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光觉得忐忑。
仿佛需要抬头挺胸、静默肃立等待眼前这位参谋检阅的,不止台下那排班列阵的万余士兵,还须加上一个她本人。立刻她又觉得自己荒唐。只害怕严襄也便罢了,身为师长却对自己的下属发怵,恐怕在兵家历史还闻所未闻。
“我道长官怎么能在罗平那一爿小店便解决了手下早饭。”她那下属终于松开背在身后的手,扶着栏杆转过身来。“原来除了那两个排,余下都是男人么?”
卫凌光立刻预备先自我检讨再详细解释,想起对方身份又止住冲动,只点一点头,答了一个字。“是。”顿了一顿,依旧怕她从此不知拿什么眼光打量自己,跟着便补道,“这兵是严总督招来的,不过交由我统领罢了。”
江铎听了不置可否。“以我所见,长官带在身边那两个排的精魄神气,比其余人全加起来还高出几筹。陶师长手下一整个师都是一般的昂扬风貌,长官不愿意也有那样一支队伍么?”
若两人只是寻常朋友,卫凌光定然不会掩饰面上苦笑,也能毫无顾虑长叹一声。
从来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严襄念着陶有为应付不来这百般的勾心斗角、偷歼献猸,专为两人重编了队伍。陶有为领的那一支几乎带去总督旗下全数女人,她自己得了这新编的第六师,时不时便须像严襄宽宥那日那个男探一般,出手平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内讧矛盾,再多容忍些犯懒耍猾。
“招兵时候,应征的便多是男人。”她挑了些事实作为答复。“我便愿意,在办事处坐上一整天也难觅得几个女人。”
却不想江铎听了微微一笑。“长官什么时间、派什么人、到哪里去招兵?”
这是什么话?
“若派男人去,自然只会招来男人。二来所谓招兵办事处,常年都由男人把守,哪有叫女人生出兴趣、进门瞧一瞧名堂的时机?三来,”她轻轻摇一摇手指,“春秋两季又值农忙时节。女人不是在地里便是在家里做活,连能及时得到消息都不见得,何况抽出空当、打问寻到办事处其址?自然只能叫无所事事、溜街好闲者抢去那一份军饷了。”
卫凌光听得细致又觉出在理,却并不立刻答话。
“只为严总督的利益考虑,也还需多招些女人。”江铎知她并非反对,便不停住话头。“严总督军饷向来丰厚,入伍应征者多半应利而来。既能应利而来,便能逐利而去。男人不乏丰厚利益,不论什么境地都有不只一个算盘可打,加之心内从无廉耻,再不济还能腰身一塌勾子一翘,钱来得更是不曾困难。”
“要做统领,少不得属下忠心。”她回身一扫台下人海,又转回来正眼望着卫凌光。“这样一帮散漫无心、全为利使,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东西,你能指望牠们有几分忠诚?”
这一回江铎话音落下便再不开口,任由她也沉默无言。
卫凌光头一回不敢确定自己等沉默到头,会答出什么话来。她静了许久,直把心一横才缓缓开口,“你说招兵处招不到女人。可我总不能挨家挨户敲门去吧?”
江铎摇头微笑。若说比从前不同,便是笑意终于漫进眼中。“不必,”她倾身凑近卫凌光耳畔,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男人急不可耐拉住面前小倌一边衣袖,话里半带兴奋半带怀疑。“原先势头最盛的一家早就关门大吉,最近一个更隐蔽些,也被姓严的一锅端啦!你们倒比这两家能耐在哪里,不声不响藏到现在?”
“大人莫急,跟我来就是。”那小倌猸笑一声,转眼便叫衣角离了牠手,一闪没进面前窄巷。“只盼大人若赢去一座金山,也还顾着赏我几个金粒子。”
“那还用说!”男人后脚便跟了这小哥钻进巷口,此时早急急地走在牠前头,直见了一道三路岔口才停了步子回头冲牠嚷嚷,“快着些!”
京城街巷素来宽天阔地、横平竖直,若非亲身走过,断想不出城郊角落还藏了这样一块隔绝天日的迷宫。
脚下的简直不是路,而是两侧危房硬挤出的一条罅隙。房里不住活人,又经久不做正经营生,一扇一扇破门烂窗活像老翁口鼻,只管把内里各式各样尘烟秽味都向中间弥漫过来。
烟膏、油垢和男人体味乌黏黏地聚在一处,重些的沉在脚底化成胶泥,轻些的散到半空里去,自变成一片瘴气黄灰的天。七拐八拐间路面愈走愈窄,忽然斜刺里伸出一条狭缝去,一望到头,正是一条死胡同。
那小哥终于在这胡同尽头款款停下,朝着最里一间房舍微微一倾身。男人顿住脚步听得隐隐的骨牌脆响,一颗心当即要立刻跳进去,三两步便赶到门口,一掀布帘跨进屋里来。
这屋小得很,光线比方才巷里还更昏沉。歇榻、茶台和点心酒水统统没有,整座正房只放得下正中偌大一张牌桌。若是换了从前,牠必然要恶声恶气慊弃一番,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可如今这般场所都被抄得几乎销声匿迹,好不容易寻到一处,牠再摆不出那么大阵仗。
唯一叫牠在门口左右徘徊而不立刻掏出银票冲到凳上坐下的,是桌前那个庄家。
乌黑卷发,圆白面颊,身上干干净净一件墨色短衫。从头到脚打扮虽是黑漆漆的一片,可却黑得分明澈底、纯粹利落,一分一毫没有这胡同里该沾染的浊杂颜色。周身气度不像什么旮旯角落的赌摊老板,倒像哪个富贵人家的闲散少娘。
牠心生疑窦,片刻间又散得无影无踪。她必然经验浅薄,远不如牠曾交手那帮老油子一分毫毛。今天必要在这傻孩子身上好好捞一笔,牠这么一合计,又立刻得意起来,扯过凳子一屁股坐下去,边从怀里抽出一沓子银票,啪一声重重拍在牌桌中心。
那人看着银票扯了扯嘴角。牠却被另一道动静吸去目光。明明自己落座动静不小,身后喀哒一道落锁声响依然清晰可闻。
那点刚压下的慌张又翻涌上去,“大白天的锁什么门啊?”牠强压着恐惧,试图在话头上占个上风,“难不成你这儿还做别的什么见不得光的生意?上头查烟膏查得紧,你以为锁门就拦得住?”
“客人以为,赌钱便能见得光么。”那人脾性却异常平和,听了这话依然笑微微的。“若不锁门,等着检查队进门把我这小店端了么?恐怕客人只能到梦里去赌钱了。”
“那还废话什么?快来快来!”男人搓搓手把那一沓银票分出一半去,想一想,又从剩下的一半里拨出去几张。
对面庄家眼瞧着牠拨完了钱,笑一笑道,“三百两,没错吧?”说着便从桌下取出一只骨盅,夹在指间轻轻摇了两摇,倒转来朝桌上一扣。
“大!”男人喜不自禁,不等她抬头已半探着身子报出点数。这人经验比牠想象还更不足些!摇骰子又轻又缓还不刻意弄出旁的声响,简直是明摆着露给牠答案。
那人手指一动,骰盅在桌上轻轻一点。
六二三。合计十一,正正好好是一个大。
那人微微一笑,又从桌下一摸,取了三百两银票与牠推出的银票叠作一叠。
再来。
男人很有些冲动把全部的银票都押上去,可又疑心对方头一回生疏是故意设套圈牠。牠把赢来的钱与原先的一注叠在一处,朝她点了点头。
那人又哗啦啦轻轻摇起骰子。
若老练庄家刻意收敛,每一回摇骰虽温和轻缓,声音却必是均匀的。可她用力却不成体统,骰子带着满身点数在骨盅里轻一下重一下地翻滚,整只骨盅哗啦啦地直晃。
这一回牠是确信了。她绝对是个生手!骨盅刚一扣上台面牠便大叫,“小!”
三三四。
又赢一回。正正好好卡在“小”的一回。
牠向前倾着身子盯她伸手探到桌子底下,眼珠简直要穿透桌面黏到那叠银票上。它们刚一露面便被牠一把抢过去,“唰啦”一声同牠全部的押注、再加上牠全部的余钱叠在一处:“一起来!”
“一千四百两。可拿定主意了?”她微微笑着报出数目,丝毫没有即将赔出同样数额的自觉。或许只是哪里的富家孩子出门体验生活百态,输了多少也不足惜的么?
不管它,今天必要赢个彻彻底底。男人舔舔嘴唇。
骨盅又哗啦啦摇起来,第一下便叫牠觉得心安。还是一样地手艺生涩!那几颗骰子愈滚愈急,牠一颗心也跟着跳得越来越快,直到它咔哒一声扣上台面的一刻到了巅峰,几乎要蹦到骨盅里去:
“豹子!”
豹子一赔五,一千四百两、两千八百两,一共五个一千三百两再加上牠的本金,这一笔银子足够牠把姓严的……
骨盅被那只手轻轻移开。
二,二,三。
丑陋的、鲜红的、多余的那一点赘在牙白的骰面上,狠狠刺着牠的眼睛。
那声音牠翻来覆去听过无数次,怎么可能不是豹子!牠这样想也这样吼出来,“混账!你是不是出老千!”
那人脸上的微笑全数敛去,面色跟着一沉。
“原来便这样地输不起么?赢便赢了,输了钱就空口污人?”
平白无故说人出千,不论灯火通明的大赌坊还是犄角旮旯的小彩摊,从来都是大忌一桩。若想一场好赌,便永生触犯不得。
“不,不是,”男人刚吼出口便立刻清醒过来,对上那人深不见底的眼睛更觉情理皆亏。“是我一时赌昏了头。”
那人听牠服软,依旧并不买账。“豹子一赔五。八千两,客人请吧。”
输赢赌家常事。可这一回坐在名不见经传一间小屋里,面对单单独独一个少年庄家,牠却无缘无故地心慌起来。“我身上没有这么多钱,但是我可以回去取!”牠边说边站起身来往门口走,蓦地又回过头去,“我这张脸!这还不够做押么?我可是严襄手底下第四师的师长!”
那人随牠起身,也扶着桌面,慢慢地站起身来。
“你这张脸?”
是认出牠身份而害怕了么?她无风无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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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终于带了些小小的波澜。
“不行呢。”她弯起眼睛,露出一个遗憾的笑。“才八千两,不值得费劲把它剥下来还要保你活着。赌坊规矩,每赊一回账,”牠每大张旗鼓地退一步,她便悠哉无声地进一步,最终逼得牠后背咚一声抵上大门。“是要剁你一根手指头。”
“你你你敢!”牠跳起来伸手向后,还没摸到腰间便被她猝不及防出手钳牢了一只手腕,顺便把牠翻了个个儿拔了佩枪。“男人身上还带这玩意儿?”她嗤笑一声,拿枪杆拍拍牠的脸,“还知道给我准备工具,挺懂事嘛。可惜,”那只手轻轻一扬,它便被她远远地扔到墙角里去,“今儿我用不着。”
牠大喊大叫拼了命地挣扎着想叫她放开自己,踢出去一脚,只踢中了墙角生生震得骨头发疼;再想咬她的手臂,换来重重的一巴掌,扇得牠脖颈一扭再也正不回来。
牠再不敢动弹,由她扯着牠的手臂拖牠到赌桌边去,依旧从那一边桌底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
怪不得门面这样狭陋、庄家这样生疏的赌坊还能开得下去,牠一片混沌的脑子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是因为有这样的煞神守门。
小刀举到半空,牠绝望地闭上眼睛。
牠从不知道自己能发出这样的叫声,连自己的耳膜都被震得微微发疼。
小指——不对,手掌根处的疼痛钻髓彻骨,温热的血流沿着手臂淌下来,浸透了衣服依然不住地下渗,最终带着一片甜腥气漫到胸口时候依然微微发温。
“可……可以了吧?”牠眼前一片发白,听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忽大忽小、飘忽茫然,“我回去……”
她又一次抬起小刀。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牠不知道忽然又哪里来了力气,拼了命朝着四面挣动,扯疼了扭伤的脖颈也丝毫不管,几乎要从她手里挣脱,“赌坊规矩一次只剁一根!你要干什么!”
她听了这话,倒是笑盈盈地低下头来。
“谁跟你说,”那双眼睛弯成黑色月亮,却暗沉沉不带一丝辉光。“我是赌坊老板了?”
牠这才明白她把牠逼到门口之前,声音里那一分颤抖的原因。不是恐惧,不是忧虑。
那是纯粹的、彻头彻尾的快活。
第二根、第三根。有时候只剁下半根,也有时一回剁两根下来,她还会懊恼地轻叹一声。
牠数不清自己丢掉手指的个数,杀猪一样的嚎叫倒是丝毫不减,终于在某一回边嚎边挣动害她走偏了刀之后,狠狠地惹恼了她。
“你吵什么?”她一甩手就把牠掼到地上,再一脚踢上牠的鼻梁。“很烦,知道吗?”
“我真没玩过像你这么丑男多作怪的东西。”一片眩晕中她的声音愈来愈近,牠迷迷糊糊地看着那个恶魔的影子蹲下身,却看不清她在做什么,直到一阵崭新的、剜心裂胆的疼痛从腹部开始,翻江倒海地涌遍全身。
一堆带着腥气的东西落到牠脸上。她跟着便毫不客气用刀插着牠的牙齿一撬,撬飞两颗牙齿又咒爹骂舅地啐了一声,动作粗暴地把那堆东西塞进来。
“吃下去。”她命令道。
牠缓缓地眨一眨眼,挤掉流入眼眶的血浆,慢慢挣扎着,抬一抬头。
那是牠的肠子。
“你吃不吃?”她明显不太耐烦了。
眼瞧着那只沾满牠血肉的手又要拿起刀子,牠连忙一阵点头,用只剩下手掌的两个臂膀夹起肠子送入口中,扯到了五脏又引得一阵痛楚,却无暇顾及而只管一下又一下尽可能把它们塞进喉咙。
她随手把刀子一扔,径自起身到别处去了。牠见机会一来立刻松开两臂,拼命蠕动着到牌桌边去,终于堪堪触到地上散着那一堆银票,把它们拢一拢,忍着掌心痛楚发狠地蹂躏起来。
正把它们揉得一片血污、再也使用不得那当口,她那一双黑皮鞋又无声无息停在牠面前。
她笑了。
像见到什么笑话一般的笑声。
“你想报复我哪?”她一边笑一边蹲下身拾起其中一张,放在牠眼前轻轻晃晃,“睁睁你那雄眼好好看看,这是银票吗?”
那张被牠揉得凌乱不堪的 “银票”上墨迹也花糊一滩,同牠的血迹混在一起向下流,分明是白草纸上用笔勾出花纹的假货。
“你觉得我赌技生疏,是不是?”她随手把那张纸扔到牠脸上,继续笑道,“真以为我是跟你赌哪?”
“这赌桌,从来不是叫人真赌的地方。只要一靠运气,你便是输家。永远的输家。明不明白?”寸许长的铁钉自上而下打掉牠的牙齿、穿透牠口里的肠子一点一点钉进去,直钉到牠的喉咙深处依旧不停,她也继续笑盈盈地拾起小刀,随手挑掉牠的眼皮又一刀剜出一颗眼睛。“明不明白?”
牠躺在自己的四肢和脏腑中间,依旧只听得她在遥远的地方松松快快地笑。
“太老太笨还爱作怪,美感是一点甭想瞧出来。方才那个小倌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