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黎女士
慕析睁开眼。
说不上到底是身体的哪些部分在疼, 与先前经受过的疼相比完全可以忍受。
最让她不适应的不是疼痛,而是被迫坐直在椅子上的姿态。自从离开学校,慕析已经很久没坐过这么硬的椅子了。
她皱着眉低头看看, 发现自己双手安稳放在腿上,腰上系了一条欲盖弥彰般的细安全带。
再往下,椅子扶手下方赫然出现两个圆滚滚的轮子。
这是把轮椅。
“……”
轮椅的话, 慕析最熟悉的是山里推南惜坐着玩的那把。不过这一把显然更加先进,设计更复杂、更舒适,双边扶手上都有操控按钮。慕析试探地按下貌似是调节轮椅靠背的圆形按钮,背后的椅背果然慢慢向后仰倒。
后背没了支撑后腰部下意识发力稳住身体, 然后慕析就发现自己身上最疼的一处来自哪里。
随着腹部伤口作痛,在巫泉基地里经历的一切重新涌上来, 慕析愣怔原地,头脑隐约胀痛。
她从巫泉那里逃出来, 濒死之际视野里出现一架直升机,和一个陌生女人。
慕析掀起自己身上干爽整洁的病号服, 腹部被巫泉捅的那一下已经不是荒原上化脓红肿的惨状,明显又经由医护人员处理。而且她现在意识清明,温暖自如, 感染引起的高热也退却了。
那个女人救了自己。
不过她不觉得那人只是热心肠地路过那样一大片荒原, 慕析操纵着轮椅往前移动一点点,观察四周环境。
许是因为房间布置太活气,她醒来以后一点没觉得环境有任何不适应。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 她见过这么贴近日常的房间吗。
南惜的卧室也有人在生活, 不过她有帮佣负责打扫, 每天晚上踏进屋门都像是新房验收, 奢侈昂贵的用品分门别类依次摆好, 摆放方式大有讲究。
这个房间的主人应该是有条理的类型,慕析目光落在书桌上整齐摞成小山的几个本子。可爱整洁和专业家政又是两回事,慕析最清楚不过其中的差别。
比如水杯没有放在桌面而是直接摆在床头,慕析自己就喜欢这样省事的摆法。
水杯里面有层积灰,家政人员打扫房间时通常只擦杯子外沿而容易忽略杯子内部,这层被偶尔留下的灰告诉慕析房间已经很久没人住过。
她很快参观完这个规模中等的房间,属于一位自我要求严苛、还在读书的年轻女性,慕析不认识这样的人。
她从巫泉那里逃出来一次,现在是时候逃第二次了吗?
慕析这样考虑时,适时响起三下敲门声。
“请进。”慕析脑里闪过几种应答方式,最终还是选择最朴素的这种。
房门被打开了,没有经历什么多余的开锁方式,原来自己没有被关在里面。
看似宽松的环境让慕析反而提高警惕,她把手藏进病号服的袖子里,紧盯走进房间的女人面孔。
保养极佳的中年女性,笑容亲切,气质温柔,脑后一头黑发浓密而柔顺,身上穿的衣服看不出品牌但显然上乘,和慕析记忆里探出舱门的那张脸完全吻合。
“你醒了。”
女人没有因为这句话表现出情绪起伏,唇角的微笑仍然得体。她拉开书桌前的那把椅子坐下,双手搭在椅背上反坐着和慕析说话。
这样稍显幼稚轻浮的动作在她身上也自然无比。
“是的。”慕析也静静地回望向她,“你会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慕析,这样很没礼貌。”
女人嗔怪道,“我救了你,你应该先向我道谢才对。”
也许吧,但她不。
慕析回避开那样的视线,她不喜欢突然被教做人的感觉:
“可我觉得你不是单纯为我活下来才救我。”
女人低低地笑了,笑声传进慕析耳里仿若针尖轻扎着心头软肉,这样的默认对她来说是坏消息。
“你应该更好奇我是谁吧,我的名字是黎珠。”黎珠趴在自己臂弯上,对她说道,“至于你的问题,这里是你住的房间。”
……
跟没回答又有什么区别。
慕析一点没察觉到黎珠话语里潜藏的深意,不再进行无意义对话,而是直接提出自己的诉求:“我要出去。”
“去哪里?”
“……A城。”
“这里就是A城。”
慕析看着她,为这样逗她玩似的说话方式感到恼怒。
“你想的不是A城吧,应该是更具体的地方,比如说南家,比如说南家小小姐的身边?”黎珠又笑起来,“小小姐这个说法一开始是谁想出来的?念起来这么拗口,但倒是很适合作为调情的称呼。”
“……”
慕析拒绝再跟她交流,因为对方也没有这样的打算,黎珠根本不想跟她好好说话。
这样羞辱一般、戏谑一般的……
“你生气了?你又想杀很多人,再从这里逃出去吗?”
黎珠伸出一只手要触碰慕析的脸颊,却又在即将碰到慕析的前一秒停住。
这姑娘眼里有自己的影子,“自己”表现出的关切好像已经超出了预设范围。
因此黎珠收回手,也敛了笑意,认认真真对慕析说道:“我是alpha,但你能轻而易举地杀了我,也许还能杀掉外面上百个士兵。但你不能这样做,你会后悔。”
慕析看一眼半敞的房门:“为什么?”
“我有三个理由可以阻止你这么做。”
黎珠竖起第一根指头:“你对我做出这些事之后,你和你的那位小女朋友,包括小女朋友的整个家族都会死。”
她语气太轻浅,落在慕析耳里却有如千钧,起码巫泉从没这么说过。
第二根指头:“你想要记忆,可是我死了以后就再也没办法要回那些记忆,因为它们在我这里。”
慕析这回诧异地抬起头看她。
这个人到底是谁、和巫泉什么关系……
第三根指头竖起前,黎珠犹豫了。
不过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没能被失神的慕析捕捉到。这之后,她就开口:
“我死后,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你就没有妈妈了。也就是说你做出的是生物层面的弑母行为。”
……?
终于轮到慕析紧盯黎珠的脸,魔咒般拼命想要从那里找到和自己相似的任何线索。
她说的话是真的吗?自己竟然是有母亲的?
其实根本不需要看得多么仔细,任谁来第一眼就能看出两人同样高而直的鼻子,还有细长的眉形。
她们的头发都极黑,且直,仅从背影判断的话,若非熟人一定会把她们视作同一个人。
……!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陷入诡谲的寂静,似乎是一场颠覆又突发的大爆炸,把慕析整个头颅都震得嗡嗡作响。
她竟然有母亲!
被埋藏去的二十年记忆里,竟然还有一位母亲的存在,而现在这个人就坐在自己对面。
无论两人之间的气氛如何剑拔弩张,从黎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在慕析这里整场谈话已经变质。
她有无数个问题想要提出,想听见黎珠的解答。
她在十几秒里做出的肢体面部反应落在黎珠眼里,简直已经完成一整部《人震惊无以复加后转为欣喜在心理学层面如何进行阐述》。
黎珠对此很是满意。
出于这份满意,她决定多给慕析一点提醒:
“……从社会学层面来说,我和你是研究者和实验品之间的关系。所以我们的母女关系仅停留在血缘,不用考虑叫我妈妈这种事。”
黎珠耐心地添加注释:“你可以像从前那样,称呼我为黎女士。”
……
一分钟之内,慕析有了母亲,然后又没有了。
黎珠后来的话语让慕析速效冷却,慕析不得不回到当下情境中来,继续和她剑拔弩张。
“你不是第一个说我是实验品的人。”慕析忍着不断扩散的头疼,“这是场联合实验吗?你和巫泉是同事关系?……黎女士?”
黎女士。
这三个字落入黎珠耳朵里的时候,她身体还是微不足道地颤抖一下。
不是没有其他人这么称呼她。
但这个称呼自慕析始,她太久没有和慕析面对面这么说话了。
悄悄地、单方面地偷看倒是有好几次。
慕析的声音和七年前好像别无二致,又好像天差地别。黎珠很清楚慕析离开她的时候早已结束変声期,所以从理论上讲除非慕析声带受损,否则声音不会产生区别。
是情绪,情绪上的差别。
现在的慕析情绪丰富,随便拎出一句话来就足以让黎珠记录整页纸。
从这个角度上讲,她已经失败的实验是迎来生机、还是更加失败了呢?
黎珠暂停脑海里的分析,“巫泉?呵呵,你觉得是这个半路出家的疯子配做你的研究者,还是我这个奉献了自己DNA来创造你的母体配做你的研究者?”
其实这番对话听上去很奇怪。
好像是在讨论黎珠和巫泉哪一个才是慕析的母亲,所谓的“研究者”“实验体”在慕析耳里既恶心又怪异,她宁愿这么曲解。
“我明白了。如果你是母体,那么我是随另一个母体姓吗?姓慕?”
黎珠是alpha,那么慕析姓氏的由来大概是跟着那位生育她的omega。
“没有另一个。你是出生在实验室里由人造子宫产下的实验体。你的名字是我起的,我不想让你随了我的姓,又觉得慕这个姓比较好听。”
黎珠挑眉,“还有问题吗?关于你的名字,我也可以向你解释更多。”
析啊,那么按照黎珠的思路,大概就是“分析”之类的寓意了,不听也罢。
听见自己的名字是“因为觉得好听所以随便起的”开始,慕析终于确认眼前这个所谓的母亲和南之涯那样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那么幻想无用,她们还是继续讨论之前的话题更好。
“没有了。”慕析呼出一口气,把刚才积蓄的冲动和期望全部呼出去,“还是说说关于出去的事吧,你想让我留在这里,然后会对我做什么样的实验?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黎珠没立刻回答她。
按照计划,慕析已经出不去了。
她会被洗去记忆,送往战场,从此是生是死、还能不能回来,都是渺茫。
这就是她诞生的意义,作为对黎珠身份的呼应与献祭,为家族和姐姐献上一份足以撼动国家的大礼。
黎珠把慕析的控制权授权给巫泉小几年,平心而论巫泉把任务完成得还不错,起码成功把慕析原本希望的生活搅成一滩浑水,这就足够了。
但黎珠还是不满意。
为什么不满意?黎珠在思考慕析的时候也在反思着自己,慕析的人生轨迹一直掌握在她手里,到底要发展往什么方向自己才会满意?
不如再了解一下慕析的人际关系,是什么样的人让慕析想要与之共度一生……如果自己这个创造者都被她厌恶至极的话。
“出去,就是为了找那个南惜吗?”黎珠的问题发自内心,“然后呢?你们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我怎么知道?”
慕析紧蹙眉头,没有任何犹豫,这么反问道。
南惜继续工作,慕析去读书,然后也会参与工作。如果顺利的话会是这样,两人一直如此生活直至退休,然后四处旅行、等待生命来到终点。
不顺利的话,她们会遇到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的波折。生活永远比想象的更加魔幻,谁也不敢向命运打赌自己以后是否永远幸福。
有这么多的不确定性,慕析一点不去想象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她只知道她想和南惜在一起,一起迎接变幻莫测的未来,那就很好。
“……”
黎珠第一次完全沉默下去。
她遇到棘手的难题,通常在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之前,她是不会放弃研究任何问题的。
她想亲眼见识一下两人如何相处,想看看是什么让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产生如此强大的链接。
不仅是关于慕析,黎珠对任何两个人的链接都一直好奇,为什么所有人都选择了感情而非理智,明明理智才是天生。
“你爱她。”黎珠说。
“对。”慕析答得飞快。
“可你确定自己分得清身体分泌出的多巴胺,和所谓爱的区别?爱是你做出的选择,多巴胺退却以后就只能靠着之前的幻觉维系这种情感。哪怕被幻觉蒙骗一生也无所谓吗?只为了纪念那快乐的几个月,就要用爱这种概念来绑定一辈子?”
黎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语速极快,却又极其连贯。这不是她面对慕析回答之后下意识的反应,而是反复思索后早早就认定的答案,被她奉为人生的圭臬,现在又向自己传达。
那么慕析就明白为什么黎珠创造自己却不爱自己了。
把科学放在人性之上、试图用科学凌驾感情的怪人,世界上竟然有两个。
“爱是选择啊。”慕析轻浮地重复一遍她的话,反讽,“那你为什么不选择巫泉试试看?她应该会很认同你的观点,让她代替我参与你的实验好了。”
“那种用人为手段改造自己达到SSS级的仿制品,还不配和你相提并论。”
黎珠把巫泉迅速否决,其实还在思考关于慕析与爱的话题。
由她亲手培育出的孩子,最后竟然也会落入爱这个陷阱,到底是为什么。
可慕析一点都不配合她的询问,攻击性明显比刚才要高得多。从她嘴里黎珠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那为什么,不自己亲眼看看呢。
慕析已经在这里了,黎珠刚才跟她说了那些话,就知道慕析不会再复制一遍巫泉基地里发生过的事。
因为她现在极重感情,连自己这个生物学上的母亲也被算在里面。
那么,等到她弄明白这个问题以后再重启慕析的职责,也不迟。
黎珠几乎一生都致力于研究慕析,为此蹉跎了七年,已经不在乎多出来的几天了。
“我们做个交易吧。”
慕析反应冷淡:“什么交易?”
“我会把南惜带来你身边,让你们相处三天。”黎珠告诉她,“三天后实验继续,我向你保证永远守护南家平安。”
她这话在慕析看来突兀至极,她的思考过程不能为慕析所想象。
其实慕析一点不想跟她做这个交易。
“交易的前提起码是双方平等,这算什么交易?是你自己想要这么做吧。”
慕析咬牙切齿,何况那句说要守护南家平安也太狂妄。南家在慕析眼里已经是顶点,黎珠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不同意跟你交易,不要带南惜来这里。”
“你明明很想见她,为什么不让我帮你?”黎珠从桌前的椅子上起身,自顾自准备结束和慕析的交谈,“你说得对,这不是交易,是我单方面对你的馈赠,参与实验的人都会得到相应的报酬,你也不应该被忽视。在这里等她来吧,好好休息。”
黑发女人施施然关门离去,仍然自负地没有上锁。
留慕析一人坐在轮椅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体内焚烧、翻腾。
她操控着轮椅快速来到黎珠刚才坐着的桌前,桌上整齐堆叠着的笔记本,如果真如黎珠所说这里是她曾经的住处,那么……
慕析伸出手,深呼吸,然后翻开本子的扉页。
隽秀的笔迹清晰写着两个字“慕析”,正静静印在扉页上。
一连好几本、所有的本子扉页上都是相同的两个字,机械、生硬,但无声地向慕析确认着。
慕析,慕析,慕析。
是她的笔迹。
这恐怕是她的日记本,这里就是她的房间,刚才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包括她是自己母亲这件事——
第92章 抓捕
“现在还没发现慕析的踪迹。不过搜索范围马上就会覆盖整片荒原了, 她跑得越远说明她状态越好,不用担心。”
沙发边斜放着南怜的拐杖,南楠坐在姐妹两人中间, 望着她们脸上凝重神色试图活跃气氛。
“嗯,南惜还真是厉害,炸了一整个基地都没死一个人, 这下不仅报复到巫泉还没有滥杀无辜。当然她们那个安全屋也是真耐炸啊,哈哈……”
没人应声。
片刻后,南怜才冷笑着开口:“哼,算巫泉命大, 以后有她死的时候。”
南惜的初衷不是置巫泉于死地。
更不是炸巫泉的基地恶心她一手。
慕析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唯一能带来安慰的就是巫泉所说她安全从基地逃了出去。
如果没有这一句话托底, 南惜恐怕已经崩溃。
此时她觉得非常、非常疲倦,从荒原回来后, 由于擅自外出和乘坐直升机带来的伤害加重让南惜的肺更加痛苦。不过她还是执拗地跟着妈妈姐姐一起出了院,三个人都非从医院出来不可。
家庭医生会为她们提供24小时全方位的医疗服务, 其实在医院和在家没有太大区别,只要她别把自己折腾到要进行手术。
“妈妈呢?”
南惜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讨论,于是转移话题。
“在公司, 这几天她忙着跟机关那边打交道, 公司里压了一堆事情要处理。”南怜瞥一眼南惜已经开始转动的轮椅。
回家之后南惜的轮椅就换成了特制的真皮轮椅,外形像是个单人沙发装上两个轮子。这种沙发轮椅坐着虽然舒服但也笨重,南惜再也不能靠手动让轮椅前进了。
如果南惜能转动轮子, 她一定不会用遥控的。对于认定的事情, 妹妹从来坚持。
“她已经认可你和慕析了。虽然没有说出来, 但你应该也能感觉到。”
南惜离开客厅前, 南怜适时讲出想要说的话, “所以慕析现在算是我们的家人,等找到她,你得代妈妈向她道歉。”
“道什么歉?”
南怜难得语气诚挚:“之前把她关起来的事,虽然也没关太久,但人心里肯定会委屈的。”
是的。慕析虽然总是很懂事,愿意让步,但这不意味着她就不需要被人道歉。
等到她回来。
南惜好不容易露出第一抹笑意:“好。”
笨重的新轮椅缓缓离开客厅,南惜准备去温室单独待一会儿。
就连南楠都说再回到客厅里感觉瘆人得慌,亲历了那场灾难的、从医院回到家里的人们却一致缄默无言。
南惜在客厅里时,总感觉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巨石,像是那个下午刺人的烟雾般让她产生窒息感。
经历创伤以后人总要时间来恢复。
南惜静静坐在温室里,像从前那样被这里的花卉绿植簇拥。
她想起从前慕析还在家里工作、而那层窗户纸还没有被捅破的时候。实在找不到跟慕析相处的由头,南惜就会让她陪自己来温室坐坐。
慕析绝不肯和小小姐一起坐下,一定要站在南惜身旁。南惜觉得慕析什么姿势并没有所谓,反正也不是床上,就随便她站着了。
只要两个人一起在温室里喝茶看花就好。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肖恩管家还没出院,家里竟然连个替她倒茶的人都没有。
其实应该有的,南之涯的助理雇佣了一批临时工暂代医院里那些帮佣的职责。南惜坐了一会儿觉得口渴,就按铃叫人来。
“请帮我倒一杯茶。”南惜抬起头,看见进来的人一脸惊魂未定,问她,“你怎么了?”
“我……没事的。”
她偷偷瞄着温室门外,被南惜逮个正着。南惜没跟她客气,直接问道:“那就是外面发生什么了?”
临时请来的人专业素养欠佳,面对南惜询问竟然干巴巴地瞪着她说:“大小姐她们说不能让你知道。”
“……”
南惜没说话,默默按了按键坐着轮椅往外面走。这人不说她就自己去一看究竟。
进来倒茶的姑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拦,考虑到招聘她们的助理先生说表现优异者有转正留在南家工作的机会,她还是上前作势拦在南惜前面,张开双臂:
“不行啊小小姐,您不能去!”
自从受伤一次、炸了一次楼后,南惜的心性好像也悄悄发生变化。
此时她不想多花时间和眼前人纠缠,直接说道:“你想让我用轮椅撞死你吗?”
那人退至一旁,不敢拦了。
但其实这个沙发轮椅移速很慢,根本不可能作为攻击性设施使用。
南惜没了阻拦如愿离开,还没看见南怜的影子,就听见她暴怒的呵斥。
“你说要人配合,我跟你走一趟不就行了?”
“要把我妹妹从这里带走,想都别想!”
怪不得说不让她露面,如果刚才那个人把话说得再清楚一点,南惜就会明白这种时候她最好别出现。
但听见这句话时南惜已经被看见,南惜也看见客厅里站着的几人,还有她们后面两队沉默的武装特警。
那几个人黑色正装,胸前戴着规格统一的工作证,显然是来自机关。
有南怜在前面拦着她们靠近不了南惜,为首那人只得扯着嗓子喊道:“南惜小姐!我是来自机关特勤处的赵铭科长,这两位是吴办事员和李女士!关于荒原爆炸案,我们想请您配合机关进行一些调查,还请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绝对不会伤害您的!”
果然是为了被炸毁的基地而来。
南惜让童桉桉投下那些炸药时已经做好准备,她炸了巫泉的老巢,连带着附近一整片荒原都面目全非。虽然巫泉逃过一劫,但她再也不可能在那里进行那些实验,南惜觉得很值得。
但南怜对南惜说过,基地的存在本就见不得光,因此荒原上凭空产生的爆炸也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追责。
前一天南怜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机关那边已经打点好,南惜不需要为这件事受罚。
今天机关的特勤处就找上门来,后面还跟了两排骇人的特警。
南楠被这架势吓得愣在原地,南惜看向南怜。
南怜沉着脸地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自乱阵脚。
“这件事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吧。”有南怜撑腰,南惜也大言不惭地说起胡话,“都说了是荒原,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又怎么会爆炸?你们不如去查查意外失火的可能性。”
赵科长扶着额头一时语塞,因为巫泉基地的存在确实见不得光。
她身旁倒是响起阵温雅的笑声。
南惜看向笑声的来源,一个束着发的优雅女人弯着眼睛和她对视。
“不如让我和南惜小姐说两句吧?”
“这只是形式上的调查而已,请听我向您解释其中缘由,您会明白的。”李姓女人说,话语里没有一点攻击性。
南惜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
李女士就走近她,一手撑着南惜的轮椅扶手,覆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
“你想见慕析吗?”
每个字都在南惜身上带起电流,她抬眼与李女士对视,后者已经站起身与她拉开距离,坦然地对她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原来真正的动机在这里,她不是作为荒原爆炸案的相关人员被关注,而是作为慕析的身边人。
注意到南惜的动摇,李女士再次提醒她:“机关不会冒犯南惜小姐,72小时的问讯时间截止后,我们会好好把您送回来,这是可以保证的事情。”
这番话平易近人到连南怜都微微侧目,想从李女士脸上看出点什么。
到这种份上,是诱骗还是威胁,已经不再重要。
南惜改变了想法:
“我跟你们走一趟。”——
第93章 相见
“南惜?”
南楠诧异起身, 眼见南惜竟然同意跟这群人离开,赶紧转向南怜。
南惜大概是担心自己会连累家人,南楠有口难言, 只觉得不能看着妹妹跟着机关的人走,于是示意南怜做点什么阻止。
南怜没有理会他的小动作。
她看着南惜,妹妹看向她的眼神里竟然有几分哀求的意思。
这个姓李的女人凑近她时, 一定是说了什么让她无法拒绝的话。
说不定机关已经暗中抹除了巫泉,说不定她们已经找到慕析。
……唉。
南惜也到了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南怜心里不是没有纠结,但最终还是拍了南楠一下, 没有出声制止。
姓李的女人亲自走在南惜坐着的轮椅后头,一路护送着把人带出南家大门。
后面沉默的两排特警也收了装备, 跟着科长赵铭从南家撤离。
人刚退出去,南楠就跳起来:
“你怎么能让南惜跟着她们就那么走了!”
“我也没见你上去跟谁拼命。”南怜斜睨南楠一眼。
南楠自知不配责怪南怜, 但还是紧张不已:“她们真会把南惜好好送回来吗?”
“……”南怜眼神一暗,让身旁站着的人都离开客厅, 才和南楠说道,“刚才那些人恐怕不那么简单,你要是真冲上去, 说不定会被后面的人打成筛子。”
“啊?”
南楠回想着, “我只觉得那个什么李女士,好像反而比科长还有气场些。”
“她没说自己的名字。”南怜说,“而且后面待命的不是特警, 是军人。”
“?”
“他们配备的枪械不是特警的标准, 肩章、制服也不一样。虽然说是特警, 却跟我见过的军队配置没有区别。”
南楠瞠目结舌:“军队……?”
南怜坐下, 摇头, “其实我们根本没法拦,这些人没给我们选择的机会,非得带走南惜不可。”-
南惜被人推着,上了一辆全黑的越野车。
那辆车比平常见的越野车要大许多,甚至足够容纳南惜的沙发轮椅,剩余空间也算宽敞。
跟她上了同一辆车的只有李女士,其他人像是消失般再也没出现在南惜眼前。
驾驶座和后方有着密不透风的遮挡,南惜猜测它还有隔音效果。
她看了一圈,所有车窗都封闭着,从里面看不见外面的路况。
南惜眼前只有这个来历不明的、正对自己微笑的李女士。
“你是谁?”南惜抬头,“你想干什么?”
“我让大家叫我黎女士,不过如果是你,我也愿意你叫我黎珠。”黎珠一直在观察南惜,今天不是她见到南惜的第一眼,不过每一眼,她都试着从慕析的角度去看她。
“我要干什么……慕析想见你,所以我带你去见她。”
黎珠笑着,“虽然她嘴上逞强,但我能看出来她很牵挂你呢。”
听到慕析的名字,南惜顿了一下。
然而这是第一次,慕析没能掌握她的全部注意力。南惜在心里默念了“黎珠”,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不是李,而是黎。
不常见的姓氏,如果把眼光局限一些去看,那似乎就只有……
那个家族太过高不可及,所以一般人反而不会想到。
南惜比慕析多几分胆量和见识,还多了几分关于“家族”的概念。
如果说到姓黎的人物,这个国家大多数人都会想到的是——
“黎钰。你是她的什么人?妹妹?”
“倒是不常见别人直呼她的名字,不叫声长官吗?”
黎珠掩面窃笑,算是默认了南惜的话。
这默认让南惜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因为如果是这样的人要和慕析做对,她不知道她们的胜算在哪里。
黎钰,这个国家机关的最高长官,背靠的黎家有着百年根基,代代有人从政。
到了黎钰这一代,黎家再次完成政治上的登顶。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黎家其实是姐妹两人,黎钰还有个妹妹。
南惜对黎家姐妹两人的事有所耳闻,听说妹妹无心从政,倒是在科学上有点造诣。想着黎家人也不用拿什么奖得什么荣誉来证明自己,这些年来少有她的消息也能理解。
现在黎钰的这个妹妹就坐在自己对面,笑靥亲切。
她竟然和慕析也有关联。
南惜现在对自己的某些同行很有芥蒂,几乎一听到别人做研究就不得不想到是巫泉的同道中人,要把自家慕析抓去洗脑做实验。
“……你也对巫泉的实验感兴趣吗?”
“你说得不对。”黎珠指正她,“这不是巫泉的实验,是我的实验。我给了她很小一部分的参与权,你也做研究,应该对成果的归属权很敏感才对。”
指甲一点点嵌进沙发扶手的表皮。
由于黎珠这番话而生的怒火在南惜胸中翻涌,她五官变得有些扭曲,看着黎珠的眼也变得骇人。
她们都把慕析当成是实验品,而不是人。南惜对这点感到愤怒,慕析的天资只是她的附属,她眼里首先看到的永远只有慕析本人而已。
南惜冷冰冰地开口,虽是自下而上的眼神,却阴森得好似厉鬼:“一切因你而起,你都做了什么?”
黎珠眼里南惜的愤怒、和她扭曲的模样并不显得丑陋。面对南惜和慕析时,黎珠把自己代入到慕析这一边,她觉得南惜的反应很有意思。
其实她还挺喜欢这个小姑娘,就是这姑娘看着不是很满意她。
“一切因我而起……准确地说,一切由我贡献的那枚卵子而起。实验室,人造子宫,尽心尽力的下属,最后是一个健康、非凡的女婴。所以我是她生物学上的母亲。”
黎珠一边说,一边观察南惜的反应。
她看见南惜表现出一抹诧异,但也很快被掩盖在更盛大的怒火之下。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虽然我没有什么集体荣誉感,但姐姐对我一直不错,我用着她的资源,总要为她做些事情。”
黎珠回忆着那段尘封的过往,为了一句承诺她差不多倾注了自己的余生,完全改变先前的研究方向而专攻人类进化。
“我答应她,会送给她……和这个国家,一个最完美的人形武器,天生的、强大的alpha,由我这个alpha的基础诞生而来,但要优越得多。她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SSS级alpha,作为元首黎钰手下最趁手的武器……做很多事情。”
她没有明说是什么样的事情,但南惜想得出来。
光鲜之下总是隐含着阴暗面,不是只有S.Life需要苏妏那样的清道夫。
南惜开始剧烈咳嗽,黎珠体贴地上前帮她顺气,却被竭力甩开。
“你不必对我有这么深的敌意。”黎珠也不生气,“现在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对慕析更好一些,三天以后你们的记忆都会清空,为了五年记忆伤害自己往后五十年的身体就不值得了。”
“……说起来,我是了解到你现在坐着轮椅,才给慕析也安排了一个,这样看着很般配呢。”
南惜头晕目眩,越听黎珠说话越觉得反胃,只是不肯在她面前示弱,倔强地昂着头与她对视。
实则面色涨红虚弱,一眼就望得出来。
黎珠继续说:“我抚养到她18岁,她的发展却不如我的预期。她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顺从我,反而对我态度冷淡,出现很强的反叛意识。我们讨论了是否因为青春期自我观念影响了她,但有人提醒了我,似乎从小她就不喜欢我。”
“这是为什么呢?她体内有着我的基因,却对我这个人展现出如此大的敌意……所以我很想见见你本人,看看慕析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南惜沉默着听到这里,忽地冷笑一声。
“你希望她爱你,还是顺从?慕析是人,活生生、有思想的人,不是你随心所欲任由摆布的实验品。你不把她当人却要求她爱你?如果你要顺从,人又怎么会顺从自己恨着的人?”
“爱?”黎珠重复一遍南惜的话,若有所思。
南惜并不理会:“她的性格其实善良温顺,和你想要的杀人机器完全不一样。就算身为alpha,她也把家政工作完成得很好,因为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优越、很乐意为别人服务,甘心居于人下。”
“能力对她来说只是奢侈的馈赠而已,她能用这份馈赠去做些事情,可更多时候她只想像个普通人、甚至像个omega一样平静地生活。她攒着做管家的薪水在想以后要买自己的房子你知道吗?遇见我之前她已经打算好了做一辈子管家,对此无怨无悔。”
“你们要把这样一个人逼着去杀人、去上战场……令人费解的从来不是慕析,是你们。把人逼成机器本就违反人伦,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你和慕析的关系只局限于生物学上,不因为她是你的实验品,是因为你——”
南惜盯着黎珠的眼睛,一字一句,毫不退怯:
“你不配被称作人。”
南惜不知道自己是否看错,黎珠身体仿佛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又像她花了眼般轻笑起来。
黎珠没对她的指责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在笑而已。
南惜一点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哪里好笑,也许从来没有人敢像这样当着黎珠的面对着她的鼻子骂她不是人,但她不怕,就由她来做第一个好了。
她冷眼坐着,双手静静搭在沙发两侧,观看黎珠笑得东倒西歪。
她没指望自己能靠三言两语唤起黎珠的愧疚,能做出这些事情的人本就高度自洽,本身那一套逻辑链难以融入其他。
但南惜不觉得黎珠这样不在意任何事物的样子哪里值得敬佩,什么都不在意也许是因为什么都抓不住。高贵的遮掩下其实只剩古怪又腐烂的内里,她只看见那样的内里。
等到黎珠笑够了,才想起对南惜的话做出评价:
“你果然很有趣。”
呸。
“好好休息吧,尤其是你那个脆弱的肺。三天后我送你回去的时候得是完好健康的才行,我答应过了。”
黎珠说完这些就闭上眼睛休憩,看上去不打算再和南惜讨论什么关于慕析的事。
南惜乐得不跟她交流,也把目光挪向一旁,盯着车厢的角落发呆。
刚刚黎珠说慕析现在也正坐着轮椅。
从巫泉的基地闯出来,她一定受伤了。
车程共计四十五分钟,黎珠把她推下越野车时,南惜已经认出她把自己带来哪里。
元首府就在这附近一公里之外的地方,她小时候曾经跟着南之涯来这里拜访过黎珠的姐姐黎钰。
原来当时一公里之外就住着黎珠,大概率还有尚还年幼的慕析。
刚才光顾着骂黎珠,其实也该等她说完慕析18岁以后是怎么从她那里离开、到A大和自己一起上学的。还有五年前消失的真相,虽然已经大致了解,也应该听黎珠亲口说出来。
黎珠的住所官气十足,和庄重肃穆的元首府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上午跟在她后面的那两排士兵,此时面无表情站成一排守在府邸门口,在黎珠推着南惜走进去时整齐开口问好:
“黎女士好。”
黎珠笑着点头致意,和南惜走进去。
一路上南惜不至于眼花缭乱,她本就在南家长大,没有什么好东西是她没见过的。
只是和南家不同,这里的装饰布置似乎不体现住宅主人个人的审美情趣,因为南惜确信黎珠不会喜欢这种风格。
偶有士兵在室内巡逻站岗守护主人安全。处处挂着的黎家先辈肖像、方方正正的桌椅排布,哪怕欲盖弥彰添了花边蕾丝装饰也难掩压抑氛围。
黎珠一路推着南惜往里走,没有上楼,来到走廊最深处唯一的房间门前。
南惜一眼就能看出这扇房门很厚,比南家任何一扇门都厚,也许和南之涯的金库门比起来也不遑多让。这意味着任何歇斯底里的呐喊和愤怒都会完全被阻挡在里面,一点泄露不出。
“她住在这里,嗯,从出生到18岁都是,现在也是。”
黎珠说着,上前推开那扇房门。
南惜眼睛没离开过那门,门被推开以后出现的就是房间内部光景,最显眼的无非是正等在门前的慕析。
她果然如黎珠所说坐在轮椅上,脸上神情在开门瞬间是不可置信、惊喜、和眼眸深处的痛苦。
这些情绪一起出现时显得两人凄惨又可悲,事实也确实如此。
南惜率先操控着自己的轮椅进去,另一只手早早举起,碰上慕析的脸颊。
她终于见到慕析了,自那天巫泉在南家做的事到现在,将近半月时间没有一晚上能睡上好觉。
听说她们只剩下三天可以相处,但不管怎么样,她现在触摸到了活着的、温暖的慕析。
——只享受当下的欢愉。这是从前她对自己说的话。
“南惜。”
慕析很没有种,见了南惜之后立马红了眼眶就要哭,也顾不得在黎珠面前的什么尊严。
但南惜抬手捂住她的嘴,抬起身子用肩膀碰上她的身体,就算一个拥抱。
黎珠站在房门外看着这一切,不做声。
南惜很快弄清楚慕析的那个轮椅要怎么操控,让她往房间里挪了不少,自己也贴上去,在床边并排依偎。
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个轮椅靠在一起,轮椅上的人也尽可能离对方再近一些。
同时她远远地对黎珠说:
“你可以关门离开了,因为我们马上要开始做、爱。”
“?”
黎珠没想到南惜会这么快这么直接地对自己这么说,疑惑道,“两个人都坐在轮椅上,也可以做?”
“你做过吗?你没做过你怎么知道不行?”
黎珠关门离开了——
没做
第94章 相拥
房门合上的下一秒。
南惜从深埋的沙发靠背里弹跳而起, 整个上半身都扑进慕析怀里。
她把鼻子探进慕析衣领深深地嗅,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如此举动好像实在不太雅观,但也顾不得这么多。
她们原本是并排坐着, 这下南惜侧身扑向慕析,身体不得不呈现出怪异姿势,看上去会损害脊椎。
慕析一低头, 眼前就是南惜薄薄的背。她想扶着她的腰让南惜坐好坐正,可手心刚触上南惜的后腰,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忍不住抱紧了她,指尖悄然收缩。
她和南惜已经分开太久……连那阵本应深入骨髓的触感都稍显陌生起来, 长久行走在干旱里的苦旅者终于归属到她的甘霖,忍不住双膝跪地、向上苍祈祷能有更大一场暴雨。
慕析此时明白, 她不是可以忍受没有南惜的日子,只是在她心里南惜一直在她身边。
南惜颈后的腺体贴还好好覆盖着腺体, 慕析却好像已经感受到那阵馥郁花香。
无关欲念,她本身就是沁人的, 能够拥抱她是件芬芳的事。
慕析正神魂颠倒,她怀里的南惜却忽然挣脱慕析的手臂钻出来。
南惜上下打量她一圈,不容置喙地吩咐道:
“脱衣服。”
“嗯?”慕析首先反应就是顺从她的意思, 双手抓上自己衣角, “真的要在轮椅上……”
“不是,我要看看你哪里受了伤,才必须坐轮椅。”
慕析笑容顿时凝固在唇角, 双手从衣服上不动声色地移开, 开始转移话题:“我还好。你的身体怎么样?”
黎珠离开的时间里, 她检查过自己的身体。除了腹部那一处最为骇人的刀口外, 她全身还有逃离基地时留下的不少擦伤磕碰。整个人赤条条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实在说不上好看, 连她自己都犹豫片刻,不敢认面前的狼狈可怖模样竟然是自己的影子。
虽然那些都不算什么、可能连疤痕都难以留下,但南惜一定会担心、气愤、掉眼泪。
南惜实在太了解她。看她眼珠子往旁边转,神情不自然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肯定有事瞒着自己,关于她的身体。
只身一人从巫泉那里跑出来,哪怕是被期望成为人形武器的慕析,南惜也不敢想。
“我那天吸入太多毒气,身体又本来就差,所以肺部严重感染,到现在咳嗽都会带血的。”南惜倒是相当坦诚,语气里带了不少委屈,“肺水肿的时候真的很难受,快要窒息的时候想如果你能陪在我身边就好了。然后我就好像真的看见你坐在我床边,跟我说话让我振作,意识清醒以后发现只是幻觉而已。”
“肺……?”
肺部感染。咳血。呼吸困难。肺水肿。
这些文字不断重叩着慕析,她试图想象将自己代入那些情况里,却怎么也难以想出会是怎样的痛苦。
另一种巨大的痛苦正朝她涌来,慕析轻而易举就想到南惜躺在病床上蹙着眉头用力喘息的样子,好似有只无情的手正捏着自己的心脏,要把它挤出血。
“你哭什么?我现在不是见到你了吗。”南惜温柔抬手为她拭去淌下的泪水,笑得释然极了,“爱人之间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们不要那些自欺欺人的隐瞒,我想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慕析眼眶酸涩,喉头堵塞:“现在还会咳血吗?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偶尔会吧,避免剧烈咳嗽就好。至于后遗症,家庭医生会帮我制定康复计划,应该能削弱到微乎其微。”
南惜一边哄着她,一边伸手轻轻剥去她身上的衣服。慕析忙着哭,很是配合地任由南惜脱掉上衣、再解开背心。
这过程像是剥开一个厚皮山竹。费尽心思除去外面那层厚而坚硬的表皮后本想得到里面甜美白嫩的果肉,可南惜却发现自己运气很差,打开的是一个斑驳磕坏的山竹。
怎么比她想的还糟糕,这已经超出她能接受的范围了。
触目惊心的伤痕里,最刺目的是慕析肋骨下方被严实包扎的地方。纱布外面有干涸的血迹,而且范围很大。
慕析上半身暴露在空气里,倒不觉得冷,只是南惜注视自己身体的眼神比空气冰冷得多。
她不自在地想要挡住那里,黎珠大概在她昏迷时给她做了清创和二次手术,还是很新的伤口,不想被南惜看见纱布下面的丑陋模样。
“是枪伤吗?子弹?”
南惜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不是枪伤。”慕析踌躇,仍然觉得自己被刀捅了这件事又惨又耻辱,犹豫要不要如实相告。
更关键的,如果南惜听了以后太生气、开始咳嗽该怎么办呢。
“慕析,我说过我们不要有隐瞒。”南惜严肃地对她说,一只手抚上慕析手臂上已经开始消退的淤青,“我对你说了实话,希望你也能对我毫无保留。”
慕析感到羞愧,低着头如实相告:“是巫泉用手术刀捅出来的伤口,不过她避开了所有要害。我想她当时应该只是为了……羞辱我。”
到现在慕析已经想明白,当时就算自己装晕装得再逼真,监测她身体数值的仪器也不会替她保守秘密。巫泉是知道她已经醒了,故意送她一刀。
至于为什么没有揭穿她,也许她正想让自己逃出去。现在慕析已经知道巫泉和黎珠有联系,这两个疯子必然有意见不相通的地方,只是平白牺牲了基地的安保人员让戏更真而已。
……
她忐忑地抬眼望向南惜,发现她直勾勾地凝视着自己腹部那块被严实包扎的地方,表情可以称得上恐怖。
“没有那么疼。”慕析强调,“你知道的,alpha的忍痛力很好,我的等级还很高,所以……”
南惜冷笑一声,竟然是在笑,阴森得像是什么索命鬼:“巫泉的基地没有白炸。”
“什么?”
炸?巫泉的基地发生了爆炸?
“我帮你报仇了,慕析。”南惜冲着慕析甜甜一笑,刚才那些阴森表情荡然无存,“c4炸药,我亲自下达的投放指令。巫泉那个安全屋埋得很深,虽然人还活着,但基地里的东西没有留下一点。”
“你炸了巫泉的基地……?”
慕析目瞪口呆,张着两条胳膊冻结在轮椅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对啊。”
南惜避开慕析身上的伤口,在她肩上找到一块完好的肌肤,轻轻把下巴搭在上面,眼睛明亮极了,“我做得好吧。”
没人能欺负慕析。
慕析从她望向自己的眸子里明晃晃看见这句宣言,突如其来的震撼让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不知道心中剩下是幸福还是后怕。
好像还没有人用这样近乎霸道的态度把她保护进自己的庇护里,但慕析来不及感到幸福。
“做得好……可是之后怎么办?巫泉那样的人必然视研究基地为珍宝,她不会放弃向你寻仇的,虽然南家可以保护你,但那可能不够。”
慕析说到这里,蓦地停住。
黎珠的话重新响起在她脑海里,说着什么三天。三天之后慕析再也见不到南惜,换取的筹码是黎珠会永远守护南惜、还有南家的平安。
南惜没能立刻发现慕析的异样,淡然道:“已经被找麻烦了,被刚才那个女人用这个借口带来这里,还说了一堆奇怪的话。”
“她跟你说了什么?”
南惜帮她重新把上衣穿好,确认了腿上不会有更严重的伤之后,才和慕析交换关于黎珠的信息。
她现在严格遵循着坦诚准则,毫无保留将黎珠告诉她的一切都转述给慕析。
情况很严峻,眼前的时间只剩下三天。如果这个时候两人之间还有所隐瞒的话,那就太糟糕了。
她们必须彼此信任,尤其是信任对方有能力接收并且消化那些可能会让人心碎的信息。
自作多情的隐瞒和保护说不定会让情况变坏,她们已经见识过这点。
“……她对我说,她是我生物学上的母亲。也仅限于生物学上,不会延伸到社会关系。”
慕析眼神空洞,“她说得没错。”
黎珠告知给南惜的信息要多于慕析,关于她们进行研究的初衷和目的都全盘托出。
南惜说给慕析听时一直留神她的反应,她不确定生母要把自己培养成杀人机器这种事实,对于身世空白、缺少关爱的慕析来说会不会导致崩溃。
似乎慕析最开始空缺的20年,本身就是她最大的痛苦根源。找回这篇空白并不会治愈人心,反而造成更大的悲剧。
“你还好吗?”南惜紧张地确认。
“嗯。”慕析收起一切茫然,再转向南惜时已经与平常无异,“目前最紧迫的是想想当下的对策,不能真的只剩下三天。”
她自嘲道,“我不想去当什么杀手特工啊。”
“……”
南惜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慕析,只能往她颈窝里凑得更近,让她感受到自己正陪在身旁。
南惜心疼慕析这样太明事理的破碎,把情绪收在心里仿佛真的若无其事,还是一副可靠又沉稳的样子。
她知道慕析这样做很对,面对紧迫情况先收敛情绪、让理智占据主导,但知道也不妨碍她心疼。
思忖再三,她主动转移话题,讨论起外面的安保情况:
“我进来的时候,从外到内一整条路,到处都有定点巡逻的特勤士兵。我说不准他们的数量,但每一个人都装备精良。”
慕析明白她的意思,也迅速跟上思路:“黎珠说这里有上百个士兵,士兵和巫泉那里的安保不一样,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强行闯出去。”
“……如果是这样,我想偷偷逃出去的可能性也很小。黎珠都不给这扇门上锁,她很自信我们出不去。”
黎珠离开前微笑的模样浮现在南惜眼前,美丽的面容因为南惜对她的恶劣印象都显得狰狞扭曲。
南惜有些后悔,她应该随身携带一点炸药过来的,几十克炸药就足以致命,炸死黎珠多少还能占个眼不见为净。
“我想到一种方法,是家政人员都很熟悉、并且长期提防的情况。”慕析谈论做坏事的时候也正直极了,她告诉南惜,“劫持人质。”——
第95章 相伴
“劫持人质。”
南惜重复一遍她的话, “你要劫持黎珠?”
“也只有她了。”也许是南惜的错觉,她总觉得慕析有些底气不足,“她非常自负, 又是这里唯一没有精良武装的人,大家只关注她的安全。她的安全可以换来我们的安全。”
慕析说这话的时候指头蜷缩进手心里,是握拳还是纠结, 南惜不敢随意揣测。
长久得不到回应,慕析转头看向南惜,模样有些迷糊。
她总是这样,不知道是否与记忆的缺失有关, 其实南惜总觉得她惴惴不安。她远没有强大到能够独自面对这种程度的困难,比起杀人于无形的冷酷潜行者, 更像早晨出门会和邻居打招呼的老好人。
当然,南惜知道慕析不会主动向邻居打招呼, 因为她安静内向不善言辞。
但这样的小小瑕疵不算什么,起码南惜不介意。
反而喜欢得要死。
南惜认为现在自己也很重要, 虽然体术上几乎无用,却可以充当慕析的引领者和支持者。某些方面的弱小毫不影响她在其他方面更加闪光。
“你要抓住她吗?”
南惜挪着自己的轮椅,让自己转到和慕析面对面的方向, 两人膝盖抵着膝盖, 也好让她更能看清慕析脸上的动摇。
“把她牢牢控制住,在所有人面前威胁她的生命,甚至有可能真的会伤害她的生命。她还是你的生身母亲?”
慕析抿唇:
“她也说了只是生物学上的母亲, 我都不是被她生育出来的。我在巫泉的基地……杀了很多人, 现在只是威胁而已。”
“而且我们必须从这里逃出去, 没有余地了。”
“逃出去以后我们怎么办?黎珠的姐姐是这个国家的掌权人, 她想要抓我们轻而易举,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逃不掉的,这次我们不能靠逃跑,我们需要更彻底的方法。”
连贯的讨论就此戛然而止。
“你是说,杀了她吗?”
南惜一时顿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慕析太紧张了,紧张的情况下很难做出冷静反应。就南惜所说的“彻底性”来讲,黎珠身死以后还是会有人来向她们寻仇,仍然难求安稳。
看见她无奈的样子,慕析迅速意识到自己在钻牛角尖。
她似乎急于证明自己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母亲是无所谓的态度,然而越是在意就越暴露软肋。
慕析必须承认,她还没从黎珠的身份、还有她要做的事带给她的震惊里走出来。
如果没有当前这种情况,可能她需要很久才能消化、并接受现实。
要停止这样的纠结,起码是暂停。
或者坦白向南惜表达自己的纠结,现在她已经来到这里,任何事自己都可以向南惜说。
南惜会和她一起考虑的。
“对不起,南惜,我太不理智了。”慕析慢慢俯低身体,以服从与示弱的姿态逐渐向对面的南惜靠近。她想,像这样从信赖者那里汲取安慰并不一定表示索取母爱,因为她从来没把南惜当成过母性的替代品。如果自己的记忆齐全,那么前二十年大概率生活在痛苦里的自己,会不会比现在更渴望黎珠毁灭?等待南惜的时间里她在这个房间里看见很多东西,包括桌上那叠来自幼时自己的记录本。黎珠看过吗?或者黎珠并不在意实验品的心路历程,但那些描述简单的本子里确实有足够多让慕析陷入沉郁的东西……它们会重要吗。
沉重又纷杂的思绪从慕析脑海里流经而过,她枕在南惜腿上轻轻喘息。沙发轮椅和她的轮椅之间有着不容忽视的高度差,让慕析更好地接触南惜身体,即使弯腰动作不可避免又牵扯到腹部伤口。
压抑的喘息在静寂的房间里浮动,南惜无声地展开双臂,用最柔软的手心捧住慕析脸颊和后脑,摩挲过程里同样神游。
她想的东西远不如慕析那样复杂。更像是内心暗自做着诀别,只是诀别的对象不在身边。
“没关系,刚过去二十分钟而已。”
南惜笑了,笑声轻柔到像是自远方飘来的风铃,“我已经准备好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和你一起死。”
死这个字眼,让慕析不可避免地震颤一下。
南惜确是那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坚定、果敢,不畏惧生死,只是讨厌离别。
脸颊靠着爱人柔软的大腿皮肤,慕析满脑子也是南惜的样子。仅有的五年记忆里南惜无疑是最为浓墨重彩的部分,她的存在让她如若新生。
小小姐一开始娇贵又爱刁难人,后来慕析才知道那只不过是想要与她变亲近的把戏而已。与五年前抛弃自己的人重归于好,南惜疯狂又大胆,是最坚守本心的人。
一幕幕影子重叠在慕析眼前,一个与南惜同样不顾一切的想法也逐渐成型。
紊乱的气息从慕析口中呼出,铺洒在南惜腿上。
南惜戳她胳膊:“怎么了?”
“我……我需要一个吻。”她需要冷静,然后确定。
慕析直起身体,指尖抖着将南惜拉近自己,用自己的腿把她的紧紧含在中间。
她双手扶住南惜的肩,等南惜回应。
“好啊。”南惜看她紧张的模样,笑道,“我们接吻吧。”
南惜主动勾住慕析的脖颈,向她送去自己柔软的嘴唇。与慕析唇瓣紧贴的那一刻,她感受到对方颤栗的身体和情绪。
南惜微微一笑,邀约慕析唇舌与自己一起共舞。她看见慕析闭上双眼,纠结着眉头却答应自己的邀约,迎上意志与她一起沉沦。
身体正发软。
心里却无比明晰,比以往更清楚地感受到慕析存在。
房间里安静到只剩下两人偶尔溢出的暧昧声响,太静谧也太沉浸。
听慕析说,黎珠对她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爱只是被身体激素蒙蔽后做出的选择,要用一生偿债的超前消费。
可是她和慕析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超过多巴胺在神经中起作用的时效。她们相恋一年多又分别五年,直到现在南惜还是很确定自己爱着她。
她们的身体仍然会相互吸引,却绝不是像什么疯子说的、该死的自我欺骗而已。南惜不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神灵,也不相信人的身体里有什么灵魂,但她相信人格和意志。慕析不因为记忆缺失而变成不完美,多添的脆弱与不安也只是额外增色。透过这些表面悬浮的迹象,她只看见慕析而已。
这是难得而又宝贵的事,是南惜生命里的幸运,不容许被黎珠那样的人随意抹黑。
不管她们怎么说,反正她爱她。
“我、我想到了。”
慕析唇上还残留有甘美的痕迹,从温柔乡里回神后搂着南惜不松手,但感觉自己能说出来了。
南惜依偎在她怀里听:“是什么?”
“不如说是我下定决心了。南惜,无论黎珠还是巫泉,她们对我感兴趣只是因为我的能力。那本来就是黎珠送给我的东西,但我不需要它。”
慕析说到这里,从压抑生出几分豁然,“我最大的筹码其实是我自己。我可以利用它,威胁不成就毁掉它,虽然我也不确定黎珠会不会放过我们,但是……”
她笑说:“就像你说的,最坏也不过是和你一起死。”
这回轮到南惜不冷静,怔住以后从慕析怀里挣脱。
“你想干什么,你要伤害自己吗?”
慕析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要伤害自己到什么程度,才会变成黎珠眼里无用的人……?”
理智告诉南惜,其实慕析的想法不无道理,尤其是与黎珠为她们设置好的结局相比。
但是。
南惜揪着自己的衣袖,眼眶发红:“我现在想去把黎珠捅死。”
慕析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房门从外面被打开,黎珠笑吟吟地走进来。
“在说我的事吗?不过以南惜小姐的武力值,要做到这点恐怕有点困难。”
黎珠后面跟了一个低着头的仆人,手里托盘上码着不少瓶瓶罐罐。
“不敲门就进来很不礼貌,你从前也是像这样一声不吭擅闯慕析的房间吗?”南惜骂人被抓包也不害怕,背对着黎珠发问。
“嗯,确实如此,不过慕析从前没有发表过什么异议,所以我想她大概无所谓吧。”
黎珠从仆人手里接过托盘,把托盘里的东西一一在桌上摆好,正摆在那叠笔记本旁边:“我看见慕析的身体数值没有什么变化,如果要做点爱的话,心率应该多少会提高一点?所以给你们送些用得上的日用品,主要是给南惜。”
南惜抬眼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确实是些毛巾、沐浴液之类的日用品。
“你还监视着慕析的身体数据?”
“是的,我一直对慕析很上心。”
作为被讨论的当事人,慕析坐在自己的轮椅上不说话,也没有看黎珠。
“这也是你能在那么大的荒原上找到慕析的原因吗?她从那里跑出去,却正中你的下怀。”
黎珠不知为何沉默片刻,随即点头承认道:“是的。”
竟然承认了?
刚才慕析脱光了上半身也没见到什么能监控心率的设备,南惜马上意识到黎珠在慕析身体里放了东西,只是难说到底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她们已经讨论过之后要如何应对,其中没有任何想法是打算哭着跪下来求黎珠放过她们。因此南惜认为自己不需要对她客气,转过脸来颇为直接地嘲讽:
“你还真是不要脸啊。”
黎珠被这句话定在原地,南惜虽扭了头却根本不看她,这种类似“不屑”的感觉让黎珠第一次在她们面前有些失控。
“你说什么?”黎珠沉下脸。
南惜悠然重复说:“我说你不要脸,这是轻的。我还会说不少骂人的话,都很适合你,比如恶心、下贱、无耻。”
她每说出一个形容词,唇角就上扬一分。慕析被她模样逗得忍不住笑出来,隐忍的笑声让黎珠更加愤怒。
慕析原本以为应该没人胆敢对黎珠说这样的话。可是看她的样子,分明是被戳中了心思后恼羞成怒的模样,原来罔顾人伦道德到这种程度的黎珠还会在意这种评价。
见慕析看向自己,黎珠狠狠地问她:
“你也这么认为?”
“是的,黎女士。”眼看黎珠面目越渐扭曲,慕析反而愉悦起来,“难道不是吗?现在你打算收回承诺把我们送去洗脑吗?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讲信用,正像南惜所说的那样。”
黎珠骤然拔高了声音:“不讲信用?!”
她身旁的仆人把头埋得更低,双手却始终稳稳捧着托盘一动不动。
“你讲吗?”慕析丝毫不惧,对面就是南惜狡黠的笑眼,她又想起刚才两人都说的,“大不了一起死”,这种时候觉得很好笑。
“你曾经答应过会放我自由吧?现在我不是又被你关在这里了吗。”
南惜比黎珠更快反应过来慕析在说什么,很快接话道:“什么?她答应过你这种事?那还真是不要脸。”
南惜终于转过轮椅,想看看黎珠会怎样愤怒的时候却发现黎珠定在原地发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惊愕。
那是黎珠最失态的一次,在两个小辈面前被戳中心底无法跨越的结。那些她以为会随慕析记忆一起消失的对话就这么被掀开重提,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
“你、你想起来了?”
黎珠说完又迅速否定自己,“不可能。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会知道……”
她眼里渗出几缕慌乱,打翻了旁边仆人手中的托盘后又匆匆出门离去,口中似乎一直没停。
清脆的响声荡在寂静的房间里,仆人连忙拾起托盘,向南慕二人道歉后紧跟着离开。
房门再次被关上,短暂的冲突后又重回安稳。
但南惜和慕析一点摸不着头脑。
她们也愣了好一会儿,被黎珠失控的样子惊到失语。
南惜犹疑地问慕析:“你说的是什么事?你想起来几年前的事情了?”
“没有啊。”慕析头脑发胀,但那样微弱的痛意被淹没在更大的困惑里。
她只是随口说了自己知道的事情,本意是多骂黎珠几句跟南惜一起出气,没想到会产生这种奇效。
“是她告诉我的。”慕析指着桌上那些笔记本,困惑不已——
完结倒计时!!!
第96章 记忆碎片(终)
出生在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家族, 黎珠觉得很好。
虽然其他人可能不这么认为。
她的兴趣和天赋都展露得很早。随着捧回家的生化奖杯与证书越来越多,父母的担忧比喜悦先一步出现。
黎珠回到家时听见他们在书房交谈:
“这样下去,她会走上另一条道路吧。”
“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是不该出现在我们的家族。”
黎珠没有多管,也不在意,在旁边仆人尴尬的神情里掏出刚拿到手的合同, 坐在沙发上端详起来。
12岁就有了自己专利的天才,原本放在哪里都是要被众星捧月的。
黎母曾试图干涉黎珠的兴趣,想要让她回归所谓“正途”,即黎家传承了千百年的政治事业。
黎家这么多年以来, 当然也出现过几个无心仕途的异类。只是这一代黎家主脉只黎钰与黎珠姐妹两人,众多旁支虎视眈眈, 姐妹两人应该相互扶持依靠才对。
而最为支持黎珠兴趣的,也正是需要她“扶持”的姐姐黎钰。
“黎珠找到了她真正热爱的事业, 也在这上面有天赋,这多好。”黎钰笑得亲和又庄严, 与多次出席机关仪式时如出一辙,“你也这么觉得对吧?不一定非要从政才能为家族和国家做贡献,做研究也同样可以。”
黎家父母在一旁保持沉默, 姐妹俩都把这当成是默认。
那是黎珠决心报考生命科学专业时与家人进行的谈判, 最后以她的成功告终。
黎钰为她感到很是高兴,特意带她前往这个国家最高的山峰庆祝。
黎珠记得很清楚。山巅稀薄的空气、皑皑的白雪里,她和姐姐眺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脊与谷地。
连她们也忍不住扶着膝盖喘气, 但黎钰很快恢复成昂首挺胸的样子, 对她说:
“我们要做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人, 而且我们一定会做到的, 对吧?”
黎钰说这句话时没有扭头看她, 瞳孔里映射的满满一片都是锦绣河山。
黎珠说,“对”,其实心里全无像姐姐那样的壮志激昂。
从那以后,黎钰在官场一路高升。家族势力给她的起点已经比九成人都要高,而黎钰自己的能力助力她很快完成最后那百分之十的登顶,她真的成为了这个国家最伟大的人。
八年前,姐妹两人一起站在最高峰上远眺脚下风光;而八年后,一人仍然站在制高点,另一人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由于身份的关系,黎珠没办法像其他科学家那样抛头露面。她的一切活动和社交都在黎钰的保护之下,与其他科学家的交流都少之又少。
即使黎珠提前三年拿到博士学位,年仅26岁已经站在学术之巅,但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有人说,黎钰当然巴不得自己的妹妹无心政治,这样家族资源只她一人独享。黎家要多养一个人绰绰有余,只要黎珠不碰政治,做什么都能前程似锦。
还有人说黎珠其实一直都在被黎钰控制,黎珠在公共场合出现的次数一年不超过两次,可是其他黎家人在她的年龄时,哪怕旁支都是各个场合的社交新星。
黎珠知道这些说法,但就像12岁下午放学回到家中听见父母谈话时一样,她不多管,也不在意。
在实验室通宵两晚后,黎珠收到姐姐的召见请求。她顶着黑眼圈出现在元首府邸里,黎钰笑吟吟地对她说:
“国家需要你的时候到了。”
黎珠眨眨眼睛,也许是前两晚的研究透支她太多精力,她的动作缓慢至极。
“我们现在和G国关系紧张,虽然表面还是邦交关系,但暗地里他们已经干扰我们不少次秘密行动,想要做什么昭然若揭。所以未来我需要一支军队,在军队出现前也许只需要一个人。”
黎钰把话说得很隐晦,不过黎珠本就对政治不感兴趣,闻言只点点头,不多过问。
“你的研究方向在于人类分级,但现在我要你做的不是把omega变成alpha,而是把alpha变成更强大的alpha。”
黎珠沉默半晌,说道:“这种技术已经实现了,你可以直接拿那些成果去用。”
“那些都还不够。”黎钰目光如炬,姐妹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和桌上所有黎珠不感兴趣的机密文件,“我要的是比那些都更强大的alpha,从没有人能达到的高度。我知道只有你能做到,其他人都不行。”
黎钰说:“成为最伟大的人的时候到了,黎珠。”
到了吗?
黎珠也笑了:“我明白了。”
她人生的课题,终于来了。
黎珠一直知道自己必须给自己的家族和姐姐一个交代,无论是什么,她需要回馈什么作为自己身份的谢礼。
长久以来背负的来自家族的责任。
还给姐姐以后,她就自由了吧。
26岁这年,黎珠率领黎钰为她配备好的最顶尖的团队开始致力于世界上第一个SSS级alpha的研究。
一个天才率领一众天才,全心全意投入一件事的结果就是,仅两年时间,实验室里就诞生了一个人造子宫孕育的婴孩。比普通人类更短的胚胎时间、成长时间,却带来远超普通人类alpha的强度。女婴诞生后团队很快为她做了全面体检,没有发现任何基因层面、身体层面的缺陷。
也就是说黎珠的研究基本成功了,只第一次就成功了。
黎珠当时的副手激动地抱起女婴,充满神圣敬意地递到黎珠面前:
“为她起个名字吧,教授。这是你的孩子。”
黎珠垂眸,凝视着怀里闭着眼睛呼吸恬静的婴孩,心里却在想——
她的孩子,是什么意思呢?
是有她血统的孩子,还是由她作为绝对领导制造出的完美成品,亦或者这是与她有亲属关系的孩子?
在制造这个孩子的时候,黎珠使用了她自己的卵子。取卵过程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煎熬,但黎珠还是这么做了。
黎珠鬼使神差地想,难道她心里其实认可着自己的血脉,所以才想把这份血脉延续下去?
原来她一直以黎家为荣。
那么现在,既然有了这个只完全属于她的成品,她也算有了自己的东西吧。
不再是全权被控制的地位,她有了这个孩子。
好像一个出口。
“慕。”黎珠忽然说。
慕有向往、思念的意思,不过黎珠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字。
“好,慕字好听,那这个孩子就叫黎慕了。”副手雀跃地说道。
“不。”黎珠即刻否认,“她不跟我姓,慕是她的姓。她叫慕析,这是她的全名。”
“啊?哦……好的!我马上让人去登记!”
副手说着,虽然不理解为什么黎珠不让辛苦实验生出来的孩子跟自己姓,却还是尊重她的意思,飞奔出实验室去找行政人员登记新生儿的姓名。
实验室里只剩下黎珠,和她手里安静的女婴。
析是分离的意思。整个团队只有她知道这个孩子未来的命运,这是注定会走向战场、甚至更凶恶地方的孩子,她不能冠上“黎”这个姓氏。
黎家不会有这样被视作弃子的孩子。
……大概不会。
也许未来某一天,自己垂垂老矣的时候,会坐在黎家的院子里思念这个和自己分别的女孩。
但还不是现在。
黎珠举起手里的女婴。实验室灯光下她把她看得更加清晰,原来一个新生婴儿长得会这样难看。纵使在不同的文献、实验室里看过无数次,真正把一个婴儿抱在手里的时候才最清楚这一点,皱巴巴、小小的婴儿,体内流着自己的血。
小慕析被举起后大概感应到什么,睁开眼皮,亮晶晶、葡萄一般的眼睛望向黎珠,似乎流露着无限柔软。
她很乖,照看她的研究员也说她从来不哭不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你是慕析,是我最完美的……孩子。”
黎珠对着小慕析说道,实则像是正自言自语:“你的未来不会光明,不过为国家和姐姐做贡献,我们都应该感到幸福。”
小慕析似有所感,皱巴巴的脸蛋上绽放出一个微笑-
要养一个孩子并不容易,即使已经有很多人在旁帮衬。
黎珠总有要亲自为慕析换尿布的时候,第一次是出于好奇和新鲜感,之后则是不得不的无奈之举。
姐姐黎钰的要求是一个SSS级的alpha,可没说这个alpha生出来就算完事。黎珠得把她培养成黎钰需要的样子,强大、忠诚,才好把她献给黎钰。
鉴于自己小时候曾经算是个天才儿童,黎珠也忍不住试探刚满一岁的小慕析。
黎珠拿着一幅双螺旋图画在慕析面前:“DNA,明白吗?脱氧核糖核酸,DNA。”
还没断奶的慕析抱着个快有她上身一半大的奶瓶,茫然地看着黎珠和她手里奇怪的图画:“?”
旁边的育婴师忍不住劝道:“夫人,她还太小了,恐怕理解不了您说的东西。”
黎珠丢了手里的图画,心情不是很好。
理解不了?怎么她一岁的时候就对类似东西有很强的敏感性,哪怕不能完全明白DNA的意思,也会对类似的图画表现出异常知觉呢。
还有,有了慕析以后,即使她根本没有结婚,甚至差几个月才到30岁,周围人也开始默认称呼她为“夫人”。
看出黎珠似有不悦,育婴师连忙在旁说好话:
“小姐已经非常聪明了。我从没见过几个月就会说话的小孩子呢,而且她从来不哭闹,还知道温度太高的奶不能喝,真是是个天才宝宝呢。”
黎珠没反应,只是一直盯着不知所措的小慕析,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
慕析毕竟刚满一岁,怯生生地从摇篮里站起来抱住育婴师的腰,这一幕让黎珠更加不满。
“你被解雇了。”黎珠对育婴师说。
育婴师不敢相信因为自己一时多嘴就丢了工作,可是面对黎珠她一个字都不敢说,低头看了慕析一眼后忍着泪拿开她扒在自己腰间的小手,退出慕析的房间。
慕析没了最熟悉的育婴师,面前又站着个冷冰冰的黎珠,嘴巴一扁大哭起来。
“不许哭。”黎珠走上前,拿起桌上喝了一半的奶瓶,“从今天起我亲自抚养你。”
那简直是对慕析的审判。
如果慕析早知道因为对DNA的图画没有反应而要由黎珠亲自抚养,说什么也会从摇篮里直接抢过那张纸,对着狠狠亲一口不可。
从记事起,慕析眼里的黎珠就对她很严格。大多数时候她并不冷漠,而是用笑容洋溢的脸说出让她压力陡增的话。
“从今天起到星期五结束,你要读完这本《孙子兵法》,我会向你提问。”
那时候慕析字还没有认全。
“和我下一盘棋吧,输了的话,就一直下到赢为止。”
当时慕析差点一夜没合眼。
“我看了你的作业而且很不满意,你觉得要怎么重做才能达到我的要求?”
慕析提心吊胆着重新做了三份不一样的作业,才在黎珠那里勉强过关。
黎珠发现慕析对于自己所热爱的生物领域全无兴趣,她对姐姐的政治领域也兴致缺缺。黎钰希望她成为战场上的利刃,但她似乎更青睐后方战略而非亲自作战。
虽然她对自己的态度冷淡疏离,但对其他人无不谦逊友好。黎珠知道慕析厌恶自己,大概是因为自己对她的要求太高,可她的时间不多了。
平心而论,黎珠认为她已经足够优秀,智力、体能,各项完全符合自己在实验室里为她设定的期望。只是她的兴趣表现和目标有所偏差,这样的偏差哪怕只是一点都不容出现。
如果慕析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仅凭她的能力就足以一生顺风顺水。可她的能力本就是自己赐予的礼物,而这份礼物是有代价的。
慕析14岁,黎珠42岁那年,黎珠找慕析进行了一场谈话。
慕析刚走进黎珠的实验室就低着头,自顾自找了就近的位置坐下不说话。黎珠回过头就看见她一脸拒不配合的模样,摘下护目镜走近她。
“课程表上的格斗练习,为什么没有去?”她在笑,慕析却恨不得她大发雷霆,那样起码不会显得这么阴森。
慕析埋头扒着自己的手指:“课程表上的格斗练习我去了,而且在导师那里拿到了A。”
黎珠不为所动:“我说的是加练。”
“加练不在课程表上,而且是自愿的,导师说尊重我的选择。”
慕析说完这些话后久久听不见黎珠的回应,就知道她此时一定撑着桌子正盯住自己。她不肯抬头与黎珠对视,拼命低着头揪指尖的死皮,直到把自己揪出血。
“……我给你的那本,前线送回来的作战指挥报告,你看了多少遍?”黎珠问她。
“没几遍。”其实是不下十遍,但慕析不会对她这么说的。
“没几遍是多少遍?”
“没几遍就是没几遍。”
随后,慕析听见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声。
她条件反射一般全身发麻,顿时感到自己马上就要遭殃,如坠冰窟般浑身僵硬难以动弹的滋味并不好受,何况更大的心理压力快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慕析。”
慕析顿时从椅子上弹起,如同肢节生锈的木偶般滑稽。
但她仍然低着头。
“黎女士。”
“告诉我,你就那么不想学格斗吗?”黎珠绕过那张实验桌,走到她身边。
慕析心中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可是我的格斗成绩一直是A。枪械运用、远程打击、多线作战这些课程也都是A。”
“我没有在问你这些。我问的是,你想学吗?”
黎珠的声音离自己特别近,近到好像她就在自己身边。
无形的威压已经形成一只冰冷的手扼住慕析的喉咙,那一刻慕析有种错觉,仿佛她再不反抗、再不呼救,就会被那手永远扼住,带进无人造访的深水里,活活溺死其中。
所以她第一次向黎珠喊道:
“我不想学!我学得再好也不想学,我对这些根本没有兴趣,就算本来有兴趣也被你搞成没有兴趣了!如果有一天我会失忆,我一定首先忘掉这些课程内容。如果有人拿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就算死也不要用这些知识求生!”
慕析说完这些以后立马泄了气,她感到很害怕、很恐慌,不敢想象黎珠会因为自己说的这些话对自己施加怎样的惩罚。
她颤抖着身体抬眼去看黎珠,发现她笑容依旧,站在自己身边不动,好像没有要打她的打算。
可是最可怕的不是挨打,黎珠有一万种方法不打她也让她感受到痛苦。
慕析恨自己面对黎珠没有一点办法,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完全受她的掌控却不能反抗。黎珠是与她血脉相连,可是她根本不是她的母亲,她甚至都不让她叫“妈妈”。
慕析10岁时曾经试图逃跑,后来被黎珠说成离家出走,可是逃跑和离家出走是不一样的,慕析的打算是跑出去以后永远不回来了。
那次慕析都还没跑出这座府邸的大门,就被守卫抓回来,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
黎珠看着慕析低着头发抖的样子,不知道自己心底产生的是何感觉。
那种感觉不太好受,有点让她心头发堵。但黎珠拒绝把她解释成柔软的样子,而且抗拒这种会给自己身体健康带来负面影响的感受。
“我对你很坏吗?”
慕析不敢回答。
“可是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和姐姐都是。我从没觉得有谁对我很坏。”黎珠自言自语,“事实证明这样的教育确实正确,姐姐成为元首,而我也如愿成了科学家。”
只是经历了比黎钰更多的、多得多的反抗。
黎珠必须承认,其实慕析跟她很像。她们都富有天资、聪明勤奋,而且对设定之外的领域产生兴趣,还愿意为此反抗争取。
不同的是黎珠有姐姐支持,最终也得偿所愿从事心仪的事业,可慕析的命运既定,她不可能在希望的领域发光发热。
如果慕析……真的是她按自然规律生下来的孩子,她会不会成为另一个自己……或者说,她希望成为的自己?
那么她大概会支持慕析的喜好、尊重她的意愿,希望她不会重蹈自己的覆辙。
大概是这样。
纵使没有那么多如果,黎珠看着慕析时,好像还是真的看见自己。
不需要自然生育,她就是另一个她。
可她对自己也没有太多情感共鸣,所以她说:“以后不许你看任何战略相关的书。跟我去禁闭室,直到你反省好,不许出来。”
黎珠说完就向门外迈步,慕析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上,丧气极了。
禁闭室,准确地说是这座府邸最高处的一座小阁楼,慕析被关禁闭的时候就坐在里面对着窗外发呆。
她其实有点喜欢被关禁闭,她只是怕跟着禁闭一起来的其他惩罚。
这次黎珠跟她一起上来,确认她没有多带几本不该看的书。
正要关门出去时,阁楼的窗户外面出现一个小小的黑影,是一辆车。
那辆车正靠近这里,但没有车会靠近这里,所以两人都知道,那是开往元首府的车。
“我希望你在反省过程中也不要落下格斗。”
黎珠说着,不过慕析没有理会,她正看着窗外,看着那辆停下来的车。
任何车辆都不允许驶入元首府,所以车上的人只能下来步行。慕析看到了,从车上下来五个人,两大三小,三个小的似乎与自己差不多年纪。
黎珠发现她的格外注意,也顺着看过去。
“那是南家的人。家主南之涯,带着丈夫和三个孩子前来拜访元首。有这样荣幸的人不多。”
是的,不多。
慕析仍然在看,看见两个大人和最大的那个女孩走在前面,比较小的两个孩子则在后面打闹,嘴巴快速一张一合,应该在吵架。
没过一会儿那女孩就哭了,于是前面三个人停下来哄她,两个大人面露不悦地训斥跟她打闹的男孩。
男孩不敢再造次,于是最小的女孩很快又变得趾高气扬,路过男孩时还对他笑了一下。
不管怎样,她们还是一起走进元首府邸,以一家人的身份。
慕析看到那狡黠的笑时,虽然根本看不清,还是跟着笑了出来。
然后立刻抿嘴屏声,低着头假装自己没有笑过。
黎珠跟她一起看完这一切,问她:“你想跟她们一起玩?”
“不想。”慕析立刻回答道。
“很好,三天之后我来看你。”
门关上了。
从那之后,黎珠和慕析的关系更加僵持。
黎珠甚至不知道触发点在哪里,因为那次她做的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慕析上一秒和仆人说话时轻声细语,下一秒看见黎珠就变得半死不活。她依旧完成着黎珠布置给她的任务,但似乎也没有往常用心了。
黎珠对此全无办法。
她毕竟不是她,没有办法控制她的身体好好训练。
为了弥补慕析训练懈怠造成的落后,慕析18岁那年,黎珠决定送她去军队,和特种部队一起训练。
第二天慕析就割开自己的手腕,被仆人发现倒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省人事。
黎珠得知消息的时候摔碎了手里的锥形瓶。造价百万的试剂被毁,黎珠却一点都顾不上惋惜,她们对她说慕析倒在血泊里脸色苍白,她在放自己的血。
明明前一天黎珠对她宣布这个消息时,慕析没有一点反应。可是今天慕析为了反抗就开始自杀,宁愿死也不要听自己的话。
黎珠被人扶着走向慕析躺着的房间里,医生已经来过了,急救、输血,从鬼门关救回慕析。仆人也把房间里打扫成纤尘不染的样子,看不到地上半点红色痕迹。
但是黎珠走进去时还是闻见扑鼻的血腥味,她问身边的仆人为什么不把房间打扫干净,仆人有苦难言。
慕析醒着,一抬头看见来人是黎珠,又半死不活地闭上眼。
黎珠知道,她只是不想看见自己而已。
怎么办。
姐姐那里的任务,是不是完成不了了。
就算她强行把慕析送上姐姐指定的战场,这样一个人,真的能担当起作为利刃的使命吗?
她不断在心里想着方法,却发现每一条道路都早就被自己封死。
面对慕析,她早就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任何办法她都试过了。
黎珠在她床边坐下。
“你,想怎么样?”黎珠说话轻轻的。
慕析不理。
“不去军队,不跟特种部队一起训练,你想做什么?你已经18岁了,你得有事情做。”
黎珠只能跟她这么商量着来。
慕析又是沉默半晌,才说:“我要去大学,读军事战略。”
又是战略。
这次黎珠没办法强行让她顺从,慕析的方法她现在见识到了,只是在手腕上轻轻的一刀,黎珠二十年心血就此付之东流。
“如果你坚持的话,可以。”黎珠只得妥协,“第一要务是你的健康,你得健康。”
慕析悄悄松了一口气,不敢尽信黎珠的话,可已经感到浑身轻松。
两人都是沉默好一会儿,黎珠才缓缓说:
“我们来做一个约定。”
“什么?”
“你可以去读大学,读什么样的大学、什么样的专业全凭你自己的本领,不过前提是消除你的记忆。你的身份和我的身份都太特殊,我必须保证安全。”
而且没了这些记忆,说不定慕析会过得更好。黎珠没说出来。
“如果学成以后你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那么我不会再干涉你。可是如果没有,你得回来,继续走我为你规划好的道路。”
慕析不知道自己的“道路”是去做什么,但想到要上无穷无尽的格斗课,她就难受。
“好,我答应你。”
她胸有成竹,望向黎珠的眼睛好似蕴含了无数星辰,黎珠已经很久没见过慕析眨着这样的眼睛。
黎珠从她床边站起来,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充斥着血腥味的房间:“等你把手腕上的伤养好、疤痕祛除就执行。”
她走到门口,停顿片刻后说:“祝贺你,终于可以摆脱我了。”
慕析从病床上直起身子,算是给她这种情况下自己能做到的最高礼节:“是的,谢谢。”-
黎珠食言了。
她确实放慕析离开,但抹去记忆的过程里她也给慕析植入了额外的一些东西,从此慕析无论在哪里、身体状况如何,都脱离不了她的掌握。
直到慕析离开黎珠才发现,她对慕析的控制欲大到已经反噬自己。
因为慕析是黎珠唯一能掌控的、她的实验成果,所以她全部的控制欲都倾注给慕析。
慕析考上最好的A大,如愿开始军事战略的学习。黎珠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慕析本来就十足优秀。
她入学时,还为其他同学都有父母送来上学而懊恼,但她不知道,其实那天黎珠就站在A大门口目送慕析拖着行李箱走校门,站了二十分钟后才离开。
慕析很了不起。
没有记忆,没有人引路,竟然还能完成先前的心愿为自己开创出一条路,她比黎珠想得还要坚定。
那天之后黎珠就没再去看过她,只是偶尔看看慕析的身体数据,知道她过得还不错。
一开始有人定期向黎珠汇报慕析的情况,不过很快黎珠就让人停止这些汇报。
慕析在长大,她也异想天开地想着让自己习惯孤身一人的感觉。
这时候她才发现黎钰那边其实没有那么难交差,只需要她一句话,黎钰就笑呵呵地同意她不为所谓家族和国家做出任何奉献。
这不奇怪,只要黎珠不从政,就已经是对黎家和黎钰最大的奉献。
所以她之前对慕析那些高要求,那些几近折磨的掌控,好像都只能解释为……她病态的表现。
也是时候康复了,就像慕析的手腕一样,流了很多血还是可以再生,连疤痕都能消得一干二净。
慕析可以做到的话,她应该也可以的。
她们都逐渐走向正规,直到消息还是传进黎珠的耳朵里。
慕析的能力在任何地方都会引人注目,而注目到一定程度后落进有心人的眼里就成了饵。巫泉把她养了18年的慕析捉走,竟然又给她洗了一次脑,只为从她身上得到突破SSS级的秘密。
黎珠连夜赶到S.Life,巫泉站在她面前瑟缩着脑袋,不敢想象自己竟然无意中动了元首妹妹的成果。
“抱歉,黎女士,我们会立刻恢复她的记忆,把她送回原来的地方,再也不会干扰她的正常生活。”
那个蠢货以为自己还在做什么放归实验,只有黎珠自己知道她那时确实真心想要放过慕析。
黎珠看着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面容跟两年前又有所不同的慕析,觉得自然和时间的奥秘真是无穷无尽。
慕析出落得更高挑漂亮了,更重要的是眉眼间成熟稳重的气质,就算闭着眼睛也看得出来,那是在她身边永远得不来的财富,她真的在长大。
她问:“她最近怎么样?你们把她带来这里之前,她在哪里?”
“和恋人在一起。我们不是有意打扰她们相处,只不过……”
“等一下。”黎珠人生第一次产生如此漫长的茫然,她再次看向躺着的慕析,确认道,“恋人?”
巫泉颔首:“是的,我们为她蹲点过很多次,对方是她的恋人,她们之间有亲密行为。”
过了一会儿,巫泉又补充道:“事实上……我认识那个人,她的恋人是南家的小女儿,名叫南惜,她们很相爱。”
黎珠也认识那个人。
她在六年前在阁楼上向被关禁闭的慕析指着那个人,问,“你想跟她们一起玩吗?”
慕析说,“不想。”
然而六年后的今天,慕析还是和那个人在一起。
她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她竟然也落入那个名为爱的陷阱。
她竟然会爱上一个人。
黎珠至今记得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感受。她浑身气血上涌,眼前是一片泛白的金星。她愤怒极了,并且她能为那种愤怒找到完美的由头。
那就是——被背叛。
她被慕析背叛了,原本以为她和慕析是世界上唯二两个永远不会爱的遗孤,到头来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爱吗。
如果这样肤浅、虚无的爱就是慕析向往的自由命运里必经的轨迹,那么被巫泉抓到这里做实验也是。
她得承担自己选择的路。
黎珠当即改变了主意,她要重启被自己关闭了的计划。沾染上爱的慕析绝无可能成为什么有用之人,如果慕析执迷不悟,她就得把慕析带回到自己身边来,亲自教养,告诉她那是世界上最危险的陷阱。
“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不伤害她的人身安全,尽管去做。”黎珠对巫泉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向我汇报她的情况,必要时把她从南惜身边带走。我不希望看到她和南惜在一起。”
巫泉诧异不已,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啊……好的。我们接下来的计划其实是把她放归到社会里,就像我们对之前的实验者做的那样。如果将来有必要的话,可能还需要她的协助。”
“可以。”黎珠一口应下,“去做吧,把她和南惜分开就好。”
“……好的。”
黎珠没有想到,即使巫泉已经把慕析放在了与南惜万里之隔的Z城读家政,她们还是走到一起。
彼时巫泉借慕析的研究资料在自己身上做了进化,可她的状态一直不稳定,正需要慕析进一步研究。
而慕析也和南惜重逢相恋,完美符合巫泉向黎珠承诺的、把两人分开的要求。
巫泉向黎珠汇报这一情况。
黎珠惊讶之余,震怒不已,
她已经给过慕析两次机会了。
既然她迷途未能知返,那就只好由她亲自把慕析带回去。
永远离开爱,永远远离深渊。
于是,巫泉基地外广袤无垠的那片荒原之上——
直升机机翼呼啸而过,黎珠站在上空,俯视掠过下方一片荒芜,精准锁定靠在石头旁奄奄一息的身影。
迷途的孩子总要回家,她不需要爱,她会向她证明。
四目相对之时,黎珠发现慕析似乎又长大了不少。可还没等她感慨,慕析已经昏过去。
“你终究还是没能摆脱我啊。”
到底还是回到她的掌控。
至于是谁没能摆脱谁,黎珠没有多想,不去多想——
第97章 记录
“这是什么?”
南惜按着轮椅扶手上的按钮晃过去, 拿起最上面的本子。
翻开扉页,赫然再次出现慕析已经看见过的隽秀字迹:
“慕析。”
“我可以看吗?”南惜看了慕析一眼,对手里的东西顿时爆发出高度好奇。
这应该是慕析从前的东西, 是她还没有接触过的慕析的从前,她想看极了。
慕析点头,下一秒纸张摩擦翻动的声音响起, 南惜兴冲冲地翻开小慕析曾经的笔记本。
原本是满面带了笑的,可随即那笑容却越发地沉下去。
慕析早在南惜到来之前就看过那些本子,她低着头不说话,那些工整的笔迹一页页翻动在她脑海里, 每一次翻动带起的轻响都好像刮过某根神经,带起一阵颤栗。
那些字迹多是密密麻麻的笔记, 不知道是誊抄还是小慕析自己整理所得。她似乎很节省纸张,又或许只是没有规划布局的兴趣, 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很少换行。
浩如烟海的知识大多关于作战, 也有少部分哲学和理科知识,以实用性为最强调。南惜在里面看见不少实用、快捷的毒药配制成分公式,这样的记录绝不可能出于善意目的。
最让她注意的要属小慕析字里行间时不时出现的只言片语。关于人体三个最要害部位记录的后面, 突如其来冒出一句“好烦”“很无趣”“看上去好蠢”, 然后再跟着这些字句继续写下去,依旧是黑压压一片。
把那些偶尔出现的情绪表达全部淹没进去,似乎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南惜第一次翻到最空旷的页面, 整张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正常大小的字迹、清晰工整地写下:
“为什么要学习这些东西?”
慕析心思很细腻, 也许孩童、少年的年纪已经敏锐察觉到自己和其他人学习的东西并不一样。哪怕只是仆人们闲聊中不时说出的零碎交谈, 也能让她发觉自己是特殊的那个。
南惜现在已经知道答案, 关于“我为什么要学习这些东西”。
……如果自己有机会穿越时间站在当时的小慕析面前,在她带着怀疑与自卑情绪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就站在她身边,自己会对她说出真相吗?
自己忍心告诉她真相吗?
告诉她她的生命从开始就带着冰冷的算计和不怀好意的归属,整个童年不会有关爱和体贴的照顾,她只能孤独地熬过去。
南惜在句子末尾那个问号上停顿片刻,一声不吭地继续看下去。
「要去禁闭室了,再见。」
「黎女士把她身边的仆人开除了三个。」
「不想跟她们一起玩。」
「会一直这样下去吗?不喜欢。」
「禁闭。重写。体能训练。」
从太多的字迹之间找到这时不时出现刹那的情绪流露太不容易,南惜看得很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错过小慕析偶尔的宣泄。
大学时南惜曾听喜爱的教授上课闲聊,说人性总是以自我为先,每个人日常随便说出一句话多是用“我”开头或含有“我”,但这也无法避免、无可厚非,只是人性而已。
当时课堂上一阵讨论,大家惊讶地发现事实真像教授所说的那样,人们总是最关注“我”的存在。南惜也在心里默默造了些句子,挺认同教授的观点。不过又如教授所说,对自我的关注无可厚非,反而一定程度上能体现一个人的自尊与自爱。
到了慕析这里,哪怕是如此隐私、简短的情绪流露,南惜也鲜少看见她的字句里出现“我”这个字。
她的自我是已经被日复一日机械又冰冷的训练磨灭,还是从未被鼓励去发现过,南惜不得而知。
南惜不知道慕析后来的服务意识和奉献精神与这样的自我缺失是否有关,她不愿意这样揣测慕析曾经对家政行业的热爱,毕竟其中还有巫泉等人恶意操控的成分。可看着这些少了“我”的内容,她又忍不住这么想。
她迅速翻完了桌上摞着的一叠本子,这期间慕析一直坐在自己的轮椅里,不看南惜也不看其他地方,垂着头望自己的掌心发呆。
这双手……曾经写过那些东西,现在被南惜浏览的感觉好奇妙。
慕析说不出自己是否觉得羞愧或难堪,那本子的大部分内容直截了当到避免去中二和抒情的嫌疑,不算黑历史的范畴。
而且她看那里面的东西其实像是隔雾观花,读已经不记得的记忆也很……奇妙。
其实时间已经过了一二小时,南惜读得虽快,却一页一页地翻,还要被迫摄取不少不属于自己领域的知识。等到她好不容易读到那些记录的终结,她终于发现对慕析触动最大的、也是最长的一段记录:
「从今以后,就不用写这些了。
我用刀割破了自己的动脉,刀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很容易拿到,我了解它们的用法,也幻想过用它们割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感觉。
其实没什么感觉。这也是能力的一部分吗?血涌得很快,也很多,书上说的眩晕、乏力症状一一应验,那些都是真的知识。
她们发现了,把我拖走,把医生叫来,把黎女士叫来。
黎女士失望透顶,她曾经说过她最鄙夷那些懦弱的人。她说,从此以后我可以选择我想学的专业和学校,不会再干涉。
不过要先洗去记忆,这样才能保护她和我的秘密,我觉得也很好。
没错,我终于摆脱她了。
如果早知道这么简单,我很久以前就会这么做,没人告诉过我。
再见。」
这回倒是出现了很多的“我”。
南惜下意识扭头去看慕析如今光溜溜、完好无损的手腕,两个都完好无损。她知道对黎珠来说要消除一道疤痕很容易,容易到连一个人曾经的过往都能够一起湮灭。
……慕析消失的时候南惜也有过类似举动,她觉得自己极端,原来慕析早早就有过。
这也算她们的缘分吗?
南惜合上最后那个本子。
慕析悄悄抬眼瞧她一下,还没看清楚南惜是怎样神情就被扑了个满怀。南惜直接从那轮椅上站起来扑向她,环住慕析的脖子,听起来像是在啜泣。
“原、原来你能站起来啊。”慕析幽默得很尴尬,虽不知所措也回拥住南惜,不知道被磋磨了几次的伤口早就抛诸脑后。
南惜心中沉郁不已。她只是有时候脾气刁蛮一些,底色还是善良的,就算素不相识的人有这种悲惨遭遇也会心疼一会儿,何况这是慕析。
她哭不出多少眼泪,只觉得心口被压得喘不过气。她低低地说:“你怎么过得这么苦啊。”
“……”慕析讪笑两声,心里那片填补不上的空白在此刻越发放大了,“其实我看那些文字,也像在读别人的故事。”
可以共情,但仍然浅薄。
“我想着把自己代入进去,但怎么都觉得冒犯。”慕析觉得自己不是未来安慰南惜,她只在说自己的想法,“可能我现在太开朗了。”
那些记录里的孩子显然有着严重的心理问题,否则也不会走到自杀的地步。
南惜不说话了,用力地嗅慕析颈间味道。她也不完全确定鼻尖萦绕的那阵苦橘芬芳来自于慕析被遮挡住的腺体、还是自己的内心,但她确定那样清冽镇定的味道能给自己带来安宁。
慕析也闭上眼。
黎珠会给这间屋子也装上监控吗?参照她过去的行动,似乎她做出什么都在慕析的意料之内。
如果她通过监控看到自己和南惜相依偎的模样,会觉得脆弱?还是耽于情爱的可憎?
她没能思考出结果。慕析迷迷糊糊间竟然睡着了。手术过程中本就给她打了麻醉,等待南惜到来的时候又一直没合眼,看完那些本子后心情复杂更加睡不着。
南惜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没过多久感受到背上忽然传来重量。
“?”
是慕析的脑袋压到她背上。
也不怕把鼻梁压塌了。
南惜慢慢从慕析怀里钻出来,对着很大个的慕析犯了难。
她还是得借助慕析本人的努力,叫了两声慕析后对方哼哼唧唧应答,总算配合着迈了两步走到床边,好让南惜在旁边搀扶。
就这样居然没醒,南惜心累地揉着眉心。真不知道是夸奖她乐观好还是骂她胡咧咧好,这种情况这种境遇都能睡着。
才刚站起来扶着人走了两三步,南惜胸腔里便涌上一阵痒意。
她蹲下来捂着嘴巴很低声地咳,咳完后翻开手心一看发现没有血迹,有进步。
黎珠让仆人送来的毛巾正好派上用场,南惜重新坐回轮椅去洗了手擦干,再回到床边。
慕析不管不顾地躺在床上沉睡,南惜揭过一旁叠好的薄毯盖在两人身上。
对,两个人。
她也要睡了。
堪称危难的关头,既然暂时什么都做不到就先睡一觉再说。参悟到“大不了就死”这个道理后她们好像进入一种全新的境界,正好补齐南惜之前关于“专注当下”的观念。
南惜掰过慕析一只胳膊,很舒适地枕着躺好。
闭眼入睡之前,她最后的举动是对着上方的空气竖起一根中指,为了照顾到潜在的监控设备可能安装在各个视觉死角,南惜还很贴心地举着那中指环绕一圈。
这个动作实在不雅观,任她家里哪个人看了都一定要蹙眉。
但黎珠很值得被南惜这么对待,南惜把那根中指竖得很直很高,好让监视器那头的人看清楚。
这才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第98章 到来
日上三竿时慕析率先醒来, 看见房门边已经多了个小推车,仆人悄无声息地把早餐收走又替换成午餐,现在恐怕还热着。
但身边的南惜还没有要醒的迹象。
想来她压力也很大, 累坏了。
慕析动动胳膊,搂着南惜又沉沉睡去。
如此日落月升、日升月落。
这个房间里什么都一应俱全,醒来后慕析和南惜只在房间里活动, 吃了饭以后就靠在一起天马行空地说话,不过谁也没提起越渐迫近的将来。
她们知道彼此心里都绷着一根弦,南惜看见慕析把房间里的美术刀、剪刀乃至尖头钢笔都藏进衣服里,睡觉时枕头下面也放一把小刀。
南惜什么也没说, 只是抱着慕析听她怀念家政大学的饭菜,不时反驳A大的某某点心才是一绝。
如此到了第四天早晨, 两人醒得都很早,整个房间里像是丧钟奏响般压抑。
慕析已经不再需要轮椅, 站在阳台上对着窗外出神。南惜窝在床上不动,把自己缩在毯子里。
门被敲响。
南惜刚动了一下手指, 就见阳台上一道人影从跟前闪过去,最终停在门前。
“慕析。”她不放心地喊了一声。
“嗯。”
南惜提醒她:“刀,拿刀……”
她实在神经过敏, 得看着慕析手里有点家伙才能放心一点。
慕析利索地反手从袖子里掏出个前几天偷偷留下的餐刀, 金属冷光在南惜眼前闪烁了一下。
南惜默认,但仍紧盯着慕析握住的门把手。
慕析深吸一口气,把门拉开一条缝。
她动作很快, 一下就把门后藏着的人拽到眼前, 下一瞬手中餐刀已死死抵在来人的脖子上。
两人都看清了, 被慕析捏住衣领的是个仆人打扮的中年女子, 由于紧张, 她们忘了之前三天是否见过这个人。
仆人被吓得脸色惨白,一点不敢往下瞟,生怕慕析要让那刀尖再前进一寸,割破自己的动脉。
但专业素养还在,她呆滞两三秒后就哭腔开口说道:
“小、小姐,我来收餐盘……”
她来收餐盘。
慕析和南惜对望一眼,慕析接着再把她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一圈。这个人不像受过训练的样子,也是真的在恐惧。
但慕析不敢卸下警惕,又打开门把人提了出去,好好关上门、再反锁之后才开口:“我们还没吃,不用了。”
“好……”被赶出去的仆人吓得瘫软在门外,也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打扰二位。”
她走远了,门内的慕析也不好过。回过神才发现身上已经生生被逼出一层薄汗,粘着衬衫黏腻得难受。
慕析沉默着把餐刀重新藏好,回到床边被南惜握住双手。
如果黎珠真要行动,只凭一扇上锁的房门是拦不住她的。
“……是要晚上再来吗?”
南惜亲亲慕析的手背,其实自己也惊魂未定,“没关系,之前说好的,只要在一起就好。”
灾难来临的时候心理准备的作用被无限压缩。
慕析没应,贴着南惜一起缩进毯子,蹭着存着里面仅存的热气相互取暖,用彼此作为寄托默默等候着天黑-
期间难免再次发生其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插曲。但一直到了第五天早晨,两人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因为担心夜袭,慕析与南惜没敢睡得太久,此时都有些精神萎靡。
尤其南惜,眼睛红得像只兔子。慕析心疼让她睡觉,南惜却犟着非得陪她不可。
而发现一夜平安无事后,全部的这些努力又变得可笑起来。
南惜招架不住睡下了,睡得不安稳至极。梦里连连呓语,说的都是什么不让慕析走,骂黎珠不是人,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做了她和慕析被黎珠拆散的噩梦。
慕析听得揪心,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抱她再紧一些。
好在这样的时刻没能持续太久,这次她们的房门被敲响终于不是因为送餐和后勤保障。南惜听到外面的人说出第一句话就立刻苏醒,而后和慕析面面相觑,互相表示不解。
那个人说的是:
“黎女士病了。”
科研工作者、特别是对科学有着超乎常人追求的科学家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实验,身体抱恙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黎珠看上去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从没有表露出一丝身体不好的迹象。
再者说,就算她病了,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没听到慕析的答复,外面站着的、黎珠的首席特助无奈地询问道:“您要去看看她吗?”
这里的“您”显然就是指慕析了。
慕析和南惜不禁觉得匪夷所思,甚至由于这些天来的糟糕状态,不由得开始怀疑这只是鸿门宴的邀请函而已。
慕析屏息,从枕头下面抽出小刀,和口袋里的美工刀一起左右开弓,离开那张床。
南惜不敢轻举妄动,她确实不擅长战斗,这种时候宁可少做少错,降低存在感不给慕析增加负担。
“我不是带着恶意来的,我向您保证二位一定会平安无事。”特助不得不着重强调,“我只是想来问问慕析小姐,要去看望黎女士吗?”
“不去。”
门被撞开了。
外面站着的可远不止一人,除了特助在门口立着,她身后五米外还多了一整只全副武装的小队。特意停在慕析难以察觉的范围,以至于慕析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数个红点对准心口。
这种局面下,慕析手里那两把都算不上武器的小刀显得无比可怜。
但哪怕只是小刀也能造成伤害,慕析不会放弃为数不多能运用的利器。
南惜害怕到呜咽的抽泣声在身后响起,慕析把两把小刀放回口袋,然后举起双手。
“抱歉小姐,我猜到您不会配合,只能用这种方式请您去。”
特助手上也端了把枪,谨慎地没有靠近慕析,“那么请跟我来。”
慕析面无表情,她向前迈一步特助就往后退一步,后面的队伍把枪握得更紧。
慕析走出那个和南惜缩了整整四天的房间,向后伸手想要把门关上。
却遭遇一股阻力,南惜已经从床上冲下来,握着门把手不让她关。
“我也要去。”慕析猛回头,南惜原本就疲惫通红的眼睛此刻因为哭泣而变得更肿,把嘴唇咬成血红的颜色,她在对自己哭,“求求你让我去,求你了。”
——现在分开的话,以后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了。
慕析从她眼里看见这句话。
说实话,看见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的时候,慕析心里又出现那个想法:也许自己离开,换南惜失去这些记忆以后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也是不错的选择。
所以她一定要关上门,把南惜关在里面。她不是在防眼前的特助而是在防身后的人,她们之前说好的一起死代价太惨烈,南惜原本可以不用死。
南惜冲过来,求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就说明她看穿了她的想法。
“带我走。”她不依不饶,从门里伸出手来紧紧抓住慕析的手腕,手臂被门边压住也熟视无睹。
慕析心中挣扎,她永远耐不住南惜求她,无论求什么都会听都会给,放任自己沉浸才导致今天仍未脱敏。
其实她都不知道对面的人到底叫她去干什么。
说不定真的只是看看,那样会显得她们现在的纠缠莫名其妙。可是慕析太理解她,否则也不会决定关门。最坏的可能性后果太过严重,生和死的界限怎么也不能轻易忽略。
……
南惜抓着她,指甲快要掐近慕析的肉里。她之前从来没对慕析用过这么大的力气,还有掐破皮也无所谓的架势:“把门打开,带我一起。”
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成一片。
慕析最终松开手。
南惜死咬住嘴唇来到她身边,那只带了红印的手始终没从慕析手腕上松开过。现在她眼前也有无数枪口,不过至少她为慕析分担了一半的红点。
她听见慕析低声对她说了声“对不起”,没有理睬。
特助没对南惜的加入提出异议,反而为此稍稍放松了警惕,大概是知道有她在慕析就不会轻易暴走。
慕析在上个关押她的地方做出的事迹威名赫赫,不能怪她过度谨慎。
小几十人以一种无言又滑稽的形式异常缓慢地挪到一扇门前,那扇门比慕析的房门要大,后面大概就是黎珠的卧室。
如果此行目的真的是让慕析看望病中黎珠的话。
特助让她们自己进去,说这话的时候手里还举着枪。
她反而不担心两人进去以后黎珠会不会安全,这点让慕析生疑。黎珠身边一定有比武装队伍还要安全可靠的安保措施。
慕析准备推开房门前,先挥挥南惜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本来是南惜单方面钳着她的手腕,现在她握住南惜的手,这才推门而入。
屋内很是昏暗,慕析关门前回头望了一眼,特助和她率领的小队就在后面光明的地方举枪看着她们走进去。身边是南惜和她一起,南惜没有回头。
“是实验室。”南惜率先说道,嗓子还哑着。
准确来说,是没有开灯的实验室。
比南惜见过的所有实验室都要大,有些设备虽然她不认识,却也能看出造价不菲。原来黎珠终身奉献、世界上第一个SSS级alpha诞生的地方就在黎珠的府邸里,还不能确定是否有楼上及地下空间。
前方高台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透明器皿,南惜敏锐地察觉到那有可能就是孕育慕析的人造子宫。
慕析夜视能力优越,注意力也不在这庞大的实验室上。她一下锁定的是黎珠,背对着她们坐着、坐在实验室角落里的黎珠。
她大概确实病了,气质非凡的显赫女人,这时候看好像老了十岁,更像她原本应该在的年纪。而且姿态随意,再也不是礼仪到位坐姿笔挺的样子。
黎珠知道她们来了,知道来的是两个人。
疲惫的声音在无光的实验室里响起:
“其实你还没有长大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研究已经失败了。”
“你太恨我了,怎么可能按照我希望的样子长大”——
大概下章或者下下章完结,完结会和番外一一起放出来,番外内容已经想好啦就是尽量多开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