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剖析 一日之间,大重山改天换地,江湖……
一日之间, 大重山改天换地,江湖又生新变。自华阴城而至华山脚下,玉泉院府, 贺青冥一路走来, 已听得不少人议论此事。他却一向只爱听, 不爱说,旁人一眼瞥过,也不认得他, 只当他是哪位游方先生、教书匠人,于是只一眼匆匆掠过, 便又各自热火朝天地谈天说地去了。
连日来, 华山已愈来愈热闹了,然而贺青冥于一众热闹里, 却愈来愈冷清。
离了子午盟, 他又告别了洛十三、贺星阑, 如今洛蘅也告别他了,梁月轩需要休养, 大重山也需要整顿门庭, 梁有期一人之力,已担不过来,她便留下来帮助他们。贺青冥没有多说什么,他看得出来, 两个年轻人之间暗流涌动的心意,只是隔着两派恩怨,一时难以说开,他只是笑说:“十三本要我一路照顾你,如今看来已不必了。”如今她已有要照顾的人, 也有人会照顾她了。
洛蘅脸上微微一红,道:“贺前辈……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应了,只是,他本以为自己习惯了一个人,如今这路上又只剩他,本应自在,却不想竟觉冷清了。
而且他终于想起来一个人,柳无咎。
柳无咎也告别了他,或者说,是他让柳无咎告别他的。
他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好几天夜里,他会惊醒,会唤“无咎”,若是从前,柳无咎就睡在他身旁,他不会惊醒,就算醒了,柳无咎也总会揽着他、安抚他,于是他又不久睡着。
他做什么事的时候,也喜欢唤“无咎”,柳无咎像是他的影子,他走到哪里,柳无咎也在哪里,可今日天气那么好,太阳那么高,他低下头,却只看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他低下头,又看见玉泉水里,他自己的样子。
时辰还早,行人寥寥。当然时辰早了,他后半夜又没有睡着,没有事做,只好起来走走,走着走着,连玉泉院也走完了,走到这一处泉水旁边。
他的样子又更憔悴,鬓发也仍是白的。他不算老,可他离迅速老去的那一天也不远了,他知道的,五蕴炽会留下人年轻的样貌,又叫他们在发作的时候彻底苍老,而后死去。
只不过,从前他是不在意老的,十二年里,关乎五蕴炽所有的后果之中,他在意过生死,在意过疯魔,在意过贪嗔痴毒、爱怨憎苦,却独独不在意“老”这一条。
老了,又有什么呢?反正人都是会老的,老的快和老的慢,没什么分别,老的好看、难看,也没什么分别。他甚至曾经希望自己再老一点,这样旁人就不会奇怪,他到底是不是贺星阑的父亲,贺星阑也就不会产生疑问了。
可他现在看着自己,却希望自己老的慢一点,好看一点。
人果然是善变的,他自己也不例外。
他还记得柳无咎说“你那么年轻,那么俊秀”。那么,也许柳无咎爱他的原因里,有一条,是为着容貌。
他的容貌自然不差,不然少年时也不会招致不少人的打扰,不过,他从没有关心过,他不仅不关心自己的容貌,他人的容貌,也并不关心。直到他和柳无咎在一起之后。
柳无咎。
贺青冥终于还是从心底里找出来这个名字,把它堂堂正正摆出来。不过,他也没有找太久,柳无咎在他心里,实在是太显眼了。
他已很明白,他不是不想他,只是不愿想他,不敢想他。
他只要一想起来,这个名字又要在他脑子里转个没完没了。
他其实从没有一天不曾想过柳无咎。
泉水叮咚,树丛摇动。贺青冥忽道:“明大姑娘,你一路尾随,肯现身了么?”
明黛笑着从山石身后走来,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裙摆,道:“贺兄好耳力。”
贺青冥道:“你姑姑不是带你回相思门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明黛叹气道:“可别提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我姑姑魔爪里逃出来的。唉,这下以后回家,她一定要生我气。不过,华山盟会,这么热闹的事,我怎么能不来瞧瞧呢?”她俏皮地眨眨眼,又笑了笑。
贺青冥终于也笑了笑,这已是他这些天来难得的笑容。
相逢不如巧遇,择日不如撞日。按明黛的话说,她登过山,虽不是华山,可是人也很多,人太多了,就不好上山走路,也看不到两边风景,她好不容易跑出来,可不想挤在人堆里看人头,她想好好看看华山。
“所以?”
“所以——”明黛拉长了调子,摇头晃脑道,“咱们一块上北峰吧,还有柳兄,也让他出来走走。”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不在。”
“柳兄不在?”这下明黛真是惊讶了,她左顾右盼道,“他没在这里……没在你身边?”
贺青冥点点头。
明黛道:“他有什么要紧事么?”
“……没有。”
明黛不解道:“那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贺青冥道:“事实上,我们已经在一起过了。”
“你们俩什么时候没在一起过——”明黛顺口接了句,忽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道,“是那个在一起?”她忽觉自己表现出来的样子,是“喜”大于“惊”了,未免惹贺青冥怀疑,便又故作吃惊道,“你们不是师徒吗,怎么就在一起了?”
她却不知道自己这句画蛇添足的话过于平淡了。
贺青冥看着她,道:“你早知道了,不用装了,无咎告诉过我。”
明黛心道“果然自古见色忘义是天性”。她道:“既然如此,他跑哪里去了?对啦,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真是恭喜恭喜!太恭喜啦!”起先还尚存疑问,后来疑惑淡了,只余下满脸祝福的笑意。两个朋友终成眷属,这时候,她还管什么疑问?当然是先恭喜了。
贺青冥望见她,却不知是笑还是不笑。他道:“不过……我们已分开了。”
“啊?!”明黛大惊失色。
待到贺青冥把一路故事娓娓道来,他们已行至山间云中。北峰苍翠,点点翠色,又于飘渺微茫的云海雾河之中浮浮沉沉,时隐时现。
明黛听完,只觉得更为不解,道:“你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难道就要因为这件事分手?”
贺青冥道:“什么叫‘这件事’?这件事又不是小事。”
“可柳兄也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他骗我。”
明黛却道:“你没有骗过他么?”
那倒是有,而且骗了不少。
“所以喽,既然你骗过他,他也骗过你,你们不是扯平了么?”明黛道,“世上人与人之间,本就总是骗来骗去的。”
“那不一样。”贺青冥道,“而且你也不明白……”
明黛道:“我是不明白,不过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们还喜欢对方,却要分开?”
贺青冥顿住了。
明黛总结道:“所以,其实不是因为这件事。”
贺青冥叹道:“你说的不错。”
少艾那件事,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引子。它让贺青冥想到了神女泪,又想到了柳无咎为什么会想要用神女泪。
柳无咎不算君子,可他待贺青冥也已足够君子。无论他们是师徒,还是情人。但从前柳无咎是君子,其实是因为贺青冥还是他师父,他爱慕他,也仍敬重他,而且为了心中不为人知的情愫,也不敢唐突他。后来他是君子,却是因为贺青冥的身体。
如今柳无咎想做君子也好,不想做君子也罢,都是因为这个。
他顾忌着贺青冥的身体,却不知道他越顾忌,贺青冥就越不安。
贺青冥道:“他还太过年轻,我却……”他却已是什么样子?又要变成什么样子?
时间,想不到他从前复仇的时候缺的东西,如今谈情说爱起来,也仍然缺它。也许他永远都缺时间,时间永远都不够用。
明黛道:“可你们的岁数差的也不算很多吧?”
贺青冥已知不能再瞒下去,委婉道:“我可能已活不长久。”
这下明黛可真是惊到了。她不仅震惊,而且伤心。
她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贺青冥,她这才发觉,贺青冥脸上病气已遮不住了,他内里亏损太过,实则已太过虚弱。
明黛怔怔道:“我竟没有想到……”
她没有想到,很多人也不会想到,就算他们看了贺青冥一千次一万次,也仍不会想到,贺青冥也许已经病得很厉害了。
因为贺青冥实在是太厉害了,就算他现在病着,也仍然厉害。他只要一天不曾倒下,江湖上就不会有人想到,贺青冥也会病,也会死。但他们也不可能看见贺青冥倒下的样子,虚弱的样子,这些样子,他也总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
所以在他们心中,贺青冥永远不会倒下。
于是明黛不理解的,已都理解了。贺青冥和柳无咎之间,实在有太多难关要过。
明黛道:“也许,也许我们还可以再想想办法,天下之大,总不会没有办法。”
贺青冥微微笑了,道:“你同他想的倒一样。”只是,他们都可以这样想,他却不能。他记得温阳的警告,也还记得八大剑派截杀金不换的故事。他这一生,忧患的时候总要比欢乐的时候多。
不过,这一次,他已不忍打断明黛的希望,他只是应道:“也许是的。”
明黛道:“那么柳兄呢?”
“无咎?”
明黛道:“你们总不可能一辈子不见面的,不是么?”
贺青冥脸上又微微热起来,他想:也许这是因为他已爬山爬了一会功夫。
他却已想到柳无咎,想他的脸庞,想他的眼睛,想他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于是他的心跳又快了一分。
贺青冥又想:也许这只怪华山生的太高了。
第202章 登峰 二人登上北峰,俯瞰群岭,华山却……
二人登上北峰, 俯瞰群岭,华山却有南北东西中五大峰,北峰一路, 地势已最低最缓, 由北峰而上, 过苍龙岭,才堪堪抵达中峰,中峰乃是华山派议事的地方, 也是门人居所和各派人士过夜下榻之地。
贺青冥、明黛在北峰稍歇片刻,忽见一边云中影子绰约而动, 抬头一瞧, 竟稳稳当当落下来一架车厢,车门一开, 只见谢拂衣推着上官飞鸾走了出来, 二人说说笑笑, 上官飞鸾不禁感叹:“想不到我平生还能见到华山。”
谢拂衣笑道:“今日你不仅见到了,还比他们早, 比他们快呢。”
明黛与他们招了招手, 上官飞鸾定睛一看,不禁笑道:“明妹妹,青冥剑主,你们也来啦?”
“是啊, 我们在玉泉院碰到了,想着时候还早,就先来了。”明黛又四下瞧了瞧道,“方才那个,就是传说中的‘登云梯’?”
谢拂衣道:“不错, 登云梯依山而建,每隔一段,以榫卯、齿轮相互连接,再辅以极韧的冰晶蚕丝和以飞铁、琉璃打造的出云厢,人只需坐在车厢里,一级一级登山,与常人行走无异。”
明黛揶揄笑道:“早听过华山要建登云梯,不过,听你说来,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谢拂衣不禁瞧了瞧上官飞鸾,脸上一红,却道:“我那是为了云姐……她不会武功,早日建成登云梯,也便于她上下行走……只可惜时间太赶,北峰再往上,又太险了,所以登云梯只建到了这里。”
“云姐?”明黛道,“可是云纤纤云馆主?”
谢拂衣道:“正是,只不过,扬州一事后,她已不再做飞花馆馆主了,她随我师姐入了华山,这三个月来,我师姐的日常起居,都是她在照顾。”
贺青冥忽道:“季掌门还在闭关么?”
“这也是我要跟你们说的……”谢拂衣四下看看,低声道,“这次盟会,不只有八大剑派,还有魔教。师姐料想,比武之时,魔教的人定会搅局,所以才要我守着山门。但一味退守并不是办法,师姐本意是想,借着此次盟会,在各大剑派之中,选出来武功、气度足以统御中原武林的人……这样一来,就算魔教来势汹汹,只要各大剑派齐心协力,也不怕他。”
言下之意,这次盟会已不单单是八大剑派比武了,却有那么点结为同盟,共同抵御魔教的意思。
贺青冥目光闪动,却已从谢拂衣话中察觉出了不对劲。
明黛心下一惊,登时想道:“华山既有季掌门,还要选什么领袖?难道说……?”
谢拂衣又道:“听闻日前大重山掌门人选终定,算是告一段落,只是,目前除开大重山,云门已经陷落,崆峒仍在内斗,且不要说盟会之首能不能选出来,只怕连有些剑派自家的掌门人,也都尚不能敲定,掌门人不定下来,更不要说比武人选……”
明黛道:“这么说,岂不是在剑派比武之前,还要有一番恶斗?”
谢拂衣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道:“明姑娘竟和师姐想的一样……不错,所以师姐说,这次比武,怕不仅在剑派与剑派之间,还在剑派内部,远的不谈,就谈崆峒派夫妻二人分家,若他们都要参加比武,那么最后谁能代表崆峒派,可就不好说了。”
贺青冥道:“由此观之,只怕到时候,只能一剑定胜负。”
谢拂衣叹道:“却是如此。”
说话间,几人来到苍龙岭脚下,苍龙巍峨,盘踞岭上,从侧峰看,又只薄薄一刃刀面。从此地再往上,便是中峰,只是,这一段路,再也没有登云梯,而只能徒步了。
这一段路,对常人来说虽十分险峻,对他们武林中人来说,倒算不得什么,只是费些功夫,只是上官飞鸾呢?她双腿残疾,平时行走只能靠轮椅,这又要怎么走?
却见谢拂衣俯下身来,道:“我背你过苍龙岭。”
苍龙岭其险无比,一人上下,尚已很是辛苦,他却还要再背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上官飞鸾也似有些吃惊,谢拂衣曾说,华山盟会之日,她一定可以化作飞鸾,登上峰顶,却不料是他来负她。上官飞鸿新丧,她临危受命,接任了藏剑山庄庄主。三个月来,她已忙的团团转,谢拂衣来回辗转于华山和藏剑山庄之间,为她和季云亭传递消息,后来又不辞辛苦,帮着她处理山庄事务。
她不能走路,谢拂衣便赶工修好了登云梯,又要背她上山。若说她是折了翼的飞鸾,那么他便要做那助她扶摇而上的风云。
三个月来,他的心意,她又如何不明白?
谢拂衣嗫嚅道:“你若不愿,我再叫云姐她们……”
“我愿意。”上官飞鸾再无迟疑,趴在他背上。从这个角度看去,她只能看见他险峻一如苍龙岭的眉峰,却瞧不见他一刹那的笑容。
谢拂衣走了一路,也流了一路的汗,却笑道:“飞鸾,你不是想看华山的风景么,你看!”
清风送往,好像敲着一生的钟鼓,弹着一世的琴瑟。
“好看,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景色。”上官飞鸾笑了笑,为他擦了擦汗。
他们都已笑了,谢拂衣更是笑声振振,响遏行云。三个月了,他们的至亲一个蒙难,一个伤感,他们已很久不曾这样笑,华山也已很久不曾再现这样快活的笑声。
贺青冥、明黛候在中峰,望着他们,也已笑了。
当夜,谢拂衣安顿好众人,又与贺青冥他们叮嘱了盟会那天上西峰的时辰路线,一通唠叨过后,明黛已懒得再听了,揶揄道:“行了行了,赶紧看你的二小姐去吧!”
谢拂衣却道:“你笑我?你也不看看,你身后是什么人?”
明黛心下一惊,只想着千万不要是姑姑捉她来了,她一阵祈祷,转头一瞧,却见一人立在那里,似已怔愣。
明黛一见他,也有些愣了。
唐轻舟不敢置信道:“你来了?你……你怎么来的?你姑姑不是不要你来么?”他似乎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于是末尾又调整了下语气,倒叫人听起来像个古里古怪的小老头。
明黛哼道:“我姑姑不要我来,我就不能来吗?过两天那么热闹,你都来了,我凭什么不来?”
谢拂衣忍不住笑了,心下却想:这下子法真、杜少帮主他们,估计是没戏了。
唐轻舟早来了,甚至早在季云亭派出请帖之前就来了。唐岚顾着门内事务,不便前往,他却自动请缨,他也心知肚明,他来华山,除了代唐岚回复季云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心中也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他想:她那么喜欢热闹,也许会来的。
于是除了这里,旁的地方,他再不留恋了。
他的心思,却已被谢拂衣看出来了,起先是被云纤纤套了话,后来谢拂衣也知道了。只因他说漏了嘴,提起明黛的时候,叫她“黛黛”。
他不见她,尚且叫她黛黛,见了她,却又不好意思了。
明黛却很是高兴,她入江湖不久,交了这么几个朋友,如今好几个朋友都在这里,还有这个不是朋友的朋友,也在她身边。
明黛拉着他和贺青冥,要他们一块叙旧、喝酒,贺青冥却只喝了一小会,便自己走了,只留下来他们两个。
明黛、唐轻舟都已喝的多了,有些醉了,他们却又爬到屋顶上喝酒,看天上的月亮、星星。明黛忍不住伸手去摘,却摘了个空。唐轻舟嘟囔道:“天上的星星,怎么摘的下来?”
“噢?噢!”明黛醉醺醺的,“我只是看它好像很近……你去过大漠吗?相思门就在大漠,大漠上,星星也很近,可是也还摘不到,我以为到了华山,武林之巅,会不一样的……”
唐轻舟只觉奇怪,道:“你……是在说星星吗?”
“当然!”明黛一下子坐下来,差点摔着,唐轻舟忙揽着她,又触电一般要躲,明黛却抓住他手臂,不放他走,“今天是六月,六月什么日子来着……?”
唐轻舟道:“六月廿六。”
“是了,是了,六月廿六……明天就是华山盟会了。”明黛道,“你知不知道,那天,十六年前的那天,我姑姑在戈壁捡到了我?”
她不待唐轻舟回答,又自顾自道:“你当然不知道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唐轻舟眉头一跳,忍不住想要反驳,明黛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又道,“这么多年了……姑姑养了我这么多年,可我一心想着走,想着来中原看看……”
唐轻舟闷声道:“你姑姑,你姑姑……她会理解你的。”
明黛却道:“她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都没有关系……我要做什么,就算他们都不理解,也没有关系……只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愿望,我第一次看话本的时候,就有了这么个愿望……”
她轻轻道:“你知道是什么吗?”
唐轻舟定定地看着他,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也更醉了,他道:“是,是什么……?”
明黛忽地一拍酒坛子,哈哈大笑三声:“我要当大侠!”
她醉的厉害了,模样也有些可掬,唐轻舟瞧着瞧着,却越发觉得她很是可爱。他道:“这真是一个好愿望。”
“是么?我也觉得。”明黛笑了,“小唐,你和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唐轻舟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一脑子的酒浆晃出去,道:“不要再叫我小唐……”
“那有什么?”明黛看着他道,“公平起见,你叫我黛黛好了,我姑姑她们都这么叫。”
唐轻舟道:“我又不想做你姑姑!”
明黛奇道:“那你想做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想。”他说谎了,他现在全都在想她。
“……你也不想我么?”明黛眨着眼睛,低低道,“我可是很想你,小唐。”
唐轻舟心头一跳,他的呼吸、思绪,一下子全然乱了套,他禁不住稍稍俯身,轻轻道:“黛黛……”
“好!好兄弟!”明黛却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
唐轻舟无言以对。
合着明黛是要对月跟他义结金兰是吧?
夜已沉醉。
二人也已醉了,一块东倒西歪,又被贺青冥扒拉下来,各自回房睡了。
贺青冥望了望二人,叹了口气。
他们毕竟还都只是孩子。
尽管他只比唐轻舟大了九岁,比他和柳无咎的年纪差的还小,可他却把人家当做孩子。
他其实也才不到三十岁,可是他似乎已不再年轻了。
他已不再是会哈哈大笑三声,醉着说“我要当大侠”的年纪了。
贺青冥独坐峰顶,望着一夜星月,飞空云光,慢慢地,慢慢地喝了杯酒。
好酒。
可惜,他醉不成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之后,又是何日?
也许那一日,已要决定太多人的命运生死。
第203章 凌云 翌日,辰时稍过,巳时未至,白云……
翌日, 辰时稍过,巳时未至,白云不遮群峰, 当空正一轮金日, 华山西峰已是人头攒动。
贺青冥、明黛等人早入了座, 只见人群中,大多是八大剑派的弟子,也有如唐门等向来同八大剑派交好的门派子弟, 以及江湖上有名的四方游侠。他们却与八大剑派不同,大抵是不会公开参与比武, 主要是瞧热闹来的。
百年以来, 盟会论剑只在八大剑派之间,江湖上亦无人能与他们争锋。只不过, 近二三十年来, 这种情况随着八大剑派的衰落, 已有所变化,一则是剑派人才外流, 如洛十三、温阳之类, 一则是英雄不论出处,平地再起风云,如贺青冥、柳无咎之类,所以, 季云亭执掌华山以来,打破了盟会不允外人参加的惯例,也邀请其他江湖人士前来指教,以期促进武学交流。不过,无论出身如何, 总还是中原武林的人,今年这次盟会,季云亭邀请魔教金乌等人参加,已是石破天惊,在江湖上引发了好一阵讨论。
如今江湖上已是风波不断,魔教与八大剑派鏖战不休,季云亭有心借盟会之机缓解当下严峻的局势,也不知究竟结果如何。
巳时已至,谢拂衣登上西峰凌云台,向众人宣读此次盟会要义。
八大剑派以往盟会,轮到华山举办之时,都设在北峰,今年却是头一次设在西峰。华山已是天下险要所在,西峰更是险之又险,稍有不慎,只怕要落入万丈空山。凌云台便建在西峰峰顶,依山一侧为两处看台,唤做“凤阁”“鸾阁”,中间连接着这座长约五丈、宽三丈的擂台,另一侧便是刀削斧凿的西峰绝壁,一眼望去,群山尽览,左右便是天下英雄,脚下便是风起云涌!
这一座凌云台,却是昔年华秋阳任代掌门时所建,当时他曾扬言,天下敢有不称服他者,皆可上凌云台前来挑战。然而,凌云台又是什么人都敢来的地方?寻常胆子小的、武功一般的,连看都不敢看!自凌云台建成过后十年间,虽有高手应战,却无一人能胜过华秋阳,他也因此彻底取代了李圭山,做了事实上的英雄共主,直到后来与吴愁在白鹿崖一战,终于陨落成尘。
他死了,凌云台却保留了下来,专用作华山门下高手训练、切磋的地方,季云亭就是在这里习武、成长,练就了她一身武功。一座凌云台,已见证过江湖几代人的兴亡,如今这一代的兴亡,也已到来。
明黛四下瞧了瞧,却并未见到金乌等人的踪迹,唐轻舟道:“这是当然了,八大剑派比武,每派会派出两到三名弟子,先进行门内比试,优胜的那个,才能代表自家门派与其他门派切磋较量,所以比武往往是越到后面越精彩,后半程比试,也往往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人之间的比试。不过,就算是剑派门内比试,也已足够惊心动魄,尤其是若碰到上届盟会,谢拂衣对战顾影空那样的局面,也着实叫人看的过瘾。但这些对魔教来说,就算不得什么了,金乌本人要来,也只怕不会是在今天。”
明黛道:“这我当然知道了,不过,你怎么好像对比武章程很熟悉的样子?”
唐轻舟笑道:“因为上一届盟会,我师父带我来过,我还瞧见了季掌门同李掌门的那场魁首之争。”
“哼,不就看了场比武,有什么好神气的?”明黛托着腮,虽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心里却已很是羡慕嫉妒。
唐轻舟回忆往昔,又不禁感慨:“那时候,武林三生剑俱在,比试的两个是浮生、道生,相剑解说的是缘生……可惜如今缘生已灭,这般风云际会,是再看不到了。”
说话间,谢拂衣已介绍到了各大剑派的掌门人,却见凤阁之上,玉山洛蘅、大重山梁月轩、镜湖苏京、小重山水佩青、青城山李霁风皆已列座,季云亭闭关未出,云门陷落,掌门鲍朴等人生死不明,并未到场,但令众人感到奇怪的是,崆峒派竟只有秋玲珑、秋冷蝉母子二人,而不见掌门岳天冬的踪影。
谢拂衣道:“愿诸君秉承同道之精神,毋忘先贤之圣训。武道争锋,点到为止,勒石建功,当可期也!”
首轮比试,却在华山门内。季云亭不在,谢拂衣不出所料,不消几个回合,便已击败了其他同门。接下来,如青城、镜湖、小重山等门派情形,也都大差不差,如今八大剑派小一辈弟子杰出的寥寥无几,门内较量,已很难再出现当年华山派师姐弟相争、小重山雪月风花四剑交锋这样的盛况了。
贺青冥列座其中,忽地寂寥,他忽而又想起来柳无咎。
人群沸腾,明黛、唐轻舟说说笑笑,他坐在这里,却好像天地之间,还是只他一个。
若是柳无咎在,他至少不会如斯寂寥。
这些天来,他寂寥的时候想他,不寂寥的时候,却也想他。他总是不能不想他。
一人忽地翻过栏杆,穿过人墙,一路跑来。这人身披麻衣,脸上汗涔涔的,努力在欢呼喝彩的人山人海之中喊道:“诶!你们谁带了银子的,借我一百两!”
却正是阴魂不散的温阳。
贺青冥懒得理他,若不是温阳横插一脚,挑拨是非,他与柳无咎也不会分开。
明黛奇道:“他不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富豪吗?怎么也要跟我们借钱了?”
贺青冥只冷哼了一声。
“别提了,我都快变成穷光蛋了!”温阳却已一路“借过”,终于来到他们面前,“小师姐也是的,不借我银子就算了,还不让我动房契地契……马上就要开盘下注了,可今年不知怎么,赌注翻倍了,不够一百两都没法下注,只好问你们借了。”
明黛道:“那边不是有玲珑夫人、李阿萝李前辈吗?”她揶揄笑道,“都是旧相识,怎么她们也不借给你?”
温阳叹气道:“玲珑今天心情不好,我还没开口,她就让小蝉把我轰走了,至于阿萝……她一听我说要下注给师姐,她就不借了。”
唐轻舟也好奇了,凑过来道:“为什么?”
温阳耷拉着眉眼,道:“因为……下一场比赛,跟我师姐对阵的,是小鲸鱼。”
好家伙。
明黛和唐轻舟对视一眼,跟人借钱,却赌人家师姐输,难怪李阿萝不肯借给他。
正在这时,忽传来两个名字:镜湖不知处苏京与小重山映雪剑水佩青。
这两个名字一出现,凤阁鸾阁一齐沸腾了!
两人都是一派掌门,又都成名已久,这一场比试,已成为本次盟会开局以来的第一个高潮!当然了,山呼海啸的人群里,也有不少人是为了传说中的天下第二美人而欢呼的,尤其是男人。
水佩青常年居住在小重山上,不常出门,他们想要一睹芳容,今日便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大家都很高兴,无论是为着比武,还是为着美人,只有李霁风酸的很,一点也不高兴。
温阳赶忙道:“快快快!出剑了就不能下注了!你们谁借我一笔,我将不胜感激!”明黛、唐轻舟却都没理他,他们已一心去看比武了。温阳只好转向贺青冥,腆着脸道:“飞卿,我知道你有钱,你就借我一点……”
贺青冥道:“你还有脸来找我借钱?”
温阳心道“我本来就没脸没皮嘛”。在贺青冥面前,他却也不敢这么说,只道:“你在怪我?”
贺青冥道:“无咎不在,你如愿了不是?”
温阳却似笑了,道:“他不在,又怪我什么?”
贺青冥一顿,道:“是,不怪你,怪我……”是他错了,他不该怪柳无咎,不该让柳无咎走的。
温阳道:“飞卿,你分明知道,你和他就算在一起,也不会长久的,就算没有那个东西,柳无咎他也太年轻,太俊俏了……”
贺青冥冷冷道:“干卿何事?”
温阳噎住了,又道:“是,是不关我的事,可你我好歹算得故交,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们是师徒,又同为男子,这条路,不会走的容易。我在风月场中混久了,我再清楚不过,男男女女都是什么德行。你若活着,活下去同他一起走这条路,也就罢了,两个人在一起,苦也算作甜了,可你若有个什么,难道忍心叫他一个人背上不孝不悌的罪名,在这世上孤零零地过活?”
贺青冥猛然看向他,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已似化作寒锋。
温阳挑衅道:“其实你也明白,不是么?”
贺青冥沉声道:“滚。”
于是温阳笑吟吟地滚了。今天的赌局,并不是只有他师姐那一场,比武场上的赌局,他下不了注,可情场上的赌局,他却从未缺席过。
贺青冥却道:“无咎不会后悔,我也不会。”
温阳怔了一怔。
“他若不孝不悌,我也该当寡廉鲜耻,他若有罪,我的墓碑上也该同他有一样的罪名。”贺青冥道,“我言尽于此,至于你,温阳,同样的话,我不想再听了。”
贺青冥也在警告他。
温阳道:“你执意如此?”
“是。”
“可若他还没有原谅你呢?”
“那是他的事。”贺青冥道,“他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我却都还爱他。”这是他这些天终于悟出来的道理:什么世俗道理,什么生死天命,都叫它们通通见鬼去吧!他都跟柳无咎谈情说爱了,还讲什么道理?还要什么头脑?他用心爱的人,又何须头脑那个混账玩意来左右动摇?
“好!好!”温阳竟大笑了,“好一个贺青冥!”
时至今日,他终于肯正视这个名字。他终于知道,他的少年时光,王孙日子,都已经不在了。侯府已毁,而贺青冥也早不是贺家公子了。
他终于收起来那最后一丝留恋,他想要从贺端云身上寻找的,关于故乡故土,故人故园,故旧青春的留恋。
“我不会再劝你了。”温阳忽地笑了,“我祝你们……你们好,好好的……”于是他那漫长而又让人眼花缭乱的情史,终于到此为止。
贺青冥只道:“多谢。”
第204章 比试 凌云台上,却已剑鸣声声,人群再……
凌云台上, 却已剑鸣声声,人群再热,也热不过迸发的剑光火花!
苏京与水佩青二人身量相当, 气力、剑路也相近, 可苏京案牍劳形, 她的剑法已不如水佩青那样纯熟流畅,若说她的剑一如遨吟北海的鲲鲸,可鲲鲸化作飞鹏, 尚要凭借风息,但水佩青的剑却已如流水, 江海不休, 流水不断,她的几次变招, 已毫无变化的痕迹,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变化着身形、步法, 把沿途风景都变作自己身畔的衬托,好似天上长河落下, 与山石皆融为一体, 天衣无缝。
洪波涌起,把天际风云都淹没了,鲲鹏也难飞天。
水佩青已于一线之间,一息上下, 嵌入了苏京的剑招之中,以一种在旁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方法打破了苏京的连招进攻,她好像已化作流水,一点点侵蚀了对方。苏京一招不成,又生一招, 她的应对也已足够机敏,足够狡猾,但从此以后,她的连环计已被水佩青彻底瓦解,只能零星反击,却构不成全面威胁。
已是两百招了。
第两百零一招,水佩青化柔为刚,以实为虚,先是正面一刺,随即斜斜飞入肋下,苏京只来得及感受到这无比轻盈的一剑之中蕴藏着一股汹涌澎湃的内力,却已来不及想出来合适的招式应对,只能举剑回防,到底被连连震退,手腕也已震颤不止!
水佩青收剑而立,道:“承让。”
苏京朗声笑了,抱拳道:“不愧是映雪剑,苏某心服口服。”
“——好!”李霁风率先喝彩,他这一声“好”,却甚至在水佩青出剑之前便已脱口而出。他内力深厚,这声喝彩气息不绝,竟一直“好”到了比试结束。
四下山呼海啸,他的那一声“好”,也随即淹没无声。
水佩青却似乎听见了,微微侧首一笑。
于是人们愈发激动了,今日他们不仅看到了水佩青,看到了她出剑,还看到了这位冰山美人的回眸一笑。
李霁风忽地有点郁闷。他却告诉自己:“道法自然,道法自然……”
法真不由嫌弃道:“师父,喜欢就喜欢,念什么经啊?”
李霁风道:“你倒是喜欢人家明姑娘,可除了送花,你还做了什么?怪不得如今被一个别门别派的唐公子抢先。”
于是师徒两个的道心一块郁闷了。
温阳一边高兴,一边捶胸顿足:“我就说该下注的!”
贺青冥道:“苏京与水佩青武功尚有距离,这一场的赔率不高,你就算下了注,也赢不了多少银子。”
温阳却道:“那又怎么样?我还可以赌师姐第几招赢,用什么招式赢,这样一来,赢得就多了,再说了,赚多赚少都是赚,哪怕赚点零花也好啊。”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忽听一人很没好气道。温阳抬头一看,却是苏京。她一脸皮笑肉不笑,身边还跟着李阿萝。
温阳惊道:“小鲸鱼!你怎么来了!”他又看向李阿萝,十分哀怨道,“阿萝,你怎么跟她告状……?”
“你还好意思问?”苏京低头看他,皱着眉头,很是嫌弃道,“你这是什么姿势?起来!”
温阳蹲在过道上,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他又赖着不走,便只好把自个缩成一团,一个大男人,搞成这个样子,看起来也着实有些滑稽,难怪苏京看不下去了。
温阳嘻嘻笑着,他一起身,便似一座高峰拔地而起,堪堪比苏京二人高了一个头。他道:“怎么样,方才打的累不累,热不热?哎呀,都出汗了,我给你擦擦……”他说着,竟真的从怀中掏出来一张帕子给她,一副殷勤万千的狗腿模样。
“滚一边去!”苏京蓦地打了个喷嚏,怪道,“你这帕子莫又是哪个姑娘送你的!”
“这是师姐给的,本来我还想拿它要挟李霁风咳咳……”温阳连忙住嘴,低头嗅了嗅道,“这也没多少香味啊,小鲸鱼,你鼻炎又犯啦?有病该治,来,温大夫给你看看。”
苏京瞪他道:“你才有病!”
温阳被她骂了,却笑道:“不要讳疾忌医嘛……”
李阿萝瞧着二人,竟似乎落寞了。
她又想起来镜湖畔,温阳拒绝她的时候。如今在他一干情人里面,她已是最平凡的那个,不要说秋玲珑,只怕苏京,她也比不过的。毕竟苏京是温阳的初恋情人。
她已失了武功,又失了孩子,她已不剩什么了。
她也并不嫉妒她们,她只是很羡慕,就像方才,她瞧着苏京与水佩青在擂台上挥汗如雨,挥斥方遒,她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日子,可惜都已被她抛弃放逐。
苏京却仍顾着她,顾忌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已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比温阳更爱李阿萝。所以她不再与温阳打闹了,只道:“方才跟你师姐打一架,可真够过瘾的,她近来剑法进益颇多,我看这次比武魁首之争,许在她和李霁风之间。”
明黛奇道:“那季掌门呢?”
苏京道:“季掌门闭关多日,不知……嗐,不谈这个了,倒是今日午后那场比试,听说已引得万众瞩目。”
“噢?那是什么?”
“小重山对战崆峒派。”
张夜、凌若英身故,温阳不在门内,代表小重山比武的,自然还是水佩青。代表崆峒派的,却不是岳天冬,而是秋玲珑。
岳天冬一上午都没有出现,很多人猜测,也许他真如传闻所说,投奔了魔教,与秋玲珑决裂了。岳天冬不在,秋冷蝉又尚年少,代替他的只能是秋玲珑。
这或许是一个信号,崆峒派已归入秋玲珑手中,正如他们少主的姓氏,崆峒派已改头换面,改姓秋了。
这自然也引来很多长老的不满,可在秋玲珑的铁腕之下,他们已不敢吱声了。
这一战,对水佩青而言,只是又一次比试,但对秋玲珑来说,却代表了她能不能获得崆峒派内部的认可。
而对江湖人来说,这已是他们盼望已久,却迟迟未曾到来的一战。二人都成名已久,又都颇负美名,可惜一个深居简出,一个又早已放下干戈,只坐闺阁,因此始终不曾交锋。
难道今日便是那一日?
午后的太阳,却已悬得太高,又太热了。
它炙烤着天上的浮云,地上的山川江海,花草树木,西峰绝壁好似变作一块烧红了的铁板,看台上的人群也似变作铁板上被炙烤的鱼虾,胡乱忐忑着、猜测着,汗水汩汩流动,又被烧作青烟。
嗓子眼跳动着,心脏也蹦个不停,叫他们坐立难安,却走也无处去,只伸长了脖子,伸长了眼睛,他们的一双双眼睛,却都死死盯着同一个地方:凌云台!
擂台之上,谢拂衣念完水佩青的名字,又道:“崆峒派——”
“等一等!”一人忽地喝道。众人不禁纷纷看去,看到底是谁在出声制止,他们却没有看见那个人的长相,只看见了一身漆黑的斗篷,斗篷把那个人浑身上下,从头顶到脚后跟,都牢牢实实地包裹住了。
那人便站在西峰云梯入口处,大家除了听出来他是一个男人,别的什么也没明白。他们也不明白,这样热的天,这个男人为什么还要把自己装进一个黑窟窿里。
难道他不能给天日瞧见?难道他已不能露面?
秋玲珑却已于众人的各路猜疑之中,锁住了那个人,她冷着脸,亦冷着声线:“岳天冬。”
众人一惊!
却见那人掀开斗篷,露出来他的脸:确实是岳天冬的脸,然而他的眉峰已断了,留下来一道白痕,熟悉他们的人已看出来了,这道疤痕,只有秋玲珑的玲珑刺可以留下。
这对曾经扮演过十多年的恩爱夫妻,竟不止离婚离居,离心离德,而且看样子,连最后的脸面也不愿给彼此留下。
他们也许已经打了一架,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今天席上只见秋玲珑,不见岳天冬的原因。也就是为什么秋玲珑如此疲惫,岳天冬如此遮掩的原因。
岳天冬盯着秋玲珑,她的这双眼睛,他已瞧过无数遍了,从年少时的惊为天人,到新婚时的柔情款款、蜜语殷殷,再到后来,他已不再对它们有过波澜,到如今,他看着她,却好像要把她这对天底下最美丽的眼睛剜出来似的。
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了。他看着与会众人,道:“这个女人,她根本不是崆峒派的人,又如何代表崆峒派与小重山决斗?!”
第205章 夫妻 这个女人。 秋玲珑目光微微变……
这个女人。
秋玲珑目光微微变化, 似乎冷笑。
一石却激起千层浪!
三个月来,江湖风波不断,岳天冬这句话, 又把风波掀翻了打碎了, 把一个个浪花打向在场所有人!
他质疑秋玲珑, 秋玲珑根本不配,也不应该待在凌云台上。
于是这对夫妻最后一点脸皮,也要撕破了嚼碎了, 于是崆峒派的脸面,也已被岳天冬抛诸脑后了——为了重归, 为了打垮秋玲珑, 重新执掌崆峒派,他已顾不得任何人, 哪怕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秋玲珑却讥笑道:“你一个魔教的走狗, 也配做崆峒派的掌门?你既被逐出崆峒山, 就不要再妄想了!”
众人又是一惊!
原来岳天冬真的同魔教勾结,原来他竟被逐出了崆峒!
难怪, 难怪今日崆峒派的长老们都一声不吭, 好像压根没看见他这个掌门。他们这群老古板,从来不认可秋玲珑,如今却更不认可岳天冬。他们心里其实巴不得这对公婆早早死了,好让秋冷蝉接任掌门, 好叫他们辅佐少主!
岳天冬堂堂一派掌门,竟被他们除名了,又是何等奇耻大辱?
岳天冬眉头跳动,却道:“你就算再不服我,对我不满, 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时至今日,我仍是崆峒派掌门,掌门玉印仍在我手!倒是你——”他忽地指向秋玲珑,“你既已不是我的夫人,又有何面目干涉我崆峒派家事?!”
秋玲珑咬了咬牙,道:“我却仍是蝉儿的母亲!”
秋冷蝉静静听着父母双亲的骂阵,却似已僵硬了,只这一刹那,又蓦地打了个冷战,好像簌簌发抖的寒秋的老蝉。
“好,好!”岳天冬大笑,“好极了!姓秋的,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母亲!”
“你又算得什么父亲?”秋玲珑反口质问,又道,“岳天冬,你不就是不甘心么?你不就是不想舍下掌门的位子么?好哇!你来拿啊!我候着呢!”
明光一晃,她却已亮出来兵刃。不是玲珑刺,而是一把剑,剑名“秋水”,剑刃也似长天秋水,却不知这一汪秋水在这盛夏天里,又该怎样自处?
上官飞鸾说,这把剑乃是昔年秋灵意的佩剑。
看来这一战,秋玲珑早做好准备了,她早已料到这一天。
“好——你好得很!”岳天冬喝道,“可你嫁入了崆峒门下!今日你既要代表崆峒派,便不该用这把剑,更不该用你秋家剑法——哦,我忘了,你秋家哪有什么剑法?你母亲她们,亦从未与你传授过什么秋家剑法!你的这路剑法,分明是温家的!是温侯教你的!你既一直记得温家,记得温家的人,不如你也改回温姓罢了!”
秋玲珑却道:“谁说我用的不是崆峒剑法?”她挽了一道流光溢彩的剑花,一手起势,剑身轻轻一挥,微微一颤,一手捏了个剑诀,双膝微沉,而肩头不动,又自在,又漂亮,竟正是崆峒派入门剑法“飞光七十二式”的第一招起式“弹指太息”。
“你会崆峒剑法……你竟会崆峒剑法!”岳天冬道,“你什么时候会的?”
秋玲珑道:“三天前。”
“这么说,你果真防着我了。”或许从她要与他离婚的那一刻起,她就在防着他了。
秋玲珑冷冷道:“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三个月前,她回到崆峒派,却发现自己名目下的一些银票、契据已被兑换挪用,好在她早把一部分崆峒产业转给了秋冷蝉,才不至于无栖身之地。
岳天冬哼了一声,道:“你就算从那天就开始学,也只不过学了个皮毛而已。”
秋玲珑道:“那便请岳君指教了。”
岳天冬看着她,他喉头耸动,胸口波动,他的胸腔震出一阵沉闷的声响,他好像是要笑,但时至今日,到了夫妻兵戎相见的这一刻,他又还有什么好笑的呢?
冷笑?嘲笑?蔑笑?
无论哪一种笑,都不应该再出现在他们这种夫妻之间了。
于是他只是拔剑,他的华胥剑,他的华胥梦。曾几何时,秋玲珑是他毕生所求的梦,如今他的剑却已指着他的梦。
他这个年纪了,又做的什么梦!
岳天冬一道怒喝,挥剑刺向秋玲珑!
“快快快!”
一群人激动了,兴奋了,他们喊道:“快快快!下注了!”
大把的银子、银票,金银首饰、珍珠玉佩抛下来了,掷出来了,哗啦哗啦,泛着冰冷的光辉,好像流水,又好像被流水裹挟的一去不回的时光。
这无疑是盟会开场以来,最热闹,也最富有戏剧性和悬念的一场赌局。
很多人心想,是他们错了,这年头比起来二美相争,还是夫妻分家这出戏比较好看。
一人却已怒气冲冲,怒吼着推翻了赌局,扒开一众赌徒,把那些金银珠宝都通通摔在地上,他那么生气,脸上却尽是泪痕:“滚!你们都滚!”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那对夫妻的独生子,秋冷蝉。
往日时光都坍塌了,变作废墟,他却是废墟里唯一剩下来的遗物。
一些人却笑了,他们又笑,又指着他道:“你不去看你爹妈打架,跑过来看我们下注做什么!”
十多年了,秋冷蝉活了多少年,就意味着他们受过多少年岳秋二人的气,岳天冬虚伪,枉作好人,枉为掌门,秋玲珑却也不遑多让,她蛮横、霸道,他们夫妻两个,却要霸占着崆峒百里的天下。
江湖上不少人活在崆峒派和秋家的阴影下,如今两家终于决裂,他们自然一哄而上,哄堂大笑。
秋冷蝉的存在,正是盖天下最大的那个笑话。
人群闹哄哄的,等到贺青冥他们过来的时候,秋冷蝉的拳头已经打到了一人面前,他的拳头却被前来维持秩序的谢拂衣等人拦下,他们抱着他,把他抱远了,喝道:“小蝉!你冷静一下!”
“你们要我怎么冷静!”秋冷蝉哭着喊道,“你们凭什么要我冷静!”
最后没有办法,他们买下来赌局,再不许人下注了。这一场骚动才终于平息。
可秋冷蝉再不能平静。
他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地看这场比试。也许有的人希望岳天冬赢,有的人希望秋玲珑赢,也有的人置身事外,只把它当做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比赛。场上有输赢,场下也自有一番计较。但他不是,这一场比试从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注定是输家。
又或许,秋冷蝉早已输了,他输在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
场上,那对曾经的夫妻——他一生到头的生身父母正斗得酣畅淋漓。岳天冬一剑刺出,使了一记“流光荏苒”,这一招却不是用手腕发力,而是以一臂之力,从身侧流转而至身前,画了一个半圆,恍若秋风之中飒飒飞动的一面故旧的旌旗。
秋玲珑也画了一个半圆,却是从身前而至身侧,又以一招“露往霜来”,以退为进,诱敌深入,却又白驹过隙,一连三下敲打在华胥剑面,逼的岳天冬不得不后退几步。
秋玲珑乘胜追击,岳天冬自然也不甘示弱,他心知方才那一招失利是他太过大意,他在心里并不相信秋玲珑能用崆峒派的剑法击退他。于是他矮身一旋,剑身亦随之转了一圈,然而动作之间却似风起云涌,一时间叮叮咚咚,好像珠玉落水声声。
这一招既是卸下秋玲珑上一剑的力道,又是蓄势待发,秋玲珑却已不辨他要搞什么名堂,再要突击,却见岳天冬一剑削下,好像劈来一张弃之不用的秋扇。
岳天冬冷冷道:“‘珠流璧转’和‘东隅已逝’的连招,你总没学过吧?”
秋玲珑却道:“东隅已逝,还有桑榆非晚!”她又挺身来刺!
他们用的都是相似的招式,可惜就像那两个截然相反的半圆,彼此不是敞开心扉,而是弯折委屈,又叫这弯折委屈的一面对着彼此,于是再难拼凑出来一个团圆。
他们拼命地丢下时光,抛却过往,头也不回地奔向血淋淋的战场,他们敲锣打鼓,堂而皇之地闯入十多年前的洞房,把鸳鸯锦被一分为二,叫劳燕分飞,叫琴瑟崩毁,叫什么花生、枣子都咕噜咕噜沉入臭水沟里腐朽败坏,又叫双双对对的红烛分劈两半,一半佝偻着身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没有光,也没有日月,只有它痛哭流涕的血泪,而它的另一半仍高傲地昂着头,轻蔑地俯看它的配偶。
洞房里,却只有一个孩子在哭泣,在呐喊。
秋冷蝉看着看着,已似麻木了。
他们斗得越来越兴奋,越来越精彩,人群也已爆发出阵阵喝彩。
这里有千千万万个人,却只有他一个人输了,彻彻底底输了。
从岳天冬捧着不眠不休采来的鲜花送给秋玲珑,从他对着星空月夜许诺此生不渝,背地里却在想象着将来威风凛凛的样子的时候,秋冷蝉就已经输了。
从秋玲珑对着祖祖辈辈三跪九叩,对天对地,对宇宙诸神发誓她愿与岳天冬结为夫妻,愿一辈子待他好,心底下却在缅怀逝去的爱情与青春的时候,秋冷蝉就已经输了。
他却知道他的父母是赢家。岳天冬赢得了掌门之位,尽管又要失去,秋玲珑赢得了一个新家,尽管也已破灭。但他们到底曾经赢过,曾经幸福过。
而他,他们唯一的孩子,却自始至终没有赢过。
秋玲珑的剑已逼近了岳天冬的身子,逼紧了他的脖子。
就在方才一刹那,岳天冬划开了她身上一道口子,已叫她震怒,已叫她满目血红,满身邪性!
“岳天冬!你这混蛋!”秋玲珑怒喝一声,一剑跃起,她整个人已压制住了岳天冬,她的手握住剑刃,鲜血淋漓,她却浑不在意,只记着要刺向他的脖子!
“母亲——!”一声由远及近的哭号却制止了她。
一缕长发散落,她从散落的长发间望去,秋冷蝉哭着跑过来,哭着跪下!
他哭道:“母亲,放过父亲一命吧!”
秋玲珑这才猛的看向岳天冬。岳天冬已狼狈不堪,闭目长叹。
她终于缓缓起身,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她定定地看了岳天冬好一会,忽地挥剑——在众人惊呼声中,她竟一剑割掉了一角衣袍,又一剑削去一缕头发!
“割袍断义,断发绝情,今日半生情义,一并还你。”秋玲珑喃喃道,“看在孩子的面上,你滚。”
第206章 武道 青城山李霁风“道生剑”VS小重……
盟会第一天, 崆峒派之争究竟落下帷幕。
其后一日,再无岳天冬之辈前来争擂,而叶风眠之徒也早已元气大伤, 于是华山上下, 八大剑派门内, 再不曾有过他家犬吠。
凌云台上,却已剑鸣声声。
在比过李霁风对谢拂衣,水佩青对洛蘅之后, 这一日,也即盟会第三日, 终于迎来了李霁风同水佩青的对战。
张夜死后, 水佩青已经继任小重山掌门,因此这一轮对战, 不仅在他二人, 也在小重山与青城山之间。
然而, 对于其他门派人士、游侠来说,他们却并不关心两派的排名, 他们关心的, 是这两个人,两把剑!
道生剑与映雪剑。这两把剑,已是除浮生剑外,当今八大剑派之中最厉害的两把剑。若说八大剑派这一代中, 季云亭堪为状元,那么在季云亭失踪之后,五年来,这两把剑一直在榜眼的位子上缠斗不休。
而今它们终于要再度出鞘!
二人双双站在凌云台两头,双剑出鞘之时, 寒光乍现,太阳也似没那么热了。
二人一手持剑,一手以指代剑,示之以礼,约以为战。
上官飞鸾从旁解说。百年来,每一届盟会,八大剑派都会邀请藏剑山庄庄主观礼,并邀相剑师解说。为表公正,门派之间每轮比试的人选,也都由藏剑山庄庄主和相剑师抽签决定。在所有比试结束之后,藏剑山庄还将根据比武胜负和用剑情况,排出“冠英榜”和“群英榜”。其中,“冠英榜”为单人榜,只列前三甲,而“群英榜”则为剑派的排名,排名榜首的,即为八大剑派之首,直到下一届盟会之时,再行重新列榜。由于百年来,中原武林正道已实为八大剑派的天下,因此“冠英”“群英”榜首,已与正道之首无异。
连日来,上官飞鸾已见识过不少名家宝剑,然而,当道生、映雪二剑锋芒毕露的时候,她也不禁为之赞叹!
“道生剑,为青城山掌门李霁风佩剑,武林三生剑之一。凡铁所铸,百炼而成。身长三尺七寸,柄长八寸。双刃齐平,若眉间尺,其色玄渊,上无文饰。此剑利而无锋,刚而有柔,劈金削石,不可近也。”
“映雪剑,为小重山掌门水佩青佩剑,小重山‘雪月风花’四剑之首。北海晶铁,七年铸成。身长三尺五寸,柄长七寸。上宽下窄,状如冰锥,中嵌剑槽,似映雪光。其剑韧而轻便,触之生寒,刃口锋利,吹发断首。”
上官飞鸾道:“二人多年来,已比试过不下十回,他们也是八大剑派这一代弟子之中,对战最多的两位剑客。二人共有十次公开可载的比试,其中,李霁风六胜一平,水佩青三胜,不过,近两年来,两次都是水佩青胜。”
鼓声一动。水佩青道:“霁风,你我都已是老对手了,比来比去,两家门派招式,也早了熟于心,倒不如比点新鲜的。”
“我也正有此意。”李霁风一笑道,“却不知你要比什么?”
鼓声二动。水佩青道:“我早传书于你,说要在小重山剑法之上,融会贯通,再另创一套新剑法。这套剑法已于月前功成,唤为‘弱水’。”
“弱水?”李霁风脸色微微一动,“可是‘弱水三千’那个弱水?”
“正是。”水佩青应道,她却不知李霁风因何又笑。
李霁风道:“却也巧了,我这里也有一套新剑法,名曰‘道可道’。”
鼓声三动,二人皆道一声“请”。
“请”字甫一落地,水佩青已提剑斜点,一步当先。但见她脚下凌波,轻盈恍若无物,然而辗转之际,水面微动,恰一道无影风,拂吹得衣袂飘然欲仙。但比起她轻灵的步法,更为人瞩目的却是她的剑法,她使剑的时候,手腕也似水波晃动,而五指更为灵活,一招之中,手指翻转,又有无穷变化,一时间剑鸣幽咽,剑光似波光粼粼闪动,配着她这套轻功步子,真好像天人下凡。
水佩青道:“此招名为‘水佩风裳’,请看剑!”
李霁风心中又是一动,微微笑道:“好一个‘水佩风裳’,小重山剑法果然逸绝!”
五步之内,映雪剑已至身前,剑风拂动,而其剑法又像是水面下的冰山,世人窥见的面目已是绝妙,见不到的,却更深不可测。上官飞鸾道:“此剑集轻、巧于一体,不过,若被表象迷惑,恐怕失之子羽。”
上官飞鸾不愧是当世一流的相剑师,她虽不在场上,却已看出了这一招真正精妙的地方,便是弃表及里,那一股隐含在剑招之中的天地风水流转相生的势力。这才是可怕之处。
李霁风却避也不避,退也不退,他仍立在原地,守在当下,甚至连一丝出剑的意思也没有,他已安静得过分,好像他已在此地生根,呼吸随之,生死亦随之。
他好像浑身上下都是破绽,但浑身上下,又都密不透风。
水佩青已发现,他的剑虽未改变,他的人却已变化,他的浑身真气、剑风都已随着她来去自如,她若在此时出手,必定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她目光一动,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招式?”
李霁风见她欣喜,自己却好似比她更快活。他道:“这是‘致虚守静’,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好,真好个‘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上官飞鸾道,“任尔东西摇动,我自岿然不动,二人一以动,一以静,如此出招,如此应对,正合天地自然之道!”
水佩青微微一笑,道:“不错,静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可你既已静极,又该如何变化?”
“且看‘有无相生’!”李霁风目光一射,剑光也蓦地射出!这一瞬之间,他已忽然变化!
上官飞鸾不由道:“这一剑究竟是虚是实?”
动静、难易、虚实,这一剑之中,竟已难分彼此。
三者两两相合,可若猜错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也许静的也是难的,难的却是虚招?
又也许,动静、难易、虚实,都只是他所秉承的“道”?
动静有相和,难易有相成,虚实有相生,但无论是什么,都只在“有无”中。
下一刻,水佩青的应对,却也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只见她身形不动,只一剑挥动!这一剑大巧若拙,却又源源不绝、汹涌不断,好像从天上劈下的黄河!
她竟以自己作为黄河源头,映雪剑便做了那奔流不息的洪波。
李霁风忽地好像犹豫了。他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出剑,水佩青这一招,已大开大合,怎么看也不像出自小重山门下。
上官飞鸾道:“看来这一回合,二人都想要以‘计’取之,却不知谁胜谁负。”
她这句话还未出口,李霁风却早明白了。黄河九曲,跋涉过天下名川,孕育了无数生灵,但它的源头,却只有那亘古不变的一个。
于是他出剑的方向,也该始终只有那一个人。
李霁风剑指水佩青,当此之时,情况陡变!
水佩青竟忽地动了,这一次,却是剑不动人动。
她的剑虽未动,可人一动,剑也要动,她的剑仍奔流不息,只是从不知回头,只知道一江向东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却叫做‘奔流到海’!”
既然是从天上来的黄河,自然不知来处,但黄河之水,也绝不会转身回头!
李霁风俯身,自下而上刺来一剑,水佩青正要回防,他却已见好就收,几步飞至凌云台边缘,他的身侧,便是陡峭直劈的绝壁,山风呼啸而过,二人长发、长袍一齐呼呼翻动,竟如波涛一般彼此裹挟、拥抱、吞没!
水佩青疑惑道:“这是什么?”
“知足不辱,此为知止不殆也。”
水佩青道:“这也是‘道可道’的一招么?”
李霁风摇头笑道:“这却是我方才临时想的。道生万物,又岂止一二定数?”
上官飞鸾道:“随机应变,可谓机敏。”不过,二人已走远了,她也不大看得清了。
接下来的对战,却也已无人能看得清!
阵地既已险峻,二人的剑招却更为凶险,真可谓险象环生!
山崖之上,但见二人来往奔驰,如入天人之境,有时是一触即离,有时又好像要纠缠不清,要搭进去后半生。天道渺渺,人道苍苍,今日他们的剑,也已飘渺、苍劲,又叫人无可琢磨,好像天生下来就该有此剑,他们生下来就该有这一天。
他们已是终身的对手,已是天地、乾坤,已是山河万古,星月万千。没有他,就没有她,没有她,也就没有他。
他和她合该如此,合该相斗,合该相生。
“无为之为!”李霁风一剑刺出,看似毫无威胁,也毫无用处,既不能防着她,又不能防着自己,却以一剑围魏救赵,直捣黄龙!
水佩青却索性诱敌深入,待到敌人深入腹地之后,才猛然惊觉身后已无一人襄助,亦无退路。
“好剑!”李霁风于绝地之中却笑了,“此为何名?”
“劝君更尽。”
李霁风目光闪动,道:“原来果真是‘弱水三千’。”
有清风拂动的江水,有天上来的黄河水,却也有琼浆玉酿,美酒佳肴。
“还有‘银汉迢迢’!”水佩青一道长喝,一剑远远奔袭而来,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天上来的黄河尚且让人难以抵挡,又何况那看似清清浅浅却浩瀚无垠的银河?
自古以来,它是最浅,也是最难渡过。
李霁风却道:“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锉其锐,解其纷。
今日他的剑已有太多变化,这变化虽是无为之为,却也是君子器之。只这一招,却无变化,只有一缕温和得几近沉默的杀气。
他脸上却平静如水,又如天地。天地不仁。
二人一个道法自然,一个上善若水,却已殊途同归。
他们都已心知,这该是最后一招。
“好风好水!华山好风光!今日观此一战,方知八大剑派倒也名不虚传!”忽地一阵长喝呼啸不绝,几乎压过风声。这道长喝却猛地攻向二人,好像是万箭齐发!
二人正在决斗关头,本已全神贯注,又如何防得住这一次攻击?水佩青所站的地方,偏又距峭壁不远,她胸中气血翻涌,一时身形不稳,几乎摔下西峰!
李霁风连忙攀住山崖,抱着她飞身回来,当空只一转身,忽瞧见绝壁山石之中似有人影闪动,李霁风还未来得及思量,只见一道又急又快的掌风袭至面前!李霁风一手抱着水佩青,身子又尚未落地,已难以防御,只当即回身一掌,挡下这一记几近致命的掌风,而后连连退步,一路退至凌云台。众人再看时,他的脸色已然发青,而他的左手手掌也已被刺出十数个细小的血洞!
“有毒!”谢拂衣等人齐声喝道。李霁风当即封住周身经脉,不叫毒素蔓延全身。
“哈哈哈,不错,却是有毒!”
却见一女子慢悠悠地脱下一副紫金细丝织就的手套,悠悠道:“天魔女的毒果然好用。”
第207章 风云 苏京、谢拂衣VS魔教风云二使……
来人竟是魔教云使雷娇娇!
雷娇娇竟拿来天魔女炼制的毒药, 用在了李霁风、水佩青身上。也许长安贺园那一晚,当二人联手击退金先生的时候,魔教的目光便已盯上了他们。
谢拂衣质问她道:“贵教金乌金教主在哪里?!”
雷娇娇轻轻一笑, 稍稍侧身退步, 却见冯虚子等数名魔教教众自云梯飞身而来, 恍若天边流星落入凡尘,他们当中,却簇拥着一个十多岁的华服少年, 那少年色若春花,眼似流波, 只被一副黄金面具掩着, 叫人看不真切,此人却不是金乌又是谁?
谢拂衣瞧着他, 道:“金教主既已来了, 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金乌呵呵笑了两声:“哎呀, 这不是我那位异父异母的兄弟么?谢公子,上次匆匆一别, 也未曾多聊两句。华山弟子多才俊, 今日上山,可算是见识到了,可惜,他们不似谢公子这般通情达理, 我呢,又着急来见你和季掌门……”话到此处,又点到为止。
谢拂衣道:“金教主把他们如何了?”
金乌笑道:“也没怎么,只是叫小冯定住了而已。放心,不会有事, 有娇娇手下的云甲兵照顾呢。”
谢拂衣心中已很是不满,只勉强按捺道:“金教主,你我有言在先,华山盟会,你大可前来参加,只需和其他武林同道一样在山门递上请帖即可,不要说他们不会拦你,我自会下来迎接。”
“谁叫你们八大剑派规矩太多,我给忘了。也都怪小冯,等我想起来还有请帖的时候,已经晚了。”金乌说着,手上五指翻转,从袖中掏出来那张鎏金请帖,似乎很是歉疚,又很是不好意思地朝谢拂衣笑了笑。
冯虚子亦抱拳道:“谢公子,都怪我出手太快,还望贵派不要见怪。”
他们这一个个的,哪里是来道歉,分明是挑衅来的。
谢拂衣握紧了拳头,上官飞鸾见状,轻轻拍了拍他手背,以作安抚。此时,水佩青揽着李霁风,二人一个受伤,一个中毒,都已很是虚弱,李霁风满头大汗,浑身几近湿透,脸上却又青又黄,好像一截快要干瘪的枯木。水佩青很是焦急,对温阳道:“他怎么样?”
温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水佩青道:“这是什么意思?”
温阳道:“一时半会死不了,只是这样下去,十二个时辰之内若无解药,只怕也活不成。”
“那可如何是好?”
李霁风见她担心,眼睛里却露出来一丝笑意,他脸上也想笑,只是已动不了了。他道:“阿青,别担心……”
温阳再看不过去,径直冲到金乌等人面前,喝道:“小畜生,解药呢?!”
“啊,义父也在。”金乌轻轻道,“我还以为义父不会再跟八大剑派的人搅和到一起了,看来义父昔日誓言,也同十多年来跟我那些有缘无分的义母们许下的山盟海誓一样,不大靠得住呢。”
“废什么话,我问你解药!”
谢拂衣也道:“金教主,既是以武会友,还请赐药解了李掌门身上之毒。”
金乌目光微微闪动,又是一笑,好像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道:“不错,今日既是以武会友,这解药嘛,也自然会给的——只要八大剑派胜过我教。”
温阳忍不住骂道:“兔崽子你别得寸进尺!真是皮痒欠揍了!”
大庭广众之下,金乌面子上也似不大挂的住。不过,温阳于他毕竟有“义父”的名头,老子教训儿子,自然是天经地义。金乌只当做没听见,举着那张请帖,道:“‘华山绝壁,提剑勒石,武林至尊,一决凌云’,这可是季掌门请我来的,谢公子,总不能不作数吧?”
谢拂衣沉声道:“好……好!”
金乌蓦地笑道:“爽快!”话音未落,他指力一运,那张薄薄的请帖突地射出!众人再看时,它已钉在了西峰高耸的绝壁之上。
“小冯,娇娇,辛苦你们啦。”
说时迟那时快,金乌此言一出,两侧风云二使突地动身,一人成掌,一人成爪,便向谢拂衣攻来!
二人身法奇快,简直是狂风呼啸,惊雷叱咤,平地风云骤起!
谢拂衣挥袖一卷,当归琴已在手中!他内力一拂,七根琴弦蓦然声动,当空好似降下一颗颗大小玉珠,猛的朝二使身上打去!雷娇娇弹指射落玉珠,冯虚子则倚仗着一身轻功,于珠帘之中穿梭徘徊,好似谁家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王孙公子。
当是之时,“嗡”地一声,谢拂衣已拔出琴中剑,他一剑挥开冯虚子,背后雷娇娇却又突袭而来!眼见她的“拂云玉指”已要点上他的神堂穴,忽听得一女声喝道:“我来会你!”随之一把利剑从旁削至,叫雷娇娇不得不闪身躲过,她一见那人,轻轻笑道:“原来是苏掌门,幸会幸会。”
四人于凌云台上你来我往,酣战不休,旁的人见了,也不由提心吊胆,又激动万千。一时场上挥汗如雨,场下人声鼎沸,一个回合之中,却不再只是兵器与拳脚的较量,也赤裸裸地剥出来一颗颗在两边厮杀的人心。无人得幸免,无人可旁观,江湖已被这轮正午的太阳烧得愈来愈滚烫!
于是凤鸾双阁,已渐渐泾渭分明,清清楚楚地分出来一条楚河汉界,一边是“正”,一边是“邪”,却也不知是邪而侵正,还是邪不胜正。然而正与邪,又真的这么分明么?
明黛紧张地抓住唐轻舟手臂,她下意识使了不小的劲力,唐轻舟心中暗自呼痛,想要掰开,却给她攥得更紧了。他瞧了一眼,见她似乎十分激动,又如此全神贯注,只得忍气吞声作罢。
明黛道:“贺兄,你看他们战况如何?”
贺青冥道:“不好说。”
明黛道:“你也不好说?”
贺青冥道:“谢拂衣、苏京武功不弱,但今日魔教有备而来,风云二使武功变幻莫测,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谢拂衣尚年轻,苏京又不熟悉雷娇娇的招式……”
明黛不由惊道:“那岂不是很不妙?”
唐轻舟道:“可他们方才斗了十数个回合,也已斗了上百招了,只堪堪平分秋色?”
贺青冥道:“你们看这一招,谢拂衣虚步腾挪,反手一点,斜转而刺冯虚子肋下,这一剑出其不意,使得是华山剑法中的‘虚步蹑太清’,这一招以险奇制胜,扬名天下,可太过出名,也不是一件好事。大家都知道它,也都防着它,就像冯虚子,本来他轻功再高,要避开华山剑法,也绝非易事,可他几次下来,进退之间游刃有余,可见他早已有应对之策,而谢拂衣的剑法虽使的颇为精妙,但他对敌经验不足,他不知道面对冯虚子这样的轻功高手,一味求险,只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明黛急道:“那苏掌门呢?”
“苏掌门那边,就更不好说,因为她对上的是雷娇娇,雷娇娇的手段,江湖上还无人能探的明白。”
唐轻舟道:“那依贺前辈所言,他们——”
贺青冥叹道:“如我所料不差,不出十招,苏谢二人必败。”
四下一道惊呼!
只见冯虚子穿行于剑光之间,谢拂衣几招下来,竟连他的衣角也再沾不到了,然而他自己却似已山穷水尽,内力、体力都已大不如前。冯虚子觑准时机,双掌同出,一掌在前,却为另一掌扫清路障,诱开当归剑,而后弓步上前,半步横扫,一掌袭来,拍至谢拂衣右肩!
这一掌如雷霆之势,倘若落实,只怕谢拂衣当即再无还手之力!
忽听得“叮当”作响,两只碧青环佩腾地飞出,打向冯虚子咽喉、心口,这一招虽来势汹汹,一双环佩却与冯虚子面对着面,显然只意在逼退对方,并非为了下杀手。
冯虚子果然飞身躲过,袖手一抄,得来两只细细的手镯,笑道:“好个‘将离环’,上官庄主,佩服!”他说着,顺手一掷,又将它们还给了上官飞鸾,上官飞鸾只伸出两只手来,一对飞鸾玉环又好端端地戴在腕子上了。
上官飞鸾道:“还要多谢风使手下留情。”
冯虚子笑道:“彼此彼此。”
第208章 群斗 两边打群架
须臾之间, 谢拂衣已有了片刻喘息,好在冯虚子点到为止,并未有任何伤他性命的意思。此时既已取胜, 也便不再抢攻。但苏京那边, 雷娇娇行事作风却与同为四使之一的风使截然相反, 她一指震开不知处不说,又摁住苏京小臂、手腕、虎口等几处穴道,使的苏京半边身子登时又酸又麻, 还未缓过劲来,却又被雷娇娇步步紧逼, 一路退至凌云台边缘。李阿萝在场边观战, 早已心急如焚,当下见苏京失手有难, 连忙跑前几步抱着她, 几乎哽咽道:“云使!还请不要害我师姐性命!”
雷娇娇充耳不闻, 又一指攻来,苏京见势危急, 连忙推开李阿萝, 当胸硬生生受了这一指指力,胸口一闷,突地呕出血来!
“师姐!”李阿萝见苏京伤重,已然泣不成声。若不是她, 苏京也不会受伤,若不是她太多年沉溺在不可追回的往事,不可挽回的爱情里,也不会落到今天——若她武功不辍,至少今天她该是苏京的帮手, 而非需要师姐庇护的存在!
李阿萝哭道:“都怪我,怪我……!”
她已悔恨极了!她错了,实在是错的太多!
她这一错,不仅搭上了自己,搭上了她的孩子,如今还搭上了她的师姐——这世上她唯一一个亲人!
她已恨不得穿梭过去,把过去的自己掐死!
苏京却瞧着她,笑了一笑:“小阿萝,别哭啦……”
她只说完这一句,便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她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那么温暖,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再醒来,但她最后一眼,最后一句话,都已留给了李阿萝。
李阿萝痛哭不止,她死死抱住苏京,她要用自己的身子,为苏京挡下雷娇娇这记“云开雾散”的独门暗器——但见刹那间,成百上千道极细极密的银丝蓦地散开,朝苏京二人飞射而来!
“过分!实在是太太过分!”
场边忽而一道怒喝。明黛再按捺不住,要再度多管闲事。她掷出一捧相思子,瞬间挡下一片银丝,可惜她相思太少,浑不如这滔滔不绝的云雾!眼看那片云雾便要将苏京她们笼罩,只听得身后一人喝道:“暴雨梨花针!”
明黛心中一动,抬头一看,但见唐轻舟竟已随着她的脚步,来到她的身边。他愿做她的战友,也做她的帮手。
一刹那晴空霹雳,暴雨滂沱,破开层层云雾!
雷娇娇目光闪动,暴雨梨花针乃是唐门名器,饶是她位列魔教四使,也不得不忌惮几分。然而她防的了梨花暴雨,却防不住暴雨之中于几丈外奔袭而来的,夹杂着怒气与仇恨的冷冷剑气!
那却不只是剑气,更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剑!
竟有人张臂沉腰,把自己当做雕弓,把佩剑当做弩箭,一箭朝她脸上射来!这一剑又快又狠,还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疯魔,雷娇娇抽身闪躲,她目中看着这一剑,忽地想到了长安那晚,侯府那惊心动魄的一箭——雀屏飞日!
却见乌云已消,浓雾已散,只余一地雨打风吹去,却依旧傲然独立的梨花。
梨花雨落纷纷,雨中却矗立着一把钉在地上的长剑。
戴月剑!
剑刃之上,似有一抹若有还无的血迹,血色湮没入盛开的梨花丛中。
雷娇娇捂着左脸一道长长的血口,陡然看向来人,竟忽地笑了:“怎么从来风流如不夜侯,今日却不再怜香惜玉了?”
来人却正是温阳!
温阳道:“你这毒妇!当日侯府之祸我还未来得及与你算账,而今你竟然又来害小鲸鱼和阿萝!我与你不共戴天,又谈什么怜香惜玉?”
“噢——原来是为了她们。”雷娇娇却装作没听见“不共戴天”几个字,眉目宛转,很是多情惋惜道:“温郎,她们是你情人,我也是啊,昔日温香楼上,你救我于风尘,我亦以身相许,枕席之畔郎君殷殷温存,一日夫妻百日恩呐!怎地你今日这般厚此薄彼?未免也太过偏心!”
温阳听她提起这档子事,那是两眼一抹黑,恨不得把这本糊涂账撕烂了搅碎了,再一把火烧他个灰飞烟灭。他一向自诩风流,也驰骋情场半辈子了,想不到那次却在阴沟里翻船,给雷娇娇算计了个底朝天。
偏偏他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口碑太硬,旁人听了雷娇娇这番话,也想不到真相是怎么一回事,只道是不夜侯惹出来的又一桩情债罢了。
温阳只好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咽,勉强吞下这口气。金乌在一旁却看热闹不嫌事大,抓紧煽风点火道:“义父,我到底有多少个义母,怎么你也不跟我说说清楚?好让儿子尽尽孝道啊。”
忍……忍不住了!
温阳道:“雷娇娇是你手下,她干了什么你还不清楚?”他心念一转,索性耍起无赖,笑道,“好在你养她做手下,就当替为父养着她了。不过,一夜露水夫妻而已,若什么人都要你养,只怕魔教也养不过来了。”
他这话却已下流之极,也没脸没皮极了,竟是浑然只把雷娇娇当个玩意看待,把魔教当做他豢养情人的后花园。金乌听了,已不好再接话,雷娇娇则脸色越发难看,温阳分明是侮辱她!
明黛她们似乎也有点看不过去,就算雷娇娇是敌人,温阳这说的未免也太过混蛋。一个男人睡了一个女人,无论如何,这世道下也总当是那个女人吃亏了,温阳却太过轻浮放浪,在众人面前,全然不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还告诉大家“这个女人我用过了,用完了扔了”。如此听来,委实是有些过分。
明黛心道:也许他一直都这样过分。
只不过,对着秋玲珑、苏京、李阿萝等人,他不会这样过分,因为她们毕竟也是他的同门,他的朋友。
但除了她们呢?
除了她们,温阳这些年来碰过的其他男男女女呢?难道他们就合该被遗忘,被抛弃?他们之中,却有初出茅庐便被温阳偷了心的,也有压根不会武功的,他们又向何处喊冤呢?
温阳当然是混账,他若不混账,又何来十多年连篇累牍的情债?
也许他是无心的,也许于他每一个情人,他都温存,也都慷慨,可他带给他们的伤害,也都确凿无疑。
至于他的心?
他也有心,可他的心只给他的亲人、朋友,只给那些和他平起平坐的人,至于更低更贱,更苦更难的人,他却只会挥金如土,不会用心更不会上心。
温阳毕竟是傲慢的,纵情的,这一点,却是他和他养父温灵最大的不同。哪怕温灵才是真正的王侯之后,哪怕他本自民间而来。只因温灵少时苦过难过,也懂得他人的苦难,原谅他人的苦楚,而温阳,在温灵和一众师父师娘、师兄师姐的庇护下,压根不曾懂得什么叫做苦难。
他是他们这一代最纨绔,最无赖,在温灵去世之前,他什么也不懂得,可就算温灵去世了,他也依旧拥有万贯家财,依旧远离江湖漩涡,或许直到今年,他才终于开始懂得什么是苦。
可惜他懂得的时候太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仍不可能明白。
这却是他最大的幸运。
这却也是很多人最难拥有的幸运。
雷娇娇果然被惹怒了,她暴喝道:“凌夭、梅伯,还有姓冯的,还等什么?一起上!”
群魔倾巢而出!
这下子,就是明黛、唐轻舟等人合力,也已很有压力,他们不禁都狠狠瞪了温阳一眼,心道:都怪他拱火!现在魔教终于不要脸了,一对一变成群殴了!
却见风云二使依旧一马当先,而凌夭、梅伯一柔一刚,从旁襄助,又有一干魔教教徒包抄其后,不消片刻,十数人竟已形成了一个八卦大阵,将明黛等人团团合围当中,似要就地斩杀!
梅伯一挥陌刀,明黛退步躲闪,一时站立不稳,又兼被雷娇娇、凌夭围困,不得脱身,唐轻舟连忙就地一滚,抱着明黛打了几个旋,带她脱离险地,但他自己已受了暗伤,嘴边蓦地流下一丝鲜血,只悄悄抹了,不叫明黛看见。
不料他这点小动作,却被明黛逮个正着,她急急道:“小唐你怎么样?你干什么自己来挡,你的暗器呢!”她又生气,又难过,她的眉头、脸颊却已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没,没有啦,我用完了。”
“那你也不能以身犯险!”
唐轻舟却笑着道:“为了你,如何又算得上危险?没了暗器、兵器,还有我这副躯壳。”
明黛心中蓦然一动。
她忽而觉得唐轻舟笑得很好看,很灿烂。
下一刻,她忽觉出不对劲了,她想要动弹,却已动弹不得,唐轻舟已死死箍着她,用自己的血肉来护着她,而梅伯的大刀又已挥来!
第209章 重逢 撒花~无咎来啦,俩人和好啦~……
“轰”地一声巨响!
众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 只见梅伯忽地轰然倒地,已然昏迷,他的陌刀也深深砍进石壁, 魔教的阵仗终于被撕开一个口子!
石壁之上, 却直直插着一把剑鞘。
乌黑的剑鞘, 观其形貌,其剑长约莫四尺余,剑身窄而沉, 锋而韧。
如此奇伟又锋利的剑,必定为一位身形十分高大的男子所持。
贺青冥本已要出手, 但他见到这柄剑鞘的一瞬间, 心中忽地狂跳起来!
剑鞘也好,剑也罢, 他都已太过熟悉, 这本是他让人打造的剑鞘和剑。它们的主人, 正是柳无咎!
又听得雷娇娇惊叫道:“霞光万道!”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从华山北峰山脚而至峰顶、苍龙岭、中峰……一路上, 竟已燃起来一道道五色信烟, 山上好似云霞缭绕,天上又悬一轮金黄的夕阳,夕晖万千,自远及近, 于丛丛烟雾之中射出来万丈光彩!
山脊之上,一个黑色的影子也已自远及近,飞跃而来!他虽身在苍天之下,一颗心却已跳得比穹庐还要高傲,太阳照着他, 压迫着他,他却偏要飞翔,偏要遨游,他已愈来愈快,愈来愈近,太阳也再追不上他,也再不能压迫他——这世上已无任何东西可以压迫他!
他的眼睛里,却已射出来一道亘古不朽的剑光,这道剑光从长夜奔袭而来,却比什么太阳,什么星星月亮都还要璀璨夺目,纯粹动人。
他的一双眼睛,却始终只望着一个方向,也只望着一个人。他望见那个人的时候,目中坚毅不屈的剑光瞬间化作一江春水,春水又奔流不息,闪动一世春光。
“柳无咎!”
一些人已喊了起来:“是柳无咎!”
柳无咎一剑归来,斩断浮云,割断日光,他足尖一点,一跃而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剑鞘之上。
他扫了一眼四周,似在看着众人,又似只还看着一个人。
贺青冥于人海茫茫里,也只看着他。
他看着柳无咎,只觉这一刻,什么日光、月光、星光,都已奔向他的怀抱。
贺青冥忽地有一种错觉,不,不是错觉,是再正确不过的直觉:他的人生该已无缺憾。
他又想起来从前。不久前,二人于床头私语的时候,贺青冥曾望月叹道:“可惜月亮那么美,却总缺了一半。”
柳无咎道:“若是两个月亮抱成一团,不就圆满了吗?”
贺青冥笑嗔道:“你莫要哄我,哪里来的两个月亮?”
柳无咎煞有其事道:“怎么没有?天上一轮,水中一轮;身前一轮,影子一轮;你一轮,我一轮……”贺青冥被他逗笑,什么你一轮我一轮,柳无咎这是当做分月饼吃么?柳无咎却俯身亲了亲他,轻声着,似又有些害羞道:“我眼里是一轮,心上又是一轮。”
他的眼里和心上,却都是贺青冥。
天无二日,夜无双月,他的天空、夜空里却只有贺青冥,除了贺青冥还是贺青冥。
此刻贺青冥眼中,也只有柳无咎,除了柳无咎还是柳无咎。
西峰之上人潮涌动,他们都已惊异,惊叹!
天底下竟真有如斯貌美英俊的男子!
这个美男子,又如此年轻,如此不凡!
他们不是没有听过柳无咎的名字,甚至有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他,可他们今日再见他,也已惊为天人。
八卦阵中,明黛、谢拂衣他们也好,雷娇娇、凌夭他们也好,见到柳无咎的第一眼,都竟愣了下神。他们竟好似在这一瞬间忘了自己还在比武决斗,好像忘了自己到底是哪边的了。自古正邪不两立,柳无咎却叫他们通通都变作一家人,共用一个头脑。
柳无咎却似毫无察觉,他将明黛、唐轻舟二人扶起来,道:“还行么?”
明黛爽朗一笑道:“还能再干他八百仗!”她却也忍不住多瞧了柳无咎一眼,心道:柳兄怎么好像更俊俏了?
他本来就俊俏,今日巍巍独立、扶危济困,却不止有容貌,更兼有气度、心胸。
“好!”柳无咎只一喝,又再度挺身仗剑!
他却同明黛等人闯入敌军阵仗,把他们冲了个丢盔落甲。魔教阵法数位一体,柳无咎破开梅伯的那一方位,却正是那一刻的阵眼,阵眼既破,入阵破阵也只在须臾之功。
擒贼擒王,柳无咎挑过凌夭、雷娇娇,又直奔金乌面前!
金乌却只一笑。
他这一笑,却似乎已看透了柳无咎这个人。
柳无咎这个人,岂非很容易就可以看透?不过,若有人这么认为,便是大错特错。
雷娇娇也笑了,她的笑声已穿过柳无咎的头脑,钻进他的心脏。
柳无咎猛然甩了甩头,心下不爽:怎么又是这套!
素魄是这样,天魔女是这样,雷娇娇也是这样。他们一个个好像都很想钻进他的脑子里看个究竟。
他这样的人,自然有很多人想要看个究竟。
雷娇娇的脸在他面前,却似乎变作了很多张脸,它们一张张闪过,又笑过,叫他脑中混沌不堪!
这些脸里,却有明黛,有上官飞鸢,有素魄,甚至还有南宫棠。非但如此,雷娇娇还不怀好意地放上了自己的脸。她们一齐笑着,吵着道:“你喜欢谁?想要娶谁?”
“滚!”柳无咎喝道,他一剑刺出,却刺了个空。
太多张脸了,太多张脸闪过,最后却只定格在一张脸。
那张他最为熟悉的脸,最淡薄,也最柔和,最冷漠,也最温暖。他爱过它,不,他依然爱着它,他爱他。
他也摸过它,吻过它,它的五官,它的每一处线条,每一个转角,他都吻过。
雷娇娇引诱着他,迷惑着他,她化作那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低低道:“无咎,你想娶我么?”
柳无咎不禁道:“我当然——”
“说吧。”“他”又道,“你想娶谁?是那些女人吗?”
“他”的眼睛已似淡淡失落。
柳无咎不忍见到它失落。
雷娇娇笑了,他的不忍,他的动心,便要毁了他自己。
柳无咎道:“我柳无咎此生不会娶任何女人,我此生所愿,只有——”他突地咬住了嘴唇,一缕血丝蹒跚学步,蜿蜒而下。
他怎么能说这个?
贺青冥还什么都没允他,他怎么能说这个?
天下英雄当前,他又为什么要说这个!
“无咎。”
贺青冥却已呼唤他。
柳无咎迷惑地看向他。
贺青冥呼唤着他,把他从恍惚的神志里唤醒。贺青冥排众而出,一步步走过来。
柳无咎稍稍低头,他只知道他一低头,贺青冥不用抬眼,也能瞧见他的眼睛。柳无咎道:“我来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走的。”
“我知道,我终于知道。”贺青冥走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了他,柳无咎微微一怔,随即一笑,也抱住了贺青冥。
柳无咎轻轻道:“你终于知道什么?”
贺青冥哽声道:“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后悔——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
二人于阵前私语,天下人看了,心下也都窃窃私语:怎么回事,这是贺青冥吗?是柳无咎吗?是他们师徒吗?
他们看着这一对师徒,却恍惚瞧见了另一对师徒:洛英洛华。
当年落英双剑,也曾在八大剑派盟会上这般亲密,几乎叫人目瞪口呆,心惊胆颤。
那对师徒,一个说着终身不嫁,一个说着终身不娶,最后却一个变作非他不嫁,一个变作非她不娶。
不过,那绝对跟这对师徒没有半点关系!
毕竟——这可是青冥剑主!
第210章 勒石 八大剑派之首季云亭VS魔教风使……
“热闹, 真热闹!”
金乌道:“想不到青冥剑主师徒也都来了,失敬失敬。只是谢公子——”他忽而转头看向谢拂衣,“八大剑派与我教比武, 怎么你们还请一干外援来呢?岂非不大厚道?”
谢拂衣道:“比武论剑, 本应是一对一, 贵教恼羞成怒,一群人竟凑出来一大阵法,岂非更不厚道?”
“妙哉!妙哉!”金乌笑道, “如此说来,你我今日都有不当之处, 也怪我那几个手下太过冲动, 坏了比武规矩。不过,若论一对一, 我记得方才是小冯他们胜了吧?这样说来, 此次华山盟会, 该当是我教胜出了?”
谢拂衣脸色一变,金乌又紧接着道:“噢!还有季掌门, 她是上届论剑魁首, 按理说来,也应出场应战的,怎么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却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他率魔教众人参与盟会比武, 就是为了逼季云亭现身。
谢拂衣却道:“师姐闭关未出——”
“闭关?”金乌蓦地笑了,“谢公子,如我记得不错,三个月前,天枢阁之后, 季掌门就在闭关了。那日长安,你与我送请帖来,我问季掌门何处,你说季掌门也在闭关,怎么到了今日,比武都快结束了,她却还在闭关?莫非……季掌门根本是伤重不能出来比武?”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人声鼎沸,众人都在议论纷纷。
他们都在想:难道金乌说的是真的?难道季云亭再无力出战?
人尽皆知,华山派内乱,季云亭被顾影空囚禁了整整五年,又被迫生下来一个孽种,也许她早不是从前那个威名赫赫,让江湖人人敬畏的季掌门了,也许那五年里,她的武功已经被废,身体已经被毁,心志也大不如从前,也许到了今日,她已变作一个寻常妇人,一个需要抚育幼子的母亲,一个身心被侮,又痛失爱侣的女人。
也许她这个掌门,已名存实亡,也许八大剑派真的已经群龙无首了!
凤阁之中,更多的人开始怀疑,更多的人心开始动摇。他们怀疑八大剑派已经不能再统率中原武林,他们动摇了,也许自己该早早追随魔教。也许今日的武林,已是魔教的天下。
这也正是金乌愿意看到的。他要锉一锉八大剑派的锐气,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目睹,八大剑派日落西山,早不复当初,就连季云亭,八大剑派掌门人之首——也龟缩不出!
他却故意道:“小冯,你不是一向很仰慕季掌门么,如今总算有机会请她出来了……还不快去?”
冯虚子朗笑一声,一跃而上凌云台,高声道:“魔域金教主座下风使冯虚子,今日特来请教武林正道第一人季云亭季掌门!”
他内力深厚,高声一呼,便似惊涛阵阵拍打岸边,霎时群鸟惊飞,百兽震惶,华山也好像要地动山摇,危在旦夕。
众人皆屏气凝神,等了一小会,待到海浪平息,四下却无人声响应,只陷入一刻诡异的沉默。
沉默过后,便是爆发!
群情激沸,他们都在想,都在喊:季云亭到底在哪里?到底为什么还不出关?
金乌微微笑了,道:“只怕季掌门是不会来了,小冯,看来今日盟会之首,合该是你的了,还不去绝壁勒石建功?”
他所说的“勒石建功”,指的是季云亭请帖里“华山绝壁,提剑勒石”那句话。这“提剑勒石”也是八大剑派盟会的一大传统,即每届论剑魁首可在得胜之后,于华山绝壁之上刻石存诗,千古留名。历来八大剑派门下无不以此为荣,然而如今华山家门口,却跑来异域魔头在绝壁上题名,这未免太过耻辱!
可今日他们再耻辱,也只能忍气吞声!季云亭不在,李霁风、水佩青、苏京等人一概受伤,八大剑派之中,已无人能力挽狂澜,何况盟会的规矩,是早百年前就定下的,他们就算再不忿,也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叫天下英雄耻笑!
冯虚子立于绝壁之上,挥扇一转,正要题句留名,却忽听得一道剑气破空射来,众人再看时,只见冯虚子一把折扇已被打偏,而那把长剑又再度回到了一人手中。
季云亭!
竟是多日闭关未出的季云亭!
季云亭一击即中,背手而立,朗声道:“季云亭在此,请阁下赐教。”
冯虚子收扇致礼,道:“敢问季掌门,方才那一路剑法唤作什么名字?”
季云亭道:“此乃我闭关三月所作,共二十七式,浮生倥偬,缘生缘灭,故唤名浮生二十七式。”
“好一个‘浮生二十七式’!”冯虚子笑道,“冯某不才,平生所恃,只修得一身轻功,愿请季掌门指教一二!”他一面说,一面却已飞起于平地,又立身于峭壁,动静自如,万里长空、万丈深渊,都于他毫无妨碍,恍若一只在云雾之间展翅穿梭的飞鸟。
季云亭道:“以武会友而已,指教之说,实不敢当。”却见季云亭如履平地,在绝壁上行走如闲庭散步,她一手持剑,又忽地一跃,落在冯虚子身前五步。二人脚踏绝壁,头顶云空,整个身子竟几乎倒转!
凤鸾双阁上,所有人都惊叹不已,这样的轻功,简直是举世罕见!而他们今日一天之中,竟见识到了两种截然不同,却都又精妙绝伦的轻功身法!
季云亭微微笑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月敛鸢飞步’吧?”
“正是。”冯虚子亦眼神一亮,忍不住问道,“却不知季掌门使的是什么轻功?”
季云亭道:“便是昔年华山前辈所创之‘千仞飞’。”
“千仞飞?那个千仞飞?”冯虚子惊道,“季掌门竟习得了‘千仞飞’?”
季云亭又一笑道:“区区六七成而已,于阁下的月敛鸢飞步而言,实在不足挂齿。”她既已拥有如斯高超的剑法,又身兼这般绝妙的轻功,却说只不过前人六七成而已,委实已很是谦逊,然而这种谦逊之中,却透出一股我辈当不凡、仗义敢为先的风采气魄。
冯虚子大笑道:“好!我便来会一会季掌门的‘千仞飞’!”
他足尖一点,突地展翅奋飞,直入云天!
此时日已薄暮,太阳神色淡漠地俯瞰众生,它高高在上,亦不为任何人停留,它总是拂晓来,黄昏去,日复一日,又万古不休。它的身畔却已风起云涌,山风往来呼啸,吹响一日之末的号角,吹来千千万万片云彩,西峰层云缭绕,神色、形容却各不相同,有的单薄飘逸,只一线烟气,好似飞天裙动的神女,有的却威武不屈,怒目持戟,要除去人间一切罪恶……烟云过眼,世间种种,云生万相,又没入芸芸众生里,随着江湖上的悲欢离合、爱恨纠葛一同浮沉翻涌,又都义无反顾地奔赴进浩瀚如星空的大江大河。
云海汹涌,翻腾出来一座座巍峨庄严的天宫。
二人从绝壁飞跃,又跳入云海,飞上天宫。纵有四海,横有八荒,他们的脚步却远不止于四海八荒。他们抚摸着天地的轮廓,送别了日月的荣光,他们好像已不是凡人,而是天外的天,是天上地下驰骋自如的风云!
人群之中,却已掀起来一轮又一轮惊叹,好像一阵又一阵洪波,为他们呐喊助威,为他们长歌喝彩!
季云亭侧身下腰,恍若天人醉倒,冯虚子骤然抢身来攻,她却不紧不慢,只悠哉悠哉地退了几步,右手把着浮生剑,剑尖触壁,剑身稍稍弯折,而后随着她一身日月轮转的内力蓦地迸发!
侧身西望,一剑决浮云,安社稷、定乾坤!
季云亭一剑挥来,绝壁烟云刹那被削去大半,一轮金光也瞬间黯淡!什么鬼蜮人心,什么布局盘算,在这一剑面前,都要被撕破脸皮,扯开真相!
只听得她一声长喝,又似长歌当哭:“来如风雨去似空!”
却正是“浮生二十七式”第三式“来如风雨去似空”。
冯虚子勉强与她对了几招,内力已有些凝滞,气息也难以流转自如,他周身冒汗,心中更觉好像华山压顶!
这套“浮生二十七式”实在太过可怕!
冯虚子自问见识过不少名家剑法,来华山之前,为了备下这一战,也曾昼夜不休,钻研华山百年来的各路剑术,得出华山剑法,其诀窍在“险奇”二字,也早想好了应对之策,故此他才能轻松胜过谢拂衣。但这套“浮生二十七式”与其说“险奇”,不如说是“雄奇”、“瑰怪”,它比连绵不绝的群山更为跌宕起伏,它充满了意外、惊喜,叫人全然意料不到下一剑于何处来,又要走向什么结局。
这却就是浮生。
浮生二十七式,每一式都是季云亭从她过往二十七年里悟出来的。她呕心沥血,几乎是亲手剖开了自己的心口,用滚烫的热血浇灌,无尽的情思织就,旁人都要避讳,都难以宣之于口,她却如此坦诚,如此赤诚,她面对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仍如第一天面对它那样坦白。她不怕给人看她的心,她的魂魄,因为她的魂魄没有任何一个角落不可与人看,她的爱她的恨,她的喜怒悲欢,亦从无需遮掩,无需解释多言——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到了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地位,她却还敢爱,还敢恨,还敢仗义执言,还敢与天下人把酒言欢。
这套剑法与其说是她妙手所得,不如说是她的半生自白。
浮生若梦,她的梦远比常人光怪陆离,但她竟还敢睁眼醒来,还敢再奔赴山海,还敢把余生都投身在侠义这条不归路上。
她已把自己的生命,同天地众生的生命都合而为一,她从不渴求道,她却已在道中。
看台上,贺青冥身在局外,却似已是局中人。他不由赞道:“浮生二十七式,若论境界、技术,当为江湖百年来第一剑法。”
他已隐隐瞧出来了,浮生二十七式可共分为九组,每一组意境错落有致、彼此相生,一组之中,又有两短一长之三式。其中,不少招式却与江湖以往的剑路截然不同,都是从实处来,却落到虚处,而一招一式之间,又有无穷变化,简直是不可思议。
“可惜……”他这样说,却又一声叹息。
旁人都在欢呼,都在称赞,都在歌颂,他却只是叹息。
人生到了季云亭那个时候,到了贺青冥这个时候,也许已只能叹息。他们毕竟都已饱经命运的玩弄,可偏偏命运如何玩弄,仍九死未悔。也许命运往往也最爱玩弄这样的人。
“无本无尽自无穷——身死魂灭神长生!”
季云亭已似惊雷,已做疾风,她一路变化身形步法,将冯虚子从峰顶逼入谷底,百丈云海翻涌,千仞飞瀑争喧,但见剑光如天光迸发、电光轰动!
“浮生?浮生!”季云亭哈哈一笑,长啸不绝,却见她挥剑过处,于西峰绝壁留下来十六个凤翥龙翔、飞天云动的大字:
大江淘去,千古英雄!
人生如梦,还酹江中!
她却不再留名,一剑再动,十六个大字亦了无痕迹,只有华山依旧屹立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