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尘缘》 第二百五十九章玉川 你算我哪门子哥哥! 谁要你罩。 我们俩还有仇没完呢! 小天爷在心里骂了一通,犹犹豫豫半天,还是举起了酒盅。 算了。 当着爹和先生的面,不为难这姓陈的。 姓陈的喝完酒,用胳膊碰碰卫东君的:你问吧,小天爷身世这样惨,余下的我张不了口,就不问了。 卫东君的勇气,在和陈器一同叫出那声“宁方生”的时候,就跑得差不多了。 再一听小天爷的身世…… 得,彻底没有了。 她冲宁方生笑了笑,口是心非道:“我就想说,三天后的桃花源之约,你和小天爷别迟到了。” 所有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刚刚她急吼吼的喊一声,就问这个? 宁方生捏着酒盅,不咸不淡道:“进了我这宅门,卫三小姐的胆子真是变小了不少,连话都不敢问了。” 不是不敢问,是怕问出你的一堆伤心事来。 她算是看出来了,偌大的宅子,一主一仆,空空荡荡,毫无人气,后花园还藏着一个人的坟…… 这宁方生一定是有来历和故事的。 再联想到他总是一身黑衣,总是一人独坐,一人独饮…… 宁方生的来历肯定不会小,故事也多半让人唏嘘。 于心不忍问啊。 卫东君面不改色,继续口是心非道:“我其实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让陈十二回家问那封信的事?” 陈十二一听这话,赶紧把放在小天爷身上的注意力,挪到宁方生那里。 宁方生抿了一口酒,“总觉得泽中知道那封信的时间,和陈侯爷知道那封信的时间,有几分相近。” 确实近。 一个前脚,一个后脚。 “还有一个原因是……” 宁方生看了眼陈器:“这么重要、隐秘的消息,按道理说还轮不到你爹这个侯爷。” 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陈器立刻:“宁方生,我爹是从一个人那边知道这个消息的,但我打听不出这个人是谁?” 宁方生:“那就静观其变。” 陈器:“如何静观?” “跟着呗。” 小天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就像我家先生离开卫府一日,你们就阴魂不散的跟过来一样。” 陈器怒目:“这茬还能不能过去? 卫泽中幽怨:“别总揭人短啊?” 马住退一步:“要揭也等我们走了再揭。” 卫东君不退反进:“没有我们阴魂不散,你小天爷还在凄凄惨惨戚戚呢,现在我们四个哄你一个,你就偷着乐吧。” 小天爷:“……” 你们那是哄吗? 分明是四对一! 陈器又把酒盅往前一送:“小天爷,咱哥俩走一个。” 卫泽中:“我在边上陪一个。” 卫东君:“我抿一口。” 马住咽了口口水:“我替你们加个油!” 看,这不是四对一,是什么? 小天爷冷笑一声:“走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就和我走一坛。” 哎啊,这小子深藏不露啊。 打架十二爷比不过你。 喝酒? 十二爷怕过谁! 陈十二拎起一个酒坛,“走就走,干了!” 天赐也拎起一个酒坛,那酒坛比他的脸还大:“谁不干,谁就孙子!” 卫东君正想劝他们“悠着些”,突然榻上多了一张银票。 她低头一看,整整五百两。 银票的主人弯了弯眉,脸上少了些许清冷,多了几分柔色:“我给二位添个彩头,谁先喝完这一坛酒,这五百两银子就归谁。” 卫东君:“……”财神爷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卫泽中:“……”我也想参加。 马住:“……”酒不给他喝也就算了,银子也不让他挣,真没王法啊! 陈器和天赐对视一眼。 两人同时拿起酒坛,同时放到嘴边,嘴里同时数着“一、二、三,喝!” 哪里是喝,分明就是灌。 灌得还颇有几分人品,一滴都没洒在外头,咕咚咕咚都进了肚子里。 卫泽中心里那个感叹啊:年轻,真好啊! 马住那个唏嘘啊:我若能参加,有他们俩什么事? 卫东君没怎么读过书的脑子里,先是想到了“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接着又想到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再想第三句诗的时候,脑子里空了,她头一转,想去问书读得多的宁方生,话到嘴边硬生生给咬住了。 此刻的宁方生,嘴角含着一抹浅笑,目光虚虚的,像是在看着眼前斗酒的两人,又像什么都没有落进他眼里。 恰好灯笼的光,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将他平日里的冷清疏离统统抚去,只留下了三分柔色。 偏偏这三分柔色,让卫东君的心怦然一动。 她着急忙慌的,挪开了眼睛。 卫东君并不知道,即使她不挪开眼睛,宁方生也不会察觉到她正盯着他看。 宁方生想到很久很久以前。 他一个,天赐他爹一个,还有那个人,也曾在某个月圆的夜里,在某个深宅大院,盘坐在这方榻上,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 天赐他爹酒量好,千杯不醉。 那人的酒量比他还差劲,喝几口就上头上脸,再喝几口便醉了。 那人一醉,就哈哈大笑,就要和他一言为定。 “玉川,西山的枫叶红了,十日后我休沐,一起瞧瞧去。到时候别推三阻四,要一言为定啊。” “这个月银子不够了,玉川,你借我几两,下个月领了俸禄保证还,一言为定。” “下回的酒,我请,地方随你们挑,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玉川是他的字,是先生起的。 寓意清澈的河水。 那人说,你这字起得不好,河水一旦清了,就容易被人一眼瞧到底。 那人还说,但交朋友,得交你这样的,不浑不浊,清可见底。 他这一生,只有一个半朋友。 天赐的爹算半个。 他算一个。 “陈器,我赢了。” 天赐把酒坛翻过来倒了倒,抹了一把嘴后,抄起榻上的那张银票,往宁方生面前一送。 “先生,我赚的,你收着。” 宁方生回过神,看着天赐的眉眼,那眉眼意气风发,一改往日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收起银票,目光掠过半醉半醒的卫泽中,掠过一脸不可思议的陈十二,掠过馋酒又没酒喝的马住,最后落在卫东君的身上。 少女的脸染了酒气,红通通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不浑不浊。 宁方生淡淡笑了。 其实,阴魂不散也挺好的。 至少,他的天赐能偷着乐。 第二百六十章闹大 天赐偷着乐了,陈器却呜呜呜哭起来。 他哭有两个原因:一是拼酒输了,二是醉了。 怎么可能输了呢? 天赐那个小身板,脖子还没有他的拳头粗,真是没天理。 十二爷只要一醉,叭哒叭哒掉眼泪是家常便饭,这情形卫东君几个都见识过,宁方生主仆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主仆二人瞠目结舌。 陈器哭完,身子往榻上一倒,睡了。 马住赶紧把人背起来,朝宁方生主仆幽幽看一眼,现在你们知道我不喝酒的原因了吧,有个难缠的主子要侍候啊。 陈器难缠,半醉的卫泽中那叫一个乖顺,甩开女儿扶上来的手,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垂着头走了。 被甩开手的卫东君一脸尴尬。 “他有心事。” 宁方生看着卫泽中的背影:“只是年岁大了,心事就只能咽进肚子里。”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吗? 以至于卫东君在回府的路上,老是盯着亲爹看,亲爹被她看烦了,眼睛一闭,扭头睡了。 卫东君看着爹眼底的青色,突然悟出另一个道理—— 有些心事只能咽进肚子里,不想让小辈打探,因为,爹的身份是爹。 马车到了卫府,曹金花已经插着腰,一脸怒气地等在后门。 安抚她,卫东君只需要搬出宁方生这尊大佛。 怒气在曹金花的喉咙里转了一个圈,又生生咽下去。 再加上卫泽中一进府,就缠在曹金花身边,左一句亲亲我的媳妇,右一句亲亲我的媳妇,曹金花被他叫得心都软了。 爹有娘照顾着,卫东君放心。 不放心的是陈器。 陈器被马住背进大哥的院里,卫东君跟过去,看着他喝下醒酒汤,这才回了房。 回房洗漱,上床灭灯,黑暗袭来,卫东君突然想到一桩事—— 小天爷父亲的坟为什么没有立碑呢? 他父亲姓什么,叫什么啊? 刚刚在坟前,她怎么就没想起来问一问? …… 翌日。 一早。 卧房的门被悄悄推开,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 有人踮着脚走进来。 陈器虽然醉酒,但这份警觉还是有的,猛地睁开眼。 那人见他睁眼,冲他嘿嘿干笑。 笑得真是奸诈。 陈器闭上眼:“让我再睡会,头正疼着呢。” 卫承东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一脸的关心:“昨儿和谁喝的啊,醉成这样,呼噜声都钻到我房里来了。” 陈器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甩过去三个字:“宁方生。” 卫承东露出诧异:“一个宁方生把你喝成这样?” 别提了。 提了丢脸。 陈器把头往被子里一拱。 卫承东却把被子一掀,晃晃他,好声好气道:“对了,十二,我问你个事啊,沈业云为什么约你在北园吃饭啊?” 陈器被他晃得头昏:“不知道。” “那……” 卫承东凑近了,声音温柔的能滴出水:“能不能也把我带上?” 带上他? 去见沈业云? 你妹子能杀了我。 陈器的酒彻底醒了,蹭的从床上坐起来,“那个啥,我营里还有事,得赶紧出门了,迟了要挨罚。” 卫承东一把把人揪住,声音瞬间冷下来:“把我带上!” “哎啊啊,你揪着我做什么,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要迟了……” 陈器抱起衣裳,把卫承东往外一掀,“迟了要罚俸禄,就没银子请你喝酒了,我先走啊。” 他哪是走啊,根本就是溜,溜得还贼快。 卫承东追不上,气得在院子里破口大骂:“陈十二,你、他、娘、的给老子回来……” 老子就想打探打探沈业云这个人的深浅,看看北园里都藏了些什么秘密,你小子跑什么跑? 福来凑上来:“少爷,从前只要你想跟着,十二爷都把你带上,怎么到了沈东家这边,就不成了呢。” “我哪知道!” 卫承东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勉强把怒气压下去:“不带我,我就偷偷摸摸地进。” 事情越来越不对劲。 沈业云自己说的,把他卫承东弄到桃花源做苦力,是想借着他这枚被人拿捏在手上的棋子,为他和桃花源搏一个前程。 最初,他还信了。 但现在沈业云和钱月华订婚了。 订婚也叫纳吉,在三媒六礼中属于第四步,普通人家走完前面三步,至少需要三四个月。 换句话说,沈业云攀附上钱家,他的前程就有了,为什么还需要借他这枚棋子? 再来。 月华姐心仪四叔很多年,她迟迟不肯嫁人,也是因为四叔。 沈业云娶的人,恰好是她,这只是巧合吗? 如果这事放在卫家还没有落魄前,卫承东绝不会多思半分,但现在…… 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最后让他决定冒险探一探的,是沈业云给陈十二下的那个帖子。 陈十二都把桃花源当据点了,都没见过沈业云这个人。 这会突然下帖子,难不成是沈业云突然良心发现,要拉拢一下陈十二这个给桃花源送银子的财神爷? 还把陈十二安排在北园…… 哼! 这几件事情连起来,要没有点猫腻,把他卫承东的头割下来当球踢。 沈业云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福来?” “小的在。” “这两日你想办法偷偷溜进北园,摸摸北园的路线。” “少爷,万一给沈……” “万一什么万一,你小心着点不就成了。” …… 街市边。 粥摊前。 马住咬了一口烧饼,用力嚼两口,含糊道:“十二爷,大少爷非要你带他去赴宴,这是为了什么啊?” 陈器喝一口薄薄的小米粥,胃舒服的把眉都展开了。 刚展开,又拧回来。 是啊,为什么? 按理说,打架的事情过去有一阵了,以卫承东那吊儿郎当的性子,绝不会记恨这么长时间。 偏偏他到现在,还在到处打听沈业云的事情,还把桃花源的内里摸得一清二楚,莫非…… “你们快来看啊,这纸上写了什么?” “我不识字啊。” “我倒识几个字,我来看看……户部员外郎贺湛年春闱舞弊,靠窃取他人文章……” “叭哒——” 陈十二手里的烧饼掉在地上。 他顾不得捡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身看过去。 身后,不知何时围了一堆人,正对着墙上指指点点。 陈器二话不说便冲了过去。 墙上贴着一张纸,纸上是一笔极为出彩的字,写了贺湛年春闱作弊的事情。 事情写得很详细,起因,经过,结果都有,还带上长平伯府,看得陈器头皮直发麻。 更让他惊悚的是。 这笔极为出彩的字,他瞧着有几分眼熟,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会是宋平写的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陈器吓得魂飞魄散,脸都黑了。 “马住,赶紧回卫府。” 第二百六十一章闹大 卫府门口。 陈器一勒缰绳,从马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卫府小门而去。 跨过门槛,他愣了愣。 同样怔愣的,还有门槛里的卫承东。 这小子怎么又回来了? 正好。 卫承东一把将陈器死死抓住,刚要说话,陈器用力一掀,差点没把他掀翻在地。 卫承东站稳一看,陈十二两条大长腿跑得蹬蹬蹬,活像后面有只厉鬼在追他。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找卫东君。” “狗畜生。” 卫承东气得直骂:“比我还不务正业,整天不是喝酒,就是卫东君卫东君,脑子里就不能装点别的。” 他哪里知道,此刻陈器的脑子里,就装了一句话:出事了,出大事了。 东厢房里,卫东君正由红豆梳着头,见陈器气喘吁吁冲进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陈器一进门就厉声道:“红豆,你先出去,看着门,一步都不准离开。” 红豆见十二爷眼珠黑沉沉,又见小姐冲她一点头,忙放下梳子,退出去,掩上门。 门一掩,陈器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纸:“卫东君,你瞧瞧。” 卫东君接过一看,惊得心扑通扑通直跳:“这,这纸是从哪里弄来的?” “外头,你快瞧瞧,这字是不是宋平的?” “肯定是。” 她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宋平的字不仅写得好,而且有他自己的韵味,一般人根本写不出来那笔韵味,所以她记得牢牢的。 卫东君胆战心惊地看着陈器:“宋平这是要做什么啊?” “这还看不出来吗,他想把事情闹大啊。” 陈器急得团团转:“现在满大街贴的都是,要是让任家、贺家知道了,哪还能放过他,他当真是不要命了。” “不要命了”这四个字,像道闪电划过卫东君的眼前。 “你还记得宋平催促我们离开的时候,手上在干什么吗?” “好像是在……” “他在磨墨。” 陈器一惊:“你的意思是……” “只怕他当时心里就有了决断。” 卫东君垂下眼睛:“我们劝他赶紧离开孙家洼,他对我们说,他很快就会走的,那儿不是他的归宿。” 陈器接过话:“我们都以为他会落叶归根,回到开封府,哪曾想到,他竟来了四九城,要和任、贺两家碰个鱼死网破。” 卫东君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为什么了。” 陈器:“为什么?” 卫东君:“是因为贺湛英最后喊的那句话——你要往前走。” 陈器急得一跺脚,“让他往前走,不是让他去送死啊。” “也许……” 卫东君眸子深处有风云涌起:“揭开那段尘封的往事,直面那些高高在上的坏人,是他往前走要迈出的第一步。” 陈器一怔,真是奇怪,这丫头说话的口气怎么有点像宁方生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卫东君:“通知宁方生,想办法找到宋平。” 陈器又一怔,短短几个字,让原本像只无头苍蝇的他,一下子有了行动的方向。 “我这就让马住去找宁方生,我亲自去找宋平。” 卫东君一把拉住他,“十二,你身边还有没有靠谱的人了,如果有,看看能不能盯着任、贺两家,我怕他们真的会下手。” “你想保住宋平的命?” “想。” 陈器回看着卫东君,目光硬茬茬:“我也想!” …… 通知宁方生简单。 想在偌大的四九城里找到宋平,难。 陈器看着马住离开的背影,反倒将手中的缰绳勒了一下,马速慢下来。 去哪里找? 通过什么关系找? 还得是五城兵马司。 可五城兵马司是爹的关系,自己求上门找宋平,不出半天爹那边就得到了消息。 不行,还得另想办法。 陈器一拍大腿,对了,大嫂的兄长在顺天府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去走走他的路子。 …… 顺天府。 戴汉福匆匆从府衙里走出来,还没出门槛呢,就看到人高马大的陈家十二爷等在树荫下。 陈家这么多的爷和小姐,从侯夫人袁氏肚子里出来的,就一个大爷和十二爷。 妹子的嫡亲小叔子,戴汉福半点都怠慢不得。 他匆匆下台阶,“什么风把十二你给吹来了?” “戴大哥。” 陈器长臂一伸,把人勾到一旁,笑得胡子都飞起来,“正好路过,想着许久没和你喝酒了,特意过来瞧瞧。” 戴汉福手边还有急事,没功夫寒暄,直接道:“有话直管说,找我什么事?” 真是上路子啊。 陈器在心里感叹一声,低低道:“弟弟求大哥帮忙找个人。” 戴汉福在顺天府任职中,正五品的官位,找个人不是什么大难事。 “那人姓什么,叫什么?” “姓宋,名平,开封府人。” “宋平?” 戴汉福惊得声音都呲了:“你找他做什么?” 陈器一听这口气,感觉不大对啊,于是试探道:“戴大哥,你认识宋平?” 戴汉福冷笑一声:“从前不认识,昨天算是见识到了,这两天我忙得脚不沾地,全都因为这个人。” 昨天? 因为这个人? 妈啊,看来这一趟我还真是来对了。 陈器强忍着心里的激动:“戴大哥,他怎么了?” “怎么了,他来顺天府击鼓鸣冤了。” “击鼓鸣冤?” 陈器全身上下毛孔全部张开,冷汗唰地就涌了出来。 顺天府门口的这张鼓,可不是让老百姓随意敲的。 只有在紧急情况下,如涉及军国大务,重大贪污或严重冤情时,才允许击鼓。 击鼓的人,进府衙的头一件事,管你有没有冤情,先打三十大板。 谁能想到,宋平这个窝窝囊囊,躲躲藏藏了一辈子的人,为了贺三的一句话,竟然用了这么一种近乎于自残的方式。 陈器的声音控制不住的有点发抖:“戴大哥,那宋平现在的人呢?” “人?” 戴汉福气得苦笑。 他也想知道,这人现在在哪里? 昨儿他听到鼓声,赶紧去公堂上瞧热闹,想看看哪个不怕死的,敢来顺天府击鼓鸣冤。 来人是个四十出头的白发男子,穿得破破烂烂,自称是个举人,曾经高中过解元。 府尹问他有何冤情? 他说章和六年,他的文章被现任礼部员外郎贺湛年,用卑鄙手段窃取,主谋除了贺府外,还有长平伯任中骐。 他还说,任、贺两家一直在暗中监视他,恐吓他,逼疯他,并且还杀了他家里的两个下人。 “这种疯话,谁敢相信,府尹大人见他笑笑哭哭,疯疯颠颠的样子,就把他当成了疯子赶了出去,哪曾想……” 戴汉福咬牙道。 “今儿一早,五城兵马司那边的人来报,说整个四九城的东西两市,每一条街巷,都贴上了伸冤纸。” 五城那头,上上下下都快疯了,都在找这个人,我们府尹大人一刻钟前,被喊去了都察院。 临走前他发话说,找不着这个叫宋平的人,你们头上的官帽一个个都别想要。” 陈器:“……” 娘咧,事情真的闹大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找人 黄昏。 卫府。 本应“卧病在床”的卫泽中,此刻正在女儿院里焦急地踱步。 忽然,他脚步一顿。 “春来,再去门口看看十二爷来了没有?” 卫东君想拦的话都涌到嘴边,可临到出口,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整整一天时间,不仅陈十二那头没有半点消息过来,就连宁方生那头,也音讯全无。 不怪爹每隔半个时辰,就让春来去门口瞧一瞧,连她都等得心烦意乱,急死个人。 “来了,来了,十二爷来了。” 随着春来的一声喊,原本萎靡不振的父女二人,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来了精神。 卫泽中冲到院门口,等陈十二走近,一把揪住了,便往屋里拖。 卫东君朝红豆递了个眼神,等两人进了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快说!”父女二人异口同声。 陈十二指指自己的嗓子,表示嗓子都冒了烟,说不出话来了。 卫东君赶紧倒茶。 卫泽中恨不得亲手喂过去。 三盅茶喝完,陈十二便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讲出来。 讲完,房里静了。 父女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愣是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陈器一点都不奇怪父女俩是这个反应。 谁能想到呢,宋平嘴里的往前走,竟然是把四九城的天,捅出一个大窟窿呢。 陈器:“我觉得他是有预谋的,先去顺天府喊冤,喊冤不成,才在街市贴纸。你们知道他一共写了多少张吗?” 卫泽中:“多少张?” 陈器:“足足有上千张啊。五城的人都出动了,忙活了整整一上午,才把那些纸给撕下来。” 卫东君眉尖蓦地动了一下:“每一张都是他写的吗?” “每一张都是他亲笔所写,事情发生的年月日以及整个过程,都写得清清楚楚,一丝不乱。” 陈器苦笑:“这一下,就算官府有心想护着那两府,只怕是不能够了,百姓都在围观呢,闹得动静太大了。” 卫东君心里不知道是该替宋平高兴呢,还是难过。 他们离开孙家洼村这才几天啊,这上千张纸,一张纸上数百个字,每一个字都是他一笔一划所写…… 他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是带着滔天的恨意,还是鱼死网破的快意? 这时,只听卫泽中分析道:“这么说来,不光是咱们,顺天府,五城的人都在找他?” 陈器点头道:“事情闹太大,影响也太大,所以必须找到这个人,查清他说的话是真是假,给天下学子一个交待,否则这事没办法收场。” 卫泽中:“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吗?” 陈器又点点头。 卫东君觉得太匪夷所思:“宋平从顺天府出来,身上又带着三十板子的伤,按理应该走不了多远啊?”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陈器累得往榻上一坐,“这人从顺天府出来,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怎么可能呢?” 卫东君惊声道:“那些纸肯定是他在夜里偷偷贴的,总有人见过他吧。” 陈器:“那些纸是他花钱,让一帮小叫花子贴的,贴一张,一文钱,小叫花子不识字,冲着钱就贴了。” 卫东君听了这话,不由呵呵苦笑几声。 一文一张,一千张就是一千文,这人是把全部家底都砸进去了,没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这时,卫泽中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任家和贺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说到这个,陈器幸灾乐祸地笑了。 “这两个府还能有什么情况,四个字:焦头烂额。尤其是贺府,据说是乱套了,回头等官府的人找上门,只怕还得更乱。” 卫泽中冷冷再送上两个字:“活该!” 卫东君想了想:“任、贺两家现在自顾不暇,应该是挪不出手去杀宋平,这么说来宋平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宁方生也是这么说的。” 陈器压低了声:“他还让我们尽量赶在官家人之前,找到宋平,然后想办法保他安全。” 我们? 卫东君诧异:“那他呢?” 陈器:“他说他找他的,我们找我们的,分头行动,一旦有什么消息,他会让天赐递消息过来的。” 卫东君见宁方生和自己分析的一模一样,心安稳下来,但眼中却又蓄起一抹深深的担忧。 宁方生那里,就一主一仆两个人,他们这里,就陈器的人脉还广一些。 自己和爹,一个闺中女子,一个窝囊废,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他们怎么能尽量赶在官家人之前呢? 还有,就算赶在官家人之前,又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保全宋平呢? 卫东君此刻无比痛恨,自己身为内宅女子的身份,更厌恶脚上的这双绣花鞋,还有身上的裙子。 这些都是让她无法像男子一样,奔跑,骑马,进出,做事的约束。 “对了。” 陈器突然想到自己有话没说:“宁方生说宋平敢迈出这一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他让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卫东君:“……” 他怎么每句话,都能说到自己的心坎上呢? 边上,卫泽中“啧啧”两声:“一个身上没什么银子,又受了伤的人,能躲去四九城的哪里呢? …… 四九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要藏一个人很简单,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里一躲,普通人找到天荒地老都找不出来。 但官家找人不一样,他们有特殊的渠道,特殊的人脉。 哪曾想,顺天府和五城的人一连找了两天,都没找见宋平的影子。 官家那头没进展,陈器和宁方生这两头也没有进展。 陈器说他动用了幼官舍人营里的人脉,一无所获。 天赐说,先生暗下把找人的赏金提高到了两千两,也没有消息过来。 这些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卫家,卫泽中一改最初的焦急,还宽慰女儿说—— 这世间事,有阴就有阳,有悲就有喜,有坏消息,也一定会有好消息。 果然,好消息在两天后的午时传来。 顺天府那边正式着手调查,章和三年春闱舞弊之事,贺湛年身为当事人,已被停职拘家。 而与贺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长平伯府,长平伯任中骐也被顺天府叫去问话。 也得亏这些好消息,让卫东君脸上的愁容淡了几分,才有心思准备赴沈业云的约。 就在她一切准备妥当时,宁方生的马车如约而至。 神医来接人的理由,让曹金花无法拒绝。 上回看因果病的那个小姐,还有一些收尾的事情需要卫东君协助完成。 且这一趟,陈家十二爷依旧会一同前往。 还有一个人的晚归理由,也让曹金花无法拒绝。 这个人便是她的亲儿子。 卫大少晚归的理由是:在国子监与人打架,先生罚抄大学三遍,抄完了才准回家。 第二百六十三章赴约 帘子一落,马车启动。 驾车的是小天爷。 马住骑马跟在后面。 车里,茶香四溢。 宁方生将茶盅递到卫东君手边,卫东君接过来的同时,迅速地瞄了这人一眼。 嗯,三日不见,还是那身黑衣,还是那张冰冷的面孔,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凝重。 看来,他也替宋平揪着一颗心啊。 再看另一人。 嗯,这人破天荒的把胡子修剪了一下,显得年轻了不少,还隐隐透出几分俊朗。 卫东君没心思喝茶,放下茶盅便问道:“宋平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宁方生摇摇头。 陈器也摇摇头。 卫东君脑袋一下子耷拉下去,喃喃:“奇怪了,这人会藏在哪儿呢?” 宁方生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色,屈指敲了敲小几:“现在不是担心宋平的时候,得先想一想这一趟桃花源之行。” “是啊,是啊。” 陈器指指自己的右眼皮:“从下午开始,到现在一直跳,都没停过。”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 卫东君耷拉下去的脑袋,一瞬间支楞起来:“你们有什么计划?” 瞧着这丫头幼稚的。 陈器冷哼道:“在别人的地盘上,还能有什么计划,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 卫东君一震:“你的意思是,他会害我们?” 陈器想着沈府那条黑漆漆的路,心有余悸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 “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宁方生定定地看了陈器一眼:“这几日我仔细想过了,沈业云在桃花源宴请我们,很有可能是为了那两个字……” “元吉。”卫东君脱口而出。 陈器眼前豁然一亮:“我知道了,他想从我们嘴里打探出,我们是怎么知道他的字,又是怎么知道他和卫四爷的关系。” 宁方生拿起茶盅,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 “还有我用来敲山震虎,卫四爷在梦里的那一句——暮山,总有种日落西山的感觉。” 卫东君:“既然沈业云是这个目的,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陈器见宁方生忙着喝茶,想了想道:“不行……我们就见招拆招呗。” “光见招拆招还不够。” 宁方生放下茶盅,目光直视着卫东君:“你也要拟定一下自己想达到的目的,不要浪费这次和沈业云过招的机会。” “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逼他承认他和四叔是好朋友的关系。” 卫东君深吸一口气:“只要他承认了这层关系,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宁方生一字一句,用十分平静,又十分有力量的声音道。 “想着你心里要达成的目的,与他见招拆招,不用怕,现在的主动权在我们的手上。” 在别人的地盘上,他竟然说主动权还在我们手上? 卫东君看着宁方生,心里一阵一阵恍惚。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为什么每一次见到他,总有让她深深震撼的地方? 不仅震撼,还能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这世上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我尽量。” 她不敢迎着宁方生的目光,说完后便匆匆挪开视线,又怕自己做贼心虚的太明显,于是去拿茶盅,打算用喝茶来掩饰一下。 恰好这时,宁方生也伸出了手。 小几就那么大,两只茶盅挨得很近。 手背轻轻碰上他的,卫东君指尖一滑,茶盅倒下来,水流一地。 “哎啊啊,卫东君……” 陈器一手去扶茶盅,一手去拿抹布,嘴里还埋怨着:“你也不至于被一个沈业云吓成这样吧,你的胆呢?” 我的胆? 卫东君余光飞快地看了眼宁方生,无奈又自嘲的叹了口气。 快被这人吓破了。 …… 马车到桃花源门口。 三人依次下车,刚站稳,便有人迎上来。 那人瞧着还不像是普通伙计,态度也十分恭敬。 “三小姐,十二爷,宁先生,我们东家已经等候多时,请三位随我来。” 既然先称呼三小姐,卫东君抬头挺胸,不客气道:“劳你前边带路。” “三位,请!” 走在最后的宁方生抬步前,扭头深深看了一眼天赐。 天赐颔首的同时,低低喊道:“马住?” 马住颠颠走过去,包含敬意地唤了一声:“小天爷。” 小天爷:“你看着马车,马借我用一用?” 马住:“……”怎么回回都让他挠心挠肺地等啊。 马住凑过脑袋:“小天爷这是又打算夜探桃花源吗?” 和主子一样的蠢货。 知道了,还要说出来? 小天爷冷哼一声,翻身上马,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哎,我要有个战死的爹就好了,就能在主子面前傲气一把,不像现在,只能在外头干巴巴地等着。” 马住一边叹气,一边朝桃花源正门看过去。 咦? 刚刚走进去的那个背影,怎么这么熟悉,瞧着有点像是卫府大少爷身边的福来。 马住一拍脑门。 福来怎么可能进到这种地方? 一定是他看走眼了。 …… 马住并没有看走眼,福来走进酒楼,穿过大堂,直奔后厨。 后厨的一处隐蔽角落,卫承东正焦急地勾着头。 见人来了,他脸色一喜,忙朝地上一蹲。 福来也赶紧蹲过去,捂着嘴道:“少爷,人已经被领去北园了, 是掌柜亲自领的。” “掌柜亲自领的,十二能耐啊。” “不止十二爷,一同领进去的还有三小姐和宁神医。” “什么?” 卫承东身子一晃,屁股跌坐下去,两只眼睛瞪出来,当即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阿君? 宁方生? 这三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 福来用力扶了两下,愣是没把自家主子扶起来,索性也往地上一坐。 “少爷,掌柜出声先叫的是三小姐,三小姐也走在了最前面,依小的看,沈东家真正要请的人是咱们家三小姐,十二爷只是个陪同啊。” 请阿君? 阿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能认识沈业云? 沈业云宴请阿君的目的是什么? 怪不得陈十二不肯带他赴宴,原来主角不是他。 不对啊。 卫承东眉头一紧:“还有一个宁方生呢,他也是陪同?” 福来一噎,抓抓脑袋,感觉一头雾水。 沈东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宴请三小姐和十二爷,都还说得过去,本来三小姐和十二爷总形影不离。 宁方生他算哪根葱? 凭什么他是陪同? 卫承东见福来不说话,一咬牙:“没法子,今儿这北园不闯,也得闯了。” 福来急得脸都白了:“爷,小的探过几回,那北园几个门都有侍卫看守,不会放咱们俩个人进去的。” “所以我才说要闯!” 卫承东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那沈业云对我们卫家,到底是想做什么?” 第二百六十四章故人 去北园的路,并非从桃花源的酒楼穿过去,而是走酒楼边上的一条青石小道。 穿过三道拱门,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在绿树的掩映下,隐约可见几处院子。 院子散得很开,中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卫东君心想,一处院子便是一桌贵客,贵客与贵客之间,谁也瞧不见谁,可真够隐蔽的。 三人进到一处院子,那院子雅致极了。 掌柜指着那道半遮半掩的门:“我们东家就等在里面,三位请。” 请就请。 卫东君大大方方推门进屋。 一只脚刚跨进去,目光扫见圆桌前坐着的人,卫东君吓得脸色大变,转身又走了出去。 身后跟着的两人见卫东君突然退出来,都惊了一跳。 陈器胡子都惊飞了:“里面什么情况?” 卫东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是她,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她?” 陈器哽住:“谁啊?” 卫东君跺着脚,捂着嘴:“钱月华啊。” “月华姐?” 陈器声音一呲,脑袋一缩,脚下一滑,瞬间便滑到了宁方生的身后。 这个王八蛋,怎么能比她还躲得快。 卫东君急得想骂人。 没别的法子了,她也必须躲一躲。 正猫着腰要走到陈器身后呢,一只大手拦过来。 卫东君被逼着抬起头,迎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一脸愁眉道:“宁方生,我不怕沈业云,但我……” “阿君。”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屋里传过来,听得卫东君头皮发麻,两腿发软。 她硬生生挤进宁方生和陈器的中间,凑到宁方生耳边,捂着嘴,用气声说了三个字。 “我怕她!” 陈器赶紧解释:“我也怕!” 宁方生目光深深看了两人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抬脚走进屋里。 屋里的摆设,比着院子更多几分闲适淡雅,仿佛置身于一幅山水画中。 尤其是那个坐在桌前的女子,着一身月牙白的素罗衫,眉目宁静,气质恬淡,似从画中来。 宁方生无视坐在一旁的沈业云,冲那女子施一礼,“钱小姐,久仰。” 钱月华起身道了个万福,唇边含着一枚浅笑:“宁先生,幸会。” 声音圆润而温柔,像一缕微光,穿透了层层云雾,轻轻落在人的耳畔。 沈业云把钱月华请过来…… 鸿门宴啊? 看来见招拆招的人,只能是他宁方生了。 宁方生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平日里你们总心心念念,这会人就在眼前,反倒怕了?” 这话既不动声色地向钱月华示好,又替两人遮掩了一下。 时机恰到好处,两人硬着头皮从宁方生身后走出来,同时冲钱月华露出笑脸。 卫东君唤了声:“钱姐姐。” 陈十二唤了声:“月华姐。” 钱月华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卫东君身上。 多年未见,她竟出落得这样,眉眼间依稀有一点那人的模样。 她浅浅笑道:“阿君,十二,都坐吧。” “都坐吧”三个字,让卫东君心里狠狠打了个激灵。 这是在宴席上,女主人招呼客人时惯用的三个字。 所以,面前那个眉目宁静的女子,是此间的主人,是沈业云的未婚妻,而非她心心念念的钱姐姐。 想明白这个道理,卫东君心里的忐忑害怕,一扫而光。 她在圆桌的对面坐下来,坦坦荡荡道:“钱姐姐,我刚刚进来又退出去,一是太突然,二是没想好要怎么恭喜你。” “我也是。” 陈器在卫东君的一侧坐下来,“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月华姐,有好些年没见了。” 宁方生黑沉的眼中有惊诧一闪而过。 不错。 情绪调整得很快。 他看了卫东君一眼,随即在她的另一侧坐下,淡淡道:“虽是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无论如何,久别重逢总是好事一桩。” 一句话,说得桌上四人脸色都微微一变。 陈器:他在提醒我,这出鸿门宴是有预谋的。 卫东君:他也在提醒我,既然对方打出感情牌,你不妨也可以利用一下这张感情牌。 沈业云则与钱月华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掌柜亲自过来斟茶倒酒,秀丽的婢女一道道上菜。 一切妥当后,婢女退下,掌柜恭敬地道了声“诸位请慢用”,也掩门而出。 这时,卫东君三人才发现,比着前面楼里的菜品,北园的菜品更精致,精致到不忍动筷子。 “北园专门用来招待桃花源的贵客。” 沈业云提起酒盅,冲对面三人歉意一笑。 “上回三位雨夜登门,我身体有恙,不曾好好招待,今日特意请三位过来,就是想用这薄酒一杯,聊表歉意。” 话说得这么漂亮,卫东君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一双眼睛只看着钱月华。 其实,她刚刚走进来,又退出去,并不是害怕。 而是下意识的心虚。 当年钱月华因为等不来小叔的一句话,还偷偷找过她。 “阿君,你替我暗下问一问他,我哪一处惹他讨厌?” 她没有问,而是借着卫家的一回宴请,自作主张地把钱月华拉进了八角亭。 另一边,她又安排十二把四叔也拽进八角亭。 等他们两个都到齐,她和十二跑开了,远远的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看着亭子里的动静。 当时十二还问呢:“被干爹干娘知道了,咱们俩会不会挨打啊。” 她满脸不在乎:“只要能让钱姐姐嫁进来,挨打我也认了,十二你看,他们站在一起多般配啊。” 哪曾想,她话说完没多久,小叔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钱月华便再也没有来过卫府。 这是卫东君十八年的人生里,最遗憾的一件事。 她甚至还暗戳戳想过,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非把两人凑一起,是不是他们的结局会不一样。 这时,一个念头在卫东君心里破土而出。 “月华姐。” 她突然出声:“听说你定婚了,恭喜啊,这杯酒,我敬你。” 钱月华端起酒盅,温柔看着她:“阿君,谢谢。” 卫东君一饮而尽后,把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搁。 “沈业云,虚情假意的寒暄和客套就没必要说了,你这一趟专程请我们过来,是想知道‘元吉’二字,我们是从何知晓吧?” 沈业云脸色微微一变。 “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但你也要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卫东君直视着沈业云眼睛。 “你敢,还是不敢?” 第二百六十五章刺激 包房里,针落可闻。 陈器心有余悸地看着身旁的人:卫东君,你干什么啊?是要活生生把我吓死吗? 宁方生眼中再一次闪过惊诧,随即又浮上笑意:如此大胆,或许可以破局。 沈业云忍着心惊,轻描淡写地一笑道:“三小姐想问什么?” “我想问——” 卫东君话锋一转:“我小叔写下那封检举信是自愿的,还是太子逼迫的?” 石破天惊的一问。 惊得什么程度,惊到陈器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他立刻用脚碰了碰卫东君的:你前面不是说,要逼他承认是卫四爷的朋友吗? 卫东君回碰了他一下:我改主意了,既然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为什么还要隔靴搔痒,不直接一点? 陈器心跳如擂:你、丫、的,胆子太大了。 大吗? 跟宁方生学的。 当初他们在水榭,宁方生用一句话,逼得沈业云立刻称病赶客。 那句话便是—— 既然桃花源最合四爷的心,那四爷为什么做了那般蠢事,想必人沈东家多少应该知道一些吧?” 她到现在都忘不了,沈业云在听到那句话后露出的神情,震惊,不可思议,还带着一点慌乱。 既然,宁方生都已经把话问到这个份上了,那她何不再往前逼进一步,来个猛的。 “又或者说……” 卫东君目光更深了些,“我小叔欠了太子的债,所以只能用他这条命,来还那份债?” 话落。 死寂。 如果不是有对面两个人在,陈器想挖个地洞,立刻钻进去。 太刺激了,也太让人窒息了。 他心脏受不了,砰砰跳, 如果不是有对面两个人在,宁方生想冲卫东君竖起大拇指。 这世间,无爱可破情局,无情可破全局。 我管你沈业云和卫四爷是什么关系,我管你钱月华为什么偏偏要嫁给沈业云,我只想知道我想知道的。 卫东君,好样的。 宁方生捏紧了酒盅,目光紧盯着沈业云,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 沈业云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没有听到那两句话。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里,连同五脏六腑都一齐地动山摇起来。 “元吉啊,欠债还债,欠命还命,既然我注定活不过三十,为什么不能用我的这条命,助他一臂之力,也好让我早点把债还了。” 这是卫四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如同刻在他心上一般,从不能忘。 任这世间所有的人,一个个都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卫四的自尽,其实就是一场还债。 那么,卫东君是如何知道的? 是她侥幸猜到的? 是她聪明推演到的? 还是…… 另有原因? 沈业云放在膝上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尖深深掐进肉里,掐出血痕,却察觉不到半点疼。 “还债”比“元吉”二字,还让他惊魂。 他要如何回答? “阿君,你还记得有一年你祖母寿辰,我跟着二伯母来府上祝寿,你把我拉进八角亭,不一会,你四叔也被十二拽着来了。” 钱月华的声音像柔风一样吹过来,将屋里的死寂一吹而散。 “你冲我调皮地眨眨眼睛后,便和十二跑开,亭子里就剩下我和他。” 卫东君心说真巧啊,这段过往我刚刚才想起过。 钱月华娓娓道来:“我们寒暄了几句,便说到了那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话题。 他说我不该私相授受,我便咬着牙反问他:若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卫四爷就该娶我。 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他说:钱月华,这世间没有人能胁迫我做任何事,除非我心甘情愿。” 卫东君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 “钱姐姐的意思是,我小叔是心甘情愿成为太子手上的刀,然后又心甘情愿把刀砍向自己最亲的人?” 钱月华眼中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原样。 “阿君,其实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有自己的坚守。 有人坚守孝道,有人坚守富贵,有人坚守权力,有人坚守自己的喜欢,还有一种人,坚守自己的立场。” 而立场这个东西,你站在你的角度看,和他站在他的角度看,是完全不一样的。” 钱月华依旧浅浅地笑着,因为逆着光,她给人一种格外温柔的感觉。 “于你来说,那把刀砍向的是他的亲人;于他来说,那把刀砍向的是他的敌人。” 敌人? 卫东君唇动了动,想反驳几句,终是什么都反驳不了。 是的,从四叔进到詹事府的那天起,他和祖父就成了敌人,以至于父子二人根本不能在同一个屋檐下呆着。 呆着,便是无止尽的争执和吵架。 四叔连婚事都不能委屈,不愿意将就,又怎么可能在立场上改变自己的初心。 如果不是那封信的内容被揭开,卫东君还会纠结四叔的大逆不道。 而现在真相水落石出—— 正如四叔托梦所说的那样,他的自杀是自愿的,无人胁迫。 祖父一倒,反对太子上位的阻力便没有了,太子离君临天下只有一步之遥。 四叔用自己的死,助了他一臂之力。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宁方生突然开口。 “冒昧问一句,钱小姐这么体量四爷,还把卫老大人称之为敌人,这么说来,钱小姐和卫四爷的立场是一样的,都站在太子这一边?” 这话问得突然,角度也问得刁钻。 不仅钱月华意想不到,连一旁的卫东君都狠狠一惊。 然而,卫东君还是惊早了。 不等钱月华作答,宁方生目光一偏。 “既然钱小姐站在太子这一边,那么即将娶钱小姐进门的沈东家,想必也是太子党吧。” “宁先生这想象力,还真是惊人。” 沈业云冷笑反击:“惊人的一派胡言。” “哪里一派胡言?” 卫东君决定胡搅蛮缠一把,助宁方生一臂之力。 “我四叔站队太子,钱姐姐替四叔说话,也就是替太子说话,你娶钱姐姐,难不成还想和太子对着干?” 天啊。 按这个逻辑…… 完全说得通啊! 陈器惊得目瞪口呆。 对面,沈业云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布满了阴云。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钱月华替他解围的话,被这个叫宁方生的人钻了空子。 而且这空子钻的,他竟无言以对。 这时,宁方生深黑的目光再度看向钱月华。 “刚刚钱小姐也说了,有人坚守着自己的喜欢,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钱小姐都喜欢着卫四爷,等着卫四爷。” 宁方生话锋一转。 “然而,卫四爷一死,钱小姐便有了归宿,看来钱小姐对卫四爷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啊。” 钱月华脸色大变。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钱小姐依旧有着自己的坚守,只是……” 宁方生突然停了下来,目光中透出一点感伤:“被逼无奈。” 钱月华脸上的恬静一扫而光。 她做梦也没有料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被宁方生拿出来大做文章。 而且这文章做的,也让她无言以对。 沈业云声音一厉:“我娶月华……” “你娶钱姐姐是为了情?为了爱?” 鬼信! 卫东君撇撇嘴:“你明知道钱姐姐这十几年来喜欢的人,只有我四叔,娶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沈东家很大度啊。” “男人在这种事情上不可能大度,沈东家心里一定有所取舍。” 宁方生自然而言地接过话。 “因为娶妻可不光是娶一个女子进门这么简单,还和她身后的家族一并产生关联。 钱小姐的父兄在三边,有了他们坐镇,谁想动太子的储君之位,怕是得掂量掂量吧。” 轰! 天雷滚滚落下。 落在了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的陈器身上。 陈器心跳如擂,心惊胆颤,心潮澎湃。 沈业云是太子党。 钱家是太子党。 这个时候两家联姻,就是为了助太子一臂之力。 我的天啊! 这事,刺激大发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越界 菜冷了,上面便浮了一层淡淡的薄油,于是再精致的摆盘,也看得人毫无食欲。 让人没有食欲的,除了冷了的菜以外,还有包房里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和死寂。 陈器想出声缓和一下,又觉得卫东君和宁方生都火力全开了,自己还缓和个屁啊。 反正,受压制的又不是他们这一头。 就在这时,掌柜突然推门进来,一脸为难道:“东家,北园进了一个贼,已经被咱们的人,拿下了。” 时机恰到好处。 正好开溜。 再呆下去怕是要挨揍。 不等沈业云出声,卫东君非常有眼力劲儿道:“沈东家,钱姐姐,既然园子里进了贼,那你们忙你们的,我们就先走了。” “是啊,是啊。” 陈器赶紧打哈哈:“咱们下次有机会再聚,有机会再聚。” 宁方生一脸歉意地抱了抱拳:“刚刚那通话我是在胡说八道,二位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沈业云强颜欢笑:“宁先生放心,我从不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的话,放在心上。” 来历不明? 卫东君和陈器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姓沈的暗中查过宁方生了。 宁方生则不以为然地笑笑:“如此,甚好。” “我会放在心上。” 钱月华缓缓起身,直视着宁方生的眼睛。 “人脱去皮囊,无非二百零六骨,穿上衣裳,可有一万八千相,我是哪一相,坚守什么,喜欢什么,宁先生莫非长了火眼金睛?” 宁方生实话实说:“我没有长。” “既然没有长,那就不要乱猜,什么关系说什么话……” 声音可以像柔风,也能像数九寒天里刮起的北风,钱月华一字一句:“可别越界了。” 宁方生眼中露出诧异,也是这一点诧异,让他明白了卫东君为什么会喜欢面前的女子。 因为,她们是同类。 但还是有区别。 区别在于,卫东君的刺,长在外面,表里如一。 而钱月华的刺,因为岁月的沉淀,长在心里,需要有人逼一逼。 “越界”二字,也让卫东君心里突然生出了愧疚。 如果不是小叔的死因太过扑朔迷离,她绝不会用钱月华对小叔的感情,拿出来说事。 “钱姐姐,我……” “阿君。” 钱月华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又如柔风一般吹过来。 “身边的人是哪一相,你自己要多长只眼睛,十八岁,大姑娘了。” 不知为何,卫东君听了这话,眼眶竟微微一热,以至于走出北园的一路,她异常的沉默。 她不知道钱月华是自愿嫁给沈业云,还是被逼的,总觉得命运这只手,残忍的有些可怕,一个不留神,有人留在了昨天。 阴阳相隔。 …… 包房里只剩下两人。 沈业云看着面前空了的三张椅子,忽然自嘲一笑。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可吃,他想来一颗。 这一顿饭,不仅没有探出那宁方生半分深浅,还让人家把自己所有的底牌,都给一一推断了出来,半个字都不错。 太子党? 沈业云心说就冲这三个字,这一夜他又别想睡了。 “月华,今天让你受惊了,我没有料到短短几日不见,卫东君那丫头变得这般厉害。” “苦难和挫折,会让人一夜之间长大。” 钱月华温和地笑笑:“若非她是女子,她比外头那个想闯进来的人,还配挑卫家的大梁。” 沈业云沉吟片刻:“关于宁方生这个人,你怎么看?” “深不可测,厉害至极,你最好要留一个心眼。” “我何止留了一个心眼,眼下的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当中。” 沈业云脸上露出极为少见的一点挫败。 “唯独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宁方生,还有卫东君这丫头,让我感觉节外生枝,无从下手。” “不能怨别人,谁让你们先算计了卫家呢?” 钱月华缓缓起身,低头看着轮椅上的人:“想活命,是每个人的本能,这世上只有一个卫四。” 沈业云抬头,“你若有机会,能不能帮我接触一下……” “不能。” 钱月华在外人面前一向温和柔顺的脸庞,透着一点冷。 “我和你的合约上,没有接触阿君这一条。我之所以会应下今天之约,只是为了见一见那两个孩子。” 她缓缓走到门边,转过身:“接下来的一切,咱们按事先说好的办。” “钱月华,卫四说你……” “卫四也没长火眼金睛,他的话,你最好也别信。” 说完,钱月钱抬起脚,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离去。 沈业云看着她的背影,一口气吊在喉咙里,愣是半天没吐出来。 今儿这是怎么了,竟一个比一个厉害。 “东家?” 掌柜走进来:“那贼人怎么处理?” 沈业云强行定了定神:“他被逮住后,什么反应?” 掌柜:“不吵不闹,像没事人一样。” “哟,长进了。” 沈业云冷笑:“这几日他在楼里表现如何?” 掌柜想了想:“除了探头探脑,到处打听东家你以外,别的挑不出什么错来。” 沈业云:“传菜的时候,就没遇着几个熟人?” 掌柜:“遇着了,冷眼冷语也听了,就嘿嘿陪着一张笑脸。” 沈业云:“陪笑脸的时候,直着腰,弯着腰?” 掌柜:“腰弯着,走出包房,门一关,再直起来。” 沈业云若有所思地看了掌柜一眼:“把他带过来吧。” “是!” …… 卫承东一脚踏进包房,目光先往桌上一扫。 一个圆桌,五把椅子。 阿君他们三把,姓沈的一把,还有一把是谁? 奇怪,为什么桌上的菜一口没动? 是不合胃口,还是阿君他们压根吃不下? 卫承东见姓沈的慢悠悠地喝着茶,心说敌不动,我也不动。 沈业云瞄了他一眼,突然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放:“我这楼里有个规矩,不知道卫大少听说了没有?” 敌动,我装傻。 卫承东眼神露出茫然:“规矩?我没听说过。” 沈业云看了眼掌柜。 掌柜立刻道:“回东家,所有伙计进来的第一天,这个规矩我都和他们交待过:擅闯北园者,死!” 卫承东激灵一下:“纪掌柜,这话你说过?” 纪掌柜不理会他,只看着沈业云,唤了声:“东家?” 沈东家连个停顿都没有:“既然闯了,那就按规矩办事。” 要我死? 卫承东吓得大喊一声:“等下!” 沈业云故意沉了沉眉:“有什么遗言,说吧,卫大少。” 卫承东上前一步,“北园我闯了,但为什么闯,你得听听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看到我家三妹,陈十二进了北园,不放心,所以才要闯一闯。” “你不放心什么?” “阿君是我妹子,陈十二是我兄弟。” 卫承东眼神蓦的一凝,手指向沈业云。 “沈业云,你戏弄我,玩我可以,想打阿君和陈十二的主意,想都别想。” 第二百六十七章泥鳅 卫承东一身粗衣打扮,脸上还有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唯有一双眼睛,戾气逼人,狠的跟什么似的。 沈业云凉凉地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真正请他们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 “钱月华。” “不可能!” 卫承东脱口而出:“钱月华怎么可能认识宁神医?” 那个宁方生竟然是个神医? 沈业云目光一闪:“他看什么病?在哪里坐堂问诊?” 不等卫承东回答,他指指自己的双腿:“我这腿,他能不能看?” 卫承东目光也一闪,心里忽然也有了一个主意:“我说了,你是不是可以放我一条生路?” 沈业云:“可以。” 卫承东暗暗松了一口气:“看因果病,不坐堂,你这腿他看不了。” 沈业云:“何为因果病?” 卫承东:“他日因,今日果,即为因果病。”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小子不会是在诓人吧。 沈业云:“你还知道些什么?” 卫承东:“我就知道这些。” 沈业云:“他为什么住你家?” 卫承东:“他家在修缮。” 沈业云:“他家在哪里?” 卫承东:“我不知道。” 沈业云:“家中还有什么人?” 卫承东:“也不知道。” 沈业云:“他学医师从何人?” 卫承东:“更不知道。” 沈业云微微有些恼火:“你就知道这些?” 卫承东手一摊,“刚刚不说过了吗,我就知道这些。” 他满脸的真诚,恨不得伸出三根手指头,对天发誓。 沈业云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要怎么问下去,已被他抢先一步:“沈东家,我可以走了吗?” 沈业云不答反问:“你们家怎么会收留这么一位来历不明的人?” “沈东家,你为什么会对他,特别感兴趣?” 卫承东一脸好奇:“你和钱月华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大胆!”纪掌柜怒斥道。 卫承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脸上却不见半点愧意。 “瞧我这张嘴,连个把门的都没有,沈东家,我先去忙,今儿这一个时辰,我一定补足了,绝不偷懒。” 说罢,他一转身,就这么在沈业云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走了。 沈业云坐在轮椅上足足愣半晌,倏而,笑了。 “不能怨别人,谁让你们先算计了卫家呢?想活命,是每个人的本能。” 沈业云想着钱月华的话,“老纪啊。” “东家。” “从明天开始,让这小子跟着你吧。” “东家,他才端了几天的……” “几天就已经学得跟个泥鳅一样滑手,连我都吃了他的哑巴亏。” 纪掌柜神色一敛:“东家说的是。” 沈业云深目看了他一眼:“忠树。” 忠树听到唤声,从外头走进来:“大爷?” 沈业云放在膝盖上的手,交握起来:“你亲自去查一查,因果病是个什么病?” “是!” “慢着。” 沈业云放在膝盖上的手,松了紧,紧了松,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道:“去给那位送个讯,请他帮我查一个叫宁方生的人。” 宁方生厉害成那样,早该让太子帮着查一查了。 忠树心疼地看了眼自家主子,认真一点头。 “是!” …… 马车里。 陈器脸上的惊色,还没有完全褪去。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沈业云竟然是太子的人,这下都说得通了。北园这种地方,进进出出还有侍卫守着,它根本就是太子的一个据点,沈业云是在替太子笼络人。” “宁方生。” 沉默了许久的卫东君突然开口。 宁方生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我记得你前面说过的,厉害的人走一步,看三步,甚至看十步,如果你是太子,下一步会怎么对付我们卫家?” 宁方生:“想听实话?” 卫东君:“想。” 宁方生:“你们卫家已经无需对付了。” 卫东君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是啊。 连钱家都纳入囊中,太子还有什么可害怕,可担心的呢,只等着皇帝闭眼,这江山顺理成章就是他的。 太子一上位,卫家在劫难逃。 宁方生看着她凝重的脸色,淡淡道:“不过,钱月华为什么要嫁给沈业云,这里头有些蹊跷。” 卫东君心微微一跳:“蹊跷在哪里?” “太子一营中,根本不缺青年才俊,钱月华为什么要嫁给沈业云这个不能走路的。” 宁方生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的指腹:“最重要一点,沈业云和你小叔还是好朋友。” 陈器插话:“他们年龄相仿,都不曾婚娶?” 宁方生摇摇头:“这个不是全部理由。” “对了。” 卫东君:“我好些年没有见到钱姐姐了,这一趟见,她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陈器剑眉深锁:“眼神冷了,话说得犀利了,而且我总觉得她的话里,藏了些什么。 ” 没错。 她也是这种感觉。 卫东君:“还是十二你观察得仔细。” 我谢谢你的夸啊。 陈器心说,你们俩一个咄咄逼人,一个逼人咄咄,吓得我都不敢张嘴,就只有看和听了。 “对了,宁方生。” 陈器一边说,一边用脚尖轻轻碰了下卫东君的:“沈业云说你来历不明,他在暗中查你。” 卫东君看向宁方生。 宁方生面无表情道:“我没什么好查的,他也应该查不到什么。” 卫东君目光无声看向陈器,微微一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问下去了。 陈器抿了下唇:我是好心提醒他,太子查人可不比我这种粗人,万一他真有什么秘密不能示人,也好早些做准备。 就在这时,有马蹄声近。 很快,天赐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先生。” “说吧。” “北园有暗卫,我接近不了。” “我知道了。” 马车里的三人连眉头都不带皱的。 一个开酒楼的人养着暗卫,再一次证明了,这个沈业云绝对是太子的人。 他在替太子做事。 宁方生等来天赐,立刻道:“马住,速度加快,先送三小姐回家。” “是!” 卫东君听这话里的意思:“你还要回自个府上?” 宁方生:“下一个斩缘人,快来了。” 陈器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宁方生:“感觉。” 两个字落下,马车里安静下来。 陈器:下一个斩缘人,会是谁? 卫东君:接下来,又是不眠不休的七天。 宁方生:找个什么理由,让卫东君能光明正大的在外头呆七日? 不多时,马车拐弯进了胡同,远远就看到卫家门口挂着的两只白灯笼。 马住刚要抽一鞭子,突然,墙角处冲出来一个人。 “马住,十二爷呢?” 马住定晴一看,竟然是大爷身边的小厮,吓得赶紧一勒缰绳。 陈器一掀车帘,探出半个脑袋:“你怎么等在这儿?” 那小厮忙上前扒着车窗:“是大奶奶的长兄戴大人急着找十二爷。” 这么急着来找他,莫非宋平找着了? 陈器心头大喜:“他人呢,还在咱们家吗,我这就赶回去。” 小厮忙回话道:“戴大人派身边的人来找十二爷的,那人左等十二爷不来,右等十二爷不来,就留下一封信,让大爷务必、立刻转交给你,大爷就派小的来了。” 陈器:“信呢?” 小厮从怀里掏出信。 陈器接过来,把头缩回马车,从信封里把信掏出来,就着夜明珠的光低头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卫东君察觉到他不对劲,“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陈器喉结上下一动,“宋平,死了。” “什么?” 卫东君失声惊叫。 第二百六十八章吊死 黑夜里的一声惊叫,差点没把小天爷吓得从马上掉下来。 小天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宋平,死了? 这怎么可能! 马车里。 卫东君眼睛瞪好大,瞳仁里惊恐交加,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没有一个念头落到实处。 她只能直勾勾看向宁方生。 宁方生垂着的眉眼依旧透着冷淡。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自恃的冷静冷情,在听到“宋平死了”这四个字后,一扫而光。 宁方生猛地掀起车帘,看着外头的小厮:“除了那封信,送讯的人还说了什么?” 小厮被宁方生脸上凝重吓了一跳,摇摇头,“没有了。” 宁方生:“再想想?” 那小厮想了想,苦着一张脸道:“确实没有了,他把信交给大爷后,就急着走了,说他们家大人还在衙门里等着他呢。” 衙门? 宁方生扭头问陈器:“我记得你说过,戴大人在顺天府?” 陈器这会脑子里都是浆糊,木木地点了点头。 宁方生冷声道:“马住,立刻去顺天府衙。” 两道声音同时吃惊地喊出来。 卫东君:“这么晚了?” 陈器:“去府衙干什么?” 宁方生一字一句都透着强压下的怒气:“问清楚宋平是怎么死的?查清谁杀了他?” 陈器担心:“万一戴大哥这会已经不在……” “找了三天的人好端端的突然死了,戴大人这会还敢不在,他这个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宁方生冷冷一笑后,怒气尽数收敛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 不知为何,陈器看着面前的人,半个反驳的字,都不敢往外说。 妈的,刚刚这人给他一种错觉。 好像…… 他若是敢出声反驳一句,这人就会弄死他。 太、他、娘的有气势了。 卫东君也暗自惊心。 宁方生的这张脸,如果非要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淡,什么情绪都是收着的。 但此刻,她能明显感觉到他怒了。 “小天爷,麻烦去和我娘说一声,就说这个病人有点棘手,今晚怕是要晚归。” 天赐用一声“驾——”,作了回答。 …… 黑夜的青石路,哪有什么人,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到顺天府。 车还没来得及停稳,陈器就先跳下去。 一抬眼,他愣住了。 此刻的顺天府,不仅灯火通明,门口的石狮子旁,还站着一帮官员和衙役。 这是怎么回事? 他敲敲马车,示意车里的两人赶紧下来。 卫东君刚要下车,被宁方生一把拽住:“先别动。” 这一拽,拽住了卫东君的心急如焚,也让她的心微微一跳。 小臂上的这只手骨节分明,如他的人一样,修长且苍白。 “为什么?”她问。 “一是你卫府三小姐的身份不能下去;二是我们下去,起不了任何作用。” 宁方生松开手,把头凑到车帘边。 “陈器,你先去打听一下情况,无论多少银子,我要知道宋平的死因。天赐?” 天赐翻身下马,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陈器身边,递过去一张银票。 陈器一把接过,低声道:“你跟着我,一张怕是不够。” 天赐一吊眼。 你算哪根葱? 敢命令我! “天赐,跟着。” “是,先生。” …… 穿过青石路,便到顺天府衙的门口。 衙役一看深更半夜,跑来两个看热闹的,气得想骂娘,有这个闲功夫,回家睡觉不好吗? “闲杂人等,走开,走开。” 陈器扭头看了天赐一眼。 天赐顿时炸毛,刚刚不给你了吗? 陈器压着声:“这是个小喽啰,几两银子就能打发。” 敢情你陈大人几两银子都没有? 天赐呵呵两声,掏出几两银子朝那衙役扔过去。 陈器等那人接住了,才上前一步道:“我找戴大哥,我姓陈,宣平侯府的。” 哎哟。 侯府出来的,还这么有眼力劲儿,那衙役立刻陪了一张笑脸。 “陈爷,我这就把人给您叫出来。” 几两银子的“这就”,那简直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 戴汉福几乎是被那衙役给推出来的,抬眼一看是陈器,倒也没感觉意外,冲他使了个眼色。 陈器立刻跟过去。 两人远远地走到一处角落里。 戴汉福低声道:“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陈器把银票递过去,“给戴大哥送银子来。” 戴汉福一看银票,怒道:“我们兄弟之间,用不着这个,你赶紧收起来,别让人……” “戴大哥,你不收银子,我哪好意思张这个口。” 陈器不管不顾地塞了过去,手顺势勾住了戴汉福的肩膀。 “快和弟弟说说,宋平是怎么死的?” 不收银子,以两家的关系,戴汉福也得说。 银子一收,他连个停顿都没有,伸手指指衙门口的那个石狮子。 “一根麻绳,在那上吊死的。” 啥? 陈器惊得声音都呲了:“吊死在衙门口的石狮子上?” 戴汉福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 “哎啊,我的十二爷,这是机密,我们大人已经下了封口令,不让往外说的。” 陈器也没功夫计较戴汉福手上是什么味,一把扯下来:“戴大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戴汉福算了算:“一个多时辰以前。” 今儿衙门里没什么大事,到点就下衙了。 下衙后,顺天府的正门就锁上,值班的衙役进进出出,都从小门走。 今儿值班的人当中,有个叫陈大皮的衙役。 这人是个老油条,一当值就往外头跑,约人喝酒吹牛皮。 酒足饭饱,陈大皮就摇摇晃晃回来了。 路过衙门口,尿急,他就掏出家伙放水。 好巧不巧,黑灯瞎火的,他就站在了石狮子底下,对着石狮子的底座撒。 一抬眼,看到面前有条黑影。 他刚开始以为站了个人,还打了声招呼,没听到回声,便睁大眼睛仔细一瞧。 这一瞧,尿都吓了回去。 石狮子的脖子上,绑着一根麻绳。 有人把头套在那根麻绳里,活生生把自己给勒死了。 惊魂未定的陈大皮一想,事情不对啊,谁、他、娘的,敢把自己勒死在衙门口啊。 他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把那人的头往上一抬,一看。 魂飞魄散! 我的个亲娘咧。 这不是他们苦苦找了三天的宋平吗,这人的画像,还在他们衙门口贴着呢。 戴汉福说完,看着那石狮子苦笑一声:“这不,府尹大人一得到消息,就把我们一个个都叫来了。” 陈器听得脑瓜子一抽一抽的疼,“戴大哥,你确定这宋平是自己吊死的?” “否则呢?” 戴汉福叹息一声:“要我说啊,这人就是以死明志,想逼着我们彻查贺湛年的案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死因 如果陈器不知道宋平这一生的遭遇,还就真信了这个话。 毕竟,一个普通百姓想要状告当朝五品官员,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他才会把自己吊死在顺天府衙门口。 但。 有没有一种可能…… 是任、贺两家下的黑手,然后嫁祸给宋平本人呢? 陈器扭头,朝身后的天赐用力一挤眼睛。 天赐二话不说,便蹬蹬蹬向马车跑去。 陈器:“……”奇怪,他怎么知道我让他去找宁方生? 天赐跑着跑着:“……”奇怪,我怎么会读懂穷鬼这一挤眼睛的意思? 陈器回过头,把戴汉福再往身边勾了勾:“戴大哥,仵作验尸了吗?” 戴汉福:“验了。” 陈器:“怎么说?” 戴汉福:“就是吊死的。” 陈器真是服了眼前这一位:“吊死也分是自己吊死的,还是被别人吊死的,万一是任、贺两家……” 他手掌往下狠狠一切。 戴汉福吓得又想去捂他的嘴。 这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他、娘、的什么都敢说! 戴汉福甩开陈器那死沉死沉的膀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拖着他又往远处走了十几丈。 远远地走到一处黑暗角落,戴汉福脚一顿,头往前一伸,目光逼近。 “陈十二,你给哥哥我交个底,你和宋平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要从头开始说,得活活累死。 再说了。 我真说了,你也不信啊。 宁方生,对不住了,我得拿你做个挡箭牌,否则,戴汉福暗戳戳向我大哥告状,我大哥再讲给爹听…… 我爹能拿鞭子活活抽死我。 陈器脑瓜子一转,手指指远处的马车。 “瞧见了没有,车里有个大人物,是他找宋平,不是我。我这人,兜里比脸还干净,拿不出钱来孝敬你。” 戴汉福眼一眯:“什么大人物?” “哎啊,我的好哥哥,这个你就别问了,反正这人有钱有本事。” 陈器一脸求求的表情:“你倒是快和我说说,仵作验尸都验出了什么了?” 戴汉福叹气:“我要知道验出了什么,还能不告诉你?” 这话什么意思? 陈器故意一皱眉:“不至于吧,戴大哥你好歹也是顺天府的第四把手,连你都不知道,这里头莫非有什么猫腻?” 猫腻肯定是有的。 马仵作验完尸,刚要说话,被府尹大人一个眼神止住。 马仵作立刻改口道:“晚上验尸,验得不准,还要明日白天再复验一遍。” 戴汉福几乎是贴着陈器的耳朵。 “以我这些年为官的经验,宋平是自己吊死的,还是被人吊死的,仵作说了不算,府尹大人说了也不算,还得等上头的人定夺了再说。” 陈器身为官宦子弟,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人一死,很多事情就能盖棺定论。 若上头的人想保任、贺两家,那他就是自己吊死的。 过段时间,等百姓差不多把这件事情忘了,出一个告示,说这人因中举失败发疯,诬告任、贺两家,事情就能轻轻揭过。 若上头的人,不想保任、贺两家,那他该是怎么死的,验尸证明上就会如实写上他的死因。 贺湛年窃取他人文章一案,也会继续查下去。 现在就看,任、贺两家的手,往上能通到哪里? 看是保他们的人,能耐大些? 还是想让他们死的人,能耐更大些?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两人赶紧把头分开,警觉地转过身。 见来人是小天爷,陈器暗暗松出一口气的同时,挑了一下眉:宁方生怎么说? 天赐强忍着心里的嫌弃,走到陈器跟前,踮起脚,趴在他耳边道:“先生说他要亲眼看到尸体,不论砸多少钱!” 轰隆隆! 天雷再一次,滚滚落在陈器的身上。 怪不得这一天,他的右眼皮总是在跳,敢情从桃花源,到宋平死,再到现在…… 就没一件好事。 他乜了一眼小天爷。 这是砸钱就能解决的事吗,这根本就不可能…… 余光扫见戴汉福,陈器脑子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整个人顿时支楞起来。 娘的。 说不定有戏。 赌一把。 陈器长臂一伸,把戴汉福严严实实地勾住:“戴大哥,马车里的那位大人物发话了,他要看看尸体。” 戴汉福气得差点没笑出声来:“十二,你和我开什么玩笑,这里是顺天府,不是什么菜市场……” 陈器另一只手臂往后一掏。 天赐往他手里塞进一张银票。 陈器把银票往戴汉福手里一塞:“戴大哥,想想办法?” 戴汉福看着手里的银票,一脸为难道:“十二啊,不是哥哥不想帮,实在是……” 天赐一听这话,正准备再拿一张银票过去呢,突然,目光扫见陈器的大掌在戴汉福的颈脖上轻轻捏了几下。 “戴大哥,可不能你们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器压低了声音。 “上头神仙打架,今儿个你胜,明儿个我胜,谁说得定呢,别到时候翻起旧账来,大哥什么都没做呢,偏偏还要跟着倒霉,亏不亏?” 戴汉福眼皮轻轻一颤。 “多留个心眼,就是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捏在手里,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救命的筹码。再说了……” 陈器一脸忿忿不平。 “大哥总不能一辈子跟在你们大人身后吧,以你的能力和资历,明明是你该压他一头的。” 我擦! 妹子不是说这个小叔子,没什么本事,整天就知道睡睡懒觉,跟卫府的三小姐厮混在一起吗? 这小子怎么把官场的事,摸得这么透啊。 没错。 以他戴汉福的本事和资历,这顺天府尹的位置就该他坐。 他迟迟爬不上去的原因就是太有良心,不会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向上面的贵人邀功。 但戴汉福还是不为所动。 他神色一厉:“你小子还得跟我交个底,马车里的大人物,为什么非要找宋平?非要看到他的尸体?他到底想干什么?” “找到他,是因为宋平是他的一个旧友;看尸体,除了想送宋平最后一程外,也想知道他真正的死因。” 陈器扭头看了远处的马车一眼。 “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宋平真是被人害死的,只怕他会让害死他的人……” “怎样?” “偿命!” 第二百七十章看尸 子时。 宋平的尸体被搬去了停尸间,大门上锁,留两个看门的小衙役。 府尹大人打了个哈欠,说了声“都回吧”,便上了自家的马车。 九月中的天,夜里冷的都得套件薄棉袄,谁耐烦在衙门里熬着。 他一走,下面的人树倒猢狲散,也纷纷回了家。 两个小衙役站了一会,累了,索性一屁股坐门槛上。 一门之隔的木板上,停放着死人。 死人为阴,活人为阳。 阴气顺着门缝透出来,那两个小衙役冷得直打哆嗦。 再一想到,这个死人是刚刚吊死的,指不定魂魄还没有被收走呢…… 突然,有脚步声近。 两人吓得一哆嗦,赶紧起身,拿刀。 “是我。” 两人一看来人,同时松出一口气, “原来是戴大人啊。” “戴大人怎么来了?” 戴大人家住得远,一回再一来,压根睡不了几个时辰,所以主动留下来值夜。 “下半夜了,都歇会去吧,这门上着锁呢,别瞎守了。” 就是的。 守什么守啊。 难不成,还有人跑衙门来偷尸不成? 府尹大人就是太过紧张。 两人心里乐开了花,连声道谢。 戴大人脸一肃:“别歇太长,顶多两个时辰。” 其中一人出于关心:“戴大人你呢?” “我又不是畜生,一夜不睡还能生龙活虎,我转完一圈,也得歇会去。” 戴汉福背起手,转身离开。 衙门很大,前门,后门,角门,小门…… 他转到一处墙边,拨开墙上挂着的爬山虎,左右看了几下,见没人,手用力一拉门栓。 这是顺天府衙的一片废弃的小门。 门从外头被推开,走进来一、二、三、四、五个人,像一条绳上串着的蚂蚱。 戴汉福见中间还有个女的,气得脸都绿了。 陈器忙解释:“戴大哥,她是我发小,卫三啊。” 卫三? 卫府三小姐? 大姑娘家家的,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来看死尸? 戴汉福一张绿脸,变成了黑脸,心说我怎么就信了陈十二的鬼话。 卫东君上前行礼,“戴大哥,辛苦了。” 言有度,行有礼。 一看就是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儿。 戴汉福却更气了:“你们卫家虽然落魄了,但你好歹也是……” 话说到一半,余光扫见有个黑影自说自话的迈步了,他赶紧伸手拦住。 “哎,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瞎跑什么,停尸房在左,在右分得清吗?” “在左,左边有尸气。” 啥? 戴汉福脸色倏地一变,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还尸气? 我一巴掌扇死你。 戴大人脸色一沉,刚要出言教训几句,目光一抬,愣住了。 男人一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漆黑的眼珠透出一点微光来,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人去世后,魂魄会在尸身旁逗留一段时间,等着牛头马面来勾他。” 宁方生声音冷冷淡淡:“若已经勾走了,他的死因便很难问了。” 戴大人:“……”他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陈器:“……”怪不得,他非得见着尸体。 卫东君:“……”我就说吧,这人一言一行都有深意。 马住:“……”我好想回家。 天赐:“……”切,一帮子没见过世面的。 戴汉福一个激灵回了神,伸手一扯,把陈器扯到了一旁。 “这就是你说的大人物?” “是啊。” “他干什么的?” 陈器看着戴汉福惨白的脸,决定再吹个牛皮:“看阴魂的。” 戴汉福腿一软,身子晃了几晃。 陈器:“戴大哥,你们家要有什么阴魂作祟,也可以找他看看!” 我一巴掌也扇死你。 戴汉福一甩袖子,撑着两条软绵绵的腿,佯装镇定道:“都跟着我,别莽莽撞撞的,这里是衙门。” …… 小门离停尸的院子不远,抄个近路很快便到了。 院子里两盏白灯笼,被风吹得左一晃,右一晃。 一踏进院子,所有人都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后背都冷飕飕的。 不对啊。 刚刚我进来的时候,好像没这么冷。 戴汉福走到宁方生身旁,“那个……大师啊,阴魂有没有被勾走啊!” 话音刚落,马住把小天爷往边上一挤,直接贴在宁方生的身后。 陈器:“……”真丢人。 这小子:“……”丢人总比丢命好。 宁方生看看身后,再看看身旁,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方黑帕,系在眼睛上。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陈器实在心急,“怎样?” 宁方生摘下黑帕,摇摇头:“已经勾走了。” 卫东君:“得,这一下问不着了。” 宁方生低头看她:“看看尸身?” 也只能这样了。 卫东君转过身:“戴大哥,门锁的钥匙呢?” 戴大哥不说话,脸上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卫东君。 陈器赶紧又问一遍:“戴大哥,问你钥匙呢?” “噢,噢!” 戴汉福回过神,慌里慌张地从袖中掏出钥匙,慌里慌张地递到陈器手上,顺势也把手里的灯笼递了过去。 宁方生看他一眼,“戴大人去院子外头找个地方呆着,这里阴气重,对身体不好,马住陪着,小天爷守在院门口。” 他目光看了卫东君和陈器各一眼,抬步往前。 卫东君和陈器赶紧跟过去。 卫东君:“比起看尸身,我宁愿看阴魂。” 陈器:“ 为什么?” 卫东君:“阴魂不怎么吓人,尸身……难以入眼。” 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扶扶? 我有点头晕。 戴汉福一伸手,扶住了马住的肩膀,“那个……卫府三小姐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马住一脸茫然地向小天爷看过去: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那是因为你蠢啊! 小天爷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后,稳稳地站在院门口。 …… 院子里。 陈器用钥匙开了锁,门吱呀一声打开。 屋里空空荡荡,安静的可怕。 只在中间架着一张木板。 木板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盖着一层白布。 突然,也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吹起了白布的一角,一张惨白的脸,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露出来。 陈器吓得整个人一僵。 偏偏这时,卫东君的声音幽幽响起。 “他一定知道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