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李惜愿一路捧着才得的《真草千字文》傻乐,恨不能将之展示予每一位路人,杜楚客皱鼻:“啧啧,要不我出钱替你裱起来,挂你床头日日观赏?”
“禅师独赠我一个,未送你,你这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李惜愿终于舍得移开目光,瞪他一眼,瞥见房玄龄带路的方向逐渐趋往一家酒楼,方舍得将卷幅收起塞回兜中。
不过承蒙如此大礼,李惜愿委实受宠若惊。激动地蹦跳向招幌飘摇的酒肆,她在心底暗下决意,从今往后需得愈发刻苦学习,才算不辜负人家大师厚望。
四人坐定,房玄龄做东,垂首问李惜愿与杜楚客有何钟爱菜品,她歪了歪脑袋思索稍顷,响亮答道:“想吃羊皮花丝和乳酿鱼,谢谢房先生!”
家中袁婆虽擅做菜,然这两道皆她精熟厨艺中唯二漏网之鱼,是故李小六好容易得了出来吃外食的机会,怎舍得就此错过。
杜楚客本无主张,但素知李小六是个会吃的,随即应声附和。
房玄龄笑意加深,招手唤来酒博士点菜,又询问可还有何招牌,附加三五道后酒博士欢快而去。
等候期间,案上摆了盘辣炒花生,李小六肚里仅垫了碗素粥,因周遭皆是熟人早习惯她德性,故而也懒于伪装淑女,埋头夹着竹箸嚼吧嚼吧,津津有味地啃花生。
不知是宾客盈门,还是酒博士怠慢,几人候了两刻也未见肴盘端上。
李惜愿面前花生几近见底,杜楚客蹙眉,伸长脖颈四顾张望,神色微愠:“为何这许久也不见有人来?莫不是把我们忘了。”
“莫急,许是生意红火,庖厨一时无暇分身亦是常有。”房玄龄耐心极佳,温声安抚道。
“我倒不饿,只是菜再不来,眼瞧着时辰将至戊时,玄龄先生还杵在外面不返家,只怕卢夫人误会你夜不归宿,那可就遭罪喽。”
“四弟!”杜如晦面上佯作呵斥,瞳中却掠过笑意。
杜楚客吐了吐舌,李惜愿闻言,心中八卦之火蠢蠢欲动,立即抬头:“不会罢,卢姐姐这么温柔,一看就很少生气。”
杜楚客面上倏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房玄龄之妻卢氏名门之后,性情刚强似火,惟对李惜愿这样的小妹妹温婉宁致,因此李小六一无所知,而杜楚客却对内情略晓一二。
“夫人是否温柔,我等外人可不知。”他拖长语调,“关上房门,只有玄龄先生最清楚了。”
房玄龄掩袖,不自然咳了声,扬手唤来酒博士催促布菜。
李惜愿窥见端倪,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哇,原来房先生惧内。”
房玄龄方欲自嘲苦笑,不料她竖起大拇指:“惧内的男人最帅了,我要夸夸房先生。”
她笑容粲然,心中确实如此作想,房玄龄一时被她的真心夸赞噎住,扶额头痛,不知如何回应。
幸好此时酒博士终于两手各擎一盘菜端上桌案,美食当前,李小六当即将惧内惧外抛诸脑后,礼貌性地请列位先动筷,自己的竹箸早迫不及待拱上鱼肉,夹上一块,另只手捧碗去接。
盘中乳酿鱼肉煎至焦黄,配以姜醋汁与黄酒,李惜愿嚼一口细嫩鱼肉,高汤已被庖厨酿入鱼腹,鲜香瞬间满溢唇舌。
又舀了一勺比牛奶愈白的鱼汤,煨以肘子、海米与干贝等提鲜,汤面乳黄如金,汤汁浓郁,汤味鲜醇。
她满足地眯起瞳眸,杜如晦观她爱喝,敛袖起身,秉勺为她盛了满满一大碗鱼汤。
“谢谢小杜先生。”李惜愿吸溜入腹,杜如晦不由提醒:“阿盈小心汤中有鱼刺。”
“放心,我三岁就吃鱼,打小便不曾卡过刺。”李惜愿搁下空荡荡的碗,幸福地打了个饱嗝,但还有另一道羊皮花丝未及品尝,本着胃挤挤还能塞的心态,她又夹了满满一筷入碗。
这道菜乃是羊肚切丝,投入沸水中烫至嫩熟,再冲至温热,放入蒜蓉姜末盐,泼淋滚热花椒油,吃起来腰丝脆嫩,酸咸中泛着微麻口感。
李惜愿小腹虽已被鱼汤灌得饱和,但这道花丝姜蒜香浓,花椒辛辣,鲜香利口,却因油热而温和暖齿,她只觉爽感直袭脑际,诱得手不由自主,一而再再而三伸向碗盘,还请酒博士将鱼汤端去回锅下面,同样鲜美无匹。
连杜楚客都察出她过分贪食,眸中闪过惊诧:“你这真不会吃坏肚子么?”
见她还欲探出箸筷,房玄龄与杜如晦齐齐按住,正色道:“阿盈不可再吃了,若是闹肚子,便是我们的过失了。”
刚伸出的爪子咻一声缩回。
李惜愿取绢帕擦了擦嘴,脸颊鼓了鼓,悻悻道:“不吃就不吃了,是有些暴饮暴食了,你们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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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毕归家,正逢万氏与李智云在用哺食。
李惜愿不巧撞见此景,脊背发凉,忙退后溜出厅门,生怕万氏发现她又在外面偷食,不巧万氏早发觉她鬼鬼祟祟身形,抬目蹙眉:“成日贪玩,还不快来吃饭?”
“唔。”李惜愿老实应声,乖乖回桌坐下。
不敢提及已在外头吃过,她勒了勒腰间绦带,装作无事发生,闷头扒饭。
然而才扒一口,即打响亮一嗝。
李小六慌忙捂嘴。
“怪哉,今儿这么容易便饱了?”万氏诧异视她一眼。
她讪讪:“饭香,闻香气闻饱的。”
万氏未再理会,吩咐侍女添汤,在李小六面露难色的表情中淡声道:“圣人往昆明池赏梅,召官家子弟伴驾趋从,二郎亦在其列。”
“啊?”
李惜愿心里顿觉空落,缺了李二郎作掩护,便意味着正大光明出去玩的机会也无了。
“这段时日你二哥不在府中,你莫再没个姑娘家样子成日往外跑,多听你嫂嫂教诲,读些书文勤练女红,多观察裴家三娘举止谈吐,你不是与她交好么,那便向她学些大家闺秀模样。”
“唔。”
“前日你阿耶将你的书幅于宴席间展示,回来言众宾客皆夸你字写得好。但需戒骄戒躁多加勤练,莫要才名在外,却遭人看破名不副实。”
“……”
万氏教导罢,尚且意犹未尽,良久却不闻她答应,方欲再行训诫,冷不丁瞥她面色发白,撑起案沿咬唇作痛苦状,不由大惊失色靠近:“阿盈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肚子——”李惜愿捂着小腹龇牙咧嘴,挤出一行字,“我肚子痛!”
“快,请个郎中来。”万氏忙唤侍女。
“不用不用,我解个手便好。”李惜愿腾地站起,阻止旋身欲去的侍女,迈腿匆匆跑向茅房。
然而这一待便是半个时辰,出来时李小六神情虚脱发白,四肢乏力,额间垂沾湿漉汗发,万氏一瞧便知底细。
她恨铁不成钢:“你素来拿我话当耳旁风,我千般万般阻你少吃外头食物,你全然不听,这回闹了肚子,可尝到苦处了罢?”
“母亲莫骂了,我往后再也不吃这么多了——”李小六哭丧着脸蛋,双手揉着小肚子,委屈嗫嚅。
万氏面露不忍,撇过头去,语气强硬:“从此刻起一旬内,除却每日固定两餐,额外不可再多食一物,否则我定告知你阿耶。”
“那宵夜……宵夜也不可以么?”李小六如遭晴天霹雳,眼泪汪汪地求情。
“不许。”万氏口吻毫无商量余地,抬高音声,“由你嫂嫂监督,不可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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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知非受命控制李小六饮食,颇为尽职尽责,无有偏私,任凭李小六试图以卖惨装可怜打动,皆当作视而不见。
于是这两日她除了练字便是画画,此外还假模假样调起素琴操弄技艺,在长孙知非的耐心点拨之下,竟也有了几分架势,听着很能入耳了。
她不免得意起来,自诩又探索出一项天赋,可这欢脱心情未能持续片刻,便被侍女端来的白粥与不添一分调料的鸡蛋羹打断。
——万氏严令她在养胃期间只能吃这两道流食。
为免李小六眼馋,长孙知非贴心地在与她共进肴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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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也陪伴食用一些清汤寡水的素菜,可怜李小六连续五日不见荤腥,双目浑然发绿,见了庭间池塘中凫游的绿头鸭亦忍不住眼冒金星。
至人定时分理应就寝,而李小六由于在大兴善寺听了关乎鬼怪的俗讲,心甚惶恐,白日尤可,一至夜,丰富想象力催生妖魔具象化,张牙舞爪于脑际咆哮。
何况今夜风雨大作,雷鸣电闪,冬风卷树,愈发将内心恐惧勾出。
于是她打定主意要挽留长孙知非同睡。
果见长孙知非阖上书卷:“晚安,阿盈该睡了。”
她掩合窗扉将欲离屋,还未踏出门槛,忽感身后裙袂被牵住,足步难迈。
她诧异旋身,正对女孩可怜兮兮神情,扯住她袍角揪了揪:“嫂嫂……”
李小六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垂下脑瓜,软声央求:“今夜跟我睡……好不好?”
长孙知非噙笑:“为何?”
“我怕……”李小六扑闪瞳目,“雷声太大,我不敢一个人睡。反正哥哥也不在家,你独守空房也孤单,不如就陪我住。”
“好好好,我陪你睡。”长孙知非无奈下拍了记她脑瓜,即刻见李小六欢呼:“好耶!”
但长孙知非很快便发现,一时的心软,换来的是一整夜折磨。
有了睡伴在侧,李小六心满意足,躺入榻中裹好被褥,未几便进入梦乡。
不料因往常宵夜时辰已到,而今夜腹中空空,加之活活吃了五日流食,李小六即便是在梦中亦觉饥肠辘辘,意犹未尽地咂嘴。
迷糊中恍惚瞧见一桌海味盛宴,香气浓浓往外冒,她顿时兴奋异常,纵身便往案上扑去。
抓起一根烤得金黄流油的猪骨条,呜哇一口张嘴便咬,旋即,耳畔爆响一声惊呼。
“咝——”
这猪骨条甚或会逃跑,李小六已然饿得找不着北,喊它莫动,追着它再啃,身体却似被人一阵摇晃,足足过去片刻,方将她神智勉强摇回。
她猛然睁目,发现自己正抱着长孙知非的手背大肆啃咬。
完蛋。
脑内登时清醒,李小六慌忙张开齿关,立时惊坐起,拼命朝捂着伤口的长孙知非道歉,一个劲儿地弯腰:“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是太饿了,对不起,嫂嫂等我一会儿,我这就给你包扎。”
李小六吸吸鼻子,诚恳地承认错误,不待长孙知非回答,便滚身下榻,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跑去囊箧里翻箱倒柜寻伤药。
此时东方既白,原来长孙知非足足忍耐了一整晚方将她推醒,望着莹润手背上两排透着血渍的牙印,李小六一面颤着手洒上伤药,又用白布缠裹,一面歉疚不已:“嫂嫂要骂便骂好了,我知道一定很痛,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硬留嫂嫂陪我睡的。”
“傻阿盈,你又非故意,我哪会怪你。”长孙知非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忍住笑意,哂道,“我的手好不好啃?”
忽地吱呀一声,门扉启了一道缝隙。
随即一双眸眼朝里探来。
蓦然,门缝拉开,第一缕朝霞透入室内,晨光熹微之中,出现一张神采飞扬的少年面庞。
“我回来喽!”
定睛朝面前桌旁二人望去,视线扫过,李惜愿做贼心虚,捏着伤药罐的手悄悄往背后藏,面上向他无辜眨目。
然而小动作教敏锐的李二郎悉数收拢眼底,他压住心头疑惑,迅而发觉妻子往日柔荑被裹成蹄状,胸腔骤紧,疾步跃至长孙知非椅侧,捧起她双手左右端详:“被犬咬伤了?疼么?”
背后,一道低矮人影正扶着墙弓身曲腰,放轻手脚蹑出门外。
“李——小——六——”
那身影脚底抹油速溜,咬牙切齿的斥声自门后追出。
“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
李小六信了。慢吞吞地挪动步子,怯怯地说:“说好了不……”
“嗷!”被弹了个脑瓜崩。
世间男人果然都不可信,李小六揉着脑袋,悻悻然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