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又不是独你一个女儿,我李四郎亦是他亲子,凭甚么你吃得,我吃不得?”李元吉斜坐胡床辩驳道,手臂将一篮竹筐护在怀中,上下两片唇皆洇染了殷红的樱桃果汁。
李惜愿气恼:“我何尝言不予你吃,但这等稀罕物至少全家都得尝尝,你怎能一人吃独食?”
李元吉将竹筐搂得弥紧,并不隐瞒心底所想:“先到先得,我先瞧见自然由我独享,又有何不可?”
“你……无耻。”李惜愿才思匮乏,指着他半晌方吐出一句,讲素质的李小六平日不爱听脏话,一时亦想不出文明的叱语。
“无耻便无耻,随你如何评价。”李元吉毫不在意,轻哼一声,扭头唾出果核。
趁这间隙,李惜愿敏捷纵身,眼疾手快自他怀中夺走竹筐,将腰灵活一扭,风一般跑出门。
李元吉既惊又怒,旋即滚下胡床,套上鞋履,汹汹追出。
“你给我站住!”
“既然你不愿拿出共享,那我们谁也别吃了——”
李惜愿抱着竹筐跨出门外,跑往白墙黛瓦的街坊,见几个垂髫孩童照旧在柳树荫下斗草嬉戏,立时停住步伐,招呼道:“来来来,请大伙儿吃樱桃。”
寻常人家何尝有机缘享受到樱桃,孩童惊喜之下当即一拥而上,各自捧了一把揣进衣袖里,圆睁瞳目朝李惜愿连声说谢谢。
李元吉匆匆赶到一瞥,竹筐已然空空如也,再四顾望去时,周围稚童们无一不往嘴里塞着樱桃,双颊鼓鼓囊囊,脸上充溢着满足的神情。
悬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攥成拳,他转向坐在矮脚凳上支颐偷乐的李惜愿,怒目而视:“无耻!”
“我无耻?”女孩摊开爪子,“你吃独食的时候怎不见你骂自己无耻?”
李元吉浓眉拧了拧,须臾间,大步跃向稚童脚下停放的玩具,将那些木雕鸟、瓷哨、陶响球等物一并拎起,扬臂过肩,扑腾一声掷入两丈外的池塘中。
孩童们登时瞠目结舌,连口中咀嚼的樱桃也不甜了,瞬息咧嘴大哭。
“我吃不到,你们也别想舒心。”李元吉畅快展唇,扬长而去。
“莫哭莫哭,我替你们捡。”耳畔啼声此起彼伏,李惜愿顾不得追上去质问,一面慌忙安慰,半蹲塘边伸长手臂,努力去够那些暂时还未沉入水中的玩具。
还剩最后一个飘远的浮球,她撸起长袖,意欲下水去拾,这时有只手攥着根长枝,片刻已将那球拨至近处。
“不用谢我。”手的主人声似少年,掌心托着浮球,伸向从地上直起腰的李惜愿。
她抬首,见是杜如晦的四弟杜楚客,一起学习的好伙伴。
“你怎在此?”
杜楚客侧身指向柳荫下遥遥踱来的二人:“是我哥哥和玄龄先生带我来的。”
将捡拾的玩具递予蜂拥前来认领的孩童,方才义愤一扫而空,李惜愿扬起脸,心情霎时晴朗,未能顾得上与他们道不用谢,便双手提裙向两位男子小跑而去。
“房先生,小杜先生!”
杜如晦察她襦裙下摆沾有尘土,于是俯身轻拍,房玄龄笑道:“看小六适才气呼呼,可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三胡太过分了。”李惜愿皱起小脸,“欺负我就罢了,竟然连小孩子都惹哭。”
“不提他了,先生来我家是有何事么?”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莫为不值得的人生气,压下不快,眨目问道。
杜如晦道:“并非是为要事。乃今日大兴善寺开俗讲,兼有天竺僧人达摩岌多于寺内译经弘法,遂前来邀请二郎同去。”
“那可能要令先生失望了,哥哥不在家。不过——”李惜愿轱辘转动眼珠,嘻嘻笑起来,“我在呀。”
于是当天前往大兴善寺的三位青年郎君中间,多了只四处张望的兴奋小兔。
大兴善寺位于城东靖善坊内,开山祖师为昔日文帝杨坚的布衣知友灵藏大师,受皇帝鼎力支持,香火繁盛,陆续有天竺高僧不远万里前来传宗。
寺楼崇广,居长安之冠,李惜愿以前未曾到此,故而诸多景观于她眼中新鲜异常。
原来长安城这般大,还有如此多的地方未曾探险。
院中空地上支了一口大锅,里间炖着施主们捐赠的粮米杂果,热气咕嘟咕嘟往外冒,不少百姓正端着碗排成队列,翘首以盼锅旁的师傅分粥。
闻起来咸香四溢,李惜愿只恨出门太匆忙,未及想到带一只吃饭家伙过来。
她与杜楚客同在前院后排席地而坐,因抵达殊晚,是故只能位居人后。
而房玄龄杜如晦并不参与面向普罗大众的俗讲活动,嘱咐杜四郎务必照顾好小妹妹,二人自去内堂聆听高僧译经。
略候半晌时分,但听一声响亮“升座”,随之两旁鼓磬梆啷齐鸣,李惜愿左顾右盼,盯着主讲僧人自边门出,拜佛行礼毕,乃端坐正中央高座之上。
观者霎时安静,待僧人诵毕佛号,讲经开始。
俗讲与平日晦涩难懂的唱诵不同,乃采用白话,语调生动惟肖,多讲述劝善故事、民间风光与历史传说,就连不学无术的李小六也能听得身临其境。
由于主讲僧人言语感染力颇强,兼以说学逗唱,台下观者无不屏息凝神,已有妇人褪摘首饰珠宝递予僧众,充当香火资费。
李惜愿心道若是学塾先生上课也能这般形神兼备,她又何至于来这以后学会的诗赋不超一只手。
都怨汉赋太晦涩了!难怪后世没有一篇入选课文,是以自己不会背太正常啦。
今日俗讲主题是《孔雀东南飞》,原诗她虽草草学过,奈何未能深究,目今主讲僧人换了种趣味十足的方式输出,便成了一篇全新的社会寓言。
“都怨焦母,如若她能心肠和睦些,这一家子怎会死的死,散的散。”杜楚客忍不住发表意见,扭头与李小六耳语。
李小六却不以为然,不甚认同道:“哪能全赖她,焦仲卿也不是甚么好男人,他但凡是个有骨气的,还能保护不好自己的妻子?”
“他是孝子,再刚强也硬拗不过焦母。”杜楚客反驳道。
李小六摇摇头,作出笃定结论:“我不管那么多,反正像刘兰芝这般才貌双全,就是不该嫁人。”
见身旁观者皆在做功德,她便也掏出两串钱用作捐资,刚将荷包塞回兜里,鼻尖下方赫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五谷粥。
李惜愿两眼登时放光,喜笑颜开地接过,朝雪中送炭的杜如晦咧起嘴。
杜楚客抗议:“怎么无我的份,阿兄就盛了一碗?”
“多大的人,怎生还与阿盈抢食。”
杜楚客白眼上翻,明明自己就比小六大两岁,这待遇差异,啧啧。
李惜愿口中嚼着清甜的大颗桂圆,腮帮子鼓了一块,无视杜楚客哀怨神情,含糊问:“小杜先生怎么出门还带碗?”
“向寺内僧人借的盆钵。”
好聪明,她怎么就未想到。
李小六脸颊堆满狗腿笑容:“小杜先生真好。”
杜楚客:“我不赞同。”
正巧腹中咕咕喊饿,她一阵风卷残云,将五谷粥消灭干净,起身拍了拍坐麻的膝盖,跑向水池处将钵洗了,将之还予杜如晦所指的小师傅。
下一场俗讲需晡时方开场,其间有长达半个时辰的空闲,诸听众已寻机结伴赴堂中品用斋食,杜楚客耐不住饥饿,亦随人潮前去购买心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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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食。
耳旁房玄龄与杜如晦已在探讨达摩岌多所讲经文,诸多名词翻转缠绕,于李惜愿眼中与天书无异,她听得百无聊赖,直打呵欠,想着方才还不若跟上杜楚客,一道瞧瞧有甚么好吃的斋点,好过原地罚站。
蓦然,四处打量的目光无意间瞥过一人,李惜愿深吸一息,瞳孔惊恐放大。
她顷刻矮下身子,忙不迭往房玄龄杜如晦身后躲,扯住袖管遮面,二人不禁生疑:“阿盈可是看见了甚么仇人?”
“嘘,虞老师怎么也来了。”李惜愿缩缩脖子,打手势示意他俩噤声,“莫让老师瞧见我,让他发觉我又在外面玩,会和阿耶告状我不好好学习。”
檐下廊间,一身苍青道袍的老者正与白髯高僧相谈甚切,清明瞳目朝不远处人潮中扫过,忽见两位年轻男子风度秀逸,卓然于人群之间,不由定睛细视。
须臾认出二人,旋即与身畔高僧低叙数语,联袂踱来。
“虞某竟能在此偶遇二位郎君,实乃天赐巧合。”虞世南捋须与老僧介绍,“师傅,此二人俱是我大隋青年才俊,腹藏万千诗书,前路无可限量。”
房玄龄与杜如晦低首行揖,谦道:“晚辈承蒙谬誉,不胜惶恐。”
虞世南复展袍介绍老僧:“此为虞某学书恩师,山阴禅师智永。”
语方竟,他目见面前房杜二人宽袖之中,如幕帘般倏然被一双爪子扒开,随即一张小脸钻出,探头四下打量:“智永?智永在哪里?”
众人不禁笑叹。
虞世南轻拍她脑门:“这孩子,躲老师又是做甚?老夫早发现了你,不言出智永禅师大名,你还缩着不肯见老夫。”
“嘿嘿。”
李惜愿尴尬咧唇,摸摸脑瓜,眼神炯炯盯住他身旁高僧,脑海内作出一番判断:“您就是智永禅师?”
老僧轻颔:“正是。不知小友是……”
“我是虞老师的徒弟李小六,仰慕您已久,没想到今日总算见到了您!”
学书法之人最了解此刻她心中欢跃,智永乃是王羲之七世孙,最得书圣真传,又将二王笔法授予学生虞世南,所写《真草千字文》直至千年后依然是学习书法的范本,亦深刻影响了有唐一代书风。
求他一幅字者络绎不绝,甚至将其所居寺院的门槛踏破,无奈只得以铁皮包裹,是以更名作“铁槛寺”。
虞世南展容作解释:“这孩子便是学生与您提过的那位女徒弟,自幼习字,悟性颇高,稍经点拨即进展飞快。”
李小六脸上顿露喜色。
看来自己还是有值得人挂在嘴上的优点。
虞世南又道:“六娘习恩师千字文甚是刻苦,虽平日油嘴滑舌,但其言仰慕,倒非虚话。”
“老师莫要抹黑我。”笑容立时褪去,李小六不满。
嘴巴甜怎么能说是油嘴滑舌呢!
智永苍眉微弯,灰眸中漾含蔼然,和善如春风霏雨,稍曲身视向这位个头才到胸口的女孩,语音清和:“承蒙小友喜爱,乃贫僧之幸。”
您太谦虚了。李小六不由一阵感动,仰起小脸对着他眨眨眼,心道无愧为世外高僧,待自个儿这等小人物也能尊重至此。
俄而见他从僧袍袖中取出一幅字帖,递往自己身前时,她忽觉呼吸几乎静止。
“小友既一心向学,今贫僧将亲笔所书《千字文》赠予小友,望小友勤加习练,早日成才,莫辜负你师傅殷殷期盼之意。”
李小六顿如被陨石砸中,头脑骤然一阵眩晕,心脏擂鼓,猝而膨胀开酥酥麻麻的幸福感。
《千字文》真迹!
这可是后世的无价之宝欸,今日还有谁比自己更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