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诚心邀见姑娘,甫一照面你便对我横眉冷叱,巴掌二话不说迎面劈来,好没有规矩。”谢钊恶劣地抬起明霜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究竟何时才能学乖,嗯?”
明霜捂着心口尚在缓神中,没力气挣脱,只瞥他一眼便阖上双眸。
谢钊眉尾上扬,吊儿郎当地故意曲解她的抗拒:“这般我见犹怜,难不成想让我亲你?”
杏眸蓦地睁开,撞见她如古井般毫无波澜的眼神,明霜愣怔几息,谢钊倏地松开她的下颌,缓缓起身。
明霜抬眸仰视,颈间升起的那抹红痕触目惊心,嘶哑着声音问道:“谢二郎三番五次戏弄于我,方才又险些取我性命,究竟意欲何为?”
谢钊逆着光俯视于她,语气平淡:“好玩。”
祖父自裁,父母兄长流放边关生死难料,她新婚之夜夫君病亡,桩桩件件让明霜心力交瘁,万般哀怨皆于此刻爆发:“我奚家阖府人的命数,都只是郎君口中的戏谑谈资吗?”
假山洞窟回响传来,放大了明霜言不尽道不明的不甘。
“我只是觉得你有趣,其他人等与我何干。”谢钊言语间带着幼童般的残忍与薄凉。
明霜忽地轻笑出声,笑意不至眼底:“谢二郎这‘有趣’二字,当真是金贵得很。我不过是个丧夫寡妇,哪配入郎君青眼?还是说你就爱看人狼狈不堪的模样?”
谢钊掸了掸衣襟,漫不经心地说道:“美人何必自谦。”
像极了市井泼皮,油盐不进。明霜壮着胆子言尽心中困惑:“我祖父所受冤屈是不是你从中作梗,否则赏花宴上你为何能未卜先知?还是说那日你逼婚不成,心存不满故意构陷!”
“果真聪慧。”明霜听罢原以为抓到害她家破人亡的幕后黑手,岂料谢钊接下所言气煞人也,“编的比那话本里的故事都要有趣。”
明霜心情急转直下,追问道:“我说的不对?”
“你奚家这般处境,和该怪你祖父识人不清以卵击石,怪你父亲迂腐孤傲放着我等佳婿不要,偏要推你入狼窝。”不等明霜反驳,谢钊又道,“你可曾记得逼婚那日,奚太傅邀我同乘?”
若幕后之人真是他,朝堂之上沉浮数年的祖父定然查出些蛛丝马迹,然急召兄长归府,却不曾言明怀疑,否则父亲与兄长听她言尽谢钊未卜先知,不该是那种反应。
明霜顿生犹豫,思忖半晌,外面忽地传来模糊的喊叫声,此地不宜久留,她问道:“你今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来日方长。”谢钊不欲多言,转身走近阴影深处。
“姑娘...姑娘...”熟悉的声音愈来愈近。
明霜囫囵将帕子系在脖颈处,倘若让银枝瞧见,免不得为她担忧。
她踉跄着起身,一身狼狈从假山中出来,隐隐觉得似曾相识。明霜心下乃想,当初在依芳园亦是如此,遇见谢钊一准儿没好事。
“我在这儿。”明霜喊住银枝。
银枝转身,松了口气:“姑娘叫我好找,若不是途中遇见个粗使婆子说您前往此处,怕是还要寻上良久。”
今日谢钊所言不知真假,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在侯府生存下去,明霜将方才谈话短暂抛诸脑后,说道:“有个小丫鬟为我指路,不知怎地就来到这处。”
金翘天真,银枝沉稳,两个贴身丫鬟各有所长。
银枝瞬时察觉其中不对,怕是有人蓄意为之,故意指错路把姑娘引到这偏僻地界。
明霜亦不知那丫鬟受何人指示,唐云帆、婆母王氏亦或者谢钊,皆有可能:“以后日子怕是艰难。”
话且出口,一炷香的时间就已应验。
明月阁的牌匾年久失修,斑驳的朱漆院门上的铜兽衔环生了绿绣,一阵北风扑簌簌地吹来,门房两侧白幡摇晃发出清脆的铃铛声,惊起竹林处一群乌鸦。
青天白日,没由来地让人汗毛直立。
银枝面露苦笑:“姑娘有所不知,三日前刘妈妈将咱们从姑爷院里赶至此处,说那院子清幽要改成茶室。”
明霜立在院门前,想来也是婆母王夫人安排,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
只听得“吱呀”一声刺耳长吟,大门从里侧打开,金翘苦等多时不见人归,她性子急,索性不听银枝安排,自作主张也准备去寻姑娘。
于院门口得见明霜,金翘又惊又喜:“姑娘,银枝,你们可算回来了。”
明霜观她左颊依旧红胀,忙关切道:“怎的这般严重,可是那伤药无用?”
金翘侧身将明霜往院里领:“奴婢这是小伤,过几日就好了,姑娘守灵三日亏了身子,且先进院歇着。”
门外非叙话之所,恐有王氏耳目蛰伏。
明霜忍着疑惑,缓步入了院子,方跨过门槛,却是另番天地。
石砖上布满青苔,稍作不慎差点摔倒,方站稳抬头又见右厢房的窗户正斜挂在墙上。
金翘顺着视线望去,好奇道:“哎?奴婢出门前还是好好的。”边说边将木窗整个卸掉。
明霜叹气扶额,与银枝相视一笑,有金翘这个力大无穷的傻丫头在,苦难的日子也多了些乐趣。
三人行至正堂,明霜重提旧事。
银枝上前:“正欲禀明姑娘,刘妈妈奉夫人之命,将您的嫁妆尽数扣下,只允奴婢们带走少许换洗衣裳和几床薄被。”言尽于此,金翘定是没涂上伤药。
明霜忽地问道:“院里可曾来过他人?”
“只有个小丫鬟给送来一日三餐,奴婢打听过,她是家生子,生母是为夫人打理花圃的赵妈妈。”
明霜稍作思量,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这些是出嫁时母亲特意让她贴身私藏的体己钱,全都予以银枝:“待晚上再见那丫鬟,使点银钱,金翘这脸万万不能再等。”
傍晚,荣恩侯府福宁堂。
满桌珍馐罗列的席面,转眼间便被丫鬟们麻利撤下。这世间的礼法规矩,皆是孝子为尊长扶丧尽孝,哪有父母反为已故子嗣守节的道理?
荣恩侯府上下,对于大郎君的丧期,早早在心里头有了盘算。福宁堂装模作样地食了三日素,便觉已是对得起大郎君的在天之灵,全了慈母之心。
今日起,府中的循例餐食又端进各位主子屋里头。
王氏押了口茶,问道:“明月阁什么反应?”
“送去的青菜白粥也都照单全收,半句抱怨都无。”赵婆子强忍着肉疼掏出银票,陪笑道,“那个叫银枝的,塞银钱给茜丫头,托她买些伤药,整十两呀,奴婢们不敢私藏,这才扰了夫人清净。”
王氏净了手,笑道:“你到是个不贪钱的主。”
“夫人待下人极好,奴婢们自然不会做欺瞒主家,丧良心的勾当。”赵婆子停顿几息,小心试探,“只那茜丫头人儿小,拿不定主意,还请夫人示下。”
王氏道:“收下吧,往后给的银钱让她放心收着,只一句…外来的东西可不准带入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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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婆子大喜,飞快收起银票:“哎,奴婢晓得了。”这可是过了明面的赚钱法子。
王氏像是想起什么:“你那丫头多大?”
“十三。”
“回去让她学学你养牡丹的手艺,等二姑娘出嫁,做个陪房也使得。”
赵婆子笑得一脸谄媚,手脚利索地叩头:“奴婢代茜丫头谢过夫人。”
“好了,出门领赏吧!”
打发走赵婆子,刘妈妈问道:“夫人何必再赏她?”她是王氏的陪嫁丫鬟,几十年的主仆情谊,这些话也就她能说得。
“这人的贪心都是养出来的,她在这头尝到甜头,自是要狠狠压向那头。”
午后听永安阁的小厮传话,那狐媚子竟敢在灵堂勾引帆哥儿,王氏恨不得将她即刻逐出府去。
明月阁。
避开二人,明霜解开帕子,铜镜里脖颈红痕淡了几分,但清晰留着紫红色拇指印,十分骇人。
灯火微微,夜色爬进屋内,黑暗吞噬四周角落,窗前竹影在风中张牙舞爪。
吱呀声响,明霜眸光扫过本该空无一物的窗台,竟凭空出现一个青瓷釉瓶。
门外银枝正指挥着金翘重装窗户,二人叽叽喳喳的对话,短暂缓解了明霜的恐惧,她握着铜镜,大着胆子近前,甫一靠近才瞧见瓶身下竟压着一方信纸。
明霜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窗外动静,除却风声并未发现异常,停了几息,才抬手拿起信纸,仔细端详。
见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今赠活血化瘀之良药,望卿卿安好。”
明霜檀口微张,心生错愕,卿卿二字,是母亲为她取的闺阁小字,鲜少人知,偌大个荣恩侯府也仅有二三人矣。
是云宁姐姐,还是唐云帆?
金翘的脸耽误不得,明霜看着不知谁送来的伤药,陷入纠结。
待到夜深,那送饭的丫头果然爽约,连向来冷静的银枝都有些丧气。
明霜将二人唤进房内,暴露脖间伤痕对金翘道:“我已试过,涂上之后微微生凉,其他并无不适,想来是可用的。”
二人对明霜伤痕起疑,并她含糊着说在奚府所伤,糊弄了过去。
明霜说道:“只是不知是何人送来?”
金翘信誓旦旦,天真道:“是唐二郎君。”
银枝猜测:“应该是云宁姑娘!”
主仆三人谈笑间,明月阁一缕黑影闪去。
暗卫单膝跪地,将适才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禀明,不敢遗漏半分。
谢钊闻言,气极反笑,好个没良心的,竟猜不到他头上,抬手将案上写满卿卿二字的宣纸揉作一团。
几息后,对着暗卫冷声道:"你且重写一遍,字迹内容要与明月阁那封一模一样!"
暗卫领命,蘸墨提笔,蝇头小楷在纸上徐徐展开。谢钊抬手令其停下,嗤笑一声:“这字迹,怪不得猜不到我头上。”
“你且私下练练瘦金.....”话音未落,却又推翻前言,谢钊眸光幽深,“罢了,日后还是我亲自执笔,可还有别的要报?”
暗卫一怔,思忖几息道:“二姑娘遭受侯府迫害,境况艰难。”
闻言,谢钊眉尾上扬,讥诮:“要你多言!”
暗卫垂首:“属下知错,现就返回侯府继续监视。”
“慢着,我还有旁的事交予你办。”谢钊道,“京城好久没热闹过了,一潭死水有何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