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王允并不是什么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妙手。苏寒清依旧是静静地躺在偏殿，呼吸平稳，好像是要不日归西一般。
但陆扶摇的脚步只在偏殿门口极短暂地顿了一下，甚至未曾入内看苏寒清一眼，便径直转向了紫宸殿的正殿。
而王允果然早已垂手恭立于含元殿内等候多时。
垂首敛目，恭顺的姿态，与多年前王允初初献诗别无二致。
可是时过境迁，王家的野心已不是一个礼部侍郎能够满足的了。王允请辞，无论是做样子像她讨要更多的名利还是真心厌倦官场，这都与她无关。
“微臣，王允，参见太后娘娘。”
陆扶摇并未叫起他，只是支着下颌，一寸寸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恭敬行礼的人。
殿内沉檀香霭浮动，压得人心浮动。
王允猛地扑跪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一响。
“娘娘明鉴！”他嗓音发颤，几乎带了泣音，“微臣家中父母年迈，沉疴缠身，汤药从未离口。臣身为人子，实在是心力交瘁，才出此下策，恳请辞官归乡，绝非有意辜负圣恩、背离娘娘啊！”
他伏在地上，肩背剧烈抖动，俨然一副被孝道与绝境压垮的忠臣模样。
陆扶摇凝视他片刻，终是轻叹一声。
“你先起来。”
可是王允听着陆扶摇的话非但未起，反将身子伏得更低，将额角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看起来是早已被陆扶摇吓坏。
眸光微垂，陆扶摇语气淡得听不出情绪，“你那些追名逐利的心思，本宫没兴致揣摩。”
“自先帝去起，云州动乱频发。今年江南一案牵扯甚广，朝中脉络盘根错节。眼下太皇太后寿诞在即，举朝同庆，不容有失。”说着近来朝务，陆扶摇难得面上露出了疲惫。
可尽管如此，陆扶摇的眼神仍旧平静。
“王允。”陆扶摇甚至微微向前倾了身，“你这般急切地想要抽身，是为了回乡尽孝，还是想赶在江南水溅到身上之前，独善其身。你心里，比本宫更清楚。”
王允的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他深深埋下头，试图将脸上所有细微的波动藏进无人可见的阴影里。
陆扶摇说得不错，王家在朝中，可从未独善其身过。
只是对着王允这般沉默的姿态，陆扶摇向后闲闲靠入座。
“苏寒清遇刺，夜飞骑审讯，那杀手却道是你指使，这事你又该如何分说？”
王允猛地抬起头，额上还留着方才磕头时印上的印记。
“娘娘明鉴！”他声音陡然拔高，“微臣纵有万般不是，又岂敢，岂能行此大逆之事！这分明是是有人刻意构陷，要借娘娘之手除去微臣啊！”
陆扶摇眼睫低垂，静默地睨着他激动的模样，她并未立即言语，只是听着王允虽有些囫囵吞枣却字句清晰的辩驳。
“那苏寒清不过一介区区太医，除却前些时日侥幸得了娘娘些许垂青，与太医院中诸人有何不同？微臣有何缘由非要置他于死地？！”
他猛地摊开自己一双颤抖的手，示于殿前：“更何况微臣只是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驱使死士行刺？娘娘！这分明是有人要借刀杀人，嫁祸于臣啊！”
话音未落，他已再度重重叩首，再抬头的时候，额角已经渗出隐约的血迹。
“本宫自然相信王卿是蒙受冤屈，”陆扶摇声调放缓，轻轻落下，“否则，今日召你前来，便不是在这含元殿问话，而是直接请你去诏狱里，细细辩驳了。”
王允几乎是踉跄着再次伏下身去，声音哽咽，“微臣谢过娘娘的怜惜，谢过娘娘的信任。”
陆扶摇嘴角的弧度未变，只是眸光冷冷，“接连被人拿了‘错处’，递到本宫眼前。王允，你可是真会给本宫惹祸，”
本该是疾言厉色的诘问，可是陆扶摇却说得倦怠闲适，像春日柳絮，不着半分力道。
王允伏地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他并未抬头，声音却压得更低，却是字字斟酌。
“微臣斗胆揣测。”不出所料，陆扶摇果然微微侧眸，他接着说道，“这幕后操纵之人，手段阴毒，却又对宫中动向了如指掌……”
他说着，适时停顿，“恐是藏于娘娘左近，乃至……得您亲信之人。”
倏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陆扶摇反问：“你是意指本宫御下无方，连自己的宫闱都打理不清，才纵得宵小之辈猖獗至此？”
眼风微侧，陆扶摇似有若无地扫过王允紧绷的侧脸，“你说得，”
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扼住了咽喉，王允嘴唇张合，却半晌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凤裙曳过玉阶，陆扶摇无声无息地停在王允身侧，“此次不罚你，非为宽仁。是因本宫深知你的能耐。但这绝非是你借机妄言的底气。”
“你的手段，该用在替本宫分忧解难上。”
话音方落，殿外廊下忽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
也是这轻微的声响，惹得陆扶摇脚步凝滞一瞬。也是这一瞬，为王允撬开了一道缝隙。
“有能耐在洛阳城内，在夜飞骑眼皮底下刺杀朝廷命官之人，翻遍这九州也不过寥寥数指。”
陆扶摇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伏地不起的王允，目光如深潭静水，不知是在算量着什么。
“微臣斗胆——恳请娘娘将此案交予微臣彻查！”王允重重叩首，“臣必揪出真凶，以证清白！以此报娘娘今日信重之恩！”
“无论是崔大人，还是一直躲在暗处的如愿楼。微臣都愿为娘娘拔刀铲除。”
“若是王家呢？”
“国法如山。微臣必定秉公处置，绝无偏私。”
殿内寂然无声。唯有熏香青烟袅袅盘旋，勾勒出烟尘滞涩的轨迹。
终于，陆扶摇极轻地，几乎无声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王允再度深深叩首。
只是还未等王允的谢恩出口，殿外树梢陡然一阵簌簌乱响。
陆扶摇目光倏然被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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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自转身，裙裾拂过门槛，朝着殿外那点动静追出了两步。
正午的阳光炽烈如金，猛地泼洒下来，刺得陆扶摇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眸。
长睫急遽垂下，在她眼下投出一小片细微的阴影，堪堪挡住那过分嚣张的光热。
她停在殿门的阴影与殿外赤阳晕照的交界处，静立不动，目光落在不远处——他怀中那只通体花斑的猫儿正慵懒地蜷着，眼瞳在强光下眯成细线。
灼华悄步上前，无声地将一柄素面竹骨绸伞撑过她头顶，投下一片恰到好处的凉阴，隔开了正午嚣张的烈日。
她于是更能看清那猫儿，以及抱着猫的人。
他身姿依旧挺拔，却裹在一件明显褪了色的旧朱袍里。布料被洗得泛白，边缘处甚至磨出了细微的毛边，紧贴着他清瘦的身形。
李宣。
陆扶摇眼睫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裴大人，你在此处作何？”
灼华清凌凌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水面，骤然击碎了那片刻恍惚的光影。
眼底的波澜瞬间平息，陆扶摇静立原地，目光淡冷地落在裴昱身上，等候他的辩解。
裴昱神色未见丝毫慌乱，沉稳地抬起手臂，将怀中那只小猫稍稍托高了些许。
“惊扰娘娘圣驾，”裴昱声音平稳，字句清晰，“是臣看管不周之过。方才它自树丛惊窜而出，险些撞翻廊下陈设，臣只得先行将其擒住。”
“传本宫旨意，”她对着身侧的灼华淡声道，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怒意，“紫宸殿当值宫人，全体失察，各罚三个月俸禄，减半发放。”
裴昱脸上霎时漫上真切切的委屈，嘴角微微下撇，像是想辩解什么，目光触及陆扶摇那张凝霜覆雪般的侧脸，所有话头又硬生生噎了回去。
他肩膀几不可见地塌陷下来，抱着猫儿的胳膊也失了力气，只能恹恹地垂下头，盯着自己靴尖前那一小块被日头烤得发烫的地砖，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跪地谢恩。
王允听着外间动静，适时地步出殿门，躬身一礼，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
“娘娘明鉴，裴大人今日虽行事莽撞，惊扰凤驾，”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却实与紫宸殿诸位宫人无涉。猫畜无知，骤然窜出，实非人力所能预料周全。”
裴昱仿佛全然未觉王允话中机锋，竟跟着连连点头，一脸懊恼地望向怀中猫儿：“正是正是！都怪这孽畜突然窜出！娘娘，是微臣疏忽，未能管束好它，臣知错了！”
他抱着猫儿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那猫不适地“喵”了一声，在他的衣袍上登了一爪子，讨好地落在了陆扶摇脚边，蹭着陆扶摇的裙角。
它仰起脑袋，喉间发出细软绵长的“咪呜”声，甚至翻出柔软的肚皮，像极了小时候的李旭轮。
垂眸瞥了一眼那仍在蹭弄她衣角的猫儿，陆扶摇微微向后撤了半步，避开了那点柔软的触碰。
随即，她抬眼看向裴昱。
“来人，将裴昱押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