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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蜜橘

作者:死鱼论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4.


    只听裴昭道:“既然你学过武,那你最擅长的是什么?”


    那少年声音朗朗,很是欢快的:“剑!”


    萧九龄:“……”他记得这位世子最擅长的可是拳头,以理服人……啊不对,以力服人。


    又听着裴昭说:“那你的剑呢?”


    宁离仿佛被问住了,有一些苦恼:“不知道……我忘记它跑到哪里去了,找不到。”


    这话听上去,实在是很像扯谎被戳穿了,不得不再撒一个谎言。


    大凡武者,哪个不是将兵器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尤其是那些学剑的,更是武道路上心志坚定的存在,说好一点是百转不悔,说难听点儿就是执迷不悟……总归这些先不论,作为一个剑修,剑是决计丢不得的。


    可这宁王世子说的什么?


    丢了,忘记了,找不到了。


    宁王世子当真眼睛也不眨,一个谎接一个谎的撒。可最教萧九龄惊讶的却是,陛下竟然也不戳穿,还顺着他说下去。


    听着裴昭道:“可要我帮忙寻找一番?”


    “不了。”宁离摇头拒绝,煞是正经的道,“它想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的。”


    萧九龄:“……”


    他候在外从头听到了尾,到此时,委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这时候,忽然耳边听得一声唤:“九龄。”


    萧九龄当即上前,欲要拜倒,又想起张鹤邻交代的,决计不能暴|露裴昭身份,最后只是尴尬万分、歪歪斜斜的行了个礼,手脚僵硬得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一道目光甚是好奇的看来,当即迎上的是一双澄澈的眼眸,恰若澄江万卷,如练明波。


    那小郎君银红衫,白狐裘,年岁尚未长成,眉目间稚气未褪,却已是一般清灵焕发,神采莹然。饶是萧九龄已认定宁离是绣花枕头皮面光,乍然一见,也不得不承认,这绣花的成色好之又好。


    “宁世子。”他道。


    宁离与他见了礼,目光中浮现出疑惑,忍不住看向了裴昭。


    裴昭很是耐心的道:“宁宁,这位是奉辰卫大统领,我特意请了他来,摸一摸你的根骨。”


    萧九龄便见那宁世子转过头来,看了看自己,仿佛很有几分不能置信的。


    他没想到自己的猜测成了真,竟然是真的要来看这位宁世子的资质,再一想想先前裴昭那温和的言语,仿佛是要令这位重新踏上武道……只觉得这件事情,委实是棘手不堪。


    他心中并不甚情愿,若非是裴昭要求,此刻来也不会来。可是瞧着这位宁世子,简直比他还要不情愿。


    “看我的根骨做什么?”


    宁离手中蜜橘剥了一半,这下也不剥了,一副抗拒的样子。


    裴昭将他有些抵触,心中无奈,只得说:“宁宁,教他看看,这是我特意请来的,你总不能教他空跑一趟罢?”


    宁离咬住了嘴唇,雪玉似的面容上,现出了几分为难。


    他的七情皆上面,想到了什么,当真是半点也不会遮掩。


    正是因为他此刻的不愿,裴昭才更加要坚持。他不知道从前宁离是如何学的武,但如果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萧九龄定然能看出来,他也不会让那些缺漏再继续下去。


    这也是今日他要萧九龄来的原因。


    只是他这一番苦心……


    .


    萧九龄自是明白。


    但当中的那位宁世子,却是半点都不明白。


    陛下耗费苦心,若换了旁人,只怕不是感恩戴德,但是这位宁世子……却是有一些不识得好了。


    白雾袅袅,弥散了空中,久久,也不曾有人说话。


    裴昭目光沉静,隔着漂浮的水汽,沉定的将宁离瞧着。他目光中有一种教人信服的力量,恳切入心。


    宁离与他对视着,有一些迷惘:


    ……行之觉得是为了我好。


    可为什么要使人来摸我的根骨?


    萧九龄,他从前没见过,可是他能够感受得出来,面前的这位武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修习境界。


    不过入微罢了。


    “宁宁,萧统领是可靠的人,信我。”


    宁离望着裴昭,见得那双清潭也似的眼眸里,安定的意味,终于点了点头。


    “好罢。”


    .


    那小世子终于挽起了袖子,擦干净了手,中间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仿佛大发慈悲一样。


    萧九龄内心中略有牢骚,但到底还是不曾出口。


    他两根手指探出去,将要落到宁离皓白的腕子上,这位小世子肌肤如凝雪一般,一瞧便知道,是锦衣玉食堆里娇生惯养大的人。待得他手指探上,顿时不语,更是久久的陷入了沉默之中。


    宁离先前极不愿意,当真同意了,此刻倒是放松下来,懒懒散散的,也不似先前那样拒人千里之外。


    庭院之中,一时间,数双眼睛都落到了萧九龄身上。


    然而裴昭与其说是在看萧九龄,倒不如说,注目着袖裳下露出的半截手腕,雪白的颜色,若新出的牛乳,应当是不曾吃过半点苦头。


    许久。


    “如何?”


    萧九龄斟酌了再斟酌,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他搜肠刮肚也说不出来,终于勉强道:“小世子根骨甚佳,浑然天成,若要习武,勉强不得,顺其自然便好。”


    宁离原本懒懒散散坐着,听到这话,仿佛云开雨霁,忽然间一笑,活泼跃跃的:“看,我说的对吧!”


    两只笑涡浅浅,他笑容明媚极了,连眼眸也晶亮。


    裴昭目光如常,甚至含笑点了点头,然而落在桌下的手指,却是捏紧。


    .


    萧九龄那话,哄哄宁离也就罢了。宁离性子天真,听不出弦外之音,可是他能够听不出来么?


    那分明说的便是四个字:不堪教导!


    至于什么根骨甚佳,只不过是哄哄人罢,但凡宁离真是有一副好根骨,萧九龄也不会是方才那般有口难言模样,只怕早是见猎心喜、恨不得远远地凑上来。


    裴昭御极日久,如何瞧不出来,萧九龄虽是听他唤令而至,但其实心中真正的,却是不情不愿!


    他忽然问道:“宁宁,你师父是谁给请的?”


    宁离正在扒蜜橘瓣上的白络,闻言抬头:“自己撞上来的呀?”


    裴昭不语,片刻又道:“他本是做什么的?”


    宁离答的顺畅:“他本是在江边钓鱼的!”说到这里,仿佛沉思了许久,在回忆着什么似的,又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的说:“那天下着雪,他和我说过一句诗,似乎是‘孤舟蓑笠翁’。”


    裴昭道:“‘独钓寒江雪’罢。”


    宁离弯眸:“是呀!”


    裴昭见得他活泼泼神情,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陪了宁离一会儿,待得宁离起身离去,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去查!”


    .


    裴昭心中着实是升起了一股恼怒,不仅仅是对着那个不着影子的师父,更是对着宁离……宁王。


    他还道宁王教养自己的孩子有多么尽心,原来请来学武的师父,都这样不靠谱么?坑蒙拐骗,装作世外高人,全靠着诓骗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孩。宁离不明就里,信以为真,自以为己身天资卓绝。可他是年少,宁王却不年少,难道宁王也不明白吗?


    竟然就由着人哄骗着他!


    张鹤邻在一旁,原本是静立着,见着裴昭虽然不语,可是心中知晓,那其实已经暗蕴了怒气。


    这等郁气,若是存在心中,说不得便又要成一股毛病,还是发泄得出来好。


    张鹤邻便赔笑道:“陛下,宁王拳拳爱子之心,您也是知晓的……说不得被蒙骗了也未可知呢?”


    裴昭薄怒道:“他若是连这等把戏都识不破,如何统御的沙州?!”


    也就只能唬弄一下宁离这般的孩子罢了。


    一侧眸,却见张鹤邻欲言又止,顿时道:“你难道觉得他做得很对?”


    张鹤邻忙道了一声“不敢”,又道:“陛下,可奴婢见宁郎君天真烂漫,心中说不得就有一个猜测,只是请您宽恕奴婢这荒唐不羁。”


    裴昭道:“……说罢。”


    张鹤邻便道:“奴婢想着,宁郎君这般的性子,若是长在您跟前,您当真能硬的下心,强压着他学武么?”


    裴昭顿时间一滞。


    那原本还郁郁磅礴、蓬蓬蔓生着的怒气,忽而间,就像是被斩断了一般。


    .


    宁宁,宁离。


    那是宁王视若眼珠的独子,自小捧在手心,众星捧月般长大。


    沙州地势严酷,可关外的风沙,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半点儿痕迹,雪白的面颊,纤长的手指,仿佛是琼玉碎月般砌成的一团,清灵神秀。惯常是十分活泼的神情,清脆爱笑,珠玉琅琅。


    这般娇生着长大,只怕是放在风前就化了,落在太阳底下就融了。


    裴昭默然不语。


    习武一道,究竟有多少挫折、多少艰难,真要语言,便是道也道不清。


    个中会有多少失败、多少痛楚、多少辛酸,裴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已经是吃过了那等的苦头,纵然自己并不后悔,可是……


    若宁离当真长在他的跟前,只怕他也舍不得宁离去吃那样的苦头。


    他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倒是清楚明白了。”


    那语气里并不是要责怪的意思,反而有一种无奈的叹息。


    张鹤邻便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奴婢只是想,宁郎君那样活泼的样子,若是宁王不愿意教他失望,编个谎话来哄骗他,说不得也有这样的可能。”


    可即便是哄骗下去,自欺欺人,难道就可以成真吗?


    再怎么教人美言,再怎么教人夸赞,宁离如今的境界,也不过是“观照”。那是修者五境中的第二层,这般的资质,若是送到建邺里,连塞进奉辰卫也都勉强。


    假的总成不了真。


    学武……也学不成。


    裴昭凝声道:“沙州之地,北有铁勒,南有西蕃,本是丝路要道,地势险要,兵家必争。他如今这么点儿修为,将来若是回了沙州,又怎么能立足?”又怎么能教那些骄兵悍将信服?!


    张鹤邻道:“奴婢记得,宁王如今也不过是‘通幽’境界,也算不得坐镇一方的武道强者。”


    裴昭声音淡淡:“宁王熟读兵书,自小长在军中,弓马娴熟。十四岁之时就已经率兵踏破伊吾,后来连破高昌、焉耆、龟兹。纵横西域,平生未有败仗。”


    饶是张鹤邻向着宁离说话,此刻也不由得语塞。


    非关其他,实在是纵览宁王平生,战功赫赫,纵然在千里之外的建邺,也屡有听闻。


    可宁王世子那天真柔软的模样,也着实不像是个能带兵打仗的样子。唉……也没想到,这一方枭雄养出来的小郎君,怎么就这样一副柔软的心肠。


    桌上的蜜橘还在原处,可人已经去远。那小郎君沾了一手橘皮的清苦,却没尝到半点甜味。


    “他这个模样……”裴昭终于道,“若是无人相护,待得继承王爵,主弱臣强,群狼环伺,只怕不能长久。”


    张鹤邻道:“听闻宁王身体朗健,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此困扰。”


    裴昭淡淡瞥了他一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不明白么?”


    “陛下说的是。”张鹤邻立刻应声,从善如流,“既然如此,若是有人能护住宁郎君,岂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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