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章 【VIP】 ……
一个多月未见, 夏眉的精气神已经好了许多。
脸上略施粉黛,头上梳了个时兴的发髻,穿着胭脂色的细布长裙, 越发显得唇红肤白发乌, 再加上一双盈盈水眸隐隐含情,跟着蒋氏袅袅婷婷地站在院门口,若不是从小一块长大, 夏枢几乎都认不出来她了。
“二婶,阿姐。”夏枢从屋里拄着拐出来, 笑着和两人打了招呼。
蒋氏拉着夏眉进了院子, 眼睛四处打量了一圈,只见一个车夫和一辆马车,不由得问道:“你夫君今儿个没陪着你回来吗?”
“他不小心受伤了, 伤口受不得颠簸。”夏枢没有多说, 转身跟高景说道:“高大哥, 你帮我把给二婶一家准备的礼物送到二婶家去。”
高景应了声:“是。”把给亲家老爷准备的东西搬进屋,然后马鞭一扬, 驾着马就出了夏家院子。
蒋氏笑得见牙不见眼:“都是一家子,不用那么客气。”
夏枢道:“过节嘛,所以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 堂弟也有。”
回头见夏海脸色似乎不太好,夏枢忙拉住他的袖子摇了摇,撒娇卖乖道:“阿爹放心吧, 我肯定会听话, 不会学一些奢靡作风,胡乱败家的。”
他道:“我现在虽然在读书,还未接管铺子, 但褚管家都在帮忙看着呢,等八月底那两个铺子的账本送来,我就开始学着看账本了,到时候一定会好好赚钱,不会坐吃山空的。”
夏海哪里是不放心这个,他是对自己这个女儿失望透了。
不过见夏枢满怀欣喜地回来,他不愿挑开了叫他难受,就忍下心中的怒气,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故作严肃地道:“听话就行,若是不听话,叫你夫君好好收拾你。”
夏枢故作害怕地缩了一下脑袋,正想卖个乖说“晓得了”,就听蒋氏突然道:“大哥,你这话可就不对了。”
“小枢虽然性子皮,需要管教。”蒋氏皱眉道:“但他夫君就算收拾他,也不应该下那么重的手,额头上,脚上,这都是伤,成什么样子!”
“原先听到传言,我还以为是别人嫉妒小枢过得好,故意诬陷他夫君虐待他。”蒋氏转头看了一眼夏眉,神色有些复杂,转而轻轻叹了口气:“没成想,今儿见了小枢这模样,才知晓他夫君真是空长了一身好皮囊,实非良人。”
夏枢:“!!!”
他见二婶误会了,忙道:“不……”
但话未出口就被他旁边的阿爹给重重地拍了下肩膀,一下子截掉了话头:“你说的对,他确实不应该,唉,小枢受苦了。”
夏海重重地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小枢啊。”
夏枢瞪大眼睛,惊诧地看着阿爹。
阿爹这又是哪一出?
“唉,小枢是个双儿,还会点儿功夫,本身也不是吃亏的性子,我估摸他顶多就是受点皮肉之苦,要是眉子,就凭她吃了闷亏往肚子里咽的软性子,肯定得被欺负死了。”蒋氏无比庆幸道:“幸好先前眉子没嫁到侯府,不然我肯定得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夏枢:“……”
“二婶不要这么说。”夏眉上前走了两步,拉住夏枢的手,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你受苦了。”
夏枢见她哭的真心实意,眼泪哗啦啦的跟下雨一般,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了,木着一张脸道:“……就还好吧。”
他伸手给夏眉擦掉眼泪,然后搓了一下手指,指头上全是粘了泪水的白粉,有些无奈:“别哭了,妆都花了。”
夏眉一怔,神色顿时尴尬起来。
忙转身背对着他,用袖子把脸上的脂粉一点点的擦拭掉。
蒋氏见他额头上的伤不是假的,脚腕上的伤也是真实存在的,不知想到了什么,满脸同情,眼眶也有些红了:“原以为你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竟摊上这么个虐待双儿的男人……唉!”
她叹了口气:“虽说锦衣玉食,但日子不安生,又哪里是好过的。今儿好不容易回来,二婶给你做些好吃的,好好补补。”
说着,就挽了袖子要进厨房,不过脚步抬起之前,她又顿了一下,说道:“虽说侯府高门大户的,咱小门小户没有办法,但总不能叫你总被这么虐待。等农忙过了,叫你阿爹、二叔和堂弟去侯府走一趟,敲打一下你家那位。咱家就算小门小户,也是有男人的,哪里能叫你这么被欺负。”
夏枢:“……”
他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赶紧看向他阿爹,眼神求助。
“大哥。”蒋氏也看向夏海:“咱家孩子虽说不是娇养着长大的,但也是当宝贝疙瘩养大的,若是此次他挨打咱们不为他出头,以后那边肯定会变本加厉。趁早敲打,那边收敛些,小枢也能少吃点苦。”
夏枢:“……”
他悄悄瞪了一眼阿爹。
都是阿爹搞这么一出,若是去了侯府,这一切不都露馅了吗?
那到时岂不是要尴尬死了?
夏海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咳了一声:“再有几个月就县试了,等鸿儿成了秀才,地位水涨船高,小枢有他做依仗,那边欺负小枢,也得先思量思量,所以让鸿儿安心备考,别打扰他了。二弟那边,小枢那铺子马上就开门做生意了,二弟正帮小枢弄货源,忙的紧,还是让他先紧着铺子吧。你不用担心,农忙过后有空的话我就去侯府坐坐,小枢是我的双儿,总不会叫他继续挨欺负的。”
他一说,蒋氏也想起现在正是儿子最重要的时候,也不强求,说道:“大哥有打算就成,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们,家里男人虽少,但他二叔和鸿儿也是小枢的后盾。”
夏枢嘴角抽了一下:“……谢谢二婶。”
蒋氏摸摸他的脑袋:“谢啥,都是一家人。你出嫁前二婶虽然总训斥你、收拾你,但也是怕你嫁不出去,现在嫁出去了,又遇到这种事,二婶一个女人没办法,但家里男人都是你的依仗,必不叫你在外人那里受委屈的。”
夏枢:“……”
他真的太难了。
表情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好在蒋氏不是个喜欢煽情的,说完话就挽了袖子去厨房,还把夏眉也叫了去:“眉子,你来摘菜、烧火。”
夏眉忙停了擦脸的动作,小跑着跟上了蒋氏。
屋里顿时只剩父子俩了。
夏枢无奈地瞪着他阿爹。
夏海用力敲了一下他脑袋:“瞪什么瞪,连你爹都瞪,胆儿肥了啊你!”
夏枢顿时怂了,忙上前蹦了两步,抓住阿爹胳膊,讨好地嘿嘿笑了两声:“哪里敢哪里敢。”
夏海摸摸他的脑袋,看着门外的天光,轻轻叹了口气:“阿爹对不住你啊。”
“哪有。”夏枢忙摇了下头,低声道:“其实夫君对我真的……”
“阿爹知道。”夏海轻轻打断了他的话:“这话以后莫在家里说了。”
夏枢抿了抿唇,鼻头一下就酸了。
从二婶态度突然转变,夏枢就知道他阿爹为什么这么做了。
只是想想从他回门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一切都太一言难尽了。
夏海不愿把事情挑明白说,怕他好不容易回家一次,还得因亲人算计而难受,只隐晦劝道:“人都有私欲,所以人无完人,不过这事儿这次之后就结束了。你以后好好过日子,爹有空去侯府坐坐。”
夏枢还是担忧:“以后要是露馅了,怎么办?你不怕……”
旁人不知,但他是知道的,褚源对他很好。
要是让他阿姐和二婶知道,是他和阿爹一起编造谎言忽悠他们,她们绝对会气炸了,说不得会变本加厉。
夏海原还有些疑虑,怕夏枢报喜不报忧,但见他皱着小眉头,忧心忡忡的模样,心里却反而一松,一下子就乐了。
他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若真如你所说有‘露馅’的那一天,阿爹怎么会怕,阿爹高兴都来不及。”
夏枢瘪了瘪嘴:“阿爹……”
夏海最爱他这般撒娇依赖的模样了,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脸:“行了,有阿爹在呢。”
屋子隔音不好,不是能随意说话的地方,话头揭过,父子俩就开始说起别的。
夏枢从带来的东西里拿出事先准备的刀盒,递向夏海,开心道:“阿爹,你看看。”
夏海意识到了什么,他手指哆嗦着接过刀盒,轻轻打开盖子。
“夫君赎回来的。”夏枢凑近他,小声道:“今儿中秋,阿娘和我们一块过。”
夏海看了他一眼,再低头看看陪伴了近二十年的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夏枢眼眶也有些发热,他吸了下鼻子:“秋收过后,阿爹去找阿娘吧。”
他道:“二叔是村长,还有我在,阿姐不会被欺了去的。”
先前的阿爹就算不修边幅,跑镖跑的满面沧桑和风尘,精气神也是满满的。
但自从阿爹把刀当了,决心不再出去找阿娘之后,不过短短两个多月,人就老了许多,身上也出现了夏枢从未见过的暮气。
仿佛突然之间,阿爹就老了。
夏海摸着刀,心中有对发妻深刻的思念之情,恨不得现在就去天南地北地找人,但看着夏枢略带稚气的脸,他有些犹豫。
半晌,他道:“让阿爹再想想。”
第52章 晋江文学城 。
中午蒋氏和夏眉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 下田干活儿的夏河和夏鸿一同回来了,见到夏枢,自是一番嘘寒问暖。
一家子自夏枢出嫁后第一次聚在一起, 气氛非常好, 聊聊今年收成,展望一下明年好日子,各个都脸上带笑。
夏枢兴致来了, 还陪他阿爹和二叔喝了一杯。
他是个一杯就倒的,喝完之后, 人就有些晕乎了, 脑子运转迟钝,插不进去话,就趴在桌子上傻呵呵地看着人笑。
夏海哭笑不得:“你这模样, 怎么回去?”
夏枢一扬下巴, 口齿不清道:“不叭。”
蒋氏瞪了夏河一眼:“都怪你, 他说喝你就让他喝。”
夏河顿时委屈:“小枢可是侯府少夫人,他说喝, 我能挡着不叫他喝嘛。”
他一说,蒋氏也不好再说什么,看了一眼笑呵呵的夏枢, 又瞄了一眼旁边低着头的夏眉,略思索了一下,就冲夏海道:“大哥, 既然今天高兴, 有些关于眉子的话我就正好说了吧。”
她一开口,桌子上瞬间静了下来。
夏海刚刚打趣夏枢时脸上挂着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看着她, 没有说话。
夏河敏锐地发现他哥不高兴了,忙拉了一下蒋氏:“有什么话非要今儿说,正高兴着呢,等有空再说吧。”
蒋氏却从他手中拽过袖子,坚持道:“有空的时候小枢就不在了,今儿正好。”
她不等夏河插话,就紧接着道:“大哥,侯府不是给了小枢一座京城的宅子叫娘家人去住吗?叫眉子去住吧。”
她道:“先前我说叫眉子到侯府去陪着小枢,你们都不同意,现在小枢夫君这般品性,不去就不去吧。但眉子年纪到了,得尽快说人家了。”
夏河疑惑:“不是前几天大哥才找了媒婆去相看了隔壁村的李小子吗?”
蒋氏“哎”了一声:“看是看了,但那李家就几亩薄田,李小子是性子憨厚老实,但相貌普通平凡,以咱家眉子的品貌,普通的乡野小子哪里配得上。”
“我看李小子就不错。”夏海开口了,语气淡淡的:“吃苦耐劳、老实本分,是个会过日子的。而且李家父母性格和善,李家又在隔壁村方便咱家照应,眉子嫁过去之后,不说别的,起码不用担心她受受公婆为难,丈夫欺凌。李家田产虽不多,但家里就李小子一个儿子,若是好好经营,吃穿必是不愁的,就算比不上高门的锦衣玉食,日子也是会非常舒心的。”
蒋氏却道:“我没说李小子不好。”
“这不是眉子明明可以找到条件更好的夫君嘛。”她拉着夏眉的手,急切地跟夏海阐明想法:“我也不是说非要她像小枢一样嫁到侯门世家,但她明明可以不嫁乡野村夫的……”
“那你想让她找个什么样的?家里几口,家底多少,官位几品,相貌若何,品行如何?”夏海打断了她的话。
“这……”蒋氏一下子回答不出来了,她下意识看向夏眉。
夏眉眼眶有些红,看着她,咬了咬唇,却没说出自己想找什么样的。
于是蒋氏只好道:“乡下也见不到条件好的,哪里就知道适合眉子的是啥样的。所以我说就应该叫她去京城住,京城里青年才俊遍地都是,总有适合眉子的。”
她忧心道:“眉子若是再遇不到合适的,年纪就大了,得赶紧找了。”
夏河事事都以大哥为先,此时却道:“大哥,鸿儿他娘虽说先前为眉子的婚事病急乱投医了,但她也是为眉子好,她有一件事没说错,眉子年纪在那儿,耽误不得了。”
夏海却不为所动,他沉着脸道:“我不同意。”
他道:“且不说她性子软弱,高嫁之后受了委屈怎么办,就说她一个姑娘住京城的宅子,安全上……”
“可以叫鸿儿陪着她住。”似是就是等他这句话,蒋氏眼睛都在发光,急道:“鸿儿的学堂正好在西城,他可以陪着眉子住那座宅子。”
夏河这次没看夏海,自己都是眉头一皱:“你糊涂了,这成何体统!”
外人不知夏眉不是亲生的,但夏家人可都知道,夏鸿和夏眉是没血缘关系的。
夏眉二十岁,但夏鸿已经十四岁了,正好也是说亲的年纪,这要是住一起,孤男寡女传出去,不止夏眉名声不好,夏鸿也是要受牵连的。
“我们不说谁知道。”蒋氏不乐意了,一把将夏眉抱进怀里:“眉子就是我的亲闺女,就是鸿儿的亲姐姐,住一个宅子哪里不成体统了。”
住一个宅子当然没问题,但只有他两个,那就问题大了。
夏河有些恼了,觉得蒋氏脑子被驴踢了,整一个糊涂蛋,连儿子都不管了。
夏鸿坐在桌上,看着爹娘争吵,不知道该说陪着夏眉住好,还是说不陪着她住好,总觉得两个都不行。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窘迫地看着大人们争论,尴尬的不行。
只有夏枢晕晕乎乎的,反应慢半拍:“对哦,不能叫别人知道。”
蒋氏以为夏枢支持她,差点儿高兴疯了,一拍大腿:“还是小枢你心疼你阿姐。”
说完这句颇有内涵的话之后,又忙冲夏海道:“大哥,小枢都说不叫人知道就成了。”
“夫君说的。”夏枢强调。
蒋氏一愣,不知道这事儿和褚源有什么关系。
夏海却是个极敏锐的,一听夏枢的话,就猜到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地倒了一杯调味的陈醋喂到夏枢嘴边,轻声呵斥道:“别夫君了,老实喝点水醒醒酒,瞧你这醉鬼样,等你回去,他准得好好收拾你。”
夏枢没有准备,晕乎乎的一口闷了下去。
然后一股酸气猛地直冲脑壳,刺的他一个激灵,脸蛋酸的皱成一团的同时,脑袋却清醒了。
夏海就当没看到他被酸的眼泪汪汪的模样,转头问夏河:“今儿这酒是不是后劲忒大了些,我记得回门的时候,他也没醉成这样。”
夏河心里有气,不想再提先前的话头,就跟着他哥的话题走,笑道:“是有点儿。得会儿让他晚点儿走,不然醉醺醺的回去也不好看。”
“不能晚点儿走,我要早点儿走。”夏枢一被提醒,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站起身来就要踉跄着离桌:“我现在就回去,不然赶不及了。”
这太突然了。
众人都是一愣,忙去拉他:“饭刚吃完,你再坐会儿。”
“不要,褚源等着呢。”夏枢挣扎。
夏海简直要被自家双儿这熟练的撒酒疯模样气笑了,忍了一下没忍住,上前就是一个脑镚儿:“还褚源等着呢,你等着挨收拾吧。”
“眉子,你怎么哭了?”众人注意力都在夏枢身上,却突然听到了蒋氏一声惊叫。
蒋氏心疼地夏眉擦眼泪:“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别哭,你一哭,二婶的心都碎了。”
众人看向夏眉,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无声地哭了起来,脸上眼泪如决了堤的河水,蒋氏拿袖子擦都擦不及,也跟着她一起哭了起来。
夏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而后坐回座位上,皱着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夏枢看着他神情疲惫、瞬间没了精神头的模样,再看看抱在一起呜呜哭个不停的二婶和阿姐,一时有些怔然。
最终,他嘴巴张了张,还是开了口:“阿爹,要不还是叫阿姐去京城吧。”
蒋氏和夏眉的哭声一顿,抬起头来看着他。
夏枢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与这些亲人之间的关系了。
但他不想叫阿爹再在上面耗费心力了。
他想,他和阿爹总觉得不叫阿姐进侯府,不叫她去京城是为她好,但很显然阿姐和二婶却不是这么认为的,她们已心生怨怼。
不然也不会在他回门宴上起事儿,在中秋节家宴上闹事儿,更不会冲他说那些戳心窝子的话,叫他心寒的慌。
夏枢是想一家子好好的,到时淮阳侯府出事,他们夏家也不受牵连,但家里已经闹成这般模样,看样子,若是不答应,以后但凡他回来看阿爹,都少不了闹腾,说不得他没回来的时候,她们也没少闹腾阿爹。
既然如此,那就如她们所愿吧。
他道:“我安排两个丫鬟陪着她,堂弟就还住在私塾专心读书,宅子距离私塾不近,跑来跑去耽误时间。”
夏海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但整个人都颓了。
蒋氏和夏眉却脸上一喜:“那就麻烦小枢了。”
夏枢到底没有在夏家多待。
确定了夏眉什么时候搬过去之后,夏眉和蒋氏欢天喜地地去收拾东西,夏枢就抱着他阿爹硬塞给他的刀盒上了回家的马车。
“你阿娘刻在阿爹心里呢,不用这把刀也不妨事儿。”夏海摸摸他的脑袋,轻声叹道:“爹虽然没有亲生孩子,但有你就够了。你阿娘若是知道爹把刀传给了你,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阿爹的脸上有一丝夏枢看不懂的释然。
于是,夏枢就没再推辞,默默收下了刀。
同时心里做了决定,以后他也会把刀传给自己的双儿,叫他也永远记得阿爹的好。
回到侯府,夏枢没有休息,喝了红杏准备的醒酒汤,便一头扎进了厨房。
赏花会采的桂花已经干了。
他要做褚源最喜欢的桂花糕,在今晚,祝他生辰快乐。
嘿嘿,当然,若是能借此得到美人儿一些青睐,那就更好了。
第53章 【VIP】 ……
侯府的中秋家宴是夏枢从未想过的诡异。
自他嫁入侯府, 这是一家子第一次整整齐齐地坐在一个饭桌上,也是他第二次和侯爷褚霖碰面。
只是刚和他和蔼地打了个招呼的褚霖,转头看到饭桌上多出来的一把椅子以及椅子上打开的一箱钗环珠珮、锦衣罗裙, 脸一下子就黑了:“王嬷嬷, 都给我收起来。”
“今儿是她的生辰,也正好是中秋团聚的日子,我这个当娘的给她准备一些礼物, 咱们阖家吃个团圆饭,收起来作甚。”王夫人轻轻瞥了一眼屋里的丫鬟婆子们:“谁都不许动, 都出去吧。”
王嬷嬷等人眼见两个主子打架, 大气不敢出一个,偷偷瞄了眼侯爷,见他没有反对, 便赶紧低头弯腰退了出去。
褚洵大大咧咧地探头看了眼箱子里的东西, 疑惑不解:“箱子怎么打开了, 不过怎么是这些女孩子的玩意儿,大哥也用不上啊!”
夏枢也一头雾水。
先前红棉说王夫人每年中秋都会给褚源准备很多生辰礼, 夏枢还以为是假的。
现在看,这生辰礼准备是准备了,但明显不对头啊。
而且王夫人说褚源不是王夫人亲生的……
夏枢看向侯爷。
侯爷的脸已经黑成了碳。
褚洵就是个迟钝的, 此时也发现气氛不对了,他看了看侯爷,又看了看垂眸不语、神情淡然的褚源, 最后看向王夫人, 抓了抓脑袋:“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倒是神色不变,悠悠说道:“什么怎么了,不过是叫你阿姐和我们吃个团圆饭罢了。”
“阿姐?”不止褚洵惊讶, 连夏枢也惊了。
“我什么时候有个阿姐了?”褚洵疑惑地看向侯爷,见他神色越发难看,就有些震惊:“难道我真的有个阿姐?那她这十几年去哪里了,我怎么没见过她?”
他直言询问王夫人。
王夫人神情轻蔑,扫了一眼依旧垂眸不语的褚源,冷笑道:“那就要问问咱们的好侯爷了。”
褚洵都有些懵了,他抓了抓脑袋,下意识问侯爷:“阿爹,阿娘说的阿姐呢?”
褚霖气的拳头都攥了起来,最终冷冷地瞪了王夫人一眼,袖子一甩,饭都未吃就出了饭厅。
王夫人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拿起筷子,慢悠悠地夹了个菜,放到旁边褚洵的碗里:“洵儿,吃饭吧。”
但褚洵此时已经被震懵了,哪里有心思吃饭。
他茫然地看了口褚霖的背影,又看了看全程没反应的褚源,转头看向他笑吟吟的阿娘,后知后觉的,终于发觉了待了十几年的侯府有些不对头。
“大哥。”他将目光投向了褚源,神情有些无措。
褚源握着筷子的手指一顿,淡淡道:“吃饭吧,吃完早些回去写字。”
褚洵一激灵,顿时不敢再说什么了,老老实实地坐下,食不知味地吃起了饭。
夏枢和褚洵一样懵,不过他不像褚洵那样天真,犹豫道:“侯爷那边……”
“他那边不用管,厨房有准备。”褚源神色平静地叮嘱他:“今儿跑了一天也累了,吃了饭就早些回去睡吧。”
其实夏枢准备了桂花糕,打算等饭吃完就叫丫鬟们端上桌,祝褚源生辰快乐。
但现在桌上这般模样,实在是不适合。
他只好失望地点点头:“好。”
一顿饭吃的食不下咽。
吃完饭之后,剩下的几人也没心情聚在一起赏月,沉默地离了席。
褚洵想跟着褚源和夏枢走,却被王夫人叫住,拉去了清韵轩。
夏枢满脑子都是侯府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小姐,不过见褚源兀自沉思,就没打扰他,只扶着他的胳膊,夫妻俩一个瘸一个瞎,慢慢地朝他们的小院走去。
到了书房门口,褚源停下脚步:“今晚回卧房睡,你洗完澡就先睡吧,我忙完手头事情就过去。”
夏枢想说些什么,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就笑了一下:“好,那我等你。”
夏枢走后,褚源的脸就冷了下来:“去查查夫人今儿回娘家,王府发生了什么事。”
高景一拱手,沉声道:“是。”
夏枢本以为褚源会很快就结束手头的事情,但直到月上中天,褚源都没有回卧房。
“少夫人,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些睡吧。”红杏摸了下桌子上的食盒:“都快凉了,奴婢拿去厨房热一热吧。”
“不用了。”夏枢从床上下来,披上衣服,拎起食盒,拿起床头的拐杖:“我去书房。”
书房里并没有像夏枢想象的灯火通明,褚源也没有和下属们议事。整个书房黑灯瞎火的,门外连个守门小厮都没有。
夏枢敲了敲门,里面并没有应答。
他试着推了推,门竟没锁。
“褚源。”他喊了声:“你在吗?”顺手推开了门。
八月十五,月亮正圆,光线透过窗户照进屋里,黑影重重,但却没有褚源的身影。
夏枢一瘸一拐地摸到书桌前,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书房里空荡荡的。
夏枢想了想,放下食盒,拿着烛台,朝旁边的小隔间走去。
灯火昏黄,空气中一股浓重的酒味。
夏枢一愣,忙举高烛台。
黑暗散去,视线瞬间开阔起来。
视野下,昔日冷淡自持、骄矜贵重的贵公子斜靠着榻,随意坐在地上,衣冠不整,发丝凌乱,怀里还抱着一个酒壶,一副失意落拓模样。
夏枢忙放下烛台,上前两步在他跟前蹲下:“褚源你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褚源睁开眼睛,揉了揉额角,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摸索了一下身上。
但身上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不去床上睡?”夏枢探了探头:“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褚源蹙了一下眉头,摸索的手停了下来,不动声色道:“你回去睡吧,我马上过去。”
夏枢本想说明来意,但眼睛却在扫见褚源身旁地上散落的两个灵位牌时,直接震在了当场。
他眼睛缓缓转向褚源,半晌才发出一个颤抖的声音:“你的生母是褚熙姑姑!”
那张有字的灵位牌上赫然写着“先慈褚熙之灵位”。
尽管另一张灵位牌上一片空白,但是夏枢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猜到那上面若是有字,必是某个不可说的名字。
宣和太子!
兴隆帝三十二年七月,宣和太子被人诬告谋反,但事情尚未查清,宣和太子便暴毙于诏狱,太子妃于中秋月夜产下一女,但因宫人疏于防范,八月底东宫失火,母女皆葬身火海。
这段记载是夏枢从学堂先生的藏书里看到的。
而先太子妃褚熙正是褚风、褚霖以及褚琼兄弟三人的同胞嫡妹。
夏枢只是没想到,褚源竟是……
一瞬间。
他全都明白了。
怪不得王夫人整天阴阳怪气说褚家男人冷心冷肺、自私自利,她今天提到的那个同是中秋节生辰的女儿,还有针对侯爷的嘲讽话语……
莫不是陪同太子妃葬身火海的,其实是……王夫人的女儿?
夏枢只觉一股寒意蹿上心头,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现场顿时静的落针可闻。
褚源敏锐地感受到气氛的不同,暗自摸索灵位牌的手一顿,眉头拧起,声音沉了下来:“你看到了!”
不是反问而是陈述。
语气阴森森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夏枢一蹦三尺远,整个人都要吓懵了。
“你不会杀我灭口吧?”他慌张的都忘了脚上的伤,一个劲的后退,汗液也涔涔往下流:“我真的不是故意看到的,其实、其实我现在已经忘了刚刚看过啥了,真的!”
“对,就是真的。”他似乎是觉得找到了个好说法,语无伦次地重复道:“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我忘了!”
“是吗?”褚源原本还浑身紧绷,此时却松弛了下来,垂着眼眸,嗤笑一声:“可是我却记得你看过了,你说怎么办?”
“啊?”夏枢慌乱中一愣:“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他抓耳挠腮,半晌,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不,你把我敲晕了吧,睡一觉起来,我啥都不记得了。”
褚洵:“……”
他抚着额头,顿了顿,实在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
旁人眼中夏枢顽劣、粗鲁、凶性十足,可是在觉得自己生命受到褚源威胁的第一时间,他想的竟然不是要伤害褚源,而是将自己打晕,借以逃脱褚源的威胁。
褚源哭笑不得的同时,心中软成一团,更加深了对夏枢的喜欢。
夏枢则有些懵了。
他看着褚源,有些紧张,结巴道:“你笑、笑什么呀。”
褚源朝他伸出手:“过来。”
夏枢吓了一跳,忙又往后退了一步:“你干……啊,好疼!”
紧张过后,忘记的疼痛又突然袭入脑海,夏枢大叫一声,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褚源惊了一下,忙从地上摸索着爬起来:“你没事吧?”
“扭到脚了。”夏枢哭的惨兮兮:“好疼!”
他很少哭,日常受了更重的伤也只是眼泪汪汪,但此时哭的稀里哗啦的,很难不说他是刚刚被吓到了。
第54章 【VIP】 ……
褚源登时后悔刚刚故意逗弄他, 摸索着上前:“你别动,我叫人请大夫过来。”
“呜呜。”夏枢边哭边急声阻止他:“你别过来。”
褚源动作一顿,心也沉了下去。
他的身份尽管该知晓的人都已知晓了, 但作为一个瞎子, 就是他亲舅舅褚霖背后的淮阳候府都从未想过支持他去争什么。
更别提其他势力。
他没有任何荣登大宝的机会。
但他的身份却是悬在所有亲近之人头上的一把刀。
上一世,在他尚未知晓自己身份,兢兢业业为皇上卖命的时候, 那把刀无情落下,他被下属们救出诏狱, 但淮阳侯府满门覆灭。
经历过一世, 杀父弑母之仇,灭门之恨,褚源心中的恨意深入骨髓。
皇权之下无父子, 更没有兄弟、叔侄之情。
既然他的身份是亲近之人头上的那把刀, 那他何不反控这把刀, 把最高位置上的人拉下来,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只是……
皇权争夺战从来没有必赢之说。
自重生之后, 褚源一直在试图将淮阳侯府和他隔离开来。
但夏枢却意外嫁给了他。
褚源闭了闭眼。
夏枢既然如此害怕,那现在其实就是一个让夏枢离开他的良机。
只要他稍稍威吓一番……
“你不要动,你前面地上有烛台。”夏枢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泪, 抽噎道:“刚刚我把照亮的蜡烛放地上了。”
褚源一怔。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
眼前一片漆黑。
瞎子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你把灵位牌收好,我一会儿自个儿叫人过来。”夏枢吸了吸鼻子,弯腰端起烛台, 捡起地上的拐杖, 拄着就要离开。
“你不是害怕吗?”褚源疑惑不解。
“是有点儿。”夏枢脸上挂着泪,老实承认。
他还从未像此刻这么丢脸过。
他以前从不哭的。
但是知道真相那一刻,他汗毛直竖, 瞬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想了个遍。
侯爷为保褚源,竟然把自己的女儿替换成褚源送进火海……虎毒尚且不食子,如此,夏枢怎么不心头发寒。
所以他第一反应是自己会不会被“褚家男人”杀人灭口。
但他更怕的不是自己被杀人灭口,是自己会连累家里人。
只是想到婚是皇帝赐的,不嫁也是死,嫁了之后虽然察觉真相让人一时惶恐,难以消受,但起码还有时间和路能选择,心里又好受了些。
而且褚源……
想到他说若不是皇上赐婚,他不会娶任何人。
当时夏枢懵懵懂懂的,现在他终于明白褚源为何会这么说了。
然后就有些意会褚源骨子里对女子和双儿们的善意和温柔。
又想到本是生辰日,阖家团圆的日子,褚源先被王夫人一顿阴阳怪气,暗骂他鸠占鹊巢,后沉浸在书房的黑暗中,一个人独自抱着双亲的灵位牌,黯然伤神……
夏枢突然之间为他感到了委屈。
当年的事王夫人生气是正常的,估摸着每年中秋都没少给褚源气受,但襁褓中出生不过十几天的婴儿又知道什么事呢?
“你坐一下,我给你准备了生辰礼,是桂花糕。不过时间马上就过了,你先吃了桂花糕我再叫大夫。”夏枢顿了一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垂眼道:“希望你不要嫌弃。”
褚源一愣:“桂花糕?”
“嗯。”夏枢低声道:“红棉说你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除了桂花糕。”
桂花糕已经不热了。
不过中秋夜晚还不算凉,桂花糕入口的温度刚刚好。
褚源咬了一口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即化,隐隐带着桂花香气,他评价道:“好吃。”
夏枢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你喜欢就好。”
他的声音还带着鼻音,但听起来软软的,带着温度,叫褚源一听,就知道他很开心。
褚源也心里一松。
于是,他非常干脆地把一食盒他从来不吃的糕点给吃下了肚。
之后夫妻两个无声地各自洗漱一番,便在书房隔间躺了下来,等大夫过来。
“皇上为什么赐婚?”躺在床上睡不着,夏枢问出了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情:“他知道你的身份?”
尽管他已经大约猜出了所有的答案。
“知道,只是平日里装不知道。”褚源没有瞒他,神情平静地道:“双儿不易有孕,夏家平民百姓,不能给我提供任何助力。若是没有猜错,皇后送你的那只紫檀木蝈蝈笼里不仅含有催情伤身之物,还含有致双儿不孕之物。”
夏枢惊愕:“这……”
他突然想到冯二一副纵欲过度、萎靡不振的模样,心中登时对李朝最尊贵的两人鄙夷无比,先前的敬畏之心须臾之间崩成碎片。
“不对!”夏枢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既然知道你不是侯府少爷,侯爷也不愿你娶我,怎么会叫他知晓褚夏两家的婚约,还安在你头上?”
尽管侯爷救了褚源,但提到他的时候,夏枢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褚源挨着他,自然也感受到了他的反应。
顿了一下,他试探着伸出手,慢慢握住夏枢的手腕。
夏枢怔了一下,反手就握住了他的手指,然后臭不要脸地把手指插/入褚源的指缝里,开心道:“这还是你第一次在床上主动抓住我的手呢。”
褚源感受着十指相握的温度,心里一阵酥酥麻麻。
他有些不自在,也有些不习惯,不由得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舅舅不是不愿我娶你,他是不愿我娶任何一个双儿或者女子。”
“除非那双儿或者女子的娘家有能力护自家周全。”
夏枢一愣。
褚源垂眸,低声道:“一个瞎子,是不可能登位做那人上人的。无力争位,褚家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不希望再有女子或者双儿如他女儿那般,被褚家献祭给皇家的皇权争夺。”
“但我阿爹说侯府不愿意退婚……”夏枢下意识道。
反应过来之后就是无比的尴尬:“那个,你不要生气,不是嫌弃侯府,是我们配不……”
“舅舅是个孝顺的。”褚源没有生气,只是轻轻接下他的话:“外公定下的婚约,他是不会去违背的。”
“再者……”他道:“就算侯府因我出事,洵儿作为皇后的外甥,户部尚书王长安的外孙,有皇上亲自赠予的免死金牌,他是不会出事的。你阿姐年纪不太合适,舅舅原本的用意也是叫洵儿娶了你的。”
上一辈子,侯府老老少少包括丫鬟、仆人以及五服以外的亲眷都被除以斩刑,褚洵因有免死金牌,逃过一劫。
不过褚洵怎么可能亲眼看着阿爹被斩而无动于衷,他闹进了宫,然后被大怒的皇帝关进了诏狱,罚他永生不得出狱。
“夫人偶然知道了舅舅对洵儿婚事的安排,私下去见了皇后。”褚源道:“几日后,皇上就给你我赐了婚。”
那是他刚重生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多出来的记忆叫他既惊又怒,同时还不敢相信。
但涉及到身份问题还有淮阳侯府的未来命运,他不可能不慎重。
他去找侯爷,开始没问身份问题,只是试探性的询问褚家是否和夏家有一门婚约。
他这一世从未听过什么婚约,但脑海里多出来的某个不相识的双儿却告诉他因为和褚家的婚约,那双儿家破人亡。
他想知道,这些记忆是不是真实的。
然后他就得到了答案。
他脑海中多出来的记忆是真的。
因为侯爷告诉他,确实是有这么一门亲事,是二十多年前老侯爷和夏家爷爷定下的,临死前才把婚书给了他,旁人都不知晓。
侯爷虽然惊讶于他怎么知道,但也没有细究,只告诉他等褚洵十七八岁的时候,就找媒婆去夏家,把两家的婚事办了。
王夫人在门外偷听到侯爷对褚洵婚事的安排,勃然大怒,直接进了宫。
然后第二天侯爷就被召进了宫询问褚夏两家婚约的事情。
侯爷不愿褚源履行婚约,说再过两三年等褚洵长大,婚约给他,但皇城里却传开了淮阳侯府不想履行和平民家庭之间婚约,想把婚约拖没了的流言,皇上又把侯爷叫进宫里训斥了一番,亲自下旨,要把夏枢赐婚给淮阳侯府名义上的嫡长子他。
赐婚之后,皇帝借着为民做主的舆论,在平民之间的声望达到最盛。
后来见赐个婚就能带来如此好处,皇帝做戏的兴致高涨,没少在人前夸他从未见过的夏枢。
然后就是上行下效。
这也是夏枢所见有身份地位的夫人、小姐和贵双们,除了脑袋有坑的以及年轻不懂朝局的,其他人都对他分外和颜悦色的原因。
不过这些细节夏枢都不知晓罢了。
褚源道:“皇上赐婚,皇城中又议论纷纷,这旨是抗不得的,舅舅就应下了。”
“其实,我现在对这赐婚也挺满意的。”夏枢忙抓住机会,洗白刚刚的失言。
褚源有些哭笑不得。
他心道,就算不满意侯府这门亲事也没什么,毕竟头上悬着铡刀,谁会不看重自己的命?
不过……
褚源眉头一拧:“岳丈怎么会知晓侯府的境况?”
世道不好,平民百姓日常肚子都难填饱,若是能嫁入侯府高门锦衣玉食,不说做妻了,就是做妾,那也是祖上冒青烟的事。
褚夏两家的婚约定的是正妻之约,夏家一个因北地饥荒过不下去才迁到蒋家村,看蒋家村人脸色过活的,没道理会拒绝这么一门亲事。
除非是深知淮阳侯府的境遇,不想被牵连。
而这些事情,上一辈子褚源是淮阳侯府覆灭之时才得知的,他不相信一个外人没有渠道会莫名比他这个褚家人还洞悉褚家的情况。
其实回想上一辈子,两家婚事并没有成,怕是夏枢阿爹也早知道了情况,只是没能成功躲开被牵连的命运。
褚源都坦诚相待了,夏枢也没有隐瞒:“阿娘叫阿爹解除婚约的。”
不过,他很快又道:“阿娘离开阿爹十六年了,阿爹一直在找她,但都没找到。阿爹也是在找她的路上,才碰巧捡到的我。”
褚源一愣。
又是这个阿娘?
先前他就觉得夏枢口中的阿娘赠予岳丈的刀有些问题,现在看来,这个阿娘果然不是普通人!
“她长得何等模样?”褚源问。
夏枢摇了摇头,诚实道:“没见过,不晓得。”
褚源:“……”
“不过……”夏枢笑了一下:“肯定是极温柔的,因为阿爹说阿娘很漂亮呢。”
褚源:“……”
得了,这就是个只看脸的。
第55章 【VIP】 …………
虽然夫妻两个之间气氛不错, 但夏枢脑子里还是有些乱。
嫁入侯府之前,他和阿爹都有心理准备,知道这场赐婚若不抗旨就是在拿命做赌, 但预想的都是淮阳侯府日薄西山又被上位者忌惮, 朝堂争斗失利,但怎么着也不会想到,淮阳侯府的危机不是来自帝王忌惮或者是朝廷党争, 竟是来自褚源的身份。
但褚源的身份却远比朝堂斗争失利带来的危险可怕的多。
若是褚源眼睛完好,他完全可以赌一把自己先太子之子的身份, 说不定一些宣和太子的拥趸们或者下属们, 甚至一些投机分子愿意在他身上下注,不说助他登上那至尊之位,最起码保命是没问题的。
但他是个瞎子。
瞎子就代表着他失去了任何更进一步的可能, 给不了任何人希望。
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 没有希望和利益, 别人也不可能为他提供助力,护他性命。
再者, 就算有忠义老臣,但时隔二十年,一朝天子一朝臣, 那些宣和太子们的拥趸们在今上登位后,还有多少幸存者都很难说。
褚源眼睛瞎了之后,没有合适的机会, 根本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淮阳侯府虽然没落, 但几代掌管兵权,若是被人故意往私养皇子、意图谋反的罪名上带,褚源又没有真的谋反或者自保能力, 后果真不敢想。
可以说,目盲的褚源就是淮阳侯府的催命符。
想到这里,夏枢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儿,可以重新治好么?”
红棉说褚源十四岁之前,眼睛是好的,是侯爷的妾氏李姨娘下毒毒瞎了褚源,目的是为未出世的孩子争取世子之位。
但夏枢觉得这个说法有些怪怪的。
一是因为褚洵跟他说过,祖宗规矩,淮阳侯府男子四十岁之前不许纳妾。
若是按年龄来算,有李姨娘的时候,侯爷褚霖也才三十多岁,褚源说侯爷孝顺,连和夏家这个破落户的婚约都坚持遵守,那他根本不可能不顾祖宗规矩去纳妾!
所以这个妾纳得有些反常。
二是这妾氏李姨娘连孩子性别都不晓得,就对褚源下手,而且还只对褚源下手?
褚洵活蹦乱跳的,屁事儿都没有?
这完全不合理啊!
正常难道不该把嫡妻的两个孩子都收拾了?
夏枢总觉得整件事情的发展透露着诡异。
褚源倒不知道他暗自分析了那么多,说道:“中了‘随心’之毒,可以解毒,但解药难制。”
夏枢听到可以解毒心里松了口气,想问中毒之事是否起因于侯府后院的宅斗,但不知怎地,脑中念头一闪,开口就变成了:“是上面吗?”
他手指了指房顶,声音压到了最低,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
说完之后,他才想起来褚源看不到他的手势,他的话听起来有些语焉不详。
正想再低声补充些,就听褚源轻轻地“嗯”了一声。
褚源已默契地知道了他想表达什么,闭上眼睛,平静道:“是,也不全是。”
“是也不全是?”夏枢一愣:“什么意思?”
七年前,褚源十四岁,按例已可以考虑请封世子的事。
那时的褚源自不知身份,侯爷已决心隐瞒他的身份到底,让他彻底做个褚家人,于是提出要为他请封,他自然答应,但王夫人却大闹了起来。
事后,请封的事情暂时搁置。
“皇上为监视淮阳侯府给舅舅送了个妾氏。”褚源道:“那妾氏一直在朝熏香和茶水里投药。”
褚霖自幼被老侯爷作文人培养,性子温文尔雅,与其他两个血洒疆场的兄弟相比,显得太过文弱、血性不足,但知道褚家被帝王忌惮,在没有兵权的情况下,他的警惕心和历代淮阳侯相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小心谨慎,日常不会去李姨娘那屋,有事去了也只会待上片刻就走,茶水一概不碰。
但王夫人不知怎地,有事儿没事儿就过去转转,和那李姨娘热络起来,几乎以姐妹相称。
侯爷夫妻两个感情失和十几年,王夫人肆意妄为,侯爷出于对王夫人的愧疚从来不出口制止。
当然,制止了也没用,王夫人反而会变本加厉。
然而淮阳侯府内部商量请封世子之事才过去两天,景璟的阿娘就去了,临死前把几乎没什么来往的王夫人请了去。
不知说了什么,回到侯府之后,王夫人便情绪失控,发了疯,跑到褚源院子里,大骂侯爷不是人,不得好死,让褚源这个不该姓褚的也去死。
褚源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不是侯爷夫妻两人的亲生儿子。
褚源院子里的人都是从小跟着他的高景等人,事情不会传出去,那李姨娘自然也从下人那里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但侯府气氛的变化她却敏锐地感受到了,请了王夫人过去,想要从王夫人口中打探些什么。
王夫人被李姨娘那里的熏香影响的情绪难以自控,对褚源的恨意更是汹涌欲出。
她想将计就计,利用李姨娘将褚源除掉,但却不知李姨娘从她的反应里窥视到了褚源身份的异常。
“皇上多疑,对待淮阳侯府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褚源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在知道褚源身份可能有异之后,李姨娘手里便拿到了“随心”,不致死却致残。
王夫人为方便将计就计,就给对她没什么防备的侯爷下了药。
一夜过后,李姨娘珠胎暗结。
半年之后的中秋家宴上,褚源中毒,太医诊治说是中了“随心”。
“李姨娘当场认罪,说是怕我占着嫡长子的有利地位,抢先于她孩子羽翼丰满前继承侯府,她才下的手。”褚源轻轻叹了口气:“舅舅大怒,关了她禁闭,打算等她孩子生下之后再行发落,但不过一夜,她便暴毙于房内。”
一尸两命。
夏枢看他表情复杂,猜测道:“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对吗?”
褚源摇了摇头。
李姨娘死后,侯爷在书房里看到了她不知什么时候放进去的遗书。
遗书褚源没亲眼见过,只听侯爷大致提了些关键内容。
或许是为母之后,她的心态变了,也或许是她怀孕之后的半年里,对这个深知她身份不纯,但依旧待她温柔的男人产生了情愫,她虽然拿到了药,但她没叫王夫人借刀杀人成功。
她没对褚源下手。
“她的婢女下的手。”褚源道。
李姨娘和婢女两人同时被安插到淮阳侯府,说是主仆,实际上是搭档。
原本是见王夫人对褚源恨意满满,想反利用王夫人借刀杀人的心态,下药给褚源之后嫁祸给王夫人。
但事到临头,李姨娘却迟迟不肯动手。
婢女似乎是察觉了她的叛变,亲自出手下药,事后还想继续按计划那样嫁祸给王夫人,但李姨娘却认了罪,说是她指使婢女干的。
夏枢惊讶:“她为什么这么做?”
“舅舅说她也是身不由己。”褚源没看过遗书,但大致也能猜到原因,肯定是和当今皇上有关。
李姨娘若是没个把柄在皇上手里,凭皇上多疑的性子,也不可能放心地把她安插在淮阳侯府。
把柄是什么不得而知,但李姨娘认罪之后,褚源中毒这件事全程都没把那高位上的人牵扯进去。
好似真的只是侯府后院宅斗,褚源就是宅斗的牺牲品。
褚源没说的是,此事之后,他眼瞎,李姨娘身死,侯府的两位主人也从貌合神离变为彻底决裂。
二十多年前京城人人羡慕的一对璧人,经历过半辈子人世变幻之后,一同将婚姻送进了坟墓。
不过褚源瞎了之后,那人也确实松了口气,依了褚霖的拒绝,没有再往侯府送美人。
而是把褚源给接到身边几年,名为惜才照顾,实为监视。
后来见褚源是真瞎了,就允了大理寺卿韩延的请求,让他为大理寺办事。
这一办事就是三四年。
夏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褚家这一摊子事儿谁都不无辜,但却没一个人逃得开,全都又是受害者。
然而所有人的悲欢离合都不过是上位者手中的一盘棋局罢了。
现在明面上看褚源眼瞎了,侯府得到了安宁,但都清楚,这安宁不过是暂时的,端看上位者手中的棋子何时再落下。
可以说,褚源身份的暴露让淮阳侯府完全失去了主动权,只能被动成为棋子,任人宰割。
第一盘棋局已经结束,那这第二盘……
夏枢突然想到这场不怀好意的赐婚。
莫不就是第二盘?
夏枢越想越觉得是。
心里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想到今儿才答应了让他阿姐进京住在侯爷送他的宅子里,夏枢不由得一阵头痛。
他当时不该忍不住答应的。
住在蒋家村,嫁个家境殷实的人家,无论淮阳侯府如何,上位者如何执棋,都不会牵连到她这个毫无瓜葛的夏家出嫁女身上。
若是他再和家里生分些,少些交往,家里有阿爹镇着,也是可以躲得过去的。
但是……
“你不用害怕。”褚源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现在刚成亲,有些太早了。等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以你无所出为由,与你和离,到时给你和你家人找个远离是非的地方,准备些田产……若是以后遇到合适的男子,你也可以……”
夏枢已经震懵了!
褚源竟然说要与他和离,还让他去找别人……
“我不同意!”他高声打断了褚源的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哼哼道:“我不同意!”
第56章 【VIP】 …………
褚源这下惊讶了:“你不同意?”
他以为说了对夏枢家人的安排后, 夏枢会双手赞成。
毕竟他刚刚那么害怕……
“我不同意。”夏枢又重复了一次,才道:“到时可以叫我家里人去你安排的地方,我留在你身边陪你。”
他小声愤愤:“而且我也不要别人, 旁人哪里有你长得好看, 我才不要没你长得好看的呢。”
褚源:“……”
真不知道该为自己这张脸感到庆幸还是无奈了。
他既好气又好笑:“你就这点出息?”
他语重心长地教育他:“男人的相貌不过是皮囊……”
“可是有的人连皮囊都没有呢。”夏枢嘟囔:“而且他们也不喜欢我,嫌我粗鲁,私下骂我, 只有你对我好,我才不要他们呢。”
褚源顿了一下, 低声道:“是他们没有眼光。”
“对吧。”夏枢立时激动起来:“我也这么觉得。还是你有眼光。”
褚源嘴角抽搐:“……我是个瞎子。”
夏枢成功被噎了一下。
他抓了抓脑袋, 大眼睛贼兮兮地转了一圈,紧接着嘿嘿一笑:“我懂了,你虽然看不到我, 但你是用心感受我, 所以才觉得我哪哪都好, 你呀,心里满满的都是我。”
褚源:“……”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脸皮、自信的双儿。
不过……
褚源喜欢这样的夏枢。
虽然夏枢的嘴巴里时不时的就会冒出让褚源意想不到的话, 看着肆意粗鲁,不是双儿该有的模样,但褚源却觉得真实可爱、活力四射, 和夏枢相处,他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的就放松下来,死气沉沉的心也在慢慢复苏。
这几乎给他一种错觉, 仿佛他也有资格去享受这世间的美好。
他有些上瘾, 甚至产生了想把这种错觉永远禁锢在身边的黑暗想法。
压下心中几欲喷涌而出的恶念,褚源轻轻笑了一下:“我心里的你脸皮厚倒是真的。”
夏枢有些脸红,但丝毫不以为耻, 低声咕哝道:“反正我知道你把我放心里了,你赖不掉的。”
说完,便美滋滋地躺了回去。
褚源见他自己都能把自己逗开心,也是服气,低笑着逗他:“若是赖了又如何?”
夏枢立马握紧拳头,凶道:“那就先把你五花大绑,占了你便宜。”
褚源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占了他……便宜?
“生崽子呀。”夏枢白了他一眼,气哼哼道:“反正你娶了我就是我的,心里也必须有我,若是你耍赖不认,我以后就和崽子过了。”
褚源:“……”
不知该不该惊喜小流氓对他的占有欲!
只是越想,他就越觉得小流氓的话有些不对味。
怎么好像有了崽子,要不要他其实都无所谓?
不,不对!
褚源立马回了神。
他差点被小流氓给带到沟里去了。
这一世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小流氓好好活着,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和丧亲离散之痛,所以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两个应该已各据一方。
一个偏居一隅,过着平静的田园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个一两年再找个老实憨厚的男人,生几个崽子,日子充实又安宁。
一个陷入朝堂厮杀,皇权斗争,日日筹谋,夜夜暗算,把最高位上的那人拉下来,直至异族起兵攻入李朝,作为李家和褚家结合的唯一血脉,和皇朝、家族同生共死。
他们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夏枢怕他还想和离,小声道:“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安分守己,别的什么都不干。”
褚源想不到他会这么坚持。
内心既感动又觉得哭笑不得。
小流氓真的太幼稚了。
男人的皮囊总有老去的一天,找个好男人才是正事儿。
他怎么就不懂呢?
不过这话他没有说,怕自己泛酸。
而是提醒道:“你跟着我,你阿爹怎么办?”
“我又不是小双儿了,阿爹不会管我的。他把阿姐和二叔一家安顿好,肯定会出发去找阿娘的!”夏枢轻轻翻了个身,面对着他,理所当然道:“给阿姐找门好亲事,和二叔、二婶住在附近相互照应着,阿爹去找阿娘,我就在京城陪你。”
褚源:“……”
他顿时无奈。
不过考虑到距离明年这个时候还有一年时间,也不必急着现在说服他。
夏枢提到阿姐反倒想起了一件事,顿时惴惴起来。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褚源:“我告诉你一件事啊,你不要伤心,也不要生气。”
褚源一愣,见他如此小心,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心都提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夏枢也没好意思多说家里人的算计,只道:“今儿我回家发生了些事,家里人以为我脚上和额头上的伤是你打的,我……我也没有否认。”
他声音低了下去,对褚源非常愧疚。
褚源对他已经够好了,他不仅没有维护褚源的名声,还借着自己的伤,让人误会褚源……
他又忙急着道:“不过等阿姐亲事定了,我就跟他们澄清……”
“没关系。”褚源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
他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
想到上辈子夏枢家破人亡后到处寻找失散的阿姐,褚源不去评价他的付出值不值得,但他有些心疼夏枢。
他轻声说道:“没关系,我说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这类事情以后遇到了还可以如此应对,不必告诉我。”
褚源不在乎外边说他虐待夏枢的流言,他甚至希望这流言传的叫人信以为真。
那样,将来他与夏枢和离,在外人眼中就是顺理成章,不仅可以消除一些和离时的障碍,还可以降低上面那人对夏枢一家子陪他做戏的疑心。
夏枢抿了抿唇,心里更不舍得褚源了。
真的不会再有别的男人像褚源这般包容他了。
他悄悄朝褚源胸前又靠近了些,提起了其他话头:“我阿姐要在京城住一段时间,上次侯爷不是送了个宅子嘛,我想叫她住那里。不过她一个姑娘家,一个人住里面不安全,我想着拨几个粗使丫鬟过去……”
褚源惊讶地挑了挑眉,不过他也没说什么:“你安排就是,咱院子里丫鬟婆子若是不够用,就叫高景去买些,他这段时日无事。”
夫妻两个又说了会儿话,大夫才过来。
之后一通诊治、抹药,等一切结束,夏枢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褚源没有再和他说什么,将人扶着慢慢在床上睡下,提醒了一句丫鬟们明早晚点儿来,就也睡了去。
因着中秋佳节,学堂放假三天,不用早起,夏枢以为自己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被外边吵吵嚷嚷的声音给吵醒了。
红杏:“怎么办,要不要叫少夫人起来啊?”
红棉:“少爷昨晚就叫大家不要吵到少夫人。”
红杏:“可、可是景少爷在府外边跪着啊,少夫人和他不是关系挺……”
“慎言!”红棉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少夫人和旁人的关系我们丫鬟怎么会清楚,还有……”
她沉着脸道:“我们是少夫人的丫鬟,少爷叫我们不要打扰少夫人睡觉,我们自然要听少爷的话,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打扰少夫人睡觉。……”
夏枢:“……”
一提到少爷,红杏就想起那顿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的板子,就算用了少夫人从太医那里求来的好药,屁股现在还隐隐作痛。
她顿时不敢再说什么了。
但夏枢已经醒了,听到景璟在外边跪着,哪里还能睡得着。
那可是褚家自己人。
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他从床上坐起来,开始赶紧穿衣服:“夫君人呢?还有,景璟怎么在外边跪上了?”
红杏和红棉听到声音,惊了一下:“少夫人,是奴婢们把你吵醒了吗?”
“没事儿。”夏枢摆了摆手:“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少爷吃完早饭便和二少爷一起出去了。”红棉快速地说了褚源的去向,就说起了景璟来。
原来刚吃过早饭,侯府外面就锣鼓喧天。
光禄寺卿景政大人领着自家双儿景璟,带着一队人,敲锣打鼓地来给侯府的少夫人夏枢道歉来了。
一到侯府大门口,景璟便跪在了地上。
景政开口向围观看热闹的人解说缘由,说自家双儿和淮阳侯府的少夫人比赛爬墙比输了,愿赌服输,来给淮阳侯府的少夫人叫“大爷”了。
围观群众惊掉了下巴,没想到两个双儿这么生猛,更没想到一向护崽的光禄寺卿景大人竟会亲自带着双儿来叫别人“大爷”。
想到坊间传闻景家双儿和侯府少夫人为赌约之事大打出手,一人还身受重伤,之后景大人还亲自到侯府为自家双儿讨说法,原来此事竟是真的!
只不过和他们听到的又有所不同。
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看着当事人的眼睛闪烁着兴奋之光。
侯府里的下人一看这阵仗,自然忙着去禀报主人。
侯府王夫人是个摆设,侯爷昨晚就走了,少爷和二少爷一大早吃过饭也走了,只剩一个少夫人,下人们自然就跑到夏枢的院子里求见。
然后红杏和红棉就有了上述对话。
听完红棉的情况描述,夏枢:“……”
景政那货也太不厚道了吧?
为了不叫景璟和淮阳侯府相认,竟然让景璟叫他大爷?
若景璟叫他大爷,那他该怎么称呼褚源?
孙、孙子?
夏枢:“……”
第57章 【VIP】 …………
红杏和红棉见他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 不知道他脑补了奇怪的场景,自己吓自己,还以为他被景家父子的阵仗吓到了, 顿时有些慌了。
“要不奴婢去找找夫人。”红棉突然想到了王夫人。
虽说她不管事, 但怎么说也是侯府的正牌夫人,少夫人既然这么害怕,有什么事就让她来处理吧。
“不必了。”夏枢摆了摆手, 穿好衣服在梳妆台前坐下:“叫银星、银月她们进来,我稍洗漱一下。景璟是为我而来, 我自然要出去见见。”
夏枢自知道了侯府的过往, 就不太想见到王夫人。
他能理解一个阿娘失去孩子之后恨不得让所有人都跟着毁灭的疯狂行为,但他接受不了她使毒计算计褚源。
虽然最后她的算计没有直接成功,但却把整个淮阳侯府扯进被动之境, 任人宰割。
夏枢没经历过王夫人的痛苦, 无法对她感同身受, 所以他给予理解,不予评价, 但他的本心并不认可这种做法。
两人不是一路人,还是尽量少接触为好。
稍作洗漱,夏枢便带着下人匆匆赶到侯府门口。
果然如丫鬟们所说, 现场非常热闹。
敲锣打鼓,响声震天,围观人群里三圈外三圈, 把淮阳侯府门前的大街都挤满了, 各个伸长了脖子看戏。夏枢估摸着若是再来两只舞狮子,外面不知情的还以为淮阳侯府转行,新店开业了呢。
一见他出来, 气氛登时达到了高潮,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人出来了,快叫大爷!”
夏枢:“……”
他看了一眼跪着的景璟,景璟也在抬眼偷看他。
四目相对,景璟满脸通红,神情既羞又惧。
他一个端庄乖巧的官家双儿,平时最多也就嘴上和人阴阳怪气两句,连和人撕破脸的机会都没有,哪里经历过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下跪叫大爷的羞耻事情。
不仅丢人,还让一群陌生人指指点点,起哄看他的热闹,若不是他坚强,早就当众哭了起来。
因此一看到夏枢,许是出于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依赖心理,他眼里不由自主地就聚起了两泡泪。
看着可怜兮兮的。
夏枢心里则把景政骂了个狗血淋头。
为了不叫景璟和淮阳侯府走近,这么煞费苦心,搞大阵仗,叫景璟对淮阳侯府生怨……
至于嘛!
看褚源的打算,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让景璟和淮阳侯府认亲,景政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是干什么,不过是开个玩笑,快起来。”夏枢脸上挂着笑容,拄着拐一瘸一拐地上前,想把景璟扶起来。
但景政却插到了两人中间,挡住了他的动作:“既然有这么个赌约,小景又赌输了,愿赌服输,只希望少卿夫人以后能高……”
“哎,说什么话呢。”夏枢忙打断了他的话,笑嘻嘻地越过他,一把将地上的景璟拉了起来:“我和景璟不打不相识,我稀罕他乖巧可人又不怯懦的性子,正打算有空找他结拜呢。不过是两个双儿之间的玩笑话,气头上或许会争上两句,但事情已经过去,玩笑两句就算了,哪里能当真呢?”
景璟表情一喜。
但景政却眉头一皱:“话不能这么说,为赌约的事,少卿夫人气的都掉下墙头,受了重伤,小景今儿来就是为履行赌约,消除少卿夫人心头火气,少卿夫人还是受了吧,不然我得天天担心自家双儿的安全了。”
夏枢:“……”
娘的,狗男人!
这是要把责任推他头上,叫他对景璟心生不满?
景璟也是一愣,他没料到阿爹会这么说,忙拉住景政的袖子,急道:“他不是小心眼的人,他帮了我,我们不能恩将……”
夏枢怕他一着急当众露馅,赶紧接道:“他继母指使的丫鬟污蔑他,我还帮他说话了呢。”
他笑了一下,一副调侃的语气:“景大人不必如此,我不过是没坐稳,不小心掉下墙头,若是真的计较赌约这种玩笑,对景璟心生怨气,哪里会拼着得罪景大人新娶的夫人去为景璟说话呢。要知道,景大人可是侯爷的上峰,我根本犯不着啊。”
围观众人顿时哗然!
“原来传言景大人的新夫人不慈,虐待欺辱原配双儿竟是真的?”
“那今儿景大人带着双儿跑这一场,不肯好言罢休的模样,不是为双儿,是为他新娶的夫人来讨场子的吧?”
“人家侯府少夫人都说了玩笑话不用当真,不愿折辱景大人家的双儿,景大人却抓着不放,非要自家双儿先是下跪,后开口叫大爷,让两个双儿相互尴尬,面上无光,这么一说,确实像是为他家夫人讨场子的!”
“哎,真是有了后娘马上就有了后爹,心疼景家双儿!”
景璟:“……”
景政:“……”
景璟看看夏枢,又看看自家阿爹,脸都憋红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搞不明白,明明就是一场做戏,阿爹也告诉他侯府这边打好了招呼,忍一忍马上就可以结束,怎么走向越来越歪啊!
景政已经气的脸红脖子粗了,不过几十年的涵养在,他不可能当众对着夏枢发火,只憋着怒气,冷着脸道:“多谢少夫人为小景仗义出手。”
夏枢仿佛没见到他快气炸了,笑眯眯道:“好说好说,景璟没了阿娘,人又小,性子单纯,被继母欺负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若不是我见他可怜,帮一把,他的名声早坏了。”
“哎。”他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景璟道:“同是没阿娘的双儿,我最了解你的难处,能帮一把自然要帮一把。你有空的话多来侯府玩,知道你受了委屈憋着不说,是你孝顺你阿爹,不想叫你阿爹为难,但这样一直被欺负下去,哪里不比家里好呢?”
景政:“!!!”
景璟:“???”
虽然收到夏枢的邀约,他有点儿受宠若惊,但是不是哪里不对?
“阿爹他……”他慌忙想为阿爹说好话。
“既然少卿夫人坚持说赌约是玩笑,那此事就过去了。”景政没想到会栽到一个双儿手里,捉鸟不得,反被啄。
他内心登时警惕起来,知道再留下去,家丑估计会被夏枢好一顿编排,叫人看足笑话。
于是他拉了景璟,温声道:“你有委屈就跟阿爹说,阿爹就你一个孩子,总不会叫你受委屈的。”
景璟立时眼眶通红,抿了抿唇:“阿爹。”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景政摸摸他的脑袋,冲周围人拱了拱手:“本官在这里多谢少卿夫人仗义相助,这就回去处理家务事,先失陪了。”
夏枢倒是也没拦他,悠悠笑道:“景璟,有空来侯府玩,我做桂花糕给你吃。”
景璟先前一直被他要求离远点儿,今儿听他几次邀请他到侯府玩,虽不知他是不是真心实意,但心里还是很高兴,忙抓住机会道:“好,我明儿个就过来。”
景政顿时气闷。
他搞这么一出,就是希望两家面子上下不去,少些交往,谁知道效果完全反了。
“你明儿个还要去铺子里查账,都和各掌柜约好了。”景政道:“改日吧。”
景璟顿时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坚持道:“我可以查完账过来呀。”
“时间安排太紧了,你身子骨弱,怕是受不住。”景政驳了回去。
“没事儿。”夏枢适时插话:“明儿不行,下个休沐日也可以,或者下下个休沐日,到时候我脚腕上的伤好了,咱们还可以约着一起去马场学骑马。”
“骑马?”景璟一愣,眼睛嗖地一下亮了:“好,我也好想骑,那我到时来找你。”
景政:“……”
两人当着景政的面约好时间,把景政气得内伤,表情都有些挂不住了。
不过夏枢也不在乎,说完之后,便随意拱了拱手,带着丫鬟们回了府。
“少夫人,把景大人家的家丑当众说出来,你不担心景大人生气吗?”红杏去厨房传早膳了,红棉跟在夏枢身后,服侍他在饭桌上坐下。
“外面早有传言,怕什么?”夏枢无所谓道:“他要是不收拾家里,就盛氏那不省油的模样,你等着景璟下次继续栽跟头吧。”
红棉顿了一下,低声道:“少夫人,你对景璟可真好!”
夏枢心道,景璟是褚三爷唯一的孩子,因淮阳侯府现在这般风雨欲来的模样,褚家肯定不会认回他来。
既然景璟注定了只能在景家,那他肯定要帮着景璟给景政上些眼药,把景府那一对不省油的母女给收拾了,叫景璟的日子好过些。
上一次,若不是他碰巧出现,景璟的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再来一次,景璟就不一定那么幸运了。
“老爷不会生气吧?”红棉担心。
夏枢昨天晚上听到侯爷的名字都吓的汗毛直竖,但听完褚源的描述,夏枢觉得他或许不是那么冷血无情的人。
当年婴儿互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褚源没细讲,夏枢也心惊肉跳的不敢问,但褚源他都愿意拿身家性命保护,褚三爷的孩子,侯爷应当也会护着的吧?
“舅舅不会生气。”晚上褚源回来,听完夏枢的叙述,如是说道。
“你护着三舅舅的双儿,他只会感激。”褚源摸摸他的脑袋,说道:“不过景家的家务事,侯府这边尽量不要掺和。”
他道:“景政把景璟当成亲生双儿养育多年,景璟至今不知自己不是亲生的。周青去世后,景政怕景璟被继母欺负,多年没有续娶。他家乡的寡母临死前叫他续娶寡居的表妹盛氏,一是照料带个孩子生存不易的盛氏,另一个是要求两人为景家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他才把盛氏母女接了来。”
夏枢一下子就懂了褚源的意思。
景政无论是否抱着不归还景璟的念头,他养大褚家血脉,视如己出,对侯府就是有恩的。
现如今他娶了盛氏是为完成寡母遗愿,生育自己的骨血,旁人是谁都可以评价,但只有侯府,是没有一点资格对人家的家务事指指点点的。
只是盛氏的心性有些太狠毒了些。
夏枢有些担心景璟,不过还是道:“我晓得了。”
褚源想到上一辈子景政冤死诏狱前还给盛氏母女留了后路,变卖了些家产叫她们回老家。不过两人并没有听他的话,而是把景璟卖给了冯二,景璟刺杀冯二失败后身死,冯家大怒,给景家安了个罪名,把景家给抄了,也不知母女两个是何结局。
看景政上一辈子的行事,他对盛氏母女还是感情深厚的,如果不是生死大事,他应该不会抛弃盛氏母女。
“你不是月底开始,要教洵儿武艺吗,景璟若是愿意,你可以顺道教他些拳脚功夫,用来防身。”褚源道。
褚家危机重重,褚源是不可能让景璟回淮阳侯府的,甚至,若是他不能成功登位,景璟会如景政所愿,一辈子都是景家人。
让景璟自己学会在景家后院里自立才是正道。
夏枢眼睛一亮:“还是夫君厉害,这个法子好。”
褚源失笑:“今儿嘴怎地这么甜?不过……”
他道:“你就要辛苦些了。”
“一个人是教,两个人也是,不辛苦。”夏枢摆了摆手,状似不经意地道:“当然,若是夫君觉得我辛苦,愿意补偿我,我也是很开心的。”
褚源嘴角抽了一下:“……你想要什么补偿?”
“去马场的时候,夫君亲自教我骑马。”夏枢立马顺坡道。
他眼睛亮晶晶的,眉眼里都是藏不住的欢快和得意,哼道:“我要景璟知道,他看走眼了,我的夫君是全天下最好的。”
褚源:“……”
得了,豁达也是真豁达,但记仇嘛,也是真的记仇!
第58章 【VIP】 …………
中秋过后, 夏枢和褚洵又开始了天天去学堂读书的生活。
自和元宵等人打过一架,国公府的那些人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能躲就躲, 所以学堂的生活还算平静。
夏枢脚腕快好的时候, 秋收季节刚好结束,时间也到了八月底。
夏眉带着一箱行李和几袋粮食搬进了侯爷送给夏枢的宅子。
夏枢从侯府拨了四个粗使丫鬟给她,又帮她找了个婆子, 帮着做饭及处理杂事。
“这是八两银子,我出嫁时阿爹和二叔给了四两, 还有另外四两是我这两个月的月钱, 你收着罢。”夏枢把装着银疙瘩的钱袋子放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说道:“京城消费高,银子不经用, 这些你先用着添些衣物、家具, 宅子许久没人住过, 虽过段时间就有人来打扫,但缺的东西也不少。银子你先紧着花, 若是不够,等下个月月底发月钱了,我会叫丫鬟们送过来。”
他解释道:“现在粮铺正在收粮, 皮子铺虽然开张了,但生意一般,还没赚钱, 所以就先这么些。”
“不用这么多。”夏眉低着头把钱袋子朝夏枢的方向推了推, 咬着唇道:“我来的时候,阿爹给了我三两银子,二婶也给了三两, 足够添置家具……”
她快速看了一眼夏枢,眼眶有些红:“你的月钱你自个儿留着,万一有事也可以应个急。”
夏枢没有收回钱袋子,说道:“京城不同乡下,吃穿住行都需要银子,这些你收着日常花销,逢年过节再打发打发丫鬟们,实际上也不多。”
他道:“丫鬟婆子的月钱、花销我这边出,虽然不会短缺她们,但她们服侍你,你这边还是需要操心一番,把她们的心收拢了。”
夏眉顿了一下,这次没有推辞。
“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派人去侯府找我,我不在的话,就找褚管家或者红棉、红杏,他们会过来帮你处理事情。”
仔细想了想,似乎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夏枢站起身来,迈步朝门外走去,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有空再来看你。”
眼见夏枢的脚步就要迈出门槛,夏眉鼻头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阿弟。”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夏枢,眨眼间泣不成声。
夏枢脚步一滞。
姐弟两个虽无血缘关系,但从小一块长大,感情深厚,堪比亲姐弟。
在阿爹跑镖,一年到头都不在家的日子里,两人相依为命。
夏枢操持外面的事情,为护着性子软弱的夏眉,不停地和人打架,名声差到十里八乡都出名。
夏眉照顾家里的事情,衣食住行都为大大咧咧的夏枢用心操持,虽说是当着阿姐,但当娘该做的事情,她一个比夏枢仅大四岁的姐姐也没少做。
姐弟两个原也是这世间最好的姐弟。
但不过是一场婚事,一切都变了。
他们的相处尴尬冷淡,坐在一起,甚至连一两句温馨的话语,都没法说出口。
“别哭了。”夏枢终究是回了身。
他轻轻叹了口气,在她旁边半蹲下,伸手给她擦掉眼泪,望着她道:“阿爹所做事情都是为我们好,你莫要心里怨他。”
夏眉抽噎着摇了摇头:“他养育我长大,我没那么白眼狼。”
“我、我只是想嫁个好人家。”她一把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痛苦道:“可是他根本不理解我。”
“自小他就偏心你,我也不在乎。”她红着眼眶,向夏枢诉说一直以来憋在心里的委屈:“可他从来没有为我考虑过,好像只要能把我嫁出去,把我撂给别人管,让他独自逍遥,无论我嫁给什么人家都可以。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啊,他怎么能这样!”
夏枢惊的猛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道:“你怎么能这么想阿爹?”
“不是吗?”夏眉猛地抬高声音,怒道:“明明有侯府的婚约,只要他肯说出来,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为我定下婚约,就算褚源会打女人,但乡野妇女谁敢嚼舌根子,乡野村夫谁还敢欺辱、觊觎我?但他却只字不提,把我说给短命的蒋庭,留下克夫的名声。然后你长大了,他却把侯府的婚约给了你,就连我去做平妻,他都坚决不允。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蒋庭的两个兄弟……”
说到蒋家两个兄弟的时候,她浑身发抖,牙都在打颤。
她满脸的羞耻与绝望,咬着牙,恨声道:“无论他同不同意,你支不支持,反正我都不会回蒋家村找个乡野村夫了,我要嫁给达官显贵,要像你一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官夫人,再也不要过那种任人觊觎、欺辱、践踏的日子了。”
夏枢愕然。
他惊讶的不仅是阿姐对过去受到伤害之事的耿耿于,还有她对阿爹的误会与怨念催生出来的“志气”。
“阿爹不是不想叫你嫁入侯府。”夏枢见她身子还在颤抖,怕刺激到她,不敢给她擦眼泪,从袖中拿出手帕递给她:“你擦擦眼泪。”
他没说阿爹也不想叫他嫁入侯府,尽管和褚源都成亲了,但不满皇帝赐婚,外人流言和从当事人口中说出的,是不一样的。
但凡从他嘴里传出这样的话,他们一家子就完了。
他认真解释道:“侯爷原本的意思是叫夫君继承侯府,等褚洵到年纪了,由他来和咱们家履行婚约。”
夏眉知道夏枢夫君有这么一个十五岁的弟弟,一听夏枢这么说,登时愣住了。
褚洵年纪比夏枢还小近一岁,若是等他到成婚的年纪,夏眉都二十三四了,很显然,褚家这么安排,根本就没考虑到要她夏眉来当褚家儿媳妇。
如若早有意向,其实大可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把亲事定下来,哪里会等到夏枢都长大了,她第一个未婚夫都去世了,才来提褚夏两家的婚约。
夏眉一时有些茫然,眼泪也慢慢停止了。
夏枢道:“皇上从夫人那里知晓了两家婚约,想促成好事,就越过褚夏两家,给夫君和我赐了婚。”
顿了一下,他又道:“世家大族从不娶双儿为正妻,夫君虽是嫡长子,但娶了我,他就再没有资格继承侯府了。”
夏眉一愣,急切地一把抓住夏枢的手腕:“不是侯爷那边知道我有过婚约,才另选了你,叫皇上赐婚?”
“不是。”夏枢认真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夫君是侯爷看重的侯府继承人,若是侯爷给夫君选正妻,正妻必不是我。”
夏枢说的虽然不全是实话,但他也没说谎。
侯爷确实选了褚源做侯府继承人,若是让侯爷来选,他肯定不会选夏枢当褚源的妻子,因为他谁都不会选。
褚源无子,就可以消除皇室忌惮,褚源百年之后,若淮阳侯府到时还存在,也必还是褚洵后代的。
只是王夫人听到侯爷要褚洵娶夏枢,发了疯,才导致一切偏离了侯爷的计划。
夏眉怔怔的:“因为意外娶了你,他继承不了侯府,心里有怨气,所以才天天打你,是吗?”
夏枢:“……”
“其实夫君没有……”
他艰难地想解释一下,但夏眉眼泪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看着夏枢道:“也就是说,我从来就没有机会嫁到侯府去吗?”
“为什么?”她一下子就崩溃了,大哭道:“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
夏枢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少夫人,你别难过。”红棉虽然没进屋,但站在门口,其实什么都听到了,劝夏枢道:“眉子小姐只是一时想不开,过两天就会好了。”
此时两人正坐在回府的马车上。
夏枢背靠着车厢,缓慢摇了摇头:“不难过。”
他就是头疼。
阿姐是铁了心的想做官夫人,为过去的自己出一口气。
夏枢从未见过这般执拗的阿姐,虽然为她不再萎靡的精神头松了口气,但也为她的执念捏了一把汗。
官夫人哪里是好当的呢。
最起码的要求也是门当户对。
但他们夏家除了背靠淮阳侯府这门姻亲,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淮阳侯府风雨飘摇,倚着它寻到的亲事,在它没落后,很难不反噬。
到时候要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该怎么办?
夏枢纠结死了。
而且他不止纠结,他还怕执拗的阿姐冲动之下做出傻事。
到时候他们全家都得疯。
晚上躺在床上,夏枢碾转反侧。
褚源下午就听红杏说了这件事,见他忧心的睡不着觉,不由得心里微微叹气。
夏枢嘴巴上总说喜欢他,但遇到事情从来就没第一反应来找他倾诉,寻求依靠,而是自己抓心挠肺地想办法。
终究不是全心依赖他的喜欢罢了。
他摸摸夏枢的脑袋,开口给提了意见:“关于你阿姐的婚事,明年正好有春闱,各地举子年前就会到京城,到时可以从应试举子中挑一个才学不错的,考试之前先定下婚事。”
夏枢一愣,有些不好意思:“你晓得了啊?”
他抓了抓脑袋,不太有把握:“会有举子愿意吗?”
举子,那可是举人老爷,是可以派官的。
他们小门小户的,就怕人家看不上。
万一要是再中了进士,就算考前同意,考后也有很大可能会反悔。
若是被悔婚,他阿姐肯定会被看笑话,她那么敏感,怎么可能承受得住别人的奚落和嘲笑?
褚源倒没觉得有什么,他略一思忖,道:“你堂弟明年不是要参加县试吗?若是他考中秀才,侯府有一个国子监监生名额,洵儿又不愿去,到时候予了他,但凡他学习上用些力,以后考个举人还是没问题的。这样的话,差距也不是太大。”
夏枢瞪大眼睛:“国子监?”
那可是天下最优秀的学府了!
“褚洵为什么不去啊?”夏枢难以理解。
褚源闭上眼睛,轻声道:“他决定去武学。”
夏枢嗖地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惊道:“他去武学?”
“夫人同意吗?”他虽然这么问了,但实际上并不在意王夫人同意不同意。
他担心的是王夫人不讲理,把褚洵不听她安排的锅扣到褚源身上,找褚源的麻烦。
事实证明他的疑虑没错。
因为第二天一大早,王夫人就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
一副要跟褚源拼命的架势。
第59章 【VIP】 …………
彼时夏枢正在房里换衣服, 褚源坐在外间等他。
褚管家趁着早上这段时间,把各间铺子的账本送来,简要地汇报一下收入情况。
一切安宁静好。
院子里却突然传来歇斯底里的叫骂:“褚源, 你个没良心的畜生, 给我出来。你害了我一个孩子,又要害我另一个孩子,我跟你拼了。”
很快高景的厉声呵斥也传了来:“夫人, 请你出去,这里是少主的院子, 由不得你在这里撒野。”
“你算什么东西, 不过是褚源的一条狗,竟敢连我都拦,你给我滚开!”王夫人尖叫着骂道。
院子里瞬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间或夹杂着王夫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咒骂声。
高景似乎没给王夫人面子, 直接拦住了她, 在往外拖。
外间褚源和褚管家低低的交谈声已经停止,不知是个什么反应。
夏枢赶紧从红棉手中抽过腰带, 吩咐她和红杏:“你们别伺候我了,把其他下人都带走,离院子远些。”
他怕王夫人发起疯来, 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红棉和红杏此时内心忐忑又尴尬,闻言也不敢说什么,行了一礼就低着头往外跑去。
新制的骑马装形式复杂, 夏枢不太会穿, 眼见外边闹腾的翻了天,褚源也没个反应,他心里无比担忧, 宽大的刺绣腰封胡乱往腰上一绑,他就满脸着急地冲了出去。
但一到外间,他的脚步就是一顿:“褚源?”
偌大的屋子,褚管家不知什么时候走的,褚源垂着眼,听着外面的咒骂声,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表情无悲无喜。
“你没事吧?”夏枢疾步上前,在他跟前半蹲下来。
“没事。”褚源抬起眼。
顿了一下,他挣开夏枢的手,摸索着站起来:“你回屋等一会儿,我把外边的事情处理一下,咱们就出发。”
“褚源。”夏枢鼻头一酸,一把抱住了他:“你不要出去。”
然后他不顾羞耻,直接踮起脚尖,一把捂住褚源的耳朵:“你不要见她,也不要听她那些屁话。”
夏枢不知道褚源在十四岁之前,尚未知晓自己不是王夫人亲生的的时候,对待王夫人是个什么感情,但自夏枢进入侯府,褚源面对王夫人,虽态度冷淡,但该有的礼节从来没有落下过,面对王夫人的挑衅,也除了沉默就是沉默,从未顶嘴过,甚至在说起被王夫人算计的过往时,他的脸上也没有丝毫对王夫人的恨意和怨怼……
他曾经肯定是视王夫人为亲母的。
夏枢一个极想要阿娘的双儿,能很明显地感觉出来,说不定到了现在,褚源心里还对王夫人有一丝对母亲的寄托。
不然他不会在中秋夜,被王夫人阴阳怪气骂了一通之后,回房独自抱着亲娘的灵位牌借酒消愁。
他是把王夫人当娘亲的。
那被曾视为亲生母亲的人算计,咒骂……
褚源心里会有多难受?
夏枢只要一想,鼻头就无比酸涩。
他心疼死褚源了。
但是他却不能对王夫人动手,把她直接打出去。
因为褚源还在乎她,他不能为出一时之气,叫褚源心里更难受。
“你不要听。”夏枢吸了吸鼻子,眼睛湿哒哒地看着褚源无神的眼睛,认真道:“也不要伤心,她不配。”
褚源听到他细细抽噎的声音,神情一时怔忪:“你哭了吗?”
他急忙伸手,摸索着想去触摸夏枢的脸。
夏枢鼻子一酸就想哭,眼泪根本就控制不住。
但他堂堂夏霸王,哪里能叫褚源知道他哭了,丢死人了。
于是赶紧低头,想要用衣袖蹭掉眼泪。
只是刚一动作,外边就传来了王夫人的尖叫声:“褚源,你不得好死!”
声音之尖利刺耳,扎的夏枢心头一疼。
他低头的动作一滞,连忙抬眼看褚源。
他的手虽然遮在褚源耳朵上,但为了用衣服擦眼泪,胳膊动了一下,手也没遮严实,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住王夫人的这一声咒骂。
夏枢泪眼朦胧中看到,褚源的神情顿了一下,脸上快速闪过一丝受伤,紧接着却像没听到似的,伸手摸索着给他擦眼泪,柔声安慰道:“你不要哭。”
夏枢一愣。
这才发现,褚源温热的手不知何时已触摸到他的脸,正在帮他擦越流越多、不受他控制的眼泪。
夏枢有些不好意思,忙摇头闪躲,不让褚源摸他的脸,鼻子则带着哭音,小声嘟囔道:“我没哭。”
褚源顿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垂着眼,手指却坚定地摸向他的脸颊,捏住他的下巴,固定住不让乱他动,另一只手拿出手帕,放轻了动作,给他一点点的把眼泪抹掉。
夏枢看着褚源紧皱的眉头,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安静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么以一个怪异的依偎姿势,待到了王夫人被高景拖出院子,送回清韵轩。
“如果过完年分家,离开京城,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半晌,褚源抱着他坐回椅子上,开了口。
夏枢一怔,松开捂着他耳朵的手,慢慢退出他的怀抱:“去哪里?”
“皇陵。”
夏枢有些茫然。
他想过明年这个时候,按照褚源安排,把家里人都送往一个安宁的地方,他留在褚源身边陪着他。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皇陵距离京城几乎上千里。
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阿爹,还离的那么远,他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而且,褚源还会不会同他和离?
若是和离,带他去皇陵干什么?
褚源感受到他的犹豫,心里有些失望,但还是坚持着道:“岳丈那边若是愿意年初离开京城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夏枢一愣,声音瞬间拉高,惊喜道:“我阿爹也可以去吗?”
褚源:“……”
“啊啊啊啊啊啊!”夏枢高兴疯了,一把扑向褚源,抱着人晃了晃:“你不是要跟我和离,也不是要让我离开阿爹,你是要和我,还有阿爹在一起吗?”
褚源嘴角抽了一下:“……我不是要跟岳丈在一起……”
不过他心里却瞬间回温,双手不由自主地扶住夏枢的背,以防他太高兴了,抱着两人一起摔了。
“褚源,你原本给我家人安排的地方就是皇陵?”高兴过后,夏枢反应了过来。
“是。”褚源心里松了一口气,也没瞒他:“皇陵有守军,还有大片良田,李朝子孙就算兵戎相见,也不会对皇陵用兵。”
夏枢点了点头,赞同道:“确实,若是不怕死后死无葬身之地或者进了地府被老祖宗收拾,倒是可以疯一疯。”
他真是被王夫人的疯劲给搞出后遗症了。
褚源:“……”
他咳了一声:“其实不止李朝子孙,就是李朝灭国,新的皇朝也不会对上一个皇朝的皇陵动手,那里就是李朝最安全的地方。”
夏枢不料他会这么说,心里突地惊了一下。
忙双手合十,朝空中拜了几拜,认真严肃地道:“他童言无忌,都是瞎说的,各位路过的神仙大家不要当真了。”
褚源:“……”
褚源目瞪口呆:“你这是……?”
夏枢气哼哼地瞪他一眼:“你不要瞎说。”
顿了一下,又气道:“小心你祖宗晚上来找你。”
褚源:“……”
夏枢拜完之后,心里稍稍安稳,又高兴地把话题扯了回来:“你以后就和我们住在皇陵了?”
说完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不是还在大理寺做官吗?京城距离皇陵上千里,这……”
褚源从惊讶中回神,淡淡道:“我打算分家之后就辞官。”
夏枢一愣:“你不做官了?”
“不做了。”褚源轻轻地笑了一下:“皇陵那边良田多,以后咱们划几亩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肯定也比在京城做官自在。”
夏枢虽然觉得褚源那么能干,不做官,世上又少了一个不畏强权、为民做主的好官,心里有些遗憾,但想到他尴尬的身份,觉得不做官他估计会更舒服。
于是一拍手,笑道:“好,不做就不做,咱们去种地。”
“但是……”褚源嘴角挂着隐隐笑意,神情却有些为难:“我可能不太会种地……”
夏枢低头看他那双白皙细腻、没有茧子的手,忍不住有些口水滴答。
那么漂亮的手,当然只能用来看书、抚琴、下棋,好好护着。
忙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肩膀,仰起下巴,拍了拍胸膛,豪气道:“没关系,我会呀。”
他得意自夸:“我什么都会,种田、养鸡、养猪,还会跟小贩做生意……”
夏枢对未来充满憧憬:“到时候我种田,你在家里看书、抚琴,无聊的话可以帮我养些小鸡,我再去买几头猪崽子养着,到时候我们天天吃鸡蛋,顿顿都有肉,若是吃够了,就把肉都卖了,换些别的吃食,你放心,有我在,必不会叫你吃苦的。”
褚源内心软软的,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能猜到现在的他讲述自己擅长的东西时,必是眉开眼笑,熠熠生辉。
他笑了一下:“好,到时候家里都听你的。”
夏枢重重地点头,开心道:“好,那等赚了钱,都给你管。”
褚源:“……”
他才发现家里两人的定位完全反了,忙道:“……这倒不用,我赚了银钱,全给你管。”
夏枢忙推辞:“你管钱……”
“你们要是都不想管钱,给我,我给你们管。”门外突然传来景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