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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仗势

作者:沈云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杜西风已跟着明黛坐了下来,明黛也已叫了几盘好菜。


    人人都在笑,天涯游子,陌路知音,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一个地方,能够吃上一顿饱饭,喝上几杯小酒,和相逢未必相识的人们聊上几句,本就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因此谈笑之中,一声哭泣就显得尤为突兀和刺耳。


    人人都已看见,大厅中央,一个长发白衣的少女被推倒在地,大哭了起来。


    她的皮肤很白,下巴很尖,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她哭起来好像断了线的珍珠,大珠连着小珠,一颗颗都落在地板上。


    这是一个一看就很让人心生怜爱的女孩子。


    何况她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白衣,她的衣裳已有些破破烂烂,露出来两条布满了青紫痕迹的手臂,那上边有鞭痕,有掐、有打,还有麻绳勒过的痕迹。


    一个身着布衣,头戴皂帽的中年男人大步追了过来,脸上肌肉抽动,嘴里恶狠狠地道:“你还敢跑?再跑我打死你!”


    他抡圆了胳膊,似乎想要给那个少女狠狠一巴掌。


    他几乎已忍不住笑了起来,像他这样的人,只有看见别人痛苦,他才会快乐。


    但他到底没有笑,他不仅没有笑,还痛得大叫起来。


    明黛已捏住了他的脉门,她轻轻一拧,男人便几乎连叫也叫不出来了,他的脸色发白,不住冒出冷汗。


    杜西风似有犹疑,但他还是跟了过来,站在明黛身边。


    那男人颤声道:“你,你,你是什么,什么人,也,也敢对大爷我——嗷!”


    他几乎要觉得自己的手腕要被这个不知道哪里闯出来的小姑娘捏得粉碎。


    明黛横眉竖目,喝道:“你何必管我什么人,你一个大男人,这般欺凌一个弱女子,还能称得上是人么!”


    “你,你知道什么,那婆娘是我,我家少爷买来的妾!别说我只是帮着教训了她一下,就算是真打死了她,那又怎么样?”


    方才还兴致盎然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


    “原来是人家的妾!”


    “女人嘛,不听话,就该多扇她几巴掌!打了她就听话了!”


    “走了走了,人家家宅的事,有什么好管的!”


    “嗐,我还以为真有什么热闹可看,真没劲!”


    明黛额头青筋直跳,几乎已忍不住给在场的这些人一人一个大耳光。


    那男人已忍不住得意起来,仿佛在说:“你看吧,叫你多管闲事!”


    “不是的!”那少女泫然欲泣,哭诉道,“我是被他们抢来的,你们千万别听他瞎说!”


    那男人笑意凝结了一瞬,他不禁飞快地瞥了瞥明黛等人,又瞪着那少女,愈加怒道:“你胡说!你这个疯女人竟敢颠倒黑白,看我不禀了少爷来打断你的腿!”


    他说着便要踢过去,那少女不住发抖,又不住哭泣。


    明黛却已眼疾手快拦住了他,那男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起方才钻心的疼痛,面露恐惧谄媚之色,道:“姑,姑娘,她就是一个疯婆娘,这是我们家的事,您就别管了,我——”


    明黛却道:“江湖事江湖人人可管!我不管她是不是真如你所说,你们都不能这样对人非打即骂!”


    “你,你——”那男人一张脸已涨成猪肝色,他目光不住闪动,似是想要发狠,又似是更加惧怕,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是,是看你一介女流,这才给你几分薄面,别以为我真的怕你!”


    “哦?”明黛笑道,“是吗?”


    他被噎了一嘴,顿了顿,又叫道:“你知不知道我家少爷是什么人!你一个小妮子,也敢和他作对,难道不想活了!”


    明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那我倒是要洗耳恭听了,这世上的坏人不少,人渣却还不多!”


    “你,你等着,我这就叫我们少爷过来!”


    那男人双股战战,不住后退,一路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


    明黛清脆的声音道:“恭候大驾!”


    杜西风面色却并未舒展,他似乎还有些焦急,道:“明姑娘,你赶快走吧。”


    明黛道:“为什么?”


    他道:“因为那个人是金蛇帮的人!他家少爷,便是金蛇帮帮主最宠爱的小儿子韩百叶!”


    “金蛇帮这几年势力急剧扩张,已近可与我漕帮分庭抗礼,他们人多势众,就算是我爹爹来了,也未必有把握胜得了他们,所以明姑娘,你还是快些走吧,这里一切有我顶着!”


    明黛道:“那你呢?”


    杜西风一怔,脸上竟已有些羞涩,他道:“我是漕帮少主,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明黛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如此一来,我就更不能走了。”


    杜西风急道:“为什么!”


    她道:“做朋友的哪有抛下朋友独自逃难之理?何况我若走了,他们就要怪到你头上,若是引起两派纷争,那又该如何是好?”


    “这,可是……”


    “我看你们谁也跑不了!”


    只听得一声大喝,一个横眉竖眼,一身杏黄衣衫的年轻人带着十几个同样穿着黄衫的男人步入大厅,摆出好一番阵仗。


    好威风!好堂皇!


    只可惜威风和堂皇,总是要用到不该用的地方。


    那黄衫年轻人的目光已射了过来:“就是她么!”


    方才那男人点头哈腰,道:“回少爷,就是她,就是她打伤了奴才,还坏了您的好事!”


    这年轻人自然便是韩百叶。


    韩百叶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明黛一遍,忽的笑了,道:“想不到这头母老虎,竟还有几分姿色。”


    那男人随即换了语气,媚笑道:“不错,不错,虽然是母老虎,却也是头好看的老虎。”


    一干人等顿时大笑起来。


    杜西风气的涨红了脸,大声道:“我不准你们这样说她!”


    韩百叶望了他一眼,笑得更厉害了:“原来是漕帮那中看不中用的大少爷,你们说说,他老子就是个花瓶,儿子却比老子更花瓶,这好不好笑!”


    “好笑,太好笑了!”


    众人哄堂大笑。


    “啊呀——!”


    杜西风已然怒极,他抽出腰间银剑,便飞身刺了过去!


    他可以忍受别人这么说他,却万万不能忍受他们这么说他的父亲!


    柳无咎眉间似有触动。


    他生来就是灰色的,边陲灰扑扑的天,灰扑扑的地,还有他灰扑扑的人生。


    所以他对这世间花里胡哨的东西,一向不喜欢。


    所以他也不喜欢杜西风。


    但杜西风毕竟是为了他的父亲。


    柳无咎没有父亲,可是他似乎也懂得,这样为了另一个人的感情。


    贺青冥盯着他,道:“你想出手?”


    柳无咎低下了头,道:“他不是韩百叶的对手。”


    说话间,杜西风已经被韩百叶一招击退,若不是明黛抱着他,为他挡下韩百叶一记弯刀,杜西风已然血溅当场。


    这一刀,若是没有明黛,杜西风不死也要重伤。


    杜西风心跳得厉害,不知是为了这一刀,还是为了这一抱。


    明黛接下韩百叶第二招,道:“走!”


    杜西风咬了咬牙,他从未有哪一刻这般痛恨自己武艺不精!


    他本应多听听伯伯的话的!


    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杜少明的喟叹,杜少明躺在藤椅上,摸着他的发顶:“西风啊……!”


    但他到底还是走了。


    他的武功虽不算高,可是他并不笨!他知道再留下去,只会成为明黛的累赘!


    这一刻,他已无比悔恨,但也已从此下定决心!


    少年的决心。


    杜西风走到柳无咎桌前,梗着脖子道:“我请你帮帮明姑娘!”


    他终于不得不向他最不愿意低头的人低头。


    柳无咎看了一眼贺青冥,贺青冥没有说话。


    于是他也没有说话。


    杜西风有些着急,道:“你好歹也算是她的朋友,也是……难道你不帮帮她?”


    柳无咎目光一闪。


    朋友——这于他而言,实在是一个很陌生的词。


    柳无咎仍低着头,慢慢道:“我不是。”


    杜西风瞪圆了眼,似是不敢相信他如此无情无义:“你说什么?”


    柳无咎道:“我没有朋友。”


    “你这人怎么这样!”杜西风又气又急,“亏明姑娘对你,你……”


    他咬了咬唇,止住了话头,又道:“好!你不帮她,我自己帮!我不像你,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我的朋友送命!”


    贺青冥道:“你若死了,只会让更多的人送命。”


    杜西风脸色煞白。


    他当然还记得,自己是漕帮的少主。


    他死了,只会激起长江两大帮派的斗争,到时候就不是谁跟谁分庭抗礼,而是腥风血雨了。


    可是陷于危难之中的,是他喜欢的人。


    杜西风几乎已快哭出来:“可是明姑娘……”


    贺青冥道:“韩百叶不是她的对手。”


    韩百叶果然不是明黛的对手,不出十招,他已败在她手下。


    他似乎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败在一个小姑娘的手下。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手,怀疑自己的刀。


    一个人若对自己产生怀疑,只会败的更快、更惨。


    韩百叶已经溃败,他已脸色灰败。


    杜西风脸上终于有了喜色。


    贺青冥道:“她的身手已是当今武林佼佼,若再有十年,已可与我一较长短。”


    杜西风面上讪讪,他竟完全没看出来。


    但他忽又感到奇怪,这个人又是什么人呢?


    柳无咎忽道:“那我呢?”


    杜西风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柳无咎对贺青冥的态度似乎很奇怪。


    他似乎不能容忍任何人夺走贺青冥的目光。


    他嫉妒除贺青冥以外的任何人。


    贺青冥似笑非笑,似又带了些无奈,道:“不出十年,你也许已可以离开我。”


    剑的锋芒太盛,便已不再能够为人驾驭。


    何况剑总是要比人更长久,更牢靠。


    柳无咎嘎声道:“离开?”


    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选项,也从来没有想过贺青冥会给他这个选项。


    可是他离开了贺青冥,又还能去哪里?


    贺青冥就是他的家,这些年,他离开家的时候,统共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六十天。


    贺青冥似乎笑了笑,道:“自然是离开,难不成我还能杀了你?”


    他的语气很轻,好像是在开玩笑。


    杜西风忽然觉得这对表兄弟真可怕。


    柳无咎眼里一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


    他的心里忽然有了浓重的悲哀。


    他忽然大声道:“我宁愿死,也绝不会离开你!”


    贺青冥也不再笑了,他看着柳无咎,道:“我比你年长。”


    他的话虽没有说完,意思却已明显:他比柳无咎年长,死的自然会比柳无咎要早得多。


    贺青冥看着他,似乎是在说:“无咎,你毕竟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柳无咎却道:“你若死,我陪你一块死!你若活,我陪你一块活!”


    他似乎也在说:“你到了棺材里,我也到棺材里!”


    他的生既已由着贺青冥,死自然也由着他。


    贺青冥并没有教过他一诺千金,这也许是因为贺青冥觉得,承诺总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柳无咎也并不相信承诺,可是他已经许下承诺。


    他偏要跟着贺青冥一辈子!


    杜西风觉得这表兄弟……怎么怪怪的?


    好像不像兄弟,而像夫妻。


    杜西风打了个冷战,比起这对表兄弟,还是他刚才的想法比较可怕。


    贺青冥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看着柳无咎。


    可是他手中也没有剑,他已不知看哪里。


    明黛已经把韩百叶打的节节败退,但杜西风却不能高兴起来。


    他面色耸然一惊!


    韩百叶已令金蛇帮众人群起而攻之!


    金蛇帮毕竟人多势众,韩百叶甚至算不上金蛇帮里的高手。


    没有人可以在这么多人的攻击下逃脱!


    何况明黛毕竟还年轻,她的实战经验还远远不够。


    明黛几乎已有些吃力。


    杜西风已冒出冷汗,道:“这下你们还不帮她吗!”


    贺青冥却道:“你可听说过‘以退为先、后发制人’?”


    杜西风道:“自然,江湖人称‘后刀’的沈耽,便是这么一号人物。”


    贺青冥道:“我看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杜西风惊讶道:“沈耽也在?他在哪里?”


    贺青冥道:“你有没有看见过,进门处那个躺在地上的灰衣人?”


    “那个流浪汉?他怎么可能是沈耽?”


    杜西风不以为然,但当他转过头看时,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难道是他眼睛花了?


    他的眼睛当然没有花,但金蛇帮众人,已经眼前一花。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的招式竟变得愈来愈慢!


    他们开始恐惧起来,江湖里,慢,就等于死!


    沈耽的刀慢不要紧,他总可以让其他人的武器更慢。


    明黛的压力陡然减轻!


    沈耽的刀虽然慢,却并没有停下来。


    他不停下来,其他人便只有死。


    这下就连韩百叶也已开始恐惧,一个人恐惧的时候,便会做出许多愚蠢的事情来。


    他竟一把挟持了方才那位白衣少女,他的剑就要抵在她的脖子上:“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要她死!”


    但他的剑还未抵在她的脖子上,沈耽的刀便已至他的咽喉。


    原来他的刀,也只慢一步。


    韩百叶浑身战栗,他终于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他手上一松,那少女忽的挣脱出来,她似乎身形不稳,便要摔在地上。


    沈耽目光闪动,他伸臂一揽,旋身抱住了她。


    这少女似乎很是清瘦,她的骨骼竟似没有多少圆融的弧度。


    但他到底看见了那双眼睛。


    很美的一双眼睛。


    那少女本一直在哭,眼睛也变得通红,但这一瞬间,她似乎看着他笑了一笑。


    她的脸上尚有泪痕,眼角尚有泪珠,可是她这一笑,便似在春天里绽开的第一枝带露的花。


    又羞涩,又动人的一朵花。


    沈耽侧过了头,竟似不敢看这朵花。


    他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纤瘦的身体上,盖住了她裸露的肌肤。


    他脸上似乎有一点红。


    那少女似乎也有一点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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