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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影渐微

作者:花坞雪早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是屠狗六!


    这无赖穿着一件沾满油渍的灰蓝短打,半边袖管胡乱卷到手肘处,露出小臂上蜈蚣似的刀疤。


    他用后槽牙叼着半截竹签,一双三白眼牢牢盯着手底下不断挣扎的宵烛,像在盯一只落入笼中的猎物。


    不提还好,一听屠狗六提起上回的筒子骨,宵烛气得眼睛都红了。


    ——那哪里是“送”,分明就是强抢!


    如若不是屠狗六半路抢劫,他又怎会丢掉在肉铺的工作,还白白搭上一个月的工钱!


    如此横行霸道恃强凌弱,简直堪称下作!


    可气归气,宵烛拿屠狗六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今天出门是来替客栈老板采购米面杂粮的。虽然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但要是两手空空地回去,他没法儿向老板交差!


    身体被宽大的手掌压得动弹不得,宵烛只能扭头环顾四周。


    这里是菜市场入口。此刻已到了收市的时候,附近行人少了很多,但也并非空无一人。


    如若他现在逃跑,光天化日之下,屠狗六应该,不敢拿他怎么办吧……


    宵烛突然头一偏,张开嘴狠狠咬了屠狗六一口!


    他虽瘦弱,牙齿却很尖利,屠狗六的手背立刻就渗出了血。


    宵烛的这番举动是令屠狗六全然没想到的。


    刺痛传来,屠狗六下意识松开了手。宵烛趁机把人一推,撒腿就要逃跑。


    可这时——


    “汪汪汪!”


    令人胆寒的犬吠声骤然炸响在耳畔,不知从哪里窜出一条癞皮狗。


    它身上的毛又脏又稀疏,嘴边垂着口涎,眼神无比凶恶。


    这条癞皮狗是屠狗六的爱宠。它虽然长得丑,身形却敏捷得不可思议,“嗖”地一下就拦在了宵烛面前。


    “汪汪汪!汪汪汪!”


    癞皮狗冲宵烛甩了甩脑袋,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像一把把插得参差不齐的匕首。


    宵烛特别怕这只狗,见此情景,莫说逃跑,他连气都吓得不敢出了,手脚僵硬得无法动弹。


    这边的动静太大,引得好几个路人投来了目光。


    屠狗六笑了笑,突然上前一步,状似亲昵地揽住宵烛的肩膀,还“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背。


    看起来就像是兄长在安抚受惊的弟弟。


    可事实上,这无赖把嘴凑到宵烛耳边,语气恶劣道:


    “跑啊,怎么不跑了?我跟你说,我养的这条狗就喜欢啃硬骨头,要是一不留神把你的腿给咬断了……你可多担待些。”


    宵烛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大街上人来人往,说话不方便。屠狗六便挟持着宵烛钻进了旁边一条隐蔽的小巷子里。


    等周围彻底没人后,屠狗六把宵烛抵在墙角,说:


    “行了,现在咱也不用装了。小哑巴,哥今天找你,是想问点东西。”


    宵烛闭了闭眼,终于不再挣扎,认命般交出了手里刚买来的物品。


    东西没了,他可以用自己的工钱赔偿老板;倘若得罪了屠狗六,他以后不会再有安宁的日子过。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宵烛也想过要不要用引火真诀对付屠狗六,然而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决了。


    引火真诀是仙术,使用仙界术法伤害凡人本就是违逆天道的行为,犹如饮鸩止渴,对历劫有百害而无一利。上回在山洞里使用引火真诀对付逃犯,那实属生死关头的无奈之举。已经犯过一次忌,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宵烛衣袋里还有两枚铜子,那是他今天的饭钱,原本打算买点好吃的犒劳自己。现在也一并摸出来交给了屠狗六。


    出乎宵烛意料的是,屠狗六没接。


    “我不要这些三瓜两枣,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行,”屠狗六说,“那张悬赏告示上的逃犯……你是不是见过?”


    宵烛的心突地一跳。


    幸而他反应极快。此刻他垂着眼,眼中情绪被长睫遮挡了大半,再抬起头时,那些惊愕皆消散无踪。


    宵烛拼命摇头,一边摇头一边摆手,表示自己“没见过”。


    “真没见过?你甭想糊弄我!”屠狗六不耐烦道,“刚刚在外面我可是看得很清楚,你一见到那张画像,脸就白得跟活见鬼一样!”


    宵烛还是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对屠狗六承认自己见过逃犯的事,否则会惹来麻烦。


    见宵烛油盐不进,屠狗六偏头吐掉嘴里的半根竹签,转而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个哑巴,我就没办法治你?”


    “汪!汪汪汪!”


    癞皮狗转悠到宵烛脚边,直起身体蹭了蹭他的小腿。


    简直是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威胁。


    宵烛瞳孔微缩,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屠狗六满意地端详着宵烛这副神情,又把头凑得离他更近了点,嗤道:


    “我大沂民风开放,民间好男风者不少,断袖向来不是啥稀奇事,那些达官显贵最爱养些美貌少年在身边做宠。今日你若是爽快点,我当然不会为难你,等来日拿到赏金,甚至可以考虑分你一成;但你若是不说实话,我就只好先把你给打傻了,再随便送到哪个勾栏妓馆里去……你这模样,放哪里都是抢手货,不愁卖不出好价钱吧?”


    不等宵烛表态,屠狗六又掰着他的脸,语气惋惜道:


    “唉,确实长得不错……可惜是个又穷又没用的哑巴,还是个贱籍,这辈子注定讨不到媳妇了。既然如此,不如把你送去给别人当小媳妇儿吧!”


    ——如此丧尽天良的行为,到了这无赖嘴里,竟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宵烛心下大骇。


    凭他对屠狗六的了解,他知道对方绝对做得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宵烛是真的怕了。他的下巴被掐得生疼,眼角染上一片薄绯,差点就要被逼出眼泪。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屠狗六说,“你到底,有没有见过那张画像上的人?”


    宵烛依旧摇着头,拒不承认自己见过那逃犯。


    大概是宵烛的神情实在太过凄惶,且寻不到半分说谎的痕迹,见状,屠狗六狐疑地皱起了眉。


    ——真没撒谎?


    他之前和宵烛打过交道,知道这小哑巴胆子极小,见到狗都能被吓得瑟瑟发抖。


    都恐吓到这地步了,却还是死活不承认,莫非……


    “没见过最好,刚才都是逗你的。”


    屠狗六忽然松开对宵烛的桎梏,眼睛一眨,浑身戾气瞬间消散殆尽,又变回平日那副泼皮无赖的混子做派。


    宵烛不明白他为何变脸变得这么快,不信他肯轻易放过自己,因此面上仍是一片警惕。


    “刚才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我只是一时立功心切,想尽早抓到穷凶极恶的歹徒,替朝廷分忧解难罢了。”话锋一转,屠狗六问宵烛:“你可知那逃犯到底是什么身份,朝廷又为何要开出巨额赏金来抓捕?”


    好问题。这回倒真把宵烛问住了。


    他脑海中闪过那天在山洞里和逃犯相处的画面,印象最深的,便是对方俊美的异族相貌、标准的中原式谈吐,以及手腕上的玄古秘银镣铐。


    的确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男人。宵烛想破头也猜不出对方的身份。


    屠狗六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


    半晌后,他缓缓开口,解答了宵烛的疑问:


    “知晓此事内情的人不多,我也是从一名老兵那儿听说的。朝廷重金悬赏的这名逃犯,乃是须滕王贺叶屈劼与谌罗公主茉答儿之子、十年前兵败后被送入沂国的北原质子——贺叶屈邻真。”


    *


    宵烛回到客栈时,已经快酉时了。


    老板正坐在柜台边看账本,见状抬头道: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迟?”


    宵烛当然是没办法回答的。


    好在老板不过随口一问,也没打算为难他。


    这小哑巴手脚非常勤快,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苦活,他总是能干得又快又好,老板对此非常满意。


    “东西放那边桌子上就行。天色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路上当心。”


    宵烛感激地点了点头。


    回家路上,宵烛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还有屠狗六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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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话,思绪变得极度混乱。


    贺叶屈邻真……


    这是他在山洞里救下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对方还有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宣渐微。


    宣是沂国国姓,只有皇室成员才能被冠以此姓。


    那宣渐微,正是沂国的三皇子。


    既然是皇子,为何会沦落到被朝廷悬赏追杀的地步?难道皇帝分毫不顾念父子之情吗?


    事实上,三皇子宣渐微,或者说贺叶屈邻真,他的生父并非当今沂国天子,而是北方须滕部族的首领——贺叶屈劼。


    北方各部族素来与中原不和,历史上曾多次开战,关系一度紧张,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那么,一个异族人所生的儿子,为何会跑来中原“认贼作父”?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这中间的原因非常曲折,说来话长。


    下凡历劫之前,为了更好地了解凡界的情况,宵烛曾读过一些人间的史册典籍。


    从书中他了解到,凡界大陆的西南端有一座浮荒雪山,世间无数河流都发源自此,沂江正是其中之一。


    受地势影响,沂江在东流过程中被分成了两条,像一个横过来的“人”字形,北边的分支称为北沂江,南边的分支称为南沂江。


    南北沂江中间夹着的那块区域,便是沂国。这里地势平坦、河网密布、土壤肥沃、物产丰富,是一片非常宜居的沃土。


    再往北望去,翻越白微关、跨过北沂江,在那片遥远无垠的北方草原上,并立着河宛、丹纥、须滕、谌罗、句蓝五大部族。


    这五大部族早期是一个整体,实力强劲,屡屡对中原构成威胁。


    沂国第六任国君在位时,为了牵制北方势力,决定采取从内部分化的策略,以威相逼、以利相诱,故意挑起各部族之间的矛盾,最终使得它们彻底分裂开来,实力大不如前。


    从那以后,北方五族之间彼此独立、相互制衡,与中原保持着微妙的和平。


    二十五年前,须滕族首领贺叶屈劼迎娶了谌罗族公主茉答儿,并生下长子贺叶屈邻真。


    彼时老谌罗王膝下子嗣稀薄,仅有茉答儿一女,因此对女儿所生的这个外姓小孙子极为疼惜,甚至愿意在死后传位于他。


    换句话说,从出生时起,贺叶屈邻真身上便流淌着两大部族的血。


    以这个孩子为纽带,须滕和谌罗结成了密不可分的整体。


    旧日的平衡就是在那时开始被打破的。


    须滕和谌罗联合后实力大增,很快就相继吞并了丹纥、句蓝。河宛本就势弱,随之不战而降。


    到贺叶屈邻真十五岁时,以须滕王贺叶屈劼为首,北草原五部族再次结盟,踏破白微关、横渡北沂水,举兵南下,矛锋直逼沂国都城——岐京。


    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战役。


    大沂江山摇摇欲坠,关键时刻,是驻守边陲的镇戎军使吕殊景带领天瞿军北上,于白微关大破须滕援军,才最终保住了沂国山河。


    经此一役,须滕王贺叶屈劼战死,北方部族元气大伤,谌罗公主茉答儿不得不答应沂国的停战协议,并将自己十五岁的儿子贺叶屈邻真送入沂国为质。


    同时,沂帝还提出了一个条件。


    他认贺叶屈邻真为义子,要求其从此摒弃北方蛮族陋习,接受中原的礼仪教化,并改名换姓为“宣渐微”,以沂国三皇子的身份生活在皇宫中。


    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以德报怨的仁义之举。


    然而事实上,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


    ——兵败沦为阶下囚也就罢了,还有什么是比被迫“认贼作父”更屈辱的事情?


    昔日威风赫赫、战无不胜的北原雄主贺叶屈劼,如今已化为一抔黄土,连唯一的儿子也被送到了敌人的地盘,被迫冠上异姓,口口声声喊仇人为父亲!


    “宣渐微”三字,是全天下人心照不宣的笑柄!


    有如此尴尬的身份,宣渐微在沂国的待遇自然可想而知,所以想要逃回须滕并不奇怪。


    从屠狗六口中拼凑出这些前因后果时,宵烛内心震悚。


    他突然意识到,他很可能……闯下了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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