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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自己

作者:怡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许尽欢说到这里,目光中蕴含着一种复杂的宁静。


    “七岁我上了岛,和罗叔相依为命。


    岛上有退隐江湖的杀手,有被朝廷缉拿的凶犯,有逃出妓院的妓女,还有翘着兰花指的太监,也有私奔的小情侣……


    我用我的鬼眼,发现了他们所有人的秘密。


    杀手会在每杀一个人后,画一幅画,他画画不是因为喜欢,只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个被朝廷缉拿的凶犯,原本是个为国杀敌的士兵。


    他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地回来,发现媳妇和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于是就把那个男人杀了……


    就像海有肆虐和平静的两面,人也有两面,一面露在外面,一面藏在里头。


    我这双鬼眼,总能看到他们藏在里头的东西。


    后来,我来了京城。


    你知道的,我来京城最主要的目的,是找姓陈的报仇。


    我要用我的鬼眼,撕开他脸上的假面,让全天下都知道,这人是个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小人。


    结果你猜怎么着?


    我的这双鬼眼,竟然发现他虽然杀了我爹娘,却也是个清廉正直,爱兵如子的好官。


    那一刻,我无比痛恨我的鬼眼。


    可痛恨也没有用。


    鬼眼该看见的东西,还是能看见。


    我看见了你披着女子的外壳,有一颗比男人还坚强、上进的心;


    我看到了舞伎阿满的苦苦挣扎;


    看到了仇人之子陈漠北,藏在冷漠下的无可奈何;


    看到吕大奶奶压抑隐忍生活中的一点小欢喜;


    我甚至连长平伯夫人的群狼环伺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慢慢的,慢慢的,随着徐行的官越做越大,随着我一画千金难求,我发现,我鬼眼看到的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


    项琰问:“哪里不一样?”


    许尽欢皱着眉,脸上露出一抹,不知道该如何说的表情。


    又是长久的沉默后,他开口。


    “我看到阿满藏着的与她不匹配的野心;


    看到陈漠北冷漠下暗藏的报复;


    看到了吕大奶奶隐忍下的小贪婪;


    看到长平伯夫人的一意孤行……”


    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只有你,我看到的还是原来那个努力的,向上的你。”


    “我没有变。”


    “他们也没有变。”


    许尽欢轻声说:“阿满如果没有野心,她也不会在公主府寸步难行;


    陈漠北如果没有冷漠,他陈家不会一日不如一日;


    吕大奶奶如果没有贪婪,就不会被自己养的庶女背刺;


    长平伯夫人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也不会群狼环伺……”


    项琰:“那是什么变了?”


    “我变了。”许尽欢突然睁开眼睛。


    项琰身体狠狠一颤,连同她的声音都战栗起来:“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鬼眼,看不到这人世间的好东西了,看到的,都是这人世间的污浊,每个人身上的缺点,丑陋,甚至龌龊。”


    许尽欢眼睛仍然像海水一样明亮清澈,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项琰,是因为我变了。”


    “你没有。”


    “有!”


    许尽欢平静道:“我进京是为了报仇,仇不报了,我这样身份的人,就应该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连罗叔都劝我走,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走吗?”


    “为什么?”


    “名利权情真好啊,它们像网一样,死死地困住了我,人的贪心,总是一览无余,我也没有例外。”


    许尽欢冷笑。


    “我的署名是尽欢而散,可这些年,我散了吗?


    我没有。


    我不愿意回到那个孤岛上,睁开眼睛是一片海,闭上眼睛,仍是一片海。


    这个世道,一点一点吞噬着我,我变成了连我自己都憎恶的那类人,左手权力,右手算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项琰眼眶又红了:“这是你后来,总闷闷不乐的原因吗?”


    “是!”


    许尽欢长长叹息一声。


    “我不想被这个世道所改变,可不知不觉中,这个世道还是改变了我。


    我一开始甚至都没有察觉,等察觉到的时候,我想回到原来,可原来在哪里?


    我找不到,也回不去了。


    项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为我藏画的那个房间,添上一幅画了。


    我已经画不出来了!


    世人都说,眼睛连着的是心,你的心是什么样的,你看到的就是什么样的。


    我爹是海盗,娘是妓女,我生下来,便是这世间最卑贱的人,可我的鬼眼,却总能看到一些好东西。


    而我现在穿着锦衣,喝着美酒,人模人样,高高在上,却只能看到龌龊。”


    说到这里,他突然低下头,双目中有灼灼寒光。


    “项琰,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项琰摇摇头。


    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脸上有些狰狞:“因为从前这里是干净的,是满的,满得能溢出来。


    而现在这里是空的,再多的东西往里面填,它还是空的。


    一个连心都是空的人,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而行尸走肉般活着,其实比死更为可怕。


    所以这些年,我活得张牙舞爪,肆意妄为,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还活着。


    而这些张牙舞爪和肆意妄为,又为今天的祸根,埋下了引子。


    徐行一死,我没了靠山,多少人想看我倒霉。


    说到底,倭寇的事情,是因为我引出来了。


    若不是我,所有人都应该风平浪静地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每个人都活得战战兢兢。


    这世上并没有一种死,叫作死得其所。


    可我觉得,如果我站出来,我死了,事情就能就此了结,那么……是不是也算死得其所?”


    “许……”


    “嘘——”


    许尽欢第三次,止住了项琰的话。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


    前面我就说过,人的可悲之处,就是不能决定自己的生,也不能决定自己的死,好像生死都由他来决定。”


    他伸手,指指天上,然后,轻蔑一笑。


    “这最后一回,我想自己决定。”


    “你死了,那么我呢?”


    项琰的泪,又落下来,“我一扭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项琰,你有你自己。”


    许尽欢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温柔。


    “你忘了,你已经是棵参天大树了,你的根牢牢地扎在土里,枝繁叶茂,你身后不需要站着任何人。”


    说着,他走到小几前,拿起那把鲁班六通锁,放在项琰的手上。


    淡淡的月光落在那把锁上,六根木棍泛着喑哑的光泽。


    他看她良久,突然伸出长臂,缓缓将她的头揽进自己的怀中:“项琰,那五根木棍是我,第六根木棍是你。”


    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为什么?”


    他低下头,轻声道:“我这样一个破碎的人,一片一片又一片,唯有你,能让我完整。”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项琰,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久。”


    说完,他伸出修长的两根手指,捏住那第六根木棍,轻轻往外一抽。


    剩下的五根木棍轰然倒塌。


    倒塌声中,一道声音喊得撕心裂肺。


    “许、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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