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人都说，与长相明媚张扬的姜泠相比，苏觅云的五官要细致小巧些，分明生于江北，却有股江南女子的羞美。
可现下苏觅云举止高傲、笑意狂妄的模样，却与江南美人没有半分关联。
夜风轻起，宫灯摇曳，映出她眼中的轻视与冷漠。
“听闻这之兰阁中的垂丝海棠开得极好，便想来看看。”
苏觅云瞥向姜泠：“怎么，我不能来？”
言语挑衅，令姜泠不禁蹙眉。
她上前，走到秋杏身旁：“若苏女郎是来赏花的，自然能来，可为何要为难我的侍女？”
苏觅云冷眼扫过秋杏，嗤笑一声，道：“哦，她啊，她冲撞了我，罚她跪半个时辰，不可吗？”
姜泠低头看秋杏，见她拉着自己衣摆噙着泪摇头的模样，心中酸软。
她反握住秋杏的手，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护在身后：“秋杏是我的人，苏女郎若是不满，也当与我说，而非私自发落。”
苏觅云冷哼，眼中溢出些许惊讶。不过一月不见，此前见着她还躲着不敢与她作对之人，如今竟也敢与她叫板了。
“姜泠，我如何处置宫奴，需要你来教？”
说着，苏觅云朝姜泠逼近两步，可这次姜泠却没退。
其实姜泠比苏觅云还略高些，如今二人面对面站着，于气势上苏觅云反倒落了下乘。
姜泠鲜少与人冷脸，因大多数人或事都引不起她的在意，即便此前苏觅云当众刁难，仗势欺人，她也能避则避。
但眼下秋杏受了委屈，她不想再让。
她冷了脸，道：“我能不能教，不如去问问淮王，毕竟我这女侍中还是他亲封的。”
这话瞬间堵得苏觅云哑口无言，瞪着她的那双眼渐渐布上血丝，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但片刻后，她好似忆起什么有趣之事，复又笑了起来，底气十足道：“你能做上这女侍中，不过是义兄施舍，还当自己还是大公主不成？如今这天早变了，我奉劝你清醒些。”
她走上前，与姜泠并肩而立，侧过脸在姜泠耳边道：“难道非要让我与你说说，你父皇母后被挂在天极殿前的惨状，你才能分清曲直不成？”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姜泠与秋杏听了个明明白白。
姜泠顿时浑身气血倒流，后背生寒，只得将手端到身前来稳住身形。
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秋杏颤着声说道：“你……你这是对先皇与先皇后大不敬！”
秋杏说话时连牙关都在打颤，分明怕得紧，却忍不住想替姜泠回怼。奈何她人微言轻，绞尽脑汁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姜泠心中既暖又涩。
先皇先皇后如何死的，秋杏不知，她和苏觅云却心知肚明。苏崇本就是谋逆之臣，别说大不敬，就是她父皇母后的死，也与苏家脱不了干系。
苏觅云目光掠过面前二人，竟是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而后变本加厉，笑得花枝乱颤。
她越笑，姜泠心底越寒。
秋杏拉拉她的袖子，耳语道：“她这是怎么了？”
姜泠不着痕迹将秋杏掩在身后，冷言道：“苏觅云，你若是觉得我配不上淮王的施舍，大可去找他将这女侍中的位置收回，拿给你坐。但你若是在淮王那儿碰了壁就要寻我的麻烦，我也要劝你好生掂量掂量清楚，淮王为何不杀我而是将我留在宫中，想必你心中有数。若你因一时气急坏了谁的事，可别怪自己今夜的愚蠢。”
女侍中这位置，裴敛不可能给苏觅云，姜泠这话无疑是在给苏觅云心上插刀。可偏偏她又搬出与裴敛的约定，让苏觅云无处发作。
她与裴敛合谋之事，苏觅云不可能不知，但凡苏觅云还有点脑子，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果然，这话如一盆冷水朝着苏觅云当头浇下。
她心知肚明自己要如何都可以，但绝不能坏了裴敛登位一事，也正因此，她即便再厌恶姜泠，这一月也没来找过她的麻烦。
思忖之间，她不甘地看向那株垂丝海棠，她也是气极了，才一时乱了阵脚。
她今夜来并非只为宣泄，而是别有所图。
“巧言善辩又如何？你以为你这女侍中能做到几时？”
她讥诮一笑，不等姜冷反应，接着又道：“我没空听你说这些废话，今夜我来是想告诉你，这株海棠明日便会被移栽到我韶宁宫去。让你的人将这些破烂都收拾收拾干净。”
说话间，她抬脚踢翻了秋杏放置在海棠树下的小案与莞席，可谓嚣张至极。
姜泠顿时明白过来，看来方才秋杏被罚跪，定是因听闻苏觅云要挖树加以阻拦。
她回身望了一眼。
如今海棠花苞已尽数放绽，绿叶葳蕤，粉瓣簇拥，笼罩在月色中，仿佛粉白的柔浪层层叠叠。
她与秋杏说过，之兰阁之所以特别就在于这株海棠，若是没了它，之兰阁就只是座囚牢。
秋杏不懂她言中之意，只看出她十分喜爱这株海棠，所以今日才大着胆子去拦苏觅云。
姜泠笑了笑，也不再恼怒，朝着苏觅云说道：“既然苏女郎喜欢，明日派人来挖就是，今夜我定会让人拾掇好，不给你添麻烦。”
秋杏却赶忙拉住她，急声道：“不可，你分明……”
她摇头，打断了秋杏余下的话。
她确实钟爱这株海棠，但还没傻到为了株海棠给自己埋坑的地步。
与想象中截然相反的答案让苏觅云一愣。
没有恶言相向，更没有呼天抢地不允她挖树，姜泠只是静静立于树下，在熹微烛光中冷淡地看着她。
她眼中划过惊诧与疑惑，随后试探性问道：“你当真愿意？”
“为何不愿？不过一株海棠而已。”姜泠反问。
“你……不知这海棠的来历？”苏觅云狐疑道。
姜泠抬手抚上树干，掌下触感粗砺，承着岁月的痕迹：“这株海棠年岁悠久，当是早年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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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之物。但我自小离开大俞，并不知晓其来历，它的来历有何特别之处？”
此前秋杏说过，之兰阁是前些年才建造的，想必这株海棠是从别宫移栽过来的。皇城之大，多得是她从未涉足之地，如何能知这海棠的来历？
苏觅云眸光微闪，诧异一晃而过。
难道当真是她想多了？
姜泠见她沉思不语，不欲再与之周旋，遂说道：“入夜风凉，苏女郎还是先回吧，即便要挖树也不急于今夜，明日再来，我自会帮你安排好。”
随即她带着秋杏回了内殿，不再管苏觅云。
倒是银山上前递给润雨一盏灯笼，将二人送出了之兰阁。
润雨提着灯走在苏觅云身后，怯怯地觑了身前人影一眼，苏觅云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步履缓慢。
待行过之兰阁的红墙黛檐，润雨才细声问道：“女郎，咱们是回邵宁宫，还是去玉堂宫？”
不管见不见得着淮王，苏觅云日日都要去玉堂宫，这已是雷打不动的惯例。但润雨却有些担心，今夜时辰有些晚了，此时再去玉堂宫，怕惹得那位不悦。
润雨是苏觅云入宫后，朱言才派来照看的。
这些时日她跟在苏觅云身边看得分明，苏觅云对淮王满腔热情不过一场空，换来的都是不咸不淡的问候。因而慢慢的，苏觅云也逐渐不耐起来，平日里时常无端发怒。
就好似今夜，听闻那海棠来自青州，整个人就仿佛镀了层冰，冷得吓人。
苏觅云扫了润雨一眼，果不其然答道：“去玉堂宫。”
润雨只得颔首称是。
风起，沉云蔽月，苏觅云走在宫道之上，脚下唯有淡淡烛光，可刚转过一处拐角，却忽而亮堂起来。
仰头一看，高阁矗立，灯火如昼。
这座高阁在玉堂宫中，她是知道的，却不知这高阁竟离之兰阁如此之近。不过行过两条宫道，就已到了高阁之下。
只是高墙围立，只可仰观，若想入高阁，还是得从北面玉堂宫正宫门进才行。
没作多想，她提步继续往前行去，心道此时裴敛应当正在高阁之上。裴敛夜夜上高阁，从不许旁人打扰，她打算去高阁下候着。
可刚走了两步，她心中一跳，倏尔仰头，就见高阁之上影影绰绰似有一抹暗影。
她顿时双腿如灌铅般走不动道，只能缓慢转头，望向方才来时的方向。
润雨站在道旁，借着灯火瞧见自家女郎面色惨白，视线紧锁远处被高墙遮挡的之兰阁。
她不明所以，但心底有些害怕，鼓足了勇气才出声道：“女郎这是怎么了……”
苏觅云不答，再望向高阁时面色愈发不佳，刹那过后，她提起裙摆朝着玉堂宫北面正门奔去。
润雨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手中提灯摇摇晃晃，衣裙带起的风一打，就彻底灭了。
看着越行越远的苏觅云，她犹豫一瞬，索性将灯笼丢在墙角，小跑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