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榊原进一(4)
榊原进一本质是公安卧底,本名伊织,这件事,她既然发现了,就没有办法当做不知道。
伊织已经三天两头请假,并且经常大半夜前去医药公司兼职。兼职确实是真,但不是兼职帮公司新员工,而是兼职做公安的工作。而他多次铺垫自己要回医药公司上班,本质也是回公安,只是让她不生疑惑,能拖延时间而已。
他今晚的请假,本质都说不定是直接跑路。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再凭空在公安出现,做着扫黑除恶的工作汇报,作为奥本议员这类人的政策参考,这要怎么瞒?这能怎么瞒?
她把这件事当做闲谈告诉波本,其实也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气势在。毕竟她原先还真的傻乎乎想过,“能不能当做不知道”呢!
……请稍微原谅五天都没睡好,尤其是前一天还连续一整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没睡的人吧。
夏丘凛纪说完后,长呼一口气。彻底从抱枕的遮蔽中钻出来,坐直身体。
逃避已经没有作用,皮斯克塞来的员工兼麻烦总要解决。相比之下,波本的厌恶值增加的原因,都要稍稍挪后。
波本还坐在原地,隐隐带着阴沉又凛冽的杀气,松开揪着抱枕的手,笑容莫测地看着她:“他身上会有很多情报吧,说不定还有其他卧底的信息,真的要直接杀了?”
她理直气壮说:“抓活的比直接杀掉要麻烦得多,再说了,卧底行动必有痕迹,去他手机和屋子里翻资料要方便得多,甚至不用装那五个监控呢!”
波本微微一愣,微笑着扭开灰紫色的视线,意思意思表示心虚后,转移话题:“听说榊原是皮斯克调来这里的,是不是该通知一下他?”
夏丘凛纪捋了一下额边的黑色大波浪长发,散到身后,一缕碎发垂在她的脸侧,点缀她疲惫但又充满力量的一双灰眸。她沉吟须臾后,点点头。
不过在拿出手机后,她还是忍不住吐槽一句:“虽然感觉通知他没什么用,只会帮倒忙……”
降谷零原本已经心神激荡,心中筹措良多,在思考榊原进一会是公安哪个部门的,他现在境地是否安全,能不能成功回到公安,又是否会牵扯上诸伏景光,他要怎么暗地里递消息。但听到米斯特尔的这句吐槽,他还是忍不住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米斯特尔的担心实在是空穴来风。他一开始对米斯特尔的些许了解,大多都有赖于皮斯克的随口一言。
……就这样说吧,以皮斯克如今的办事风格,榊原进一听到风声成功逃脱的一口黑锅,结结实实扣在他头上后,他自己都说不定不敢反驳!。
夏丘凛纪抱着抱枕从通讯录里找皮斯克的时候,波本靠坐在一边沙发上玩手机,偶尔喝一口冰水,赖得理直气壮,明晃晃表示要听她的电话内容,在抓老鼠这件事上分一杯羹。
夏丘凛纪撇了撇嘴随便他,找到皮斯克的电话,打过去。电话成功接通。
时间才晚上十点,但皮斯克在电话那头的语气听起来很疲惫。
夏丘凛纪毫不在乎,径直汇报榊原进一可能是卧底,原因是“见到他和公安警察对话,看起来很熟悉”。
皮斯克沉默地听完,恼怒又虚弱,要求她查清楚再说,又软下语气,说爱尔兰重伤未愈,还躺着疗养,他现在没心情去调查榊原进一。
老人年迈,竟至于此。夏丘凛纪和皮斯克的情感相当塑料,但她还是叹一口气。
——少了一个背锅的,伤心。
波本在旁听着,就要说什么。但夏丘凛纪已经又打了一个电话。这回她打给琴酒。
琴酒早就从伦敦回日本,继续兢兢业业地完成杀人任务中,现在这个刚上班两个小时的时间段给他打电话,夏丘凛纪是完全没心理压力的。
电话接通,霎时传来高亢唱歌的女声,各种乐器混杂在一起的背影音乐声,耳朵为之一清。
夏丘凛纪沉默一秒:“……您这是在音乐会上?”音乐会现场接电话真的没问题吗?
接电话的是琴酒本人,他冷嗤一声:“贝尔摩德的朋友开的酒吧,搞一些驻场歌手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酒的味道一般般。”
夏丘凛纪顺势问道:“真的不来这边喝了?”
琴酒不耐烦了,声音从电话那头清晰传来:“你打电话是干什么?有事说事。”
【厌恶值+1。】
夏丘凛纪:“……”
一旁的波本笑意盈盈地撑住下巴旁听,而她也停下寒暄,转回正题,简单汇报事情,再补充皮斯克暂时没心情调查取证这件事。
琴酒是组织培养的顶尖杀手,他的风格一贯简单直接,这次听完后一样如此,很快给出答复:“他有问题就直接杀掉,调查是警察做的事情。”
夏丘凛纪答应下来,挂断电话。
一旁的波本弯下眼,轻松地评价道:“琴酒大人很难会有‘杀掉’之外的回复呢。”
夏丘凛纪摊了摊手:“没办法,这件事折腾下来,确实是把人杀掉最简单。难道还真的一点一滴盘问他都泄露了多少情报,回头再算我失察的总账吗?”
波本不以为怪,只长长“哦”了一声,揶揄笑道:“如果杀不死榊原,你会担心吗?”
夏丘凛纪想了想,说了句实话:“我其实无所谓,毕竟组织总是会把榊原杀死的。”
她说得真心实意,毫不怀疑组织的威严。但老实说,“组织总是会杀死xx”的这个句式其实没那么好用。上一个被她套上这种句式的人是奥本津子,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组织很大,深不可测,但再深不可测,也不能面面俱到,谁都能杀。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政权都不能保证这一点。
波本相当敏锐,锐评一语中的。
她给琴酒打这个电话,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得到琴酒的那句“杀了就行”,让本就不足以面面俱到的任务,得到更多的可操作空间……
把活人带回组织、把尸体带回组织、把尸体放在现场毁尸灭迹并拍摄视频、把尸体放在现场毁尸灭迹并且没有其他旁证。操作难度依次下降,能放水的成分依次上升。
但是,首先,要找到伊织。
伊织毕竟是专业卧底,敏锐度相当高,当组织的所有人试图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伊织递交给皮斯克的简历上有写通讯地址,那个通讯地址不出意外是空无一人。有组织成员偶遇到伊织经常出入的实际居住点,但一进门就被催泪瓦斯熏倒,接着就有警察接警,抓住这个“私闯民宅”的人。
三天之后,伊织还没抓到,惊动了那位大人。
那位大人并没有多说伊织一开始是皮斯克提拔上去的事情,他批评皮斯克早批麻木了,他现在只压榨米斯特尔。
——他在你手下干了快一年的服务员,你居然完全没发现?
——要不是你在死士营待两年,完全没透露任何研究所的情报,证明了你的忠心,那你现在就已经可以进禁闭室好好受罚了!
——现在,戴罪立功!!!
命令急如星火,恨不得米斯特尔下一秒就把伊织抓住千刀万剐。
但再过去两天,依旧没有伊织的任何线索。
米斯特尔也是有理由的啊,公安卧底知道她的诊所和酒吧的地点,她肯定要把精力先用在更换住址上,收拾清楚,换个地方开。别的不说,爱尔兰还在住院呢,公安万一恼羞成怒直接围住诊所,米斯特尔和牛郎好跑,爱尔兰可跑不了。
再说了,大家都没找到线索,为什么只责怪她一个人呢?
别说黑衣组织了,连公安都没有找到线索。
据公安的内线汇报,伊织无我的上司一提到他就要变成青蛙,鼓着眼睛再鼓着腮帮子大声呱呱叫,“他没有联系公安,他一定背叛了公安,投靠到组织那边了!他本来就意志不坚定,经常叫苦叫累……”
伊织无我的联络人,则是惊惶不安,也不能肯定,犹犹豫豫地说,伊织先生确实请他帮忙逃出东都市过,原先安置在他自己的老家,但一转眼人就不见了。现在,他也不能确定伊织无我的行踪,“但他绝对不可能背叛公安!”
一些工作磨到最后就会变成烂账,然后像是刑事部门的成年积案一样丢在角落,除了负责任的刑警,再也没人会去触碰。
组织和公安一致认定,伊织无我,彻底消失……
时间线拨回找到联络人,确认榊原是伊织的那天凌晨。
夏丘凛纪回到酒吧,检查了一下爱尔兰的恢复情况,确认对方恢复状态良好,再过几天就能下床。再喝一杯酒,小憩片刻,就到了下班时间。
她需要思考怎么处理伊织,而这种二五仔的问题,她找不到人商量。
杀了他最简单,放他回公安也不难,抓住他最难。但抓住他能获得厌恶值,那一次抓住奥本议员,一周时间,失去自由的奥本议员就提供了三百点厌恶值。
思考间,她已经钻回床底下,狭窄的黑暗像是死后长眠的棺材,让人有永眠的错觉。她闭上眼,相当疲惫的身体安稳地坠入梦乡……
脑子跳出一个念头,她突然间惊醒了,浑身一个激灵就要坐直身体,差点让饱受风霜的额头磕到床板,再验证一次好听就是好头。
第32章 榊原进一(5)【加更3】
幸好她清醒得快,转而用这股力从床底滚出来。
睡裙散乱着,半遮半掩住紧致有力的腰间,瓷砖地板散发着寒气,她看着天花板,努力在不断侵蚀的寒冷中,抓住自己的一闪灵光——
一般情况下,交流情报发一条邮件就行。到了要发U盘的程度,那说明情报有很多。
一个卧底拥有很多需要见面才能一次交付清晰的情报,这是否能意味着,这个卧底已经把自己需要的情报基本收集完毕了?
一个任务完成的卧底,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只需要跑路!
夏丘凛纪再没有迟疑的地方,看一眼时间,早上九点。
起身的时候身体本能发出睡眠严重不足的抗议,大脑转动中也有些迟钝,仿佛是生锈的机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心脏尖都一顿一顿地刺着。
机不可失,事不宜迟。她去客厅柜子里找出一盒提振精神的药,拆一粒就水服下,去卫生间接冷水搓了搓脸,就拎包出门,开车上路。
她去的时间刚刚好,伊织刚从他的暂住点出发,坐上一辆出租车。她记下车牌号,远远跟着,眼见着这辆出租车往市郊开去。
市郊之外,来往的车没那么多,再缀在后面跟,会相当明显。她想了想,没急着跟,而是折返回市里,再次去联络人的住所。
这回她翻得仔细点,从联络人的柜子里翻出了他的简历。他的老家是在长野县。
公安的安全屋大隐隐于市,不会离开市区。伊织大概是之前哪次听她随口说她在公安有人,所以对安全屋不再信任,离开东都市,暂时躲到联络人安排的私人住处。
但联络人的视野就那么大,能买的、能信任的私人住处,只能划定在长野县,甚至直接点,在他的老家。
——当然,如果找错了,那也无关紧要,她只是损失几百点厌恶值而已。
……好吧,已经开始心痛了。
夏丘凛纪心思底定,用一个已故的死士营人员的身份租了一辆丰田车,扎起蓬松卷曲的黑色长发束成单马尾,撸起袖子,猛踩油门,往长野县奔去。
从东都市到长野县的车程有三个半小时。在县区认路又绕了小半圈,在等红灯的时候瞥见了一个斯文儒雅的男性。她多看了一眼,心里嘀咕着有点眼熟时,凤眼已经凌厉投来。然后绿灯了。
她终于把停在联络人老家附近的停车场时,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冬天中午的太阳,照在头上也有一些晒。幸好联络人的老家地处偏僻,树木遮蔽,阴凉的感觉更重。
夏丘凛纪坐在车内,远远看着伊织走下出租车,在阳光下左右看觑。他的脸部五官的棱角都被照出阴霾。
联络人从副驾驶位下来,小声劝了两句什么,伊织无声叹气,转头跟着联络人一起走进屋。
没多久,联络人重新坐上出租车,驶离原地,而伊织站在门口,目送联络人离去。
夏丘凛纪开门下车,戴上据说能衬托活泼开朗气质的棒球帽,让面庞的阴影都盖在帽檐下,弯起嘴角,带好枪支和药,悠哉悠哉走到门口,轻松抵住了准备关闭的厚重木门,并顺手按响门铃。
“叮咚叮咚叮咚。”
门后的伊织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神情,米斯特尔已经打开门却还煞有其事按门铃的行为实在是表现欲过分强烈的神经病。但心中的垃圾话,不妨碍他惊骇地掏出枪——
她的下一句话,拦住了伊织在一切可能的动作。
“你如果还敢反抗,那辆出租车上的炸弹就会爆炸哦,”她眼皮子都不眨地报出联络人的名字扯谎,桃花眼下弯,勾勒出风流肆意的气质,“我看着他带你离开居住点,一路曲曲绕绕到达长野县,感到非常有趣。堂堂警视厅公安派来的卧底,怎么就如此惶惶如丧家之犬呢?”
伊织无我无法回答她,他已经软软倒在地上,合上眼睛,任由她掰开自己的手指,把手上握着的枪丢到一旁。
她一如既往地恶劣且狡猾,一边悠游自在地闲聊,一边拆开碰到空气就会开始扩散药性的药片,成功地又一次药倒一名成年人。
招不在高,好用就行。
接下来的描述都是废话描述,她只要注意外头有没有其他人,挑着安全的时间把人带走就好……
夏丘凛纪看着胸腔匀速起伏的昏迷警察,眯起眼,忽然扑上前,掐住他已经悄悄拿住引线的手,迅速攥紧他两手的手腕,膝盖狠狠顶住他的腹部,把人顶得一个闷哼——
膝盖顶着的,明显不是人类该有的或硬或软的血肉,而是器物的冷硬,某种可以命名为炸丨弹的东西。
夏丘凛纪后怕后无语磨牙,她给出租车放炸丨弹是假,但伊织给自己身上绑炸丨弹是真,这回是她不如人家了。
没什么好说的,认真反思,吸取经验教训,然后把这回昏得彻底的伊织带走吧……
伊织无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躺在地上,后脑勺、背部和腹部都隐隐作痛,眼前是白炽灯铺就的敞亮。
他试着坐起身子,活动手脚,手脚都很正常,没有出现缺胳膊少腿的情况,只是身上还在发软,大脑在发晕,但咬咬牙也能克服。
身上的炸丨弹自然是被拆掉了。
回忆昏迷过去前最后发生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试图拉响炸丨弹,能把米斯特尔直接带走最好,最不济也能让自己免于落入组织之手。
但那药物的药效太强了,比市面上任何催眠弹都厉害,他双手被按住,稍微对峙了十几秒,他就再也撑不住。
……联络人睡迟的原因,大概也是这个吧。
环顾四周,有床、桌椅、柜子、卫生间,基本的设施是全的,但没有窗户。
所以,还是被关起来了吗?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现在该怎么办?
门吱呀一声打开,伊织无我抬头去看,是米斯特尔,单手在随性地给调酒长匙转花,金属质地的长棍在她的指节起伏中灵活地上下翻飞。
即使他已经身陷囹圄,但见着米斯特尔轻松写意的姿态,他还是禁不住在内心点六个点。
这个家伙,居然还有心情练调酒师的炫技技能……
下一秒,一拃长的调酒长匙像是一把细而锐利的匕首,虚虚抵中他的喉咙间。
金属的冷意似有若无地散发,脖颈间的肌肤泛起阵阵冷意,要害被威胁的本能恐惧让毛孔激起,颈椎、连着的脊椎和大脑,都仿佛会在这股寒意下,逐渐在颤抖中冻结成冰。
伊织无我咬紧牙关:“你要问什么?我只能保证,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米斯特尔毫无波动,甚至撇撇嘴收起长匙,闲散地叹一口气:“这种长匙感觉还是抵在波本的喉咙上会比较好玩。”
她没有详细描述她的幻想,但伊织无我又一次直面她的荒谬,已经不想再开口了。
米斯特尔拉了一张椅子坐,打了个哈欠,靠着椅背叹息道:“本来想骗你说你的联络人还是被炸死了,但谎言无法带来恒久的恐惧,我必须得坦诚说明,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靠着床沿坐着的伊织无我:“……感谢告知。”
米斯特尔看着和阴险狡诈毫无关联,她大多数时候甚至是懒洋洋的,一副“我应该退休了怎么延迟退休年龄啊”的倦怠。所以有一件事细想来说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有着一说话就气人,逼得人养出平心静气,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心如死寂、超凡脱俗的心态呢?
但米斯特尔笑盈盈的,摊手笑道:“所以,我这句话说的是真的:因为迷药的药效波动,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你的理事官已经意识到你的失踪,并迅速定性为叛逃,现在发函让人抓你,要将你逮捕归案。”
伊织无我心下苦笑,他居然不感到意外。
米斯特尔懒洋洋坐着,撑起下巴流转眼波,继续以戏谑的语调说道:“在那位理事官之前的汇报中,你只是一个在医药公司卧底了两年,才终于磨磨蹭蹭给出一些医药公司资料的庸俗之辈。什么皮斯克、米斯特尔、琴酒、波本……全都是他身为理事官的英勇指挥,才让你有幸能得到这些资料,拿到一点属于经办的功劳。”
伊织无我安静听着,这一点,他同样不感到意外。但他难道要轮到组织来怜悯他吗?
“当然啦,组织这边也在找你,但组织的方法更简单一点,直接杀掉你就好了,”米斯特尔给他下达判决,“现在,如果你在外面,你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伊织无我深呼吸一口气,米斯特尔自在从容的俯视姿态十分令人恼火,脾气稍微差一点的,恐怕现在已经忍不住动拳头了。但他浮现在脸上的,只是微微一笑:“至少我现在还活着,常磐小姐,你要我这条命有用。”
米斯特尔平常并不喜欢别人用常磐这个姓氏称呼她,而在谈判中,怒意会削弱人理智,进而削弱TA对于谈判结果的控制能力。
米斯特尔的眉脚也确实抽搐了一下。她的笑意化为狰狞:“你很希望我直接把你杀死?”
这个问题不会有别的解法。立场相悖的人落入对立的阵营之后,死都是解脱。
伊织无我冷淡地阐述着:“你要么是希望我提供一些情报,要么是希望我提供一些情绪价值,然而,你的筹码其实只有我的生命,没有能额外打动我的地方,你只能一直这样徒劳地关着我而已,直到哪一天无法忍受,将我杀掉。”
“我确实希望留着你一条命,不过你似乎想错了什么,”米斯特尔居高临下地露出森冷的笑,接下来,轻佻随意地说着,“我想留着这条命,只是因为……我对你有好感,不希望你死去而已。”
伊织无我骤然愣住了。
啊?这?什么?
好感??
您要不,先换一种说话的语调……?
“……”米斯特尔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无法遮掩的杀意,微笑着问道,“你听不懂人话吗?”
伊织无我愕然半晌,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不是他听不听得懂人话的问题吧?
米斯特尔小姐两个月前还因为波本的眼睛闹了一通,心意变得这么快的吗?波本最近还天天来喝酒吧,他知道吗?
并且,她说了又有什么用吗?如果他不想刻薄地评价米斯特尔在恋爱上类似于青蛙的可能,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评价。
第33章 榊原进一(6)
如果她的话都是真的,那她的杀意、冷嘲、在组织的安然度日……全都是出于别扭?啊?
他怎么就不信呢?
他艰难地试图转移话题,勉强露出执事敷衍大小姐的笑:“那……我要怎么样才能离开?”
——为什么画风还是会变成美人计呢?被关押后的无可奈何吗?
米斯特尔黑化式微笑道:“等你对我有同样的心意之后。”
伊织无我沉默了很久,真心实意地开口:“那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离开了。”
——完蛋了,是囚禁play,他要没救了……
每一个卧底被掀出来,都意味着组织内部要有一番彻查。不幸又幸运的是,伊织无我的牵涉范围很窄,一家医药公司,一处酒吧兼诊所,收拾清楚就好。
医药公司本来就只是白手套,内容填到另一家皮包公司就行。而酒吧和诊所,也用类似的方法,换个地方开。
狡兔三窟,夏丘凛纪之前就买下几处地段合适的酒吧,并把酒吧背面改装成诊所、地下酒库和秘密杂物间的框架闲置着。现在要搬迁,她用n+1赔偿把原先的老板和服务员请走,再把诊所的东西收拾清楚搬过去摆好,新的一处酒吧加诊所的就堂堂建设完成。
夏丘凛纪把监控室的电脑插线捋清楚,打开电脑,确定电脑和连着的监控器都有正常运行后,松一口气。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伊森本堂把最后一箱标着“医疗用品”的箱子搬进监控室,连忙也对他说一声辛苦。
确实辛苦,毕竟箱子里头一半是没在组织武器库那边登记出入库的组织黑科技产物,一半是她自己折腾的、同样没登记进组织黑科技名册的一些奇怪药物(例如催眠药片)。
都是得瞒着组织的东西,她一个人还搬不完,也只能麻烦伊森本堂本人来回搬运了。
伊森本堂自然连忙表示不辛苦。
夏丘凛纪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在客套后露出理所当然的甜美笑容:“你不辛苦真是太好了,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
伊森本堂:“……”
虽然他说的话并不是社交客套,但夏丘小姐直接顺杆子往上爬,是不是还是稍微过分了点?
但她既然已经顺杆子往上爬,就别指望她还能自己下来。她直截了当地说明情况:“我把榊原——也就是伊织,关在地下仓库的休息区了。就是之前关奥本小姐的地方。因为一些特殊情况,我现在暂时不见他,一日三餐和一些日常用品,还是麻烦你送过去了。另外,请准备纸笔,让他每天写一份情书,交给我。”
伊森本堂有着从源头开始的不解:“为什么关他?”
夏丘凛纪沉吟片刻,用认真的姿态回答着:“因为我是黑暗的黑衣组织成员,而他是被逮住的卧底。因为我乐意。”
伊森本堂:“……所以又为什么不见他?”
夏丘凛纪回答地很快:“因为我说我关他是因为喜欢他,等到他什么时候也喜欢我,我才会放他出来。”
伊森本堂听完后,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震惊的表情,他只环顾四周,试图找一块冰豆腐一头撞上去,撞晕为止。
夏丘凛纪的笑容也带上些许不好意思。她抬手卷了卷瀑布一样垂在手臂旁的长发,目光移到一旁的医疗箱子上,才继续说道:“我对伊织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我不可能有,他也一样,我从来不会自取其辱,去想其他人在团厌buff的影响下是怎么看我。当然,这不是重点,反正我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我今天非得在他身上薅厌恶值出来。”
伊森本堂也已经平静下来,他对于自己新老板的种种胡言乱语确实已经麻了,反正是口嗨,又能怎么样?他只低眉顺眼地继续听着。
夏丘凛纪已经有腹稿,见着微微一笑,就接着往下说:“怎么薅厌恶值也是学问,普通的露脸和言语攻击能让人很快麻木,死士营的人是这样,被询问是不是卧底的基尔也是这样。我也确实做不出那类一定能得到厌恶值的方法,身体折辱,精神摧残,这种私下用刑,伊织和真的被组织关起来有什么区别吗?”
伊森本堂稍有动容,但还是询问:“不能单纯关着吗?”
夏丘凛纪摇了摇头:“奥本议员刚被关进来的时候一天能涨一百点厌恶值,但一周过去,她一共只涨了三百点——没有尽头又一成不变的关押,同样会让人麻木。”
伊森本堂再问:“这完全是囚爱的剧本,还是太剑走偏锋了。如果他真的为了离开,催眠自己,以至于真的对你产生好感呢?”
夏丘凛纪笑着扬起眉:“你也太看不起系统的力量了。”
本就是依仗系统力量才得以复活的伊森本堂:“……”
无法反驳。
夏丘凛纪松开缠着发丝的手指,笑着点了点电脑的桌面:“并且,这种所谓剑走偏锋的方法,让他一天就加了三百点厌恶值。爱情这种东西果然让人苦恼,对吧?”
伊森本堂骤然鼓起眼睛。三百点厌恶值?!
三百分钟,六个小时。这才一天!
死道友不死贫道,他立刻站起身,复读老板交给他的要求:“平常给他送一日三餐和日常用品,还有足够用的纸笔,让他每天写一份情书,我明白了……他不写怎么办?”
夏丘凛纪露出反派笑:“他也不想自己的联络人被我抓住吧?”
伊森本堂还是有些踟蹰:“这个情书写来有什么用,你要看吗?”
夏丘凛纪的笑意更加邪恶了:“一周整理一次,挑一天让他自己读——对了,他每天至少要写满一页A4大小的便签纸。”
伊森本堂:“……”
不是认真的,但伊森本堂一瞬间真的动摇过,被组织干脆利落杀死(如果有得选的话),和被关在米斯特尔的私人空间里,到底哪一项会更惨一点……
不自然酒吧搬迁新址后,迅速回归到原先门可罗雀的营业状态。
夏丘凛纪悠哉悠哉靠着吧台,边看伊织写的“情书”边笑的时候,门口乍开。
随着叮铃铃的门铃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进来的人是老熟人波本,他随手甩关玻璃门,脱下遮风淋雪的漆黑长风衣,一扬手就丢在一旁空无一人的沙发座上,抬手扣紧手指上的绸质白手套,长腿一迈,像回自己家一样,朝吧台大步走来。
来者是客,夏丘凛纪笑问着“你今天要喝什么酒”,就要收起手稿。
波本神情不变,轻描淡写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伸指按住手稿,笑吟吟地问:“这是情书吗,米斯特尔这么急着收?”
夏丘凛纪撇撇嘴,摊开双手表示投降随意。波本也不是客气的人,径自拿起手稿开始看。
他刚看一眼就愣住,揶揄笑道:“还真是情书啊?谁送的啊,字写得还挺不错。”
夏丘凛纪回以一个同样揶揄的笑,没有回答。
于是波本继续往下看,他渐渐沉默了。
夏丘凛纪在旁忍俊不禁。
伊织无我每天都要写小作文式的情书,这本来是像写作业一样会麻木的事,但一周要念一次的规定,让他在念稿的那一天厌恶值的收益达到顶峰。
现在已经是第二周,截止到今天,平均每天能收获三百点厌恶值。
压力让人变态,最近,伊织无我写的“情书”越发支离破碎。
【……我喜欢你,喜欢到想吊着荞麦面自杀。为什么有人声称喜欢一个人,却要关住对方,要对方来写情书。要喜欢这样的人实在是太艰难了,在试图喜欢的过程中,我得到了和天皇决斗的勇气……】
当然,文段支离破碎有个好处,水字数很方便,念的时候也能放空大脑。夏丘凛纪由着他。
薅一个人的厌恶值是有极限的。也就是伊织无我现在被公安厌弃,又被组织追杀,无处可去,彷徨无依,她才有薅厌恶值的空子。
【厌恶值+1。】
她现在已经分不出厌恶值是谁加的了。
分不清自己在被谁热烈地厌恶着,这也是一种幸福的烦恼吧。
波本沉默地看完,眼底有暗流涌动。他垂眸片刻,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有轻松灿烂的笑容,状似闲聊地问她:“你有喜欢的人,还把他关起来了?”
夏丘凛纪露出相似的笑:“波本是想救出他吗?”
“救出他,然后失去在你这边喝酒的权利吗?”波本歪了歪头,笑着摇头,“这个交易听起来很亏,难道我是什么好人吗?”
两个坏蛋相视一笑,迅速对某个倒霉蛋被囚禁的事情达成友好的共识。
波本自己伸手接了杯水喝一口,被水润过的嘴唇红润晶莹,一时分不清,他的锐利眼眸和金灿灿的头发,哪个更亮一些。
夏丘凛纪心跳一停,只犹豫一秒,就把情书揉成团准确地丢入垃圾桶。丢完后才有些后悔,好吧,伊织这周少听一页他自己写的情书。
第34章 榊原进一(7)
波本放下杯子,已经毫不在意地切入正题:“贝尔摩德通知,榊原的事情后续交给皮斯克处理,他要戴罪立功。而你过段时间要去长野县参加杯户中央医院举办的疗养活动,注意一下有没有适合吸纳进组织的好苗子,我负责在旁协助和监督。”
夏丘凛纪也收敛心思,有些哭笑不得:“贝尔摩德只神神秘秘地和我说,要等你说一件工作任务,原来是放假。”
疗养活动,读作疗养,写作路途安排宽松的公费旅游,带薪放假,很符合贝尔摩德挑工作的风格。
怎么汇报任务?汇报说没有好苗子就好。
波本要监督?波本也一起放假。
工作轻松,于是大脑也放松,愿意想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夏丘凛纪凝视着波本含笑的灰紫色下垂眼,接着拐回闲聊的画风,说道:“说来,我之前去过长野,有看见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男性,一双湛蓝色的凤眼微微上挑,相当勾人……惊鸿一瞥,又似曾相识。这个人作为附加任务怎么样?”
波本眉毛一挑,侧撑着下巴显出漂亮侧脸,瞥视着她,笑意揶揄:“嗯?他的眼睛比我的好看?”
夏丘凛纪心满意足,立刻找补:“你的好看。”
波本笑意深远:“哦——”。
降谷零的心在下沉,永无止境地下沉。
米斯特尔先是用“情书”逗他,再暗示他喜欢的人已经更换,由此委婉要他表达轻佻的醋意。
彻头彻尾的言语挑逗,来回拉扯。
她的喜欢很廉价,笑意也很暧昧,那个被看上的无辜者不知道被关在哪里,但她下一秒就仿佛要勾上他的脖颈,用温热清浅的呼吸贴在他耳边,问他波本酒和蜜甜尔兑酒精葡萄汁有什么上好的勾兑方法。
不知道,他只能保证,自己永不在犯罪组织的人员面前麻木。
他总要付出点什么。
现在,他要让风见提前联系诸伏高明,至少在米斯特尔前去长野县跟团疗养的时候,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某间茶室。
“那些贫瘠却满足的人是富有的,而富有却永不满足的人,就像是万物凋零的冬天——”*
“冬织子,说话正常一点!”
“拜托、拜托了常磐先生,是你和枡山先生一起来,请我商量如何抓住那个拥有可爱浓黑卷发的俊秀男孩——榊原进一吧?”
“常磐小姐,今天的事情……”
“可敬又着实可悲的榊原先生,他即将在魔鬼的钢叉之下沦丧入最可怖的无间炼狱,而魔鬼身后的人类还在孱弱地指手画脚。他或许真的可以指望,这些人类能意外让他挣得属于春天的生机。”
“米斯特尔……”最后说话的人是皮斯克,他颓丧而衰老,叹气着附和夏丘凛纪随口抛出的咏叹调,说着,“请看在你的酒吧最开始是我出资的情况下,平息常磐先生给你带来的不快,坐下来,稍微聊两句吧。”
夏丘凛纪这才抱着书包盘坐在茶几前,满脸写着从容成熟。
【厌恶值+1。】*3
她神色不改,岿然不动,朝坐在她对面的佐藤佑介点头:“好久不见,最近在百田陆朗先生那边待得怎么样?”
佐藤佑介露出矜持的笑:“已经升任为警视长,再往上就是警视总监了。百田先生很属意我。”
夏丘凛纪颔首表示听到,寒暄到此为止,仿佛刚才兴致上来随口胡诌的人是她身上分裂出的人格,而她自始至终是成熟的大人哒!
这里是东都市市区闹中取静的一处茶室,从半敞开的木窗朝外看,枯山水在油画般的橙黄晚霞下,投射出奇特又玄奇的阴影,像百鬼夜行。
室内除了她,还有四个人,一个是她的生物学上的便宜爹常磐健志,一个是她道德意义上的义父(另一种便宜爹)皮斯克和他带来的爱尔兰,还有一个是深得百田陆朗信任警视厅的新任警视长佐藤佑介。
现在是黄昏,她刚起床,去书店买了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闲逛的时候,又买了本封皮上写着“爱恨纠结,化为可怖鬼魅,一万年最恐怖奇幻小说!倾情推荐!”的小说,打算一齐送给伊织无我,让他精进一下写情书的水平。
她没急着走,闲着也是闲着,来都来了,索性多买几本,到时候在疗养旅途上也能消磨时间。
但她没能买到第三本书,因为皮斯克打来电话,请她来茶室聊聊,关于那位大人要求他戴罪立功的事情。“戴罪立功”可以击鼓传花,当她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不担责,也担不起这个责任的时候,BOSS终于还是放弃压榨她这位不好用的下属,重新找回第一责任人:年老持重的皮斯克。
她今天本来只是闲逛式出门,出门坐地铁,临时要来茶室只能打车。坐出租车上无聊,她索性翻开十四行诗看了两页……这就是她进茶室时即兴创作的源头。
夏丘凛纪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稳稳的八分满,她赞叹地点点头,将轻飘飘的目光随意放在皮斯克身上:“回归正题吧?”
皮斯克露出世事难料的苦笑,这件事他实在难辞其咎。
榊原进一本来好好地在医药公司当卧底,偷完资料就可以跑路,到时候公安得到了资料查缴医药公司,组织发现情报泄露要追责,都只和医药公司有关。
本来和他皮斯克是再没有关联的!偏偏,偏偏他鬼迷了心窍,想去探究研究所里研究的东西,听说能永生不死呢……
刚巧,继任研究的米斯特尔没能管好,使得居心叵测的龙舌兰以自爆为代价成功让研究所炸平了,被判罚在死士营呆两年。一年过去,他观望着那位大人确实没有处死她的打算,于是上下打点来回试探左右逢源,成功在第二年让常磐家点头,认她做义女,捞她出来。
皮斯克很后悔,如果他早知道米斯特尔是一眼看过去就让人讨厌到心里发毛的存在,后来也是怎么相处都处不熟,关于研究所的事项是绝口不提——
他一定不认她了,让她死在死士营拉倒!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米斯特尔成功离开死士营,在那位大人的点头下开了家诊所还要开酒吧,逼得他捏鼻子撒币。但前前后后做了这么多总是沉没成本,他又试着去淘摸脾气好、有知识、能忍受米斯特尔性格,也能和她聊得来的人,当然,长得不能磕碜,要好看。
挑来挑去挑到最后,他选定了榊原进一。
……谁能想到他这浓眉大眼的居然是卧底啊!
皮斯克的内心百转千回,苦笑后还是下意识装出得意商人的威严范儿:“这次联系你,还是为了榊原进一的事情。那位大人的意思很明确,榊原进一是公安卧底,在组织代号成员身边待了将近一年的这件事,影响极度恶劣,造成的影响非常坏,我们一定要找到他,将他处决。”
夏丘凛纪淡定地“嗯”了一声,似笑非笑。
一旁的常磐健志趁机补充发言:“这件事还是冬(爱尔兰警告地咳嗽了一声)……凛纪的错,平常工作的时候太疏忽了,怎么连身边的卧底都没有察觉?还是要更加擦亮眼睛——”
“……”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的爱尔兰满脸无奈,放弃咳嗽这种旁敲侧击的提醒,抢过话头,直接说明现状:“夏丘小姐发现了榊原进一在和警察接洽,紧接着他失踪,大概率是警视厅派来的卧底。因为警视厅现役警察就有三万多人,缩小范围至警视厅公安后会好找一些,但依旧浩如烟海,所以枡山先生请求您的协助。”
佐藤佑介满脸写着正直:“我拥有查询所有警视厅警察档案和安全屋的权限账号,这份权限账号也是属于组织的。但如果使用痕迹太明显,或者被发现使用者是其他人,我有可能会被问责。认识将近十年了,虽然夏丘小姐的脾气古怪,但我相信她的做事能力和保密能力——所以,由她登入账号查询信息,查询榊原进一在警视厅的档案、以及警视厅现下安全屋使用情况,也是我的请求。”
夏丘凛纪笑道:“我也挺想帮忙的,但我这边也有新的任务,需要出差,还需要加班。那个权限的账号,限定IP地址吗?”
佐藤佑介一咬牙,提供更多权限:“我会把可以远程连接内网的软件和U盘都交给你。”
皮斯克衰老地叹一口气,交予更多金钱:“三百万,美元,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爱尔兰一无所有,只能提供情绪价值:“如果你想要我做什么,请开口。上一次奥本议员的事情,我的报酬就还没给完。”
他们都看向夏丘凛纪,戒备又信任,厌烦又依赖。
被忽略了个彻底的常磐健志左看看,右看看,尤其是瞪着被他请来的佐藤佑介。他出现在这里的意义是?
他一瞬间阴暗又恐惧地想,他的意义可能是不能反抗的沙包,是报酬的一部分。
第35章 榊原进一(8)【加更4】
夏丘凛纪压根没留意自己的便宜爹。
任务被击鼓传花重新传回来,同时传回来的还有无数奖励。她一一笑纳,轮到爱尔兰的时候,她想了想,说道:“刚好你还要养病,那从明天开始来酒吧这边上班吧,我这边刚好缺一个人顶工。另外你每天写一份情(书)……算了,你写每日工作汇报吧。”
爱尔兰之前一直在枪林弹雨中穿行,从来没接触过没话要硬编的汇报性材料,他听着,脸上浮现出单纯的“事情这么简单真的不是放水吗”的疑惑。
但夏丘凛纪已经起身告辞,没有解释更多,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爱尔兰想了想,在请示皮斯克后起身追了上去。
“我今天就可以开始写工作汇报。”
“每天的工作汇报要写一张A4纸大小的便签纸,材料自己去文具店买。”
“没问题,是在新的地址吧?……”
“是的,酒吧里另一个员工森平川先生是你的前辈,之后可以多请教一下他,护士的相关技能也要尽快上手……”
“好的,之后请多多指教。”
“客气了。”
两个人离开,声音都远了。茶会现场只剩下两个半老头子和一个全老头子。
三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常磐健志硬着头皮找话题和佐藤佑介闲聊。皮斯克身为茶会主持人,低头收拾离开人员留下的茶杯。
收拾米斯特尔的茶杯时,他稍微愣了一秒。
茶杯尚温……
如果警视厅公安对卧底保护得更好一点,规则更严苛一点,伊织无我的身份是不会被翻出来的。
例如……把卧底的身份严格保密,一切信息只有联络人知道。
这种方法是保密级别最高的。可惜,要求太高,代价也太大。如果联络人一旦出意外,卧底就失联,这枚暗棋基本废掉。
警视厅公安做不到。不如说,没有几家机构能够做到。
夏丘凛纪歪在自己的新住所沙发上,茶几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和一杯琴酒作为基底的辣口螺丝钻鸡尾酒,鼠标滚轮咯吱咯吱响,冷淡的灰眸内映照着警视厅公安的人员名单。
……风见裕也……诸伏景光……伊达大井……伊织无我……
名单上只有人名,一千多个,她需要一个个点进去,看证件照片,和榊原进一的人脸对应。可以编写程序自动点击识别,但可能会因为大量的查询记录,引起网监的注意。
所以,在理论上,她得分时段,一次只点两三个,像蚂蚁啃堤坝一样一点一点把名单都啃一遍。
这是一项乏味而枯燥的工作,也是皮斯克出价三百万的原因。幸好,她已经提前得到答案。
滚轮停下,光标随便点选两个人,退出,再指向伊织无我,点击进入。
她和伊织无我的证件照对视。
他的面庞轮廓还有几分刚出警校的青涩,正直坚定的目光像是初生的太阳,有灼烧一切的热量。一双标准的,属于刚毕业警校生的清澈愚蠢的目光。
……这个形容词好像有点熟悉?
她收敛心思,看向文字信息。
名字,籍贯,出生年月,联系地址,工作岗位,职务职级,任职时间,平时工作考核情况,主管领导评语,紧急联系人……
文字信息挨个手动记录(内网页面不允许复制),之后退出子页面,进入暂住安全屋的登记记录的系统子页面。
——如果不做好暂住安全屋的登记记录和审核工作,就有可能纵容贪污腐败,把安全屋当旅馆、甚至当自己家住,在寸土寸金的东都市,把民众的税金随意挥霍。
逻辑严密不严密不重要,反正在规定上,遇到危险的卧底确实还需要走流程,做暂住安全屋的登记。
当然啦,在实际操作过程中,登记基本上是补录,像急病病假一样可以补请,而补请时间在一周到大半年不等。保密程度也很高,只有负责保密工作那条线的工作人员能在系统上进行操作。
佐藤警视长并不负责保密工作,但他是警视总监的亲信。警视总监是所有警视厅工作的总负责人,本人又是一个擅长制造冤假错案、智力有限的官僚警察。因此她现在查警视厅公安的相关档案,像是在查自己酒吧的仓库储酒。
页面加载完成。映入眼帘的第一条登记,就是伊织无我的联络人使用安全屋的登记记录。
夏丘凛纪缓缓挑眉,脑中回想起组织成员被催泪瓦斯熏倒的事件。这些人,差点在伊织无我的暂住地门口现场伏法。
她轻笑一声,给内网页面拍照,和着前面的文字材料,一起打包邮件,附带上“我已验证,这个地址是试图引诱组织上钩的,请不要相信”的批语,作为任务阶段性完成情况,发给皮斯克。
三百万轻松到手。并且,有连接内网的软件和U盘,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可以像翻阅自己的书房一样,随意翻看警视厅公安的人员信息。
警视厅公安只派了一个人来组织卧底吗?她不信……
人像猫,有好奇心,爱作死。
按理来说,伊织无我的工作信息和身份信息都已经出现,接下来要继续掘地三尺找他,就该从他的亲戚朋友下手,做着擅长调查出轨的侦探要做的细致活。但皮斯克要弯道超车,要更漂亮地完成任务,还是纠集了一批组织成员去她发的安全屋地址查看。
——差点被抓,又是一个差点被抓。
皮斯克闹了个灰头土脸,终于彻底老实。而组织的其他人没那么大压力,例如波本,作为谈资之余,甚至兴致勃勃地来不自然酒吧,一线吃瓜。
今天在酒吧值守的人是新入职的爱尔兰,他人高马大地站在吧台后,生疏地调酒,最后加多了苦精。
波本今天的装扮也相当精致,头发丝都是金闪闪的。他喝一口后默默放下,谴责地看向在一旁批改手写稿看到乐不可支的米斯特尔,撑着下巴,佯恼着问:“那个人写的情书有那么好看吗?”
爱尔兰的神色一僵。
夏丘凛纪笑着摆摆手:“这回不是情书,是爱尔兰写的工作日报。”
波本手撑吧台,毫不客气地猫猫伸手:“我要看。”
夏丘凛纪就要递过去,人高马大的爱尔兰连忙伸手去拦,脸上甚至露出了羞恼的表情:“我写得不好,我现在改,不要给别人看吧?”
夏丘凛纪微笑,把手稿递还给爱尔兰,拍了拍他的手臂:“注意查重率和错别字。毕竟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工作日报当然也要有所差别啊。”
爱尔兰头疼地答应下来,又小声说:“枡山先生的事,还是麻烦你了。”
夏丘凛纪点点头权做答允,从兜里又拿出一张手稿,这回是情书了。
今日伊织无我写的情书内容大量参考了那本奇幻小说的描写。
【孤独,凄清,寒凉,这里是酒气森森的鬼屋。我困在这里,无法离开,像是鬼打墙,只有得到你醉酒的爱意、亲吻和血肉才能离开。鬼打墙里总是在绕圈,远方似乎有鬼魂在尖叫,在争吵着吃咸肉粽还是豆沙甜粽,于是我内心悸动共鸣,循环着想念你。】
波本再次伸手要,一边看,一边不动声色地承接话题:“听说榊原进一的本名是伊织无我,警视厅公安派来的卧底。信息是夏丘小姐这里从公安内线那里得来的?可信吗?”
爱尔兰在一旁看着他自己手稿上的批注,沉思,拧眉,深呼吸。工作日报很难写,门口撒把米就能有麻雀呼朋引伴的酒吧,根本没有工作内容。他当时为什么答应地那么快?
夏丘凛纪看着系统页面不断刷新的【厌恶值+1】,满意弯眼,顺势朝波本露出亲切微笑,逗他一句:“你猜可不可信?”
波本装模作样地委屈弯下眼,嘴角下抿:“我不知道,我想,确认无误的话,可以顺着伊织无我朋友的线,慢慢查访他可能躲藏的地点。”
夏丘凛纪笑意不改:“但首先要将信息确认无误,如果可以的话,公安内线是谁都说出来确认一下最好,毕竟那个安全屋确实是个埋伏——对吧?”
波本:“……”
话都给米斯特尔说完了,他还说什么?
夏丘凛纪笑意明朗地朝他眨了个wink,倾身凑过去,愉快地骚扰他:“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黑色的、夹杂着一两根枯灰色的卷发垂在吧台上,垂在他带着丝制白手套的手背上,像是蚂蚁爬过的滋味在皮肤上激起鸡皮疙瘩。
波本默默将身体往后仰。米斯特尔只是单纯在用那八个问题当做逗猫棒,在耍弄他而已。
他肯定她不会说,从“情书”上猜测被关押的人在酒库附近,他今天已经有收获。
爱尔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询问:“这句话可以写进工作汇报吗?”
第36章 长野之行(1)
不自然酒吧照例是凌晨三点开始收拾,准备关门。
爱尔兰是病号,坐在柜台后修改工作汇报没问题,但一些要伸胳膊弯腰的收拾工作,他暂时无法胜任,于是被夏丘凛纪请走了。
夏丘凛纪折返回酒吧的时候,伊森本堂已经收拾完诊所,站在柜台后面,一张一张整理“情书”和工作汇报,夹进塑封文件夹中。然后抬头看着她。
“情书少了一张。”
夏丘凛纪目光游移了一瞬:“不小心被我丢了……可能是兼职做国中语文老师的时候,实在没忍住丢作业的冲动吧。”
伊森本堂神情沉凝,摊开属于工作汇报的那份文件夹,放在她面前的吧台上:“那这句话呢?对波本说的那句,‘亲一下就告诉你’,你是不小心说出口的,还是故意不小心的?”
夏丘凛纪磨了下牙齿,忍耐着把爱尔兰叫回来加班都冲动。他还真写啊?什么起居注史官行为?
她嘴硬:“我随便说的,这种话很奇怪吗?”
伊森本堂语气笃定:“你不会随便和爱尔兰说。”
她继续嘴硬:“你怎么知道不会?我之前也说希望他想我。”
“你希望所有人想你,我也希望你早点达成数值要求。但kiss这种程度……波本不是善茬。”
“本堂先生,你现在的语气有点像是教导主任,在训诫疑似早恋的学生。”
“不要转移话题,你心里有数吧?”
“我心里有数。”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语调铿锵有力。于是在吧台对面,严谨沉稳,年龄上也确实能当她父亲的男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伊森本堂合上文件夹,“我去给他送饭去。”
他转身离开,身影隐入安全通道中。
连脚步声都消失之后,夏丘凛纪才轻轻地给自己鼓掌,呱唧呱唧。
她其实并不明白本堂试图警告她什么,但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气势十足。
应该不是为了警告“波本接近她是别有用心”,毕竟这是无需强调的常识。
人往往趋利避害,对于会产生负面情绪的存在,会主动远离。在这种情况下,经常在酒吧出现刷存在感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目的呢?
——门铃乍响,有人匆匆闯入。夏丘凛纪靠着吧台抬起眸,在背光中看着来人,灰色眸底一片平静。
蓝色猫眼,单马尾,一身职业装,是基尔。
她的姿态匆忙,径直走到她面前,但语气是被狠劲磨砺后的沉稳,眼神也是。
她终于来了。
“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就在这里说吧,开信号屏蔽器了,很安全。”
基尔微微一愣,随即定下神,眼睛闭上再睁开,眸光中腾出莹莹如烛光的困惑。
“我已经从埃文斯先生(CIA探员,伊森本堂的联络员)那里知道你的身份了,”她的语气依然克制,带着电视台主持人特有的循循善诱,但嘴角严肃抿直,又完全是询问证人的CIA探员,“抱歉,我不明白,你那天为什么打电话询问我是不是卧底。”
“我随便说的。”
对这对父女,夏丘凛纪也没办法有其他回答了。
基尔脸上的困惑更添了两分错愕不解,她追问着:“你知道我的身份,你调一杯帝王基尔,还随便打电话吓唬我……?”
夏丘凛纪笑着点点头:“是。”
——她才发现,自己只是第四次见到基尔,但基尔的厌恶值涨幅一直在菜鸡互啄区前列,其实这些天断断续续也提供了六百点厌恶值。
【厌恶值+1。】
好,现在是六百零一点了。
当被审讯人承认一切指控的时候,话题就可以到此结束。但基尔定了定神,还是选择坐下,点了一杯冰水。
不管如何,米斯特尔确实帮了CIA一把,基尔还是决定和她处理好关系。
夏丘凛纪去吧台后给基尔接一杯冰水,接着她发问:“在和CIA联系上之前,你是怎么想的?”
基尔想了想,诚实回答:“在终于联系上埃尔斯先生,明白你对CIA的帮助之前,我真的想过要不要以防万一,杀你灭口。”
夏丘凛纪有些可惜,她之前没关注,想杀她的情绪毫无疑问能收集厌恶值:“但我现在也有可能暴露你的身份,你还是不想杀我了吗?”
“我相信你在客观上不会让我的身份暴露,”基尔谨慎地回答,“所以,确认你在主观上没有打算后,我就没有要杀你的理由。”
“不,你可以有,你再想想?”夏丘凛纪开始胡搅蛮缠。
“我不可以。”基尔坚持着。
“这样吧,你还有认识哪个同行?推荐给我,我去骚扰看看怎么样?”夏丘凛纪笑眯眯地说,“你可以试着明白,被人热烈地想着杀死,这算是无聊生活中少数的乐趣之一。”
基尔仰脖喝一口冰水平复心情。
她刚才为什么认为,自己能在正常情况下,和米斯特尔处理好关系?
很明显,米斯特尔根本就是喜欢胡言乱语,随意闲聊。她没有正常的时候。
自己在组织里举步维艰,如果有打算多留一分生机……
基尔咬咬牙,心一横,就跟着米斯特尔的风格,随口说着:“我感觉,最近来你这边工作的那位……森先生,他就像是我同行。”
送完饭,已经走到安全通道出口的伊森本堂:?
什么同行?。
基尔的到来只是给夏丘凛纪多了一桩闲谈。些许CIA带来的情谊,都似乎随着冰水的下肚而冰到五脏六腑,再被血液暖热,消隐无踪。一切似乎都归于虚无。
但夏丘凛纪还是创造了一句讲给伊森本堂听的怪话:“我发现,我和基尔的代号末尾都有个‘尔’字诶。”
伊森本堂十分利落地表示:“我没打算凭借代号名字再多领养一个女儿。”
夏丘凛纪真没想到这一层,她的便宜爹已经够多了。
她无语地把剩下半句说完:“另外,我发现你和伊织无我的名字都有个‘伊’字——我想说的是这个。”
“……实在不好意思,”伊森本堂惭愧地转移话题,“下意识用你的思维和你对话了,请问你大概什么时候去疗养?”
夏丘凛纪故作姿态地狞笑:“什么叫做、我的思维?”。
夏丘凛纪的思维,其中一项是昼伏夜出。
疗养开始的时间在一周之后。日期不知道是谁定的,定得相当好。天气晴朗,阳光温煦,有春鸟吱吱叫着飞过泛出新绿的枝桠。早春的轻柔姿态就在这一瞬间。
夏丘凛纪坐在大巴车倒数第二排的靠窗位置,默默打哈欠。
杯户中央医院这一次去疗养的人原定为三十六个人,并没有夏丘凛纪的事,她毕竟是个只在疑难杂症问题上才可能被叫过去一起探讨病症的挂名医生。
不过贝尔摩德帮她付了钱,于是这一次去的人变成了三十七个。
如果只多她一个人的话,会很显眼,格格不入。但这一次的疗养,医院允许疗养的人额外延请家属和朋友,医院方面自己也再请了几位和医院有合作的教授博士,因此,去疗养的人一共有一百个人,要坐两辆大巴车才能容纳。
环境太过热闹的时候,就没人在意角落安安静静打哈欠的人了。夏丘凛纪困倦地靠在窗户上。
困,想睡觉,现在阳光正好,明明是睡觉的时间……
疗养的大半行程都在她的睡觉时间,就像是普通人要连续一周参加凌晨的轰趴连跳八小时。贝尔摩德让她去疗养的险恶用心,在此彰显。
东都市去长野的路途是三个半小时,加上中间在服务区休息的时间,路途一共要四个小时。
夏丘凛纪困,睡不着,人也不晕车,路途太无聊。她思来想去,打开自己的随身包,犹豫着要不要吃提振精神的药。但这些药的药性会触碰大脑,本质又是三无产品,唯二实验对象,一个是小白鼠,一个是她自己。她清楚自己不能多吃。
有人见她似乎不舒服,给她递晕车片,动作间一股浅淡的薄荷味。她含笑婉拒了,再想了想,给理论上要监督她的波本打电话。
波本在哪神出鬼没着,不知道,反正她打电话过去骚扰人。
对面的电话接得很快,但说的话也很不客气。
“我亲爱的夏丘小姐,你有车坐,我只能自己开车,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也要打电话给我吗?”
她仿佛能看到波本眉尾挑起,近乎嘲讽地看向她。
她哪里能甘示弱?
“你自己开车怎么不早说?我不仅不会打你电话我还会蹭你的车——困死了。”
“你这是打算在路上骚扰我三个小时?”
“我这边要四个小时才能到。”
“骚扰禁止,”波本义正辞严地说,“要遵守交通规则,开车的时候不打电话。”
“……”夏丘凛纪真情实感道,“要不你去当交警吧?和我做同事真是屈才了。”
波本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声调的尾巴像是金毛犬的大尾巴一样毛茸茸地拂过。
“你实在困的话,电话就挂在这里,效果类似于我给你装了一枚窃听器,这样想,是不是一点都不困了?”
“……谢谢,毛骨悚然了。”
第37章 长野之行(2)【加更5】
夏丘凛纪其实相当擅长熬白天,打电话和波本东拉西扯几句后,她就撑过生物钟带来的困意,重新将注意力移回车上。
那个身上带着薄荷气息,给她递晕车片的男性已经回到座位上,低声询问同桌的老教授身体如何。
隔着过道,一个名字叫阿笠博士的人在和人介绍他天马行空的发明(他的名字真的就是“博士”!),又讲了一个冷笑话,被那位薄荷男低声劝着小声,不要吵着那名在晕车的老教授。
前排有一位短卷红发女性小声嘀咕:“晕车就不要出来玩。”
声音真的很“小”,夏丘凛纪坐在倒数第二排,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带队的导游是位瘦而精悍的碎短发女性,二话不说递出一瓶晕车片和一对耳塞,又拿着话筒劝了几句,利落结束这场纷争。
长途跋涉耗费精神,车上的人渐渐都安静下来。只有薄荷男作为社牛,又发了一轮零食。
出发时间是八点,中间在服务区停了一会儿,十一点半到达长野县五星温泉酒店的停车区。
初春的昼夜温差大,早上还冷得可以裹羽绒服,中午就恨不得直接短袖。太阳火辣辣地晒,露天停车场的树又稀稀拉拉。在车里的时候有空调,没有感觉,但一下车,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意。
那位短卷红发女性坐在前排,先下车,一下车就被热得东倒西歪,立刻嚷嚷着找导游要一顶帽子。导游从矿泉水箱中拎出一袋旅行社宣传帽,递给她一顶,又提醒车上的人要注意防晒,衣服不要穿太厚。
车上有不少人脱外套和收拾随身行李,夏丘凛纪一身简单的长款卫衣搭牛仔裤,背着斜挎包穿过过道下车。
排在她前面的是晕车的老教授。他手拿着帽子,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白得晃人眼,一时间分不清是阳光亮还是在抖动的白发亮。
不,他抖的不只是白发。他的头在抖,手在抖,帽子已经无声落地,手上的药瓶哗哗着响,整个身体都在抖。
啪嗒一声,药瓶掉落在地。他最后摇晃一下,整个人栽倒在地,手揪着胸前的衣料,剧烈喘息着。
夏丘凛纪瞳孔一缩,朝电话里的波本说一声“叫救护车还有报警”,就迅速下车捞起要往车底滚的药瓶,扫一眼。
保健品,维生素C。
薄荷男的动作更快,已经冲上前,从自己兜里翻出药瓶,就要给老教授喂下去。
夏丘凛纪目光一凛,猛得扣住他的手腕:“你要给他喂什么?”
薄荷男神色巨变,就要使劲挣开,但他的力气哪里能比得过习惯拿枪的组织成员?只挣了个无用功。
满车都是医生,这一僵持,其他医生已经下来,不乏有错愕看着她的,但病人还躺在地上,大家的注意力都移开,纷纷杂杂地开始现场急诊治疗。
“心绞痛”、“可能有冠心病史”、“疑似有高血压”等讨论不绝于耳,甚至有医生端出了便携吸氧器。
薄荷男都扭头加入讨论:“我刚才和他坐在一起,他说他有高血压,这可能是高血压引发的心绞痛。应该喂硝酸酯制剂。”
其他医生连忙问他:“有糖尿病史吗?”
薄荷男又说:“没有。”
其他医生便继续低声讨论。
“那直接喂硝酸酯制剂吧。”
“基本的状态还是要测一下,他的包也翻一下看看有没有病例比较好。”
“我有看见他自己拿药出来……”
老教授想说什么,但嗓子被痰卡住,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
导游抬出一箱旅行社宣传用遮阳伞,几个医生撑起来现场遮阳。
“……你还抓着我有什么用?”薄荷男回头看向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或许你和这个老教授也有仇,但他还是被救了。”
终于有医生硬着头皮找她拿药,夏丘凛纪随手抛过去,听着渐近的救护车声和警笛声,冷笑道:“想杀他的不是我,是你。”
薄荷男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他笑不动了……
“薄荷男的犯罪手法并不难。
“晕车片是薄荷味的,后续再给的零食也包含薄荷味糖。薄荷对胃部有刺激效果,老教授吃了之后,因为胃酸分泌过多,感到胃不舒服。
“低血压带来的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可能有心绞痛的风险,而胃部的不舒服有时候会带动心脏的不适,加上温度骤然变化,还有坐车带来的疲累,以及他个人的心理因素,诱发心绞痛。
“长途漫漫,大家的精神都不太集中,事情又紧急,只要有人抢先说老教授的心绞痛是高血压诱发的,用硝酸酯制剂喂下去,本就低血压的体质会更加雪上加霜,真的可能会让老教授当场去世。
“之后怎么解释都可以,误判,意外,记错,反正不是故意的,能少判两年。最好是自己没来得及上,导游递晕车片,其他医生做紧急救治,责任都可以分担,算盘叮当响。
“——大概就是这样,反正那位老教授已经被救护车送走了,想确认是否属实的话,之后可以去医院问问。”
夏丘凛纪说完的时候,薄荷男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长野的刑警来了两位,一男一女。其中男的那位一脸凶相,听完后看着薄荷男,鼻子哼出一声。
薄荷男最后一丝岌岌可危的理智彻底崩解,怒吼着就要辩解:“那是你们不知道,他就是个神经——”
“是你不知道,或者没有当回事,”夏丘凛纪平淡地打断他的话,“他有轻微的精神类或者心理类的疾病,现在在服药治疗。从怀里掏出的那瓶维C就是证明。”
薄荷男冷笑:“维C?你是说安慰剂治疗吗?”
夏丘凛纪怜悯地叹一口气:“一些人为了让自己服用药物的行为不太引人注意,会把药物装到维C这类瓶子里。你既然关心这位老教授晕车不晕车,还为他劝阿笠博士小声,却连他在吃什么药都没发现吗?”
薄荷男:“……”
他从头到尾都没能拥有姓名,最后连愤怒和忏悔的情绪都被打断,只能默默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被警察带走。
事情基本结束,看热闹听分析的大家都重新开始整理行李,只剩下做笔录的收尾。
女刑警拿着记录本:“夏丘小姐大概方便什么时候做笔录?还有联系方式。”
导游的声音在人群中传来:“现在是十二点,我们收拾一下歇会儿,下午三点出发去信浓川坐竹筏,再去战国时期的古战场遗址逛一下,晚上六点去当地特色餐厅吃饭。你们是打算半个小时后吃饭还是一个小时后?”
“……现在,可以吗?”夏丘凛纪扬起嘴角,看向长野县刑警,“没胃口吃饭,不想去玩,困劲也过了,现在做可以蹭你们的车,还刚好做笔录消磨时间——不过你们要睡午觉的话,可以晚点开始。”
长野县刑警连忙表示说不用睡午觉,于是她顺理成章坐上警车。
刑警还有一些现场的工作,警车里就她一个人。
警车也算是轿车的一种,座位比大巴车舒服点。她找个舒适的角度靠着,从兜里摸出手机。
手机因为长时间用扬声器功能通话已经开始发烫,她拿着,顺带当暖宝宝暖一下发凉的指尖。
“……喂。”
电话那头的波本答应似的轻笑了一声,笑意又是类似于大金毛毛茸茸尾巴的触感。
“既然困劲过了,那我就把电话挂了?”
“嗯,好。”
“……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电话那头顿了顿,迟疑着假设,“是看见有人差点死在你眼前,心情不太好吗?”
“是,”夏丘凛纪不否认这一点,但她找理由的速度也是一等一的,“杀人手法一点都不干净,害得我还得跑警局一趟,折腾。”
波本恍然,笑着衷心评价道:“如果你不拦着,他不用急着说老教授有高血压,那也算得上干净。”
“人死了刑警就总会来,对照病例和临时服用的药物也能发现问题。”她用闲散的语气反驳,“心绞痛的触发原因可以有很多,而我下车的时候就在那老教授后面,到时候如果被盘问,就更麻烦。不然你报警也不会那么干脆。”
“也是,我们这种人——”波本语调含笑,“还是不要在警察面前有太多负面印象比较好。”
“说来,你是不是有两部手机?”夏丘凛纪把话题来一个急转弯,问着,“一般情况下,手机应该挂掉之后才能接着打报警电话吧?”
“安室也要一部手机嘛。”他轻巧地回答。
“……啧,双面人。”
“彼此彼此,酒吧老板小姐——那两位刑警要上车了,这次的闲聊到此为止吧,再见。”
“好吧,再见。”
“下次有机会再打四个小时的电话。”
电话挂断。
与波本的音调匪异的单调嘟嘟声传入耳朵。下一刻,警车打开,女刑警坐在后排的另一侧,而男刑警坐在前面开车。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上原,”女刑警礼节性微笑开口,“开车的那位姓大和,我们接下来会去警察本部做笔录,一般用时一个小时多。做完笔录直接送你回酒店,可以吗?”
夏丘凛纪好奇询问:“所有做笔录的人,都有警察送人到家的服务吗?”
上原警官的解释简单又官方:“夏丘小姐毕竟破获了一起潜在的杀人事件,又是来长野县旅游的游客,刚才表达了坐警车的意愿。长野县正在大力发展旅游业,希望能给旅客带来更多的好印象——坐警车的机会可不多,不是吗?”
夏丘凛纪被逗笑了:“好,那做完笔录,麻烦开警用观光车送我回酒店吧。”。
车程半个小时,做笔录又花了一个半小时。
上原警官怕她不认得路,带她原路离开长野警察本部的刑事部大楼。夏丘凛纪领受警官的好意,但她要换一条宽阔的楼梯下楼。
“这条路是小路,比较近,能少走几步弯路。”
“来的时候走过了,离开的时候想换条路走,顺带看看这栋楼建得怎么样。怎么,这条路上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上原警官也只能跟着她往下走。
小路不会经过的刑事部一楼大厅有一面宣传墙,这个季度获得了优秀评价、能得额外绩效奖金的警察证件照都贴在这面墙上。
宣传墙本来不稀奇,但墙上贴了百来个人,其中有三十几个人的照片不见了,只剩下名字,照片墙显得坑坑洼洼的。
夏丘凛纪惊奇地看了眼,笑道:“照片掉得这么厉害,实在不行换成电子屏幕吧。”
上原警官干笑了声,指了指在角落没扫干净的碎片:“那不满的同事就不用撕照片了,直接砸电子屏幕就行。”
夏丘凛纪愣是被这回答硬控了五秒,才衷心评价:“长野县实在是……民风彪悍。”
上原警官叹一口气,很显然,宣传墙的照片零零碎碎,作为宣传只有负面效果,这就是她不愿意带旅客从大厅走的原因……
大和敢助站在刑事部楼的窗前,点燃一根烟。
看着上原由衣开车送人离开,他皱起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拿起电话:“由衣带她走了——高明,所以你为什么要旷工一整周?我和她连午休时间都没了。”
“因为公安的保密工作,”电话中响起的声音温吞又斯文,但直击重点,“我的照片撕了吧?”
“啊,”大和敢助磨了磨牙,“一口气撕了十几张,等会儿估计还要和人打一架。”
“预祝你战无不克,攻无不胜。”
“……你滚。”
大和敢助愤愤挂断电话。
电话那头,诸伏高明垂眼,收敛本就浅淡的笑意,切回秘密通讯页面,敲字回复。
【在这次意外的刑事案件中,已及时清除大楼内的照片信息,确保自己的面孔不会出现在米斯特尔小姐的面前。】
【吾敢惜此身,严阵以待。】
第38章 长野之行(3)
夏丘凛纪回到她的酒店单人间,一番搜寻,确认酒店没有监控之类的小玩具。
她稍微放松下来,心内又一动。
今天看见的两个名字都很有趣。
大和敢助,和大和抚子一个姓氏,但性格上完全南辕北辙,说话凶悍,神情罕厉,很容易被当成哪个黑丨帮组织的小头目。
诸伏高明,她在有一百多个名字的宣传栏上看见的,名字大量参考诸葛亮。时间有限,她只扫了一眼,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这个姓氏她好像哪里看见过?
夏丘凛纪回忆着,从行李箱里翻出笔记本电脑和鼠标,又从随身包里拿出U盘。远程连上东京警视厅的内网,打开警视厅公安的人员名录。
之前应该有看见过一个人,名叫诸伏景光。
内网不允许复制,同样不允许网页字符搜索。夏丘凛纪耐心地一行行找。
一无所获,仿佛这个蕴含着光与影的名字,是她浏览太多大郎二郎三郎太郎还有山边水边井边寺庙边所带来的错觉。
温泉度假酒店很安静,落地窗大敞着欢迎阳光,室外单人温泉冒着热气,鸟雀吱吱叽叽地在墙头飞过。夏丘凛纪偏头笑了笑,合上笔记本电脑。
是她记错了,还是档案被移走了?
那些照片,真的全是长野县民风淳朴的表现,还是有些额外的人为成分?
伊织无我的身份暴露,是否带来了一些连带反应?
现在……先不深究了,她毕竟是来度假的。
夏丘凛纪关上笔记本电脑,拔下U盘。刚拉开随身包放入,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收好行李过去看猫眼,好家伙,波本。
夏丘凛纪没开门:“有什么事,打电话说不是一样的吗?”
波本笑着歪头:“我想见到你。”
一切诡谲和虚伪都隐没在笑脸之后。夏丘凛纪撇撇嘴,抬手咔哒一声把门链挂上,反向敲了敲门:“这位监督员,我准备睡觉了,你现在是打算进来看着我睡觉吗?”
波本的笑容不改:“如果你愿意的话。”
“哦~但是我不愿意。”
夏丘凛纪隔着门缝说完这句,单方面结束对话,转身走人。
她确实要找个睡觉的地方。
温泉度假酒店的卖点是温泉,室内的家具陈设相当简单,洗漱台,柜子,衣柜,床,桌椅,电视柜,别无他物。
夏丘凛纪沉思片刻,打开衣柜。
衣柜空荡荡的,只有挂衣杆和顶上放被子的隔间。宽度有三臂,但中间有隔层,可利用面积只能按一半算。
凑合能睡吧……?
在没得选的情况下,她当然还是会睡床,没得挑嘛。但在稍微可以选的情况下,尤其在波本敲门过后,她还是想选个密闭角落,睡得安心点。
她已经过了一段安逸的日子,甚至有心情把头发留长到腰,还给发尾烫个嚣张的波浪卷。这份睡觉时的安心感,更多只是因为习惯。
铺好床,枕头丢进去,洗漱收拾完毕,像是回到母亲子宫的婴儿一样,她蜷缩在衣柜内部,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疗养的一周,生物钟绝对要变得乱七八糟了。
晚上八点,夏丘凛纪被自己的闹钟吵醒时,茫然犹在梦中,下意识翻个身。
衣柜门直接被滚开,她咕噜咕噜着,滚到地板上。
“……”
她躺在地上呆愣了一秒,默默起身,去卫生间鞠一把热水,洗脸。
衣柜是不能替代床底的,还是老老实实睡床吧。
她睡了五个小时,保证自己能保持基本活动,又大概率能在晚上十二点睡着,暂时调整生物钟,参加后面四天的活动。
一周后再调生物钟要如何困倦抓狂……再说吧。
夏丘凛纪打开房门,打算先出去逛一圈吹吹风。但她刚关好门,走出一步,隔壁房门就开了。
波本一如既往的微笑出现在眼前:“打算去哪里,我们一起去吧?”
夏丘凛纪看看波本,再看看波本手上握着的隔壁门把手。很显然,他在隔壁定了个房间。
……她克制地没有询问,关于“这笔房费是他自付还是组织报销”的问题,只简洁地回答:“我打算在附近随便逛逛。”
波本眉毛一挑,牵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就带她进房。
“走廊说话不太方便,”门咔哒一声关上后,波本松开手,脸上依旧是那装模作样的清爽笑容,“我们把你白天没去的点都去一下怎么样?和那些不认识的人一起乌泱泱地玩,不如我们两个人偷偷去,不是吗?”
夏丘凛纪犹豫了一秒,站在门边,重新强调:“我只是想在附近随便逛逛。”
波本靠着柜门,柜台的金黄灯光衬得他也闪闪发光,连虚假的笑都充满诱惑力:“你的任务是找到适合邀请进入组织的人,对吧?但是——找到之后要邀请对方,告知组织的信息如果过多、对方又不同意加入,就要杀人灭口;对方如果同意,那就要背调审核,审核完正式邀请加入,盯着对方做组织交付的第一个任务。对方如果任务失败,要想办法去圆,如果任务成功,也不能松一口气,要时刻担心对方哪天会被官方机构抓住把你供出来,或者对方干脆是卧底,像皮斯克处理伊织无我一样——”
“安室师傅别念了……!”夏丘凛纪哭笑不得,连忙打断,总结他的话,“所以我到时候就和贝尔摩德说,我没找到合适的人?”
波本眼皮子都没眨一下:“那些人的才华和能力都远比不上你,所以都不适合加入组织。”
“这个理由相当夸张啊……好,就用这个了!”
两个狼狈为奸的人相视一笑。
第39章 长野之行(4)【加更6】
下午没去的点有两处,一处是信浓川沿岸的山水竹筏缓漂,一处是战国时代的古遗迹。
竹筏漂流的活动晚上没开,波本直接开车去另一处渡口景点。
灯火明亮的游船停靠在岸边,夏丘凛纪下车靠着栏杆看着,灰眸都被映照出璀璨金色。
波本去售票区付钱买票,价格贵,没有其他人,售票区的服务员动作麻利地完成交易。他接过票,看向不远处的米斯特尔。
远处是黑夜带来的黑暗,近端是等待客人乘坐的明亮游船。
米斯特尔黑发黑衣,身份也是黑衣组织成员。他站在后方看着,一瞬间生出错觉,仿佛她整个人都要被明丽的光线吞没,再随着游轮的关闭,沉寂在浓密夜色的沉重黑暗之中。
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米斯特尔回头看他,面庞被粼粼川水照映地模糊不清,只能隐约分辨出外出游玩带来的愉快笑容时,他一瞬间还是想叹气。
……为了避免米斯特尔把注意力移向长野县的其他地方(例如两位诸伏),自己在做私人导游,相当兢兢业业,米斯特尔这位客人大概会给五星好评吧?
游船价格贵,人不多。夏丘凛纪之前没坐过这种纯娱乐措施,上船时着实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压制着内心对于到达陌生环境的本能不安,波本和她并排坐的时候,她还忍不住瞪了对方一眼。
波本无辜微笑,但身子一动不动。夏丘凛纪嘴角微微抽搐,最终选择随便他。
游船上有音乐,有零食,有沿川夜景,有光影变化,有舞者扬臂起舞,有艺者表演魔术,还有游船雕木窗外顺川而下,又逆流而上的涓涓水流声。
时间一共是一个小时,她坐在位子上,往左看是窗,往前看是表演,往右看是波本被灯光浸润的英俊侧脸。
没有表演的时候,离开座位,去甲板或者去船尾吹风,一侧头,还是能看到波本。
他的目光只看向渺远而昏黑的远方,没有看着她,但他又确实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彰显出属于导游的存在感。
于是她回到座位上后,只看向窗外。
波本的目光或许有扫过她,她克制自己没有回头看。
在缓慢的氛围中,伊森本堂的询问骤然清晰,“说出那种话,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她大概是故意不小心的。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重新站在陆地上的时候,夏丘凛纪有着自己脚下的土地其实是水流,还在流淌而下的错觉。
她的身形稍一恍惚,波本就搀扶住她的手臂。
“晕船?”
“晕路。”
“那找个地方坐会儿?”
“……好。”
她其实也没那么晕,但也没必要拒绝。毕竟,她骤然意识到,这可以当成二人约会。
那七个问题都是什么来着?
她挑个问题回答了,再接着抛出两个问题,接着钓钓这位富有上进心的组织成员,怎么样?
很好,夏丘凛纪愉快作出决定。
波本绝对有做旅游攻略,他开车上路十分钟,拐入一处夜市。
晚上十点对普通县市来说已经是准备睡觉的时间点,但对夜市来说,这个点才刚睡醒。
夜市人流如织,一个错眼就很容易失去同伴的踪迹。同行者往往牵着挽着甚至抱着,于是她伸出手。波本愣了一秒,牵住她的手腕,慢慢地找到一家捏泥的店面。
店门口的诸葛亮手持羽毛扇,栩栩如生。店里的人不多不少,波本交完钱带她坐到角落位置上后,老板走过来介绍捏泥的方法,并递来一本教程书。
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这坐的地方,稍微有些硬核。
幸好两人的学习能力都很强,一个小时后,夏丘凛纪捏了一瓶四玫瑰波本酒,波本捏了一个Q版诸葛亮。
结账装袋带走的时候,她不由分说换了袋子,拿走Q版诸葛亮,把泥捏波本酒留给波本。波本愣了一秒,无奈微笑着,接受这一次强行的手作物交换。
“接下来去哪里,”夏丘凛纪兴致勃勃,歪头问他,“战场遗迹?”
波本导游摇了摇头:“现在去太晚了,会很冷。旅行社那边,明天安排早上去古民居,下午和晚上泡温泉。我们明天下午或者晚上去战场遗迹,今天晚上先把古民居看了,怎么样?”
夏丘凛纪完全没意见:“听从安室导游先生的安排——”
古民居离长野县市区有一段距离,开车二十分钟,子时的城镇已经休憩,只剩白晃晃的路灯照亮前路。
晚上的营业时间正常只到九点,九点以后也可以去,得打手电筒。
但她下车的时候,能远远瞧见红的黄的灯笼照亮村庄。
灯火通明,暖色的光亮得晃人眼。夜色漆黑浓重,波本带她来见光明。
……其他地方不确定,这里大概是波本威逼利诱古民居负责人重新开的灯。
黑衣组织的成员哪该在乎瑟瑟发抖的古民居负责人呢?
没有导游讲解历史的古民居,可以当做另类的公园闲逛散步。在古木屋和电子灯笼的拥簇下,走在鹅卵石的道路,别有一番风味。
一路歇歇逛逛,路上也免不了闲聊,走到溪流边上的亭子时,夏丘凛纪坐在绕亭的美人靠上,斜倚着栏杆,听着波本的一个问题顺着夜风飘进耳朵。
“今天玩得开心吗?”
她想了想,顺从本心,给出肯定的人话版答复。
“很开心,谢谢你。”
她等着波本问下一个问题,但波本一直很安静,不同寻常。
她诧异回头,才发觉到,波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侧趴在栏杆上,皱着眉头睡着了。
夏丘凛纪:“……”
看一眼手机时间,快凌晨三点了,好吧,合理。
亭子内没有挂灯笼,洒到溪流边小亭中的村落灯光也只剩星星点点。她屏息离近点去看。
不同于清醒时亲昵微笑的样子,他皱眉睡着的时候一点笑影都没有。
皱眉是严肃的,紧闭的下垂眼是严肃的,紧绷的手臂肌肉是警觉的。只有X形状的刘海稍微加一点可爱分。
她本来还好奇波本今晚要试探她什么信息,例如组织为什么要搜寻医药方面的人才,例如她为什么能在杯户中央医院挂名,再例如她为什么同意摸鱼同意得这么快。
所以说,一个有着正常作息的导游为什么要带有着美国作息的旅客啦……失望。
说着失望,但初春时节在外面睡觉可不是闹着玩的,重感冒和流感都会蠢蠢欲动。
夏丘凛纪试着比划了一下背他走,意识到他比自己高了四舍五入三十厘米,背他约等于拖着他走,pass。抱的话同理,体型差有大问题。最后她选择摆了,凑过去直接伸手戳他。
“醒醒,要睡去车上睡。”
波本被戳得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侧头看她。
她屏住呼吸接着戳,波本才用鼻音含糊答应一声,站起身子。
“回去吧,”夏丘凛纪大方一回,“我开车,你躺后座睡。”
波本站起身,终于彻底清醒,她很熟悉的笑意重新蔓延在他的脸上,亲昵,且虚假。
“好哦。”。
凌晨三点整。
诸伏景光准点到达不自然酒吧,坐在吧台前,和爱尔兰生疏地打个招呼,询问确认米斯特尔不在后,点了一杯苏格兰短裙。
爱尔兰诧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片刻,才翻开鸡尾酒调配教程,找到苏格兰短裙那页,按着教程开始调配。
酒吧里还有一个客人,坐在暗处的沙发散座上。是zero的联络人风见裕也叫来做公安工作的,男性,浓眉板正脸,一脸正气,又因为难以言喻的紧张而显出一分苦相。他在爱尔兰转身找柑橘汁的时候,一溜儿往安全通道跑去。
爱尔兰找到柑橘汁瓶转身的时候,那个客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安全通道的黑暗中。
诸伏景光温和耐心地等着,等爱尔兰调配出新一杯的苏格兰短裙,也等这位警视厅公安试探的结果。
米斯特尔对一个倒霉蛋爱而不得,把对方关押在酒库里,他的兄长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被关的倒霉蛋。刚巧不自然酒吧里就有酒库,降谷零打算先调查这个点。
酒库平常没有锁门,但米斯特尔守着,其他人进不去。不过这周情况特殊,米斯特尔去长野县了,降谷零又保证,凌晨三点这个时间点,他会想办法让米斯特尔绝对不会看监控信息,
于是,风见裕也打报告,打算派人趁今天去酒库里看看。他知道后不太放心,决定来这边打边鼓。
……顺带喝杯鸡尾酒。
那位公安警察出来的速度很快,爱尔兰刚调好苏格兰短裙,他就抱着一瓶酒,被服务员森平川半押半请地从安全通道带回酒吧。
森平川低声和爱尔兰说了两句话,诸伏景光隐隐约约听见“检讨”“两千字”“朗诵”等词汇,然后爱尔兰的五官一下子痛苦地拧在一起,像是被柠檬皮的汁水滋啦了满脸。
诸伏景光:“……”米斯特尔管理员工的方法,有点可怕了。
第40章 长野之行(5)
森平川神色平静,视线移回无故闯入酒库的“客人”,语气平和地询问道:“这位客人,当着大家的面,我再确认一次你的意思——你是想去上厕所顺带买一瓶酒,又因为有些喝醉了,所以直接去酒库里拿出这瓶酒……你确认你要购买这瓶堡林爵香槟酒吗?”
诸伏景光围观着,不动声色地喝一口爱尔兰调配的苏格兰短裙。
——杜林标和柑橘汁含量过多,柠檬皮汁也太多,成了太过熏辣的甜酸酒饮料。
不好喝,他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
那位警察抱着酒瓶惊惶点头,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写着“偷酒未遂”的紧张,用来掩盖试探酒库情况被当场抓包的事实。
森平川看着他,渐渐眯起眼,像是屠夫看着即将被屠宰的猪。然后他转身捧出刷卡器。
“诚惠,这瓶酒一千五百元,美元。你这边是现金还是刷卡?”
看着报销额度不够因此瑟瑟发抖的公安警察,诸伏景光又叹了一口气。
“买不起的话就算了,”他状似轻松地说出属于黑丨社会人员风格的话语,提醒道,“一条命都不值一千五百美元的话,这条命就直接丢了,反正你偷东西的时候,就已经有这种觉悟了吧?”
那位公安警察不敢再犹豫,战战兢兢地刷卡买下价值一个月工资的奢侈酒,失魂落魄地离开。
诸伏景光无声地松一口气,点一杯冰水漱漱口。
接下来,就等降谷零得到的总结性汇报了。他不多问……
凌晨三点半,夜色深重。
降谷零刚回到酒店,和米斯特尔互告晚安,回到房间,就收到电话通知。
风见裕也强撑着精神,在电话那头汇报道:“地下一层确实有个酒库,酒库面积大概占据地下一层面积的四分之三,有四分之一的面积未知,可以用做秘密关押的房间。”
降谷零坐到酒店靠椅上认真听着,追问两个问题,确认情报的准确性。神情中毫无困意。
他在亭子里的困倦,确实是伪装。
米斯特尔也很会伪装,作为夏丘凛纪出现的时候,擅长调酒,会治病救人,在外遇到案件,“叫救护车还有报警”的命令下得比他还快。
但事实上,米斯特尔是养蛊的死士营出来的,刚认识没多久就喂桂警官吃毒药,引大冈议员进入基安蒂的狙击点。最近还挖出伊织无我的公安身份,他现在生死不知。
而现在,她在不自然酒吧关着一个受害者,逼迫对方天天写投降书性质的情书,又盯上诸伏高明,诸伏景光可能连带暴露。她还接到组织任务,要吸纳医药学的人才,坑蒙拐骗拉进组织。
在和这样危险的组织成员相处的过程,再怎么警惕小心都不为过,更不用说酣然入梦。
她的喜欢,廉价,可怖。
电话那头的风见裕也汇报完了,但没有挂电话。
降谷零问:“还有什么事?”
风见裕也迟疑片刻,小心翼翼的:“赖田被在场的两个组织成员威胁,被迫刷卡一千五百美元买平安……这笔钱能报吗?”
知道两个组织成员都是谁(其中一位苏格兰他尤其认识),也精通报销流程的降谷零陷入了片刻的无语沉默。
“……奢侈品不能报,这笔钱从我工资上扣吧,你找财务安排一下,”降谷零说着,又安慰性地讲一句冷笑话,“没关系的,直接扣。我现在领着公安、组织和侦探的三份工资,扣掉一份,还有两份。”。
有的人,温柔体贴又强势危险,靠近对方会产生一种上瘾的感觉。或许像是猫薄荷。
夏丘凛纪在中午十二点睁开眼,看了眼闹钟后,她躺在床上,闭上眼打算接着睡。
身体还困倦,大脑却已经精神百倍。
找波本、出门逛逛、找波本、翻阅这次疗养人员的名单和履历、找波本,大脑要求她五选一。
——但人又哪里会是猫呢?
系统页面,昨天波本的厌恶值增加了二十点,历史新高。
没得选,夏丘凛纪起床,低气压地洗漱收拾,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写简易版工作报告。
【久保庭正人:老教授,有冠心病和精神疾病,在服药治疗,不建议延请入组织。
中土居悠太:薄荷男,现已享受豪华犯罪嫌疑人猪扒饭套餐,如果想邀请他进入组织的话,需要组织做好劫狱准备。
松垣早智子:脾气不好,头发颜色和基安蒂蝴蝶颜色一样。莎朗姐姐,你也不想又来个组织成员气你吧?
……】
大部分人没能给夏丘凛纪留下什么印象,而从公开履历推断,这些人也都只是芸芸众生的平凡人。加入组织,或许能爆发潜力,成为暗黑世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但绝大部分人,都只能成为死士营附近森林中艳红野果的养料。
夏丘凛纪按着履历正常写,“资质不足”的电子章一个人一个人地用键盘敲上,很快就把名单写完大半。
写到阿笠博士的时候,她沉吟了片刻,才开始啪嗒啪嗒敲键盘。
【阿笠博士:民间科学家,有梦他就来。相比于做研发,不如去写科幻小说,如果文笔尚可,或许能成为和工藤优作齐名的著名当代小说家——组织对小说家应该没有需要吧?】
事实上,从昨天在车上的旁听效果看,阿笠博士是很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远不至于她写的这种刻薄水平。但是,前组织科研人员米斯特尔在此忠告,不要在组织做项目,这里不是科研人员的家。
一百个人,平均一个人两分钟五十个字,抱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复制黏贴,三个小时多后,五千字的报告新鲜出炉。
写完报告,保存退出,她后知后觉感到饿,拿矿泉水瓶加葡萄糖粉冲泡了喝,喝完后更睡不着了,她索性打算出门逛逛。
刚关上门,她沉默了一秒,木着脸和隔壁房间同样打开门的波本抬手,“hello?”
波本惭愧地摸了摸鼻子:“这个酒店隔音一般,能听到开门声,我就想着你可能醒了。”
夏丘凛纪仰头看四周有没有隐藏的监控器,一边随口怼着:“我出门了你也不用跟着出门吧,真当自己是监督员兼私人导游了?”
“只是开门打个招呼。”
“你真的想和我打这个招呼吗?”
今天没有太阳,天气阴沉沉的,显得走廊内也是昏灰色的一片。两人沉默对视,凛然不掩杀意的灰眸和错愕又无奈的灰紫色眼眸视线碰撞着,像是打算擦出火焰的打火石,隐约冒出星点火花。
系统在跳着厌恶值+1的提示。
波本率先投降,无奈地笑问:“这样子指责我,我会感到苦恼的……是我昨天哪里做错了吗?”
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团厌buff在稳定发力,而她又有所求而已。夏丘凛纪沉着脸,抬双手戳着波本的两侧脸颊往上提拉。
无奈的笑意一下子变得滑稽,波本睁大双眸,下垂眼不由自主显出无辜的惊讶。
但他没有拦着或躲避,于是夏丘凛纪得寸进尺,问他:“不邀请我一起泡温泉吗?”
被戳中的脸颊隐隐发热,温度传达到她微凉的指尖。
波本近乎落荒而逃:“我先去冲个澡。”。
降谷零披着浴袍走进米斯特尔的房门时,不可否认,自己的心已经要跳出来了。
公共温泉男女混泡,经历过,但私人温泉一对一混泡,实在是第一次遇到。
他之前一直没想过,但现在悚然惊思,万一米斯特尔的喜欢轻浮到直接邀请他共度一夜的程度,他该用什么话术拒绝?
背后的门关上,扎好丸子头、换好泳衣的米斯特尔收回关门的手,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说是泳衣,但中长袖及膝裙,已经完全可以作为普通长裙穿到大街上。相比之下,他穿着的背心加短裤,肌肤露出度倒是明显上一个台阶。
米斯特尔还狐疑地瞅他一眼:“你怎么看起来有点失望?”
降谷零连忙摆手,于是米斯特尔夸张地叹一口气:“这下是我比较失望了。”
“……”
完全被言语调戏了。
夏丘凛纪弯着桃花眼口嗨逗人,事实上,再往下一步她也不敢,波本接近她明显只是为了情报和任务,适当逗逗刷点厌恶值可以,玩过头的话只有一个结果:邀约失败,自取其辱。
私汤有几款汤药药包,牛奶、枸杞、西洋参、秘药、日本清酒、红酒等,也可以泡原汤。夏丘凛纪毫不犹豫地丢下红酒药包,波本拦都来不及拦。
“日本清酒的药包也放进来?”
“可以啊。”
丢好药包后,两人靠坐在温泉的两侧,身子沉进温泉中,只露出锁骨以上。
白色的蒸汽浅淡地上涌消散,温泉化成红色,酒味熏熏着上脸,脸颊红成一片。
幸好是白天,没有灯光给热意上头的面庞加滤镜。
夏丘凛纪背靠着温泉池边上的鹅卵石,随意说着:“工作汇报我已经写完了,这些人确实没有值得推荐进入组织的,我回头把文档发你,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发给贝尔摩德。”
波本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只划动着水,泛起池水上的粼粼波澜。他凝望着斑驳难辨的水面,仿佛在看着其他的,无法直接观测到的存在,人难以辨明的内心。
他最后扬起笑,发出提议。:“聊点别的吧?至少在泡温泉的时候,不要聊这种永远做不完的工作,怎么样?”
夏丘凛纪笑着“诶”了声:“那聊什么?聊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