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魁首 贺青冥、季云亭对话,与金先生过……
冯虚子已被逼入绝地, 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惊为天人的剑法,这样叫天地惊心的气魄。绝地之中, 恍惚又一剑挥至面前, 他瞧着季云亭衣袂翻飞的身形, 却蓦地心下一动。
不愧是季云亭!
不愧是华山掌门——八大剑派之首!
他心肝俱颤,却不知是畏惧还是心折,他已忘了自己是魔教的使者, 只知道一生之中能有这样的一战,已了无遗憾。
他不禁闭上了眼, 季云亭却已收剑背身而立, 稍顿了顿,见冯虚子这副“舍生就义”的模样, 挑眉笑道:“怎么?还不敢睁眼么?”
冯虚子睁开眼, 但见季云亭周身气势尽敛, 神情温和,好像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友。他亦笑着做了个揖, 道:“冯某心服口服, 甘拜下风。”
季云亭一笑过处,天色又明,烟云尽散。
众人齐声高呼,二人正欲转身朝崖顶走去, 一个影子却突地从涌动的云海之中飞出,又一掌朝季云亭攻来!
季云亭瞳孔一缩,连忙飞身却步,众人惊呼之时,只见两人已蓦地飞来凌云台, 而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从前的普渡和尚,如今的金先生!
季云亭退无可退,一剑刺去!
金先生却也并不退避,而是以指代剑,竟是要与浮生剑硬碰硬!
他内力强劲,一触之时,浮生剑竟震颤不已,忽地又一剑飞来,季云亭只觉身侧气息流转不歇,于是与那人一齐出剑!
刹那间好似天地风云忽然变色!
三人身形变幻,旁人已瞧不清了。等到看清的时候,金先生他们却都已各自退了几步,也都已经罢手。
同季云亭一道联手的,正是贺青冥。三位当世绝顶高手对招,却只对了一招,这一招却似要探探彼此虚实,又终究不能探到底。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盯着对方,好像正在暗自调理内息。
金乌却笑了,这也真是奇怪,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笑,也都还笑得出来。他道:“看来贺先生已做了选择。”
柳无咎道:“总不能选你这个拐走人家儿子的强盗。”
金乌目光微动,原来柳无咎也并非不善言辞。何止并非不善言辞,他简直太会说话了。金乌言下之意,是说贺青冥站在了八大剑派这边,是论公义、立场,柳无咎却置若罔闻,一句话把众人的注意力扯回了双方的私人恩怨里。
明黛道:“还说贺兄呢,金教主,你不是说,金先生不隶属于魔教么?”那么,金先生又以什么面目参与比武呢?
金乌道:“他不属于我教,可他却是云门门下呀。”
众人皆是一惊!
金乌又道:“很多年前,云门掌门还不是鲍朴,而是何奈的时候,那时候,何奈曾把他抱入云门抚养、教导。”
“可他早已叛出云门!”李霁风喘了口气,又道,“云门的事,旁人不知,我还不知道么?我师父跟我说过,当年何奈心软,收下来金不换的儿子,想要好生抚养教导,但那孩子桀骜难驯,后来偷了云门秘籍出逃,被何奈拦下,何奈想要劝他回去,他却打伤了何奈,从此叛出云门,不知去处!”
金先生忽道:“何奈那老头子,又算我什么师父?”
贺青冥忽地心下一奇。他跟金先生交手过好几次,金先生每次行动,都好似不像一个人,也完全没有人的感情,但这一次,他提到何奈,脸上神色似乎不那么一样了。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金先生又变回了他。
明黛转了转眼珠,狡黠笑道:“既然金先生不算作云门弟子,那么,本届盟会之首,仍旧是季掌门了?”
金乌神色一顿,却也无可奈何,今日季云亭武功大盛,贺青冥又同她一道联手,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士气大涨,华山毕竟是中原武林的地盘,再待下去,只怕不妙。思及此,他道:“季掌门武功高妙,在下佩服。”言罢,便要带一干教众下山,谢拂衣喊道:“解药呢?”
“此为碧灵丹,李掌门连服十日,便无大碍!”金乌头也不回,只从怀中掏出来一瓶丹药抛给谢拂衣、水佩青等人,而后带着魔教教徒离开了。
盟会到底落下帷幕。
季云亭连夺三届魁首,已为天下瞩目。再也没有人心存疑虑,怀疑她自顾影空事件之后无力振作,而八大剑派也在这场与魔教僵持日久的较量中,终于掰回来一局。
但季云亭他们都已无心在意什么名头,他们今夜只在意李霁风的性命。好在据温阳说,金乌言而有信,给的的确是天魔女的解药,虽然李霁风功力不能立马恢复,但已于性命无碍。
李霁风性命既已无忧,众人到底松了口气。季云亭却已悄然离开,回到中峰厅室,还未关上房门,便蓦地伏地呕了口血!
“师姐!”谢拂衣随她前来,见她如此情状,大惊失色。他扶着季云亭坐下休息,急道:“师姐,你哪里受伤了么?我让人——”
“不必了。”季云亭摆摆手,勉强平息片刻,笑了笑道,“此次出关,还是早了些时候。”原来她竟是强行出关,她的身体本来尚未复原,武功也尚未全然恢复,出关与冯虚子一战,只不过是强行提着一口气罢了。
谢拂衣道:“那……?”
季云亭笑道:“我没事,倒是有些饿了,你且去厨房让人做些汤菜来,噢,还有纤纤的云枣糕,我也馋的很,不过,千万不要让她知道我强行出关的事,不然她又要唠叨我了。我这人什么也不怕,却最怕唠叨。”
谢拂衣应下了。
季云亭看着他离开,却忽地起身,而后辗转来到崖顶,但见一夜星河灿烂,今夜的星月,却与百年来的并无任何不同。
人间无论变成什么模样,人们无论发生了什么,它们都不会变的。
崖顶却站着两个人,贺青冥与柳无咎。他们正在赏月,柳无咎指着天上的星星,与贺青冥道:“这颗是长庚,还有那边,那颗是启明,虽然现在黯淡,可等天明时分,它就是最亮的了。”
贺青冥道:“我又不是不知道。”
柳无咎笑道:“那你知道牵牛织女星的故事吗?”
贺青冥脸色一红,他却已瞧见了季云亭,一时不大好意思,低声道:“季掌门来了,你不要打趣我。”
季云亭远远瞧见二人说笑,不由笑了,又似有些怅惘。
待她走近,柳无咎却已走开了。她道:“也许我不该来的。”
贺青冥道:“季掌门见笑了,我和无咎……”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解释?可他和柳无咎,也似乎早解释不清了。而且他忽地也不想解释,他想到柳无咎,只又轻轻笑了。
季云亭道:“看来,我看错了一件事。”
贺青冥道:“季掌门也有看错的时候吗?”
季云亭揶揄道:“我从前听信江湖传闻,也以为青冥剑主对贺夫人一往情深。我虽没有过妻子,却有过丈夫,一个人面对爱侣的神情,我再明白不过……我观青冥剑主有心,只是这心已不在逝者身上。”
贺青冥道:“季掌门言之有理。”
他又道:“不过,无咎他……其实我和他,还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只是也不知怎么,不愿再想明白了。”
季云亭笑道:“那是一件好事。”
“好事?”
季云亭道:“我从前也总喜欢用头脑分析问题,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有的人不能用头脑分析,只能用心。”
“用心?”贺青冥疑惑,又道,“用心来分析?”
季云亭笑了,道:“不是分析,青冥剑主,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不用分析,而要感悟的。”
“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季云亭道,“不过,我这辈子只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那个人就是飞鸿。”
可惜,上官飞鸿已不复归了。
“‘浮生倥偬,缘生缘灭’。”贺青冥也似已经感叹,“不知季掌门意在剑,还是意在人?”
季云亭却道:“青冥剑主,你我皆为剑客,当知剑如人,人如剑,本就不分彼此。”
贺青冥道:“人心向背,却分彼此。”
“看来青冥剑主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季云亭道,“我听闻唐门主劝说青冥剑主,却没有成功。”
贺青冥道:“季掌门也要劝我吗?”
季云亭道:“天下之道何止千万,可是人生只一世,只能择千万分之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青冥剑主,我无意劝你,也不用劝你。”
贺青冥道:“每个人?”
“是,每个人。”
“可是有的人说,他们别无选择,无路可逃。”
季云亭道:“别无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无路可逃也还有死路一条。”
贺青冥笑道:“这么说,季掌门已选了死路一条?”
季云亭亦笑道:“青冥剑主呢?”
贺青冥道:“我早该死了,只是偏偏活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何给了我这个结果,不过,既然有了结果,将来一定会有合适的时机,注定的答案。”
季云亭道:“看来青冥剑主也知道那个答案。”
“你我皆早有答案。”贺青冥笑道,“季掌门,今日你我既然相逢,当浮一大白,可惜你我都只怕不能饮酒了!”他们已都满身伤病,也已不复从前。
“那便定来日之约!”季云亭道,“来日海晏河清,你我定当痛饮!”
二人目光于顶峰相见,已然了然。这却不只是一个约定,还是一番盟誓。
季云亭与他聊了几句,又道:“听闻青冥剑主有一个孩子,可惜没了母亲,我膝下也有一个孩子,可惜他的父亲本不该是他父亲,而今他也到底没有父亲。”
贺青冥道:“那孩子已三个月了。”
“是。”季云亭道,“他叫做如风,这却还是纤纤取的,我……不愿为他取名。我虽是他的母亲,却不能算作什么好母亲,倒不如纤纤,起码她是真的喜爱那孩子。”
贺青冥道:“也许她只是爱屋及乌。”
季云亭不言,又道:“我却有一个不情之请,青冥剑主,我希望你能做那孩子的义父。”
“为何?”
“因为我只怕他将来不能为人所容。”季云亭道,“也许华山也不能,但他必须要有个去处,中原武林之中,除了这里,却也只有你了。”
贺青冥略一思索,道:“好,我答应你。”
二人已然立誓,又结下承诺。魔教卷土重来,今朝既了,不知能否还有明日,但他们这些人,都已决意一同去应对明日。
“好!”季云亭大笑,“既如此,我便以浮生二十七式作为赠礼!”
华山之上,又已风起云涌。
季云亭剑光烁烁,贺青冥亦目光闪动。
中峰峰顶,已然长啸不绝:
“天地所生,万物所养。
来如风雨去似空!
窃玉东墙,窃国窃邦。
半生同道半生空!
再生再造,连峦迭峰。
老凤一去山河空!
一派所掌,一剑之长。
万里凌绝瞰碧空!
凤翥龙翔,驱虎吞狼。
鹰击鹏飞啸长空!
福祸相倚,祸在萧墙。
平生胜负转头空!
浮生倥偬,踏雪飞鸿。
他生休来此生空!
天道渺渺,人道苍苍。
无本无尽自无穷!
何日谓之?何处寻之?
身死魂灭神长生!”
浮生光阴,百代过客。
也许于江湖而言,所谓英雄豪杰,所谓魔头小人,也都没什么不同,也都只是过客。
但主人也好,过客也罢,他们都必定要迎接接下来的一战!
这一战却已不在华山,而在河西更西方,在黄昏大漠,白鹿崖端!
第212章 瀚海 贺青冥、柳无咎、明黛、唐轻舟四……
西出阳关。
顺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一路走,一路远,直到身处戈壁荒漠。
头顶是金色的, 脚下也是金色的, 眼里望得见的、望不见的地方, 都是茫茫的金光。金光烁烁,风沙徐徐吹动,把来路的一个个脚印全然淹没。
天色转眼昏黄, 白云也了无痕迹,戈壁之中, 却露出来森森白骨——二十年前, 他们还都是有血有肉的武林好汉。他们是为着寻宝而来的,不过他们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倒把自己留了下来。他们死前的那一刻, 也许还在幻想, 也许已在哀嚎,但都已不为人所知, 如今只有风声穿过他们的眼窝、嘴巴的时候, 他们才能发出一点幽咽的哭声。
哭声连成一片,黄沙也连成一片,头顶的太阳送了一路又一路,如影随形地跟着远来的旅人。
昏黄的一片天地当中, 站着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年轻人,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漆黑的刀。
他身形很是高大,若在人群之中,已是一棵挺拔的玉松,一座巍峨的高山, 可他在这里,他便只是最渺小的一个黑点。他也许英武,也许厉害,可他于这遥远的一方天地而言,什么都不是。
天地也并不在意他,风沙更大了,且都没有避过他,他也还没有逃走,于是不多时,他的半身已被黄沙吞没。
他却还是没有走。
他也没有动,他的目光却好像穿透了日光,一直盯着前方。他好像要在这里落地生根,好像也要留下来,化作白骨堆里的一个。
荒漠却忽地震动!
风沙袭卷,戈壁底下好像巨兽怒吼——一座巨大的高楼忽然拔地而起,黄沙激飞,天上洒下一阵金灿灿的大雨,风雨交加,涌动的金浪之中,竟现出来一艘鲲鲸般的楼船,在沙漠里左右穿行,如入汪洋大海。
这艘巨轮驶入沙海,又要驶向更西方,它的目的地却只有一个,便是穿过瀚海,抵达燕尾关。燕尾关下,有一块界碑,名为“三界碑”,是三百年前魔教始祖击败西域冥王后所立,标志着魔教兴衰功过的起点。杨遇仙在任时,曾以此碑为界,以“瀚海”这片大沙漠为界河,与中原盟主约为友邻,彼此秋毫不犯。只不过,时过境迁,如今什么约定都已变作一纸空谈。
巨轮乘风破浪,所向披靡,不要说这里,就算是在八大剑派所辖的旧地河西,它也一度横行无忌,只不过华山盟会过后,半个月以来,八大剑派在季云亭的率领下拧成一股麻绳,拦住了它横行的去路。
但在这片天地,它仍是独一无二的霸主,没有人敢拦它,也没有人敢拦,因为它的主人叫做金乌。
试问天下间,又有什么人敢拦住头顶那轮高高在上的太阳呢?
直到今天。
直到这一个黑衣人。
一人走上船头,道:“什么人?可是圣教的使者么?”
此人声若洪波,其声于风中穿行而来,却似贴在面耳,想必有着一身不俗功力。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也只是魔教数十艘巨轮下的一个小小头目,既无名号,面对可能到来的“圣教使者”,也还要毕恭毕敬。
黑衣人微微翻动眼皮,轻轻道:“我不是什么圣教使者,我只是来找人的。”他声音虽轻,却似已压过这一刻天地间呼啸的风声。他的声音里,似压抑着一种深刻的怅惘与迷茫。
船上一时喧闹,这个人既不是圣教使者,竟还敢来挡路,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些人怒喝着飞跃下来,随着他们一道飞跃的,却还有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兵刃,他们手握兵刃,便朝黑衣人头上砍去!
黑衣人却仍只轻轻道:“我来找阿芜,她是我的妻子。”
刀光一转,风云霎时变化!
刀锋劈下,好似烈日也被劈做两半,一半堕入废墟,随着蜃楼一块倾塌,一块变作水月镜花,一半却拥他入怀。他便怀揣着明日走向明日。
“……后来呢?”
明黛撑着下巴,忍不住追问。听故事听到最精彩的地方,却戛然而止,任谁也要忍不住追问。
与她一块坐在这间客栈里听故事的,还有贺青冥、柳无咎和唐轻舟。盟会过后,天下风云几度变幻,魔教与八大剑派的较量已到了最后关头,形势焦灼,季云亭为扭转局面,尽快结束争斗,决定联合中原武林各路人马,率领一部分高手作为先锋往白鹿崖进发,直取魔教玄玉宫。与此同时,贺青冥四人也踏上了前往魔教的征程。只不过,贺青冥前来西域,却还为了金先生,而柳无咎更是抱着寻找五蕴炽解药的希望。
他们乔装成过路商旅,出了阳关,又来到瀚海的边缘,这里也是中原边陲所在,远近都是黄昏大漠,戈壁荒原。曾经柳无咎就是在这一带同贺青冥相遇,明黛也是在这一带被相思门救起。这一带虽然人烟稀薄,却到处都是人——死人。一年年兵荒马乱,死人就埋在行人的脚下。
他们所在的客栈,便是瀚海边上的唯一一间客栈,往来行人都要经过这里。客栈老板是一个五六十岁,满头银白的老妪,她也许曾经年轻漂亮,而今脸上已都是风沙堆积而成的皱纹,她的衣裳也许曾经花哨,然而几十年来浆洗过无数遍,已变作和这片天空一样惨白灰败。人们只要一眼瞧她,便知她必定是这里的人,瀚海是模具,她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已被箍作瀚海的样子。不过,人们虽都知道她,却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王,大家都称她作王婆。
王婆听了明黛的追问,呵呵一笑,道:“那个男人,他们都不知道他是谁,只听他说,他是来找他老婆的,可大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里有他的老婆?不过,那个男人倒有一身的好本领,船上的人,竟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们被他打倒,那艘大船又被他摧毁,至于后来么,却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明黛道:“婆婆,您之前说,那艘大船叫做‘蜃楼’?”
“是啊,船上的人是那样说的,不过,我们这里也叫它作‘大漠之舟’,那些人住在雪山上的神宫,他们要通往神宫,得坐那个渡过瀚海。”
明黛与贺青冥等人对视一眼,又道:“那么,那些人什么时候经过呢?”
王婆道:“大概是两三天一次吧,他们是出来采买、巡视的。不过,五天前,那艘大船给那个男人摧毁,听说还给他把地图抢走了,从那以后,就没怎么见过大船过海了。你们要是对那艘大船感兴趣,也可以去瞧瞧,就在那日落之地,顺着西方,走到那最高耸的一座沙丘……”
日已将落。
沙丘被落日照耀着,泛着金色的光芒,沙子也像金子,成堆的金山仿佛波浪一般微微拂动,倒像是大漠女神垂下飘动的绸裙,仿佛透光,又仿佛隔着一道迷雾。
四人一路寻来,终于找到了王婆所说的那艘大船。不过,它已颓废了,半个身子已被风沙掩埋,也许再过几天,它也将成为这片大沙漠里众多被埋葬的尸骨中的一员。
柳无咎道:“看来风波过后,又刮起来一阵不小的沙暴。”
唐轻舟道:“这却怪了,这个时节,怎么有这样大的风沙?”
明黛道:“大沙漠里转眼间风云变幻,一个沙暴算什么?再说了,今年时节本就怪得很,马上都要入秋了,太阳却还这么大,天气却还这么热,哎呀,可热死我了!”她一面说,一面已忍不住拿手扇风,头上却还隐隐约约冒出来几颗细汗。
唐轻舟见她热的厉害,便从包袱里掏出来一张手帕给她,明黛顺手接了擦汗,又一手叉腰,道:“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找老婆竟找到魔教的地盘来了,这也算了,他还把蜃楼给打没了,这下可怎么去白鹿崖呢?”
贺青冥扫了一眼大船遗骸,道:“若依王婆所说,魔教中人来往瀚海,需借助这些大漠之舟,方能一日千里,既然如此,这艘蜃楼毁了,他们怎么也不派人来瞧瞧呢?”
“青冥剑主所言极是!”
忽听得一人大笑,笑声穿云破雾,好似一把突射而来的弩箭,直刺破层层金色的铠甲!
四面沙丘之中,竟突地飞射出来一只只浑身金灿灿的小船!十二只小船如鱼跃龙门,穿沙而过,将贺青冥四人团团围住!
第213章 潜卫 贺青冥、柳无咎等四人VS凌夭所……
这些小船不同于庞大的蜃楼, 它们每一只都似游鱼,身形流畅,身手矫健, 每一只身长不到一丈, 鱼头、鱼尾处各有一名水手操纵机关, 控制航行方向、速度,鱼腹中央有一尊莲花宝座,其上坐着的便是“船长”, 其余二人皆需听其命令行事。一列队伍当中,每三只船为一旅, 每一旅有旅主, 旅主之上,又有舵主, 可谓上下分明, 令出必行, 简直好像一支小型军队。
他们虽有十二只船,三十六人, 却都只听从一个人, 也都变作一个人——方才大笑的那一位年轻男人。
这个年轻男人,对于贺青冥他们而言,却也已是老面孔了,他便是魔教八大堂主之一的凌夭。魔教不似八大剑派那样派系林立, 彼此门派之间互不干涉,而是上下秩序井然,教众无论何时何地,都以教主之命为先,若教主不在, 便是两位护法,护法之下,有四使者,每一使者下辖二堂主,堂主之下,又辖有舵主、旅主云云。凌夭身为日使座下堂主之一,本该听命于日使,不过,如今魔教四使空缺“日”“月”二使,凌夭虽名为堂主,实握有部分使者之权。
只见凌夭倚着船身,形容十分惬意、悠闲,他撑着脸,眨着眼,笑意吟吟道:“好久不见,唐公子,明姑娘,青冥剑主,还有……柳相公。”他瞧见柳无咎的时候,脸上笑意盈盈似中秋之月,神色又宛若春天的少女一般羞涩多情。
贺青冥不由得瞥了柳无咎一眼,好像在说:柳相公?
柳无咎很是无辜,他跟凌夭不过一面之缘,哪里知道什么时候招惹上的?
凌夭却已为他们二人解答了,他笑着道:“当日华山一晤,柳相公天人之姿,好像神仙下凡,实在叫在下心折,这些天来,真是那个‘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相思相见知何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在下辗转反侧,只盼着能再与君相逢,好在苍天有眼,今日有缘再见,真是三生有幸!”凌夭一面娓娓道来自己那满腔的相思之情,一面频频低头,去看袖中藏着的一纸写的满满当当的诗文小抄,逮到哪句说哪句,好在他嘴皮子利索,又一向没甚脸皮,这通花里胡哨的长篇大论说起来,竟毫无滞塞。
他每说一句,贺青冥就要瞪一瞪柳无咎,柳无咎一时如芒在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苦恼。待到凌夭噼里啪啦一气说完,他才在夹击之下喘了口气,正色道:“凌堂主,你们这分明是故意设下陷阱,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借老妪之口,诱使我们来到这里。”
岂料诡计被拆穿的凌夭不仅毫无变色,反而一脸崇拜地瞧着他,眼神也亮晶晶的,道:“柳相公好聪明啊!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的?今天为了见你,我可还特意换了这身漂亮衣裳呢。”他说着,又稍稍低头,好似很是羞涩,“没法子……谁叫我早掉进你的陷阱了。”
救命啊!
唐轻舟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不禁瞧了一眼凌夭那些属下,却见他们竟还是面不改色,一身“正气”,心下不由得万分佩服。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贺青冥终于忍不住开口,肃声道:“凌堂主,还是说正事吧。”
凌夭揶揄一笑道:“青冥剑主别介意,我只是表达一下对你家柳郎的思慕之情,我这人嘴上不正经,手脚可是很正经的……可一点不像那个老梅头。”末了,他又轻声嘟囔一句。
唐轻舟不由得瞧了瞧贺青冥,心说凌夭这是什么意思?他言下之意,是说贺青冥跟柳无咎是那个……等等,难怪这一路行来,他总觉得这对师徒哪哪不对劲,成天连席同寝,师父不似师父,徒弟也没个徒弟模样,称呼师父的时候,还总直呼其名。只是明黛似乎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对劲,他也不好问贺青冥二人,只能罢了,可心中却已纠结了一路。
这下好了,原来师徒不是师徒,从今以后,他再不必纠结了。
贺青冥并不高兴,只瞥了一眼魔教教众,道:“行便宜侦察之事,他们是潜卫……所以金乌早知道我们会来。”
凌夭拍手称快,赞道:“青冥剑主见多识广,他们的确是潜卫,不过嘛,教主其实本来并不知道,只是季掌门那边动静太大,惊动了玄玉宫,风云二使都对付他们去了,这些潜卫是我从老冯那里借调来的,不然单靠我一人,可对付不了你们几个。”
四人心下一凛,如此说来,季云亭等人已陷入恶战之中。
“哎呀呀,柳相公这般俊俏人物,要动手我可舍不得,不若你们随我入教,也省了一番功夫。”凌夭捧着脸,笑吟吟地倚在沙舟上,他的脸上虽都是笑意,眼中却蓦地闪过一道寒光。
“何必多费口舌?”柳无咎一声低喝,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剑光划过长空,划破这一轮耀武扬威的烈日!
刹那间,众人身形蓦然变化,方才还是唇枪舌战,此刻已是刀枪争鸣!
柳无咎一剑横扫,一步当先,其疾如风,其掠如火,黄沙百战,烽火席卷一空,他已变作伏地咆哮的猛虎,穿梭游动的飞龙,于敌阵之中来去奔驰,击鼓破军!
如此富有威势,又如此变化莫测的剑,又岂是一二小舟可以抵挡?不多时,战阵已被他闯开一个豁口!与此同时,贺青冥也已与他一力压下,二人双管齐下,似已合为一体,而一直身处两翼,为他们扫清羁绊的明黛、唐轻舟二人也已呼啸而至,一同振翅高飞,似要让这头猛虎插上翅膀,飞过这一座座让所有生灵都望而却步的沙丘。
忽听得一声高喝,凌夭当机立断道:“变阵!”
于是那一列沙舟蓦地撤后,好似一波潮退,在沙丘上画了一个半弧,借着这么一荡,柳无咎等人的攻势便顷刻打在了棉花上,而其余几组沙舟回旋不绝,一如穹庐下转动不休的经轮,它们飞过金沙,发出细小的声响,好像什么人正在王座上喃喃着一串咒语,要把贺青冥四人都困在这片大沙漠里。
它们踱着舞步,跳着胡旋,好像一群胡姬手挽着手,撒下一层层硕大的裙摆,设下一个个致命的圈套,一环套着一环,又逐步收缩、缠紧,要把猎物狠狠勒住,让他们插翅难逃,窒息而死!
它们就好像是这一片沙漠,一面璀璨夺目,让人目眩神迷,一面又危机四伏,誓要置人于死地。美丽却又残忍,这正是这片魔域的真谛。
倏忽之间,沙舟几乎又划至面前,迎接他们的却不是什么如花的笑靥,而是一把把锋利的铁刃——那便是船头,为了在沙漠中航行,每一个船头,都装上了一把利刃,便于分拨沙浪,破风奔行。当然了,这些利刃也可以削去敌人的面皮,砍掉对手的头颅,而鲜血汹涌嚎动的时候,金乌的荣光会更为炽烈。
一地之中,却没有血,只有黄沙,无边无际的黄沙。
柳无咎回首挥剑,又像是对着新日挥袖作别,于是黄沙扬起,又于空中变作一道道轻薄而朦胧的面纱,蓦地蒙住了凌夭他们的视线。
凌夭的眼睛一下子看不清了,塞上的飞沙变作了江河的雾气,原先保护他的却保护了他的对手,他脚下踩着的已不是他的故土,他恍惚身在中原大地。
他却没有生气,只蓦地一笑,笑容又泛着些许神秘:好个柳相公。危急关头,他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他看好的男人果真不赖。他又猛的摇头,如果这个念头给老梅头他们知道了,接下来的日子只怕又要过不消停。
他的眼睛却正是船队的舵手,大雾迷离,舵手既不知往什么地方开了,船队也便要抛锚了。
擒贼先擒王,对于魔教这样一个上下层级分明的组织来说,这种手段再合适不过。这也是贺青冥他们从一开始就在盘算的,只是一开始,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好在柳无咎是一个很懂得创造机会,抓住机会的人。
机会转瞬即逝,柳无咎在这一瞬间里,却握住了贺青冥的臂膀,贺青冥侧身一旋,二人合力,把他变作一张蓄势待发的雕弓,于是贺青冥飞身踏步,于柳无咎剑上一点,柳无咎一个鹞子翻身,猿臂一张,一手托住贺青冥腰侧,突地发力,送其直上青云!
贺青冥借着柳无咎一臂之力,飞跃而至蜃楼船头!
明黛、唐轻舟见了,忍不住瞠目结舌,这一套动作实在是太过繁复精巧,稍有差池便不可能成功,但二人简直默契的可怕!
凌夭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贺青冥一剑挥来,漠上一小半船只已然摇摇欲坠,倾颓倒下!顷刻间,凌夭所借地利已被贺青冥二人化解:原本这一带沙丘绵延不绝,蜃楼倒下的地方,正好是几座高丘合围之地,便于魔教伏击围攻,凌夭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敢于率队挑衅贺青冥。这样一来,贺青冥再厉害,也只不过是匹夫之勇,难道匹夫之勇,还能撼动三军么?
他却不知道,他依靠的、凭借的,也会被旁人依靠、凭借,他仗着船队的优势于漠上穿梭,在贺青冥他们头上横行,贺青冥却比他们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青冥剑是何等名剑?一旦破局,夺回了先机,又岂是凌夭可以抵御的?贺青冥既已得手,当即喝道:“走!”
明黛、唐轻舟几步夺下一只沙舟,做了首尾水手,刹那间如电光飞转,沙舟已然驰动,贺青冥于蜃楼跃下,柳无咎双臂一揽,稳稳当当接住了他。
凌夭心下一惊,这才明白贺青冥四人的真实意图。他本以为依贺青冥的脾气,既已扭转乾坤,一定会与他们一决高下,却不料今日的贺青冥已非从前,他没有选择缠斗,却选择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沙场比武,本就是变化莫测,凌夭稍一迟疑,再率队去追,便已很难追上。眨眼间,贺青冥等人竟已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瀚海无垠,这下子可真是望洋兴叹了!
“看来不叫他不行了。”凌夭一跺脚一咬牙,忽地口中鼓动,吹彻一声哨响,好像是一道长长的尖锐的鹰啸!
第214章 铁骑 魔教漠上八部铁骑追击
平地忽地震动, 明黛回头一看,竟见地平线上,竟涌出来黑压压的一队人马!他们约莫有百来十号人, 每人身上皆披玄甲, □□皆骑骏马, 他们从大漠之中疾冲而下,好似狂风席卷山岗,奔雷叱咤风云——他们好像根本不是从凡间来的, 而是从那轮明晃晃、金灿灿的太阳里边冲出来的!
他们之中,为首的那人却正是梅伯, 他眉锋险峻, 只被压在盔甲之下,叫人瞧不真切。凌夭却还未等他近前, 便已认出来了, 喊道:“你可算来了, 快快,快追!”
梅伯却只望了他一眼, 也没理睬他, 只伸臂一挥,一群骏马儿郎飞驰而过,死死咬着贺青冥四人的尾巴不放。
凌夭可谓非常不满了,仰头喝道:“你做什么不理我?”
梅伯装作没看见他, 似要从他身旁跑马而过。
他与凌夭同列堂主之位,他可以不搭理人家,他的那些属下们却不敢不搭理,但自家头领与凌堂主闹别扭,他们也没办法忤逆头领的意思, 只好一个个飞奔路过,又一个个低首致礼。
只除了梅伯,他那张英武而锋芒毕露的脸上,竟是一片肃穆,一个多余的表情也不给凌夭。
“气死我了,我——”凌夭给他呛了一嘴巴沙子,更是火冒三丈,他撸起袖子,正要干架,身子却忽地一轻,整个人竟给梅伯单臂抱上了马。
凌夭一怔道:“你——”
梅伯忽地低头堵住了他的嘴巴,只一触即离,又抬起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脸上却微微一红。
凌夭哼哼唧唧:“……你个老流氓,动手动脚。”
梅伯忽道:“不许再看别的男人。”
凌夭不以为意道:“嗯哼?”
梅伯便掐了掐他的腰,又道:“也不许再跟别的男人好。”
凌夭却骂道:“你个榆木脑袋,个大棒槌,还敢怼我?”
“是我不好。”
“……嗯?”
梅伯很小声地道:“从前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的心,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阿妈还活着的时候,要我对将来的媳妇好,我,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凌夭已很是受用,却故意道:“谁是你媳妇?你老家部落那边不是有媳妇吗?”
梅伯磕磕巴巴道:“她,她不喜欢我,只是她阿爸阿妈喜欢我……我爸妈死了,他们收留了我,我心里感激,可,可是,我不能娶她,而且,我现在已是圣教的人,我不会再回去了。”
凌夭嘟囔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梅伯红着脸道:“我也是你的人。”
凌夭已是心花怒放,却哼道:“老男人有什么可稀罕的?”
梅伯道:“我又不老。”
“那也比人家柳相公大了十几岁。”
梅伯不高兴了,道:“不要再提他,也不要再这么叫他。”他顿了顿,犹嫌不足以威胁凌夭,便道,“而且,他已经有青冥剑主了,你再这样,小心人家青冥剑主记恨你。”
凌夭忍俊不禁,又道:“好吧,相公。”
梅伯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凌夭却已搂着他的脖子,笑着唤他的小名:“阿尔,我的雄鹰,带我飞吧,追上他们,把他们一个个抓住,献给玄玉宫,献给神山圣湖。”
风萧萧兮班马鸣!
群马奔腾,卷起一场贴地飞驰的风暴,风声紧,马声急,但见血红的夕阳下,大漠蜿蜒起伏,好像一条张着獠牙的金色大蟒!
这条大蟒疯狂地扭动着身子,好像要躲避那头盯着它,张着翅膀和利爪,随时要飞落下来将它开膛破肚,挖心掏肺的三足金乌。它疯狂地爬,它知道只要有那只金乌在世一日,瀚海将永无宁日。
大蟒滑入瀚海了,它要涌入江海,要寻求一方栖身之地,它要活,活下去,而不是被金乌叼走杀死!但它不知道,江海也庇护不了它,江海也已被太阳灼烧,已近熬干枯竭,露出来一地龟裂的河床。
风声呼呼刮过每个人的脸皮,刮入骨头缝里,好像千刀万剐,他们已入火海,又上刀山,为了那一潭沉沉的死水,他们几乎要把阎罗十八殿都踏一个遍。
他们身在一叶扁舟,身处浩荡沧海,便如蜉蝣寄于天地,远远望去,他们只不过是再微小不过的一粒沙子,一颗雨点——而在他们身后,却紧紧追着一团巨大的黑云!黑云压境,所过之处把一切羸草飞虫摧毁粉碎!
唐轻舟立于船尾,已心急如焚,喊道:“要追上了!”
明黛忍不住骂道:“我嘞个——他们到底是什么怪物?!”
“漠上八骑。”贺青冥道,“传闻中魔教四使座下各有一只劲旅,其中,风使下辖‘潜卫’,而‘漠上八骑’指的便是月使下辖的八部铁骑,据说漠上八骑可一日千里,昼夜奔袭,餐风饮露,不知渴饥。”
他又望了一眼,道:“看来传言不虚,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唐轻舟道:“那可怎么办?再往前就是平原了,前方好像还有沙暴!”
“为今之计,只有入死地,方能求得一线生机。”贺青冥望着平地席卷呼啸的尘暴,缓缓道。
一刹那,他们都不由得望去,那却像是一排滔天的巨浪,是吞噬洪荒万物的漩涡。
饶是四人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此刻心中也似没了底。宇宙万物,星河流转,从来不以人存,不以人亡,在大自然面前,任你武功再高,智计再妙,也依然什么都算不上。
身后,梅伯却已指挥人马合围,若真落入四面包抄的险境,就再不可能逃出生天了!
明黛一个扬首,她已大汗涔涔,却露出来一个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笑容,似乎豪爽,又似乎放达,道:“好,来世间一遭,就是要刀山火海都闯一闯!”
这样一片瀚海,若是有幸葬身于此,也算是与天地同寝,与日月同寿了。
何况她还有朋友,她的朋友,也都会陪着她入死出生。
“人生到此,幸何如之!”明黛大笑,而后手握舵首,一转方向,径直闯入茫茫黄沙!
“不好!”凌夭眼尖,一下子发觉不对,“他们要入沙暴——弓箭手!”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落,梅伯已指挥人马变阵列队,却见一干铁骑之中,忽地变为两人一组,一人控马飞驰,一人于马背之上弯弓搭箭——
箭雨,乌压压的、铺天盖地的箭雨突地扑来!
与此同时,明黛、唐轻舟已合力操纵船身,船头便要冲入风暴!
箭雨却已袭来!
“无咎——!”贺青冥一声长喝,柳无咎早已会意,与之双剑齐出,一同逼退这一阵呼啸而来的箭雨!
落日逐渐坠入地平线下,天地的轮廓被黄沙笼罩,越发模糊了。
贺青冥又一剑削去,一支长箭霎时被一分为二,拨弄翻转,而后倒戈相向,猛的射向梅伯、凌夭二人!
梅伯一手护住凌夭,一掌挥落飞箭,他驱马赶来,却只在最后一刻,最后一线微光之中,望见了贺青冥那对似寒冰似烈火的眸子。
再看时,只剩下一地横七竖八的铁箭。
而太阳——也终究落山了。
第215章 荒漠 荒野求生之武林特别版,有请无咎……
夜幕被一轮银月钩住。
月下的沙漠, 几乎泛着绸缎一般的光泽,然而十分冰冷、苍白,像是已经病入膏肓, 躺在榻上喘气, 偶尔从嗓子眼里呛出来几声荒凉的咳嗽。风声徘徊着, 像已变作孤魂野鬼,却死也不肯走。
苍凉、孤寂,这就是夜里的大漠, 一眼望不到头。
轰隆霹雳,忽地一声震天动地, 荒漠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宇宙投下黑洞。
沙子争先恐后地逃走了,又都被裹挟入漩涡。过了一会, 从沙子里爬出来四个人, 四个人都形容疲惫, 他们身边还有一只已经千疮百孔,已近报废的沙舟。
贺青冥四人历经千辛万苦, 终于穿过沙丘, 来到了这一处彼岸,只不过彼岸仍是戈壁荒漠。
明黛呸了一口,吐出来一嘴沙子,她浑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也都装满了沙子。她像只猫儿一般抖了一抖,又坐下来除去靴袜,倒出来一堆磨人的沙砾,这才长舒了口气。
其他三个也没好到哪里去,尽管沙舟前后两侧都有特制的锋刃, 可以开辟前路、分拨沙浪,尽管他们已用披风裹住全身,但他们毕竟不是行走在平地,而是翻山越岭,穿过沙漠腹心。
“可算甩开他们了!”明黛枕着头,半躺下来休息,又道,“别的不说,最后那一波箭阵可真是凶险,好在有贺兄柳兄你们断后,不然咱们几个都要被射成刺猬了!”
贺青冥道:“那应当是‘九羿’。魔教四使之中,以日使为首,日使麾下有九部亲兵,每人都是善射的好手。只想不到,今日漠上八骑竟与九羿合二为一,其威力真是不容小觑。”
明黛笑道:“一天之内,竟见识了潜卫、漠上八骑和九羿三批兵马,这一趟大漠之行,也算值了。”
唐轻舟挑眉道:“今日倒是叫你过足了瘾?”
明黛皱皱鼻子,轻哼一声。她忽而转过头,这时候,天边一颗流星驰过,她眼神一亮,赶忙拽着唐轻舟道:“小唐快看!”
唐轻舟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拽,差点重心不稳摔了,正要说她几句,却见满目星河万里,举头可摘星辰,一时赞叹不已。
他们卧在一块,好像卧在浩瀚的银河里。唐轻舟望着漫天星光,忽地生出来一个念头:倘若真是老死于此,也当不枉此生。
明黛炫耀道:“我就说吧,漠上的星空很美。”
唐轻舟却忍不住瞧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盛满了天上灿烂的星光。明黛一回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忽地一怔道:“你看什么?”
唐轻舟有些脸红,只别过头,若无其事道:“当然是看星星。”
明黛似乎也有点脸红,却道:“那是哪一颗?我怎么没看见?”
唐轻舟轻轻道:“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只有那一颗。”
明黛微微翘起来嘴角,道:“那,那颗星星是什么样子?”
唐轻舟指着北极星道:“你看见它了吗?”
明黛点点头,道:“那是北极星,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
唐轻舟道:“我看到的那颗,却比它还要灿烂夺目。”
于是明黛忍不住笑了,唐轻舟也笑了。两人一边笑,一边又都脸红心跳,他们却谁也没有看谁,只都看着这一方静美的星空。
流光皎洁,昼夜更替。
日把月驱赶了,月又把日赶下王座,每天总是厮杀不断,忽冷忽热,叫众生狼狈不堪。
贺青冥四人已近精疲力尽。这已是他们在瀚海中步行的第三个晚上了,星星仍旧很美,却已变得冷酷无情,古板乏味,如今就连明黛也没有心思再去欣赏什么星星月亮了。
他们身上带着的干粮已被吃尽,水也喝的一滴不剩了。饥饿、炎热、寒冷……此间种种都把他们逼入绝地,这片大沙漠竟比什么魔头都还要可怕千百倍,难怪这一带戈壁荒漠被人称作“王不留行”,也难怪魔教的人入了此地,却不着急追他们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走了这么久,却似还走不到尽头。所幸还有柳无咎,他们还不至于迷失方向,有了他,他们也还不至于真的饿死渴死——柳无咎总能逮到一两只蛇蝎,给他们打打牙祭,有一个下午,他甚至还追踪到了一只狐狸,又尾随它找到了一小处湖泊。那个下午,明黛、唐轻舟都很是震惊,他们实在想不到,柳无咎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可惜,即便有柳无咎,他们也很难走出这片大沙漠了。柳无咎可以让他们活下去,却不能让他们不死。
这一天晚上,柳无咎又找到了一间屋子,这是一座被废弃的驿站,只是早被戈壁黄沙淹没了一半,也早就没有人住了。但它对于他们来说,不亚于救命的所在,至少这个晚上,他们终于不用再风餐露宿了。
戈壁滩上,夜风徐徐吹动。
风似野马分鬃,拆开一丝一缕的飞沙,又与之追逐着、驰骋着、缠绵着,织成天下第一张情网。
这张大网把他们都笼住了,困住了。
“……你这个说法倒是有意思。”贺青冥笑了笑,屋子里漏下来几缕星月清辉,落在柳无咎的脸庞,贺青冥忍不住碰了碰柳无咎的侧脸,柳无咎顺势握着他的手,俯身道,“难道不是么?”
贺青冥道:“那么,夜色这么好,你怎么不多瞧瞧它?”
柳无咎道:“我想瞧着你。”
贺青冥轻斥道:“油嘴滑舌。”
“是么?你怎么知道?”柳无咎低头笑道,“你试过么?”
“那就来……试一试。”贺青冥搂住他的脖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柳无咎知道贺青冥是要自己吻他。
气息顿时急促,忐忑不安,又七上八下。
贺青冥仰头,但见一夜星光扑朔迷离,像桃花扑入流水,打了一个又一个旋,转的晕晕乎乎。他就这么定定看着,似也已晕眩,恍惚失了神魂,但身上被吮咬的刺痛又强令他清醒,他忽地生出来一种错觉,好像他的身躯已不再属于他,他的呼吸已被攫取,体肤已被占据,他好像是给一头荒原上的野狼叼走吞食的猎物。
而他竟心甘情愿,拱手把自己让给柳无咎。
他的拳头也曾紧握,肌肉也曾紧绷,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没有关系。柳无咎在他身上作乱,但既然是柳无咎,也都没有关系。至于他,他也许是在犯错,可他已全然沉迷于这种错误。这么多年了,他惯于掌控自己的身体,每一个部位,每一个动作,他都控制的分毫不差,但今日它们的反应却叫他出乎意料,也许是时候了,他的习惯也该被取代了。
他忽地闭上眼,皱着眉,他放任柳无咎对他为所欲为。
柳无咎却轻声道:“怎么了……疼么?”
贺青冥摇头一笑,道:“也许是我还不习惯。”
柳无咎道:“那我慢慢来。”
贺青冥点点头。
天上的星星纷纷坠入大漠,烙在贺青冥身上,刻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吻痕。柳无咎已化身为一位古拙的匠人,贺青冥便是他亲手雕就的杰作。
他们好像都变了,变得不再像他们自己。贺青冥已太过放纵,柳无咎也太过放肆。就算要死,也该在死之前酣畅淋漓。柳无咎伏在贺青冥身上,如卧虎盘龙,他尽情地吻着贺青冥,贺青冥也尽情地由着他吻,这时候,沉寂的星星底下,忽地传来几声悠扬的驼铃——是驼队!
“有人!有人来了!”明黛冲出驿站,奔跑在银色的沙漠里,她手舞足蹈,喜极而泣。
第216章 神宫 贺青冥、柳无咎等四人碰到沈耽了……
一天后, 他们终于到了燕尾关。
这片无边无垠的沙漠终于逝去,当骆驼的蹄子走过被风沙掩埋的,身上满是时光留下的斑驳疤痕的石碑, 他们便穿过三界, 从冥界来到了人间。
行人愈渐多了起来, 小贩的叫卖声,男女的吵骂声,小孩子不依不挠的哭声, 这些声音全都乱糟糟、闹哄哄地挤作一团。往常他们听了这样喧嚣的闹声,必定要心生厌烦, 但今日他们听了, 只觉恍惚如同天籁之音。
他们在这里休整了一个晚上,也已吃饱喝足, 又美美洗了个澡, 换了身衣裳。附近的人们也都很热情, 尽管这里地处西域,许多人都来自不同的国度, 说的话也都叽里呱啦, 叫他们听不太懂,但他们听了,也都很是高兴。四海之内,毕竟还有人, 还有他们的同类,他们再不用成天对着金黄的沙子数时辰了。
休息好了,便要再次踏上征途。明黛生的俊俏,性子又活泼,很快便凭着一张灿烂的笑脸讨得大家的喜爱, 她找来当地一个会说汉话的大伯,问他怎么走去白鹿山。
那大伯忽地不再笑了,脸色也变得古怪:“你们要去神山?”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明黛道:“是啊,怎么了,那里不能去吗?”
“倒也不是不能,只是,如今神山一带戒严,大路是走不通了,你们若要过去,只有抄小路走石头城,但那条路,却布满了机关陷阱,十分危险。”
明黛笑道:“我们却最不怕危险。”
进入石头城,天色也黑压压的,四处布满了浓雾,好似来到了魔界,而头顶偶尔掠过的秃鹫、乌鸦,便似魔鬼的使者。
石头城虽名为石头城,如今却只是一片渺无人烟的石林。很多年前,这里也曾有过一座城池,城主正是魔教始祖的头号死敌西域冥王,西域冥王生性残暴,以杀人饮血为乐,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深受其苦,不过,自打魔教始祖斩下西域冥王的头颅,树倒猢狲散,一众宵小皆闻风而逃,从那以后,这座石头城也荒废了,而燕尾关附近的百姓却安居乐业起来。
一时兴亡都尽做尘土,只剩月下嶙峋的石影,还有一地倾颓的早没入荒草丛中的砖瓦、廊柱,尚能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城。
明黛一脚踩下,几乎踩了个空,好在唐轻舟眼疾手快,把她捞了回来。据那位大伯所说,白鹿山下乃是一片神天草原,因为白鹿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年年雪水消融,在草原上汇聚成河流、湖泊,其中玄玉宫脚下最大的一个湖泊叫做“玄玉湖”,也被魔教的人称作“圣湖”,而最长的那条河流,叫做“白鹿河”,石头城坐落在神天草原心腹,又有白鹿河流经,因此这一带多是丛生的草甸。
四人走了一会,除却头顶黑压压的,身旁灰蒙蒙的,别的倒也没什么异样。明黛心下犯了嘀咕:“难道那位大伯说错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只是魔教的人故布疑阵,故意让人觉得这里很可怕?”
忽见唐轻舟走了几步,指着一处草甸道:“你们看!”
却见那一处草甸被压的东倒西歪,萎靡不振,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它身上有一道车辙印,看样子时间不久,应当就是这两天留下的。
唐轻舟道:“而且是两条并行的辙印,从宽度上看,绝不是马车车辙留下的痕迹,这种辙印我在白头峰秘阁机关术册上见过,它来自一种西域失传已久的甲车。”
甲车?可这里地处荒僻,又怎么会有甲车,偌大的西域,又有什么人有能力造的出,用得上甲车?
贺青冥道:“都四下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痕迹。”
不多时,他们果然有了收获,而且收获颇多。这里不仅有甲车的车辙印,还有两辆已经报废的甲车,从外形上看,此车如军士头盔,材质坚硬,如攻城略地,则势不可挡,此外,甲车附近还有一地断折的弩箭、暗器,只是也都还无用武之地,便已和这两辆甲车被一并摧毁了。
什么样的人,连甲车都可以摧毁?
贺青冥仔细一看,却见甲车内壁之上,有一个如火焰跳动的团纹,观其形状,又似两头鹿角。这个图纹,他曾在关于魔教的卷宗上读过,也曾在谢拂衣的背上见过,这正是魔教世世代代的印记,也正是他们的标志——玄火印。
明黛道:“这么说,这便是传说中的云甲兵?这两辆甲车,就是魔教的云甲车?可是甲兵坚不可挡,又怎么会被人力摧毁?”
“是啊,从外表上看,也不像是被什么兵刃掌力所伤……”唐轻舟心下疑惑,忽地灵光一闪,探出半个身子,钻入甲车内部看了看,明黛道:“小唐?你可发现了什么?”
“我明白了!”唐轻舟又钻了出来,脸上已有喜色,“甲车内有机关,它是被人从内部销毁的。”
“销毁?”明黛目光一动,“你是说,是魔教的人自己销毁了它?”
“不错,只有这一种可能。”
可是,这不可能啊!
四人对视,纷纷不得其解。
贺青冥道:“围师必阙,金乌派人沿大路戒严,却在石头城设下云甲兵,便是要守株待兔,请君入瓮,但……”
但他却临时撤回了这个陷阱。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金乌一个魔教头子,难道竟突然善心大发,变作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了吗?
忽听得一点动静,不远处,沿着他们的来路,竟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四人不辨虚实,也不知来人是敌是友,便一个闪身,纷纷藏在了荒废的石城草堆里。
柳无咎俯耳去听,与三人传音入密道:“听声音,来人应当是个成年男子,而且身形高大。”
明黛道:“有多高大,比柳兄你还要高么?”
柳无咎道:“比我高约一寸,此外,他身上应当还带着兵刃,而且份量不小。”
贺青冥在脑海中细细回想了一遍,却没想起来魔教之中有哪号人物是如柳无咎所说的样子。四人屏气凝神,只见黑压压的路上,走来了一个黑压压的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衣,脚上一双黑靴,就连手上那把刀也都是黑漆漆的。
好熟悉的一把刀。
明黛心下纳罕,再瞧时,却忽地一惊!
贺青冥、柳无咎也都已惊讶,他们都已瞧见了这个男人的脸,除了唐轻舟,他们都认得他,也见过他。
唐轻舟疑惑道:“他是谁啊?”
明黛悄声道:“后刀沈耽。”
沈耽?沈耽!
沈耽竟来了西域,来了这里,而且看样子,他的目的同他们一样,也都是要穿过石头城,去往白鹿山玄玉宫。可是沈耽在中原武林之中一向独来独往,既跟八大剑派没什么关联,也跟魔教没任何仇怨,他为什么要来呢?
柳无咎道:“我想,他来这里,只是为了一个人。”
唐轻舟道:“什么人?”
“他的妻子,阿芜。”柳无咎忽地看了一眼贺青冥,似乎叹息,“他这样的人,是不论恩仇,只讲情义的。”
他这样的人。沈耽这样的人,又何尝不是柳无咎的写照?他们来这里,都只是为了一个人。
为了这个人,他们已尝过太多辛苦。柳无咎又看了看他,沈耽今日的样子,已和扬州那时候大不相同了,虽然仍旧英俊,却似已变得沧桑,从前他的眼角眉梢都藏着刀锋,而今却藏着一腔寄托不了的相思,他心中情丝万缕,已化作他鬓边的几许白发。
相思愁,愁到白了头。
明黛心中叹息,她虽来自相思门,见过旁人的相思,却不晓得这世上相思竟有无穷威力,竟叫沈耽这么一个八尺男儿、英雄好汉也变得如斯落拓、惆怅。
夜色浓转淡,天色渐渐白了。
四人跟在沈耽身后,离他并不遥远,只不叫他发现。他们一路溯流而上,走过石头城,穿过神天草原,但见两岸芳草迷离,花影婆娑,万物长天竞自由,一派盎然生机。
行不多时,又见点点湖泊错落,映在一轮金日底下,五光十色,变化莫测,好似一颗颗琥珀玛瑙,翡翠松石,但最让人赞叹,也最叫人迷恋的,却是它们之中那最硕大的一颗宝石,也即是老伯所说的玄玉湖。
它静静地卧在草原上,却已是王冠上最璀璨的瑰宝,放射出千百种光彩!
太阳有这么多种颜色,这么多张面庞么?
四人抬头望去,却已恍然,又已惊叹!
好一座巍峨挺拔的白鹿山!
白鹿山上,好一座绚烂夺目的玄玉宫!
来此之前,他们也曾听说过,或在书上读过,玄玉宫建在白鹿山腰,由主殿、东西二宫和后殿构成,占地近千顷,高数十丈,宫墙分为内墙和外墙,内墙由天下至坚至韧的西域莫干木制成,混合白鹿山独有的冰燕丝,可以防火防水。内外墙之间中空,防火隔音,藏着各种机关。外墙则由特殊的琉璃烧制而成,五光十色,不可逼视,远远望去,好似雪山上镶嵌了一颗硕大的宝石。
百闻不如一见,听说过、读过,到底跟亲眼见到,是完全不一样的。
当他们亲眼见到的这一刻,都已不禁心生震撼!
玄玉宫真不愧为西域第一大桂冠,魔教也真不愧是能与八大剑派长期抗衡近百年之久的域外第一大门派,此间种种,单从这座琉璃宝宫便可窥见一二,若非财力雄厚,势力庞大,物资丰富,工艺高超,又怎么可能在白鹿山上修建而成这样一座宫殿?
这样坚不可摧、熠熠生辉的一座宫殿,已耗费了太多年、太多人的心血,百代光阴恍惚而过,魔教自始祖传至上一代杨真教主,已过了三十三任了。几百年来,多少兴亡,多少成败?多少英雄洒血挥泪,然而玄玉宫依旧屹立不倒。
第217章 远征 贺青冥四人随沈耽入玄玉宫,听见……
沈耽驻足而立, 沉默无言,他看了这座神宫很久,他的神色也已很是复杂, 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叫明黛他们瞧了也心生惘然。
待到一片浮云飞过, 日光闪烁,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贺青冥四人心下诧异,沈耽走的路, 却是他们从未听说过的。玄玉宫守卫森严,他们自然不能大摇大摆地走正门, 但沈耽既没有想法子伪装混入玄玉宫, 也没有从东侧白鹿崖上攀援而入,而是另辟蹊径, 绕道其后。
这一条路, 中原武林之中却从未有人知道, 沈耽又是怎么知晓的?他们一边纳闷,一边又继续跟着沈耽, 走了一会, 却见沈耽停在一块山石前边,从怀中掏出来一张羊皮地图,对着它看了又看。
这下他们明白了,原来当日王婆所说那个摧毁蜃楼, 抢走地图的刀客就是沈耽。只是,他们四人不过经过瀚海,便已被围追堵截,苦不堪言,沈耽闹了这么大一通动静, 周身上下却既无伤痕,也无打斗过的迹象,这又是为什么?难不成魔教设下了天罗地网,却偏偏给他这条漏网之鱼跑出来了吗?
却见沈耽已收起地图,对着那块山石乾坤二位“咚咚咚”各自叩了三下,一道石门应声而开,竟露出来一条密道!
就这?就这!比起季云亭他们陷入恶战,比起贺青冥四人出生入死,沈耽这简直就是作弊啊!
明黛震惊之余,又忽觉好气哦!人比人气死人诶!
但她也已来不及生气,四人跟着沈耽入了密道,这条密道却跟他们从前走江湖见过的密道截然不同,既不潮湿阴暗也不狭窄逼仄,反而相当温暖宜人,壁上点了用白麝丹制成的膏烛,散发出阵阵幽香,脚下也铺了羊毛毡毯,十分柔软舒适,不要说他们一个两个都穿靴戴袜,就算是婴儿赤足走在上面,也不会有任何不适。
但这还不算什么,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走了没几步,两侧还摆了桌椅,也都是用上好的檀木雕刻而成,上边还设有各色果盘小吃,还有一坛葡萄美酒。金乌简直化身为一位热情招待的主人,生怕远来的客人渴了饿了。
沈耽停了下来,他似乎也迟疑了,难道这条密道有诈?
他从怀中掏出来一枚铜钱,打算投石问路,然而投石是投了路也问了,却没有任何暗箭伤人,也没有发现任何机关陷阱。他又忍不住低头嗅了嗅那坛葡萄酒,也没闻出来任何问题。
沈耽心中迷惑不已,他又掏出来那张地图,又仔细看了看,一点没错,就是这条路。
他只好继续走下去,贺青冥他们也都跟着他走。
行不多时,沈耽走过一个转角,又走上几级台阶,只见面前有一道石门,他使劲推了推,却没有推动,只好试着在石壁上摸索,忽地按到一块凸起,石门竟蓦地打开了一小扇窗口,透出来里边橘黄温暖的光线。
贺青冥四人藏在转角处,一眼望去,看不真切,只道石门之后金碧辉煌,又很是典雅,像是什么人居住的殿宇。
沈耽正要继续试着找出机关,打开石门,忽听得几道人声,不敢妄动。探身看时,却一共见到了三人,为首一人是一位长发逶迤的少年,他身形清瘦,身上着一件浅紫色的长袍,他施然走了几步,坐在一旁丝绒宝座之中,又因着被长发遮掩,看不清面容,但他的声音,沈耽他们却都很熟悉。
这个少年,正是搅动武林风云的魔教教主金乌!
而另外两个一男一女,就算不熟悉,也已猜到了,他们就是金乌的左右手,魔教四使之风使冯虚子、云使雷娇娇。
贺青冥四人不禁惊讶,难不成这条密道竟直通玄玉宫大殿,他们竟跟着沈耽来到了金乌东宫寝殿吗?这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
然而就算他们再匪夷所思,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
金乌三人的对话却已传来,他们已顾不得心头那点疑虑,纷纷抬头看去、侧耳听去。
金乌笑着看向冯虚子、雷娇娇,道:“你们来啦?可是八大剑派那边有什么收获了吗?”
冯虚子道:“回教主,据天枢阁暗线密报,我们的确率队在瀚海找到了季云亭一行人的踪迹,除她之外,不夜侯温阳、玲珑夫人等人也在其中,如教主所料,八大剑派远征疲乏,不堪应对军阵,所以我们出动了八骑、九羿大队人马,命他们结成骑射阵型,又命潜卫、云甲兵埋伏在燕尾关戈壁两侧,这样即便他们破的了第一关,也绝不能闯得过第二关。”
“好小冯,娇娇,你们做得好!”金乌笑吟吟道,“这么说,我那义父义母等人,已被拿下了?”
冯虚子道:“不错,不夜侯等人已于燕尾关被擒,现正关押在西宫。”
“好极了,你们可要好好款待他们,尤其是义父,他一向娇生惯养,可不能怠慢了。”金乌笑了笑,又道:“对了,那季云亭季掌门呢?她也在么,我找个时候见见她。”
冯虚子、雷娇娇忽地对视一眼,面上似有尴尬。
“怎么?”金乌笑容一敛,“她不在?”
冯虚子顿了顿,道:“季掌门……我们没能抓得住她。”
金乌不敢置信道:“这一趟阵仗,八骑首领、九羿精锐悉数出动,还不要说十几辆甲车、上百名潜卫,竟也没能擒住一个季云亭?”
冯虚子似乎不大敢看他,道:“非但如此……燕尾关一役,她还把八骑首领之一的坐骑紫飒抢走了。”
“八骑首领都拦不住她?小冯你怎么指挥的!”金乌气得敲了下他的脑壳。
冯虚子委屈地摸摸头,道:“季掌门武功盖世又智勇双全,天下除了教主你舅舅还有青冥剑主,只怕无人能胜得过她,我怎么拦得住嘛!”
“还给我找借口?”金乌哼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就算心里仰慕她,也别在我面前夸她好吧!”
冯虚子只好闭嘴。
“给我装什么哑巴!”金乌又道,“战报呢?拿给我念念,我倒要看看她一个人是怎么敌得过漠上八骑的!”
冯虚子暗暗瞪了金乌一眼,从怀里掏出来一封手函,清了清嗓子道:
“漠上八骑谨呈战报于上:
七月二十五日,昏正时分,我八人率骑围八大剑派众人于瀚海腹心,后季云亭率不夜侯等人于侧翼杀出,我八人拍马直追,至次日破晓,围其于燕尾关。
其时天色幽微,风声正紧,季云亭言:‘恐奇兵伏于关隘,遇谷不进也’,故不入关中,只留中军缓行,作为疑兵,反率一队人马从侧壁小路攀援而上,云甲众人始料不及,又兼行动不便,被季云亭等人轻骑破阵,后两军合一,反围我教,我教遂与八大剑派陷入恶战。
幸白鹿神天祐我教,教主、使者英明,早商对策,分兵阵、合群力逐击之,八大剑派各自为政,久疏于操演,遂被我教击破。
然季云亭神武过人,一骑当千,教众皆畏其威,不敢进前,我八人不得不亲骑持戟合围,季云亭手持浮生剑,以一人对我八人,其剑如虹动如天龙,其马如风来去纵横,我八人力不能敌也,遂败绩。
此燕尾关一役始末也,八大剑派诸人或死或伤,或被二使擒回,独季云亭一人抢马遁走,此诚乃我八人之罪,万死难辞,今敬诚此函于主上,望教主察查。
七月二十六日夜于三界碑下,漠上八人敬上。”
第218章 谜底 金乌真面目
冯虚子念完, 又看了看金乌,道:“……情况就是这样。”
“真英雄也!”金乌不禁感叹,“罢了, 这也怪不得他们, 小冯, 你传令下去,漠上八骑、九羿等教众擒拿八大剑派诸君有功,依例抚恤伤亡教众、亲故, 其余人等论功行赏,另选宝马八匹, 赠与八骑首领, 让他们继续缉拿季云亭。”
冯虚子抱拳道:“是!”
金乌又转向雷娇娇,道:“对了, 八骑他们拦不住季云亭, 你的幻术‘镜花水月’对她也没用么?她不是很爱上官飞鸿吗, 就连他的样子在她跟前,她也无动于衷?”
雷娇娇道:“燕尾关后, 季掌门的确入了教主事先命属下设下的镜花水月阵, 她在阵中也的确看见了上官飞鸿的幻影,可是……她没有沉迷于梦中,而是亲手杀了他。”
“什么?!”金乌震惊道,“她杀了上官飞鸿的影子?这怎么可能, 她那么爱他!听说上官庄主死后,她还一直戴着他们的定情信物,而且也一直忘不了他,就连浮生二十七式也仍在怀念他,这, 她怎么忍心呢?”
雷娇娇道:“教主,你这可是以己度人了。也许人家就是狠的下心,要不然怎么坐上八大剑派之首的位子呢?”
金乌哼了一声,道:“我不信,除非她压根不爱上官飞鸿。”
雷娇娇却道:“我看她确实很爱他,但他们之间的爱,我搞不懂。”
金乌奇道:“什么意思?”
雷娇娇道:“季云亭入镜花水月幻境之后,见到了上官飞鸿的样子。上官飞鸿带她去了华山,又去了藏剑山庄,去了河西,他们走过了少年曾经走过的地方,重温了少年时的日子,他们一块比武,一块游侠。只不过,季云亭和上官飞鸿在一起的时候,好像跟大家眼里的季掌门不大一样,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倒像个孩子,总喜欢跟他耍赖撒娇,甚至有点无理取闹,而上官飞鸿呢,也不像上官庄主的样子,简直是对她好的没脾气,又总是纵着她、宠着她,这样的男人,看的我都羡慕了。我记得只有一回他给她逼得没办法了,才嗔怪她几句,她却笑着趴在他身上,又去哄他、抱他。还有一回,上官飞鸿困了累了,靠在栏杆上睡着了,季云亭瞧见了,悄悄走近他,偷偷摸摸地亲他,他分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哇哦!”金乌双手托腮,忍不住羡慕死了,“要是我也和季掌门咳咳……”他忽地一顿,正色道,“等等,所以他们那么要好,季云亭是怎么从幻境里苏醒的?”
雷娇娇道:“因为我失败了,我想要上官飞鸿诱导季云亭,想要她的意志改变,要她永远同上官飞鸿的影子陷在温柔乡里,从此乐不思蜀,但她却说‘飞鸿哥哥,你不是这样的’。”
金乌道:“她认出来上官飞鸿是假的了?”
“我想是的,他们毕竟是侠侣,上官飞鸿这样子,也的确不像他,只是要勘破镜花水月,就要摧毁幻影,季云亭一开始并不忍心,还一度困入业障。”
金乌道:“那么后来呢?”
后来,季云亭在幻境里四处寻找上官飞鸿的身影,她双目赤红,眸中满是悲恸之色,又有泪光闪烁。
“阿云。”
季云亭四下奔走寻觅,几乎已精疲力尽,她半跪在地上,忽听得一声极轻极柔的呼唤,她蓦然回首,只见上官飞鸿长身玉立,温柔又哀伤地望着她。
她心中忽的发了狂,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想要扑到他的怀里:
“飞鸿哥哥!”
但她只扑了一场空。
她就像小时候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摔进泥里,摔的尘埃满面,狼狈不堪,浑不似那个被誉为华山百年来第一人的季掌门。
她忽的极悲切又极自嘲地笑了起来,她笑着却似哭着道:“死者长安息,生者常戚戚。”
那一个虚空的声音还在呼唤她,但她身边并没有他。
她又笑了两声,忽顿了顿,不觉掩面而泣,而后竟失声恸哭。她哭的那么厉害,却终于拔剑——她拔剑刺向上官飞鸿的幻影,她刺向他的胸膛。
上官飞鸿却只笑着,她恍惚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轻声说:“阿云,动手吧。”
他说:“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
于是幻境之中,突地血溅五步!
她的镜花水月,终于已然成空。
但从这一刻起,她也已彻底了悟:上官飞鸿身虽灭,魂却永生。他们拥有一样的灵魂,所以季云亭活着,也就是另一个上官飞鸿在活着。
他没有死,他虽没有活在这世上,却永远活在她心里。
只要有她一日,上官飞鸿也会活下去,他们都会活的很好,会活到白头终老。
“那天她挥剑断情,口中还振振有词,一直在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真是让人搞不懂她在想什么。”雷娇娇道,“反正我这辈子是没戏了,碰不到上官庄主那么一个男人,不过教主你就不一样了,你兴许会懂得。”
金乌怪道:“我怎么会懂得?”
“难道不是么?教主你不是一直在等你的心上人么?”雷娇娇意味深长地笑了,又看了一眼金乌,悠悠道,“……要不然,你怎么还特地换了一身衣裳?”
贺青冥四人心下奇怪,沈耽更是心中一跳。
奇也怪哉,难道那日金乌在长安所说不是哄骗他们的,也不是什么玩笑,难道他真的有了意中人,而且他今天一直在等那位姑娘来见他?
金乌却似乎已经不大好意思了,他朝她扔了一个枕头,笑骂道:“走走走!快走,不要烦我!”
雷娇娇掩着嘴唇笑了,又笑着把那枕头抱走了。
风云已熄,他们都已走了。
大殿之中,只有金乌还在,还一直在。正如天上的太阳永不熄灭。
金乌忽地叹了口气,他慢慢转过身,又慢慢对着镜子照了照脸,可惜这个角度,贺青冥他们看不清他的脸,他们本想踮起脚,看的再清楚一点,却忽见沈耽似乎很是激动,这铁打一般的汉子,竟蓦地浑身颤动!
可他们什么也看不清,也就不会知道,沈耽在这一刻,到底看见了什么,又为什么忽地凑近,把那扇窗口堵住了。
金乌顿了顿,忽地好像有那么一点生气:“还不出来么?”
贺青冥四人心下一惊,石门突地洞开!
沈耽从密道之中走了出来,他穿过层层帷幔,走到金乌面前,而后站定,一动不动了,他好像变成了一座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作的石像。
他的嘴唇却在不住颤抖,目光也已颤动不休。
他的喉头却哽住了,这时在他身后蓦地响起来一声惊叫,却是明黛喊道:“阿芜!”
一室灯火扑朔迷离,好似它们跳着、唱着那些久远的偈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诸相非相。”
金乌站起身,走了过来,众人终于彻彻底底看清了他的脸,这张脸终于没有任何伪装,也终于没有戴什么面具。当然了,这里是魔教的老巢,金乌再不必戴什么面具。
这张脸竟同阿芜的脸一模一样。只怕天底下就连孪生子也不会像他和阿芜长得那么像。
“你……你是阿芜的妹妹?不对,阿芜是你的哥哥?还是说,还是说……”明黛已语无伦次,她一向能言善辩,这一刻却似乎变成了一个小结巴,她根本不能分辨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金乌却只微微一笑,道:“阿芜就是我,我就是阿芜。”
第219章 侠议 贺青冥、明黛等人与金乌争辩,入……
贺青冥道:“或者说, 这世上从来没有阿芜,只有金乌?”
金乌忽地看了一眼沈耽,又笑道:“青冥剑主所说, 倒也不错……沈郎, 想不到今日你我重逢, 你身后还带了这么多人。”
沈耽忽道:“那天……到底是谁?”
贺青冥他们一头雾水。
金乌低头一笑,又瞧着他道:“当然是我,我怎么可能把你让给旁人?”
“可……”沈耽颤声道, “我的妻子是个女人。”
金乌顿了顿,道:“你错了, 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你只是认错了,被我骗了, 因为你从没有过女人, 也从不亲近女人, 你甚至不懂得男人和女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贺青冥等人登时惊呆了。这是什么?这算什么?不是沈耽和阿芜,而是沈耽和金乌, 他们二人竟做了夫妻?
沈耽口口声声要找的妻子, 那个身世多舛、楚楚可怜又柔弱无助的孤女,竟是一直以来翻云覆雨,掌控乾坤,在江湖上叱咤风云, 又搅动一潭腥风血雨的魔教教主金乌?!
金乌似乎看出来了他们的疑惑和震惊,他竟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没法子,我总不能给人认出来,所以我就只好扮作阿芜了,毕竟谁也不会想到, 一个柔弱的孤女,竟是魔教教主。这法子不错吧?这可是我琢磨了好一阵子才琢磨出来的,不过也许是我高估你们了,你们竟没有一个人怀疑,也对,你们又不像义父那样男女通吃,经验老道。也还好他没怎么见到阿芜,不然他肯定马上就认出来了。”
贺青冥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忽地想:难怪其他人一路上千辛万苦,沈耽却顺风顺水。蜃楼之后,他既已泄露了行踪,金乌想必也得知了他的存在,为了便于沈耽找到他,他既没有命人夺回地图,也没有派人围剿阻拦,甚至当他听说沈耽到了石头城,还提前让人销毁了两辆埋伏的甲车,而后又让人收起来密道全部机关,还好生布置了一番。
这哪里是放水,分明是泄洪,偏偏魔教上上下下以教主为尊,教主死心塌地要护着相公,他们也没任何办法。
明黛忽地没那么气了,虽然整件事看起来很离谱,但至少不是人比人气死人了。她忽地对沈耽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同情,也许沈耽一点也不幸运。
金乌又瞧了瞧沈耽,他仿佛很希望沈耽再看看他。
沈耽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已经空洞。
金乌只好看向贺青冥他们,道:“远来是客,青冥剑主,你们既已来了,不如就做我们圣教的客人吧?”
贺青冥道:“我们不是来做你的客人的。”
金乌却道:“何必呢?难道为了那些庸人么?就是因为他们,江湖才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就是因为他们很多人顽固腐朽,自私自利,愚不可及,八大剑派乃至整个中原武林,才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止如此,他们还一直看不惯你们,说贺先生和柳公子是大小魔头,说明姑娘是相思门妖女,他们之中,甚至有的人也看不上季掌门,因为她只是个女人,还是个生了孩子的女人,可圣教稍一行动,他们便怕了。我听南宫羽说,季掌门动员他们的时候,他们很多人都怕,都不敢来,甚至有的人连夜逃走,还要逃到海上瀛洲,海外仙山去,哈哈!好不好笑?”
他干笑了两声,又道:“他们都出身名门,平常都衣食无忧,平生最大的苦难,也只不过伤春悲秋,他们当然吃不得苦了,结果事到临头,他们跑了,而来到神山脚下的,却是他们看不起的魔头和女人。”
金乌稍顿了顿,道:“所以,你们实在不必来的,这个江湖,也没什么挽救的必要,何况我又不是要杀掉它,我只是要统一它,要叫世上再无庸人。”
贺青冥道:“江湖的确不怎么样,但人在江湖,总有一些事非做不可。”
金乌道:“没有你,没有你们,也会有旁人。”
贺青冥却道:“我不是别人,别人也不是我,我要做什么,无需旁人代劳。”
“他们还是不会理解你,还是不会原谅你。他们还是会骂你、恨你,他们还是想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金乌又看向柳无咎,看向明黛、唐轻舟,“看看我们几个,贺先生,你跟我家破人亡,明姑娘他们三个都是孤儿。什么是侠义?这就是他们的侠义——这么多年争勇斗狠,勾心斗角,这就是所谓的侠义!”他忽地大笑,笑声不止,却似已痛苦到了极点。他又慢慢平息下来,慢慢道,“圣教一向被视为邪魔外道,甚至被你们叫做魔教,可是谁记得它原来的名字?”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金乌道:“它原本叫做‘玄门’。”
魔教本不是魔教。魔教始祖斩杀了为祸一方的西域冥王,又叫西域各大匪首臣服,再不能兴风作浪,他本是大英雄、大豪杰,西域的人们,也都称他创立的玄门为“圣教”。然而时过境迁,玄门门人行事放纵不羁,乖张孤僻,杨遇仙性格偏激,又犯了痴戒,只因浮屠珠没能叫他妻子长生不老,他竟索性一气撞死。后来魔教之中,有些人做了一些坏事,其他人又整日与八大剑派不对付,于是被中原武林称为魔教。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身为邪魔外道的魔教,其圣物竟然是用作防御的金蝉衣和用来救人的浮屠珠。
至于如今?如今,魔教曾经的名字已经被世人遗忘,如今它只在一些人口中被称为“魔”,在另一些人口中被称为“圣”。没有江湖人不知道魔教,但也没有人想要去了解它。
然而古往今来,这世上只有一个魔教吗?
倘若今日的八大剑派不改变,也许有朝一日,他们也会变成他人口中的魔教。至于他们原来姓甚名谁,倒没人知道了。
金乌道:“天下何为正道?何为魔道?又由谁来定义?自古成王败寇,从前有皇帝老儿来定义,而今再没有啦。从古至今,这世上多少谎言,多少谬论?谁说的是真理?在季掌门之前,武林何曾有过一位女头领?可在她之后,八大剑派之中,竟过半都是女主当家了,而今又有什么人敢说女主不能当家?贺先生纵横江湖,也总不是因为你那藏着掖着的心地,而是因为你武功高强罢?这世上从来都是以结果论成败,以强弱论英雄的。至于侠义?呵,若有侠义,我也不会没有父母了。”
明黛道:“可是你干了什么!”
金乌忽地看向她,她喝道:“整整三个月,三个月,我走遍了天下,你可知天下如今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人胆战心惊?金教主,你自己就是孤儿,可你又害了多少人做了孤儿?!”
金乌目光一颤,竟不言语。
他当然是有罪的,他当然知道他在犯罪,他犯的正是自己骂过仇人千百遍的罪行。可为了他的目标,他甘愿领罪。
一人忽道:“干大事总要有人牺牲。”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到了一个年轻人,他的身后,还跟着一队教主亲兵。贺青冥等人仔细辨认,终于认出来他,他就是济海楼上那个不起眼的少年,那个公孙相柳的远亲公孙肠,后来却又使计逼夔龙、佘银环离开金蛇帮,构陷竺可卿,而今他出现在这里,想必金蛇帮已尽入魔教之手。
金乌忽地皱眉,他似乎并不想让公孙肠出现在这里。
明黛道:“那怎么不是你去牺牲?”
公孙肠一顿,明黛又道:“你不敢答,因为你知道你不会牺牲,因为在你眼里,你是人上人,只有人上人才是人,至于人下人?他们只不过是一群蝼蚁!”
公孙肠被她骂的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明黛却喘了几口气,定定道:“可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人上人,每个人都说着自以为是的真理。”
公孙肠道:“你——”
明黛道:“我也不例外。”她看向金乌,看向他们,“我以为的真理,也许也只是自以为是。”
又或许,人人都想做人上人,这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而不是什么所谓的侠义。
“侠义”二字,毕竟只是人硬生生造出来的,而“人上人”,却一直都有,自盘古开天辟地,自三皇五帝……多少年了,人类哪里真的变过呢?
也许人类跟那群树上跳跃摘果子的猴子没什么两样,也许人类骨子里,心肠子里,都满是贪婪的食欲、色欲。
可若过了这么多年,创造出了这么多灿烂的果子,还跟只能摘树上果子的猴子没什么两样,那也未免太过悲哀。也许就是因为连老天都看不下去,所以才要有人说:侠义。
侠义从来不是本就有的,而是要创造的,正如人类创造出那么多灿烂的果子一样,而“侠义”,也许将是人类创造的最灿烂、最香最甜的那一个果子。
金乌道:“你们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贺青冥他们都没有说话,他们只盯着金乌和他身后的卫队。
“他们真不是我……今日我只想谈……罢了!随你们便!”金乌终于不再有耐心了,只道,“沈郎,你跟我——”
异变陡生!
金乌要去握沈耽的手,对于沈耽,他一向没有防备。
但沈耽却已对他动手!
金乌喝道:“沈郎你——”沈耽却已捏住他的脉门,又抛来那张地图给他们,急喝道,“快走!去后殿!那里是魔教禁地,没有人敢——!”
忽地一阵幽香袭来,金乌挥袖一抛,沈耽便已昏迷,又软倒在他的怀里。
此时贺青冥四人已然冲出殿门,公孙肠看了一眼金乌怀里的沈耽,眉眼之中竟有说不出的嫉恨,他却面目恭顺,只急道:“教主,他们!”
“追!”金乌咬牙喝道,“叫上风云二使,一起去追,后殿也好,宝塔地宫也罢,一定要赶在他们入圣陵之前把他们拿下!”
第220章 宝塔 入魔教浮屠塔,破地宫铁马冰河阵……
贺青冥四人杀出东宫, 拾阶而上,一路抢攻。玄玉宫自东宫而至后殿,两座主殿, 十数处偏殿、阁楼的护卫几乎还未来得及反应, 便已被他们逼退, 有人见他们如此悍勇,竟已畏惧不敢近身!然而在他们身后,风云二使已纠集九羿人马, 玄玉宫上空的号角也已吹响,公孙肠带着一队人紧追不放, 沿途喝道:“传教主号令, 活捉贺青冥、柳无咎、明黛、唐轻舟四人,如有功者, 赐千金, 如有违者, 杀无赦!”
也许是畏惧被砍下头颅,也许是贪心压过了恐惧, 方才还战战兢兢被贺青冥等人杀怕了的一干教徒, 又蓦地一拥而上,好像群鹰扑食飞狐狡兔!
狡兔三窟,狐狸终于遁入深山,而群鹰仍在雪山上空盘桓。
四人终于照着地图所示来到后殿, 在打晕四个看守的护卫之后,他们劈开铁锁,闯入殿门,却见偌大的宫殿当中,竟空无一人, 除了钟楼里被风声吹动,“咚咚”作响的铜钟,四下也无任何声音。
清风自如,拂落一地尘埃。
这里竟已很久没有人来了。也许真如沈耽所说,后殿乃魔教禁地,寻常教徒是没有资格,也不能够入内的。
地图尽头,却是一座八角琉璃宝塔,除它之外,后殿其他地方都只一片空白,既无图画,也无名讳。也许就像这张似是而非的地图,玄玉宫还藏着太多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四人仰头望去,只见一座八角琉璃塔矗立于斯,宝塔外嵌琉璃、水晶,上通青天,下达地宫,背靠白鹿神山,法相庄严,好像一尊护卫着群山玉宇的天神。
眼前再没有别的路了。
身后脚步匆匆,却已不再像之前围堵他们的那群护卫一样嘈杂凌乱、慌张失措,而是十分整齐、沉稳,他们显然不是什么普通的护卫,而是九部亲兵。若被他们追上,只怕今日插翅难飞!
为今之计,只有走!没有退路,没有出路,便要硬生生闯出来一条路!
四人步入塔内,却不知这里该是天堂还是地狱?
琉璃塔共有七层,象征着七级浮屠,塔中别无陈设,四面也很是素净,甚至过于素净了,墙上白灰已然脱落,露出来墙体斑驳的痕迹。木梯层层叠叠,如螺旋盘飞,一直通往顶阁,然而顶阁之中,除了一扇天窗和一座空空如也的佛龛,也仍什么都没有。
他们在这里除了还能看看风景,别的也好像什么都不能做了。
难道这里真的是绝路?
柳无咎顺手一拂,佛龛上尘埃乍落,竟忽地露出来玲珑剔透的真身和一行铭文小字,他道:“这是什么?”
“这是……梵文。”贺青冥仔细瞧了瞧,道,“大明明王,在明……中央,浮屠宝塔,坐生万象。”
明黛恍然道:“这里是——浮屠塔?”
这时候,他们才终于看清了,龛壁上隐隐约约绘着的是一头角生白鹿,白鹿于漠上凝眸远望,望见一轮徐徐而升的太阳,它似乎悲悯,又似乎仁慈,其状栩栩如生,已有神性。
“白鹿吐珠……”贺青冥摸到壁龛一处凹槽,道,“这里原先该有浮屠珠。”
柳无咎道:“可如今世上再无浮屠。”
众人忽地叹息,没有浮屠珠,也没有出路,再过一阵子,太阳也将沉没,很快这里连一丝光明都不再会有了。
“等等——!”明黛忽地凑前一步,“贺兄,借你青冥剑一用!”
“你这是……?”贺青冥面生疑惑,忽而神色微动,到底把剑递给她,却见明黛一剑刺下,正落在浮屠珠那处凹槽上,她翻手晃动剑身,日光从天窗落入其上,又照在那轮已近黯淡的太阳身上,太阳蓦地热了,又蓦地射出一道神光!
神光普照,白鹿霎时煜煜生辉,似乎正仰着脖子发出阵阵鹿鸣,这一瞬间,整座琉璃塔也忽地迸发出五色光芒!
“这是——”唐轻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西域传说中早已失传百年的机关秘术‘光华轮转’!”
旁的机关,总是凭风顺水,高低相成,顺势而为,只有“光华轮转”,却是倚仗每日东升西落的太阳。整座宝塔,每一块砖瓦的形状以及它们坐落的位置、角度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只消日光射入佛龛,经由浮屠珠折落在琉日当中,射出光亮,而这道光亮又与白鹿金睛彼此辉映,牵一发而动全身,从而点亮整座宝塔!
宝塔生光,方圆十里的人们见了这幅景象,都要叹为观止,就连追击他们的一众魔教教徒也已忍不住止步惊叹,纷纷喊道:“神迹!是神迹!”
神光四射,一时恍入仙境。明黛几人的脸庞也似都已被神光照亮,明黛更是神采飞扬,笑道:“没有浮屠珠,世上也还有太阳,人间总还有光明!”
只要有人,只要人们还没有放弃,光明总会到来。
流光溢彩,而壁上流转不断的光芒之中,闪动着一幅长长的画卷,贺青冥定睛一看,竟是那未竟的后半张地图,只见后殿之中,除却这一座宝塔,地下还有一座宫殿,地宫又分为三个部分组成,分别是“铁马冰河”“神女修罗”和“三十三重天”,其中“三十三重天”也即魔教圣陵,乃魔教历代教主、夫人的墓穴,而在圣陵之后,神山之侧,便是神龛、圣坛,神龛相当于魔教祠堂,而圣坛则是魔教祭祀誓师的地方。
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他们求而不得的后半张地图,竟就刻在浮屠塔顶阁墙壁上,只是若无这一个契机,任谁也想不到这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壁竟有如此玄机。
四人仔细端详,按壁画所说,若要通往地宫圣陵,需在“大明明王”降世之后,将浮屠珠置于佛龛之内。不过,此刻他们已知晓了,关窍其实并不在浮屠珠,而在浮屠珠所在的凹槽。
明黛稍一用力,按下凹槽,忽听得几声“轰隆”,好像天雷现身,地面忽地震颤不止,只见他们来时的木梯竟忽地三阶一步,一步步倒转方向,不再是自下而上,而是自上而下盘旋,又没入一个黑黝黝的深渊。
四人当即下楼,在入口处点燃火折,摸索前进。愈往前,通道也愈宽、愈亮,原来四面嵌入了一颗颗夜明珠,叫人即便身处暗道之中,也仍好似处在蓝天之下。
行数百步,下来石阶,眼前景象简直叫人震撼!
原来通道尽头,竟是一座地下王宫!这一座王宫,单从外表上看,竟与玄玉宫几乎一模一样,唯独不一样的是,玄玉宫外有玄玉湖、白鹿河,而这座地宫外边,却是一条黑漆漆的护城河,河面很宽,好像一面镜子,镜子上却无王宫的影子,河面上错落有致,放着一尊尊石像,远远望去,便如星罗棋布。
河上并无旁的道路,河岸边却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无定河”,石碑旁置有三十三具空棺,每一具棺材皆为莫干木所制,但棺材形状、花纹各不相同,上面刻着的图画也不相同,其中,第一具棺材上图“万马避阵”“涅磐重生”“冥王枭首”和“众妙之门”,讲的乃是魔教始祖一生的功绩,他姓名不详,只知道出身行伍,几百年前,王朝末年,他曾于千军万马之中取得上将首级,维护了一方百姓安宁,后来又一度重伤,幸得白鹿所赠浮屠珠救命,此后投身江湖,于白鹿出没的山崖上避世修炼,终炼成一身神功,后斩首冥王,创建魔教。
第二具、第三具棺材已然破败损毁,想必是始祖坐化,魔教内乱之后相继上任的两位教主,这两位教主在位时既无树功业,也不施仁德,反倒刚愎自用、胡乱猜忌,又荒淫无度、昏庸无能,致使教众离心离德,教内四分五裂,也为后来魔教几度分裂埋下祸根。因此杨遇仙上任后,便把他二人在河畔的棺椁损毁了。
第四具棺材的主人便是杨遇仙这位中兴世祖了。他一生最大的功劳,无过于再次统一了魔教,且在他之后的二十九任教主,都是他的后裔。杨遇仙在教中声望很高,从他开始,每一具棺材都变成了双人棺,只因他爱重妻子,对她几乎如痴如狂,不仅自己要与之同棺合葬,连无定河畔用作垂范往来的空棺也要改变形制。此后,二十多任教主每一任有样学样,都同他一样放了双人棺,虽然魔教年年警示后人,叫他们不要学杨遇仙那般情痴,但魔教几百年来,历代仍旧不听劝地出了不少情种,其中好几任教主声名远扬,就连中原武林都知道了。
然而,三十三具莫干棺之中,最奇怪的还是最后一具,也即魔教第三十三任教主杨真。杨真死的突然,甚至时至今日,也没有人找到过他的尸首,人们只知道吴愁与华秋阳一战,杨真也搅入战局,最后华秋阳伏诛,杨真则与吴愁一同跌落白鹿崖,从此不知所踪。除了李飞白,世上无一人知道当时白鹿崖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李飞白自白鹿崖回中原之后,始终缄口不言,后来李飞白也死了,于是白鹿崖之战的详细情形便成了一个谜团。至于杨真当年为什么要上白鹿崖,他跟吴愁、华秋阳到底什么关系,却已经不为人知了。而今那一代的老人已悉数落幕,那曾经惊天动地的一战,也再没有人关心了。
今日,天意却叫贺青冥他们看到了这具空棺,时光倏忽一瞬缩短了,他们好像来到了当年。当年也好,今日也罢,这具空棺上面没有任何图画、雕饰,也没有任何文字,若非它跟其他三十二副魔教教主棺材摆在一起,任何人都会觉得,它跟路边再寻常不过的一家棺材店里待售的棺材没什么两样。
只除了一点,这具棺材好像比此前所有棺材都要大。
时间紧迫,贺青冥他们也没功夫多想,四人两两一组,把莫干棺用作渡船,明黛、唐轻舟坐了杨遇仙那具棺材,而贺青冥、柳无咎则坐了杨真那具。贺青冥、明黛二人体重较轻,便坐在船头,柳无咎、唐轻舟二人坐在船尾,双手内力一推,两具棺材便载着他们四人渡过无定河。
渡河渡到一半,他们可算是看明白方才望见的那些水中石像到底是什么玩意:那竟是一个个身披铠甲、座下骏马的将领和无数弓兵、步兵!他们每一个人都形容勇猛,一张脸上都似烧着怒火,藏着仇恨,射出悲愤!
铁马冰河,好一个铁马冰河,这里竟是一个巨大的战场,水中竟藏着石铸的兵马战阵!
他们好像不是石像,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盯着贺青冥他们。不知为何,柳无咎忽地心生不妙,也许是小时候长年累月的奔波饥饿让他对周遭的一切危险都比常人更加敏锐,即便后来他被贺青冥收养,已衣食无忧,这点骨子里的嗅觉仍未消退。
他却还未理清这缕若有似无的思绪,方才还平静毫无波澜的无定河,忽地掀起来一阵汹涌的波涛——这群石头将士竟突然“活”了过来,而且已骑着骏马,架着长枪短剑,朝他们抛掷刺来!
它们好像已认出来了,这坐在棺材里的四人,并不是它们的教主、夫人,毕竟同一时间,怎么可能出现两具棺材,又怎么可能跑出来两任教主?他们毕竟是四个人,四个人毕竟比两个人吃水要深。
他们已露出来破绽。
这个破绽实在很是无奈,然而再无奈,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贺青冥、柳无咎飞身直上,双剑出鞘,削下一军士头颅,头像轰然倒下,沉入河底,激起一阵浪花!
然而,这些军士本就是石头做的,它们既不是活人,也就不会害怕死亡和毁灭。一个个将士倒下,又有千千万万个将士前仆后继,蜂拥而来!
“阵眼!”唐轻舟使劲划开棺材,避开倒下的石像和射来的箭刃,明黛喝道,“他们这是在列阵!”
与此同时,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似也已发现了个中奥妙,然而这些石像所铸年代久远,几百年前的阵法,哪能一时半会想出来到底是哪个,又哪能马上找到阵眼?
等等——
几百年前,曾经出身行伍,又曾经孤身闯入敌阵的,只有魔教始祖一人,而他擒获的那人,正是一位面方耳阔的独眼将军。
二人穿过箭雨,于万马之中腾挪跳跃,而后一齐刺入将军石像之中!
刹那间,石阵轰然坍塌。
无定河上,两具棺椁漂远了,漂到彼岸,而无定河中,却沉下来无尽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