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老槐树的虬枝已裁开第一缕曦光。那斑驳树皮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像极了老李额头的皱纹。他倚着树干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火星明灭间,仿佛又看见五十年前自己跪在树根前发誓要带乡亲们吃上白面馍馍的模样。
"老李头!又在跟老槐树唠嗑?"王婶的竹篮撞得槐叶簌簌作响,露珠顺着叶脉滚落,在她靛蓝布衫上洇出水墨画般的痕迹,"听说没?镇上扶贫办新来的小年轻,说要给咱村安什么''数字神经''!"
老李咳嗽着直起身,烟锅在鞋底磕出清脆的响:"王家妹子,这''数字神经''可金贵着哩。当年修水渠,咱全村老少啃了三个月红薯干;前年通公路,又砸进去三头耕牛。如今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网……"他忽然顿住,目光越过王婶肩头,望见村小学斑驳的砖墙上"再穷不能穷教育"的标语正被晨光撕扯得支离破碎。
村部会议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着墙上褪色的"茅山涡村发展规划图"。小张的PPT投影在斑驳墙面上,那些跳动的数据像极了夏夜稻田里的萤火虫。老李盯着"物联网+区块链+5G"的字样,恍惚看见父亲临终前攥着半块发霉的苞谷饼,浑浊的眼里闪着和他此刻同样的光。
"李叔,这是物联网传感器。"小张举起个火柴盒大小的金属块,LED灯在投影下泛着幽蓝,"埋在地里能测湿度,挂在树上能查虫害。去年隔壁县试点,西瓜甜度提高了三个百分点!"
人群突然骚动。刘大爷挤到前排,指甲缝里的黑泥簌簌掉落:"这玩意儿能当犁使?能当锄头用?俺家那头老黄牛可是能顶半拉劳力!"哄笑声中,老李注意到小李攥紧的拳头——这个在电子厂拧过五年螺丝的年轻人,指甲盖上的月牙状伤痕正随着呼吸明暗交替。
月光像盐粒撒在打谷场上,老李的烟锅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小张的同学陈工蹲在老槐树下,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出残影:"基站选址是关键,至少要覆盖80%耕地。但按这个密度……"他忽然抬头,镜片反光遮住眼底,"李叔,实话跟您说,邻村王家坳也在抢这个项目。"
夜色中炸开一声脆响,老李的旱烟袋竟被生生捏断。他想起二十年前分田到户时,王家坳人半夜偷挖界桩的旧事。小李突然站起,工装裤上的油渍在月光下泛着暗蓝:"陈工,基站能不能用太阳能?我表舅在光伏厂……"
"扯淡!"刘大爷的酒葫芦重重砸在石碾上,"当年通电,你们这些兔崽子还没断奶!现在要拆老宅安基站?先从俺这把老骨头上碾过去!"槐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这场跨越三代人的对峙。
王婶端着搪瓷缸挤进人群,葱花饼的香气搅动着凝滞的空气:"他刘叔,你家那三间土坯房挡着基站信号,可挡不住时代的大潮。"她忽然转向陈工,眼角鱼尾纹里蓄着笑,"陈家小子,听说你在城里搞那个……元宇宙?"
陈工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裤缝——那里还留着被女友父母嫌弃"农村出身"时的抓痕。老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忽然抓起把稻谷撒向夜空:"都说种地看天,可这天——"谷粒簌簌落在众人头顶,"早该换咱们自己来写了!"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老李蜷在漏雨的村委会屋里,听雨点砸在铁皮屋顶,像极了三十年前那场洪灾。当时他带着村民在堤坝上连扛七天沙袋,妻子临盆的惨叫混着雷声,等雨停时,孩子没了,妻子子宫也……
"李叔!"小张浑身湿透撞开门,怀里护着个防水袋,"基站图纸!王家坳的人正在东山坳测绘!"
老李抄起墙角的竹笠冲进雨幕。泥水灌进胶鞋,他踉跄着爬上半山腰,果然望见几束手电光在雨帘中游走。王家坳的王支书正指挥人钉木桩,看见老李反而笑了:"老李啊,你们村那棵老槐树,怕是要成基站信号的绊脚石咯!"
"放你娘的狗屁!"刘大爷突然从树后窜出,锄头在雨中划出银弧,"要动老槐树,先刨了俺这把老骨头!"老槐树的根系在雨中狰狞如龙,树洞里竟蜷着只湿漉漉的刺猬——当年老李就是在这树下埋了亡妻的银镯子。
小李突然掏出手机,屏幕在雨中泛着幽光:"陈工说,可以用仿生树基站!外观和真树一模一样,还能给鸟类做巢穴!"他手指飞快滑动,展示着3D建模图,"看,树干里嵌着太阳能板,树冠是信号接收器……"
雨声中突然混进柴油机的轰鸣。众人回头,见王婶开着拖拉机冲上山道,车斗里堆满沙袋:"愣着干啥?先把基站设备护住!"她甩过来的雨衣裹着股葱花味,老李忽然想起今早她塞给自己的两个茶叶蛋。
秋收时,金黄的麦浪中矗立着二十七座仿生基站。老李站在老槐树下,看无人机在麦田上空织出银色光网。小李正调试着AI病虫害识别系统,屏幕上的瓢虫突然放大成血红光点——他抓起对讲机的动作,像极了当年父亲抡起镰刀的姿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陈工在田埂上支起直播架,背后是"茅山涡数字农业示范基地"的牌子。弹幕如萤火虫般飞舞时,他忽然说:"李叔,记得您讲过亡婶的故事。我们在系统里加了块''数字墓园''模块,只要扫描基站二维码,就能看到……"
老李的手指无意识抚过树皮上的裂痕。当第一串麦穗数据流穿过老槐树的"数字经脉"时,他仿佛看见妻子年轻的脸庞在麦浪中浮现。那些被暴雨冲垮的田埂,被烈日炙烤的麦苗,被冰雹砸出的凹痕,此刻都化作绿色数据,在云端开出不谢的花。
刘大爷蹲在仿生基站下抽旱烟,火星明灭间,他忽然说:"昨儿个,媒婆来俺家了。"众人愣怔时,他掏出张泛黄照片,上面是抱着麦穗的年轻姑娘,"这是当年和俺定过亲的,可惜……"他望着基站上跳跃的信号灯,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现在好了,俺能告诉她,咱村通''天''了。"
冬至,老槐树的枝桠在月光下勾画出遒劲的剪影。村民大会室里,大屏幕正播放着央视的采访。当记者问起"数字乡村建设的最大挑战",老李忽然起身,烟袋锅重重磕在讲台:
"不是钱,不是技术,是人心!"他指着窗外零落的灯火,"当年通电,有人说''电灯泡不如煤油灯暖和'';通自来水,有人骂''洋玩意儿冲了龙王庙''。如今这数字网……"他忽然哽住,想起今早扫墓时,发现亡妻坟前不知何时多了束野花。
小张站起来,PPT切换成张卫星图:"这是茅山涡村的''数字孪生''系统,每块麦田都有生命体征,每户人家的悲欢离合……"他忽然指向屏幕角落,"看,刘叔家的基站信号波动了——他正在和相亲对象视频!"
哄笑声中,老李的目光越过屏幕,望见村小学新装的电子屏上,"再穷不能穷教育"的标语已换成"代码改变命运"。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半块霉饼,忽然明白:有些饥饿,不是粮食能填饱的;有些沟壑,需要光来填平。
夜深了,老槐树在月光下舒展枝桠。树洞里,银镯子与数据线静静缠绕,像古老传说与未来预言的私语。而千里之外的云端服务器里,某个数据包正穿越光纤,将麦浪的低吟送往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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