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的尸身摊在甲板上，段集仔细看过他的口鼻，用布巾拭去他面上暗沉的血迹。他通身没有知名的伤口，肩背有船工常见的溃烂。
“眼周和口鼻处都有微小的划痕。老黑昨日做了什么？”他环顾四周发问，声音冷淡，手却止不住地在抖。
段方海看不过去，俯身合上了老黑的双目。
与老黑住在一起的也是水上漂泊许多年的老船工，他回忆道：“上午我和老黑一同吃的粟饭团，中午运河复闸，我们一直防备着和邻船相撞。这些事一直都在做，没有什么特别。”
“远一点的呢，大家都朝夕相处，为什么偏偏他出了事。”
船工仔细回忆：“没什么……压舱那天管事喊我们都戴手套，老黑手套没戴，跟我们一起上工，这算吗？”
陈文忠没料到自己被提及，蹙眉道：“这没什么吧。那天让戴手套，只是怕货重伤了你们的手。”
段集继续询问：“那下午他去做什么了？”
接话的却不是船工，段孝霖怆声道：“和我在一起。”
众人皆是意外，段孝霖继续陈述：“我下午想去寻阿昭，不知道她在哪条漕船上。碰到老黑，他带我去找。路上他说这两天他风湿犯了，关节一直在疼，我们都没当回事。我送了他一壶烧酒，让他拿着揉揉。碰到阿昭之后我们三人聊了大概半刻钟，之后老黑说要忙就先走了。我和阿昭仍在一处。”
船工补充：“下午浪大，老黑和我们也在一起。”
“那只有和我们相处是特别的事了。”段孝霖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后怕，“到底怎么一回事！我把阿昭喊来，我们再仔细想想。”
陈文忠拦住他：“阿昭在忙大事，你别耽搁她。”
“大事、大事！”段孝霖吼道，“人死了不算大事吗！”
他的目光一个一个扫过在场众人，尤其在余芃芃和段方海身上停顿得久：“你们都不把我当回事，老黑敬重我！他尽心尽力帮我，现在我连是不是我害的他都搞不清楚，你们还拦我！”
他昨日去找阿昭是因为自己先前看不起他的调侃吗？余芃芃心里一惊。自己随口说出的刻薄话难道阴差阳错害了老黑？
罗布不适，在房间内休息。她惶然地与段方海对视。段方海站她对面，用手轻轻比着拍打的手势，余芃芃下意识随着他的起落呼吸，慢慢宁静下来。
陈文忠还在尽力安抚段孝霖，却没起作用，他无奈之下只好让段集引着段孝霖去底舱找阿昭问话。
反应最激烈的段孝霖离开了，陈掌事以手扶额，没点眉目，有些烦躁地挥挥手遣散众人：“船不要开了？都去干活！”
段方海注意到余芃芃仍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靠近她示意跟着自己走。
终于远离人群，段方海开口问她：“你在担心什么？”
“我害怕是我造下的口业……”
段方海反而笑了：“就因为你点了段孝霖？”
余芃芃点点头。
“你觉得你说错了？”
余芃芃摇头：“那没有。”
“孝霖在船上散漫，这是我们都看到的，你指出来没有任何问题。”
“但我要是不说……段孝霖可能不会带着老黑去找阿昭。他也就不会……”
“你也觉得是底舱的问题？”
余芃芃沉吟，认真答：“目前看来最有可能。虽然阿昭天天待在底舱，我也经常去门口等她，但我们有灵力护身，和老黑不一样。”
“那更加和你没关系了。”段方海的语气里听不到一点点的惋惜，“在船上死人本来就是最正常的事情。因为天气、因为风浪、因为急症、甚至是因为人祸。货物从南到北走通的路，本来就是架在最不值钱的人命上。老黑运气好，有孝霖上心，回去无论规模，总有一场丧仪办，更多的人命，都淹没在浪里了。”
余芃芃顿住脚步：“段方海。你有点太不把人命当回事。”
对方苦笑：“不是我不当回事。是我习惯了。”
余芃芃摇摇头。“习惯”这两个字好恐怖，把别人最珍贵的性命轻轻抛开，比昨夜的噩梦还吓人。
……噩梦？
余芃芃猛地回想起来，昨夜的梦是有虫子从体内爬出来，而老黑七窍流血，那些梦里瘙痒的位置甚至有伤！
她一时情急，越过段方海就往罗布宿处跑。
罗布听她描述完始末，慢悠悠饮一口余芃芃替他温的茶，第一个问题竟然是问：“所以你昨天是被噩梦吓哭的？”
余芃芃语塞，也不管他是病号，气急败坏就要拿枕头抽他。罗布笑着用手臂挡，笑着笑着又咳嗽两声。余芃芃听他咳嗽，扔下枕头去拍他后背。
“我没事，死不了。”
他话里提到死，今日又真见到了了无生气的老黑，余芃芃心下惶恐，急道：“不许乱说！”
罗布不以为意：“你慌什么。我同你结了灵契，你比谁都清楚我是不是死了。”
“你觉得老黑的死因是虫子？”罗布随着她的思路走，“这个方向应该没人比你熟悉吧？你有什么想法？”
“你不觉得我在说梦话？”余芃芃小心翼翼问。毕竟她自己都觉得这个推论太悬浮。
“很正常，你精神力超常，能看到更多东西……也很合理。”余芃芃神色终于舒展，罗布追问道，“所以你准备帮人帮到底？”
余芃芃自嘲地笑笑：“没人需要我帮，我只是有点不好的预感。”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余芃芃竭力在脑中辨识梦里虫蛾的类目，希望能找到更多的线索。可是梦里的她太惊恐，记忆本就破碎，又是在夜里，黑乎乎一片看不清。
想起在眼前放大的蛾子的鳞翅，恶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罗布，你在吗？”阿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敲门的频率急切，木门发出闷响。
船行半月，阿昭和段方海从来和罗布不对付，她来敲门做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事态紧急。
余芃芃进门后并未锁上，应答不及，段明昭直接推门而入。见余芃芃在屋内，段明昭未觉意外。然而日上三竿，罗布还在床上，段明昭眉头一皱：怎的这般懒散。
余芃芃看她表情，想为罗布辩解，却不好开口。罗布毕竟是吃了她做的冰酪发的疹，当着本尊忽然提起多少有些冒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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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段明昭冷冰冰地说了句：“你收拾好了之后来三号漕船。”
事务商定多在主船，因为陈文忠几乎只在主船活动，漕船巡视这桩事他已经派给段明昭。不在主船，那就是想避着他。
“好。”罗布应声。
段明昭听出他声音嘶哑，但她登船后已多日未同罗布会面，因此不清楚他昨日嗓音还是清亮，并不觉得突兀。
段明昭欲走，看余芃芃没有要离开的自觉，问她：“你不走吗？”
余芃芃有些茫然：“我该走吗？”
罗布挥挥手示意自己随后就来，余芃芃这才任自己被段明昭拽着离开。
廊下无人，段明昭几次开口，却都以叹气作罢。连日相处，她知道余芃芃并非只知攀附他人的菟丝花，因此真心实意为她担忧。
还是余芃芃先问出口：“你想说什么？”
段明昭知道自己要说的话冒犯，但还是大胆问：“大白天的，你就这么和一个成年、男性、共处一室？”
余芃芃看她纠结神色，不由笑出声来：“想什么呢，罗布不舒服，我只是照顾他。”
“那也不合适的，船上有仆从，有事传唤一声就到了。”
余芃芃知道她是为自己担忧，宽慰说：“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
段明昭顿住脚步：“你真是一点不在意！他要欺负你怎么办！”
她说得义正词严，余芃芃笑得更夸张：“段方海平常都怎么给你形容的罗布啊，他不是那种人。”
“也没什么……就是说罗布目无尊法、为所欲为，总之你还是小心。”
段明昭神色严肃，余芃芃也收了玩笑的表情：“你放心，我和罗布呢……你就当他是我的护卫好了。”
“富家小姐爱上贴身保镖的戏码也不是没有。”段明昭没把她的宽慰听进去，但很快又有新发现，“你这么有实力，连罗布这种修道天才也能请动？”
“你不是看不惯他么，怎么夸他的话说得这么自然。”
“我这叫实事求是。”段明昭自夸道，“本来就是呀。罗布目无尊法、为所欲为是事实，最近几百年也没有能胜过他的新生代也是事实。”
余芃芃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闻罗布的名声，饶有兴趣地专心听她说。
“段家和无定仙山一直有生意往来，所以我很早就听说过仙门的小弟子。”段明昭看她一片茫然，解释说，“你完全不知道？无定仙山就是罗布的师门，他自小就跟随无定仙山的仙尊修行，说是还不会说话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吐纳灵气，筑基之后更是一日千里。”
所以并没有人知道罗布其实是灵兽化形，此狗还靠着往日累积，理所当然地假装自己是神童？
余芃芃对此深表唾弃。还是本驭兽天才来得更有实力，至少会走路前无师自通了金翅鸾的驾驶技巧做不得假。
“他还有出身？我以为他就是个无牵无挂的浪荡子，全看不出来你所说的——出身正派名门的有礼样子。”
段明昭哑然，一时不知道已经冒到嗓子眼里的话该不该说。
余芃芃恨她话只说一半，催着她开口。
“无定仙山……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