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梦醒了，该再次启程
似乎经历一场漫长的沉睡，身体沉重得像压着永恒山脉，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努力睁开仿佛被粘黏的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刷得雪白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提醒着她正身处何地。
她揉搓着僵硬的躯干，从病床上坐起身，风吹开窗帘，带来微醺的暖意，她看到窗外摇曳的碧绿树影，听到婉转的鸟鸣和人群的喧嚣。
脑中的记忆仿佛一场遥远的梦境，充满了不真实感，却又清晰地像是她的人生。
她与阿特丽拉共享根源，她们净化古神的残躯，揭示真正的星空，弥合破碎的世界，修复大地的伤痕，恢复魔力的运转……
她们重启梦园，接纳诸神的遗产，稳定凡人的信仰，安抚彷徨的人心。她们在动荡而混乱的岁月中，手执文明的火种，永不熄灭……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嘭。”房门被推开，年长的护士走了进来，见到恢复意识的她，长舒一口气，“总算醒了，年纪轻轻的少熬夜。还好你运气好，及时发现抢救过来了。”
见她神情毫无反应，护士走近一步，想打量她的状况，“还有些检测没做，我去叫医生。”
“不用了，我很好。”她却突然下床，径直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你现在的身体，不能随便活动。”护士一把抓住了她。
“麻烦松手。”她扭头看了她一眼。
面对眼前年轻女孩深邃的双眸，护士不由自主地听从指令松开了手，看着她一步步走到门前。
她走到门前，突然转身问道：“刷的是我的医保卡吗？”
“啊？”护士愣愣点头，再回过神来时，对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里。
…………
她离开平静的住院区，路过喧嚣的门诊部，在一片绿意葱茏的花园里，寻到了一处凉亭落脚。
或许是受到玛尔德雅的影响，她更喜欢和植物待在一起。她想起了那棵由她亲手重塑的精灵母树，不少妖精因此憎恨于她，也有妖精因此尊称她为祖母。
但她并未在意，哪有神明会在意凡人的看法？
这片星域还有太多问题等待她去解决，她需要汲取更多力量，不断向上攀升，直至……
流淌的湖水中，犹如光明铸就的长枪对准她，“你当然可以取走这部分原本就属于你的力量，但是如今，你还拥有能支撑它的自我吗？”
折断的羽翼下，亮起一双如野火燃烧的金瞳，“我的友人，已经被你吞噬了。她无法再看到他人的苦痛，也无法感受世界的悲喜。”
涌动的树影里，精灵的身影如泡沫逐渐消散，“背叛？不，我起誓效忠的神主，始终都是西莉亚。而您，只是寄生于她灵魂和力量的窃贼。”
“啪！”她一巴掌打在脑门上，驱散了蜂拥而上的思绪，顺手拍死了一只蚊子。
她看向掌心，那具虫子的尸骸，仿佛具象成许多熟悉的人。
她一时分不清，那究竟是她的梦境，还是她的人生。
如果真是做了一场梦就好了。
可生活不是故事，不会止步在最美好的那刻。她选择了成神的道路，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玛尔德雅没有在她体内复苏，她却成为更胜她的恐怖存在，在向上攀升的过程中，彻底迷失了自我。
“哎呀，这位患者，你检查还没做完呢，就急着跑出来了？”摇动的绿荫中，套着白大褂的医生笑眯眯地走进凉亭。
他有一张还未褪去青涩的脸庞，外表看着更像是个刚毕业的高中生，神态间却有着这个年纪鲜见的世故圆滑。
“这位医生，怎么称呼？”即便从未见过他的真实样貌，她也认出了眼前人，“戈多，还是王谢？”
“您喊我小王就行啦。”他从兜里摸出一叠纸，展开后递来，“这是你的诊费，确认无误后，签个字就行。”
她接过纸张，入手后无数道条款便流入她的思绪，总计10086条，囊括了通行贸易、资源开采、周边安全、知识援助等一系列建交事项。
显而易见，有资格签署这份协议的，只有星域的主宰。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王谢小声嘀咕，“条款已经很优越了吧，如果你是担忧文明保护问题，我们在知识援助上还有协商余地。”
“不，我也认为让这片孤悬已久的星域，逐步与外界文明接轨，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
“我没有资格做这个决定。”她将协议递还给他，“王医生，您所需的手术费，我可以使用根源支付。”
“还是算了，我对那玩意没兴趣，早些年我就吃够了祂的亏。”他买卖没做成，还有心情调侃她，“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是吧？”
她没有反驳，“你应该也很清楚被神性逐渐吞噬的无力感。”
“那是，我们那时候，哪有*你们现在这条件啊，对抗神性全靠自己硬抗，扛不住就成根源里的一滩烂泥了，然后变成污染再去嚯嚯别人。”他翘着腿靠在栏杆上，絮絮叨叨，“实话说，我也挺意外的，你居然能自己清醒过来。老罗把你送过来的时候，我们半个神性研究所的都跑来看了，简直就是奇迹啊！”
“不知她现在在哪，我应该亲自向她们道谢才是。”她想起黑暗湖水中的耀金光辉，以及深渊中涌现的幽紫旋涡。
王谢哈哈大笑，“你可找不着她，老罗现在就怕你履行承诺真把那半片根源送她了。我们这行都迷信得很，你的根源，大概除了嵬之外，没谁敢收了。”
“那就暂且留着它吧。”她起身便走。
“喂！等等！”王谢挥舞着手里的协议，“你真不再考虑一下？”
“再说了，那只是某个时空可能发生的事实，但它终究是没发生，或者说发生后又被逆转了。谁知道呢？”
“我知道，我记得。”即便世界线被改写，故事回到最初的美好结局，也不代表那些痛苦不曾诞生。否认它们，就是在否认自己。
虚假和真实的交界线，自她成神后，就逐渐开始模糊，直到后来，她完全沉沦其中无法辨识。
如今，在脱离神明身份后，她终于能再次清晰地感受到世界和自我。
“哎真是的，怎么都这么别扭。”王谢收起协议，塞给她一张黑底金字的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要是什么时候改主意了，随时来找我们。”
触及名片后，她便感知到与数百位神明之间的连接，又在转瞬间消散，留下一张笑眯眯的脸。
这次，她没有再拒绝，那片星域不可能永远孤悬封闭，她迟早用得上它。
“这位患者，恭喜你出院。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小问题。”他漆黑如墨的双瞳中，忽地腾起一抹金色，“你的名字叫什么？”
她有些恍惚。名字？她当然记得。那是她诞生的意义，是她自沉沦中挣脱的指引。
只是，曾经的你，看到如今的我，又会作何感想呢？
“西莉亚。”
“走吧，去看看这个世界吧，西莉亚。”
他轻挥手，花园、楼宇、人群迅速倒退，澄澈的晴空被瞬间拉近，碧蓝的海水自脚下涌出。
“欢迎来到我们的母星，地球。”一道阶梯托举着他们不断上升。
“虽然这句话有些晚了，但现在说，正好应景。”他自海天相接的交界线处，拉开了一扇门。
“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
西莉亚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这里与记忆中的城市没什么区别，到处都是林立的高楼和拥堵的交通，路上行人握着手机步伐匆匆，每个人都有想抵达的地方。
唯有她毫无目的地漫游，在这里，或者真的曾生活着一个名为叶灵坤的人。她是个游戏主播，经常熬夜，奶茶最爱某点，常吃楼下的米线，剪视频时会循环播放《运动员进行曲》。她没有家人，也没什么朋友，最多的社交活动就是在网上给人点赞。
她拥有着平庸无趣、却乐此不疲的人生。她的生死或意志，对这个世界并不重要，也不具备多大的意义。
此刻，西莉亚却有些羡慕、或者说向往，那段虚构的人生。
她清楚这是软弱和逃避，但此刻，在这座异乡，她允许自己软弱。
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一片老旧的居民区，已是傍晚时分，昏黄路灯逐一点亮。她在攒动的人流中，看见了一家熟悉的店面。
一推开门，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店里陈设陈旧，捧场的人却不少，这个时间只剩下两处空位。
她在同样老旧的电视机下落座，伴随嘈杂失真的声音，吃完一碗稀豆粉米线。
浓稠、滑糯、鲜香，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样。
她仰头看着墙上已经褪色的菜单，“老板，你记不得有个短头发的姑娘，常来你家。她喜欢稀豆粉米线，从来不要香菜和醋。”
“你找人吗？”这会店里人少了，老板也索性也坐下来吃饭，“好像是有这么个小姑娘，记不太清。她家以前就住在附近吧，好久没看到她人，不知道是不是搬走了？”
她沉默片刻后起身，“谢谢，你家的米线很好吃。”
…………
昏暗的夜色中，西莉亚站在一扇大门前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敲门。
叶灵坤是否存在过无关紧要，即便得到了答案，也不过是为已结束的故事再添加一行注释。
过去的，就应该过去了。是时候，再次启程了。
她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你要去哪？”
“诺亚？”门后站着的，是个意料之外的人，他身具的气息，与那张名片很像。
“你成了王谢的眷属。”
“是。”他走进屋里，“进来吧，不过这里与你的记忆有出入。”
正如诺亚所说，这间屋子里并非是记忆中的模样，但房间的格局与记忆中相仿，而在某些地方，留下了许多她生活过的痕迹。
就好像，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名为叶灵坤在这里生活很久，只是后来她搬走了，不知去向何方，也再也没人见过她。
“这种感觉真奇妙，她留下痕迹，又不曾存在。”西莉亚留意到墙壁上的一抹褪色的颜料，那里曾挂着一幅她亲手绘制的画。
“你的地球人造记忆，由人格与认知研究所的梦域之主亲自编写的，她向来注重细节，即便在这颗你可能永远不会抵达的星球，也会完美复现、保留应有的轨迹。”
诺亚从保温袋里取出奶茶，“你常点的那家奶茶店也还在。”
“你看过她的人生了。”这杯奶茶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诺亚戳入吸管，“在获取资格后，我立刻就向研究所提交了申请。或许是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是由凡人成神的。因此，他们相信凡人的信念。他们从无数凡人的样本中，提取创造出了一个平凡的人类，作为对抗玛尔德雅的底牌。”
“最终，他们成功了。”
“如果真成功了，我也不会出现在这。”
诺亚没有回应，寂静的客厅里，只能听到吸管的响动。
“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里？”一杯奶茶喝完，她才开口问他。
“偶尔回来汇报，我需要个落脚的地方，楼下那家米线也很好吃。”
“太好了。”她靠在沙发上，“看来你不是在等我。”
“我确实在等你。”诺亚侧头看向她，“你知道，你已经离开多久了吗？”
面对那双燃烧的金瞳，她有许多话想说，但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化作一声，“抱歉。”
诺亚垂眸注视着她，“你无需向任何人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你非得认为自己犯了错，在来到这里之前，你已经修正了那个错误。”
“现在，那里怎么样了？”她终于问起了一直回避的问题。
“就那样吧。没有神明的引导，很多重建工作都进行得很慢。但五十年过去了，大家也开始适应新的生活和新的世界。”
她有些意外，“才五十年吗？”
诺亚冷笑，“你想要多久？五百年？五千年够吗？”
“抱歉。”她立刻认怂。
“我打开门，不是想听你的道歉。”他对她伸出手，“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你愿意回去看看，那个由凡人开拓的新世界吗？西莉亚？”
她握住了他的手，这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段戛然而止的冒险。
像是觉察到她的想法，诺亚问道：“既然放弃了神明之位，不如试着重新以冒险者的身份，再次踏上旅途？”
西莉亚笑着摇头，“那是在自欺欺人。”
他不以为然，“偶尔的自我欺骗也没什么不好，如果觉得疲惫就休息会儿吧。”
“这可真不像是诺亚会说出来的话，难道你被王谢影响了吗？”
他望着窗外被霓虹掩盖的星空，“效力于他的这些年，我穿梭在无数个宇宙间，见证无数世界毁灭，无数文明兴衰。即便是站在诸神顶点，执掌最高权能的主神，也会有所遗憾。”
“你可以对自己要求低一点，莉亚。”
“如果这是安慰的话，那我接受了。”
诺亚笑道：“人格与认知研究所也提供封存记忆的服务，如果你需要的话。”
西莉亚白他一眼，“我还没脆弱到那个地步。”
她手中的塑料杯顷刻散作碎屑，点点星芒从中迸发而出，霎时便照亮了这间狭小的客厅，他们仿佛置身于群星之中。
这次，由她伸手，“不知我是否有荣幸邀请你与我同行，诺亚阁下？”
他欣然应允，“当然，我的荣幸。”
…………
乌洛比斯大陆，月光岛，阿克密，海鸟山庄。
精灵自睡梦中醒来，长发如曳地的月光，笼住他瘦削的身躯。
自诸神之战后，他再未曾有过梦境，仿佛失去了入梦这项生灵独有的本能，在冗长的沉眠中，唯有空洞与他相伴。
然而今夜，他却做了一场奇异的梦。梦中，他得以再见多年未见的挚爱，但他却始终在谋划如何杀死对方。
最后，他以失败告终，望着那双冰冷而陌生的眼眸，一种仿佛源自灵魂的痛苦撕裂了他——他终于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
幸运的是，他从噩梦中清醒。不幸的是，痛苦并没有治愈。
今天是她离开的第52年135天，时间对他而言已失去意义，等待成为一场横亘生命的酷刑。
也许，明日她就会归来。也许，在他短暂的一生中，都没有再见的机会。
月光逐渐黯淡，他再度蜷缩进黑暗中。
直至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入，窗外飘来玫瑰的芬芳。
但在当下时节，花园中的玫瑰应该都已凋谢。
“咚咚”，有人在叩击房门。
他的心脏似乎也随着叩击声，剧烈地跳动起来。
“老师？你还在睡吗？”门外的声音，仿佛一场美梦。他恐惧那是幻觉，迟迟不敢回应。
敲门声逐渐停止，他的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腔，跟随那道声音一同远去。
“咔”，房门被打开，那道已经铭刻进他灵魂的身影，来到了他的面前。
“老师？你还好吗？”她捧住他的脸庞，仔细打量，“天哪，你都快瘦成锥子啦！”
他微张着唇，许久才挤出一道沙哑嗓音，“莉亚？真是你吗？”
面前人露出灿烂笑容，她俯身抱住他，“是我，老师。你的弟子，西莉亚回来了。”
在感受到她的温暖后，他才终于有了一分实感，不由收紧手臂，紧紧拥抱住她。
他有许多思绪想要诉说，但最终，都化作泪水，落入他们交缠的发间。
“欢迎回来，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