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为李世民的吃货幼妹》
1. 第一话
大业十二年七月仲夏,西都长安。
日入击鼓三百声,白昼洞明,皇城内圣人御前琼醪铺陈,结彩如雨,街坊中招幌林立,胡姬笑靥妍媚,举目时宛然太平气象。
帘外风叶鸣廊,屋舍内案几洁净,四壁摆列冰盆。
虞世南负手背后,踱步徘徊,时而俯身阅视学生习作。
驻足于前排男学生身侧,虞世南疏眉上拧,显然不甚满意,视了眼心不在焉捣墨的宇文承趾,默念数声万莫气恼,方平复心绪,捋须摇首,指节轻扣案沿以示警醒,俄而走开。
承趾乃上柱国宇文述幼孙,纵虞世南绝非惧势,然同朝为官,终含顾忌。
待视过后排女孩作业,老者双目忽亮,取笔于女孩大字旁勾画,不吝赞词:“阿盈正楷精益许多,望再接再厉。”
名唤阿盈的女孩顿而喜笑颜开,自己可真棒!
宇文承趾不屑撇唇,轻哼一声,将视线投向窗牖外天顶。
夏蝉鼓噪,他观望半晌终感无趣,罔顾虞世南在场即起身离席,不料倏一刻,巨响爆起。
随之一声痛呼,迅而将蝉鸣盖过。
屋内众人不由举目,但见身后桌案掀倒,而宇文承趾匍匐趴地,形貌狼狈。
扯回被人缠住桌腿的衣带,躯干挣扎爬起,他转首狠狠逡巡四下看客:“何人?”
扫见一脸无辜的女孩,迅速锁定嫌疑目标:“此你所为,是也不是?”
“……”
宇文承趾怒上心尖,恶言相向:“待我长兄来,叫你哥哥亲自予我赔礼致歉!”
糟糕,好像闹大了。
*
此时临近春明门常乐坊的酒楼阁子前,身着素白翻领衫袍,腰佩蹀躞美玉的少年郎君倚栏而立,等待友人来临。
微风拂起少年鬓边乌发,忽现出俊爽面容,引得身后持樽侍婢顾盼来回,险些倾了手中玉醅。
“李二郎!”
终于,伴随一声清朗唤音,相候已久的友人在三两堂倌指引下踏入阁中,李二郎忙掀袍上前相迎,执手笑道:“辅机来何迟,枉我在此候了你两刻时分,终于将你盼来。”
“城门车马骈阗,我岂能有意为之?”
来人与李二郎差不离年纪,着青白滚边的湖绿圆领襕衫,眉骨初看温和,细观却微露锋芒,貌似冷峻寡言的大家公子。
这李二郎正是唐国公李渊次子世民,而身旁友人乃与他自幼交好的挚友,故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第四子长孙无忌。
又因不久前李二郎与长孙无忌同母妹完了婚,二人愈发亲厚,情谊自是比旁人不同。
此番长孙无忌自外地来京,而李二郎亦因在外从军,难得回到长安,故此皆对京城不甚熟络。
阁中另有两位面生青年文士,其一青衫宽袖,年纪稍长,澹然儒雅。另一人着白襦,举止洒落,风度潇然,眉目如画幅中一痕浓墨。
李二郎作为筵席主家,依俗上前引见:“这位乃清河房郎君玄龄,另一位乃京兆杜郎君如晦。二位先生,此乃世民少年好友,长孙辅机。”
四人见礼毕,李世民扬袖请宾客款坐,浅画娥眉,云鬓垂额的侍婢莲步轻移,一一为座中四人斟盏。
“今日这小小酒阁,竟能荟聚长安四位俊杰,何尝非此阁之幸。“
主人年纪虽少,谈吐却呈现超脱年龄的爽朗,举起杯盏与宾客交错,男人只需凑在一处,话题便可接踵而至,一时初见的冰雪消融,但闻欢声不止。
忽有人奔入阁中,附耳轻语数言,李二郎闻话,悦色瞬时凝固:“我随后便至。”旋即撩袍起身。
“何故?”少见他如此失措,长孙无忌疾问。
余下三人望着李世民拔足踏过门槛,在侍婢不解的目光中跃出阁去,临行前掷下一声:“小六尚等着我去接,恕世民失陪一刻。”
房玄龄轻笑摇头:“辅机可认得二郎六妹?”
长孙无忌却是不识,遂道:“六娘久居长安,未尝与无忌有过一面之缘。”
“既筵席将尽,我们不若追上二郎,正好令长孙辅机一睹虞秘监风采。”杜如晦搁下酒盏提议。
原来李二郎有一同母幼妹,名惜愿,行六,故二郎对其爱称乃小六。二郎素来从军在外,少有回京之日,而李惜愿自幼便在京城跟随母亲长大,但兄妹俩关系好得一来便黏在一块,凡是二郎所至之处必有一小挂件跟随,如此下来,李小六在西都诸豪杰与名流中皆混了个脸熟。
“为何六娘会在虞秘监家中?”长孙无忌复问。
杜如晦道:“阿盈于书法天赋异禀,而虞秘监又是当世公认书法大家,深得王羲之七世孙智永真传,阿盈便拜入虞秘监门下求教。”
“原是如此。”长孙无忌听这称呼与之前又是不同,“阿盈可是六娘小字?”
“正是。小六生于八月半中秋之日,月满则为盈,是故唐国公为爱女小字取作阿盈。”
听名字与爱好似是个温婉才女,委实与适才令李二郎惊慌的形象不沾边,他不免衔笑。
正言谈间,虞府的高阁宽庑已映入目中。
虞世南依凭于其兄虞世基一家居住,虞世基乃圣人宠臣,出门则华服轻裘,宅邸亦雕梁画栋,气势恢宏。而虞世南亦因才学卓荦被征召入宫,如今担任秘书监一职,年高德劭,备受敬重。
三人穿入坊口,行至巷首,但闻角门砖檐处,隐约透出争执喧声。
“你李二郎素日如何教管妹妹,便是任凭她欺凌吾弟么?”
“岂敢岂敢,承基兄必定是误会了,小孩家胡闹作戏,安能较真?”
女孩躲在李二郎身后,贴紧哥哥的手臂,一双水汪汪瞳眸对上面前咫尺之距的兄弟俩,眨巴眨巴。
素衣灰袍的老者匆促赶来,见状轻叹声气,劝阻不依不饶的宇文承基:“孩童之间无心之举常有,不过嬉闹而已,大郎宽容为怀,退让一步便罢了。”
宇文承基却咄咄逼人,并不理会虞世南的开脱,似不愿放过女孩,迈前一步作势要殴:“承趾乃我宇文幼子,阿翁尚不舍动其半根手指,今朝我定要为吾弟讨还公道。”
李二郎迎面拦挡,宽肩遮住身后女孩,笑面中含了几分愠意:“小孩家年幼无知,承基及冠男儿,也要与一孩童较真么?”
男人目眦欲裂:“你护你妹妹心切,我便不能护……”
“宇文郎君——”
蓦地,自不远处梁下转过三位青年,轻袍缓带,轩轩霞举,一齐朗言高唤,霎时止住他厉喝。
此声一出,在场诸人俱投去目光,宇文承基不由身形微顿。
“杜某甫至,便观郎君意欲惩戒我家阿盈,不知为何缘故?”三人停步于女孩身畔,杜如晦当先发问。
宇文承基辨认来者面目,观气度穿着皆非常人,气焰不觉褪去些微:“此乃我与李家之间纠纷,与汝等无关之人有甚干系?”
杜如晦沉面:“郎君此言差矣,我等将阿盈视若亲妹,如何与我等无干?”
忖度对方人多势众,宇文承基心不甘情不愿咽回怨忿,示意其弟登车:“我兄弟素不与女儿家计较,家中有事,暂且告辞。”
“就这般放过……”宇文承趾正待分辩,教他狠戾一瞪,只得撇开怒目,随其兄扬长而去。
车舆消失于巷口,虞世南拢了拢眉心,视向从李二郎身后探出脑袋张望的李惜愿:“日后还敢如此么?”
李惜愿嘿嘿一笑,乖乖摇头。
李二郎长揖:“劳虞秘监烦心,世民在此替小妹赔不是。”
“无妨,只是阿盈从此需心无旁骛,假以时日,定是又一代卫铄。”
李惜愿好奇挠头:“卫铄是谁?”
话音一落,虞世南愣怔,李世民无奈,稍后耐心解答:“卫铄即晋时女书法家,造诣超群,便是书圣王羲之也曾往她门下求教,时人称之卫夫人。”
早说原来就是卫夫人嘛,那她可认识了!
李惜愿唇角刹那飞扬:“谢谢老师夸奖!”
李二郎拍了拍她的小脑瓜:“你就爱听好话。”
“哥哥不也爱听好话。”李惜愿揉了揉并不疼的后脑勺,委屈巴巴。
就像八年前的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在李家的第一晚,而她于翌日清晨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院子里睁着惺忪睡眼洗漱的李二郎。
“那便是你的二哥世民。”李渊向小女儿遥遥一指。
——天呐,我的哥哥是李世民。女童对着疑惑不解的少年发出了夸张惊叹。
——小六这是不满意?少年搁下净面的葛布谑道。
——我只是不敢相信上天赐予我这么好的运气。
彼时还满脸困意的李二郎尚未知晓,自己是李小六为数不多识得的历史人物之一。后来他才惊觉妹妹的史盲程度,不过彼时的他仍为这莫名生发的吹捧得意地挑了挑眉。
“走罢,我们该回家了。”李二郎拍拍她的肩,“向你虞老师道声告辞。”
李惜愿遂向虞世南挥了挥手:“老师再会。”
直至走出虞宅所在巷口,李惜愿才发觉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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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比往常多了个陌生人。
她转首望向四人中她唯一不识的长孙无忌:“郎君,您是……”
“这是你嫂嫂的四兄,长孙辅机。”李世民成婚时未在长安,她遗憾缺席,是故二人素未谋面。
“无忌见过六娘。”长孙无忌折腰见礼。
李惜愿点了点脑瓜:“长孙郎君好。”
对哥哥的这些朋友她一概抱以敬重态度,部分人她有所浅薄的耳闻,而其余者恕她历史不佳,委实近乎无知,如此交往起来也无甚束缚。
因此幸好长孙无忌在她匮乏的历史知识里存留过印象,至少知晓名姓如何写,对她来说已是难能可贵。
此人观之腰细身长,凤眼微挑,性情蕴藉内敛,言辞稀少,不若房杜友好易接近。
此乃李小六对这位传闻中哥哥最情笃意厚的好友的初印象。
她扒住李世民腰间的蹀躞带,小跑两步跟在哥哥身后,两耳竖起,听着前方四位年轻男子的言谈。
“杜先生此番吏部待选,可有拜谒高侍郎?”李世民察觉到她的一双小短腿跟不上,有意放慢了步伐。
杜如晦已预吏部之选等候授任,而侍郎高孝基有选官之权,故而需提前谒见以疏通关节,这在当时的朝堂风气中实属常有。
他摇首:“除却公厅相见,并无私交。”
李世民道:“凭杜先生才名,想是早已传入侍郎耳中,亦不必私见。”
“小杜先生好正直,我就崇拜您这样的风骨。”李惜愿插话,由衷夸道,“当今官员都要像你这般,世界一定会变得更美好!”
“多谢阿盈夸奖,但愿是出自真心。”为防女孩继续追捧,杜如晦及时转移话题,“不知今日宇文承基何故对阿盈怒气冲冲,阿盈究竟做了甚么?”
李惜愿一歪脑袋:“是宇文承趾先欺负人,我不过就是偷偷把他的衣带绦穗系在后桌腿上,他一起身掀翻了书桌,觉得大失颜面,就跟他哥哥告状。”
李二郎闷笑一声,杜如晦亦笑道:“不知这宇文承趾如何欺负人?”
这回李惜愿皱紧眉头:“虞老师新收了两个学生,宇文承趾看不起他们,说甚么庶族寒门不配与他同席受教,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曾想才一回他便受不了了。”
“可见甚么世家寒门都是荒谬的。”女孩气呼呼,又道,“既然觉得自己身份高贵,就该承担起作为世家的责任,而不是在这欺凌他人虚度光阴,不然和打着正义旗号的强盗又有何区别。”
“原来我们小六还是打抱不平的仗义侠客,精神可嘉,哥哥为你感到了不起。”李二郎率先表扬。
李惜愿扬了扬唇,略显得意:“没办法,都是哥哥教得好,所以我才这般正直勇敢有三观哇!”
此时已行至长安城东北的宜仁坊,杜如晦清咳一声,笑意掩于眉梢,不得不打断两兄妹互夸,曲身辞别:“敝舍居于此处,容某先行告辞。”
李世民及时止住话音,回礼道:“世民与先生就此别过,往后寻机再聚。”
又向前行去,至安兴坊时,房玄龄亦作辞离开。
李渊在京城的宅邸位居皇城旁的长乐坊,地处北首,相距最遥。
途中三人路过大宁坊锣鼓巷,街边蓦地凑上三两骑马郎君,径直于鞍上扯住李世民臂弯:“今儿真是赶了巧,在家门口也能遇上二郎,来来来,趁着美景良宵,咱们府内中庭饮酒赏月去。”
李世民瞧是范阳卢氏的几个故旧,被攀住衣袖便松脱不得,拗不过这盛情相邀,只得被半拉半扯着在妹妹怨念的眼神中远去:看罢,怪不得我。
“辅机,烦劳你送小六归家——”
薄暮璧云中,李二郎身影逐渐模糊于长安城层叠闾阎,远方遥遥响起收市锣鼓,神色怏怏的女孩扭头望向青年,语气微有不满:“长孙郎君为何不拦住哥哥?”
长孙无忌心道哪里拦得住,侧首避过女孩目光,淡答:“六娘尚且无能为力,岂能奢望他人。”
李惜愿噎住,瘪了瘪唇,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眼见李邸已近在三丈外,却又于临近收摊的妇人担铺前驻了足。
“大娘,我要一杯冰蔗浆。”
长孙无忌正欲为她付账,不想李小六早将捏在掌心许久的铜钱投出,蓦地,一碗肉桂乌梅饮子旋即塞进他手中。
他猝然低首,尚未作出反应,女孩柔白圆润的爪子已伸了过来。
“虽然长孙郎君说话不好听,态度也不够友善。”李惜愿鼓鼓脸颊,“但我还是要谢谢郎君送我回家。”
2. 第二话
李渊此时入值在朝,因发妻窦氏去世,家中遂由夫人万氏操持事务,教谕仆婢。
万氏虽不及窦氏出身皇廷,亦乃名门淑女,行事端庄大度,因只有一子未有女儿,故待自幼失恃的李惜愿视若亲生。
令仆婢为方才归家的李惜愿接盏水,女孩扬了扬手里的冰蔗浆:“我这儿有饮子。”
“以后少在外头买这些来路不明的饮子,恐不干净生出病来。”
“唔。”李惜愿只顾埋头于碗中,含糊的应答声融化在冰甜的糖浆里。
万氏无奈,看着她轱辘轱辘喝了,展开绢帕拭去她唇角水渍,越过头顶往后视了眼,笑问:“二郎呢?”
李惜愿搁下莲瓣青瓷碗,毫不犹豫将哥哥出卖:“这货被拉着喝酒去了。”
李世民常不缺酒局,万氏亦早已习惯他结交豪杰的爱好,重拾手中针线,随即问话的语气似是无意:“那适才是何人送的你?”
“是长孙郎君。”见万氏面露疑惑,李惜愿作解释,“嫂嫂的阿兄今日回京了。”
“杜郎君呢?他未送你么?”
李惜愿不知母亲为何这般发问,但还是老实答:“他中途就告辞回家去了。”
万氏眸中竟掠过遗憾神情,晃晃首,莫名言道:“我还以为他会送送你。”
李惜愿大惑不解,琢磨不出万氏话意,遂挠了挠脑瓜:“奇怪,小杜先生为甚么要送我?”
“哎,你这孩子——”
万氏怒其不争,方欲略施点拨,正逢门外李渊自朝中下值归家,佣人随侍其下马着地,一面解去外袍,步履穿过厅廊疏翠绿竹,两旁葳蕤花木,缓步踱入妻女所在里屋。
“阿耶回来了!”李惜愿一见爹来了,立时满面春风,像只小兔般附上前去。
李渊疲惫一日的心室在见到女儿后瞬间开阔,亦面颐展笑,接过她的欢脱小身板:“阿盈今日可从虞秘监那里学会了甚么?”
他对女儿的教育一向开明,毕竟连三女李秀宁舞刀弄枪习练兵法这样的喜好,他尚能全力支持,李小六向男子拜师学些书画委实算不上甚么。
闻父亲过问,她转了转眼珠,蹲下身子,埋首于堆放在案上的箧笥中扒拉出一卷熟宣,站起身踮脚展予李渊:“我写了一幅字帖,阿耶快瞧瞧好不好。”
李渊接过,一手背后,另只手捏着一角定睛端详,乃是《诗经》中一首诗: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首《蓼莪》是经典的感恩父母之诗,李渊一扫即乐不可支,万氏见状亦凑上来,看了同样笑倒。
“这孩子哄人是一流,是不是真心还难说。”李渊有话欲与万氏单独叙讲,笑罢在李小六辩称当然是真心的抗议中摆手道,“你先去做会儿功课,我有事和你小娘商议。”
视李惜愿掀帘出门,李渊方才喜色顿敛,换作愁容撩袍坐下,万氏见了心头亦浮上忧虑,为丈夫斟了壶茶,倾身问:“可是圣人又有何诏令示下?”
李渊饮罢长叹:“圣人欲巡幸汾阳郡,令我前去山西、河东讨捕,此去又不知何日方归。”
万氏闻言,柳面不禁覆上愁容,但终究宽慰丈夫:“夫君若是立功,博得圣人龙颜大悦,放咱们赴外地任职,从此过个安生日子也未尝不是好事。”
李渊握住万氏扶住自己肩头的素手,感慨道:“也只能作此想法了。”
他转身视向她:“我目今只盼着早日离开长安这是非之地,只是你与阿盈俱在长安待久了,恐这孩子不乐意出京。”
万氏会意,倏尔牵唇:“阿盈这孩子心性不定,只怕一听有这出京机缘,定吵着要夫君携上她不可,夫君此番却是多虑了。”
“到底还是孩子。”李渊拈须摇首,“独你愿意惯她。”
“夫君与大郎二郎常年在外,父兄不在,惟能由我多疼她些,时日一长,也已习惯了。”
视她面容感喟,李渊宽解:“待我外放,你便可不用这般辛苦。”
万氏微笑:“分内事而已,夫君饿了罢,我去唤家里人来用晡食。”
在得知阿耶又要领兵时,万氏幼子李智云第一个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圣人怎么这么喜欢到处晃悠?”木箸敲了记碗沿,他撅了撅嘴,“身为一国之君就不能消停些,怎生比孩童还爱玩。”
“五郎!”万氏甩去眼风。
“不许胡言。”李渊亦呵斥,谨慎地瞥了眼四周僮仆,“这话岂是你一个小孩子能说出口。”
见阿耶面色微愠,李智云不敢去触他目光,旁座的李惜愿欲为他开脱又有些心惧,于是低下头扒饭,口中发出含糊声:“我们这不是在家里嘛。”
“在家里也不许议论圣人。”
开脱失败,她只能揉着他的脸颊转移话题:“小五怎么不用食?”
李智云鼓了鼓小圆脸:“因为这饭不好吃。”
“是吗?”李惜愿再次扒了一口确认没问题,搁下碗疑惑道,“不挺好吃吗?”
“你甚么都觉得好吃。”李智云不留情面地指出,“你吃甚么都觉得很香。”
“嘿嘿。”被弟弟一番抢白,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听万氏道:“还是阿盈有眼光,此乃消暑佳品清风饭,寻常可不易得,这馔方还是宫中所赐,若非袁婆心灵手巧,怕是常人对照着亦难以复刻。”
袁婆在受李家雇佣之前便以做得一手好肴馔闻名市井,因此李智云与李惜愿俱缠着万氏将她聘来,自此两人享尽口福,再不必羡慕外头酒肆之山珍海味。
不过这碗清风饭李小五委实吃不惯,他不爱食过甜之物,却正投了李惜愿胃口。
乃将蒸得晶莹剔润的米饭与杨梅汁、冰片、牛乳酪搅拌,调好后置入金提缸中,垂放进冰池子,待冷透后提上来,因此色泽在烛光下粉嫩鲜艳,犹如春日晚樱。
闻之香气扑鼻,搭配泻玉流冰的水晶盘,食来更是清凉透爽,与冰淇淋风味相近,咀嚼起来又有杨梅的酸甜味,在这暑热夏日食用正好。
既然弟弟不爱吃,李惜愿便当仁不让,环顾一圈后问可还有人要食。
众人见她一双眼早直勾勾盯了半日,哪敢夺人所爱,心照不宣地笑道:“我们不用,小六自个儿食即可。”
得了允许,她便将水晶盘中的清风饭舀入自个儿碗中,须臾吸溜吸溜食了个干干净净。
心里庆幸还好李元吉此刻随李建成远在河东郡,否则这刁蛮四哥定要跟她唱对角戏,即便明明不爱吃,也非得和她抢食来满足恶趣味。
“你这也太能吃了,哪日圣人心血来潮办个饕餮大赛,你必能夺得魁首,其他人见了你吃相,谁能不望风而降。”李智云望着宛然如新的水晶盘,愕然地竖起大拇指感叹。
李惜愿不以为然:“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再说我又吃不胖。”
“是吧,嫂嫂?”她偏过脑袋,笑眯眯视向长孙知非。
长孙知非虽不比她年长数岁,然性情沉稳端重,又拥有几分少女特有的骄矜,待她胜似长姊爱护幼妹。
“此物过甜,多食了终究对消化不好,待晚间我唤人送你一碗消食的山药雪梨汤,莫待寝时还睡不安稳。”长孙知非眉眼宁和,指尖轻刮过女孩鼻梁。
她不由忆起头一回见到李小六,乃是订下婚约后与李二郎的初次会面。
李二郎定下朱雀大街基胜楼的一间閣子,来时身旁还拖着个小糯米团子,脸蛋兴奋异常,甫见她即双目发亮,迎面哒哒向她跑来。
——阿音?原来你叫阿音!
——我猜你是二郎的六妹,李小六?
——猜对了,你好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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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才八岁的女孩冲她咧开笑容,将一个硕大的纸包塞进她怀里,这是我最爱吃的光明虾炙,送给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女孩将最珍爱之物小心翼翼捧在掌间,仿佛掏出一颗灼烫真心予她,恍惚间,长孙知非怔忡伫望,胸腔内漾起细密的温馨与酥痒之感。
这便是从今往后,她的家人。
“谢谢嫂嫂!”
听得长孙知非承诺,李惜愿脆答,心里美滋滋地想:嘿嘿,这下又有口福咯。
.
黄昏时分后许久,李二郎方才归家。
低首闻了闻袖上酒气,遥望见绣花窗下妻子纤瘦人影,转径踱向净房。
他将一身来自外头的浮华洗褪,又漱了口,确信身上再无异味,复换上整洁寝衣,方轻手轻脚走进卧房门内。
“二郎回来了。”长孙知非听得屋门动静,搁下手中绣棚,起身莞尔相迎。
瞧见李世民换了衣物,颈边仍余未拭干的水渍,心知他已沐过浴,正欲嗔言往后莫再贪杯,下一刻,双肩却被他温热掌心握住。
旋即一张脸凑上来:“让我来瞧瞧阿音绣了甚么,莫非是鸳鸯戏水?”
长孙知非弯唇,初时听了李二郎时不时冒出的调笑话还会面绯,如今是早已习惯,便将绣了一半的罗衣递予他视:“哪是甚么鸳鸯,是我给阿盈绣的半臂,届时再以夹缬染个好看的色,用作她的生辰之礼。”
“我竟忘了,八月半也快了,那我的生辰阿音可有心思置办?”
“你生辰在不在家也难说,哪能想到那般远了?”
小夫妻俩正附在一处闺房私话,不提防有人推门而入。
“哎哟——”女孩乍然看清屋内景象,故作夸张地捂嘴,“原来哥哥在家,我还以为醉倒在人家卢府里,连嫂嫂也不要了呢。”
李世民微咳一声,自觉在妹妹面前无甚避嫌的必要,臂肘仍保持紧拥姿势不变,长孙知非却面皮薄,轻轻拍了记丈夫手背,笑着脱身:“阿盈在旁看着,你还只顾胡闹。”
“她自个儿进房不敲门——”李世民无辜。
“不必掩饰,我都见怪不怪了。”李惜愿眨眨目,从袖中取出一物,二人望去,但见她手心里躺着一朵未开的芙蕖花苞。
“嫂嫂的山药雪梨汤太过好喝,为了答谢嫂嫂,我要向嫂嫂赠个谢礼。”
话音未落,指腹揉捏粉红花苞的底端与花心顶部,须臾,一朵重瓣荷花在女孩掌心绽开,层层叠叠,如同繁复绮丽的飘袂罗裙。
李惜愿献宝似地将这朵芙蕖捧予长孙知非:“嫂嫂,我要赠给你一个夏天。”
“那便将这个夏日簪在你嫂嫂的鬓边。”比长孙知非的动作更快,李世民抢先接过荷花,抬手将它挽于妻子散落的乌发之间。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李惜愿支颐,睁圆瞳目端详着少年与佳偶,情不自禁咧起了嘴。
时值屋外夏虫鸣响数声,看她傻笑了半晌,李世民不堪其扰,亲自踱步启门下了逐客令:“快过人定时分,小六该回房去睡觉了,否则明早起来犯瞌睡,虞秘监必定罚你。”
李惜愿这才察觉眼皮子已在打架,捂唇打了个呵欠:“是该睡了,不过明日可能先不去虞老师府里了。”
“为何?”
她抬足踏出门槛,扬手伸了个懒腰:“哥哥忘了今日虞老师说的话?他说要把我推荐去欧阳太常那里习字。”
“欧阳太常?”李二郎背靠门扇,指抵颊骨细忖,“可是太常博士欧阳询?”
“对哇,大书法家欧阳询——”淡朦的清幽月色笼罩着逶迤小径,遮掩过女孩远去背影,却将她发自心底的得意与雀跃拖长,随风钻入李二郎的耳中。
还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纪。
李二郎轻笑一声,旋身回房,展臂拢去了屋门。
3. 第三话
彼时虞世南在反复端详过李惜愿近日的习字成果后,抚摩颌下须髯,沉吟少许,道:“老夫观你习作,心中早有一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虞世南德行与才华俱闻名遐迩,更兼为人素朴端严,其兄虞世基一家衣饰华美,披锦着绣,独虞世南常年灰紫道袍不离身,饮食清简,不以靡奢为念。
因而李惜愿待他除了书法造诣上的敬畏,亦满含对他人品的佩服。
她自认难以模仿虞世南一身谦卑风骨,因而在与这般高士交往时,常常难抑仰慕心态。
闻老师出言异于往常,李小六以为要挨训,顿时心生惶恐:“虞老师但说无妨,我都听。”
“我观你正楷之笔法与结构倒不像我徒弟。”虞世南道,“竟更像欧阳信本,还似早已习练多年。”
“之前偶得欧阳询……欧阳太常一篇字帖,见其楷书精妙,忍不住临摹了数月。”她垂下脑瓜,小声招供。
她自不能承认,自己曾在未来的世界里练过好几年的欧体,一度极意模仿,因此如今笔画细微处皆难脱欧体影子。
视出她的局促,虞世南不禁微笑,宽解道:“欧阳信本功力本就在老夫之上,你有求学之心是最好,再者书法需集百家之所长,你不必为此对老夫心觉有愧。”
他又云:“我为你作荐,日后你或许将有两位师傅点拨,不拘你着意专精哪一家,若能吸收为你之所用,则善莫大焉。”
太好啦!
顶着她感恩戴德的眼神,虞世南挥毫落墨,为她写了一封推荐函,信中对李小六的书法水准大为褒奖,称她用笔有魏晋风度,并盛赞其年纪虽少,却为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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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有这般足以令李惜愿汗颜的倾力推荐,欧阳询还是拒绝了她。
门房将主人原话转达——
若收女子为徒,恐里坊内外许多流言蜚语沾身,询年近花甲,近来渐生退隐尘世之念,不欲招惹是非,请李小娘子放过他罢。
李小六背着书箱在欧阳府垂带下眼巴巴地候了半晌,等来的却是这么一碗无情的闭门羹,只得灰溜溜离开。
“多谢老伯替我通传。”
门房视她遭受打击一时未缓过神来,蹲下身观察石狮墩座旁蚂蚁搬家,心头蓦然浮起不忍。
正欲张口宽慰,却见一墨襦青年纵马途经道旁。
他本是行色匆匆,似无意间瞥见女孩,瞳中拂过一瞬犹豫,勒缰缓缓近前,翻身下马。
头顶浓烈日光倏尔遮蔽,李惜愿疑惑抬首,一把油纸伞将她掩于阴翳之下。
“蚍蜉固然有趣,却也不必冒着酷暑观赏。”
李惜愿不由探出纸伞,睁大瞳目视向他。
“谢谢长孙郎君的好意。”可惜现今并不想碰见熟人,“但能不能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她咬了咬唇,像是在做心理斗争,踟蹰片刻方道:“……请郎君莫将此事告诉哥哥。”
长孙无忌失笑:“我为何会告诉他?”
“因为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他微微一笑,将女孩细微表情变化视入目底。
这张脸蛋此刻写满尴尬与失望,而失望显然占据更多,或许于女孩心中,毋论是他长孙无忌,甚至是李二郎,皆无法感同身受她的落寞。
可他知悉女孩心底不甘从何而来。
这并非她之错,也绝非她不够优异,偏偏令她如此遗憾。
“小六宽心,二郎不会知晓我今日见过你,此将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虽洞察女孩心底事,长孙无忌却只字未提,惟将油纸伞递往她手中。
他视见了她的自尊心。
他称事告辞,李惜愿望着他撩袍跨上马鞍,提缰远去的前一刻,马上忽传来琅琅一声温言:“小六万莫怀疑自己,且请稍安勿躁,万事或皆有转机。”
哥哥交朋友果然从未看走眼。李惜愿感激地想。
然此刻回家恐令李二郎笑话,于是她转头去找虞世南寻求他法。
神情可怜兮兮:“虞老师——”
虞世南叹息:“这说来确是老夫罪愆,欧阳信本素来务为谨慎,不喜惹出风波,也怪老夫让你撞了这堵南墙,不过你也莫怨他,信本早年多历磨折,是故养得这副脾性。”
须知李小六最爱八卦,对欧阳询只有书法上的了解,其余几乎是一概不晓,旋即追问:“虞老师能否细说?”
原来,欧阳询生父欧阳纥为南朝陈时大将军,世代从武,但因皇帝猜忌,欧阳纥为求自保被迫举兵造反,不幸兵败灭族。
而当时尚且年幼的欧阳询因被亲友藏匿逃过一劫,在父亲生前至交的养育下长大成人,陈灭后入隋为官。可因早年经历,血脉中刻下如履薄冰的底色,遇事即三缄其口,只以书法与典籍为寄托,故而虞世南颇能理解其何以谨慎内敛。
“原来欧阳太常身世这般可怜,我还是第一回知晓。”李惜愿惋道。
虞世南不由感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信本如此何尝不是明哲保身。”
“此人性情极合法度,然笔墨不拘定式常格,你带着练过的习字稿再去求一求,信本见了你的作品,或许还能网开一面。”虞世南不忍见她失落目光,谆谆教导。
但李惜愿自认脸皮算不上厚,短时间内再行叨扰的事儿她干不出来,于是在这郁闷之中,跑去了阿史那云家的酒肆散心。
阿史那云是她自幼玩到大的密友,祖上世代居住长安,因此虽为他人口中的异族胡女,对这座城的感情亦颇深。
其家中有一祖传酒楼,胡人待女子教养并不如汉人严格,是故允这位阿史那二娘抛头露面当垆卖酒,也正是缘于此,得以与所谓的大家闺秀李小六相识。
而她们能结缘,起因是阿史那云家有全长安城最好吃的樱桃毕罗,自此一见如故。
这当然是李惜愿独家认证,却算不得虚假宣传,她认真比照了至少十家店铺才得出这个结论。
阿史那云拨弄着算珠,耐心听她耷拉着脑袋说完前因后果,方知原是遭了拒绝,不禁撑起下颌,面带同情地安慰她:“阿盈莫难过,这并非是因你不够好,何必为此伤心?”
“可我心里堵。”
“这样,为了我们阿盈开心,我请你吃樱桃毕罗可好?”
果然是好姐妹。李惜愿抱住她的手臂摇了摇:“我就知道二娘最好了。”
足足等待小半个时辰,白烟冒出,清香扑鼻,早已迫不及待的李惜愿都不用阿史那云经手,自个儿踮脚将蒸笼揭了下来。
掀开竹盖,恍如置身仙境。
待烟雾散去,望之外皮晶莹白嫩,里头馅料深红如石榴籽,裹着诱人的热气,李惜愿拣入盘中,与阿史那云择了一处厅内僻静角落,两人对坐而食。
夹起一块后,风一般送进口中,顷刻,唇齿仿若被樱桃特有的酸甜裹挟,晨时的委屈旋即殆尽。
面皮柔韧,尚沾着莹亮的水汽,略带湿润感,咀嚼起来颇有嚼劲,配上不腻的馅料,李惜愿顿觉此时世间所有的幸福皆汇于她一身。
“好吃罢?”阿史那云眼眸盈亮,期待地捧颊望她。
“好吃好吃。”李惜愿连连点头,“下回我们再吃煎毕罗,我觉得金黄卷边的也很美味。”
两人迅疾消灭,她伏在水缸边净手,却见阿史那云笑眯眯捧了一叠笔墨纸砚走来:“我阿耶让我暂且麻烦你一回,替我家酒楼写一幅字挂大堂墙面上。”
李惜愿欣然同意,毕竟她别无长物,除了书法和一点不入流的画艺,她着实想不出自身还有甚么技艺能端得上桌。
揩去手上水渍,研墨铺卷,她咬着笔杆冥思苦想,文房四宝皆已齐备,可惜唯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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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出写些甚么。
“都怪我平日不读书。”李惜愿挠了挠脑瓜,为此深感抱歉,“我想不出有甚么阳春白雪的吉利话,配不上这么好吃的樱桃毕罗。”
阿史那云亦爱莫能助,遗憾道:“我也疏于言辞,若是裴令瑜在,她引经据典,必能想出好话。”
裴令瑜为闻喜县公裴矩之女,乃二人的另一位挚友,与不学无术的李惜愿有如天上地下,不独性情娴静温雅,更是好学不倦,万氏常恨铁不成钢言李小六白白和她交往了一场,怎能学不到人家一处优点。
“那我动笔了,你莫嘲笑我。”李惜愿深吸一息,硬着头皮洋洋洒洒写下两列正楷,却因用语过俗,连落款也不好意思记名,只书下年月地点了事,而后收锋,蹲去水池边洗笔。
阿史那云眯目望去,见是最朴实无华的八个字:
招财进宝,生意兴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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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李惜愿捧着翻遍家中经史子集后重写的字幅,兴冲冲奔至阿史那家酒楼,尚未摊开卷轴展示,竟被告知了一个天大喜讯:
她得到了欧阳询的亲口夸奖。
阿史那云将评语大肆渲染:“欧阳公对你大加激赏,说你的字极得他神韵,深入骨髓,清隽秀劲,实所罕见。”
李惜愿听得眼睛溜圆,但她对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心中有数,加之素晓阿史那云吹嘘本事,故而惟在乎一件:“欧阳公看了我的拙作?”
“我安能骗你不成?欧阳公前日日晡光临过。”阿史那云道。
原来是两日前,阿史那酒楼里,房玄龄与杜如晦二人相约小酌。
房玄龄今日无事,故而先至,欲向堂倌寻一临窗阁子落座,不想堂倌却躬身抱歉:“这位郎君,敝店今日阁子客满,郎君可否坐于大堂,此间恰也更宽敞。”
他素来温厚,未让堂倌为难,于是颔首答应坐了。
约候了一刻,杜如晦方至。
两人照着时兴的菜样点了丁子香淋脍、蝉花云梦肉与玉露团,又索了壶绿蚁新醅,酒过三巡,双方俱已微醺。
酣然交谈间,房玄龄瞥了眼大堂侧面的酒垆,其上挂着半墙人物肖像,线条简洁明快,神情特征惟妙惟肖,诙谐有趣,与当世画师普遍风格迥然相异,却为酒肆增色不少。
“克明既常光顾此家酒楼,应知这画缘故。”
杜如晦展容:“听闻凡花费五贯购食者,均可获赠阿盈手绘肖像画一幅,可惜你我食量不足,无缘得她亲笔。”
“小六小小年纪,倒颇有经商头脑。”
房玄龄面庞衔笑,倏然,目光又教那正中悬挂的题字锁住。
视线扫过,音声爽朗:“这正楷倒颇有欧阳太常之风,足见下了许多功夫,惜乎用语太俗,可谓是明珠蒙尘,美中不足。”
杜如晦闻言,随之搁下毫盏仰首视去,待定睛看清的一瞬,瞳目间顿浮微芒。
“雅却容易,翻部辞书唾手可获。”皎白襦衫的青年文士唇畔挽出清浅笑意,“只是这字却难得。”
房玄龄倾身为他再斟满一盏:“不过此字笔法甚似欧,不明内情者,只怕要将她错认为欧阳太常之徒,与虞秘监却少有相像处。”
语竟,隔桌的黑袍老者忽而投来沉邃目光,接过胡女端来的肴馔,状若无意:“二位郎君听来似乎认得这位题字之人?”
“老丈有所不知,此乃唐国公幼女所留之墨宝,足为敝店蓬荜生辉。”阿史那云搁下高足盘,被烫红的手指搓着围裳,不待房杜答言,即粲然抢话。
老者面容仍是古井无波,然瞳中意味深长,又视了那“墨宝”一眼,道:“郎君所言不差,这位李娘子确是有几分我之笔锋。”
见李惜愿瞳中逐渐流光,阿史那云叙罢前事,一力鼓动:“所以你现在趁着欧阳公印象尚存,快去寻他再求上一求,说不准还能有机会!”
4. 第四话
一声响雷劈开青天,窗外墨云四合,夏风啸卷树梢,忽然大雨滂沱。
虽天降霖雨,却未能浇灭李小六的一颗心意。
拉着万氏拨给她的侍女瑗儿,李小六压住心中跳脱的激跃,即撑起雨具,拔足便向欧阳府奔去。
此番境况果比上回好转,她扣动门扉求见,经一番忐忑等待,欧阳询同意阍者放她入了府。
在家仆接引下,她惴惴不安地穿过前厅,脚步途经游廊,最后踏进了后院中主人的书房。
然而初见欧阳询时,李惜愿被他的形貌惊得眨了眨眸。
本以为字如其人,不料迎面相遇的欧阳询脊背瑟缩如猕猴,腰身伛偻,与他笔下秀丽精严的书体有如云泥之别。
不过对他的景仰迅而盖过诧异,李惜愿俯下小脸,双手抱合于胸前,躬身屈膝,音声微抑因兴奋而生发的颤抖:“多谢欧阳公愿意见我。”
她竟然亲眼见到了临摹多年的本人。
更毋论欧体被定为后世科举考试之标准范本,承载了千年长河中无数士子雄浑的政治理想,亦寄托着饱含世情冷暖的日常。
她从胸前抱着的箧笥里取出字纸,小跑数步,捧予他近观:“欧阳公,这是我写过的拙作。”
许是她眉目间流露出的激动太过丰沛,宛然一条溪流奔涌而来,老者再自诩心如铁石,亦不禁展唇。
又见女孩襦裙下摆似被雨水打湿,额间发丝散乱,再看时丝绣鞋履亦沾了半边湿泞,心中恻隐忽起:“你何必如此心急来见老夫。”
“因我怕欧阳公忘记我,那我就半分机会也无了。”
欧阳询将她端详:“你又何以执着此道?”
“废纸三千,只求一笔神似古人。”女孩郑重凝视老者眉目,笃定作答。
自认波澜难惊的心忽有触动,欧阳询端坐胡床静望,眼前女孩纵然身显狼狈,双瞳依旧明亮如初,捧着一沓厚重熟宣的手指忐忑地攥紧,竟能觉察出几分与自己过往相似的影子。
垂着脑袋半晌不闻话音,李惜愿心下不免打鼓。
会不会太矫情了?
可这恰恰是她心里话。
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解释,忽然间,欧阳询起身踱往后堂。
她以为他不欲理会自己,正着急时,耳畔闻他冷言:“运笔过于死板,与我形似而神不似,火候差得远矣。”
又一次被拒绝了。李惜愿脑袋再次耷拉了下去。
孰料稍顷,欧阳询又道:“后日再来我家中。”
欧阳老师这是同意了!
李惜愿给自己竖起大拇指,牛哇牛哇李小六!
随即欧阳询听见一声清脆的迸响。
“嗷——”
他诧异转首,却见李惜愿攥着卷轴,往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敲,又吃痛地挠挠头。
“你这是在做甚么?”
李惜愿无辜地收回手:“我在确认我不是做梦。”
“为师是你的梦?”
“学生谢谢老师——”
望她欣喜溢于言表,又忙不迭拜谢的神态,欧阳询胸腔内陡然升起怜悯意,然面上仍是淡淡,驻足转目:“听闻你父亲此番远去山西河东讨捕,可启程了不曾?”
“回老师,家父是昨日启的程。”李惜愿回答,却是不明白为何提起无关人等。
欧阳询微颔,忽道:“我同意收你为徒,并非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亦非出于虞伯施那封信函。”
甚么意思?
李小六丈二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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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惜愿将昨晚疑惑问过哥哥才得到解答。
这天乃八月上戊的社日,各社司往往于大街小巷举行赛神庙会,用以庆祝一年收成。
此等盛会兄妹俩自然不甘落后,加之山中无李渊,小六称大王,这会儿更是除了万氏,再无人能管束她。
待圣人遣中官赐下米面、甘醪、蒸饼等物,全家谢恩毕,李世民便于五更时邀上好友,领着小妹妹一道出了门。
听她问及,李世民道:“小六有所不知,阿耶与欧阳公颇有交情,故此欧阳公意指收你为徒,并不是看在虞秘监与阿耶的面子上。”
好傲娇的欧阳老师。
李惜愿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那就是我凭着自身实力打动了欧阳公咯?”
她顿时心里乐滋滋,李世民挑挑眉梢:“虽是如此,比起为兄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李惜愿不服,若说其他,她比不过哥哥尚且愿赌服输,但于书法这一项,她自认还是有一较高下的能耐,当即转向一旁的长孙无忌:“长孙郎君秉着公道评评,我和哥哥的书法谁更胜一筹?”
李世民攀过他臂膀,笑道:“辅机曾观我习练多年,自然会说是我。”
“恐怕要让二郎失望了。”长孙无忌弯起细长凤眸,视向他,“这回你略输一筹。”
李世民啧一声,拍了把他肩:“辅机但说实话无妨,小六又不会吃了你。”
“休要怀疑,我所言皆出于公心。”
好家伙。
李世民无视妹妹得意瞳目,又偏头望向一道同行的侯君集与段志玄:“侯兄,段兄,你们如何评价?”
侯、段二人倏然被点了名,顿时面面相觑,两位只在军阵行伍之事上心,俱对书法一窍不通,但秉持着爱护小妹妹的原则,当即异口同声答:“二郎不必再问,自然是小六更胜一筹。”
李世民何尝吃过这等大亏,眼见铁杆们接连背叛,正欲再寻人为自己正名,忽发觉身侧李惜愿挣脱了自己牵握的手,如一只小鹿般向前方柳树下奔去:“房先生——小杜先生——”
“小杜先生今日的玉玦好好看!”双腿定住,目光触及杜如晦腰间悬挂的佩饰,李惜愿眸中一亮,“先生是在哪个铺子里购的?”
闻言,杜如晦将玉玦捧起予她端详:“此乃蓝田之玉,杜某有一友人于东市经营玉器铺,正是从他铺中所购。阿盈若喜欢,可赠作你的生辰之礼。”
李惜愿忙退后一步别开视线,连连摇首:“谢谢小杜先生,但还是配你更适合。”
她从不白受别人的贵重馈赠,还礼还不起很麻烦。
话音未落,尾声淹没于路过巡行的彩车喧哗之中,但见其车以宝盖幡幢为装饰,上立社日所祭祀的神主塑像,前后有舞狮蹈龙簇拥,环有踩跷奏乐,伴着铿然鼓钲与欢快笛箫,诸般伎人杂耍引得多方目光追逐。
此把戏甚是新鲜,众人不由伫立原处观看,待彩车消失于尽头,皆觉腹中饥饿,李世民遂道:“我们不若寻个安静食店落座饱腹,也好稍作休整。”
“好——”李惜愿第一个表示赞同。
今日农家俱不用做活,因此酒肆大多宾客盈门,想找一处有大桌空位的并不容易。
众人逡巡了半日,终于寻得一方场所,却仍算不上宁静,周遭皆是交流播种收成与家长里短的乡民,说至尽兴处,酒酣耳热之际难免高谈阔论,音浪一阵盖过一阵。
侯君集方欲开口抒发胸中志向,声响却被压过,不免气恼拍案,李世民瞧出他心中不忿,忙为他斟酒把盏:“侯兄,市井琐事细听来也别有兴味,不如静下心聆听,旁的话题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再叙。”
李世民又朝李惜愿的方向掠了眼,不要口出狂言带坏小朋友。
侯君集这才收敛怒容,仰脖一饮而尽。
不过李惜愿并不关心他们在眉来眼去些甚么,只顾着埋头品味堂倌刚端上来的葱醋鸡,搭上黄精粥煨猪肘。
两样配着吃风味刚刚好,鸡肉色泽红亮,外皮爽脆而肉嫩,闻之葱香浓郁,柔和的醋味增添了别样层次,口感愈发鲜美。
粥乃黄精煎汁后与粳米一同熬煮,煨以猪肘,加之冰糖调味,皮肉与胶质俱炖煮得软烂,几乎一嚼便可脱骨。
李惜愿端着碗食得心满意足,她的吃相虽经万氏纠正过多回,亦不改本性,仅仅懂得遮掩稍许而已。
待她终于舍得从碗中抬眸,眼珠子一瞟,正瞥见侯君集郁郁不得志的表情。
未加思索,李惜愿夹了一筷子鸡腿搁他碗中:“这个好吃,侯阿兄别不开心了。”
话音刚落,觉出只照顾他一人不妥,秉着一碗水端平原则,她想到众人皆是食量如日中天的年轻男子,恐大家吃不饱,莹亮双目环顾满桌:“大家都来尝尝这道葱醋鸡,我再去点两个菜,今日这顿我来请。”
杜如晦笑道:“怎好教阿盈破费?”
李世民却心安理得,任由她跑去大堂,挥袖止住杜如晦欲追出动作:“我家小六被欧阳公收作徒弟兴奋得很,各位莫要跟她客气,须知她零用可比世民还宽裕,最近委实大方十足。”
长孙无忌视了眼正扒着柜头和酒博士交涉的李惜愿,不过浮光掠影,须臾收回目光。
那日的偶遇于脑际一闪而过,当时女孩尚且沮丧不已,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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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因夙愿得偿而欣喜万分。
她是如此率真,失望时不加掩饰,一高兴便欢脱至此,似是一块打磨澄亮的铜镜,心情悉数表露于脸盘。
这块铜镜亦照出了他的反面。
他还从未睹过精力这般鲜活,这般富于生机的小姑娘。
“辅机在想甚么?”见他注视醅中绿沫,恍然未觉耳畔嘈芜,李世民不禁投来探寻目光。
“无甚。”他若无其事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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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经了一天社日的散漫,李惜愿及时收起早已脱缰的心神,全力应对欧阳询的考核。
本以为自己会被关在书房里习练一整日,不料欧阳询披上外袍,唤仆役备马,竟欲携她出门。
直至李惜愿被带去一户朱门前,主人苏君与夫人素服出迎,虽姿态谦恭,然她注意到夫妇眼周皆蕴红痕。
自主人与欧阳询的交谈中,她方知原是这苏家小女儿玉华去世,主人悼女心切,请来这位书名最盛的欧阳太常为掌珠题写墓志铭。
主人见他身旁跟了一个面生女孩,讶问:“这位……是欧阳小娘子?”
心道欧阳公貌虽寝陋,女儿倒生得秀气。
欧阳询道:“此乃老夫徒弟。”
苏君心领神会,忽触及心中隐痛,望向与早逝爱女年龄相仿的李惜愿:“小娘子可要食些糕点?”
“不用不用,我才用过日中食,腹中尚饱。”她固然是个吃货,也知自己今日是来学习,分得清此刻的场合。
苏君颔首,领二人步入前院空地,揭开一块覆布,一面未经雕琢的石碑已躺卧于此。
彼时刻石需经三道工序,为撰文、书丹与勒石,书丹即为以朱笔于碑石书写,以便工匠镌刻。
欧阳询文稿早已提前写就,苏家主人览后亦颇满意,于是净手备墨,李惜愿赶紧乖巧站于一旁,屏息静观他落笔。
“虚拳直腕,指齐掌空,毋论动笔抑或收笔,笔锋皆需藏而不露,以含蓄为要。”初蘸墨时,欧阳询为她讲解。
动笔之后,他便心无旁骛,一切均由她独自领悟。
袍袖之下,风云际会,纵横跌宕,气象万千。
——女子玉华,盖洗马苏君之季女也。
瑶姿外照,蕙性内芳,既娴习于图史,且留连于音律。夫何美质,降年不永,竟致夭殁,春秋十有五焉。
纵内敛如欧阳询,亦不免为之嗟叹,待他书毕洗笔,忽听身后似有隐忍压抑的抽气声。
他诧异旋身,却见女孩眸色泛红,默默酸了眼眶。
“你为何而哭?”老者问。
李惜愿摇首不语,垂下脑袋:“没甚么,眼睛里进飞蝇了。”
待主人千恩万谢送客出府,视见苏君夫妇俱已自视线远离,她方揉了揉忍泪许久的瞳目。
“方才老夫唤你为何不答?”欧阳询顿住上马的脚步,转首望向她。
“我不想让主人和娘子听了难过。”
欧阳询默然。
“我只是觉得……那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十五岁就不在了,可是院子里她的秋千还架在树下。”李惜愿哽咽,“世事真是无常,上天太不公平了,她的家人一定很伤心。”
世上本就无公平可言,如若有,他又何至于满门受戮,孤苦伶仃。
他早在幼年时便参破了这个道理。
但他未嘲笑女孩的天真,老者抬袖伸手,欲拭去她颊上泪痕,可这般给予关怀的举止于他而言过于陌生,终究缩回指尖,改为轻抚她柔软的发髻。
“你可知老夫为何携你同来?”收拢宽袖,欧阳询回归正题。
李惜愿摇摇头:“我只知欧阳老师让我观您书写碑文,其中定有深意。”
女孩虽无知,神情却虚心得可爱。
欧阳询道:“老夫观你笔画金石味道过重,然每一收笔皆为下一笔之起笔,不可被静态字帖所蒙蔽。故而我欲让你亲眼观摹我如何运锋,令楷书笔势灵动,才是老夫初衷。”
“多谢欧阳老师苦心,我已经有些心得了。”
“是么?”欧阳询严肃,“回去后写一幅。”
“错了错了!”
晚霞染遍道旁杨柳长枝,老者与女孩各骑一匹瘦马,一前一后相伴而行。
暮日投落两道拉长身影,茉莉清香缓缓穿梭街巷,萦绕鼻息,洗过石板,拨动光鳞。
这正是大业十二年的长安季夏。
5. 第五话
长夏将尽,暑热消褪,午阴清圆。
今日西市东南角道旁,卖婆仍如往常一般叫卖着行人眼熟的梳篦珰珥,粉盒珠玉,唯一不同的是,两座浮铺之间隔了一个新摆家书小摊。
女孩笑容明亮,一身淡绯襦裙,外罩水粉色半臂,见有主顾光临,忙探身眨目问娘子寄予何人,又为何事而寄。
这是李惜愿开张以来第一位顾客,自然要倾力服务以求好评。
妇人高鼻深目,发挽盘髻,操一口旁人皆一头雾水的胡语:“请问姑娘懂吐谷浑语么?”
李惜愿点点头,亦以胡语答:“娘子请说。”
李家本就有鲜卑血统,因此交流起来并无障碍。
妇人似舒口气,续操着吐谷浑语道:“麻烦姑娘为我寄一封信予我那糊涂丈夫,就言倘若再不从东都归来,我就带着两个孩子改嫁,教他从此再找不到我们娘儿三个,干脆溺毙于东都烟花里罢了。”
“慢些。”见李惜愿欲动笔,妇人止道,“再告诉那负心汉,休言东都,即便远去柔然,我把鞋踏穿也定要将他捉来。”
李小六使命必达,见妇人神态义愤填膺,面庭涨得通红,她便自作主张添了两行坊间宅旁新搬来一翩翩高昌少年,郎君再不回来恐怕人去楼空,至那时休要后悔莫及云云。
写毕,妇人接信览读,她亦颇识几字,认出李小六即兴发挥的语句,不禁大悦:“他既流连洛阳美人,那也怪不得我变心,皆是他咎由自取。”
从腰间掏出算囊:“姑娘,几文?”
李惜愿想了想,方今五文钱能购一斗米,于是定了个相近的数,伸出四根手指扬了扬:“四文就够啦。”
妇人付账收信,欣然而去。
将热乎乎的几枚五铢钱揣入怀中照袋里,李惜愿咬了口随身携带的胡饼充饥,克制住跑去两条街外食肆里买透花糍的欲望,否则将家书摊设置在饰品浮铺旁的用心便白费了。
更何况冒着被李渊得知的风险在闹市摆摊,可非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而是眼见李二郎生辰时隔不远,李小六教上回杜如晦那方佩玉所惊艳,便企图攒钱购一块蓝田玉玦,以作哥哥生辰之礼。
哥哥一定会很高兴!
她赴过杜如晦所言友人处询价,得知一枚约为一百贯铜钱,折合为银子即为一百两。
感叹着杜家果然是大族,李小六铺开所有积攒,颠来倒去数了好几遍,遗憾发现还差五贯,左思右想了一日生财之道,力气活与她无缘,似乎只有写家书与为人作肖像画适合自己。
可是她的画风偏向漫画,受众群体狭小,不见得能多受欢迎,到头来恐怕是吃力不讨好。于是她收罗家中能用纸笔,一张低足桌案,两把黄花梨椅,扛着跑来西市摆了个家书营生。
这笔生意老爹远在河东鞭长莫及,自然也瞒着万氏,只称跟着哥哥无事晃悠,万氏深信不疑,叮嘱李小六务必监视哥哥莫要整日饮酒吃坏身体。
出于尊师重教的心理,她倒未瞒着欧阳询,借口依照老师嘱咐练习活字,老者于是为她题了一幅“每接家书心稳暖,常怀客梦话深长”,落款书了名号,赐她借此贴金。
也不知是否为名人效应,自早市开摊,午时休整,李惜愿连赚了六十文铜钱,其间多是胡人,只因放眼整个西市的家书先生,并无几家能通胡语。
至哺食时分,阿史那云前来探望。
发觉李小六还在掰手指计算营业额,相约一道逛街的阿史那云捅了捅她:“你心心念念的透花糍出笼了。”
不远处食摊上,糯米打成半透明的花瓣形糍糕,豆沙若隐若现,表皮撒落嫩黄桂花,诱引食客不绝如缕。
阿史那云掏钱购了两只,分了一只予李惜愿,轻吹着热气:“你尝尝,莫烫着舌头。”
“唔。”人间烟火最是抚慰人心,咬下一口,香甜软滑的豆沙馅裹入齿间,与糯米的细腻清软相互缠融,瞬间熨帖了舌尖上的味蕾。
“你今日赚了多少文?”一块透花糍下了肚,阿史那云视向她腰间鼓鼓囊囊的照袋,“仔细些,这里人多,莫要被偷儿窃去,那你这一日可就白忙活了。”
“一百又三文。”闻她提醒,李惜愿便将照袋警觉地揣兜里,其实算来还得十日方能凑满一贯。
“着实是辛苦钱。”阿史那云啧啧,“我要是二郎,能得你这般费心准备礼物,得感动至泣涕如雨。”
李惜愿道:“待二娘生辰我也送你。”
“哪敢辛苦阿盈,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良心也过意不去。”
街边有担铺售卖五色饮,分青、白、玄、黄、赤,色泽鲜亮,阿史那云请了透花糍,李惜愿便回请饮子。
她拣了其中看起来最符合常人口味的白饮,发觉与酪浆味道无异,阿史那云择了赤饮,视神情口味应不错。
剩余三杯,两人喝不下也不愿浪费,于是随身携走。
前方不知何故人群大拨拥聚,堵在路口的车马颇多,瞥了眼水泄不通,二人便转身绕行。
不料,人群中心传来的一声吆喝刹那令李小六钉住脚步。
“新面馆开业,最速食完一盆面者,本店奖励五贯铜钱,童叟无欺,断无诈伪!”
这等美事怎能少的了她!
虽然被当作焦点围观的感觉很尴尬,但这可是五贯钱和一碗面欸,哪个训练有素的专业美食家敢于说不?
李小六当即举手,拉起阿史那云往人堆里钻,若一尾灵活的小鱼游至中央。
“我要参赛!”
掌柜视了眼,掂量她这体格虽与周边大汉相比矮了一倍,然一个小孩对观众的吸引力无疑巨大,遂欣然吩咐酒博士端来一张几案,邀请李小六入座。
只见一排崭新桌案边端坐十余名跃跃欲试的挑战者,面前皆置一盆飘香麻辣的红油冷淘,掌柜一声令下,便迫不及待埋入盆中,滑溜入腹。
李小六深吸气,抓起箸筷裹起面条嚼吧嚼吧,张口有如吞鲸之势,心想如若万氏路过,定要脸面发绿,当场将她提起耳朵拎回家。
时间悄悄溜远,同座几名大汉显然已后劲不足,不停端起茶盏以促吞咽,甚至已有人见事不谐,主动起身放弃。
而李小六却稳操胜券,她虽发力不猛,胜在胃口大,眼见一盆面即将见底,身旁已陆陆续续退场了大半,惟有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还在与她一较高下。
竟然有人挑战她的权威。
李小六暗戳戳不满,捏着箸筷的爪子加快迎来送往的速度,今日不论谁来,这五贯金币都必须拿到手!
她又偷偷往那少年瞥去,观他动作排山摇海,甚而已经端起陶盆往口中直灌,观众不由发出惊叹呼声,少年身畔的女孩却眉心忧蹙,揪了揪少年的袖管:“簪梳我不要了,求求哥哥莫吃了,别吃坏肚子。”
李小六瞳眸无意一斜,女孩衣着单薄,臂肘处的粗麻打着补丁,她面色倏白,脑内下定决心,停了箸筷,推开盆站起身。
“我输了。”李小六吸了吸鼻子,认输。
酒博士瞅了眼已经见底的陶盆,惋惜道:“小娘子确信就此放弃么?”
李小六点头:“我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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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呼声顿起,众人为少年的最终获胜抚掌。
李小六垂着脑袋挤出人群,那少年却追来,站在她面前却又一声不吭,嗫嚅着嘴唇,似在思索措辞。
她向他笑了笑:“你太厉害了,简直饕餮下凡,我输得心服口服。”
她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莫有心理负担,咱们是公平竞争,我又没有刻意让给你,再怎么说我也白赚了一碗面,一点儿也不亏。”
不等少年回应,李小六便向他晃了晃手,旋身离去。
少年怔忡,视着女孩头也不回的背影,逐渐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然而李小六刚耍完帅,便觉胸口滞胀,腹中绞痛。
“我……我好像食物中毒了。”双脚挪不动路,她弯腰扶住阿史那云,找了块桥旁的石墩坐下。
“可是那面有忌口?”
李小六仔细回忆病因,脸色大变:“香椿和豆腐好像不能混在一块吃!”
二人对视:“送医馆。”
半晌后,还是未雇到一辆空闲的马车。
阿史那云发挥商贾女儿自来熟精神,拦住一过路行人,踮脚耳语一番。
被拦住的男子回首视向李小六,她朝他眨了眨眼,男子随即折返脚步,撩袍蹲下身关怀:“小姑娘若不介意,在下可背你前去医馆。”
“你不会拐走我罢?”李小六警惕性很高。
哥哥说路边的陌生人不能轻信,就算说是哥哥拜托来接也不行。
男子啼笑皆非,解下腰间竹符,塞往她手心:“在下身份凭证在姑娘手里,姑娘可放心了罢?”
.
医官观察过后开了副药,道因及时送医而并无大碍。
“小娘子是郎君之妹?”医官望向自始至终守在女孩身边的男子。
“……是。”
医官颔首,笑道:“人言长兄如父,果然不错。”
李小六肚子不痛了,终于有心思端详男子面庞,观他剑眉星目,轻便胡服恰好束出他臂间肌肉,勾勒一副猿臂狼腰身形。
“做郎君的妹妹肯定很幸福。”李小六信誓旦旦地说。
“为何?”
“因为可以日日欣赏哥哥的身材。”
李小六盯得入迷,甚或支颐咧笑,阿史那云抚上鼻尖,默默拽了拽朋友。
男子视她活蹦乱跳,尚有闲心关怀他人身材,抱拳告辞:“既然小姑娘无碍,在下这便离去了,日后切记不可乱食外物。”
李小六恋恋不舍地和他再见,待男子走远,忽而暮鼓回荡,她意识到自己也该回家了。
“你手上拿的是甚么?”阿史那云这才发现她掌心紧攥一件物什。
李小六摊开爪子一瞅,方反应过来,拿了人家的竹符忘了还给人家!
不过正好瞧瞧这个身材倍棒的好心人究竟是何方人氏。
“陇西李氏丹阳房——”李小六读到这儿不禁傻乐,“跟我还是亲戚!”
“生于雍州三原。”
和她一样,也是本地人。
“李姓,名靖。”
嚯,李小六猛然抬头。
翌日,李靖在家中收到一幅熟宣。
印象中近来并未向人求过字,李靖含着疑惑展平宣纸,见字体秀雅,功力不俗,以行楷书了两行诗文——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其旁还塞了一张巴掌大的小纸,画了个笑脸,又勾了两颗心形,写道:
致最英姿飒爽的小李将军。您的粉丝小小李。
附:这诗是我抄的。
6. 第六话
“小娘子能否以鲜卑语替某写一封信寄给内子?”日光清和,头戴幞巾,衣衫整洁的文士询问李惜愿,“内子不通汉文,烦劳姑娘了。”
“可以啊。”
文士于是伫立摊前。
“姑娘请写,卿卿如晤,为取功名半年未能归乡,此心思卿迢迢,恨不能随风万里而去,一夕与卿相见。”
李惜愿依言译成鲜卑语记下,耳旁却半晌未有话音。
文士似对如此直白的倾吐有些赧颜,唇畔局促上扬:“姑娘莫要笑某。”
“为何会笑您?”李惜愿眨眸,“表白就是要这么强烈哇,要不然怎么能说是表白呢?”
“内子与某年少夫妻,若非某仕途委顿,被迫上京干谒求取些微功名,怎舍得与内子分别多时。”
“郎君宽心,您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为何?”
“因为郎君如此爱自己的妻子,我觉得这样的男子都是好人,好人就应当被上天眷顾。”她言得理所应当。
文士微笑,从袖中取出一片红叶,请李惜愿将之夹入信中:“那有劳姑娘再告诉我的妻子,枫叶寄相思,聊赠一枝秋。”
果然还是文化人最懂浪漫。
书毕,李惜愿一刻也未怠慢,便跑去将信付驿。
两日后,她正坐在摊后数着铜板,听着铿锵的碰撞声,心情颇为愉悦,目光一掠,忽又在人潮中睹见前日那位文士。
她跳下椅子,向他跑去,神色欢愉:“郎君,您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至多一旬您的娘子便能收到了。”
语未竟,文士目光怅然投来。
“她去世了……”李惜愿这才视清他红丝罗织的双目,“她再也无法收到我的信了。”
笑容蓦地凝固。
.
李世民踱向李惜愿的简易小铺时,发现她心情低落,正低垂脑袋揉着目眶。
有好事者将上回李小六中毒送医馆事告知李二郎,李世民忙携了礼物登门向李靖道谢。李靖却推辞不受,只言令妹已然谢过,不敢再为举手之劳收受双份赠礼。
李世民又生怕李小六从此留下心理阴影,便拉上长孙无忌同来探望,眼见此景,以为妹妹受了哪位不良人的欺侮,情急之下,几乎拔足奔至她近前。
“小六?”他担忧地摸了摸李惜愿的脑瓜。
李惜愿一抬首,眼前李世民的面孔倏然放大,顿时哭丧了脸蛋:“哥哥——”
“怎么了?”
“他说卿卿如晤……可是他不知道,其实妻子已经不在了,到最后她也没有读到丈夫的信,她也不会知道她的丈夫有多么想她了。”
李世民亦是情感充沛之人,视着妹妹这般难过,他仿佛亦能感知几分其中遗憾,暗下目光,抹去她的眼泪。
“莫哭,为兄给你带了你嫂嫂做的花折鹅糕。”他解开缠绳,将随身提着的纸包打开,月季花造型的甜点便伸向了她鼻尖。
花折鹅糕需以面皮裹覆鹅肉馅,捏成内粉外白的月季形状,米香与肉香混合,制之无疑花费过许多匠心巧思。
“阿音晨时便起来蒸糕,言你前日偶然提及,她便上了心找袁婆学做,目下你食的乃是阿音尝试第三次才成功的作品。”李二郎谈及妻子,眉间即覆上柔软笑意。
这般神情,李惜愿亦在那位文士面上见到过。
“哥哥,你和嫂嫂一定要白头偕老哇。”她嚼着花折鹅糕,口中塞得鼓鼓囊囊,声音听来含糊不清。
但李世民向来能听懂妹妹混乱发音,挑眉笑道:“还消小六提醒,我李二郎自然要与娘子白头偕老。”
瞥见她指尖墨渍,李世民想起她已雷打不动在此间写了数日家书,极大违背她平素的好动性情,疑惑道:“小六很缺钱么?”
“不缺啊。”她眼神闪躲。
千万不能被发现!
李世民见状便掏出腰间算囊:“你实言相告,若有甚么珍爱之物无钱购买,哥替你付账便是。”
李惜愿拼命摇头,将他算囊塞回去:“我无甚珍爱之物,纯粹喜欢给人写家书。”
李世民露出明显不信的表情。
刚想劝妹妹休要讳疾忌医,李惜愿立即岔开话题,目光炯炯地盯着久未出言的长孙无忌:“长孙郎君——”
“小六有何事么?”
“郎君上回借了我一把伞,我还您一封信可以么?”李惜愿绞尽脑汁,与他无话找话。
“小六好意,我已心领。”长孙无忌道,“只是并无亲眷可寄。”
“怎么会?”李惜愿转动眼珠,“郎君肯定有挂念的亲人在远方,听嫂嫂说你们的士廉舅舅方今在朱鸢县做官,已经很久未曾回来了,难道郎君不想寄一封家书予他么?”
话音方出,她忽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坏了,说错话了!
高士廉受好友牵连贬官至岭南烟瘴之地,并非寻常外放为宦,为此嫂嫂常于家中忧愁舅父境遇。
何况据她耳闻,他们年少失怙,为长兄所不容,与母亲高氏皆蒙这位舅父照顾,深厚情谊非一般亲眷可比。
她这是说的甚么话!
她懊悔不已,将他的须臾沉默视作怪责,心中愈发腾起愧意。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李惜愿一迭声抱歉鞠躬,眸中内疚几乎渗出,“长孙郎君别生气,都是我说错话了,你莫恼,莫恼。”
他的神情望上去像生气么。长孙无忌视着惶恐道歉的女孩,陷入短瞬寂静。
女孩与他不同,她自幼有家人照顾,诸多师友爱护,本应无忧无虑于自己的世界。可她又是这般在乎他人感受,想让每一人皆能快乐。
李世民隔袖轻推他腰际。
他立时明白,微微一笑:“我从未生气,小六多虑了。”
李惜愿暗自呼出一口气。
他还是肯唤小六,那说明脾气很好!
“既然小六愿意,那烦请为我写封信寄予舅父了。”
果然未将她的失误放在心上。
李惜愿刹那咧开明晃晃的笑容:“郎君请说。”
他似认真思索了片刻,道:“请帮忙问舅父安好,小妹与外甥俱在京中,外祖母亦身体康健,毋须挂念。”
虽前日方寄书一封,然而为宽解女孩不安,暂且多此一举。
视着哥哥与他走远,李惜愿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瓜:长孙无忌哪需要请人写家书!
.
阿史那云坐于大堂酒垆后,翻看账本计算今日赊欠数额,随着算珠位阶逐渐升高,眉心不由蹙紧。
西市不比达官贵宦出行的东市,多有无赖浪人聚集,常有赊账之举,阿史那云之父阿史那安陆生性谨言慎行,不愿惹出风波,遂默许此等行径。
苦恼于如何遏止,阿史那云支颐倚案,按了按太阳穴。
忽而,有一衣锦佩刀的武将模样男子踏入酒楼,引得她眼前一亮。
她将这位穿着不凡的中年男子反复扫视,刀鞘镶嵌玛瑙,蹀躞带材质乃金玉,又瞥向他身后的两位侍从,即断定此人非富即贵。
“将军几位?”阿史那云搁下算珠,绕至酒垆前与他搭话。
“裴某有三人,请姑娘安排一张宽敞些的桌案。”
愿意与侍从同桌而食,是个好官。
阿史那云心底暗思,方欲引领三人入堂,却见中年武官的目光似打量着墙壁,半晌未挪动步伐。
阿史那云沿循视线望去,发觉他瞳目教墙上那些画像吸引,像是颇有兴致,抱臂伫立了一刻钟。
“将军见笑,这些都是小女闺中密友所绘客人肖像,就连那幅字亦出于她之手。”
中年武官颔首:“倒是有趣,裴某之前从未见过此等风格之肖像。”
俄而,他露出和善笑容:“可否为裴某也作一幅?”
阿史那云微愣,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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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出回应:“将军有所不知,敝店有规矩,凡花费五贯方可获赠肖像一幅。至于将军嘛……”
不知为何,她对眼前宽颜悦色的武官颇具好感,音调不禁染了几分谑意:“待将军花费四贯,小女可请那位密友为将军绘制一幅。”
四贯也需四两白银,并非一笔小数目。
武官扬笑:“我们三人恐食不得这许多。那这般,”他抵额思忖,“明日我再携上一家人,便可点上四贯菜肴,亦免于浪费。”
阿史那云见惯客人这套说辞,心下本是怏怏,不料他果未失信,翌日便带上夫人与儿子一并前来。
阿史那云顿感荣幸,忙跑去西市力请李小六。
她以重酬游说:“这样,你为他作画,我这边分你两贯,另加刚出锅的羊肉馎饦一盆!”
“成交否”三字尚未脱口,顷刻,李小六足不沾地,脚步飞得比她还快。
开玩笑,两贯一入兜便能功德圆满,再也不用干这苦活!
“娘子便是那位小书法家?”甫进门,等候于堂前的男子牵起和煦温笑,“裴某今日带了内子与犬子一道,辛劳小书法家为我一家作画了。”
“不辛苦不辛苦,将军能看上我的画才是稀罕事。”李惜愿用热情过甚的目光端详他的面容,瞳孔已自动浮现一锅香气腾腾的羊肉馎饦。
取笔蘸颜料,观察面前温馨暖融的一家三口,热烘烘的羊肉香气钻脑,灵感刹那倾涌,手中唰唰毫笔不停,只消两刻钟时分,便已告成一张全家福。
裴夫人行止端庄娴雅,视画时掩不住温静笑意,与身畔男子夸赞:“这位小娘子好画功,竟将仁基的大脑门也画出来了呢。”
李惜愿虽对历史知之寥寥,但当朝几位炙手可热的重臣还是常听市井人挂于嘴边,闻得裴夫人打趣一语,方意识到男子乃是光禄大夫裴仁基。
不独门庭显彰,更是连年出征吐谷浑、靺鞨与高句丽,战功赫赫,也正因如此,方能得传言中疑心甚重的圣人信任,赐予金紫之位。
其子裴行俨亦凑近观画,登时乐得直不起腰,打量着比自己矮了两个头的李惜愿:“从前那些画师胆小怕事只知避讳,不敢直白画出阿耶的大脑门,还是妹妹诚实,画得比阿耶本人还像阿耶。”
李小六一下子不知该怎么搭腔了。
她压根就不知画画还需避讳好嘛。
“妹妹作了这么好的画,我家有一酬劳予你。”见母亲目光视来,裴行俨以为唬着人家小妹妹,立即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作安慰,裴仁基在旁和言,“昨日观娘子亦擅书,思量家中无人精通此道,此拓本闲置无异于焚琴煮鹤,不妨赠予娘子以作谢礼。”
“这是……晋碑的拓本,太贵重了,我不敢收。”李惜愿探了探袖管,犹豫片刻,又诚惶诚恐缩手。
裴行俨爽笑,眉宇间荡开豁达:“妹妹何须推让,此拓本乃别人强塞于我家,我与父亲皆为战场浴血之人,再贵重搁我家也是暴殄天物,倒不如赠你好好练习,三年后我自来验收成果。”
“欸,大郎休得口出不逊。”裴夫人嗔其一眼,身形轩然的少年喏喏挠头。
“无事无事,我愿意和小裴郎君完成这个考验,要是我没有长进,小裴郎君自来收回便是。”女孩这才安下心,向他露出了白璨璨的牙齿。
此时的裴家与李小六俱不知,这次赠拓本的种子偶然播下,将为日后结出怎样的果实。
到家后,李小六点亮灯烛,从抽屉里翻出小本本,开始伏案写日记:
“七月廿八日,小六的幸运一天:
今日营收两贯六十五文,送给哥哥的礼物终于凑齐啦!哥哥说他也有精心准备的一样礼物要送给我,不知道会是什么呢?
我猜一定是好吃的!
好幸运,前几天刚见到小李将军,今天又见到了裴将军一家三口,小裴郎君夸我是小天才,还得到了好棒的拓本!希望好事情天天都能发生!”
7. 第七话
目标达成,李惜愿心满意足收拾摊位上的家具,倏尔,黑墨般的雨点掉落三两颗。
她踮脚用身体护住欧阳询赐的那幅字,揭下后抱入怀中,咬着油纸伞的木柄尾端,小心翼翼地折叠两半,塞进半臂的对襟里。
再囫囵收拾好摊旁的其余用具,只是此刻为时已晚,一应笔墨纸砚已悉数打湿,骨碌碌淌落着水珠。
幸而赚了来自裴将军的两贯巨资,往后不必再替人写家书,她撑着伞望了眼天边阴云,盘算一会儿雨停,便能赴玉器铺购得心心念念的蓝田玉。
想象着李二郎收到后惊喜若狂的神情,李小六美滋滋傻乐,不提防发顶油纸伞倏然迸裂,沉坠雨滴瞬间兜头泼下来。
李惜愿狼狈四顾,试图自模糊视帘中找寻周围可供躲雨之处,水珠凉涔涔渗入皮肤,冷得她打了个寒噤。
“小六——”
大雨倾盆间,一声灼热呼唤骤响,刹那照亮了李小六逐渐黯淡的脸。
不远处灯盏阑珊,雨帘低垂,李二郎擎着一把伞,撩袍向她疾步奔来。
“为兄担心下雨了你一人不安全,还好让我接着了你。”李世民驻足停前,紧张神色稍稍松弛,将伞斜倾,遮去她身后雨幕,“走,咱们快回家罢。”
复举袖拭去她脸颊上滚落的水珠,亦擦了把自己的额角,伴着胸膛微微起伏,鼻腔呼吸急促。
“我就知道哥哥会来接我的。”李惜愿挽上哥哥的臂弯,幸福地眯了眯目。
女孩语调坚定,忽地触动李世民心底柔弦,似一根细密针尖刺入胸腔,顷刻泛开酥酥麻麻的痒意,教那方跳动的心脏亦不自觉为之鼓噪。
“下了这么大的雨……小六这两日可以不用来写家书了。”李世民享受这般被信任之感,不觉翘起唇角。
出乎他意料,她这回未再固执,反而爽脆答应:“嗯,不用再写了。”音声里有显而易见的欢欣。
行至里坊,雨势渐停,李世民忽然放慢脚步,旋身视她。
“你生辰快到了,为兄赠你一件礼物。”
“何物?”李惜愿的好奇心立时被勾起。
面上浮现神秘颜色,李世民微微一笑:“先闭目。”
还卖关子。不过李惜愿依言。
“摊开手心。”
她照做,指尖因期待而略略作颤。
须臾,掌心落下一冰凉光滑之物。
“现下可以睁目了。”
然而少年意想之中的欣喜并未到来。
女孩张开瞳眸,待视线明晰,顷刻懊恼顿足。
“你不早说!”音调近乎泄气,她咬着下唇,哀怨地望向不知所措的少年,如同一只红了眼睛的白兔。
李世民不由惊愕。
“小六不喜欢?”他大为受伤,这不合常理。
李惜愿未直接回答,深吸一息,攥紧掌间之物栽下脑袋:“……我的家书都白写了!”
——那是一块莹亮透澈,通身散发澄净绿光的蓝田美玉。
.
李世民听她泄愤似地讲完前因后果,亦吃惊不已,而后安慰地捏捏她的脸颊:“莫丧气,这是好事,说明咱们兄妹两个心有灵犀,连赠礼也能想到一块去。”
李惜愿仍是气鼓鼓,但转念一思,没道理让无辜的哥哥背锅,面色稍有缓和:“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送你什么了。”
“送礼讲究的是心意,如今小六的心意哥哥收到了,再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换不来。”李世民矮下腰,与妹妹平视,“所以我要谢谢小六,让哥哥比收到了礼物还高兴。”
女孩不禁再次露出了笑容。
掌间玉玦逐渐被体温捂热,李惜愿低头,指尖弯了弯:“但我也并不是很想要这块玉。”
她想了想,用商讨的口气征求李世民意见:“既然它如今已经属于我了,那我能自己支配它的归属吗?”
“你是想赠予谁么?”李世民猜出她的用意。
“我想送给欧阳老师。”李惜愿道,“他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收我做徒弟,我还没谢过他,要不然我会过意不去。”
李世民似呼出一口气:“自然可以。”
幸而不是那人,否则这场闹剧又要陷入循环。
「二郎请留步。」彼时大儒文中子王通游历西都,吸引诸多士子前去求教,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亦在其间,方欲告辞,忽有人自身后轻唤。
李世民闻言旋身,杜如晦白袍玉立,拂笑而来。
「杜先生所为何事?」
杜如晦展袖,自其间取出一枚玉玦:「杜某有一友人经营玉器铺,闲谈时告知杜某,阿盈曾赴铺中询过此玉价银,杜某料想阿盈近日替人写家书恐正是为此。」
「原是这般缘故。」李世民方醍醐灌顶,「那先生之意是……」
杜如晦温然微笑:「目今临近阿盈生辰,杜某便将之买下以作赠礼。不过烦望二郎只称此玉为二郎所赠,倘使阿盈得知乃杜某之意,恐不愿受领。」
李世民眉间别有意味地上扬:「小杜先生竟比世民这个哥哥愈发称职。」
「杜某将阿盈视若亲妹,分内而已。」
可先生自有妹妹。李世民将喉间脱之欲出的回应压回心底,望着那袭轻盈白衫逐渐消逝于厚重天幕。
“欧阳老师过两日便要去雍州捶拓索靖的晋碑,我怕他很晚才能回来。”李小六歪头思索,见骤雨已停,未察觉李二郎的出神,向他展了展容,“哥哥你先回去,我这就去老师家里一趟。”
.
“食君之禄,受君之恩,此番左迁出京,瑀丝毫无衔怨。”
欧阳询前厅中,博山炉白烟似雾,遮去中年文士丰美姿仪,惟显一道挺拔背脊。
萧瑀面带怅然,端坐席间,目光环顾壁上陈列字画:“若论惟有憾事一件,便是再难亲观信本之书,河池路远,不知何日再能有此荣幸。”
若此时炉烟散去,他便能视出对坐老者惆目中隐约羡意,萧瑀秉性耿直,素敢于犯颜上谏,常引圣人不快。
如今圣人忍无可忍,一纸诏令将其贬为河池太守,并吩咐即刻赴任。
欧阳询既悲于友人无过贬谪,却羡他骨性清鲠,不掩锋芒。
“时文勿虑,圣人素与你亲厚,想略过半载便将时文召回,届时我二人促膝论书,为时未晚矣。”
因其姊乃皇后萧氏之故,萧瑀自入隋后即受圣人恩遇,君臣交情颇深,奈何无法对圣人荒唐行径视而不见,方得来一道贬书。
“但愿如此罢。”萧瑀阖目默叹。
虽潜意识隐隐作着提醒,此次道别长安恐再难见天颜,然这时的他尚未有所预料。
李惜愿踏进前厅时,映入眼帘者便是宾位上坐定的萧瑀。
“萧姑父!”
一声清脆鸣响,旋即迫开男子双目。
“小六?”萧瑀惊诧视她,见她满身湿漉,虽已简略整理过鬓发,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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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上未干的水渍却彰显着女孩适才淋过一场疾雨。
李惜愿喘气站定,从怀中捧出紧紧护着的字幅,瞳眸间眨动着亮晶晶的光芒,得意地向上首的欧阳询展示:“欧阳老师,您的墨宝我抢下来了,可没有被雨打湿哦。”
她似在向老者邀功,捧着那卷字幅的小手向他伸去。
欧阳询喉头倏而滚动。
“傻阿盈。”心底卷出的怜惜吞没感官,双唇启阖,他惟能道出此语,“你这又是为何?”
“因为欧阳老师把它给了我,我就有责任好好保管,何况让您的作品淋雨,我的良心会痛的。”她摸摸脑壳,笑嘻嘻道。
经受离乱之人,往往最期盼难得的温暖与热切,纵然老者面冷寡语,仍不得不承认,自己又一次被女孩所流露的真性情打动。
萧瑀乐道:“姑父方知原来信本还收了小六做徒弟,倒是稀奇。”
欧阳询可不像是愿意收女徒弟的作风。
不过忆起他早亡爱女,萧瑀不禁意会。
屋内愁绪被小姑娘的到来冲散大半,他心底松快许多,想起每回赴李宅做客,总能看到李渊监督兼辅导李小六学习,通常此时萧瑀扮演解救小孩于水火的老好人亲戚角色,劝说李渊莫揠苗助长,还孩子一个快乐童年。
李渊却坚信李小六存在仅爸爸可见的天赋,即便无数次泄气,还是苦心孤诣将她往才女道路上培养,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阿耶近来捷报频传,剿贼者众,小六可有耳闻?”
“那阿耶要回来了么?”李惜愿对李渊的战场之道不甚热衷,惟捕捉出这条讯息,立刻竖起耳朵。
“敌群势大,不过依李公用兵之速,不久便可凯旋。”萧瑀沉吟捋须,有意谑她,“小六看来很盼望你阿耶回来管束你?”
萧瑀虽年过四旬,然生得面容俊好,风姿夺目,举手投足间俱是王公气度。
李小六不无羡慕地瞅着他,未听出这是大人在逗小孩,实话实说:“阿耶虽然爱管我,但是他答应过要带绛县特产的樱桃回来,我可等着呢。”
饶是名门如李家,樱桃亦因产量稀有属于珍奇水果,李惜愿平日很少能有这个口福尝到,因此李渊临走前给她许下的承诺无异于一张香喷喷的大饼,钓得她日日盼望李渊能及早窜进家门。
萧瑀会心展眉:“那小六好好学习,待姑父去了河池赴任,也与小六寄那边美食可好?”
“好……”余下之言才将脱口而出,李惜愿却瞥见了他瞳中一掠而过的落寞。
他毕竟难以释怀。她一瞬想道。
“姑父好好做官就可以啦,那里的百姓比我更需要姑父这样的好官,您不用太记挂我,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李惜愿咽回原话,向他扬起了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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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金饰玉的马车于李宅前停下。
闻得车轮声辘辘而至,见驾车者乃是李家老仆,恰于外面归家的李惜愿心中一喜,小跑奔前。
“阿耶!”
“欸,乖女儿。”
音声却张扬恣肆,透出少年无所顾忌的慵懒。
李惜愿笑容刹那凝固于脸上,咬了咬牙。
少年踩过老仆弯下的腰脊踏出车厢,腾跃落地,唇畔勾出轻薄笑容。
“妹妹适才喊哥哥那声阿耶,哥哥听着甚是受用,怎生现在不唤了?”
李惜愿深吸一口气,脸颊气得鼓起,齿间迸出三字:“李元吉——”
8. 第八话
当日膳桌上,李惜愿一言不发扒饭,李元吉有话一概不回,誓不搭理他只言片语。
李元吉半晌不闻她应答,不由恼羞成怒,拍案:“李六!”
“哇,这乌精饭可真香。”李惜愿埋头品鉴,又掀开四联罐往碗里加了一勺白糖,食起来油亮清香,甜而不腻。
“我与你说话,你莫要装聋作哑。”李元吉忍无可忍,冲她斥道。
“小六在吃饭,三胡打扰她做甚么?”李世民蹙眉维护,“做兄长的岂能没有兄长的样子,你要说甚么,吃完了再说又能如何。”
终是欺软怕硬,李元吉虽暗里不服二哥,明面上到底不敢叫板,于是噤口不言,复狠狠瞪了李惜愿一眼。
方欲暂且咽下这口气时,李惜愿从碗里挣出脑袋,朝他吐舌:“略略略——”
又是这般讨嫌!
李元吉咬牙切齿,对座女孩的身影渐与五年前的幼童相重合,那时的他便与李小六势同水火,互觉碍眼。
「我还从未像讨厌你一样讨厌过一个人。」女孩生气地瞪着他。
九岁的李元吉眼热中书舍人于宣道次子于志宁的一匹小马驹,使了性将其夺来,于志宁生性温儒,不敢与凶相毕露的李家四郎争抢,李小六为其打抱不平,扭着比她高了一个头的李元吉要他送回去。
李元吉自然不愿,李小六便向李渊告状,李渊一听这还了得,当即请儿子吃了顿竹笋炒肉,又拎着他向于家赔礼道歉。
李元吉捂着被抽红的脸颊,恶狠狠地向李小六还嘴:「我也不认你这个妹妹,你给我等着。」
这一等便等到了现在。
并非是李元吉放弃了捉弄,而是李惜愿很少给他这个机会。只要二人一见面,她便将他视作空气爱答不理,李元吉纵有心报复也逮不着时机。
譬如眼下,李惜愿吃饱喝足便离席跑去了长孙知非房中,除却初始那声误喊的阿耶,再没搭过他一句腔。
她寻了一圈也未寻着长孙知非,发觉书房中隐隐有光亮透来,她悄悄推开门扉,见长孙知非正坐于案前阅书,烛火轻晃,勾勒出女子沉静恬美的脸廓,眉目秀凝,宛如一幅端远画卷。
李小六深刻反思自己不做功课也不能打扰人家,才欲关上屋门,肩肘被一只手蓦地一拍。
那只手随即将她拎出阶外,李惜愿不满地转过脑袋,正对笑得一脸神秘的李二郎。
神情在明亮暮霞下愈发显得兴奋,勾手示意她凑上来:“莫打扰你嫂嫂观书,哥陪你玩,晚上乐不乐意和我冒个险?”
“甚么险?”李小六当即摩拳擦掌。
“想不想夜观星象?”
“想!”
“那你可听说过相士袁天罡?”见她先迷茫摇首,复而又像想起甚么点了头,李世民附耳,“我闻他今晚将于城南观星,还将教授新进太史监监候天文之法,你可有兴趣与我一探究竟?”
城南乐游原为全长安城地势最高处,有一皇家所筑天文台,故而在彼观星有得天独厚之优势。
李惜愿虽心动,仍不免犹豫:“这……不太好罢?只有太史监官员方能聆听星象,咱们如何混进去?”
袁天罡毕竟有朝廷官身,非寻常人等可随意接近。
“放宽心,为兄从不打无准备之仗,随我来。”
李世民招招手,她即尾随身后跟至他卧房,看着他从枕头下拿出几套太史监官服,连幞头、绦穗与蹀躞带也准备齐全。
“这些你从何处得来?”她大吃一惊。
“满长安城俱是为兄故旧亲朋,区区几件官袍算甚么?”
果然广交各路就是有好处,连这等奇葩物什也能捞来。
李惜愿感叹之余,跑去内室换好衣物,又对着铜镜正了正衣冠。
走出内室时,李世民已然换好了候她。
“怎么样,像不像?”李惜愿挺起胸膛,粗着嗓子展示。
李世民指抵颊侧,眯目左右端详,似是不甚满意,摇首道:“还是不够逼真。”
视线瞄过桌案,眼眸倏而一亮,招手唤:“过来。”
他提起砚沿搁着的一支笔,呵开墨水,抬手就往李惜愿下巴上抹。
她忙往后躲:“痒。”
“忍着。”李世民憋笑,“得给你画个络腮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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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切打点完毕,为防李元吉有所警觉,一致轻手轻脚自侧门出府。
其实行头一共有三套,李世民问过长孙知非有没有意愿,长孙知非答胡闹之事她一概不参与,请二郎与小六务必玩得愉快,又征询过李智云意见,李小五倒是大为动心,但还是耷拉脑袋忍痛婉拒,答曰若万氏得知恐小命不保。
李惜愿只得再三叮嘱不可向李元吉透露半点风声,李智云遂点头作出保证。
二人正一路向家仆侍女打眼风,示意毋要发出疑惑声音,一面静悄悄溜出府外,跨下踏跺。
“暮鼓已响,二郎这是预备去哪儿?”猛地,一人声如洪钟,径直拦住兄妹俩去路。
坏了。李惜愿顿时心下懊恼,和李世民一道行礼,音调萎靡虚弱:“孝恭阿兄。”
来人正是李渊堂侄,二人堂兄李孝恭。
李孝恭一听称呼,方意识到面前这个花脸小厮是李小六,目光震惊,足足打量她两圈:“你们为何做这副打扮?”
李惜愿支支吾吾:“我……我和哥哥去……”
“去平康坊赴会。”李世民抢过话头,呵呵笑道,“那厢主人有要求作此打扮。”
“对,对,去赴会。”李惜愿连声附和。
“胡闹!”李孝恭不由沉下眉头斥责,“二郎已非幼童,还带着妹妹终日浪荡贪玩,成何体统!”
李世民朝他作揖:“阿兄恕罪,主人催得急,世民与小六暂且失陪。”
言罢即拉着李惜愿风一般匆匆而去,只留李孝恭愣在原地。
“真险。”行至僻静街巷,两人方才放慢脚步,李惜愿擦汗长呼一口气。
李世民若有所思:“往后咱们出去胡闹得适度了,否则阿耶知晓,定又是为兄首当其冲挨训。”
“幸好有你,哥哥。”李惜愿由衷感激道。
“……二郎?”有路过者似是犹疑稍顷,方唤出名号。
真不走运,又碰上了熟人。
李惜愿心道长安城委实还是太小,怏怏抬首,瞳目间映出长孙无忌与于志宁的讶异神情,蓦然松了口气。
二人臂携卷帙,似一路探讨典故,望见打扮奇特的兄妹俩时,无不静默驻足片刻,旋即轻笑不已。
于志宁将他打量:“二郎何时做的太史?”
李世民笑道:“像不像?”
“像,像。”于志宁忍笑忍得辛苦,在观向粉墨登场的李小六时乐得更欢,“小六尤为肖似。”
以为他是在夸自己,李惜愿弯弯眼梢:“怎么样?”
长孙无忌视她得意表情,自上而下将她望去,笑道:“妙极,该予唐国公过目。”
.
行至城南,已然月上柳梢,恰是观星最佳时分。
今日月色清朦,兄妹俩趁着这点依稀微光上坡,见台上围拥了十余人,其间一男子身着蓝青道袍,头戴灰白纶巾,虽光亮昏暗无法辨认面目,却亦可窥得其松风鹤形,神清骨秀。
“那便是相士袁天罡,年纪虽青,然所观之相无有不准,生来便身负神异。”两人躲在一棵榕树背后,李世民小声介绍。
“为何有人天生就擅长这些深奥之理?”
“就和小六会书法,房杜二先生擅文政,而你侯段两个阿兄晓兵机一个道理,上天总会赐予某人一项天赋。”李世民瞳中又飞过光芒,这往往是他自诩自夸的征兆,“当然,为兄诸般皆通。”
“……”
李小六自齿间挤出一个笑容。
今日风大,高台上袁天罡音声被冲淡许多,因此落入两人耳中时,其实并不十分真切。
只隐约捕捉得甚么“斗魁”“分野”“心宿”,其余言语俱仅能依稀辨认,她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与李世民一道仰头观起天上的星星。
斜上方视野开阔,漆黑夜幕正中缀饰星点,随风盈盈闪烁,举目望去,恰如于茫然沧海中奔流。
再转换眸光,山下长安城安宁憩息,灯火萤萤,逐渐点亮李小六瞳底。
李世民稍晓一些星象知识,手指着为她讲演,她目不转睛注视,方知分野原是古人将华夏大陆分为十二组,与天空上的二十八宿对应,即为“十二分野”。
于是她不禁问:“长安属于甚么分野?”
“分星属鹑首,乃秦分野。”难不倒李二郎。
“阿耶又在哪里?”
李世民指予她看:“阿耶所在之处分星为实沈,星宿乃觜参,属晋分野。”
李小六貌似有悟:“怪不得叫晋阳,是否因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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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晋水之北?”
“贺喜小六,有望成为李家第一位小才女。”李世民揶揄。
她气呼呼瞥他,风中忽然传来一阵蜂拥的脚步声。
原来袁天罡已讲毕,监候们各自四散离去,此外高台还余留一人正与其促膝详谈,李惜愿凭着后世的惯性思维,理解为袁老师在给听不懂的差生开小灶。
她打个呵欠,捅捅李二郎:“他们都走了,咱们也回去睡觉罢。”
李世民点头答允,才扯着她袖管踏出离开的第一步,身后蓦然响起一道清朗男声:“两位藏于树后想必未听分明,何必急于就此离去?”
闻言,李小六顿时泄了气,瘪唇与李二郎对视:
还是被发现了。
“请二位上来高台,袁某愿不辞劳苦,重复一回。”袁天罡展袖相邀。
她只得硬下头皮跟在哥哥身后爬上梯阶,全程低垂脑袋,不敢对视。
袁天罡却格外和善,声调并无分毫怪责:“二位既费心来此,何以未得收获便急于告辞?”
“这不是做贼心虚嘛。”李小六老实承认。
身旁忽而响起一声笑。
李小六偷觑那人,乃是袁天罡有意留堂的差生,年纪与李二郎相当,面容清秀,亦与袁天罡着相似道袍,飘飘然颇具仙风神骨。
“不必心虚,李某亦非官身,久闻袁先生大名,故而前来讨教。”与李小六探头探脑上下扫视的目光相接,少年举袖作揖。
原来不仅不是差生,还是插班优等生,李小六问他:“郎君也姓李?”
“在下岐州雍县人氏李淳风,道号黄冠子,乃游历天下一小道。”
听起来很酷,只是大家都姓李,李小六却只能窝在家里埋头学习。
差距太大了,李小六在心里盘算,哪天当个小道姑就能正大光明出去玩。
李二郎尚未发现妹妹脑袋里冒出的全新从业道路,他更专注眼下,向二人长揖一礼:“世民与幼妹深夜搅扰,不胜惶恐,还望二位道长宽恕。”
“无碍。”袁天罡扬眉微笑,“二位易服乘夜而来,虽不合法度,然求知若渴之心,袁某自不能辜负。”
李惜愿惭愧地垂下脑瓜。
他取一树枝于半空指画,娓娓道来:“此为衡宿,即太微,为日月五星之宫廷,周边环绕的十二星为藩臣,东边者为文相,两边为武将,南面四星为执法。执法中空位为端门,门内六星为诸侯,诸侯内有五颗星,即为五帝座。”
“世民常听月与五星出入分别有不同预兆,可否烦请先生详叙?”
袁天罡颔首:“如月和五星顺行出入太微,主平安。如守在其中十日以上,则主文武执法等位之人,将受天子责罚。如若已然侵犯帝座,则主群臣有阴谋不轨。若来犯乃金星或者火星,则有亡朝之虞。”
听他侃侃而谈,李小六早已目眩神迷,小小的脑袋由衷发出感叹:“先生好厉害哇!”
袁天罡俯腰:“如若小六能将一段精诚贯注于所热爱之物,便知所谓厉害,不过是小六所付出之回馈。”
李小六点了点头,她听明白了。
她一定要好好学书法,做个和欧阳老师虞老师一样厉害的大书法家!
“小六要是实在有兴趣,哥哥送你随袁先生修道也未尝不可,不过也得袁先生肯收你。”李世民察她瞳目听得滚圆,不禁发笑,“若觉耐不住寂寞,我倒也能陪你修一段。”
闻言,袁李一并视向他。
李淳风挽笑:“令妹颇有学道慧根,而郎君还是打消此念头罢,天下还未有人比郎君更不适合出家修道。”
.
直到两人摸黑下山时,李二郎仍深觉挫败。
“李道长究竟是何意?甚么是我乃天下最不适合修道者?”他抚着鼻尖思忖,一只手紧紧牵着李小六,防止她深夜视不清山路跌倒。
李小六难得赢过哥哥一回,唇角微微翘起:“就是说你没有慧根,不如我有灵性呗。”
“莫要歪曲。”李二郎终于琢磨出深意,忽然大悦,“或许是我日后必成大事,若出家则白白耽误大好时光,如此则无疑是虚度光阴。”
当然,你将青史留名。
李惜愿心中所想还未答出,脚下一滑,踝骨倏然脱节。
“嗷,我脚崴了——”女孩痛得龇牙咧嘴。
少年不假思索弯腰蹲下,拍肩向她示意:“上来,哥哥背你回家。”
9. 第九话
夜风吹去枝头花露,秋虫蛩鸣,月色胧明,在崎岖起伏的山间小路中投曳两道身影。
李惜愿趴在李二郎肩头,手臂环住哥哥的脖颈,少年衣袍的皂角香气若有如无地萦绕鼻尖。
山间乱石密亘,而李二郎下足谨慎,矫健的手臂结实有力,每一步皆行得稳当,她根本不用担心会滑落。
由于手脚皆毋须运动,头脑运转便格外发达,李惜愿遥望夜幕中烁熠的星子,神思飞往天外,不由琢磨起方才袁天罡的话。
“哥哥,我有一个困惑。”
“嗯?”
李惜愿眉宇间萦绕疑云:“为何只有地位高的人才能在星象上找到对应呢?难道寻常人就不能拥有自己的星星了么?”
啧啧,连宇宙都这么世俗。
李世民却并不认为这有何难解,旋即回答:“寻常人等势小力微,难以对社稷民生有所改变,故而无法于天象中显示。”
“那还是脱不开你们追求的功名。”李惜愿倏然忆起郁郁寡欢的萧瑀,告别妻子的落魄文士,以及等候吏部铨选授官的房玄龄与杜如晦。
她伏在哥哥的背上眺望着天边薄月,语气竟怅然若失:“这么多人毕生都在追寻这件难以触碰的东西,可能到最后也没能得偿所愿,真的值得么?”
“那在小六的眼中,甚么才是值得的?”李二郎问她。
“当然是快乐啊。”李惜愿未有半分犹豫,“于我而言,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每日皆能快乐。”
“那你通常从何处获得快乐?”
不假思索:“吃。”
李世民暗笑,仍作一本正经答:“可是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所重视者亦无非是快乐。然而唯独获取功名才能得到你所谓的快乐,快乐不分高低上下,故此他们才愿花费毕生精力追索。”
“那哥哥亦以功名为乐么?”
“自然。”李世民步履不停,音声坦然,“不过这只是快乐之一部分。廓清寰宇,抚宁内外,方是我最大的快乐,当然亦是天下英雄豪杰心之所愿。”
他背着妹妹继续往山下行去,晚风卷过松涛飒飒作响,静默间,他已长久不闻肩上妹妹出声。
以为是自己的豪情壮志惹她嘀咕,李二郎欲改口,蓦地,他意识到女孩绕住自己的脖颈的爪子紧了紧。
“我一万个相信哥哥。”她说,“哥哥撸起袖子加油干,我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李小六的口中总是会冒出些新奇词汇,他早已习以为常。
“日后,有我李二郎的一口汤喝,便定有你李小六的一大碗饭吃。”少年捶拍胸脯作出保证,“我李二郎一定带你吃遍全天下,让你成为吃货中最幸福的妹妹,妹妹里最幸福的吃货。”
——“吃货”一词乃李小六自称,李世民方知此为老饕的别样说法。
“我当真了,哥哥可不能食言。”李惜愿弯弯眼眉,眸中倒映出天外那枚月亮。
“一言为定。”
树梢上憩息的鸟雀扑棱翅膀,掠动层密枝叶,卷起窸窣轻响。
.
到家已是人定时分,李宅阖家上下俱已灭烛,静谧无声。
李世民将李惜愿背到卧房门前方放下,瑗儿闻声前来启扉,瞥见她面容顷时惊骇:“哪来的一块黑炭?”
李惜愿疾照铜镜,脸上糊了乌压压大块黑墨,张开的白齿尤为雪亮。
原来她顶着这副胜似昆仑奴的面孔走了一路。
「妙极,该予唐国公过目。」甩开铜镜,脑际蓦地冒出白日里长孙无忌的“称赞”。
“李——二——郎——”她咬牙。
身后却唯余黑洞洞的长夜,被唤者早已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果然臭味相投者方能惺惺相惜,没一个是好人。
李小六恨恨地打水擦拭,换下身上衣袍叠放整齐,打开壁橱欲收入柜中,以免被万氏搜索出罪证。
倏然,手臂停了动作。
裴家所赠的那幅珍贵拓本不见了。
她素来将其搁放于第一层,然而今日那里空空荡荡,连同一大摞习过的字纸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心跳哗然骤停,连崴足也不痛了,李惜愿半蹲双膝翻箱倒柜,然找遍整个屋子,亦不见半分影踪。
“谁动过我的东西?”
瑗儿回忆:“六姑娘走后不久,四郎君唤我去庭前修剪树枝,至于何人进过六姑娘房间,我却是不知了。”
“定是李元吉偷了我的东西。”李惜愿疾步冲出房门,跑向另一侧李元吉卧房,将门大力猛踹。
“李三胡,你给我起来。”她切齿拍门,“把我的东西还我。”
李元吉正侧卧榻中与小厮耍玩六博,听得门被踹开,罢了手,眼帘掀向兴师问罪的女孩,痛快承认:“来为你那破字?实话与你说罢,皆怨天寒地冻,我已拿来烧了取暖。”
“烧了?”李惜愿心中怒火顿然升腾,几欲攫住神智。
目眸环视他房间,定睛视向角落的炭盆,其中尚余几片残留的页角,摇晃如烬中枯叶。
“六姑娘!”
“姑娘快住手!”
“莫打莫打,和气为贵——”
闻风而来的仆役们手忙脚乱拦阻,李惜愿却已向李元吉扑去,不过眨目功夫,两人便已如麻花般扭打在一起。
“你们两个成何体统!”
万氏厉声骤响,李惜愿方堪堪罢手,伫立原地,一双眼仍恼恨地瞪视李元吉。
女孩鬓发被揪得散乱,李元吉狼狈程度亦不遑多让,面上被她划出两道抓痕,血滴子扑扑往外冒。
“这又是为了甚么?”万氏柳眉半拧,“皆是国公家的哥儿姑娘,夜半三更不顾体面厮打,传出去不知要惹多少笑话。”
李惜愿从来不曾打过架,可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此时李世民与长孙知非早已睡下,听闻动静焦急披衣前来,李惜愿掀眸一见嫂嫂,呜哇一声钻进她怀中。
“嫂嫂,三胡欺负我——”女孩在她怀里涕泪横流,“他把我的拓本和习作烧了,习作是小事,但那可是晋代的拓本,还是别人赠予我的,他不知道这有多珍贵……”
“岂有此理!”李二郎知晓妹妹素来珍视他人赠物,猝然怒从心起,劈头呵斥李元吉,“成天只知欺负妹妹,天底下哪有你这般兄长。”
李元吉虽不惧万氏,但对兄长毕竟心存畏怯,叉臂漠哼:“若非你们夜游不带上我,我还懒得动她那破本,终日将我李元吉视作无物,我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哥哥,他说那是破本……”李惜愿揉着红肿成桃的目眶,哽得上气不接下气。
万氏本欲追问甚么夜游,见李小六难过至极,顿也不好多作责怪,思量着原是兄妹之间为些无关轻重之小事闹龃龉,远方更漏忽响,便唤李世民:“建成不在,是非对错由你这个做二兄的来主张,切莫偏袒。”
言罢,恹恹欲睡的万氏回屋续梦,房门砰然闭合。
“你们要做甚么?”须臾之间,李元吉蓦然发觉面前二人唇畔勾弧,目露惊恐地后退。
李二郎抱臂视向妹妹:“如何处置三胡,小六来定。”
李惜愿此时心稍平和,转了转眼珠,旋即眸眯成隙:“罚三胡做一百个俯撑。”
声调逐渐不怀好意:“我还要坐他背上监督。”
“嫂嫂救我……”李元吉病急乱投医,转向一旁笑视不语的长孙知非求救。
她却爱莫能助地眨目:“三胡往好处想,未尝不可借此强身健体,亦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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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三十五个,莫要偷懒。”李惜愿斜坐于李元吉脊背,两腿晃来荡去,见他呆停不动半晌,催促道,“这会儿就疲了,四处翻我屋子的时候不是挺有劲儿?”
“山煮羊宵夜来喽——”门外李二郎端了两只热气腾腾的汤碗进来,浓香瞬时溢满屋舍。
李惜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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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捧在手间,有意放大吸溜声,咂舌道:“好吃!”
这道汤乃李二郎拿手好菜,需将羊肉洗净切为大块,置入砂锅中,水淹过肉,放入葱齑姜末,花椒与辣椒,再加入数枚敲碎的杏仁,以明火炖至酥烂,食来不独鲜美,更添了杏仁的醇厚清甜。
气味挠人心脾,她又吃得极香,李元吉馋得舌尖打颤,正嗅着味道止住动作,脑后遭李惜愿一拍:“才四十个,还有六十个,快些。”
“你放过我罢,我保证日后再不惹你。”李元吉四肢渐觉脱力,难挪分毫,终于肯卸下之前的拗硬身段,语气软和求饶,“能否……将羊肉汤分四哥一点?”
“不行。”李惜愿埋首于碗中大快朵颐,片刻后方抽出闲暇,抬头嘻嘻回答,“做不完一口肉也不许吃。”
“肉好吃,连汤也好喝,可惜某人没这口福。”她抹抹嘴意犹未尽,续往他伤上撒盐。
李元吉闭目切齿,深自喘息:“你……你给我等着,我必要你好看。”
他惯会放狠话,这回直到李渊长安归来,方实践了这句誓言,虽然也并未兑现。
其间李惜愿寻到李智云,质问是不是他向李元吉告的密。
李智云生性纯实,对质未完便招了供,红着面委屈辩解:“是四哥逼问我你们不在府中去了何处,我素来怕他,迫不得已方告诉他的,你莫怨我。”
见李智云眼角氲汽,李惜愿本也无意怪责,忙抬手为他揩泪,安慰道:“你莫哭,我又不怨你,都是三胡太无耻了,我们以后都莫理会他,让他一人自讨没趣。”
未几,与李元吉之间冷若冰霜的局势随李渊归家迎来终结。
这位一家之主夤夜行路,清晨即入城驶至宅中,却因报信者早半个时辰便通知毕大伙,于是他勒缰下马时,李小六已在门前踏跺下凑了过来。
“耶耶——”
李渊常年握刀的粗粝指腹揉抚女孩面颊,笑道:“阿盈在家有没有惹你母亲生气?”
“才没……”李惜愿反驳未落,李元吉即抢先冲前告状,瞳中燃火:“阿耶不知,六娘在家目无纲纪无事生非,成天净知勾结二哥欺负我。”
“谁欺负你来?”李惜愿迅速作出反击。
李渊岂能不知四子德行,蹙眉呵退:“定是你欺负你妹妹在先,阿盈秉性淳厚,怎会平白招惹你。”
李元吉气噎堵胸,被迫再度迎接李小六的挤眉挑衅。
家仆上前将马牵走,李渊步入前厅,刘宏基、武士彟两位好友已在此地相候,旧朋相聚,一时执灯叙话片刻。
正论及过去数月河东风云,李渊示意家仆续上茶水,倏尔瞥及门后女孩扒住廊柱,朝这厢探头探脑。
“唐国公,令千金看来有事相求。”刘宏基开怀道。
李渊扬手,李惜愿随即跨入厅中,朝各位长者脆生生喊:“刘叔父,武叔父。”
武士彟目光蔼然:“阿盈长得真快,才半年不见,身量竟高了许多。”
又转首笑视李渊:“李公好福气,膝下有这般聪慧伶俐的千金,武某旁的不羡慕,唯独羡慕李公有个好女儿。”
李渊视着因被夸奖而沾沾自喜的小六,捋须前倾:“这丫头最擅人前乖巧,人后贪玩,你们莫被她骗了。”
李小六不满:“阿耶未给我带樱桃便算了,还要在两位叔父面前诋毁我,太过分了。”
“你怎知阿耶未记挂此事?”李渊忍俊不禁,目见她的瞳眸随话音瞬息转亮,抚摩女儿柔软发顶,“宽心,阿耶已唤人去清洗,你快去后厨瞧一眼,休将莫须有的罪名怪到阿耶头上。”
厅中顿然朗笑声起,李惜愿雀跃而去,甫奔入厨房门口,视线四下徘徊,足足寻过两遍,却未能瞥见半颗樱桃影踪。
但李渊从不敷衍女儿,那便是有人先行一步,据为己有偷食。
在她威逼利诱下,侍女方才怯怯说出实话:“是……是四郎君拿去了自己屋中。”
10. 第十话
“阿耶又不是独你一个女儿,我李四郎亦是他亲子,凭甚么你吃得,我吃不得?”李元吉斜坐胡床辩驳道,手臂将一篮竹筐护在怀中,上下两片唇皆洇染了殷红的樱桃果汁。
李惜愿气恼:“我何尝言不予你吃,但这等稀罕物至少全家都得尝尝,你怎能一人吃独食?”
李元吉将竹筐搂得弥紧,并不隐瞒心底所想:“先到先得,我先瞧见自然由我独享,又有何不可?”
“你……无耻。”李惜愿才思匮乏,指着他半晌方吐出一句,讲素质的李小六平日不爱听脏话,一时亦想不出文明的叱语。
“无耻便无耻,随你如何评价。”李元吉毫不在意,轻哼一声,扭头唾出果核。
趁这间隙,李惜愿敏捷纵身,眼疾手快自他怀中夺走竹筐,将腰灵活一扭,风一般跑出门。
李元吉既惊又怒,旋即滚下胡床,套上鞋履,汹汹追出。
“你给我站住!”
“既然你不愿拿出共享,那我们谁也别吃了——”
李惜愿抱着竹筐跨出门外,跑往白墙黛瓦的街坊,见几个垂髫孩童照旧在柳树荫下斗草嬉戏,立时停住步伐,招呼道:“来来来,请大伙儿吃樱桃。”
寻常人家何尝有机缘享受到樱桃,孩童惊喜之下当即一拥而上,各自捧了一把揣进衣袖里,圆睁瞳目朝李惜愿连声说谢谢。
李元吉匆匆赶到一瞥,竹筐已然空空如也,再四顾望去时,周围稚童们无一不往嘴里塞着樱桃,双颊鼓鼓囊囊,脸上充溢着满足的神情。
悬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攥成拳,他转向坐在矮脚凳上支颐偷乐的李惜愿,怒目而视:“无耻!”
“我无耻?”女孩摊开爪子,“你吃独食的时候怎不见你骂自己无耻?”
李元吉浓眉拧了拧,须臾间,大步跃向稚童脚下停放的玩具,将那些木雕鸟、瓷哨、陶响球等物一并拎起,扬臂过肩,扑腾一声掷入两丈外的池塘中。
孩童们登时瞠目结舌,连口中咀嚼的樱桃也不甜了,瞬息咧嘴大哭。
“我吃不到,你们也别想舒心。”李元吉畅快展唇,扬长而去。
“莫哭莫哭,我替你们捡。”耳畔啼声此起彼伏,李惜愿顾不得追上去质问,一面慌忙安慰,半蹲塘边伸长手臂,努力去够那些暂时还未沉入水中的玩具。
还剩最后一个飘远的浮球,她撸起长袖,意欲下水去拾,这时有只手攥着根长枝,片刻已将那球拨至近处。
“不用谢我。”手的主人声似少年,掌心托着浮球,伸向从地上直起腰的李惜愿。
她抬首,见是杜如晦的四弟杜楚客,一起学习的好伙伴。
“你怎在此?”
杜楚客侧身指向柳荫下遥遥踱来的二人:“是我哥哥和玄龄先生带我来的。”
将捡拾的玩具递予蜂拥前来认领的孩童,方才义愤一扫而空,李惜愿扬起脸,心情霎时晴朗,未能顾得上与他们道不用谢,便双手提裙向两位男子小跑而去。
“房先生,小杜先生!”
杜如晦察她襦裙下摆沾有尘土,于是俯身轻拍,房玄龄笑道:“看小六适才气呼呼,可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三胡太过分了。”李惜愿皱起小脸,“欺负我就罢了,竟然连小孩子都惹哭。”
“不提他了,先生来我家是有何事么?”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莫为不值得的人生气,压下不快,眨目问道。
杜如晦道:“并非是为要事。乃今日大兴善寺开俗讲,兼有天竺僧人达摩岌多于寺内译经弘法,遂前来邀请二郎同去。”
“那可能要令先生失望了,哥哥不在家。不过——”李惜愿轱辘转动眼珠,嘻嘻笑起来,“我在呀。”
于是当天前往大兴善寺的三位青年郎君中间,多了只四处张望的兴奋小兔。
大兴善寺位于城东靖善坊内,开山祖师为昔日文帝杨坚的布衣知友灵藏大师,受皇帝鼎力支持,香火繁盛,陆续有天竺高僧不远万里前来传宗。
寺楼崇广,居长安之冠,李惜愿以前未曾到此,故而诸多景观于她眼中新鲜异常。
原来长安城这般大,还有如此多的地方未曾探险。
院中空地上支了一口大锅,里间炖着施主们捐赠的粮米杂果,热气咕嘟咕嘟往外冒,不少百姓正端着碗排成队列,翘首以盼锅旁的师傅分粥。
闻起来咸香四溢,李惜愿只恨出门太匆忙,未及想到带一只吃饭家伙过来。
她与杜楚客同在前院后排席地而坐,因抵达殊晚,是故只能位居人后。
而房玄龄杜如晦并不参与面向普罗大众的俗讲活动,嘱咐杜四郎务必照顾好小妹妹,二人自去内堂聆听高僧译经。
略候半晌时分,但听一声响亮“升座”,随之两旁鼓磬梆啷齐鸣,李惜愿左顾右盼,盯着主讲僧人自边门出,拜佛行礼毕,乃端坐正中央高座之上。
观者霎时安静,待僧人诵毕佛号,讲经开始。
俗讲与平日晦涩难懂的唱诵不同,乃采用白话,语调生动惟肖,多讲述劝善故事、民间风光与历史传说,就连不学无术的李小六也能听得身临其境。
由于主讲僧人言语感染力颇强,兼以说学逗唱,台下观者无不屏息凝神,已有妇人褪摘首饰珠宝递予僧众,充当香火资费。
李惜愿心道若是学塾先生上课也能这般形神兼备,她又何至于来这以后学会的诗赋不超一只手。
都怨汉赋太晦涩了!难怪后世没有一篇入选课文,是以自己不会背太正常啦。
今日俗讲主题是《孔雀东南飞》,原诗她虽草草学过,奈何未能深究,目今主讲僧人换了种趣味十足的方式输出,便成了一篇全新的社会寓言。
“都怨焦母,如若她能心肠和睦些,这一家子怎会死的死,散的散。”杜楚客忍不住发表意见,扭头与李小六耳语。
李小六却不以为然,不甚认同道:“哪能全赖她,焦仲卿也不是甚么好男人,他但凡是个有骨气的,还能保护不好自己的妻子?”
“他是孝子,再刚强也硬拗不过焦母。”杜楚客反驳道。
李小六摇摇头,作出笃定结论:“我不管那么多,反正像刘兰芝这般才貌双全,就是不该嫁人。”
见身旁观者皆在做功德,她便也掏出两串钱用作捐资,刚将荷包塞回兜里,鼻尖下方赫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五谷粥。
李惜愿两眼登时放光,喜笑颜开地接过,朝雪中送炭的杜如晦咧起嘴。
杜楚客抗议:“怎么无我的份,阿兄就盛了一碗?”
“多大的人,怎生还与阿盈抢食。”
杜楚客白眼上翻,明明自己就比小六大两岁,这待遇差异,啧啧。
李惜愿口中嚼着清甜的大颗桂圆,腮帮子鼓了一块,无视杜楚客哀怨神情,含糊问:“小杜先生怎么出门还带碗?”
“向寺内僧人借的盆钵。”
好聪明,她怎么就未想到。
李小六脸颊堆满狗腿笑容:“小杜先生真好。”
杜楚客:“我不赞同。”
正巧腹中咕咕喊饿,她一阵风卷残云,将五谷粥消灭干净,起身拍了拍坐麻的膝盖,跑向水池处将钵洗了,将之还予杜如晦所指的小师傅。
下一场俗讲需晡时方开场,其间有长达半个时辰的空闲,诸听众已寻机结伴赴堂中品用斋食,杜楚客耐不住饥饿,亦随人潮前去购买心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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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食。
耳旁房玄龄与杜如晦已在探讨达摩岌多所讲经文,诸多名词翻转缠绕,于李惜愿眼中与天书无异,她听得百无聊赖,直打呵欠,想着方才还不若跟上杜楚客,一道瞧瞧有甚么好吃的斋点,好过原地罚站。
蓦然,四处打量的目光无意间瞥过一人,李惜愿深吸一息,瞳孔惊恐放大。
她顷刻矮下身子,忙不迭往房玄龄杜如晦身后躲,扯住袖管遮面,二人不禁生疑:“阿盈可是看见了甚么仇人?”
“嘘,虞老师怎么也来了。”李惜愿缩缩脖子,打手势示意他俩噤声,“莫让老师瞧见我,让他发觉我又在外面玩,会和阿耶告状我不好好学习。”
檐下廊间,一身苍青道袍的老者正与白髯高僧相谈甚切,清明瞳目朝不远处人潮中扫过,忽见两位年轻男子风度秀逸,卓然于人群之间,不由定睛细视。
须臾认出二人,旋即与身畔高僧低叙数语,联袂踱来。
“虞某竟能在此偶遇二位郎君,实乃天赐巧合。”虞世南捋须与老僧介绍,“师傅,此二人俱是我大隋青年才俊,腹藏万千诗书,前路无可限量。”
房玄龄与杜如晦低首行揖,谦道:“晚辈承蒙谬誉,不胜惶恐。”
虞世南复展袍介绍老僧:“此为虞某学书恩师,山阴禅师智永。”
语方竟,他目见面前房杜二人宽袖之中,如幕帘般倏然被一双爪子扒开,随即一张小脸钻出,探头四下打量:“智永?智永在哪里?”
众人不禁笑叹。
虞世南轻拍她脑门:“这孩子,躲老师又是做甚?老夫早发现了你,不言出智永禅师大名,你还缩着不肯见老夫。”
“嘿嘿。”
李惜愿尴尬咧唇,摸摸脑瓜,眼神炯炯盯住他身旁高僧,脑海内作出一番判断:“您就是智永禅师?”
老僧轻颔:“正是。不知小友是……”
“我是虞老师的徒弟李小六,仰慕您已久,没想到今日总算见到了您!”
学书法之人最了解此刻她心中欢跃,智永乃是王羲之七世孙,最得书圣真传,又将二王笔法授予学生虞世南,所写《真草千字文》直至千年后依然是学习书法的范本,亦深刻影响了有唐一代书风。
求他一幅字者络绎不绝,甚至将其所居寺院的门槛踏破,无奈只得以铁皮包裹,是以更名作“铁槛寺”。
虞世南展容作解释:“这孩子便是学生与您提过的那位女徒弟,自幼习字,悟性颇高,稍经点拨即进展飞快。”
李小六脸上顿露喜色。
看来自己还是有值得人挂在嘴上的优点。
虞世南又道:“六娘习恩师千字文甚是刻苦,虽平日油嘴滑舌,但其言仰慕,倒非虚话。”
“老师莫要抹黑我。”笑容立时褪去,李小六不满。
嘴巴甜怎么能说是油嘴滑舌呢!
智永苍眉微弯,灰眸中漾含蔼然,和善如春风霏雨,稍曲身视向这位个头才到胸口的女孩,语音清和:“承蒙小友喜爱,乃贫僧之幸。”
您太谦虚了。李小六不由一阵感动,仰起小脸对着他眨眨眼,心道无愧为世外高僧,待自个儿这等小人物也能尊重至此。
俄而见他从僧袍袖中取出一幅字帖,递往自己身前时,她忽觉呼吸几乎静止。
“小友既一心向学,今贫僧将亲笔所书《千字文》赠予小友,望小友勤加习练,早日成才,莫辜负你师傅殷殷期盼之意。”
李小六顿如被陨石砸中,头脑骤然一阵眩晕,心脏擂鼓,猝而膨胀开酥酥麻麻的幸福感。
《千字文》真迹!
这可是后世的无价之宝欸,今日还有谁比自己更幸运!
11. 第十一话
望着李惜愿一路捧着才得的《真草千字文》傻乐,恨不能将之展示予每一位路人,杜楚客皱鼻:“啧啧,要不我出钱替你裱起来,挂你床头日日观赏?”
“禅师独赠我一个,未送你,你这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李惜愿终于舍得移开目光,瞪他一眼,瞥见房玄龄带路的方向逐渐趋往一家酒楼,方舍得将卷幅收起塞回兜中。
不过承蒙如此大礼,李惜愿委实受宠若惊。激动地蹦跳向招幌飘摇的酒肆,她在心底暗下决意,从今往后需得愈发刻苦学习,才算不辜负人家大师厚望。
四人坐定,房玄龄做东,垂首问李惜愿与杜楚客有何钟爱菜品,她歪了歪脑袋思索稍顷,响亮答道:“想吃羊皮花丝和乳酿鱼,谢谢房先生!”
家中袁婆虽擅做菜,然这两道皆她精熟厨艺中唯二漏网之鱼,是故李小六好容易得了出来吃外食的机会,怎舍得就此错过。
杜楚客本无主张,但素知李小六是个会吃的,随即应声附和。
房玄龄笑意加深,招手唤来酒博士点菜,又询问可还有何招牌,附加三五道后酒博士欢快而去。
等候期间,案上摆了盘辣炒花生,李小六肚里仅垫了碗素粥,因周遭皆是熟人早习惯她德性,故而也懒于伪装淑女,埋头夹着竹箸嚼吧嚼吧,津津有味地啃花生。
不知是宾客盈门,还是酒博士怠慢,几人候了两刻也未见肴盘端上。
李惜愿面前花生几近见底,杜楚客蹙眉,伸长脖颈四顾张望,神色微愠:“为何这许久也不见有人来?莫不是把我们忘了。”
“莫急,许是生意红火,庖厨一时无暇分身亦是常有。”房玄龄耐心极佳,温声安抚道。
“我倒不饿,只是菜再不来,眼瞧着时辰将至戊时,玄龄先生还杵在外面不返家,只怕卢夫人误会你夜不归宿,那可就遭罪喽。”
“四弟!”杜如晦面上佯作呵斥,瞳中却掠过笑意。
杜楚客吐了吐舌,李惜愿闻言,心中八卦之火蠢蠢欲动,立即抬头:“不会罢,卢姐姐这么温柔,一看就很少生气。”
杜楚客面上倏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房玄龄之妻卢氏名门之后,性情刚强似火,惟对李惜愿这样的小妹妹温婉宁致,因此李小六一无所知,而杜楚客却对内情略晓一二。
“夫人是否温柔,我等外人可不知。”他拖长语调,“关上房门,只有玄龄先生最清楚了。”
房玄龄掩袖,不自然咳了声,扬手唤来酒博士催促布菜。
李惜愿窥见端倪,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哇,原来房先生惧内。”
房玄龄方欲自嘲苦笑,不料她竖起大拇指:“惧内的男人最帅了,我要夸夸房先生。”
她笑容粲然,心中确实如此作想,房玄龄一时被她的真心夸赞噎住,扶额头痛,不知如何回应。
幸好此时酒博士终于两手各擎一盘菜端上桌案,美食当前,李小六当即将惧内惧外抛诸脑后,礼貌性地请列位先动筷,自己的竹箸早迫不及待拱上鱼肉,夹上一块,另只手捧碗去接。
盘中乳酿鱼肉煎至焦黄,配以姜醋汁与黄酒,李惜愿嚼一口细嫩鱼肉,高汤已被庖厨酿入鱼腹,鲜香瞬间满溢唇舌。
又舀了一勺比牛奶愈白的鱼汤,煨以肘子、海米与干贝等提鲜,汤面乳黄如金,汤汁浓郁,汤味鲜醇。
她满足地眯起瞳眸,杜如晦观她爱喝,敛袖起身,秉勺为她盛了满满一大碗鱼汤。
“谢谢小杜先生。”李惜愿吸溜入腹,杜如晦不由提醒:“阿盈小心汤中有鱼刺。”
“放心,我三岁就吃鱼,打小便不曾卡过刺。”李惜愿搁下空荡荡的碗,幸福地打了个饱嗝,但还有另一道羊皮花丝未及品尝,本着胃挤挤还能塞的心态,她又夹了满满一筷入碗。
这道菜乃是羊肚切丝,投入沸水中烫至嫩熟,再冲至温热,放入蒜蓉姜末盐,泼淋滚热花椒油,吃起来腰丝脆嫩,酸咸中泛着微麻口感。
李惜愿小腹虽已被鱼汤灌得饱和,但这道花丝姜蒜香浓,花椒辛辣,鲜香利口,却因油热而温和暖齿,她只觉爽感直袭脑际,诱得手不由自主,一而再再而三伸向碗盘,还请酒博士将鱼汤端去回锅下面,同样鲜美无匹。
连杜楚客都察出她过分贪食,眸中闪过惊诧:“你这真不会吃坏肚子么?”
见她还欲探出箸筷,房玄龄与杜如晦齐齐按住,正色道:“阿盈不可再吃了,若是闹肚子,便是我们的过失了。”
刚伸出的爪子咻一声缩回。
李惜愿取绢帕擦了擦嘴,脸颊鼓了鼓,悻悻道:“不吃就不吃了,是有些暴饮暴食了,你们吃罢。”
.
食毕归家,正逢万氏与李智云在用哺食。
李惜愿不巧撞见此景,脊背发凉,忙退后溜出厅门,生怕万氏发现她又在外面偷食,不巧万氏早发觉她鬼鬼祟祟身形,抬目蹙眉:“成日贪玩,还不快来吃饭?”
“唔。”李惜愿老实应声,乖乖回桌坐下。
不敢提及已在外头吃过,她勒了勒腰间绦带,装作无事发生,闷头扒饭。
然而才扒一口,即打响亮一嗝。
李小六慌忙捂嘴。
“怪哉,今儿这么容易便饱了?”万氏诧异视她一眼。
她讪讪:“饭香,闻香气闻饱的。”
万氏未再理会,吩咐侍女添汤,在李小六面露难色的表情中淡声道:“圣人往昆明池赏梅,召官家子弟伴驾趋从,二郎亦在其列。”
“啊?”
李惜愿心里顿觉空落,缺了李二郎作掩护,便意味着正大光明出去玩的机会也无了。
“这段时日你二哥不在府中,你莫再没个姑娘家样子成日往外跑,多听你嫂嫂教诲,读些书文勤练女红,多观察裴家三娘举止谈吐,你不是与她交好么,那便向她学些大家闺秀模样。”
“唔。”
“前日你阿耶将你的书幅于宴席间展示,回来言众宾客皆夸你字写得好。但需戒骄戒躁多加勤练,莫要才名在外,却遭人看破名不副实。”
“……”
万氏教导罢,尚且意犹未尽,良久却不闻她答应,方欲再行训诫,冷不丁瞥她面色发白,撑起案沿咬唇作痛苦状,不由大惊失色靠近:“阿盈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肚子——”李惜愿捂着小腹龇牙咧嘴,挤出一行字,“我肚子痛!”
“快,请个郎中来。”万氏忙唤侍女。
“不用不用,我解个手便好。”李惜愿腾地站起,阻止旋身欲去的侍女,迈腿匆匆跑向茅房。
然而这一待便是半个时辰,出来时李小六神情虚脱发白,四肢乏力,额间垂沾湿漉汗发,万氏一瞧便知底细。
她恨铁不成钢:“你素来拿我话当耳旁风,我千般万般阻你少吃外头食物,你全然不听,这回闹了肚子,可尝到苦处了罢?”
“母亲莫骂了,我往后再也不吃这么多了——”李小六哭丧着脸蛋,双手揉着小肚子,委屈嗫嚅。
万氏面露不忍,撇过头去,语气强硬:“从此刻起一旬内,除却每日固定两餐,额外不可再多食一物,否则我定告知你阿耶。”
“那宵夜……宵夜也不可以么?”李小六如遭晴天霹雳,眼泪汪汪地求情。
“不许。”万氏口吻毫无商量余地,抬高音声,“由你嫂嫂监督,不可贪嘴。”
.
长孙知非受命控制李小六饮食,颇为尽职尽责,无有偏私,任凭李小六试图以卖惨装可怜打动,皆当作视而不见。
于是这两日她除了练字便是画画,此外还假模假样调起素琴操弄技艺,在长孙知非的耐心点拨之下,竟也有了几分架势,听着很能入耳了。
她不免得意起来,自诩又探索出一项天赋,可这欢脱心情未能持续片刻,便被侍女端来的白粥与不添一分调料的鸡蛋羹打断。
——万氏严令她在养胃期间只能吃这两道流食。
为免李小六眼馋,长孙知非贴心地在与她共进肴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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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也陪伴食用一些清汤寡水的素菜,可怜李小六连续五日不见荤腥,双目浑然发绿,见了庭间池塘中凫游的绿头鸭亦忍不住眼冒金星。
至人定时分理应就寝,而李小六由于在大兴善寺听了关乎鬼怪的俗讲,心甚惶恐,白日尤可,一至夜,丰富想象力催生妖魔具象化,张牙舞爪于脑际咆哮。
何况今夜风雨大作,雷鸣电闪,冬风卷树,愈发将内心恐惧勾出。
于是她打定主意要挽留长孙知非同睡。
果见长孙知非阖上书卷:“晚安,阿盈该睡了。”
她掩合窗扉将欲离屋,还未踏出门槛,忽感身后裙袂被牵住,足步难迈。
她诧异旋身,正对女孩可怜兮兮神情,扯住她袍角揪了揪:“嫂嫂……”
李小六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垂下脑瓜,软声央求:“今夜跟我睡……好不好?”
长孙知非噙笑:“为何?”
“我怕……”李小六扑闪瞳目,“雷声太大,我不敢一个人睡。反正哥哥也不在家,你独守空房也孤单,不如就陪我住。”
“好好好,我陪你睡。”长孙知非无奈下拍了记她脑瓜,即刻见李小六欢呼:“好耶!”
但长孙知非很快便发现,一时的心软,换来的是一整夜折磨。
有了睡伴在侧,李小六心满意足,躺入榻中裹好被褥,未几便进入梦乡。
不料因往常宵夜时辰已到,而今夜腹中空空,加之活活吃了五日流食,李小六即便是在梦中亦觉饥肠辘辘,意犹未尽地咂嘴。
迷糊中恍惚瞧见一桌海味盛宴,香气浓浓往外冒,她顿时兴奋异常,纵身便往案上扑去。
抓起一根烤得金黄流油的猪骨条,呜哇一口张嘴便咬,旋即,耳畔爆响一声惊呼。
“咝——”
这猪骨条甚或会逃跑,李小六已然饿得找不着北,喊它莫动,追着它再啃,身体却似被人一阵摇晃,足足过去片刻,方将她神智勉强摇回。
她猛然睁目,发现自己正抱着长孙知非的手背大肆啃咬。
完蛋。
脑内登时清醒,李小六慌忙张开齿关,立时惊坐起,拼命朝捂着伤口的长孙知非道歉,一个劲儿地弯腰:“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是太饿了,对不起,嫂嫂等我一会儿,我这就给你包扎。”
李小六吸吸鼻子,诚恳地承认错误,不待长孙知非回答,便滚身下榻,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跑去囊箧里翻箱倒柜寻伤药。
此时东方既白,原来长孙知非足足忍耐了一整晚方将她推醒,望着莹润手背上两排透着血渍的牙印,李小六一面颤着手洒上伤药,又用白布缠裹,一面歉疚不已:“嫂嫂要骂便骂好了,我知道一定很痛,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硬留嫂嫂陪我睡的。”
“傻阿盈,你又非故意,我哪会怪你。”长孙知非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忍住笑意,哂道,“我的手好不好啃?”
忽地吱呀一声,门扉启了一道缝隙。
随即一双眸眼朝里探来。
蓦然,门缝拉开,第一缕朝霞透入室内,晨光熹微之中,出现一张神采飞扬的少年面庞。
“我回来喽!”
定睛朝面前桌旁二人望去,视线扫过,李惜愿做贼心虚,捏着伤药罐的手悄悄往背后藏,面上向他无辜眨目。
然而小动作教敏锐的李二郎悉数收拢眼底,他压住心头疑惑,迅而发觉妻子往日柔荑被裹成蹄状,胸腔骤紧,疾步跃至长孙知非椅侧,捧起她双手左右端详:“被犬咬伤了?疼么?”
背后,一道低矮人影正扶着墙弓身曲腰,放轻手脚蹑出门外。
“李——小——六——”
那身影脚底抹油速溜,咬牙切齿的斥声自门后追出。
“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
李小六信了。慢吞吞地挪动步子,怯怯地说:“说好了不……”
“嗷!”被弹了个脑瓜崩。
世间男人果然都不可信,李小六揉着脑袋,悻悻然地想。
12. 第十二话
“挺胸,收腹!”
李小六听话照做,当即声泪俱下,痛心疾首认错。
“伤口又不深,二郎何须小题大做。”长孙知非眸含责备,横了指挥妹妹罚站的李二郎一眼,又安抚李小六,“无事无事,莫理你兄长,你自去读书便是。”
李世民轻哼,端壶斟了盏茶水递予长孙知非:“皆是阿音脾气太好,纵容她太过。”
“你这就将锅卸我头上了,试问哪位一向最纵容她,不是二郎你么?”长孙知非暗笑。
“平日是平日,如今她犯了错就得罚,我一样铁面无私,不会姑息。”李二郎否认,将她伤手裹往掌中呵气。
长孙知非抿唇,换过话题:“伴驾可还顺利?”
“若是生出波折,我还能毫发无损坐你眼前?”李二郎牵唇扬笑,“不过昆明池风景宜人,水波明澈,下回春来时带阿音一道去踏青赏玩。”
复偏头瞅了眼李小六,有意无意加重声嗓:“独我们、两、人。”
李小六皱了皱脸蛋,闷声不理。
跟妹妹斤斤计较的哥哥,太幼稚了。
午间用昼食,因一旬之期未满,李惜愿仍然不情不愿地接过绿豆稀饭配小菜。
李二郎本不知内情,以为她近日正在清胃寡欲,问明原因后大笑不止,幸灾乐祸道:“看来这已是能让小六最痛苦的惩罚了。”
李小六低头扒粥,默默翻白眼。
不过李二郎落座后,揭开碗盅,面前一道清蒸豆花煮干丝,以及三两块蘸芝麻白糖的煎饼花儿。
“怎连荤也不见?”李二郎纳罕。
万氏道:“为防阿盈瞧见心痒,二郎作为阿兄,当以身作则。”
李小六向他咧笑。
李二郎无言嚼饼。
席间,万氏提及闻喜县公,吏部尚书裴矩长子裴宣机娶妇,特请家仆赴府下过转帖,由于两位家主交好,裴氏又是望族,至彼时全府皆须参宴,一个不落。
为装点贺礼,除却寻常珠玉之物,万氏筹划制作一些精美糕点充作喜饼,以表诚挚。
目今工序已完成大半,后厨内停放许多成品,只待一并制作完毕便包入盒中。
瞅见李小六眸中冒光,万氏微笑碾灭她心中算盘:“糕饼数目我皆记在心中,少一块皆能察觉,莫以为我会蒙在鼓里。”
俄而复视向长孙知非:“烦请阿音留个心眼,若有人寻机偷食,务必及时阻住,疾回报于我。”
长孙知非含笑应诺。
.
夜阑人静,月影柔映梢头栖息鸦雀,府中人俱已熄烛睡下。
后厨内举目漆黑,惟有三两月光照入,一道敏捷身影飞速掠过灶台,似乎有动静忽响,那道身影猛然一震,迅扒住台沿往下矮蹲。
动静停息半晌,此人仍保持半蹲姿势,却伸长胳膊,游移着向台上碟中盛放的糕饼一寸寸探去。
蓦地,手指抓到一个柔软物体。
再摸摸,甚至散溢温度。
那是人的指尖。
身影的主人——李小六悚然一惊,手指顿滞,倏尔从地上跳起,下一刻,与黑夜中一双明眸对视。
“不许说出去。”
两人异口同声发出警告。
李小六见是自家二哥,心内慌张迅速平息,眯了眯目:“你怎么也干这事?”
“还不是为你。”李二郎抱臂,“白日陪你一道茹素,庶母又不许私下开火,只好来寻现成宵夜果腹,你万莫告密,否则为兄定也供出你。”
李小六转转眼珠,凑近李二郎,放低音声商量:“这么多糕饼,少一块母亲也瞧不出来,咱们两个一人一块,谁也不许告密,就当无事发生。”
两人一拍即合,借着莹白月光挑选哪碟最合口味,万氏与袁婆俱心灵手巧,搓手望去,举目乃色泽鲜亮的红酥贵妃饼、七卷圆花蒸糕、点缀红枣的水晶龙凤糕,以及李小六难得叫不上名字的金铃状酥油饼。
李二郎悄声告知她此乃金铃炙,于是李小六秉着将未吃过的皆尝试一遍的原则,将手伸向那盘奶油黄甜点,迅疾抓起一块捏入掌中。
两人紧挨着躲在灶台背后,她见李二郎手中乳饼似乎更好吃,掰了一块自己的和哥哥交换,沮丧发觉他的委实愈美味。
乳饼乃以羊奶为原料,加入酸点,表皮中微渗出油,奶香浓郁,质地细腻润滑,软乎乎的也不腻。
“金铃炙不如我的乳饼,你的眼光有待提高。”李二郎尝过后亦下结论。
李小六承认:“这回是我马失前蹄了,不该以貌取饼的。”
“要不咱俩再试一块?”
“我正有此意,只吃一块愈发饿了。”
两人打定主意,派出李二郎起身去取,正当他撑地欲直膝时,后厨屋门骤启,李小六吓得扯他衣角,李二郎立时下蹲,将身躯藏回灶后。
足步自远及近,轻微而悠扬,似是一身量纤细的女子进门。
李小六瞬间大汗淋漓,视了身旁同伙一眼,如履薄冰的目光中共同交换出一个讯息:是长孙知非夤夜来视察。
“嘘。”李二郎抵唇作手势。
两人背抵灶壁,大气也未敢出,直待足步声渐渐微弱,隐去不闻,方才松了口气。
“安全了么?”李小六试图探出脑瓜。
“应该……走了罢。”
“那你速战速决。”
李二郎点头,须臾间,两人脑袋各被拍了一记。
完也。
李小六惊恐地视着哥哥的寝衣襟口被一双纤手拽起,长孙知非笑眯眯的脸庞随即出现,扶膝躬腰,居高临下地俯视二人。
“是自首抑或我如实相告,你们可任意择一。”
“还有第三个选项么?”李小六委屈求情。
“莫想。”
“音音,我给你按一月的摩,保管伺候得你舒舒服服。”李小六眨巴眨巴。
“我浑身无恙,毋须按摩。”
李小六趁机拧了把李二郎,边挤眉弄眼边作口型:“你快用美男计啊。”
“阿音——”李二郎果然上道,立即心领神会,反手攥住长孙知非的手腕,贴近自己的面颊,语调哀惋,“我倒无碍,但能否饶过小六,她年纪小不懂事,便是纵容一二又能如何。”
“……”
最后,处理结果以兄妹俩一人重做一个补上数目告终。
于是万籁俱寂的夜底,长孙知非侧身,闲适凭倚圈椅,好整以暇地观览两人一手捧一部食谱,另一手搅和面团,加入甜浆,生火锅蒸,忙得口干舌燥,而如此阵仗仅仅是为两块糕饼。
“我再也不偷吃了!”
李小六灰头土脸地将成品呈递长孙知非检阅,如此沉痛检讨,并向她发出真心诚意的悔过。
不过,至于誓言保质期多长,恕她可无法作出承诺了。
.
言归正传,裴氏娶妇乃西都盛会,遍邀长安各名门,一时少长咸聚,宾客攒集。
这类盛会于李小六而言自是哪都新鲜,李渊早被主人迎去贵宾席座宴饮,她便随着万氏从迎亲观至转毡,瞧得津津有味。
“想到甚么不曾?”万氏瞥她望着新郎官冒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以为她是开了窍,遂有意引导。
“我在想——”李小六如实回答,“我们这桌的饮子在哪个人手里。”
万氏深吸一息,李小六一脸迷茫,恰巧李世民迎面走来,为防莫名其妙再气到万氏,她乐得屁颠颠跟在兄嫂后面,拨开簇拥人群,踮脚欣赏新妇金绣团扇后妍丽貌容。
李世民见她努力张望的姿态,可惜视线尽被前方如蜂嘉宾遮挡,白白做了半日无用功,不禁哂道:“裴闻喜素与咱家多有往来,日后有的是机遇接近新妇,何必急于这一时。”
“这不一样。”李惜愿不以为然,“今日是她最美的时刻,往后可就见不着了。”
“莫看了,那有好吃的。”李世民按住她肩侧拽回。
果然此语对有吃万事足的李惜愿最灵,她立即循沿他所指方向眺去,但见青庐外一排琳琅满目的酥酪瓜果,堆叠积成小山状,陈放得整齐有致。
长孙知非望她小跑而去,瞅了眼李世民:“你就诱引她吃甜食罢,上回教训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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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警醒。”
“难得一回,下不为例。”
屡次口头决意,实际行动几乎为零,长孙知非不禁怀疑视他。
有顷,女孩清亮嗓音自不远处跃来:“嫂嫂,快来吃枣。”
李惜愿将襦裙下摆卷起兜住,怀中掬了一捧深红滚圆的熟枣,停驻面前,宝贝一般将枣捧予长孙知非。
“阿音,二郎,抱歉些微琐事误了片刻,我来迟了。”
长孙知非正揭开绢帕自她手中接过,身后蓦然响起清润男声。
李惜愿旋身视去,不防怀间滚出两枚圆枣,那人疾俯身,在其将要落地前稳当接住,递往她怀里。
长孙知非唤向来人:“哥哥。”
李惜愿识海未及运转,下意识亦随她附和:“哥哥好。”
“嗯?”李世民微咳作提醒,“这就喊上哥哥了?”
李惜愿神思方回笼,却不觉有何不可,一面将枣抖搂向长孙知非掌心摊放的绢帕,一面理直气壮答:“长孙郎君本就比我大,不能叫哥哥么?何况你们情同手足,我这么唤又有何不妥。”
李世民轻拍长孙无忌肩膀:“介怀多个妹妹么?”
“岂敢介怀。”
目光触及长孙知非手背上缠裹白布,长孙无忌蹙眉,关切询问:“受伤了?”
闻言,始作俑者耷拉脑瓜,长孙知非轻描带过:“无碍,不慎磕着了。”
李世民瞄向李惜愿,良心饱受煎熬的李小六深吸一息,主动站出来承揽错误,诚实道:“不瞒辅机哥哥,嫂嫂从不会如此不当心,皆赖我的错,但我不是有意的。”
李世民衔笑,眉梢微弯:“辅机可知你这位新妹妹做了甚么?”
“哥哥——”
李世民无视她频繁眨睫暗示,勾住长孙无忌另一侧肩,牵唇耳语:“她把阿音咬了。”
长孙无忌目光顿浮出讶色。
李世民如实道来,全然将她出卖:“小六和你妹妹同寝,半夜饿得神志不清,将你妹妹之手当猪蹄啃了一晚,可怜阿音惨遭毒口有苦难言,不过辅机放心,我已教训过她,严禁阿音从此再进她的卧房。”
长孙无忌眸中神色复杂,仿佛用了足足半晌方消化此信息,良久,视着一声不吭的李惜愿,轻笑摇首:“果真令我大开眼界。”
李惜愿听不出他是否在责怪,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对伤害人家妹妹的歉意,眼珠一瞥,忽见门口入来一行新至宾客,面貌陌生,然长孙无忌眉目倏而凝重,眸掠疏冷,似对来人殊为不悦。
他与这行人定有积怨。李惜愿不禁思忖。
不过当面提问极不礼貌,亦徒添尴尬,她便按下心底冒出的纳罕装作无视。瞥着李世民亦变了面色,伸手挽住长孙知非,与长孙无忌踱向厅堂另一端。
“小六,走,我们去观浑脱舞。”李世民扭头示意她跟上。
“哎。”
浑脱舞本为北方游牧民族祈求天寒所行之仪式,演化至今而成裸足踏拍的舞蹈,舞伎腰肢拂柳,红绡绿罗,佩七宝璎珞,乐音清越,人群拨聚围观。
适才之插曲消散,李惜愿啃着洗净的甜枣,一面与刚至的三姊李秀宁分享。
李秀宁捏揉她的小脸颊——此乃她最爱对李小六做的动作——觉出手感较从前愈发绵软,遂不怀好意打量:“阿盈怎么又胖了?”
“哪有,明明才吃了十天素。”李惜愿怨念视她,亦忍不住捏了捏自己,“没有哇,我都觉得瘦了。”
“郎君来瞧瞧阿盈是不是胖了。”李秀宁唤向正与李世民叙话的柴绍,后者闻言踱来,低首将李惜愿端详,肯定道:“是胖了,看来近日宵夜没少加份量,阿盈该消消食了。”
李惜愿气呼呼,偏头哼声:“你们夫妻两个一丘之貉,存心来打击我,我才不听。”
李秀宁掩笑,掌心抚摩她柔软的发髻:“我不也是为你好,明日我与你姊夫预备去终南山畎猎,阿盈可有兴致同往,也好纵马练习骑射,减减你的斤两。”
“好耶!”李惜愿欢呼。
打猎骑马甚么的,不比闷在家里节食减肥有趣百倍?
13. 第十三话
然而欢呼未持续长久,李惜愿忽目见一家人,迅又收归了上扬的唇角,哒哒跑开,往椅座靠背后躲去。
“怎么了?”她的心事向来藏不住,就连李世民也有所察觉,关心问她。
循视线辨认面目,识出乃光禄大夫裴仁基与妻儿,不免疑惑:“是裴大夫一家,莫非小六不喜欢他们么?”
李惜愿垂眸,小声嗫嚅:“不是……是我怕他们讨厌我……我无颜面对这么好的一家人。”
毕竟无论是谁,得知自己赠出的礼物被毁,想都不会愉快。
她不愿看见好人因她而不快乐。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李世民正追问,李惜愿还是未能躲过,裴行俨眼尖,甫瞥见她面容,当即越过人涌,大步流星向她行来。
“小书法家!”他招手高声呼唤,听者不由投来探寻目光,李惜愿愈发羞愧,恨不能凭空划条地缝拱入。
但她已是骑虎难下,眨睫间他已伫立自己身前,只得硬下头皮,应声说:“小裴郎君好。”
少年回礼,明亮眉眼间充溢丰沛朝气,笑道:“行俨未料得能在闻喜公家中遇见小书法家,不过瞧来是我们有缘,竟然还能再见。”
“其实长安城也不大,再也不见才奇怪。”李惜愿收拾表情,勉强挤出一弯笑容。
裴行俨道:“还不知小书法家名姓,冒昧问可否告知?”
李惜愿踟蹰回:“我……我叫李小六。”
“原来是小六妹妹。”裴行俨舒展浓眉,“小六妹妹有所不知,上回你为我们作的那幅肖像画,阿耶甚是喜爱,还请匠工以银框裱起挂于正厅壁前,每位客人观之皆赞新奇可爱,阿耶还思着再请你为我家作一幅屏风呢。”
“哎哟,恭喜我家小六生意来了。”李世民忍不住揶揄。
然李惜愿面上未露喜色,反似心事重重,睫羽扑闪半晌,藏于袖中的指尖来回蜷缩,忽然间迟疑抬首。
似下定决心,李惜愿注视他讶异神情,压下小身板,坚定鞠躬:“我得向小裴郎君道歉。”
这回不独裴行俨,连同李二郎亦显惊愕。
“裴大夫与郎君上回赠予我的那幅拓本,被我的四哥毁了。”李惜愿终于能将憋闷心中多时的歉意吐出,却始终低垂脑瓜,不敢抬眼触他目光,“不管如何,都是我保管不当未能藏好,失去了那么珍贵的宝贝。”
稍候须臾,未闻裴行俨回音,李惜愿以为他定是因失望而沉默,慌张辩解:“但我很珍视它的,我特别喜欢那幅拓本,我只是藏得不够隐蔽,决不是置之不管。”
“我还道甚么呢!”细碎解释未完,少年蓦地发出一道爽朗笑声,“原来不过是这么一桩小事。”
李惜愿抬首,见他明眸灼然,霎时将心底惴惴融化。
裴行俨笑容加深,道:“妹妹何不早与我说,也省得这般难过,早说我家中还有一卷,改日便派人送至妹妹府上。”
“小六好福气哇。”李世民佯作酸溜溜,刮过李惜愿挺翘鼻尖。
这实乃意外收获,她自然推让一番,不过在裴行俨面前亦属无用,推脱之辞此间暂略不表。
酒过三巡,宴饮已至酣然,但闻一阵鼓点骤急如雨,忽而稍停,一紫袍革带高官模样的中年男子于哄声中醺醺起身,腾转起舞,伴乐摇送身躯,引发观者山呼。
有顷乐终,男子又扬笑步至另一青年身前,伸臂示意,随即青年自座中直腰,鼓乐又起,他亦翩然转圈作舞,身姿轻飏,赏心悦目。
“这唤作以舞相属,又唤打令,由前一位舞者邀请后人,而后人则必须起舞相和。”李世民附耳与李惜愿科普。
“那后人若是不会跳舞,或者是社恐……咳,因羞见生人不肯跳,也得赶鸭上架么?”李惜愿睁大瞳目问。
李世民挑眉:“那可由不得他了,毋论擅不擅舞,皆需附和以表尊重。”
原来此乃赴宴必备之礼仪,否则即被视作对主人的轻忽,主人家会很不高兴。
但很显然,气氛已足够热烈,即便是苍髯白发的古稀老者受人请舞,亦丝毫未推脱,而是欣然迈步,挥转袍袖。
随即她又目见有人言笑数语,李渊欣然接过家仆递来的琵琶,满面春风,端坐主人身畔,拨手伴奏。
她顿然大乐,扯了扯李世民的衣袖示意快瞧,指着自家老爹傻笑。
不过席中起舞放歌实乃风雅之事,从不用担忧遭人嘲弄,是故众宾俱击节称赏,性情本就随和豁达的李渊愈发沉醉其中,甚而摇首晃脑,指尖乐声如流水撞石,铿锵响鸣。
这股欢悦本应从头至尾贯彻整部宴席,若非一杂役端盘时失手摔落只瓷碗,汤水脏污了李惜愿的襦裙,她将兴奋到忘了形。
然而此刻望着绯樱裙角上蔓洇的褐黑汤汁,李惜愿胆战心惊地瞥了眼万氏所在方向,确信她未有注意,方舒了口气。
杂役慌忙惶恐道歉:“奴不慎脏了姑娘的衣裙,求姑娘宽恕,奴这便悉数赔偿,不知需多少贯?”
李惜愿复瞄向远在另端的万氏,竖指抵唇,求他音调放低:“嘘,不用大哥赔,只求大哥切莫高声。”
再三劝慰言无碍,杂役方千恩万谢离去。
她失落地垂视膝下裙摆,这是为了出席这次婚宴,万氏特意为她准备的新裙子。
若让万氏知晓,定会生气。
借口出去寻裴令瑜说话,李惜愿知会了李世民一声,随即顺手抓了两块碟中的玉露团,穿梭人潮跑出门外。
因昏礼行于暮时,此刻已然入夜,厅堂外府中花园阗静少人,清疏树影间漏出莹莹月光,愈发衬得室内灯烛通明。
李惜愿一手抱着玉露团小口啃咬,另一手扒住窗台,睁圆盈亮的瞳眸,透过覆窗绿纱观望席间欢喧之景。
长孙无忌信步踱至正厅背面时,恰见女孩踮脚踩于一块大石上,往里间看得目不转睛。
从背影中认出她,他犹豫稍许,喉头滚动,终是出言唤:“……小六?”
女孩仍扒着窗台,闻声转过脑袋,眸底映入一袭修长碧袍:“辅机哥哥。”
她还将数个时辰前的笑语记挂心上,长孙无忌不由微微一哂。
“可有甚么需要帮忙?”他问。
李惜愿举动异于往常,他猜出是她遇到了困难。
她摇摇头:“没甚么,我就爱这样看光景。”
俄而又以疑惑眼神打量他:“辅机哥哥为何不与他们一道纵歌共舞?”
他淡淡作答:“席间太过喧闹,与我性情并不相合。”
“可是人生苦短,难得有此秉烛夜游时刻,辅机哥哥不若珍惜此间光阴,乐不思蜀。”李惜愿言罢,得意地发觉自己一连援用了三个成语。
果然多读书有助于出口成章,得好好感谢时常督促自己的嫂嫂。
她这般美滋滋地想着,耳畔传来长孙无忌问询:“既然小六喜爱秉烛夜游,又为何不在厅内……乐不思蜀,而避世于人群之外?”
未察觉他言语中隐含戏谑,她转了转瞳目:“你肯定猜不到,其实我是在晒月亮。”
月色濯洗周身,又倒映于她眸中,是独属于女孩的天真与烂漫。
长孙无忌笑道:“想不到小六还是个高雅之士。”
以为他是不相信,李惜愿决定对他以实言相告,面容忽而严肃:“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必须向我作出保证,不许往外说。”
“我保证。”他压下心底笑容,随她正色。
李惜愿这才旋身,撩起脏污的裙摆,向他疾速展示一瞬,复立刻垂下,语调空落:“我的襦裙脏了,无脸见人,所以我只能跑来外面看。”
圆月悬于上空,投下淡薄光影,令他倏然视清女孩眸底怅色。
“你很想跳舞么?”他忽问。
李惜愿微愣,惊讶于他竟能随口猜透心底所思,又点点头:“气氛这般热烈,我也想加入他们的队伍中,一定很好玩。”
可她裙摆浊污,且身为女孩,不可仿男子于大庭广众之下起舞,再欣羡也只有旁观的份儿。
“我倒有个主意,小六愿不愿听?”
“甚么?”
“小六有无发觉,庭内月辉胧明,比之厅中燎燎烛火更美,纵无乐声伴奏,借用厅内琴音亦无差别。”
李惜愿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点头赞同:“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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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眼尾上挑:“那请小六赏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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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面色愉悦地踏出厅门,紧牵身畔长孙知非指尖,袖际摩挲,于夜色中言笑晏晏。
“适才听裴闻喜口风,圣人有放阿翁外任之意,消息可确切?”
李二郎忖道:“裴闻喜乃圣人近臣,所言若非属实想必不会轻易出口,应有八分确信。”
“二郎要随阿翁同去么?”
“阿耶与我正有此意,你愿陪我么?”
长孙知非眨目:“你猜。”
他扬唇:“但愿我非自作多情。”
“那我也难说。”
与她指间缠握,李二郎由衷生发感慨,瞳目锁住她面庞,“容我私心作祟,只盼往后诸多欢笑时刻,皆有阿音在旁相陪。”
忽然间,他目光似瞥见远处两道熟悉人影,遂拍长孙知非臂肘,疑道:“那两人怎生有几分眼熟?”
长孙知非循迹望去,见园中伫着一男一女,男的正是自己不知何时离开的兄长,女孩却是借故从席间溜出来的李小六。
她正借着厅内传出的欢快乐声跳拍张舞,宛然一只兴奋的白兔,此舞并无任何复杂动作,只需依节奏韵律拍击肩膀、胸口与腰背,足步踢踏,观之便能被那股活泼情绪所感染。
长孙无忌作为唯一的看客,负手静视,偶亦附和李小六,暮色中隐约能见他唇梢轻笑。
“小六!”李二郎高声唤,向她招了招手。
“哥哥嫂嫂,我们在跳舞。”李小六停了手足,亦踮脚向他们扬臂。
衣袂翻飞,他趋前步至李小六身旁,长孙知非握帕拭去她额角汗珠,搂过她的肩,李世民问:“小六今夜快乐否?”
“快乐到无以复加,谢谢你们愿意陪我一起玩。”李惜愿不假思索回应,仰起笑脸,晶亮瞳珠轮流转向周边三人,“这是我在长安最快乐的一晚。”
良夕佳景,亲朋作陪,此一宵,自胜人间千百宵。
“那你如今还讨厌我么?”她由衷地感叹毕,长孙无忌忽然问。
“甚么?”这句问话莫名其妙,李惜愿皱眉不解,嘟哝道,“我为何会讨厌你?”
长孙无忌淡笑:“曾几何时小六对我的评价不是很妙。”
李惜愿努力回忆了番,须臾她明白了。
他所指乃是七月第一回见面时,她近似抱怨的一句“说话不好听”与“态度不友善”。
李惜愿挠挠脸:“我对事不对人哈,辅机哥哥怎么还一直堵在心里,莫要因此对我有意见,求你赶快忘了罢。”
“我不过是记性较好而已。”
所以她依旧过分在意他人想法,生怕因自己的无心之过惹人反感。长孙无忌一瞬思道。
“那请辅机哥哥记住我接下来的话。”
“嗯?”他抬眼视她。
暮光里,她认真神情映在他眸中,郑重地说:“我发现,其实辅机哥哥的灵魂也很有趣。”
迟了迟,她又作补充:“我就喜欢和有趣的人做朋友。”
辅机可非你一路人。李二郎默于心底插言,仅仅是出自爱护小妹妹之心,暂且顺着你罢了。
夜间一行人归家,长孙无忌因居邸顺路,便与李二郎他们一道同行。
道旁民坊均已闭户,灯烛屏息摇曳,几人于是放低声音,沿路细语交谈。
“辅机有所不知,方才席上他来与阿音叙话,还问你去了何处。”李世民道,“阿音知你不愿见,便借口托词你有他事,先行告辞了。”
长孙无忌面色冷凝,语调殊无波澜:“阿音竟还愿与他多费唇舌。”
“我亦不愿与他多言,他见我态度,自觉讨了没趣便寻故告退了。”
李惜愿不发一语竖起耳朵聆听,意识到他们口中的“他”,定是今日宴席上令长孙无忌悒然不悦的那人。
而能令素日好脾气的嫂嫂也如此不快,想那人委实是品行不端,道德堪忧。
幸好围拢在自己身边的都是明明如月的好人,还有这世间最好的哥哥嫂嫂。
李惜愿起初还为那人气鼓鼓,忽转念作此想,顿又满足地乐开了怀。
14. 第十四话
归家后长孙知非洗漱就寝,李世民方向好奇心旺盛的李小六解释,原来那人乃是长孙兄妹俩的三哥长孙安业。
李小六问,是不是这个三哥待他们不好。
她从前亦偶然听过这方面的传闻,只是不知细枝末节,平日也不便多问。
李世民肯定答,长孙无忌的父亲长孙晟乃是一代名将,姿仪俊美,箭术拔群,民间所流传一箭双雕的典故便是形容他。
李小六插话,学到了。难怪嫂嫂也长得好看。
李世民续道,可惜天不假年,你嫂嫂八岁时父亲去世,长孙安业不顾孝义与骨肉亲情,将兄妹俩和继母逐出家门,于是他们只得凭靠舅父高士廉居住。
他怜惜亲妹与一对年幼的外甥,因此多加照拂,还做主牵线促成了甥女与李世民的婚姻,是故李世民亦很感激这位舅父。
原来如此。李小六醍醐灌顶,又同情地感慨,嫂嫂十岁便遭遇流离,她一定很难过,你要待她更好一点。
李世民道,凡你能想到的我皆早想到,还用你叮咛。
翌日清晨,李秀宁便依前言,架鹰牵犬驱马到府,来接李小六共赴终南山游猎。
李二郎一闻是他最擅的打猎,当即跃跃欲试提出同往,李秀宁白他一眼:“二郎一月要猎上十回,再携你恐阿耶责我不把你引入正途,你还是趁早打消这念头,待家中歇着罢。”
言毕,即带上李小六扬长而去。
足足至酉末戊初,李世民方等回一身疲惫却满载而归的李惜愿。
问她今日玩了甚么,李惜愿蹲身清点战利品,心满意足答:“姐姐姐夫带我在终南山脚下猎野兔和小鹿,吃了烤鹿肉,蘸上胡椒和豆豉极其鲜美,我们又爬山登高望景,还比试了赛马。”
李世民面露怀疑:“你比得过他们?”
李惜愿点点头:“我还赢了一只刚出生的小兔,姐姐让我带回家好好养,说兔毛成熟以后可以换钱。”
她将手中的竹笼捧予他瞧,李世民这才发现原来里面藏着一只白兔,毛色顺滑,憨态可掬。
他纵对妹妹今日快乐心生羡慕,思忖多半是李秀宁夫妇承让,面上仍酸意十足,道:“小六不知,今日裴大夫长子裴行俨亲自来寻你送拓本,可惜你不在,他瞧着甚是失望。”
“这么快?”李惜愿抱歉道,“来日我再去登门感谢好了,只是没想到他这么讲究信用。”
“那恐令你失望了,其言明日即随父赴淮北讨逆。”
“那日后总有机会再见面,也不急这一时。”
李世民注视她感动的小脸,支起下颌,皱眉问:“裴小郎君是不是有几分喜欢你?”
“啊?”李惜愿睁大双目,这怎么可能,旋即脑袋摇成拨浪鼓,“我不玩早恋,我们只是纯真的友谊。”
不想她似想到了甚么,眉眼间忽而笼罩悲伤,由于和之前欢脱神色对比过于明显,李世民很快便发觉出异样。
“出了何事?”
“阿史那云与我讲,她们家累年被赊欠的钱额收不回来,近月经常亏损,账目紧张。”
李惜愿乘夜归家时,路过早已响过暮鼓的西市,正逢阿史那云领着跑堂预备打烊。
观她愁雾覆面,收起雨篷的动作亦无精打采,李惜愿牵着小马驹,慌忙跑来问:“出甚么事了?”
阿史那云强作笑意,温道:“没甚么,我可能要听阿耶的话嫁人了。”
此语落入李惜愿耳中无异于五雷轰顶,如兜头被泼了盆冷水,呆愣半晌,方意识到此消息背后的含义,当即手足无措,又算了算她年纪,鼻腔一酸:“可是二娘你才十四啊。”
阿史那云垂首苦笑:“十四已是女子出嫁之年,只是你还小,李伯父也从未对你提过,所以你不会明白。”
“为甚么?”李惜愿想不通,阿史那叔父瞧来和善温厚,不似是逼迫掌上明珠嫁人的强权大家长。
“我家酒楼日益不景气,且因真材实料与人力支出,本就利润微薄,加之多人常年赊欠,账目终日不平,便愈发雪上加霜。我不忍阿耶独自苦苦支撑,若是出嫁能让夫家帮衬阿耶一些,那便也算一条出路,总不好看着阿耶不惑之年未至便白霜满头罢。”
“那赊欠的账目……追不回来了么?”
阿史那云轻缓抚摸她发顶,眸中黯然:“哪里还能追还,皆是凶悍强蛮的泼皮无赖,我家又是胡族,如何能从他们手上要得回。”
李惜愿深吸一口气,猛然抬首,坚定注视少女惆怅面色,道:“二娘放心,一定会有办法的。”
阿史那云疲惫微笑:“难不成我的好阿盈有办法?”
“嗯。”李惜愿头点得猝烈,“二娘等着,我一定能帮到你。”
李世民抵颊专注细听,观她难过讲毕,摸了摸她低垂的小脑瓜,道:“你先莫急,世上无难事,总会有法子。不过你既然承诺了阿史那二娘,便当兑现诺言,出尔反尔可不是好习惯,但办法我们可以一起想。”
“我已经有个大致的思路了。”
“嗯?与我说说看。”
李惜愿睫毛一掀一阖:“既然赊账要不回来,填不平账,那我们可以打开源流,赚取更多利润嘛。”
“小六之意是令酒楼吸引更多顾客?”
“对哇。”李惜愿欣慰于哥哥的聪明,点了点脑瓜,“所以我就在思索,用甚么新鲜招数引来大家的注意。”
“开发新菜式?”李世民提议。
李惜愿瞳目蓦地一亮,直呼有理,又揉了揉下巴,咝一声:“二娘闲来便琢磨新菜式,可也未能顶上用场,一般的也无济于事,得比长安其他酒楼还要新才可。”
“有了!”脑际灵光顿闪,她脸上重又露出笑容,“大家肯定不曾尝过麻辣烫,这个一定够新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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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除却麻辣烫,李惜愿也想过做火锅。
不过她很快抛弃了这个念头,经她市井观察,人们都不习惯边添菜边食用,还是麻辣烫更易于接受一些。
将想法与阿史那云述说,她虽对此种吃法闻所未闻,但凭借自幼耳濡目染的经商嗅觉,敏锐捕捉出其中商机,与李惜愿一拍即合。
时不我待,两人随即邀来裴令瑜帮忙,三个女孩带领堂倌与酒博士们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备。
麻辣烫最精髓之处便是鲜美汤汁,清汤需得以陈年大铁锅精心熬制四个时辰,加入花椒、桂皮、陈皮等香料增香,毋论放甚么食材皆能入味。
复准备两口大木橱,半边朝顾客打开,里间摆放薄如蝉翼的牛羊肉片、水灵灵的鸡鸭肉、冰鲜小鲫鱼,蔬菜有露珠滚圆的新韭、雨后冒茬的莼菜、绿油油的葵藿与山夫乘早市抱来送货的莴苣。
又在垆边长案上置一排碗,盛放品种繁多的调料,含盐粒、醯、豉、葱齑、酱、丁香油、橙泥、梅子、胡椒、蒜末等,甜口咸口辛味应有尽有。
将一应材料备毕,李惜愿又请绣娘连夜赶制了一块新招幌,上书:“每日限量供应五百碗,售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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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
她称之为“饥饿营销”,阿史那云深以为然地吩咐堂倌将其挂上,冬风拂吹,招展飘摇,顿揽许多沿路过客关注。
侯君集与段志玄踏入酒楼中时,堂中热烟腾腾,香气四溢,围坐食案的主顾们一人捧一只三足鼎大快朵颐,鼎中食材琳琅,汤汁鲜浓,立时勾起腹中馋虫。
一些食客等候得耐心缺失,便可自取桌上摆放的六博棋玩耍,还有的妇人们被酒博士请去小隔间,接受免费修眉服务,出来时俱春风满面,粉脸上笑意盘桓。
“这都是小六的主意?”侯君集吃惊道。
李惜愿挺挺胸,骄傲地翘了翘嘴角。
他不由竖起拇指:“小六聪慧,不知我等可有余位?”
李惜愿鞠一躬,摇摇头,抱歉道:“生意过于兴隆,只能辛苦两位阿兄不嫌弃,将就坐门外小桌了。”
“无妨无妨,外间愈空旷。”侯君集不以为意,与段志玄据李惜愿指引,择了满满一盆所喜食物,交付予酒博士烹煮。
今日食客盈门,皆被这新奇吃食吸引,举目望去人头攒动,满足之色皆挂于众人唇梢眼角。
李惜愿安排二人于门外坐定,又端来满满一壶杏花酒,笑眯眯道:“两位阿兄吃得愉快,感谢捧场喔。”
忽一抬首,视线内瞥见一路过墨袍男子。
“小李将军!”她倏尔兴奋高唤,扬起笑脸,于侯君集惊愕的眼神中将那男子拽进来,“我请您吃大餐!”
李靖借道经西市归家,目见前方熙熙攘攘围拢食客,因素无吃外食之习惯,于是目不斜视经过。
忽而便被凭空冒出的李惜愿牵住小臂,拉入酒楼,正怔忡间,女孩已将一只铜盆塞入自己怀中。
“这里的食材小李将军随便挑,结账都由我来,您千万不要拘谨。”
李靖仔细回忆她面容,方才发觉这是上回偶然施以援手的女孩。
忆及那卷落款小六的字幅,李靖不由会心一笑,接下铜盆,依口味从橱中拿取食材。
酒博士将煮好的麻辣烫上桌,鲜汤浓郁,肉蔬入味,风卷残云毕,李靖哪肯让一小姑娘付账,趁李惜愿招待其他食客之机,自个儿便赴柜台将账清了。
李惜愿发现时已然无法阻止,懊恼地撅起嘴:“小李将军连一个表现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这样,请随我来——”她拉住李靖的胡服窄袖,将他拖往一处小缸前,其中赫然装载满满一坛的五铢钱,一些食客便围聚四周,牟足力气,以手掌抓取铜币。
由于只许抓一次,因此众人皆舒展大掌,以期获得更多。
“结账时满一百文便能参与,抓到的铜钱就都是小李将军你的,加油噢。”
李惜愿弯弯眼瞳,又招呼侯君集段志玄,段志玄推让侯君集先来,后者便与李靖一道将手伸入铜钱海中。
两人俱是习武男子,手掌宽大且有劲,李惜愿视着李靖以那双足够包住一百两大银的手,结结实实地攥住了寥寥五六枚铜币。
而侯君集起初抓了满满一手,见李靖如此,段志玄又在袖底拧他手臂示意,急忙松开掌心,几十枚五铢钱便从指缝里溜出,再捞起摊开时,亦仅仅伶仃躺了数枚。
这演技太拙劣了!
其余食客皆不禁投来异样目光,李惜愿哀怨地环视一圈,生气道:“你们太不给我面子了,放水也不带这样放的!”
李靖与侯君集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辩解:“天生手小,怨不得我们——”
15. 第十五话
暮色阑珊,李靖家中有事,故而先请告辞。
临别前李惜愿唤住他,热情邀他上元日再行捧场另一笔生意,李靖并未拒绝,笑颔后揖首离去。
侯君集与段志玄观店中摩肩接踵,而堂倌数目有限,李惜愿忙得脚不沾地,四处窜得像只寻不着人影的小兔,遂主动留下帮忙。
临近戊时,即将宵禁,酒楼中食客已剩零星三两人,阿史那云方有闲暇稍作喘息。
李惜愿凑近垆台,两人趁着打烊清点今日盈利,一人面前摆一堆铜币,数得全神贯注。
“我这十贯一百三十文。”
“我这儿是十一贯多两文。”李惜愿掰指算了算,目绽亮光,“咱们今天足足赚了二十一贯一百三十二文耶。”
她激动得声音都带颤。
照这般速度下去,月流水涨至五六百贯指日可待,足有从前三四倍之多。
阿史那云虽素稳重,然眉目间亦难掩欢喜,抓了十贯塞入李惜愿掌心:“拿着,这是你的主意钱和劳苦钱。”
李惜愿不客气地揩揩手,将一溜铜钱揣进兜里。
“那我先走咯,明日我再来。”她向好友挥了挥手,跨出门槛,踩着月色欢欣归家。
侯君集段志玄一路护送,但见两道长身宽肩的身影中间,夹着一个才及胸口的兔耳发髻小少女,手心里攥着一根适才在酒楼里不知谁塞的糖人,时不时歪脑袋舐一口。
“听闻唐国公今年或出外任职,小六会一道随同么?”侯君集遗憾问询。
李惜愿眨眨眼:“有么?我怎么不知?”
“二郎这般告知我们,还言他也将随唐国公前往,至那时我等孤独足以想见,你们兄妹俩一个也不在长安。”
原来是这样。
既然李二郎也去,那她定要跟着去!
她安慰道:“别难过,以后我们还会回来的,我也舍不得一直远离长安。”
“小六何以这般眷恋长安?”
“因为这里有你们在啊。”侯君集本是随口一问,不想李惜愿嘻嘻笑起来。
“……”他倏尔扬唇,竟无话以对。
入夜的都城宁谧似水,一路行走,临近宅门前,她招手作别。
二人折身告辞,忽而,大门被推出一条缝,李惜愿又探出个脑袋,喊住二人脚步:“欸,阿兄们等等。”
“嗯?”
“我忘了与你们言。”对向二人诧异的眼神,李惜愿道,“我哥哥让我转告你们,过两天大年夜来我家吃团圆饭,莫要客气。”
兄妹俩俱好客爱交友,性情如出一辙。
侯君集段志玄唇畔牵了牵,满口允诺:“劳二郎小六相邀,何其有幸,我二人定准时登门。”
李惜愿想了想,又伸着脑瓜嘱咐:“劳烦再帮忙转告辅机哥哥,请他一道过来。”
侯君集连连应承,高声称必不辱使命将话带到,复回首向掩在朦胧灯色下的府门望去,视李府檐边的八角灯笼下,李惜愿朝他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又舒展双臂高举过顶,比出一个奇特的形状。
须臾,门缝中探出一张疑惑的面庞,李二郎蓦然出没在她身后。
“小六在做甚?”
“我在跟他们比心呀。”
晚风中飘来女孩清爽而天真的话音,巷中二人不由相视一笑,沿月色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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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之夜,白雪飘絮,将长安笼为琉璃之境,点点绯梅缀饰,愈添粉雕玉砌。
“阿盈今日在家可曾读书?”李渊提早下值,卸去繁重朝袍,瞥见窗扉外捧着一大盆轻高面经过的李惜愿,问向万氏。
“哪能读书呢。”万氏决定不作隐瞒,弯唇道,“一会儿跑入后厨去瞧做菜,半晌又帮忙布置厅堂,这时刻又该思着如何偷吃面点了。今日难得过节,夫君也莫管束她了。”她复作补充。
“我管束又有何用,她可曾听入半句?”李渊无奈叹,负手转身,“你且唤役使将圣人赐下的节礼一一清点毕,收入库中,子时我需代全族进宫谢恩。”
被议论的李惜愿浑然不觉,只在将轻高面端予长孙知非时,猝然打了个嚏喷。
她揉了揉鼻尖,望着长孙知非将陶簋摆上长案,环视热气洋洋的厅堂,数了数,李世民所延请的好友皆已到场,然而惟少一人。
“奇怪,我明明唤了辅机哥哥的呀。”她挠挠后脑勺。
踱至侯君集身后,伸指戳戳他的脊背,隔着棉袍感知出力道,他诧异回首,正对李惜愿不满的脸蛋:“侯阿兄忘了我的话么?”
侯君集睁目思索,顿忆起是何事,慌忙搁箸抱拳答:“哪里敢忘?阿兄我翌日一清早便特意登门转告,再者以二郎与他的交情,何须我再多此一举。”
也是。
臂肘被人悄悄轻捅,柔和声响随之传来:“哥哥不愿来就罢了,阿盈坐下吃饭罢。”
身后侍女依次端肴入门,鸭花汤饼上洒的葱花香气逡巡四散,李惜愿被勾得骨骼酥软,但她向长孙知非白皙玲珑的面容视了眼,忽瞥出隐藏于娴雅之下的落寞,这股黯然与失望被知趣识大体的女子藏入了眸底。
李惜愿明白,嫂嫂纵然未以言语表露,此刻心中却五味杂陈。
她虽无法感同身受,但能体会到长孙知非独自一人身处别家的寂寥,在这般和乐的团圆夜里,无人不会期盼家人的陪伴。
她自问做不到这般坚强。
李惜愿摇摇头,甩开鸭花汤饼的诱惑,弯了弯腰,决然地向长孙知非揖礼:“嫂嫂等着,我一定会将你哥哥请来。”
“哎,阿盈莫去——”
身后传来长孙知非劝阻,李惜愿头也不回,奔入擎盘来往的人潮中。
与喧阗欢欣的李家一如天壤之别,高府伶仃孤僻,主人外放岭南,留七旬老母在堂,惟门口垂带上悬两只灯笼,独立于宅前街衢车马涌流之间。
李惜愿拾阶跑上踏跺,向门房仆役报明来意。
仆役依言回禀主人,启门延请,她便跨过门槛,裹紧颈上围拢的绒领,在孟冬疾风里缩了缩脑袋。
于庭院中望见长孙无忌,李惜愿向他挥挥手:“辅机哥哥!”
“我哥哥邀请你来我家吃年夜饭,你为何不来,你不是与他关系很好么?”见他请自己入座,李惜愿并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语调中半沾对他爽约的气恼。
长孙无忌偏首,敛下瞳眸,避过她灼灼目光:“多谢小六好意,惟家中外祖母年逾古稀,不好于此年节里舍下老人孤身自处。”
“那让外祖母一道来我家过节呀。”她思也未思,直截了当道。
“外祖母年迈,且素不喜搅扰他人。”
“原来辅机哥哥将我和哥哥视作外人。”李惜愿鼓起脸颊。
“……”
耳畔半晌未得话音,李惜愿忽生心躁,蓦地从交床上起身,盯向沉默不言的长孙无忌:“你怎么知道外祖母一定不爱出门呢?我瞧就是你自作主张,你太识趣,性情过分闷葫芦,与嫂嫂不愧是亲兄妹。”
“阿音?”他终于遇上她眸光。
还不错,尚算个在乎妹妹的好哥哥。
李惜愿怀抱袖炉,喉头一热,索性将心里话吐出来:“即便你不好意思叨扰我家,但阿音心中盼着你们能过来,你也该顾及她的感受。她虽然成了我们的家人,但你与外祖母终归是她血脉相连的至亲,这般团团圆圆的日子,孰人不愿与家人一起过呢?”
“所以即便是为了阿音,辅机哥哥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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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罢——”她托起双颊,嗓音放软,弯腰向他眨了眨目。
女孩明眸湛湛,白皙的小脸上投落斑驳树影,愈发衬得面廓嫩脆如玉,若石子掷入心湖,霎时涟漪扩散。
“小六不惜费这么番口舌劝说,那我亦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瞥着李惜愿向他卖力装乖,长孙无忌终作妥协,错开与她对视的目光,松口应答。
目的达成,李小六喜笑颜开,方欲跑进后院邀请外祖母鲜于氏,忽而树梢积雪陷落,玉白冰屑纷扬如雨,随之坠下三只毛茸茸的活物。
她停了脚步,低首视去,见是三只羽翼未丰的雏鸟。
仰面望向树顶,果见这株老榆的枝头,筑有一座新建不久的雀儿窠巢。
“它们没法回家了。”李惜愿目露惆怅,“我得送它们回到父母身边,与家人团聚。”
她俯身小心捧起雏雀,不假思索地捋起棉袍袖口,抬足欲跨上枝丫。
“我来罢。”
她摇首推拒:“让我来。”
语未竟,他自椅中站起,长身几乎覆住她投落地面的影子。
孰人更适合,已然不言自明。
瞥了眼他与自己视线齐平的胸线,李惜愿讪讪退后,拽下卷起的袖管。
“那……那你注意安全。”
庭中骤响起窸窣足步声,仆役们经过目见此景,不由小声议论:“郎君攀树做甚么?”
“有甚疑问,你我但守好本分便是。”其间一侍女呵斥道。
视着他放还雏雀,自树枝跃下,落地的那一刻,李小六思了思,从兜中掏出一物。
“谢谢辅机哥哥,祝你新年快乐!”她将才从长辈手里收到的红封递去,到手后还未捂热,“这是给你的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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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四顾不见李小六,心下担忧,遂问长孙知非:“小六又跑往何处去了?”
话音方落,厅外跨入一道兴奋人影,扬声道:“嫂嫂,瞧瞧我带了谁来?”
长孙知非循望,目见门边笑脸盈盈的女孩,身后兄长向列座宾客作揖行礼,满鬓霜华的鲜于氏亦随仆役搀扶蹒跚而入。
“我把他们都请来了,嫂嫂莫感动喔。”长孙知非喉咙滞涩,视着面前女孩小脸冻得绯红,犹自搓着手心,咧唇冲自己得意展笑。
“傻阿盈……”长孙知非眸底忽起暖流,嘴唇启阖未半,终于拾回声调。
见她上前迎挽鲜于氏,李惜愿悄然走向李世民,踮脚附耳,小声请赏:“我把嫂嫂哄开心了,哥哥有甚么奖励予我?”
视她邀功情态,李世民不由啼笑皆非。
“今晚守岁,宵夜由为兄承包。”他一面作出承诺,一面在欢呼声中舀了碗鸭花汤饼,望她迫不及待双手接过,捧着便吸溜起来。
此菜乃碾麦为面,以面作饼,投入清鸭汤中煮熟,汤中有鸭肉,飘一丛蛋花,撒以胡椒,荡以葱齑,食罢饮汤,鲜美中漾有辛香,于唇齿间回甘。
李惜愿嘴上忙碌,耳朵也未闲着,不停竖起,聆听周遭细语言谈。
“元夕时圣人又将大开夜禁,长安三夜灯火洞明,二郎今年可与柴绍共赴观灯?”
恐大忙人李二郎又如去年有约在身,柴绍这回已学聪明,提前预定。
“自然,只是世民还需携上小六。”
虽感动于哥哥喝着酒还记挂自己,李惜愿却摇头,从碗中抬首:“我已与阿史那二娘约好了,哥哥自去与姐夫玩罢。”
“上元人多,小六千万留心,莫与她走散了。”
李惜愿满口应承,暗地里瞳眸却滴溜直转,李二郎酒至半酣昏昏然欲醉,哪能猜到妹妹心中筹划。
——她定要在离开长安的最后一个上元节里,做出一番大动作!
16. 第十六话
阿史那云需照管食店生意,李惜愿便请来相对清闲的裴令瑜,上街采买所需材料毕,花费足足两日,制成数沓形状各异的纸团扇。
她又自画楼中购来一排色泽斑斓的大漆颜料,起初裴令瑜以为她欲作画售卖,却迟迟不见她有所动静,遂问李惜愿葫芦中所卖何药。
李惜愿只眨眨眸,神秘道至那时便可揭晓,切莫心急。
翘首以盼之下,光阴如梭流过,璧云随暮日沉坠而褪尽,终于迎来上元日。
香车宝鞍,华胜雪柳,枝梢悬一轮莹然圆月,道旁灯花明如白昼,游人看客欢声悦语不绝盈耳。
李世民信守事先承诺,携柴绍越过攒聚人海,踱向李惜愿小铺前,观摊前挂有绳线,其上缀有簇簇团扇,色彩鲜妍,纹路如波澜山峦,交错出奇崛却雅致的图案轮廓。
“这唤作甚么?”李世民顿觉新奇,不由凑近笑问。
李惜愿指了指摊旁竖立的木板,李世民循视去,见是两个大字:“漆扇”。
他方欲再问何谓漆扇,李惜愿瞳眸却被视线中一男子面容钉住,立时不再搭理李二郎,旋即热情凑附来人:“小李将军来了!”
李世民忽感失宠,倏而闭口,疑惑时亦转首望向男子,识出乃是韩擒虎外孙李靖。
他与其人并不相熟,但知李靖曾助妹妹送医,她又是格外知恩图报的性子,故而理解了李惜愿对他的殷勤态度,这方心情略略平复。
李靖今夜随众观灯,想起年前与李家小娘子的约定,他向非失约之辈,君子重诺,即便对方不过是一青稚女孩。
他在西市寻得李惜愿浮铺,于是伫立,却被女孩一声热切“小李将军”唤得心生拘谨,摇首道:“小六莫再如此称呼,李某不过乃大隋一小吏,并非是何将军。”
他已年过而立,汉时卫霍早建不朽功勋,然己仍屈沉下僚,惟眼前李小六真挚而笃定地称他为将军。李靖于心中自嘲。
“啊?”李惜愿挠挠脑瓜,“我只知道您日后定是将军。”
不过她及时改换称呼,道:“小李先生想不想定作一把漆扇,包管好看,您往昔定未见过。”
“不知价钱几何?”李靖收拢怅然,以揶揄语调问向她。
“若要自己选大漆色彩,则十文一把,若选择抽奖抽出随机色,则仅需五文。”
“为何这‘抽奖’倒能便宜许多?”
李惜愿乐不可支:“因随机色彩调出来恐不堪入目,有颇大概率丑陋到您的眼睛,故此价钱折半。”
李靖存了几分谑戏意味,笑容加深:“那李某偏欲‘抽奖’,迎难而上。”
摊边李世民与柴绍饶有兴致地旁观,三两游人见此地布设奇异,所售货品亦前所未见,不由亦停步驻足,稍顷便围拢了许多看客。
但见李惜愿向李靖递去一只木匣,比出三根手指。
李靖会意,将手伸入匣中,佯作极其专注的姿态,从里间抓出三个纸团。
依次沿折痕打开,见其上字样乃是“璨金”,“湖绿”与“墨蓝”。
李靖又择了把芭蕉形团扇,李惜愿接过,从一排颜料罐里挑出对应三色,挤瓶滴入木桶水中,以树枝小心搅开。
待颜料略微散逸,她便手执素色纸扇柄口,缓缓将其沉入水面,旋转挪动,候了须臾,即自水中移出。
蓦然,一把着色团扇抖落余下水珠,呈现于瞳前。
观者不禁趋前端详,扇上青黛远山绵亘千里,山脚荡漾幽远清波,金辉缠点山间与顶峰,宛然粲粲朝阳洒落,犹如神来一笔,浑是一幅天成的山水画卷。
就连李惜愿自己也未曾料及,这三色竟能碰撞出这等奇效。
“好画!”
四下骤响赞叹,李靖挽唇:“李某仅凭五文铢钱便获此佳作,实在惭愧。”
李惜愿俯身轻吹扇面,道:“抽奖本就玩的是惊喜,是美是丑都得认,这是小李先生应得的。”
复拾起羊毫蘸墨,晃了晃笔杆:“本来扇上题字还需加两文,但念在我与李先生的交情,一并全免了。”
“那李某多谢小六了。”
李靖视她忽面露苦恼,转向身旁少年耳语一阵,少年歪头似一番思忖,稍顷亦附耳答复。
女孩眸光顿一亮,提起笔,于扇面上哗哗题了一行墨迹。
李靖自她手心中接扇,垂首近察,见那迤逦磅礴的山水之上,已然浮出半干未干,遒如龙蛇的八字。
——饮马瀚海,勒石燕然。
赠未来的大将军。
.
大通坊虽不及都会利人二市璀璨彻明,然因圣人嫡次子齐王杨暕府邸居此,而杨暕性喜奢华,于王府前张结三座鳌山灯,耀目惊瞳,是故亦吸引不少游人慕名来赏。
“彩山煊煌至此,却不知其后征集多少役夫人力,费去民间多少钱缗。”房玄龄途经,不由于人潮哗喧中怅叹。
同行的长孙无忌往那鳌山灯视一眼,身旁于志宁搭腔:“幸而闻圣人欲南下巡幸江都,明年元日应无此胜景,未尝非一桩善事。”
房玄龄蹙眉:“圣人再度远游,只恐天下乘危者四起,社稷愈浊。”
何时能拨云见日。
男子蹙起的眉宇背后,掩藏不足为人道的感慨。
“玄龄又作何惘然?”一声轻笑倏而传来,三人循声望去,乃是一身青白襕袍的杜如晦路过,侧畔跟随一绯襦粉裙的少女,举着街头随处可见售卖的怪状青铜面具遮住脸孔,因夜幕幽微,愈发难以视清形容。
房玄龄道:“无甚,适才偶抒胸臆,恰教克明听入耳中。”
“玄龄公忧国忧民,常将生灵安危系挂于心,如晦敬服。”
房玄龄不禁牵唇,与杜如晦望之轻惬,实则澄宁远澈的瞳眸对视,复抱拳揖首:“克明休要打趣,我等与李二郎有约一道观灯,恕先行告辞。”
别过杜如晦,一行青年穿行拥堵坊门,踱往喧声呼啸的利人市。
寻到李二郎时,他正与柴绍立于都会市一座席棚前,里间蒙笼幔帐,一盏盏白纱灯琳琅满目,陈列其中,许多人围聚棚内,仰首议论答案,俱是眉头紧锁。
灯上以墨字撰写灯谜,李二郎已猜出其间两道,低声与柴绍探讨另一谜底,瞥见三人遥遥步来,立即扬笑招手:“此皆乃小六所做灯谜,诸位来替我参谋参谋,这些谜面究竟作何解。”
“那应当算不得难猜。”于志宁凭借辅导过李小六功课的经验,笃定笑道。
李二郎挑眉:“还未瞅过一眼,志宁怎敢断言?”
理解哥哥对妹妹的维护,于志宁选择退让:“是我浅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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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一试。”
房玄龄率先上前。
十秒,房玄龄退后。
“房某认输。”
“我说的罢。”李世民眉梢间竟颇得色,“我们小六的灯谜,就连房先生也能难倒。”
余下数人不禁惊疑,见其中一个灯笼上写道:“甚么植物最老实?”
房玄龄连猜几个都不对,于志宁亦败阵。
李二郎与柴绍对视:“果然,我家小六的头脑常人很难揣测。”
“那究竟是甚么?”于志宁刨根究底。
“芭蕉。”
“为何?”
“因为——老实巴交啊。”李二郎笑弯了腰。
瞥见于志宁沮丧神情,李世民不再打趣,道:“我猜出了,咱们去寻小六兑换奖励。”
然而他们发觉家伙事犹在,颜料笔墨一应物什仍七零八落摊放案上,老板却早人去楼空。
李世民四下环顾,左张右望,仍不见李小六影踪,皱眉疑道:“半个时辰前还在此地,这小孩又跑去了哪儿?”
“二哥,不好了!”
一道瘦弱身影拨开人群匆促跑来,众人定睛细瞧,原是惊慌失措的李智云。
“二哥,城门混进不少趁着取消夜禁乘机溜入的异族流民,四处调戏女子,我瞧见……瞧见,”李智云俯下身,扶膝喘着粗气,抬起手背抹去发际湿汗,“六娘跟杜先生待在一块,六娘被他们缠住了,杜先生在与他们理论。”
“甚么?”怒火猝然上涌,李世民追问,“他们在何处?”
“城……城南。”
脑海中掠过适才杜如晦侧旁女孩人影,众人心生焦灼,一刻也未耽搁,迅疾分头去寻。
.
李靖告辞前,李惜愿嘱咐他漆扇未干,一个时辰内莫要沾染他物,李靖应允,李惜愿复笑眯眯凑近:“那我往后还能见到小李先生吗?”
李靖实言相告,亦不虚辞敷衍:“恐令小六失望了,李某年前已接吏部文书,调任某为马邑郡丞,恐未来数年皆将不在长安。”
目见女孩顷刻溢出的失望神色,李靖心底竟生出不忍,抚慰道:“日后若是有缘,定能再与小六碰面。”
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她脑际忽冒出这句诗。
“是噢,有缘再见。”李惜愿重获欣然,长舒一口气,向渐次远去的男子重重挥手,“我等着和小李先生重逢的那一日。”
之后的李惜愿沉浸于接待主顾,还有观者见她擅于书法,付账后称毋须将扇上漆,光题字便好,她心下不禁暗自得意,同时又觉手脚酸软,忙得连头也无功夫抬。
若非有裴令瑜帮忙,她委实难以应付。
远处更楼响起悠远鼓声,李惜愿惊觉自己还未享受这元日美食,李世民倒随着柴绍逍遥远去,正懊恼时,阿史那云终于从酒楼生意中挣扎出闲暇,前来邀请两个女孩逛街赏灯。
手伸入囊箧中数了数今日收获,摸索出大致赚了不下五百文,李惜愿见好就收,拱手向余下的主顾表示抱歉:“今日要收摊了,各位来得太晚,恕不接待了。”
将铜钱装入随身携带的照袋里,挂在腰间打了个绳结,李惜愿心满意足地牵上伙伴们的手,连摊上的家伙什也忘了收拾,蹦跳着在灯市间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