姻的意愿,王爷不必再有顾虑,还请服下解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