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冬到春天，叶沉跟医生日夜相对地呆在地下室里，仿佛外面的世界天崩地裂，他们也要渡完这次死劫。
叶沉从来没有这么渴望重见太阳，即使她也同时渴望着彻底的死亡。
那天的对话戛然而止，后来医生还问过她很多次，谁会跟这本秘约产生羁绊。
叶沉一遍又一遍地说：叶舟，和我自己。
世界之外的那双手似乎有了形状和眉目，但又点到为止，没有继续。
毕竟，当瓢虫发现自己不过是花叶上一只不值一提的昆虫时，它再澎湃，也被局限在这具身体里。
——振翅扇不起台风，修行修不了飞升。
曾经叶沉把人类比做小蚂蚁，而真正确认自己是蚂蚁的那天，又觉得荒唐。
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也是假的吗？
那什么才是真的呢？
她还要跟异化的过程殊死搏斗，因为人生目标意义的丢失，经常心灰意冷。好在这次与以往不同，有另一个人随叫随到地呆在她身边，像一个监守者，又像是一个保护者。
医生会拉着清醒的她说话，聊起联盟，聊起兽潮，聊起圣火公司，聊起机械改造。
虽然这些东西在知道其本质的虚幻后，似乎都变得遥远起来，但毕竟是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叶沉还是无法彻底斩断和这里的羁绊。
叶沉陷入异化状态的时候，他继续学习着那种别人看不见的高维代码，整个人逐渐消瘦下去，与之相对的，是叶沉对身体的控制逐渐加强。
那天叶沉醒来的时候，医生还在睡。她试着动了动手，发现手指第一次变回了人类的样子，只有指甲还泛着乌青。
很难想象自己不清醒的时候都是什么形态，半成品直立巨蜥的模样有多吓人，她根本不愿回忆。叶沉试着去拆链条，竟然真被她拆了下来。
举着链条，再看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知的医生，她也不知道他是心大还是不怕死了。
顺手扯了件医生的衣服给他搭上，叶沉坐到实验台前。密密麻麻的实验记录，医生的笔记上画着各种符号，她看不懂，但不影响她心中波动。
可能就是这些字符，藏在世界的表象之下，设计了死亡变异，构建了人类的末日，促成了她的死亡与重生。
如果这是神明的戏码，那她又该用怎样的方式，找到那个破局的关键呢？
医生半醒地睁开眼，下意识看向锁着人的地下室一角。那里空空荡荡，他瞳孔微缩，霍然起身。
“在这呢，别急。”叶沉悠然出声。
医生冷静下来，捡起掉到地上的外套：“感觉怎么样？”
“可能是你对高维代码的掌控越来越好，”叶沉坐在原地，稍微动了动手脚，“感觉还不错？”
医生走近，一只手抬起她的脸，另一只手翻了翻她的眼皮，又捏开她的下巴看了看。
叶沉：……好吧。
“还可以。”
医生松开手，顺便摸了摸她头顶表示安抚。他面对半异化的叶沉，态度有些像对着一条得了疯病的猫，比如这个动作，因为出现频率很高，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
“但还不够。”
“那还要我怎样？”叶沉无奈，“那个东西认为的人类，是不是就跟静态代码一样，所有参数都是固定的，哪个数变了就去死。”
医生很久没见她这么有精神，嘴角动了动：“是啊。”
然后是一段静默。
他们的揣测从来没有回音，就像被关在无人之地的囚徒，嘶吼也只能向着空气。
“现在是几月了？”
“五月，”医生说，“你想出去看看吗？”
“我可以出去了？”叶沉不敢相信惊喜来得这么快。
“至少比之前有个人样了。不然我怕你吓到岳云。”他说。
这句自然是玩笑。
无解不在。欧阳蓄了胡子，站得稍远，岳云一下窜到她跟前，左看右看。
“吓到你了？”叶沉说。
“没有，”岳云眨眼，“你没事就好。”
欧阳这才走过来，开口却是提起别的事：“成业来过，问起梅姐，我说她死了。”
叶沉眼神一暗，被医生察觉，按住肩膀：“控制一下。”
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好像要把所有的不适都泄出去。
“知道了。”
欧阳看着她，表情逐渐松弛。
“欢迎回来。”
叶沉走到院子里，春天的日光还有点冷，但温度刚好，清爽得沁人心脾。
她控制不住地想：但这是假的。
医生站在她旁边，好像再次洞悉了她的想法：“你觉得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叶沉没有顺着他的话走，而是说：“知道了它是假的，那，为什么它是假的？怎么解决它是假的？”
她被突如其来的异化逼迫着向前，侥幸避过了第四颗子弹，却没有就此止步。
医生看着她，说：“你比我想的还要坚强。”
“在想开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继续前进。可能这就是人吧，不逼一逼自己，永远不会知道上限在哪里。”
“而且我想到了另一件事，”叶沉目光幽幽，“如果我们是假的，那会不会有真的？”
“在这片死亡变异的焦土之外，会不会有一个真的你，真的我……甚至一个真的梅姐？”
叶沉的眼睛里，红色已经几乎褪去，她神情认真，似乎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医生没有打击她，只是说：“可能。”
“有个好消息，我已经分离出影响人类死亡变异的代码，是个单向的接口。坏消息是，这种代码无法根除，只要做过机械改造，到死都会被这段程序审判。”他说
“审判？”
“对，”医生说，“就像那台死亡变异程度检测仪。正负一百之间是安全值，一旦越过，死亡变异就会被触发。”
“好刻板的标准，”叶沉摸了摸手臂，“那你能像救我一样……”
“偶尔一次可以。我就好像因为开发者的疏忽，不小心在前端界面，看到后端代码的用户，”他认真地说，“不要神化我。”
“喔，”叶沉看了看自己的手，“但我这次没做过机械改造，为什么还会异化。”
医生：“我倾向于，因为你是特殊的。”
“我确实听过‘特殊权限’这种说法，”叶沉想不通，“但我凭什么特殊呢？”
“可能因为外面的你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医生说。
“那我应该生来享尽荣华富贵，而不是死了又活，家破人亡。”叶沉立刻说。
“所以，它大概还是在报复吧。”医生说。
叶沉从特殊权限，一路回忆到她的第三次死亡。
“我死后听到了海潮声，”她说，“你说，外面会是亚特兰蒂斯吗？”
“那可能外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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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都长着鱼尾巴吧。”医生说。
叶沉被逗乐了。
医生似乎有些纠结：“能分离出接口代码，其实，还代表着一件事。”
“覆写。”叶沉说。
接口的特性，引用与覆写，基础编程教材第七页。
“对，”医生微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确实有这个权限。我可以反向覆写，把自己写成一个逆向接口。”
“然后去看看真的世界吗？”叶沉说，“听起来不坏，所以有什么危险？”
“我不知道，”医生诚实地说，“其实在看到秘约之后，我以为自己的使命就到此为止了，我要的答案都找到了。”
“我是谁？代码。”
“我在哪？虚拟世界。”
“我要去哪？无所谓了。”
“也不是很无所谓，”叶沉插嘴说，“那时候我是全世界最需要你的人。”
“嗯，岳云来找我，我想起跟你还有约定没有履行。”医生笑了笑，很浅，却被叶沉逮了个正着。
“你该多笑笑的，医生，”叶沉摸着下巴说，“我觉得，你就算变成人鱼也不会难看的。”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说。
“所以，你要去看看吗？”叶沉把跑偏的话题一把拽回，“也许这确实是个机会。”
“哪怕一去不回？”
“哪怕一去不回，”叶沉说，“如果有机会见见真正的太阳，我想，哪怕只有一个人逃出去也是好的。”
医生端详着她的表情，平静柔和，没有一丝作假。
他别开眼，心想：或许我不觉得呢？
“何况这可能是接近那个东西的唯一机会了，”叶沉说，“不试试，总觉得太可惜。”
“你不觉得这很诡异吗？”医生问。
叶沉反问：“你都是唯一能看到高维代码的人了，有点特殊权限怎么了？”
如果有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可能会觉得这两个人疯了，什么代码不代码、权限不权限……但当事人清楚，这些话没有一句是玩笑。
“好吧，”医生说，“等我试试。”
聊天到这里就告一段落，欧阳喊他们进屋吃饭。
无解回来了，先恭喜了叶沉，还带来了两个消息。
“配方公开后的第一轮材料已经做出来了，质检合格。Z基地的兽潮之前有分散迹象，但这两天又有重整的势头。”
“女巫不在的这段时间，各地小股兽潮越来越多，大家都有所防范。Z基地如果打起来的话，还是很危险，但不得不防。”无解说。
叶沉想，都是代码，就不能靠一键注释解决掉吗？
撞到医生投来的视线，她压了压眼眉。
“跟我有什么关系？”她说着，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指甲，“我都异化了。”
“那天在场的知情人没往外说，”欧阳说，“谢勋都不知道，我们对外的口风是你重伤休养。”
叶沉张了张嘴，又抿住唇角。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这话一听就是有后文，她刚从鬼门关回来，有种消极怠工却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所以，需要我干什么？”她问。
“Z基地想邀请你暂代总指挥，对潜在的Z基地大兽潮直接负责。”无解说。
“……现在不讲什么核心区外围区的壁垒了？”
“比以前好些，”无解说，“那边希望你方便的话，今天就能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