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多了许多东西。
葡萄缠枝花鸟博山炉、金丝楠木山石茶座、青玉棋盘……林林种种,都是闻时鸣新婚夜醒来,要搬去东屋时,平康给他一同挪去东屋的惯用之物。如今,又悉数搬回来了,怪不得绮月说平康忙进忙去的。
“夫君怎么在我屋子里?”
“我搬回来住一段时日。”
程月圆不留神松了手,被攥太久变得暖暖的金坠子“啪嗒”一下,砸在了木地板上。闻时鸣定睛要看,她提裙,三两步奔到了他的身前,双臂揽上他肩膀。
“夫人又作甚?”
青年郎君嗓音温和,透着懒倦,判研的目光盯着她,像是在等待她又要矫揉造作出什么戏码。
程月圆的确有很多油滑敷衍的借口。
——“夫君搬回来与我同住,我好生欢喜喏。”
——“我说今日睡醒就听见喜鹊声儿,原来是有桩大好事在等着我。”
——“观音娘娘真灵验,我才发愿想要姻缘顺遂,还没烧香居然就实现了哎。”
……
但她一个都没说,至少此时此刻不想说。
她一言不发盯住他,腿往后撩,摸索着将那颗金纽子踢到了屏风后头的犄角旮旯,才慢慢道:
“夫君。”
“嗯?”
“就是……抱一抱你。”
她浅笑一下,蓦地松开了他,像花蝴蝶扑来,又像花蝴蝶飞走,闻时鸣意外地愣了愣。
程月圆溜溜达达到了屏风后,边解衣边瞄那小金纽被踢到哪了,看了好几回,愣是没发现踪影。只能怪夜里烛光暗,等白日时,再让绮月帮忙细细寻。
主屋外,绮月打起精神听差。
她已经知道郎君搬回主屋的事。
云露懵懵懂懂的,听别的丫鬟婆子说搬回来是喜事,就欢天喜觉得好了。绮月还担心别的,娘子性格活泼跳脱,郎君因为身体问题,吃穿用度和起居作息分外讲究,同在一屋檐下,免不了要磨合的。
她正胡思乱想,听见娘子一叠声唤:“绮月绮月绮月!”声儿又脆又亮,生怕她在门外听不见。
“娘子有何吩咐?”
“我要沐浴,要那个玫瑰味道的花露和花瓣。”
“奴婢晓得了。”
绮月应了,去预备沐浴的一应物什。
沧澜馆的净室连在主屋西厢,中间打通了小门,可穿行而过。绮月捧着托盘进去,见程月圆已换下白日的华丽衣裙,松了发髻,一头及腰长发乌黑浓密,有些弯弯绕绕地卷着,垂散在妃色薄披风外。
两人去净室前,绮月看了一眼铜壶刻漏。
快挨着戌时了。
她有些后悔,早知道不放任娘子在马车里睡了。
“奴婢给娘子卸去胭脂。”
她在润肤膏上滴了几滴花露,替程月圆搓去脸上浓墨重彩的妆容,露出小娘子原来白皙润泽的脸蛋。
皇都女郎近来时兴花团锦簇的妆面,粉面朱唇的颜色都往浓艳去,她总觉得,平白把娘子的好相貌都画得浑浊了,可娘子也偏偏就喜欢这种风格。
程月圆卸完妆,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钻入浴桶里,胡乱地哼着调儿,韵律很轻快。
绮月小小声提醒:
“娘子,郎君向来歇得早,待会儿娘子回去时,怕是已睡下了,得动静轻些。要是他夜里咳嗽,小厨房常备着止咳茶,娘子唤一声,值夜的人就能上。”
“我晓得啦。”
“郎君他……总不愿意喝那止咳茶。平康说好几次守夜,都听到郎君在忍着咳嗽。娘子若察觉到,就帮着劝说一二吧。”
净室里雾气氤氲,程月圆泡在热水里,浑身懒洋洋的,指头拨着玫瑰花瓣玩:“他咳得厉害又不喝药,不是自找难受吗?”
“那药方里有止咳平喘的九香虫,郎君知道了后,喝了总犯恶心,但太医说这是最对症的方子,喝一次能够顶用好几日,大夫人也就没让郎君换药方。”
程月圆半晌没说话。
绮月观察着她的表情。她是大夫人特地调来沧澜馆随身伺候娘子的,除了照料好娘子的起居饮食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促进娘子与郎君的情意。
娘子的确露出了忧愁的神色。
她转过被热气熏得染了粉霞的面庞,抬起左手,想拍拍她,又意识到手正淅沥沥地滴水,遂作罢。
“照顾病人不易,你同平康都辛苦啦。”
绮月一愣,失笑:“娘子啊,真是……”她摇摇头,默默给她添了一勺热水入浴桶。
程月圆沐浴完,特地换了一件袖子窄长的中衣,快遮到了她指尖,将掌心磨出的伤口都盖住。
里间烛台只剩了一盏,晕出一团黄光。
她惯常睡的紫檀木大床,落下了两层薄红罗帐,闻时鸣躺在里头,枕头处还有块睡屏起挡风的作用。窗边的榻上,齐齐整整铺着她原来用的枕头被褥。
这人既嫌弃她,不愿意同她一个床。
又怕她睡榻冷,在榻边加了一只三足黄铜炭炉,满打满算,屋里摆了三个炭炉了。
程月圆安安静静地躺下去。
没躺一会儿,拉扯被子露出肩膀和脚,过了两刻钟,又将罗汉榻上厚实的褥子撤了,手脚还是暖得发热,整个人躁动得过分,最后起身,将她这边的炭炉熄了,另一个炭炉挪到靠墙的窗边,唯独留下最靠近闻时鸣那个没动,才算是安生睡过去。
一觉睡沉了,到后半夜,听见断断续续的咳。
起初很低,直到越来越剧烈,再也压制不下去。程月圆倏尔睁开了眼,撑着罗汉榻翻坐起来。
紫檀大床那边,闻时鸣已起了身。
青年静坐在床弦一侧,眼眸与唇色都因咳嗽染了几分薄红,这么一看,比先前衬着六角窗梨花树时,还多了几分静美,忍耐着咳嗽时,胸腔有轻微震颤,罕见地露出平日里没见过的脆弱。
程月圆赤脚跳下罗汉榻,回身一看,炭炉熄了。
点炭炉得通风,西边支摘窗就留了道小缝。怎料后半夜下雨,雨水飘进来打湿炭炉,余温微弱。
程月圆穿鞋,到外间喊值夜的婆子。
“再换两个炭炉来,还有,是不是有止咳茶?叫厨房也送过来。”
“有的有的,老婆子这就去。”
程月圆有些心虚,有些讪讪,一步三挪,磨磨蹭蹭到闻时鸣跟前,“夫君,我不知道。”
闻时鸣目光奇异地看着她: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又下雨,把炭炉弄熄了。”
她左右看看,想将功补过,到那扇螺钿屏风去,拽下挂着的薄披风,给他严严实实盖上。绮月说,每逢寒凉天气,闻时鸣的寒疾、咳疾都会复发。
程月圆没觉得寒凉。
她穿一件薄寝裙,走动几步还觉得要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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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汗。可她忘了,她和他感受到的冷暖是不一样的。她觉得晴光微暖,春风宜人,他的官袍要穿偏厚实的款。她觉得沐浴完还燃炭炉太热,对他来说或许刚刚好。
听说是一回事,亲身所见是另一回事。
“夫人若知道了,要么样?”
“我……再寻两个炉子给你点上。”
平日那条千伶百俐的舌头,语无伦次得紧。
闻时鸣罕见她这样嘴笨,此刻想的却是另一样——原来他名义上的妻子长这样,不施脂粉时,圆团团的脸庞,琼鼻与红唇的轮廓丰润,便是不说话,也是个浅笑盈盈的模样。
同白日里浓妆艳抹,活脱脱跟两个人似的。
小厨房的人很快送来了止咳茶。
程月圆接过,拿勺子试着搅了搅,没有药渣,更没有绮月说的九香虫残骸,就是味道酸中透苦,闻着就叫人直皱眉头。她将止咳茶端到了闻时鸣面前。
“夫君快些喝了吧。”
“放着吧,凉了再喝。”
程月圆将瓷碗放回托盘上,搁在床头凳上。
她想了一会儿,到她存衣裳的黄花梨木柜前取出一个小匣子,又拉来一把玫瑰椅,坐在离闻时鸣床头不远的地方,将匣子的锁扣打开,摆弄里头的物件。
闻时鸣看了一眼,珠光宝气,尽是这些日子长辈断断续续给她添的一部分东西。有些没见过的,大抵是随她嫁入平阳侯府带来的嫁妆。
程月圆像一个检阅珍藏的守财奴,将里头的耳坠金簪一件件取出来对灯打量,擦擦并不存在的浮尘,又对着铜镜试戴欣赏,每检阅完一件,就看他一眼,如此反复,忙得闻时鸣眼前碎金宝光乱闪。
闻时鸣起初不解其意。
直到他发现,她每看他一眼的最后落点,都在那碗逐渐变凉的止咳茶上。
他不可思议地笑:“夫人还要监督我喝下去不成?”
“夫君又不是三岁小孩了,”程月圆惊奇,“哪里还需要人看着才愿意喝药。我就是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又有点想家乡菜了,才找点消遣打发时间。”
闻时鸣静了片刻,“问问厨下,或许能做。”
程月圆摇头,“我想的家乡菜叫九脆香,食材一时不会儿不好找,就别为难厨娘了,我改日去东市看看有没有哪家酒楼食肆有。”
“什么食材?”
“就是……夫君药碗里的……”
她用一种鬼鬼祟祟的眼神瞟他,“把九香虫抓来养,饿上两日,洗净了拿去热油快炸,再撒上盐、糖、五香粉,吃起来满口嘎吱嘎吱的脆响。”
“……”
“虫子可难抓,搁在酒肆里得卖大几十文一碟呢,大人小孩都爱吃,还有外地人专程来尝个新鲜。”
“……”
“我住那条胡同巷子,也有小孩儿胆子大,专门抓这个来跟酒肆换饴糖,每抓二十只可以换……”程月圆说得认真,眸中露出货真价实的向往,好似吃虫子在她们那儿是再家常不过的东西,遑论用在药里。
闻时鸣心头升腾一种微妙。
还说没把他当三岁小儿,这不是在讲故事劝药吗。他站起来,端过那碗苦得离谱的止咳茶,一饮而尽,连压药气的糖渍乌梅都没吃一粒。
小娘子闭了嘴,不再絮絮叨叨。
红宝额坠刚好比在她饱满光洁的额上,愈发衬得她蛾眉如描,眼波盈盈,蕴着一抹促狭含笑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