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枝桠在暮色中舒展,像位饱经风霜的老者张开双臂。王婶刚在石墩上坐定,便从竹篮底掏出个粗陶罐,罐身还沾着新鲜的黄泥。"尝尝我家后山采的野菊,配着老井水煮的。"她说话时,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笑意,仿佛又看见那年洪水退去后,家家户户在晒谷场支起的大铁锅——炊烟混着药香,熬的是防疫的金银花汤。
小张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全息投影在暮色中亮起,将村东头那片撂荒十年的坡地照得纤毫毕现。"李叔您看,智能滴灌系统能把水肥直接输送到根系,误差不超过三厘米。"他忽然顿住,屏幕右下角弹出条消息,眉头不自觉地皱成川字,"市里农业产业园的招标会……明天截止报名。"
老李捧着搪瓷杯的手微微一颤,茶水在杯口荡起涟漪。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带着村民在堤坝上连守七天七夜,脚趾缝里嵌满泥沙,最后是邻村送来的两船砂石保住了大堤。那时他背着发烧的妹妹在泥水里跋涉,妹妹滚烫的额头贴着他脖颈,烧得他浑身发颤。
"智能设备再好,能挡住百年一遇的洪水?"王婶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铜锁碰撞。她摩挲着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当年抗洪时,村里老人给每个守堤人系的平安结,"前年张寡妇家的智能鸡舍,雷雨天烧得乌漆嘛黑,三千只鸡……"
"那是设备接地没做好!"小张猛地站起,运动鞋带扫翻了石桌上的陶罐。暗黄的茶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像条受伤的蛇,"我查过气象局数据,近十年极端天气概率增加270%,难道要像祖先那样……"他忽然噤声,瞥见老李瞬间煞白的脸色。
夜风裹挟着槐花香掠过晒谷场,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叹息。小李蹲下身,用衣袖仔细擦拭石板上的茶渍,后颈处纹着的青龙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张技术员,"他头也不抬地开口,瓮声瓮气,"去年我跟着工程队修水库,见过以色列的滴灌设备。"他忽然转头,目光灼灼,"但咱村后山那片梯田,机器狗都爬不上去。"
月光爬上老李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他轻轻抚摸着相册封皮上凸起的纹路。1998年的洪水冲垮了村小学,是村民们用门板、棺材板甚至嫁妆箱当建材,在四十天里抢建出三间土坯教室。此刻泛黄的照片里,孩子们在临时教室前比着歪歪扭扭的队礼,背景中飘扬的红旗缺了个角,像道未愈合的伤疤。
"后生仔,"老李的声音像生锈的犁铧切开冻土,"知道为啥咱村叫茅山涡?"他枯瘦的手指划过平板电脑上的3D地形图,那些等高线突然活了,化作蜿蜒的溪流,"明朝万历年间,先祖们在这片盐碱地种出第一茬水稻,用的就是……"
"茅草烧成的草木灰!"小张突然接话,眼中迸出异样的光彩。他想起在荷兰瓦赫宁根大学实验室里,导师展示过中国农民改良土壤的古老智慧——那些被现代农学称为"生物炭"的黑色粉末,竟与六百年前的农书记载不谋而合。
王婶忽然轻笑出声,惊飞了落在老槐树上的斑鸠。她从竹篮底层抽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后露出半块灰扑扑的砖头。"这是我家灶台拆下的旧砖,你们闻闻。"砖块递到小张鼻尖,竟泛着淡淡的艾草香,"抗战那年,太奶奶把最后半袋糯米掺进黄土里烧砖,说是要给游击队砌个不透风的灶。"
小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慌忙去摸裤兜里的哮喘喷雾。去年在深圳电子厂,流水线上的消毒水气味让他整夜喘不过气。此刻山野的晚风灌进肺叶,竟比任何激素药物都管用。他望着全息投影里旋转的无人机模型,忽然想起后山那片野樱桃林——每到四月,花瓣落满祖坟的石碑,像给先人盖了床粉白的被。
"智能农业不是要取代人,"老李的声音忽然变得绵长,像老槐树垂下的气根轻轻摇晃,"是要让种地的人活得像个人。"他摸出裤腰上的黄铜钥匙,那是村合作社粮仓的钥匙,三代人传下来的,"当年分田到户,你爷爷把钥匙埋进祖坟,说要是哪天大家又愿意把地拢成片……"
夜色渐浓,晒谷场四周亮起太阳能路灯。暖黄的光晕里,小张的平板电脑上突然跳出条加密邮件——某跨国种业公司愿以三倍市价收购村里的古稻种基因序列。他迅速按下锁屏键,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去年在日内瓦,他亲眼见过非洲农民因专利纠纷被当众铐走,那些人眼里绝望的光,和此刻老李讲述洪水时泛起的血丝何其相似。
王婶起身收拾竹篮,忽然被什么硌了手。她扒开篮底的碎布,掏出个巴掌大的木偶——那是当年抗洪时,城里来的志愿者教孩子们做的"诺亚方舟"。木偶船头站着个歪脖子稻草人,船舱里塞满折成方块的防洪宣讲单。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小李说:"你三叔公临终前攥着把野荞麦,说那是饥荒年救过命的。"
老李颤巍巍地站起身,脊椎发出竹节爆裂般的脆响。他指着村口新立的5G基站,铁塔在月光下宛如银色长矛。"前日镇上开会,"他顿了顿,喉结在枯树皮般的脖颈上滚动,"说要把咱村树为智能农业标杆。"话音未落,山那边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惊得众人浑身一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是滑坡!"小李抄起墙角的铁锨就往山上冲,运动鞋在石板上擦出火星。去年雨季,他亲眼见着邻村刚修的观光梯田在泥石流中化为废墟。老李反手从老槐树洞里掏出个牛皮袋,油纸包裹的《茅山涡村防汛应急手册》还泛着陈年艾草香——那是2016年特大洪水后,全村人用指甲盖大的字誊写的。
小张的平板仍在记录数据,全息地图上突然亮起数十个红点——那是他提前布设的土壤湿度传感器在预警。他忽然想起实验室里那些被泡在营养液中的植物根系,此刻竟与脚下这片土地的脉搏产生奇妙共振。当第一滴雨砸在屏幕上时,他听见自己用荷兰语喃喃道:"万物互联,始于足下。"
暴雨倾盆而下,晒谷场瞬间化作沸腾的汤锅。老槐树的枝叶在狂风中翻卷,露出树洞深处斑驳的弹孔——那是1942年,新四军伤兵在此养伤时留下的。王婶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惊飞了满树夜枭。她解开束发的蓝头巾,任由白发在风雨中狂舞,宛如当年在洪水中扶着门板逃生的少女。
"都愣着作甚!"老李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震得陶罐叮当乱响。他抄起相册冲进雨幕,黄铜钥匙在腰间叮当作响,"小张,把气象数据传到防汛指挥部!小李,带人去守东边堤坝!王家妹子,组织老人孩子进地窖!"
暴雨中,小张的眼镜片上跳动着诡异的光斑。当他将最后一份数据上传至区块链防汛平台时,忽然瞥见老李相册里夹着张泛黄的纸片——那竟是1954年村里自制的"水利合作社股票",每股面值五斤稻谷,股东名单上第一个名字,赫然是王婶的曾祖父。
山洪裹挟着断枝碎石轰鸣而至时,小张终于读懂老李常说的"人水相谐"。智能预警系统与祖辈传下的水文口诀在脑海中交织,他忽然明白,那些刻在梯田石壁上的等高线,原是先民用锄头写就的算法。当无人机群在雨幕中组成银色的网,他仿佛看见大禹手持耒耜,正与卫星信号在云端握手。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王婶带着妇女们在地窖里生起火塘。陶罐在火上咕嘟作响,飘出混合着野菊与姜片的香气。她往小张手里塞了个温热的鸡蛋,蛋壳上还带着母鸡的体温。"后生,"她眼睛亮得惊人,"你闻闻这雨,有股子铁锈味。"
小张浑身一震。他忽然想起实验室培养箱里那些转基因作物,在模拟洪水的营养液中疯狂抽芽的模样。此刻山雨的腥咸渗进指缝,竟与培养液中的微量元素比例惊人吻合。当老李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手里举着半截被冲垮的堤坝模型时,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地窖顶部落下细碎的土渣。
"成了!"老李把模型往地上一掼,黄泥夯筑的堤坝竟在冲击下显出奇异的韧性,"在水泥里掺了20%的芦苇纤维,这是你爷爷那辈修龙王庙时用的法子!"他忽然剧烈咳嗽,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市里来的专家说……说这是仿生学……"
雨过天晴时,东边天际裂开道金缝。小张站在被冲垮的智能监测站前,看着村民们用竹篾、麻绳和太阳能板临时搭建的观测台。王婶正在熬煮第三锅姜汤,火光映得她满脸沟壑都在跳动。"后生,"她忽然开口,"知道为啥咱村的水稻比别处甜?"
不等小张回答,她从陶罐底捞出把稻种。那些种子在洪水中浸泡整夜,此刻竟开始萌发细小的白芽。"这是你爷爷那辈留下的老种子,"她声音忽然变得绵长,"每次发大水,我们就把种子缝进小孩的襁褓……"
小张的平板电脑突然震动,区块链平台上跳出条新消息:某国际环保组织愿以数字货币形式,为茅山涡村的水土保持项目提供无息贷款。他望着在晨光中晾晒的芦苇纤维堤坝,那些金黄的纤维在风中轻颤,宛如大地在呼吸。
老槐树下,老李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小张凑近细看,竟是甲骨文的"农"字——一人持曲柄犁耕作,脚下是蜿蜒的河流。"六千年前,"老李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我们的祖先在龟甲上刻下这个字时,就懂得要顺着天时。"他忽然用树枝重重一点,将"农"字改造成全息投影中的智能农机图案。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小李带着巡逻队归来。他军大衣下露出截彩绘的青龙纹身,那是去年在深圳纹的,此刻沾满泥浆,倒像条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地龙。"西边堤坝加了三层防洪闸,"他嗓音沙哑,"用的还是祖辈传下的榫卯结构,但……"他忽然咧嘴,露出颗金牙,"每根木头里都塞了应力传感器。"
王婶端着姜汤走来,忽然被什么绊了踉跄。她弯腰去扶,却见是半截石碑,碑文在泥水中若隐若现:"道光三年,里人合建永济桥,以工代赈……"众人围上来,老李颤抖着指尖拂去泥垢,露出"捐银二两"的落款——正是王婶太爷爷的名字。
小张忽然想起昨夜暴雨中,老李相册里那张1954年的"水利合作社股票"。此刻晨光中,泛黄的纸片与全息投影的数据流重叠,竟拼凑出个完整的圆。他忽然明白,所谓乡村振兴,不过是场跨越千年的对话——当智能农业的卫星信号掠过老槐树梢时,树洞里那把生锈的铜锁,正在区块链上轻轻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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