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春》
2. 第 2 章
春雨绵绵不绝下了三日。
好不容易等到稍微见晴,程月圆兴冲冲带着两个丫鬟,钻入了平阳侯府的豪华大马车,往皇都最繁华热闹的东市去。临行之前还特地往闻时鸣的东屋看了一眼,屋门还紧闭着,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在看书。
越是靠近东市的街道,人越是多。
沿街酒家青旗招展,客舍灯笼高悬,更有卖绫罗绸缎的将百色花布裁成一段段丝绦,悬于楼台凭栏,融入春风里,摇曳多情地飘。
各色吃食叫卖也多:
“热腾腾的芝麻胡饼,三文一枚!”“槐叶冷淘玉尖面、红糖糍粑梅子饮,都来买来尝咯。”
……
“哎呀,真的是好热闹。”
程月圆同小丫鬟云露挤在车窗框上,目不转睛地看。大丫鬟绮月年长些,更沉稳,见状好笑道:“娘子也不是头一遭出街来了,怎每次都这样新奇。”
程月圆数数手指头,“我嫁来闻家满打满算十日,这才第三回出门,天天闷在宅邸里都要生绿毛了。”她注意力很快又被街上什么东西吸引去。
小丫鬟云露也惊叹:“娘子,你看!有个大汉当街磕头诶,额头都肿得要流血了。”
可不是么。
程月圆朝街角看去,正值壮年的汉子,落腮胡,短褐袍,身形精悍如虎豹,偏双膝跪地,冲着街拐角的宅邸小角门,额头在青石砖上一下一下地磕。
大街上吵闹,她听不见咚咚咚磕头响,只瞧见他额头红肿,转眼果真破皮,模糊地渗出一丝一缕的鲜血来。围观者来了又去,壮汉犹未停止,用力之大,程月圆好似看到铺得不甚平整的青砖石在颤动。
磕头谢恩不过三。
这不是谢人,是求人。
她手指抠抠窗框的直棱纹,忽地偏过头去,将视线调向远方,又一捋云露扎着双丫髻的脑袋,“别看了别看了,你看看那头是什么呀?”她随意一指,自己不看,云露傻乎乎看得认真,“呀,是三郎君!”
“怎可能,夫君好好待在屋子里喝茶看书呢!”
程月圆抚乱她的头发。
云露双手抱头护住发髻,“真的,三郎君今日要当值的,不信娘子亲自看呀。”
绮月跟着补充:“是呢,郎君一大早就上衙了,那时候娘子还在睡,所以没有瞧见。”
“夫君当的什么值?上的什么衙?”
他那娇贵的身子骨可别累坏了,程月圆很震惊,又挤过去,打远瞧见三五人从长街另一头走过来,闻时鸣真在其中。京兆府吏员和杂役一身皱得各有千秋的朱黄服饰,显得他的浅青官袍分外打眼。
旁人焦头烂额,一脸被公务磋磨的劳碌相,唯他怡然沉静,仪范冷清,身侧还跟着平康在打伞遮阳。
这么俊俏的官人,街上好些大姑娘小媳妇在朝他张望,路都快走不动了。程月圆困惑地看了好一阵,在这位便宜丈夫察觉到异样,往这里看来时,“刷”地拉下了金纱帘。
她纳闷又心虚的目光投向了绮月。
绮月解释道:“郎君在东西市署任市令,因身子骨弱的缘故,圣上特准郎君感到身体不适时,在家中办公处理文书。想来是这日天气终于转晴,郎君身子又休养过来了,就想上衙了。”
“那他怎么同京兆府的官僚一道走在街上?”
“看着是往曹师傅那边去的。”绮月从另一侧车窗往后看,语气带了几分同情,“唉,也是个可怜人。”
马车稳稳地行进,远离了那处街角。
程月圆摸摸衣袖上精巧的绣纹,“磕头的是为何呀?绮月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大丫鬟出府采买走动更频繁,听闻过的事比她这困在宅子里的新妇多得多了。
“奴婢也是听旁人议论的。”
绮月声音柔婉,叙述起来有娓娓道来的感觉:“这磕头的汉子姓曹,是个开武馆的,祖上小有薄产,在城郊山林有一块地。荣国公府想在山中修避暑庄子,就找到他出价,想把这块地买下来。”
“买卖没成么?”
“曹师傅说出价太低了,何况还是祖产,两边都没谈拢。结果一个月不到,家里就忽然走了霉运,武馆被查封了不止,家里读书的弟弟备考春闱,却在入考场前两天,被人打断了腿。”
云露“哇”一声,被程月圆捂住了耳朵。
“曹师傅要卖那块地给弟弟治腿,跑遍了田宅牙行,竟无人敢收,钱庄当铺也不给他放款典当。”
绮月回忆道,“奴婢是有一回去买针线,撞见他在隔壁典当铺子求掌柜,针线铺的人就议论开了。”
云露小狗似的甩头,挣开程月圆的手来,听了个一知半解,“绮月姐姐,这个曹师傅不能带着弟弟跑吗?就像戏文里的那样,远走高飞,再挣钱治病。”
“骨头断的人哪里能挪动。”绮月点点她。
程月圆:“他们就是跑了,祖产也就守不住了,横竖还是要刮下一身肉来。”哪里是忽然霉运,只是得罪贵人走投无路,唯有去求他高抬贵手。
主仆三人不约而同静了片刻。
直到马车在东市的首饰铺子前头停稳,程月圆带她们买完首饰买胭脂,才高高兴兴起来。世间可怜事太多,要一桩桩都压在心头上,日子还过不过了。
挨着晌午,几人又乘车去了丰登楼。
丰登楼是酒家兼客栈,雕梁画柱的小独栋五层,客似云来,每日对外营业至暮鼓敲响的最后一刻钟。
程月圆戴着薄纱帷帽下马车,跑堂小二见她一身金丝花鸟纹大袖衫,连身后两个丫鬟都着绣花缎子裙,便殷勤迎上来:“贵人楼上请,雅间都在楼上。”
“上头全是雅间吗?”
“二三楼雅间,四五楼客舍。”
程月圆“喔”一声,过了三楼,提裙还要往上。
“贵人,贵人,三楼往上都是住店的哩。”
“你说过了呀,我想要个半日间。”
绮月和云露一愣,只道是陪娘子来吃饭,怎么要有床有榻的半日间?却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多问。
半日间加上席面收费,比雅间只多不少,店小二哪里有拒绝的道理,立刻喜笑颜开地领她们看房。
程月圆特定选了一间左右无人,幽静雅致的。
她一进去就没个正形地歪倒在弥罗榻上,云露捧着几张香香的花笺纸来:“娘子点菜。”
“每一个看起来都好好吃,”程月圆看完抿唇,“我想吃些酸的果脯开胃,这里怎么都是蜜渍的?”
云露想了想:“来时看到了间果脯店,那儿的酸甜杏脯是特色,也不远,我给娘子买一些来?”
程月圆点头,云露从绮月那儿领了钱就下楼了。
她等得云露已下到大堂再喊不回来,又支使绮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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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给她取那檀香木手柄的团扇。绮月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这里,想等云露回来。
程月圆指了指桌上的金铃铛,“我一摇铃,店伙计就过来了,能出什么事?这里还是半日间,左右都是住店的,廊上都碰不见几个闲人。”
“那娘子好生在这里歇着,莫要走动了。”
绮月阖上门,又叫了个店伙计帮忙守在门外。
程月圆这才拿起花笺单子,再看了几眼,摇铃把店伙计招过来,“炒两道时令菜蔬,再要琥珀肉、太白鸭、花雕醉鱼和酒酿丸子,开一樽玉浮春,加到酒酿丸子的甜汤底去,放多多的蔗浆调和酒味。”
“贵人,酒酿丸子再加酒易吃醉,口味也浓重了。另外,太白鸭、花雕醉鱼俱是有酒为佐料的。”
“醉了好,你这儿有床有榻,怕什么。”
程月圆掏出一粒银锞子给他。
店伙计立刻不劝了,“小的这就去厨吩咐。”
店伙计走了。
程月圆推开窗,朝下看清楚了对着的地形。窗户底下是丰登楼后堂,有棵百年榕树,枝繁叶茂,树顶已快挨到了四楼。她趁着绮月云露没回来,拉开一只空柜笼的木屉,将蓬松大袖衫里藏的东西一件件往里头放,粗麻绳、三勾爪、小臂粗的革卷……
哪一件单拎出来,都不是高门女郎的随身物。
都是她出来时提前藏好的。
她不是什么九品芝麻官家的女郎,她就在皇都外连绵起伏的七连山中长大,因为是月圆之夜被捡到,当猎户的阿耶给她取名叫程月圆。
等得约莫有一盏茶功夫。
云露比绮月先回来,捧着一袋子酸甜杏脯,“娘子嘿嘿,我方才在路上遇上三郎君巡店了,店家见我是平阳侯府的,还送了我好一些乌梅子。”
“好呀,都倒去碟子上,等绮月回来一起吃。”
她还是两人离去前的姿势,歪在罗汉榻上,等到绮月回来时,八仙桌上席面已摆得齐全。程月圆拍拍手笑道,“绮月把门栓上,别叫住客走错来打搅。趁饭菜还热,我们快快先祭五脏庙。”
一大一小两个丫鬟,同她坐在一桌,拾起银箸。
头两次出街吃外食,程月圆就半软半硬地命令过她们同一桌,这次更适应了,只筷子头还拘谨,不大敢频繁往大荤菜去,程月圆只好拿公箸一个劲儿给她们夹菜。酒酿丸子甜汤,倒是都吃进去了大半碗。
“我瞧娘子,好,好像有两个影儿,金簪好闪亮。”云露年纪小酒量浅,碎碎念一头栽倒。
绮月也只多撑了一刻钟,同样枕臂倒下。
程月圆抱起矮个子的小云露到床上,又抱起更高挑的绮月,叫两个醉鬼并排躺好。
她自己转去屏风后,脱下一身累赘的大袖衫和长襦裙,露出早在里头穿好的黑衫短打,又认认真真束了胸,扎了发,蒙了块黑色的细布面衣。
从窗口看,后堂店小二来回传菜端菜,恨不得脚下生风,凭空长出四只手,全不得闲抬头看楼上。
程月圆挂好三勾爪,单手一撑,翻出半个身子出窗框,踩在凭栏上,又一拍脑袋,翻了回来。
两个丫鬟脸蛋酡红,睡梦正酣浓。
她抖开一条薄被,给两人盖好,才奔向窗边。
丰登楼后堂,挨近四楼的大榕树枝叶猛然一颤,“嗖”地落入个黑影,惊出两只扑棱翅膀的飞鸟。
3. 第 3 章
程月圆这一溜走,便去了好些地方。
高门大户锦衣玉食却规矩大,出门丫鬟婆子车夫横竖总有一双眼珠子盯着她,脱身实在麻烦。
她来到今日最后一处目标,樊记当铺,摸出一根金簪,踮脚往柜上去。柜台做得很高,程月圆费劲巴拉仰着脖子,才看清楚掌柜是个白发蓬乱的老头。
老掌柜掂掂金簪,“活当一两银,死当二两。”
“才二两?买回来时可是三两的呀。”
老掌柜把金簪推回去,“你这款式都老了,素金就那么点雕工,迟早还得熔了,有宝石珠子倒说。”
“有宝石珠子就值得许多钱么?”
老掌柜瞟她一眼,蒙面的假小子模样,却是女郎声线,戴了顶街上常卖的笠帽,瞧着就穷困潦倒。
“有玛瑙玉髓绿松石的翻一倍,青金石水晶翻两倍,嵌了翡翠珍珠的还得往上,你这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啊,满大街哪个铺子收都是按重算的价。”
程月圆把金簪推回去:“死当,劳您再看看这些。”她取出一个小臂粗的皮革卷,颇像郎中们常带的针囊,褐色皮卷慢慢铺开。
老掌柜霎时一愣,急忙从案上摸出叆叇镜来。
里头别着的不是治病银针,是七八根首饰,钿头钗、步摇、簪花、插梳都有,镶嵌的莫说是珍珠翡翠,就是色泽罕见的刚玉都有。
他来了精神,想起来她方才故意套那番话,哼了声,给了还算公道的价格,“活当死当?”
“这些死当,这些活当,劳烦您咧。”
程月圆挑挑拣拣,分了类别,老掌柜一看,死当的是做工精巧但款式常见的,真正好货还留着活当。
小娘子年纪不大,倒是精怪。
程月圆在当铺耗了半天,揣着典当部分嫁妆得的银票和活当凭据离去时,日头已西坠。
她抄了巷道捷径,一路小跑,鼻尖冒出细汗,丰登楼朱丹飞檐已映入眼帘,眼看快到巷子口,蓦地,前头原本还算通畅的巷口,一下子挤进来好些惊呼避让的路人,快要把她的路都快堵了。
怎么回事?
程月圆左钻右闪,茫然地刚冒出头,眼前疾掠过一道赤金色,汗血马铁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横冲直撞,撞飞货郎肩头的糖面人,冲倒绸缎庄门前的蜀锦展架,接连祸害了好些商家路人,还叫一架看着朴素低调的马车车轮险些侧翻。
“我的马?!你怎么做事的?”
“小人发誓!真真是栓好了的……”
汗血马后的胡人酒肆,几个年轻男子闻声出来,一边叫喊一边追,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
“巡街武候呢?”
“怎么没人啊管管啊!”
“夭寿!那儿有个小孩儿……”
围观者惊呼声又起,汗血马正往长街西侧疾驰,迎面而来的骆驼商队想避让,正一转,对上的却是在街角玩闹的几个稚童。有个花衣小娃娃看着会走路还没还多久,吓得一屁股坐地,手上花糕都掉了。
程月圆拨开人群,狂奔追去,一边摸出腰间绳索,套圈打活结,一边搜寻街上能够给她借力之物。丰登楼前有几根石雕拴马桩,深埋地底,够稳固。
她拉近距离,套索飞甩出去,似长了眼睛,凌空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套住汗血马头颈。随即左手抱紧拴马桩的狮首,右手猛地一拉。
汗血马动势一滞,左右蛮力横甩,绳索剧颤,摩擦出她掌心一阵发热发痛。忽而,马在拉锯中撞翻了街边的炙肉铁架,痛楚嘶鸣一声,轰然跪倒。
程月圆出了一身热汗,人还愣着。
她喘了口气,慢慢走近几步,看清了地面散乱、被炙烧得通红的木炭,以及汗血马被烫烧得糟乱的鬃毛。眼看汗血马不再发狂,街头躲闪的百姓也慢慢围拢过,“到底是哪家的马?”
“有没有人去报官?”
“那边那边,市令和左右街使来了。”
程月圆顺着那人手指一看,只看得个模糊轮廓,心头却莫名一跳。果然是闻时鸣,他着一身浅青官袍赶来,身后跟着几个带刀砺弓矢的巡街武候和文书小吏。不过大半日不见,周身矜贵气派还在,但脸色和唇色都白得像鬼,官袍外还披了一件浮雪缎披风。
程月圆正待悄悄退出去,冷不丁被人一推,推搡到了倒地的汗血马前,又有两人堵住她左右。推她的人衣着光鲜招摇,满身酒气,一看就是惯了招猫逗狗的纨绔子,正是之前从胡人酒肆里追出来的人之一。
纨绔子指着她鼻头:“伤了马就想跑?”
“怎么有你这般胡搅蛮缠的人?要不是这位小兄弟出手,我等早就命丧马蹄了!”
“还有我店里的蜀锦!都被你的马踩坏了!”
“老子的炙肉铁架都被撞飞了。”
程月圆未及开口,骆驼商队的领队和被殃及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以伤马为中心围起来。
“我有说过不赔马?”
纨绔子的语气丝毫不慌,反而因为太过清楚走马没有造成严重死伤,而有恃无恐,“撞坏的货,弄伤的人,我都赔,但这马,”他一指,“我特地从西域弄来的大宛马,要送人的,弄成这鬼样子算是废了。”
“那你想小兄弟怎么办?”
“简单,让这小子给我照价赔啊。”
这话音刚落,闻时鸣领着人到了近前。
他来时已听巡卒禀告了大概情况,这会儿瞧清楚马主人的模样,鸿胪寺少卿周懋的小儿子周景同。
“闹市走马,送去京兆府。”
他手一挥,示意巡街武候将这一圈人外头再围出个大圈,程月圆身在中心,被挤着往前踉跄三两步。
周景同不肯动,嚷得更大声了:“闻市令,你别欺负我不懂律法,闹市走马重伤致残、致死要送官府,你问问这些又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货郎店家,哪个要当提告,与我对簿公堂?”
他言之凿凿,说过会赔钱的。
被殃及的货郎、掌柜、店伙计们你看看我,大家都是升斗小民,没人想平白惹官非。最重要的是,怕得罪哪个官家子弟,事后被报复。
有人认得闻时鸣,嗫嚅着嘴唇:“闻、闻市令,我店里就破了两个花瓶,没多少钱,不想报官。”
“是啊,我们也不想。”
附议的人多起来。
骆驼商队的领队腰杆子都塌了几分,低声同程月圆打商量:“小兄弟,对不住了,他要是讹你赔马钱,我们商队能帮忙着出一些的。你别慌啊。”
程月圆没慌,她透过帽檐,去看闻时鸣。
天边一朵浮云飘来,遮住了西坠的日头,青年的一张俊脸更白得像冷玉,眼睑半敛着,眉头紧蹙,不知是对走马闹剧感到厌烦,还是在强忍着不适。
他朝她的方向看:“你过来,本官有事要问。”
程月圆杵在原地想了想,还是跟过去。
闻时鸣与她走远了一些。
他没认出她来,却也并非询问案情,只低声叮嘱道:“今日京兆府是林少尹坐堂,他是个明断清廉的能吏。你当提告上了公堂,只管咬准当时情况紧急,不出手就会踩踏伤人,定能全身而退,明白吗?”
程月圆摇头。
“哪里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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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继续摇头。
“你不会说话?”
程月圆点头承认,她这个角度,看不见闻时鸣的眼神,只看到他的胸膛,官袍的质感很厚实,似乎是有夹衣的秋冬款式,全因他身量瘦削才不显臃肿。
“哑巴也能当提告,会比划就行。”
闻时鸣依然想要转给京兆府。
程月圆在怀里掏了掏,想起银票和当票夹在一起,只得另外摸出了买斗笠剩下的几个铜板,示意她愿意同马匹主人赔钱私了。
闻时鸣:“无人提告,按普通市集纠纷来论断,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她连连点头。
纨绔子想来有名有姓,很好打听,银票给了她还能再弄回来,可京兆府的公堂,不是那么好上的。
青年郎君似乎被她拎不清的决定气笑,静了好一会儿,“你这几个铜板,够谁塞牙缝的。”
他转身不再理会她,朝着伤马走去,吩咐差役清点各家损失,又叫人请郎中和兽医来验伤。等得好一会儿,损伤都厘清得七七八八了,书吏呈上记录。
周景同叫嚣:“闻市令,我这马可是西域龙驹,顿顿都要喂最精细饲料,价值八十贯。方才兽医说过,毛皮烧坏,马腿烧伤,我看就是按下等马都售不出价。这小子要么按原价将我的马买下,要么给我当三天马凳,我就当今日这事了了。”
人怎么当马凳?
腰拱起,头底下,双手双膝触地。
搁在往常,周景同未必会这么处事,但他今年来就没一件顺心事,议婚被心仪姑娘推拒,春闱落榜,就连他千挑万选买回来打算讨好荣国公府世子的马都能出意外,无端挣脱缰绳,自己从马厩里跑出来了。
他借着几分醉意,只想找个人来宣泄愤怒。
眼前的人看起来,就是个倒霉且好捏的软柿子。
骆驼商队的领队变了脸色,“你怎么不直接去抢更快!东西两市售马,上中下三等,上等马最贵也才二十贯,这匹就算佼佼者,价格也翻了三倍不止。”
“你一个卖香料的懂什么是好马?我这马就连太仆寺的厩牧令都夸过!闻三郎,他没见好马,你总该见过吧?你自己说说,我有没有漫天叫价?”
皇都多勋贵官宦。
大街一块招牌砸下来,总能砸中个吃皇粮的。
他同闻时鸣便是没交情,也相互认得,平阳侯府病恹恹的三公子,同他一样文不成武不就的,只领着个闲差还偏偏装出个踏实勤勉的模样,唬谁呢。
闻时鸣没应他,还是低头看书吏给的损伤记录。
他看得太过认真了,像是没听见周景同乱吠了些什么,就连有个小飞虫绕在他耳边也没发现。程月圆没忍住朝他走过去,想挥开小飞虫,再催催他,天色太晚,再不了结,绮月和云露就该醒来着急了。
周景同却误会她见势不妙想跑,想抓她衣领。
程月圆捏住了他腕骨,一用力,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这声叫,终于把闻时鸣的魂儿给招回来了。
他揉了揉眉心,“八十贯?”
周景同用力抽回手:“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周公子今日闹市纵马,损坏货物人财不多不少,正好也是八十贯,马留下,你走吧。”闻时鸣亦点了他的姓,语调轻轻,像一片慢慢飘落的枯叶。
“怎么可能有八十贯?”
“平康,算盘。”
平康背着个书箱,艰难地挤入人群里,掏出一个温玉做算珠的算盘,递到闻时鸣手上。闻时鸣把那张损伤清单塞给周景同,“来,周公子,我算给你看。”
4. 第 4 章
街边开茶摊铺子的主人家借出一副桌椅。
桌上四人,闻时鸣和一副算盘,书吏和一套笔墨纸砚,周景同和一颗想挑刺的心,程月圆和她貌似是保住了的银票。若忽略彼此都不太好看的脸色,就能凑成一桌叶子牌的热闹。
方桌之外,也围了两圈的百姓。
里圈的人屏息,都是要周景同赔偿的货郎、店家和伤者,生怕闻时鸣算少了一个铜板,叫他们吃亏。
外圈的人安安静静,经常混东市的人谁不知市令是个体弱多病的侯门公子,万一太嘈杂把他斯斯文文的声音盖过去了,这出热闹就看得不完整了呀。
“秘色花瓶三个,各三百文。”
“店伙计轻伤,汤药费五百。”
“误工三日,每日工钱九十文。”
“团花对树纹蜀锦一匹,五千文。”
“赔付客人定金一千文。”
“无人受伤。”
“糖面人八个,各十文。”
“货郎中汤药八百文。”
“误工二十日,每日损利八十文。”
“十日后清明,学堂歇业,孩童主顾增多,糖面人货郎总损利再添两成。”
……
算盘声哒哒清脆,因为要照顾书吏记录的速度,颇有韵律地一快一慢,停而不断。
书吏运笔如飞地记录。
周景同几次想开口,又偏偏吐不出一个字,除了蜀锦和酒,别的都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小账,叫他质疑都不好意思开口。可偏偏误工费、汤药费、定金……连节假日客流增多的利润损失都算得巨细无遗。
程月圆斗笠遮着眼前,垂眸看闻时鸣的手指。
他生得瘦削清薄,手指却修长而骨肉匀称,拨动在玉色算珠和檀色木框上,很是好看。
只是报账的声音有点哑。
原本悦耳舒润的嗓音,因为说得太多的话耗气,而变得干涩。她左右看看,拎起茶壶递给他。
闻时鸣视线在她手上停顿一瞬,没有接。
一直算到清单的最后一项:
“损坏过路马车一架,赔偿马车主人财物及误工费二十五贯。另闹市纵马,向东西市署交罚金十贯。”
他将算盘朝着周景同一推,书吏刚好落下了最后一笔总额,长舒一口气,抖干墨迹。
周景同脸色铁青,一纸损伤记录被他攥得发皱,闻时鸣就坐在他对面,报账时,再没看记录一眼,可上头物品、数量、伤者情况竟都无错无漏。
旁听的货郎店家们隐隐雀跃,赔偿物价同市场行情相当,此外还有种种合理补偿,没人觉得不满意。
周景同指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车帘落着,无标志无装饰,连蓬顶都是木的,没有半分特别之处。
“不过是些破木头,哪里值得这许多?二十五贯?你分明有心偏帮,好叫这小子逃脱。”
“这堆破木头里,坐的是门下省的薛相公,若耽误朝堂要事,政令签发,二十五贯周公子赔得不冤。”
从头到尾守在马车外的车夫,大步前来一拱手,又亮出有薛家徽标的令牌,“我家主人夸赞闻大人好眼力,说二十五贯刚刚好。”
马车的主人仿佛就在等着配合这一出釜底抽薪,令牌短暂地亮了相,车夫就驱车歪歪扭扭地走了。
周景同心头狂跳,醉意彻底散了:“闻时鸣,你早知道车里是谁?是不是?你故意坑我!”
闻时鸣接过平康递来的暖手炉,语气隐隐有几分疲惫,“账是众目睽睽一笔笔算的,周公子说一个铜板都不能少,如今怎么就不认账了?”
周景同还想再说什么,被围观百姓一片嘘声压倒,带着先前堵程月圆的小厮灰溜溜走了。
闻时鸣在官袍衣袖里掏了掏,摸出个钱袋子,丢到茶摊桌子上,小吏们会意,一人吆喝,一人提笔:“汤药费误工费财货损失,有一个算一个,都来咱这边领,报上店铺名姓,别冒领啊,要按手印的。”
人群散去,队伍排起。
程月圆还是困惑。
依照闻时鸣的算法,她是不用赔偿了,可赔偿伤者和店家的钱,不还是闻时鸣自掏腰包吗?她看着他抱臂,慢慢走向避风的墙角,她脚底下好像也有人推似的,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头。
“小哑巴。”
闻时鸣转身,把一粒什么东西朝她抛来。
程月圆眼前划过一道闪闪发亮的弧线,接住了低头看,是一颗有浮雕纹路的小金坠,就躺在她控马时被绳索摩挲得破皮流血的掌心。
“拿去上点药,别溜着。”
“……”
“怎么着,怕我赔?”
他有气无力地笑,下颔一抬,示意她看依旧倒地的血汗马,“日行千里的西域龙驹,好好养着,卖去给兵部牧场配种正适宜,伤好之后还能用。”
一句到尾,止不住地咳起来。
不远处,平康正领着两个轿夫,带着她很眼熟的一顶暖轿赶过来。几人跑得快飞起来了,暖轿挡帘的厚毡布愣是一点没晃动,十足十的防风。
程月圆待那暖轿离去,才赶回丰登楼。
不知是玉浮春名不虚传,还是云露、绮月两人在平日都很少喝酒,俱都在她赶到时才悠悠转醒,回去路上的马车里,两人一脸悔色,相互提醒。
“当差的时候不能喝酒。”雨露嘟嚷,连连摇头,晃得双丫髻上的红丝绦摆动,“往后酒酿丸子、太白鸭、花雕醉鱼也不能吃了,再好吃都不能吃。”
绮月也在后怕,“幸好没出大事情。”
“半日间的门是从里头锁上的呀,不过就是吃饱喝足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你们就当是多半日休沐。”
程月圆将她们好好安慰一番,缩在矮榻软垫上,后知后觉生出了几分疲惫,攥着闻时鸣给的金坠子把玩,马车行驶过石砖凹下的缝隙,颠簸一下,叫她想起了暖轿那片严严实实的挡帘。
“绮月,夫君他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体弱吗?”
“不是呢,奴婢听府里老人说,三郎君小时候身体还像大郎君那般精力旺盛,教习大郎君骑射的武师父来府中,给三郎君摸过筋骨,说是学武的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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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怎么变成这模样的?”
“郎君九岁那年的冬天,为了救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郎君,跳下去冰湖里了。后来即便身子养好了,每逢寒凉天气,寒疾咳疾都会复发。一年四季里,只有夏季才最舒畅,但也不能淋了雨。”
“那个被救的小郎君是谁呀?他的玩伴?”
“说来心寒,府里人找到三郎君时,湖边只有一角碎缎子,证明有另一人在,被救的小郎君横竖都找不到影踪了,事后更不曾来探望。夫人总怨三郎君不该多管闲事,侯爷却疑心三郎君怕落湖被家里责骂,才编出来一个救人的借口。”
绮月的声音絮絮,像春日柳条初发,程月圆听着听着,“嗯嗯”应声,小鸡啄米一点头,累得睡过去了。等到再醒来,车室又昏暗了许多。
绮月轻轻拉她衣袖,“娘子,娘子起来啦,我们回屋里睡,洗漱了换身衣裳,睡得更舒服些。”
程月圆挑开车帘看外头,天全然黑下去了,几点银星从碧蓝夜空浮上,夜风吹面,冰冰凉凉的裹挟了几分湿意,同午后的温暖和煦全然不同。
“什么时辰了?”
“都快坊禁了,之前奴婢喊娘子,娘子嘟嘟嚷嚷说再一刻钟,再一刻钟,睡过去好久了。”
“夫君回府了吗?他还好么?”
“奴婢没见着郎君,但平康在忙进忙出的准备郎君要用的物件,应该无大碍。”
绮月一顿,“娘子今日,好似分外关心郎君呢。”
“我就是……随便问问。”
程月圆睡饱了,眼神晶亮,跳下车的步子利索,裙摆飘飞,一下子跨过平阳侯府门前的好几级台阶。
“今日买的东西,都给婆婆和长嫂她们送去了吧?”
“娘子睡的时候,就找府里人送去了。”
“好呀,我们下次,再换鼎泰楼的烤鸭吃。陈管事说东西市叫得上号的酒家都能挂夫君的帐呢,不用算在我的月例银子里头。”
……
她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回到沧澜馆。
沧澜馆内依旧安静,但仆役们看她的眼神,似乎闪烁着不一样的情绪。程月圆一对上去,她们就笑着移开了视线。她推开屋门,先闻到一阵清苦药味。
她知道为什么了。
闻时鸣在她屋里,身边搁着个空药碗。
屋内点了两个炭炉,他脸色和唇色都有了血色,看来已无恙。他穿着一身蟹壳白交领澜袍,倚坐窗边的美人靠,手执前段时间没看完的那卷《通典》。
六角窗外,墨夜深浓,半树梨花似霜雪。
细白的花瓣随风颤落,拂过他的鸦青发丝。青年郎君听见推门声,徐徐抬眸朝她看来,眉眼在烛光下似蒙着一层光晕,两袖盈风,飘然若仙。
程月圆半晌没动。
平康动了,他戴着小帽的大脑袋,凭空地冒出在六角窗外,“郎君啊,您可不能吹风!尤其是这入夜的风!”他如临大敌,“怦”一声阖上了窗。
就跟毫无预兆出现一样,又毫无预兆地跑走了。
5. 第 5 章
屋子里多了许多东西。
葡萄缠枝花鸟博山炉、金丝楠木山石茶座、青玉棋盘……林林种种,都是闻时鸣新婚夜醒来,要搬去东屋时,平康给他一同挪去东屋的惯用之物。如今,又悉数搬回来了,怪不得绮月说平康忙进忙去的。
“夫君怎么在我屋子里?”
“我搬回来住一段时日。”
程月圆不留神松了手,被攥太久变得暖暖的金坠子“啪嗒”一下,砸在了木地板上。闻时鸣定睛要看,她提裙,三两步奔到了他的身前,双臂揽上他肩膀。
“夫人又作甚?”
青年郎君嗓音温和,透着懒倦,判研的目光盯着她,像是在等待她又要矫揉造作出什么戏码。
程月圆的确有很多油滑敷衍的借口。
——“夫君搬回来与我同住,我好生欢喜喏。”
——“我说今日睡醒就听见喜鹊声儿,原来是有桩大好事在等着我。”
——“观音娘娘真灵验,我才发愿想要姻缘顺遂,还没烧香居然就实现了哎。”
……
但她一个都没说,至少此时此刻不想说。
她一言不发盯住他,腿往后撩,摸索着将那颗金纽子踢到了屏风后头的犄角旮旯,才慢慢道:
“夫君。”
“嗯?”
“就是……抱一抱你。”
她浅笑一下,蓦地松开了他,像花蝴蝶扑来,又像花蝴蝶飞走,闻时鸣意外地愣了愣。
程月圆溜溜达达到了屏风后,边解衣边瞄那小金纽被踢到哪了,看了好几回,愣是没发现踪影。只能怪夜里烛光暗,等白日时,再让绮月帮忙细细寻。
主屋外,绮月打起精神听差。
她已经知道郎君搬回主屋的事。
云露懵懵懂懂的,听别的丫鬟婆子说搬回来是喜事,就欢天喜觉得好了。绮月还担心别的,娘子性格活泼跳脱,郎君因为身体问题,吃穿用度和起居作息分外讲究,同在一屋檐下,免不了要磨合的。
她正胡思乱想,听见娘子一叠声唤:“绮月绮月绮月!”声儿又脆又亮,生怕她在门外听不见。
“娘子有何吩咐?”
“我要沐浴,要那个玫瑰味道的花露和花瓣。”
“奴婢晓得了。”
绮月应了,去预备沐浴的一应物什。
沧澜馆的净室连在主屋西厢,中间打通了小门,可穿行而过。绮月捧着托盘进去,见程月圆已换下白日的华丽衣裙,松了发髻,一头及腰长发乌黑浓密,有些弯弯绕绕地卷着,垂散在妃色薄披风外。
两人去净室前,绮月看了一眼铜壶刻漏。
快挨着戌时了。
她有些后悔,早知道不放任娘子在马车里睡了。
“奴婢给娘子卸去胭脂。”
她在润肤膏上滴了几滴花露,替程月圆搓去脸上浓墨重彩的妆容,露出小娘子原来白皙润泽的脸蛋。
皇都女郎近来时兴花团锦簇的妆面,粉面朱唇的颜色都往浓艳去,她总觉得,平白把娘子的好相貌都画得浑浊了,可娘子也偏偏就喜欢这种风格。
程月圆卸完妆,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钻入浴桶里,胡乱地哼着调儿,韵律很轻快。
绮月小小声提醒:
“娘子,郎君向来歇得早,待会儿娘子回去时,怕是已睡下了,得动静轻些。要是他夜里咳嗽,小厨房常备着止咳茶,娘子唤一声,值夜的人就能上。”
“我晓得啦。”
“郎君他……总不愿意喝那止咳茶。平康说好几次守夜,都听到郎君在忍着咳嗽。娘子若察觉到,就帮着劝说一二吧。”
净室里雾气氤氲,程月圆泡在热水里,浑身懒洋洋的,指头拨着玫瑰花瓣玩:“他咳得厉害又不喝药,不是自找难受吗?”
“那药方里有止咳平喘的九香虫,郎君知道了后,喝了总犯恶心,但太医说这是最对症的方子,喝一次能够顶用好几日,大夫人也就没让郎君换药方。”
程月圆半晌没说话。
绮月观察着她的表情。她是大夫人特地调来沧澜馆随身伺候娘子的,除了照料好娘子的起居饮食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促进娘子与郎君的情意。
娘子的确露出了忧愁的神色。
她转过被热气熏得染了粉霞的面庞,抬起左手,想拍拍她,又意识到手正淅沥沥地滴水,遂作罢。
“照顾病人不易,你同平康都辛苦啦。”
绮月一愣,失笑:“娘子啊,真是……”她摇摇头,默默给她添了一勺热水入浴桶。
程月圆沐浴完,特地换了一件袖子窄长的中衣,快遮到了她指尖,将掌心磨出的伤口都盖住。
里间烛台只剩了一盏,晕出一团黄光。
她惯常睡的紫檀木大床,落下了两层薄红罗帐,闻时鸣躺在里头,枕头处还有块睡屏起挡风的作用。窗边的榻上,齐齐整整铺着她原来用的枕头被褥。
这人既嫌弃她,不愿意同她一个床。
又怕她睡榻冷,在榻边加了一只三足黄铜炭炉,满打满算,屋里摆了三个炭炉了。
程月圆安安静静地躺下去。
没躺一会儿,拉扯被子露出肩膀和脚,过了两刻钟,又将罗汉榻上厚实的褥子撤了,手脚还是暖得发热,整个人躁动得过分,最后起身,将她这边的炭炉熄了,另一个炭炉挪到靠墙的窗边,唯独留下最靠近闻时鸣那个没动,才算是安生睡过去。
一觉睡沉了,到后半夜,听见断断续续的咳。
起初很低,直到越来越剧烈,再也压制不下去。程月圆倏尔睁开了眼,撑着罗汉榻翻坐起来。
紫檀大床那边,闻时鸣已起了身。
青年静坐在床弦一侧,眼眸与唇色都因咳嗽染了几分薄红,这么一看,比先前衬着六角窗梨花树时,还多了几分静美,忍耐着咳嗽时,胸腔有轻微震颤,罕见地露出平日里没见过的脆弱。
程月圆赤脚跳下罗汉榻,回身一看,炭炉熄了。
点炭炉得通风,西边支摘窗就留了道小缝。怎料后半夜下雨,雨水飘进来打湿炭炉,余温微弱。
程月圆穿鞋,到外间喊值夜的婆子。
“再换两个炭炉来,还有,是不是有止咳茶?叫厨房也送过来。”
“有的有的,老婆子这就去。”
程月圆有些心虚,有些讪讪,一步三挪,磨磨蹭蹭到闻时鸣跟前,“夫君,我不知道。”
闻时鸣目光奇异地看着她: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又下雨,把炭炉弄熄了。”
她左右看看,想将功补过,到那扇螺钿屏风去,拽下挂着的薄披风,给他严严实实盖上。绮月说,每逢寒凉天气,闻时鸣的寒疾、咳疾都会复发。
程月圆没觉得寒凉。
她穿一件薄寝裙,走动几步还觉得要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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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汗。可她忘了,她和他感受到的冷暖是不一样的。她觉得晴光微暖,春风宜人,他的官袍要穿偏厚实的款。她觉得沐浴完还燃炭炉太热,对他来说或许刚刚好。
听说是一回事,亲身所见是另一回事。
“夫人若知道了,要么样?”
“我……再寻两个炉子给你点上。”
平日那条千伶百俐的舌头,语无伦次得紧。
闻时鸣罕见她这样嘴笨,此刻想的却是另一样——原来他名义上的妻子长这样,不施脂粉时,圆团团的脸庞,琼鼻与红唇的轮廓丰润,便是不说话,也是个浅笑盈盈的模样。
同白日里浓妆艳抹,活脱脱跟两个人似的。
小厨房的人很快送来了止咳茶。
程月圆接过,拿勺子试着搅了搅,没有药渣,更没有绮月说的九香虫残骸,就是味道酸中透苦,闻着就叫人直皱眉头。她将止咳茶端到了闻时鸣面前。
“夫君快些喝了吧。”
“放着吧,凉了再喝。”
程月圆将瓷碗放回托盘上,搁在床头凳上。
她想了一会儿,到她存衣裳的黄花梨木柜前取出一个小匣子,又拉来一把玫瑰椅,坐在离闻时鸣床头不远的地方,将匣子的锁扣打开,摆弄里头的物件。
闻时鸣看了一眼,珠光宝气,尽是这些日子长辈断断续续给她添的一部分东西。有些没见过的,大抵是随她嫁入平阳侯府带来的嫁妆。
程月圆像一个检阅珍藏的守财奴,将里头的耳坠金簪一件件取出来对灯打量,擦擦并不存在的浮尘,又对着铜镜试戴欣赏,每检阅完一件,就看他一眼,如此反复,忙得闻时鸣眼前碎金宝光乱闪。
闻时鸣起初不解其意。
直到他发现,她每看他一眼的最后落点,都在那碗逐渐变凉的止咳茶上。
他不可思议地笑:“夫人还要监督我喝下去不成?”
“夫君又不是三岁小孩了,”程月圆惊奇,“哪里还需要人看着才愿意喝药。我就是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又有点想家乡菜了,才找点消遣打发时间。”
闻时鸣静了片刻,“问问厨下,或许能做。”
程月圆摇头,“我想的家乡菜叫九脆香,食材一时不会儿不好找,就别为难厨娘了,我改日去东市看看有没有哪家酒楼食肆有。”
“什么食材?”
“就是……夫君药碗里的……”
她用一种鬼鬼祟祟的眼神瞟他,“把九香虫抓来养,饿上两日,洗净了拿去热油快炸,再撒上盐、糖、五香粉,吃起来满口嘎吱嘎吱的脆响。”
“……”
“虫子可难抓,搁在酒肆里得卖大几十文一碟呢,大人小孩都爱吃,还有外地人专程来尝个新鲜。”
“……”
“我住那条胡同巷子,也有小孩儿胆子大,专门抓这个来跟酒肆换饴糖,每抓二十只可以换……”程月圆说得认真,眸中露出货真价实的向往,好似吃虫子在她们那儿是再家常不过的东西,遑论用在药里。
闻时鸣心头升腾一种微妙。
还说没把他当三岁小儿,这不是在讲故事劝药吗。他站起来,端过那碗苦得离谱的止咳茶,一饮而尽,连压药气的糖渍乌梅都没吃一粒。
小娘子闭了嘴,不再絮絮叨叨。
红宝额坠刚好比在她饱满光洁的额上,愈发衬得她蛾眉如描,眼波盈盈,蕴着一抹促狭含笑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