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静,晚间出行,还是有些凉意,陈稚鱼穿得不算单薄,但她看着细瘦,陆曜总怕她冷一般,上了马车以后,便将她揽在怀中,二人无话,只是依偎着。
颇有些喧闹的街道,都未能驱散这股寒意,马车到了张府时,张府已经聚集了一些人了,大都是得了消息便来的同僚,或是与张家极近的那几家,值得一提的是,太子与二皇子的车架竟也在。
看到来了这么多人时,陆曜还犹豫了一瞬,在想要不要让稚鱼回车上待着,但再往里一走,便是很多的女眷,这时,陈稚鱼走在他身边,将他的胳膊挽住,目不斜视,道:“带上家眷便是人与人之间的人情,大少爷若是一个人来,少不得被人曲解。”
陆曜目光微深,侧眸看她,倒不想她如此细致,也是担得起蕙质兰心那四个字。
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她一同进了张府。
张府的下人直接将他们引去了张瑜的院子,张瑜的妻子杨氏来接待陈稚鱼,两人去了女眷处待着,陆曜则进了张瑜的寝卧,看到他时,脚步都停了一下。
向来嬉笑耍宝的张瑜,此刻胡子拉碴的仰倒在床榻上,双目无神的盯着某一处,床边小厮跪着低头抽泣,陆曜走过去,眼眸猩红,令小厮走远了些,才在床边坐下,道:“怎么在屋里躲着,外头来了许多人。”
听到他的声音,张瑜的目光才有点活气儿,眼珠子转了一下,看着他神态虚弱的扯了下嘴角,道:“我身上没有力气,起不来,太子殿下准我进屋的。”
听到这么一句,陆曜连忙别过脸去,深吸了口气,抬手狠狠地抹了把脸,道:“你是张叔父的长子,这个时候需要你主持大局,二皇子也来了,你起来,走不动我扶你。”
张瑜默了片刻,才朝他伸手,被他拉住后,声音虚浮的说:“子挚,你能来真好,你替我撑一撑。”
陆曜咬着牙,绷着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张家长子这夜,在父亲榻前哭晕了数次,外人皆感叹张家子孝心至深。
收敛遗容时,张母昏厥了过去,由长媳杨氏并张家其他几位嫂媳一同守着。
陈稚鱼站在静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耳边是一些肝肠寸断的哭声,她听得心里沉甸甸的,一时只觉喘不过气来,目光落在跟随张家长子身边的陆曜身上,二人目光时有碰撞,总能看见他眼底化不开的悲伤。
她不知晓这位中年的尚书大人遭遇了这祸事,究竟是意外,还是被人算计,她没有太敏锐的政治嗅觉,但也知道,今夜处处皆有令人疑心的地方。
陆家被疑,从而断了世族间的联姻,大伯一家在边关多次受到迫害,然后就是现在,张家出事。
怎么看,都是与陆家近的人家,都接连出事了。
往深了说,是与太子近的人臣,都出事了。
所以,越看越觉得不像是意外,更像是谁做的局,叫太子党一个个陷了进去。
她能想到这些,这里的人人精一般,又怎会想不到呢?
身边有妇人惋惜张大人正值壮年就这么去了,话题延伸着到了今夜到来的太子和二皇子两人。
不愧是天家皇子,皆气度不凡,两人一人背对着,一人侧对着,陈稚鱼只看清了二皇子的脸,或许是先入为主了,怎么看都觉得那二皇子面相阴柔,为人无情。
至于太子,光看背影都如松挺拔,想来是个正派人物。
这想法偏心到不行,也不只是因为陆家支持皇太子,更多的是因为二皇子妃,叫她对这位天家皇子的初印象很差。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门内那侧站着的人抬眸朝她处看了一眼,神色微怔,在他看过来时,陈稚鱼忙转了方向,故作同丫鬟说话,并未察觉模样。
穿过木质大门,一清丽素约的美人站在灯笼旁,柔光打在她秀美的侧脸上,神态含情,目光如水,霎时便抓去了他的目光。
察觉到他短暂的失神,太子抱着手臂往后看了眼,只见一屋的妇人,便转头与二弟说:“二弟在看什么?那边都是女眷,一直盯着看,不合适。”
二皇子收回目光,看向这位大哥,微微笑道:“见了一陌生人,不知是谁。”
太子:“都是各官员家的女眷,二弟未必个个都见过。”
二皇子只笑笑,未作他言。
早在太子看过来时,陈稚鱼就背过身去了,她不确定二皇子刚才看过来是看谁,但也不想自己被发现,同唤夏走到一边,同就近的妇人点头示意后,便没有声响了。
……
太子与二皇子是前后脚走的,两人走时,一众人都低下了头去,女眷更是往别的屋子去,是以,二皇子本想靠近再看清楚一些,也没那个机会了,上了自己的马车后,他靠在车壁,与身边的小太监顺儿说:“想办法查一查,今晚到尚书府的都有哪些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眷。”
顺儿只当是查与张府相近的关系,但听到后一句话时,头深深埋了下去,掩住眼里的惊涛骇浪。
查人不稀奇,查女眷也说得过去,但殿下特意说明了是年轻的漂亮的女眷,那就很有问题了。
此事暂且不谈,就说两位最高身份的走了,其他人待了会儿,天色愈发晚了,也都纷纷告退,只有张家亲戚和陆曜夫妻还未离开,这个时候,陈稚鱼被杨氏安置在了屋里,同张家女眷待在一处,张家最大的掌权人离世,屋里的气氛直叫人要跟着流泪。
陈稚鱼本是感情丰沛之人,小时有哪家老人过世,便是不认识的,也会跟着哭两声,此时面对这群人的嚎哭,又哪能忍得住?
陆曜陪在张瑜身边,过了许久见他能站得住了,才松开了扶着他的手,再与他一同跪在边上烧纸。
灵堂内,火光印在两人脸上,张瑜眼里都是红血丝,他说:“我爹,是被人害死的。”
陆曜顿时凝神,目光如狼般环视了四周,见四下无人,只有守在门口的张家小厮,才压低了声音说:“你可察觉了什么?”
张瑜看着面前的棺椁,道:“他的指甲里,有抓破的人皮,脚腕也有轻微扭伤。”
陆曜蹙眉:“若是如此,便请仵作来验,只是要委屈张叔父,但也能还他的公道!”
张瑜呼吸急促了一阵,双眼的泪上涌,半晌才克制住,他微微摇头,咬着牙道:“父亲当时带着暗影,他出事后,暗影找到他时,尚存着一口气,他告诉暗影,有人害他,莫要追查。”
陆曜紧盯着张瑜的脸,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么说来,张叔父是知道谁害了他,不追查,是因为这个人权势滔天,奈何不了他,是吗?”
张瑜抿紧唇,眼泪滚落,他点了点头。
陆曜一颗心沉了下来,当今朝堂,能残害尚书的,只有那么几个。
要说权势滔天,让一兵部尚书如此恐惧甚至都不敢追查的,只有三个。
一是东宫,二是正得宠的二皇子,三……便是上头那位了。
其他的皇子要么没成气候,要么背后无人没有指望,都没有理由去害兵部尚书,只有这三人。
太子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就只有那两个人了。
张瑜从怀中掏出一物,塞在陆曜手中,是一把红木串的圆珠,中间还有穿孔,只有两颗,但,足以证明身份了。
皇帝贴身的大太监,韦良。
陆曜神色震惊,惊过后,只觉疯狂。
先皇曾言:朕的学生,有宰辅之才。
便是说得年轻且有才华的张侍民。
也听父亲说过,张叔父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的,真正的寒门贵子。
他为何,要去对一个为国为民都忠心耿耿的良臣下手?
这个消息带来的信息太多,陆曜在一次认识了这位帝王的狠辣无情。
张瑜看向他,道:“张家一朝被毁,爹去世,我和阿弟都要丁忧三年,这三年有太多的变故,沣县的事,不能替太子查了,但是子挚……”
说到此处,喉间微哽,他发了狠,道:“我张家兄弟无法为太子效犬马之力,为了避嫌,也不能再与人前了,但我不甘心,我爹不能含冤而终。”
他眼里的怨念恨意太浓,浓到陆曜的心也随之狠命一跳。
张瑜靠近他,字字泣血:“太子,必须登基!”
陆曜眼眉微暗,但还是回应了这句话:“是,我明白。”
张瑜抓紧了他的袖子,在他耳边道:“从现在开始,我便是你暗中行事的一只手,我不再能明面与太子交际,但无论太子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我和阿弟,都任凭差遣。”
……
宵禁之前,陆曜带着陈稚鱼上了回府的马车,马车内,看清她哭红的一双眼,又想到张家那些事,心也跟着揉作一团。
他伸手把住她的脸,指腹在她滑嫩的脸庞上摩挲了一下。
“怎就哭成这样?”
他亦是眼眶通红,陈稚鱼看着他,只道:“张家感情深厚,我亦被感染。”
心软的女人,陆曜喟叹一声,拉住她的手,说:“张家无妄之灾,这公道,讨不回了。”
一句话,给这件事定了性,陈稚鱼没有追问“无妄之灾”为何,只是问:“张大人在这个位置上,妨碍了谁吗?”
陆曜睁开眼看她,想到新上任的那位大人,一时蹙起眉头,见他这般,陈稚鱼当自己问到了敏感话题,忙道:“是我多嘴了。”
陆曜握紧了她的手,才说:“你很敏觉,此番确实是给人腾位置了。”
……
第二日午间,被陆茵拉着看了半晌女红的陈稚鱼,终于在午后得了自己休息的空隙,也才有空想,陆曜说的殿阁大学士,好耳熟啊,像是在哪儿听说过。
听到姑娘的嘀咕,唤夏将一盆花儿搬了进来,说道:“姑娘不记得了吗?殿阁大学士姓木,就是原先同陆家有婚约的那个木。”
陈稚鱼恍然,先前是知道木家没错,却不清楚具体的职位,随后,神色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朝堂上的事,她想弄清楚些状况,知道自己所在的陆家是个什么处境,心里也好有个数。
其他,她没能力去管。
休息了会儿,便捡着做了一半的衣裳继续绣图案,云锦梦华这段时间衣裳要的急,她只能抽陆曜不在时做,好在白日他大都不在府上,晚间才会回来,倒也给了她充足的时间,正绣着手里的图样,陆菀的小女儿薏疏跑了来,小姑娘不过五岁,扎着两个小辫跑起来一颠一颠的。
“鱼鱼舅母!”
陈稚鱼抬头去,将手里的针线活放到一边,接住了她扑过来的小身体。
小丫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道:“鱼鱼舅母快去看,芸儿小姨发疯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