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娘哭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起身,看着眼前上好的绸缎被泪水打湿,手忙脚乱道歉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
裴卿连连摆手,示意少女不必放在心上,转身落座,那模样怎么瞧都有一股落荒而逃的味道。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突兀,楼筠拿茶杯挡在嘴前,遮住了差点出声的笑意。
青年看过来的眼神太过哀怨,宛如上一世被她送给父君消遣后带回来的狸奴。
心中顿生一丝心虚,清了清嗓子走流程道:“因为李安欺辱你,你便设计了这场凶案,杀了他?”
“是。”
楼筠眼底闪过些许玩味,状似无意地问道:“我们在现场发现了第三个人的痕迹,你知道是谁的吗?”
才刚刚卸下心防的少女,一不留神就被钻了空子,反问:“李安房间吗?”
楼筠手一顿,挑眉,“是,你怎么知道的?还是说......”楼筠刻意拉长了语调,“那晚不止你一个吧?”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柔娘,瞳孔一缩,瞬间垂头,不再言语。
“柔娘?”裴卿开口帮着询问。
少女只是摇头,初来时整齐的发髻,也因着这三番五次地动作变得潦草,少女借着落下来的发丝挡住眼睛,无论两人怎么询问都不愿开口。
两人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等着底下的人开口。
无形的压力压在柔娘身上。
到最后,已然招架不住的柔娘,话语里隐隐带着哭腔,哆嗦着爬向裴卿,哀求道:“求您了,求您了,就全当是我一个人做的吧。”
少女的额头磕在地上碰碰作响,楼筠不等裴卿反应,先发制人站到两人中间。
柔娘只见眼前突然多出一双绣着金色麒麟的锦靴,意识到眼前站的人是谁后,忙磕的更加用力,言语恳切:“太子殿下,求您了,就当是民女一人所为吧,求您了!”
“砰砰砰!”少女额头砸在地面的声音,像杂乱的鼓点,听着让人心烦。
楼筠不言,面容严峻,眼睫下的瞳孔不带一丝感情,却还是默默用脚背止住了少女拼命磕在地上的举动。
她不是裴卿,没有心情也不愿去开导和理解旁人的心境。
世间疾苦她看了四十余载,坐在她上一世的那个位置上,若是每个人的苦难她都要去哀叹一遍,那她每天忙着伤心就够了,治什么国?安什么家?
比柔娘更惨的人,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在其位谋其职,她既然担了这案子,就不可能因其恻隐之心,对其他凶手放任不管。
裴卿......她是真怕裴卿动了恻隐之心,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姑娘,法理无情。”
听到声音的两人皆看向发声的青年,虽然两人的眼里都带着诧异,但楼筠的眼里多出一抹赞赏。
是了,当权者有恤民之心的同时,也不能忘记自己肩上压着什么担子,为官者,廉洁爱民是责任,公正严明的本职。
难怪大衍给予帝师这么高的地位和权力,大衍的历代帝师,品性,能力,甚至是样貌都是极好的。
为人臣子的不二人选啊。
楼筠内心蠢蠢欲动,怎么她上一世就没这么合心意的大臣呢?想挖人。
就连裴卿都这么说,柔娘也知道这件事情绝无转圜余地,眼里一片死寂,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道:“即使如此,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大人们自己查吧。”
......
犯人这么不配合确实很麻烦啊,两人同时无奈叹息。
“就算现在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就先将她压在你府上吧。”
“好。”
裴卿唤人将柔娘带下去,殿内瞬间只剩两人。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为了不这么沉闷下去,楼筠开口道:“我回去让人查查柔娘刚刚说的那些,看能不能找出她在包庇谁。”
“好。”
青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听到楼筠的话,乖巧地点头答应。
楼筠也没了话,起身想走,衣袖间传来一股拉力。
转身,青年捏在她衣袍间的指尖泛白,漂亮的指骨紧紧攥着布料,深怕它从中溜了去。
楼筠的视线从下向上转去,猝不及防撞进一片不安的瞳孔中,柔顺的发丝垂落两侧,明明是在正常不过的装扮,在这双眼睛的映衬下,全然被落寂腌入味。
裴卿不知道吧,他现在这个样子,好像被一场倾盆大雨淋湿了的小狗,呜咽着跑回家,想扑进主人怀里寻求安慰,但又因身上脏污而站在屋外,徘徊不敢进屋。
无端的,楼筠的心里瞬间软了下去,眉眼在那一刻化开。
楼筠估计不知道吧,那一瞬间卸下冰冷的样子,就像千年的雪山融化,露出青葱草地,草地上在一瞬间绽放了万朵花蕊。
裴卿蓦然瞧痴了,这张脸他分明瞧过无数遍的,甚至这张脸的每一个阶段的变化,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原来同一张脸,在不同人身上的感觉差距会如此之大吗?裴卿的样貌已经是人间绝色了,世间能胜过他那张脸的人,不过一手。
且不说他天天瞧自己,就能对美色彻底免疫。再者楼筠长得再好看,他这么些年看楼泽桉的脸也看腻了,按理来说不该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才是。
但他现下怦然跳动的心绪,显然不算平静。
奇怪?他也没有生病才是?
下意识要伸手搭在腕间为自己诊治,就见面前的人,斜了斜脑袋,神色慵懒带着些挑弄的意味,发出一声:“嗯?”
不知为何,刚刚还想要强留下人问个清楚的帝师,突然怯了场。
他想问:
为什么今天早上那么冷淡。
为什么今天早上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今天一天都若有若无地在和他保持距离......
越想,青年心里越是委屈。他不是情绪外放的人,阿紫用了四年,才得以让他在吃食方面以及犯胃疾的时候才会稍微显露一点自己的情绪。
可一旦对上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三岁的人,他就好像与人对调了一般,控制不住地想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情绪,想把心里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展现出来。
想放肆,任性一回,上次吃饭也好,这次被刻意冷落也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试探楼筠的底线,想看看对方到底能忍受他多少。
如果没探到地他就跟变成贪婪的野兽了一样,开始疯狂向前入侵,直到楼筠把底线划出的时候才稍稍克制。
但下一瞬心里又会莫名涌现一股酸涩的情绪,鼓鼓囊囊地压在胸口,不断叫嚣着: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宠宠我呢?为什么不能开口哄哄我呢?为什么不能再关注我一点呢?
二十二年来头一次面临这样波涛汹涌的情绪,裴卿直接宕机在原地。
他......他是不是坏掉了啊?
这种让人害怕的情绪,怎么会是他心里产生的呢?要是师父知道了,肯定会痛斥他这些年来学的君子礼仪都白学了。
而且,如果楼筠知道他心里对她索求那么多的话,是不是也会感到害怕,厌弃,然后离开他呢?
一想到楼筠可能会用恶心,讨厌的眼神看他,裴卿就觉得喘不上气,眼睛一片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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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楼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青年的神色从不安直接转到失落,最后变成心如死灰。
裴卿实在藏不住情绪,害怕几乎要将人淹了去,眼尾就那样慢慢被染上红色。
饶是楼筠自以为没有人的情绪能逃过她的眼睛,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裴卿这情绪来的太突然也太无厘头了些。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会因为自己的一个臆想而吓到落泪。
但青年这幅宛若要被抛弃的可怜模样,还是让她心软。
又要哭了吗?
楼筠想着,手不受控制地抹上青年的眼尾,无奈道:“娇气。”
仅一瞬,裴卿的眼泪就不争气地一一滴落,一粒接着一粒,在光线下被照的晶莹剔透的。
楼筠想起之前看过的志怪类小说,里面就有一种生活在海里的人身鱼尾的妖怪,歌声妖媚,据说那种生物的眼泪便是珍珠。
继而转下,捏上青年脸上的薄肉,不怀好意道:“帝师莫不是妖怪变的?不然这么这眼泪掉的和珍珠一样?”
裴卿的眼睛蓦然张大,险些没反应过来,再看到女人眼里的玩味时,知道这人是在拿自己寻开心,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
又不知要如何对人发泄自己的情绪,就这么陷入了对自己表达不出的怨怼中。
自己生起了自己的气。
好端端的,这人又怎么了?
楼筠一阵头大,她年轻时就听其他女娘说过,小男儿的心思难猜,她当时还不以为意,以她的身份,哪用得着去猜别人的心思。
都是别人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揣摩她的想法。
想不到换了个世界,风水轮流转,倒是她为了猜别人的心思而焦头烂额了。
说来也奇怪,她对猜裴卿的心思没有一点不耐,看到他委屈难过时会跟着紧张,看到他哭时,一会儿想让人哭的更狠,一会儿又舍不得人落泪。
娇气这词往往会和麻烦挂钩,但青年身上的娇气和麻烦,就像是怎么玩也不会腻的游戏一样,她只会想进一寸再进一寸去看青年还有什么不同样貌。
青年小心又谨慎地探查她底线的样子,就与幼崽踏入新家一样。
她乐意看人一点点试,一点点探,就是这人胆子太小了,有时她等不及了,就会想用些别的手段拉拉那人,让他进上一大步。
唉!
清心寡欲了两辈子的楼筠这一刻无比清醒地认知到自己栽了。
不过楼泽桉和裴卿的关系始终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楼筠的脸色又冷了回去。
如果两人真的有情,楼泽桉还能回来的情况下,她......她也想为自己争一下。
两辈子就对这一个人动心,她没理由不去争取。况且,当了那么久皇帝,她也不是什么好人,要是最后实在忍不住将人强娶过来,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脑海中突然浮现青年被自己圈养后天天在后宅以泪洗面的样子。
......
算了,要是两个人有情,裴卿也没移情别恋到她身上,她就远走高飞,离京城远远的,与这两人老死不相往来。
如若两人没情,青年这些日子让她苦恼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还点什么东西来?比如第一次表白啊?什么什么的。
楼筠骨子里的自持还是有的,要她去刻意逢迎,小心讨好某个人她可做不到。
即便是喜欢的人也不行。
她能纡尊放过喜欢楼泽桉的裴卿,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换做以前的她恐怕真的会折了裴卿的翅膀,圈养在宫里,还压着人不得不对自己摇尾乞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