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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谈笑

作者:沈云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贺青冥正在叹气。


    他并不是一个经常叹气的人,但他已不能不叹气。


    一个人若做了父母,总会有一天想要叹一口气的。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为贺星阑叹气,结果却先因为柳无咎叹气了。


    一个人叹气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要喝酒的。


    但贺青冥没有喝酒,因为柳无咎点菜的时候,让伙计把酒一并带走了。


    他或许并不是真的不要贺青冥喝酒,只是他已经习惯了不喝酒,也已经习惯了,贺青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喝酒的。


    柳无咎尝了一口,皱了皱眉:“辣。”


    贺青冥道:“江城人的口味一向偏辣。”


    柳无咎道:“可是你不吃辣。”


    他道:“我去去就来。”


    贺青冥还没来得及拦他,柳无咎便已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好像一阵风。


    柳无咎的身法已经越来越快,他的轻功已几乎要赶上贺青冥。


    但这孩子的轻功,为什么总用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呢?


    这些年来,他教了柳无咎很多,柳无咎也学的很快,很认真。


    但只有一件事,柳无咎也学的很认真,却不是贺青冥能教给他的。


    君子远庖厨。


    贺青冥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已经老了。


    他已不能明白这少年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一道优美的声音传来,贺青冥看时,只见一蛾眉云髻的女人娉娉袅袅地走来。


    娉娉袅袅十三余,这一个女人已经是徐娘年纪,却仍然不减半分风韵。


    她美的好像是远山外的雾,阁楼上的云,如烟似雾,似幻非真。


    她的一对翦水秋瞳,也似那秋天的晨雾,晨雾下的秋水。


    许多男人只看了一眼,便已将余生溺死在这一汪秋水里。


    秋玲珑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先生。”


    贺青冥却好像不是男人,他甚至似已不是一个人。


    他看着她,却好像透过雾气和秋水,看到了潭水深处的淤泥。


    夏日再鲜艳的花叶,沉到水里,也只会变成淤泥。


    他道:“夫人。”


    秋玲珑脸色微微一变,还没有哪一个男人会这样看她。


    她虽然已经嫁人,在江湖上也有“玲珑夫人”之称,但很多男人见到她,并不会称呼她为“夫人”。


    她并不像夫人,何况他们也不愿意想起她已是别人的夫人。


    岳天冬道:“哼,我早就说过,不是所有男人都吃你这一套的。”


    秋玲珑冷冷道:“那又如何,这世上总有男人吃这一套。”


    她又看着贺青冥,道:“世上若是像先生这样的男人再多一些,女人也就能过的好一些。”


    岳天冬不以为然,道:“若都是他这样的男人,这世上岂不是很无趣,你这样的女人,岂不是很无聊?”


    秋玲珑却吃吃笑了起来,道:“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知道,你说起这些大道理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岳天冬不说话了。


    秋玲珑道:“敢问先生,你这次下江南,可是为了什么?”


    她虽然问的毫不经意,但她和岳天冬都不禁有些紧张。


    任何人在贺青冥面前,都忍不住要紧张。


    他们还不知道他是贺青冥,却已知道他一定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这样的一个人,最好不要和他做敌人。


    他们都很明白这一点。


    贺青冥却道:“江南好。”


    秋玲珑二人不由得一怔,转而又大笑起来,岳天冬道:“好!好!好!”


    秋玲珑一边笑,一边竟低低唱了起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她虽在笑,目中却似已有了泪光。


    岳天冬瞧着她,眼里似乎也有了一丝惆怅。


    她想到了谁?他又想到了什么?


    是那春花三月的江南,还是那张狂肆意的少年岁月?


    少年和少女,总是这世上很美好的事物。


    只可惜,他们和世间大多的美好一样,总是一去不复返。


    秋玲珑望着贺青冥,目光似已痴了,她道:“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岳天冬还是在笑,笑容里却又有一段愁肠。


    秋玲珑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像是一场梦。


    贺青冥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秋玲珑慢慢道:“是啊,是啊,不必……”


    她忽然又想起一个人。


    跟贺青冥完全不一样的一个男人。


    他就像是七月的骄阳,又像骄阳上盘旋的一只凤凰,那个男人有着太阳一样热烈的光辉和笑容。


    太阳虽热,却离人很远。


    或许太阳和霜雪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想,他们都一样的远,一样的不曾有人走进他们的心里。


    这个道理,她在出嫁之前就已经明白,她只是心有不甘。


    她也并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秋玲珑。


    这个名字有多高的荣光,就有多重的枷锁。


    一个骄傲的人,只会追逐一个同样骄傲的人。


    但两个同样骄傲的人,都不会肯为对方低头。


    贺青冥忽然低下了头。


    只因柳无咎端着盘子,往桌上一放。


    他的动作着实不能算轻。


    贺青冥又抬着眼,道:“无咎。”


    柳无咎于是坐了下来。


    他竟没有看贺青冥,而是看着秋玲珑。


    秋玲珑心头一跳,却不是因为心动。


    尽管柳无咎实在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但这一眼,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长相。


    秋玲珑从未见过这样冷漠的少年,也从未见过这样冷的眼神。


    她的背上几乎要冒出冷汗。


    岳天冬勉强笑了一笑:“这位小兄弟……”


    柳无咎冷冷道:“我听说,你是她的丈夫?”


    岳天冬浑身似已被抽动,什么时候,他已经变成被“听说”的那个了?


    贺青冥似乎已有些无奈,他忽然发觉,柳无咎近来火气尤其的大。


    但柳无咎并不是一个易怒的人。


    他道:“无咎,你……”


    柳无咎道:“我不给别人吃我的饭,两位请便。”


    贺青冥眉头一挑,他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从来没有打断他的话。


    岳天冬和秋玲珑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对他们的关系很是好奇。


    但他们已不能再留,也不敢再留。


    他们发现,这少年年纪虽轻,话也不很多,却并不好惹。


    贺青冥还是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低着头,抿了抿嘴,道:“我做的饭,只做给你吃。”


    贺青冥顿了顿,过了一会,才道:“吃罢。”


    柳无咎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我不是小孩子。”


    “你当然不是。”贺青冥看着他,忽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可是,难道你以后有了妻子,也不给她吃吗?”


    柳无咎只看着他,道:“我不会有妻子。”


    贺青冥看了他好一会,又笑道:“胡闹!”


    柳无咎嘴角抿了抿,他忽而抬头,看见贺青冥的耳畔。


    贺青冥好像有一些热。


    柳无咎心头跳了跳,嘴角微微上扬。


    他本就很英俊,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是英俊的过分。


    贺青冥并没有看见他的笑容。


    他随手夹了一筷鱼腹,放到柳无咎的碗里。


    他记得柳无咎爱吃鱼,就像柳无咎记得他不吃辣。


    柳无咎似乎很开心,他尝了一口鱼肉。


    贺青冥道:“好吃吗?”


    柳无咎做的饭菜,他却问柳无咎好不好吃。


    这本是一句很奇怪的话。


    但柳无咎却并不奇怪,因为他一向是按着贺青冥的口味做的,但他和贺青冥的口味并不完全一样。


    他几乎要笑起来,道:“好吃。”


    “不仅好吃,而且很甜。”


    贺青冥于是也尝了一口鱼肉,鱼又香又嫩,而且很鲜,但并不很甜。


    贺青冥的心似乎也跳了跳。


    那股萦绕在他们之间一天的闷气,似乎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但贺青冥却更感到奇怪。


    这世上能令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并不多,而他忽然发现,他竟养出了一个让自己感到奇怪的孩子。


    船舱微微摇晃着,饭菜的香气也摇晃着。


    大厅里已然人声鼎沸,明黛和杜西风也已经闻着香气走了过来。


    民以食为天,就算是武林中人,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饱饭,也已足够让人愉悦。


    明黛眼睛一亮,道:“我从没有想过,他也是会笑的。”


    她眼睛弯弯,笑道:“一个人笑起来,果然要更好看一些。”


    杜西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顿时垮了好几个度,他撇了撇嘴,道:“笑有什么了不起,他那样的也能叫做笑吗,那样的笑,我一天能做八百次。”


    言罢,他还龇了龇牙,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明黛看了他一眼,摇头晃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笑,本是这世上最强大的武器之一!”


    “相逢一笑泯恩仇,笑,可以化解仇怨,可以教绝望的人拾起希望,教已经死去的人又重新活过来。一个人若是多笑一笑,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会快乐得多!”


    她又道:“一个人但凡有情,就不能不笑,就好像我,我见青山有情,见白云有情,所以我见了它们,总是要多笑一笑。人生天地间,风月皆有情,又岂能不好好地笑上三万场呢?”


    “人们笑着的时候,总是要比不笑可爱得多,因为笑本就是一种爱,爱总是要比恨让人喜爱,可是为什么古往今来的诗词歌赋里,总是喜欢写哭,而不多写写笑呢?这实在是教人搞不通。”


    为什么人总是要悲伤、难过,又为着悲伤、难过辗转反侧?


    为什么很多人都要报仇,却没有人把多笑一笑当做目标?


    为什么人总是热衷于做些让自己和别人痛苦的事呢?


    这实在是一件千百年也难解的事情。


    杜西风似懂非懂,挠了挠头。


    但是他到底是真正地笑了,只因他发现这样子的明黛好像一颗正在发光的夜明珠,她灿烂的好像天上星,又温柔地如同海底月。


    她实在是一个很富有活力的女孩子,好像她经过路边,路边的花草也要被她感染,红得更鲜烈,绿得更清新。


    她是一个很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但她又岂止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她根本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这世上像她这样的人要是多一些,虽然要吵上一吵,可是一定会变得很热闹,很快活。


    可惜就像人们更喜欢让自己痛苦一样,她这样的人,本也没有几个。


    杜西风看着她,脸上似已染上红晕。


    他没有发现,自己这时候的笑,跟方才的柳无咎,本也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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