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成王败寇朕会处置端王
中午的日头很足,晒得水面波光泛泛,有些晃眼,有一队野鸭游过,浮波荡入藕荷深处,风吹送来清圆荷香。
画舫上,早在一刻之前敲了钟。
今日题是“荷”,温恪左看右看,仍觉得苏静云这一首词最妙,化用前朝李贺“水佩风裳”典故,用词清新,自然不俗,于是点了她为魁首。
唐菡娘稍次其后,输得有些冤枉,只因她与温恪为知交好友,温恪为避其嫌,才不选她。
虞蘅将这一首抄录了几张,拿去贴在长廊上。
下头押中苏静云的,自是欣喜若狂。
没得魁首的其他几个贵女,也不恼,都只当这是一场玩闹。
是啊,即使再繁琐再盛大,也不过玩闹罢了。难道摘了状元,还真能做官去?
是以唐菡娘并不介意,心里期待着一会儿又能吃上什么肴馔。
今日主菜是鱼脍,便在兰娘净手磨刀之时,自船下走来一行七八个人,为首的两个,身上穿的普通袍服,却极有威仪,看不出身份。
正与菡娘说笑的温恪公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来,张嘴犹豫着要喊,被年轻些、穿杏袍那个摆了摆手,便又犹犹豫豫地坐了回去,只屁股上仍跟生了针似的,坐立不安。
众人见她如此,便猜测眼前之人怕不是哪位亲王、温恪的皇叔?
“状元那一首《念奴娇》是哪个写的?”
苏静云自人群中站了起来,漂亮的眉眼低垂着,不胜温婉。
“做得很好。”杏袍郎转头过去看向另一个须发花白的,“皇兄以为呢?当不当得起这状元才名?”
“官家觉得当得,自然当得。”
众人惊愕,竟然是官家,那另一位定是端王了!
反应过来后,船上哗啦啦跪了一地。
有人暗道难怪眼熟,往日她也不是没有随爹娘入宫赴宴过,却都只远远地行礼参拜,更不敢抬眼打量官家模样,今日却是瞧清楚了,官家生得面白瘦削,很是温润呢!
官家笑道:“都起来吧,你们玩得高兴,莫因朕坏了兴致。温恪,你又作了什么诗呢?”
温恪撅嘴道:“儿今日可是考官呢!”
这话惹得众人都笑,官家更是对着端王指指点点:“瞧她这般小女儿作态,竟好意思说自己是考官,当真误人子弟!”
温恪不好意思地捂着脸。
官家道:“罢,既然你做这考官,可有备什么彩头?”
温恪“哎呀”一声,撒娇道:“儿忘了,不若爹爹替儿想一个。”
“你倒会借花献佛”官家微笑,转而问苏静云,“状元郎……哦,该叫状元娘才是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众人皆艳羡看着苏静云,什么运气这是!官家金口玉言,也被她给碰上了。
唐菡娘亦是,埋怨地看温恪一眼,意思是怎不早说你爹在此!早知我便认真写了!温恪偷偷朝她挤眉弄眼,意思是我也不知道啊!
苏静云抬头看了官家与端王一眼,语气迟疑:“民女想要什么都可以?”
端王对这眉低眼顺的小娘子倒是很有几分眼缘,觉得亲切,遂微笑开口:“官家所言,自是驷马难追。”
自上了画舫,他心情便愉悦到了极点,什么荒唐的女子科举、给他添堵的虞记,都将到头。东宫那边,他亦安排好了人手,只等画舫这边结束,他便能名正言顺地……
“民女恳请官家,重启当年浙西转运使苏勃摊派勒索案!”
一字一顿的声音,含着渺渺荷香,击碎了端王的美梦。
他惊诧地看向方才低眉顺眼、叫他心生好感的小娘子,原是故人之子,那曾入他梦索命的转运使,不愿为他收拢,他害得对方家破人亡,之后又派人将几户知晓内情的商户灭了口,是他手下最大一桩人命官司,日夜难忘,难怪会觉得她亲切眼熟。
他听见官家沉声问:“哦?你是苏勃后人?”
苏静云起先垂着眼,是习惯,落罪后十余年养成的习惯,但此刻她抬眼,看着官家:“苏氏一族,蒙冤十载,我亦凋零久。官家既问我所想,今日众人当前,我恳请官家,还我爹爹、还苏氏一清白!”说罢三叩首。
苏勃年纪而立便官拜三品,是很有才能的臣子,当年竟然做出摊派勒索之事,官家自是震怒甚至不信,然而铁证如山,又有好几个商户证词,官家只当自己看走了眼,或是那苏勃为钱帛迷了眼。
却不想,他的后人如今告诉他,苏勃是蒙冤的。
官家下意识看向端王,想起来当初便是端王呈上的折子与罪证。
端王沉着冷静道:“当年之事,证据确凿,人证亦有之,苏娘子或许心系至亲,被蒙蔽了双眼,然苏勃的的确确是我朝罪人。”
官家颔首,不想苏静云锲而不舍追问:“既说证人,敢问证人如今在哪?不如传来与我对簿公堂。”
端王心中冷笑,证人这样危险东西,早便被他灭了口。
面上却遗憾:“经年已久,死伤凋零,已是无处可寻。”
“斯人已逝,想必他们的子孙仍健在。”人群中,却有一道清润男声。
端王目光锐利地射向那人,原来是随行的翰林郎,齐临。
对方丝毫不怯迎上他目光,“王爷,臣所说难道不对?”
端王挤出一丝笑容:“……你说的很对,本王这便着人去寻。”
“不必劳烦王爷,”齐临微笑,“他们似乎已经将人给带到了。”
端王与官家扭头,这才瞧见,几个壮实男仆中间拥着个瘦小男子,正立于船下。
端王无心去想怎么这么巧,竟有备而来,仿佛早知他与官家要来似的,瞥见那男子第一眼,便暗暗心惊,绝不可叫此人面圣……转念又发笑,告御状又如何,左右官家再威风不过一刻钟,又或许是半刻钟。
他眼神瞥向先前的老内侍,对方悄悄向他施了个拉弓手势,意思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端王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竟是打断了官家的宣召:“我看,也不必宣此人了。”
官家蹙眉看向他:“皇兄何意?”
“苏勃此人,不愿为我做事,我便谋了个罪名给他安上,”端王微微叹气,对着苏静云道,“我也时常憾然,若能得乃父相助,定是如虎添翼,何必等到今日?”
“你!”
官家震怒,船上官眷女子们亦是惊跪了一片,心中惴惴,不知自己知晓了这样皇家秘辛,还能不能活着下船啊……正想着,船身忽然剧烈摇晃起来!
众女大惊失色,这么快灭口?
却见一艘二层高木船直直撞了上来,那船跳下来十几个黑衣刺客,河边酒楼二层、茶馆屋顶,亦纷纷冒出刺客身影。
箭矢纷如雨落,那最先跳船上来的,手持利刃,直冲官家而去。
“护驾!护驾!”老内侍喊破了嗓。
其余人反应过来,霎时乱作一团,跑的跑跳水的跳水,惊呼乱窜。
温恪白了脸,在被冲散的人群中尖叫:“爹爹!爹爹!”
随后一双微冷的手捉住了她,她猝然转头,对上苏静云沉静的脸,对方冲她点头:“殿下跟着我,莫要乱跑。”
莫名的,温恪感到了安心。
端王被两个手下簇拥着,登上了船舱最高处,俯视众生,心中畅快淋漓,一种澎湃之感促使着他开口:“官家,动笔拟诏吧,传位于我,也好免皇侄们受罪。”
官家脸色沉沉,身边只两个侍卫负隅顽抗,终究寡不敌众,接连中剑倒下。就算他抽出死去侍卫手里的刀,亲自上阵,又哪里是训练有素的私兵对手?
端王愈发地猖狂,竟是已经自顾琢磨起了年号,又或许,他早已经想好了,只是为了刺激官家。
官家双目赤红充血,多年养尊处优使他早忘了那些拳脚功夫,渐渐的,体力不支,落了下乘。
“六郎,拟诏吧,为兄实不忍瞧着你尸首异处……”
端王再度开口,却不想船下纷至沓来一群穿短打裋褐的人,细看去,有沿河摆摊的贩儿、设局的赌徒、围观的百姓,皆纷纷掏出刀来,加入这战场,刀刀到肉,竟是大内高手!
有他们加入,原本颓势的官家一方又重振威风。
端王惊怒看去,设伏在酒家二楼那些私兵,也已被控制,船下仍有禁卫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乌泱泱一片……不知人数。
再看官家,哪还有先前的狼狈,已敛了神色,淡淡地看着眼前闹剧,沉声道:“皇兄与朕终究走到了这步。”
端王冷笑:“成王败寇,少废话!”
官家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背后一阵寒光袭来,“王爷,擒贼先擒王!”
官家闪避不及,又被一股大力撞开:“官家当心!”
竟是齐翰林以身为垫救驾,那老内侍用了十成的力气,齐临右臂受了一刀,伤可见骨,鲜血立时涌出,湿了官袍。那偷袭老内侍,紧接被亲卫一刀抹了脖子。
温恪与苏静云已被亲卫护送着下了船,紧张万分地关注着船上情形。
温恪被这年轻俊朗的齐翰林忠心打动,双眼濡湿,就察觉自己被攥着的胳膊一痛,扭头看去,方才万般惊险都面不改色的苏静云,此刻脸色煞白,一副摇摇欲坠模样。
一旁的虞娘子,亦是惊愕地转头,看向另一侧不知身份的年轻郎君,脸色很不好。
一切都好,顺顺当当地活捉了端王与其几个心腹,东宫那边,也是有惊无险。
唯一的意外,便是齐临……
金明池内
殿内跪了一片,官家脸色复杂中含着欣慰点评:“齐翰林,很好,有功之臣。你想要什么封赏,爵位?钱帛?”
齐临右臂还扎着临时止血的白布,随行御医拿金创药替他止血,痛得抽气。
闻言,他咬牙坚持起身,跪在了苏静云身边:“官家、陛下,臣别无所求,与苏娘子一样,恳请陛下重启当年苏转运使一案!”
苏静云咬着唇,满眼是泪,难以置信。
官家沉沉叹气:“逝者已矣,朕会处置端王。”
当年事,虽归罪于端王心狠手辣,可未尝没有官家失察之缘故,官家心软也懦弱,即便齐临方才还豁命替他挡了刀子,他愿意与他高官厚禄,却不愿认错。
大殿一片静谧,当中横插一道清脆女声:“祸首死不足惜,难道生者清白就不值得偿还?”
虞蘅跪着,却不似旁人那样低垂着眼,而是直视官家,目光颇具审视。
官家竟在这样的目光中,瞧见另一人身影。
半晌,官家终究是道:“罢了,便着刑部重审此案。”
苏静云喜不自胜,好歹还保持着镇定,齐临却比她还激动:“阿云,你可听见了?!”
官家听见这一声“阿云”,却是醍醐灌顶,失笑道:“怪道你要帮她求情。”
齐临立刻正色:“臣救驾却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国不可无君。”
这回答叫官家心中好受了些,于是又和颜悦色地问另两人,“又多亏了你们出谋划,还出地方,才没叫打草惊蛇。你们呢,可想好要什么封赏?”
“虞家夫妇,不与狼狈为奸,不同流合污,是个好的,不若朕封你为县主,也好告慰二人在天之灵。”官家觉得自己着实是慷慨极了。
虞蘅与谢诏对视一眼。
“官家,民女/草民所求,亦为同一件事。”
官家听了就头疼。
谢诏淡声道:“家祖母谢萱,惟望有朝一日,洗清后代身上所负遗罪。”
“民女心慕谢老夫人已久,欲践其遗志,矢志不渝。使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学可上、有与男子共治天下之权!”
说罢,二人郑重磕了一头。
谢萱……官家想起来了,这是先帝朝的事了,谢家这位老祖宗,还是太后的闺中密友呢。
只是子不言父之过,他从前不好擅自赦免谢家,有如今这事,料想谏院那群老顽固也不好跳出来骂他。
只是谢萱遗志……官家自认不是顽愚,却也太惊世骇俗了!
于是官家沉声道:“谢家罪名可赦,科举不可动摇。”
虞蘅并不失望,她已发觉当今官家是个顶好脾气又听劝的,于是循循道来:“官家今日亲眼所见,女子中亦有好才华、好谋略者,若使她们埋没于一方后院,无异于明珠蒙尘,实在是国之遗憾。民女之愿,非为女子谋利,而是为朝廷。”
官家想起船上惊慌失措的官眷,哼道:“好才华倒是有,哪来好谋略。”
虞蘅恬不知耻:“我啊。”
谢诏竟也微微点头:“可见一斑。”
齐临捂着手臂“哎哟哎哟”起来,意在提醒官家,今日可凶险了呢。
官家抖了抖胡须,瞪她们一眼,又对着功臣说不出狠话,气闷地拂袖而去:“朕已处置了端王,此事再议!”
再议便是拖着、不议!官家并非抵触、厌恶,而是太温吞,不愿与士大夫作对。
虞蘅咬咬牙,无视内侍的劝告阻拦,跪在了殿外:“官家一日不应,我便在此便跪一日!”
烈日炎炎之下,砖地上,一片滚烫,灼得膝盖疼痛不已。
齐临与苏静云来劝她:“我们再想想法子,缓步行之。”
虞蘅摇摇头,再没有比眼下更合适时机了。
谢诏也走出来,虞蘅看着他:“你若也要劝我,干脆不要开口。”
谢诏抿抿嘴,却是掀开袍子跪在了她身前:“祖母遗志,自当我谢家人践行才对。”
他脊背挺得直直,在她头顶投下一片阴影。虞蘅一腔怒气,被这片阴影还有笔直脊背浇灭了一大半。
官家听了,更为气恼:“叫他们跪!好好跪着,醒醒脑袋!”
炽热的日头晒得人脸背通红火辣,头晕目眩,虞蘅几欲倒地,又在触底前一瞬惊醒过来,直直弹起。期间几次官家身边大内侍过来劝阻,皆无动于衷。
官家也实在好性儿,生气了,便将自个关在书房生闷气,竟不治罪。
这边的动静到底惊动太后,谢诏被宣去问话,太后问了许多谢家事,又沉沉叹气:“冤孽,一个个都是冤孽。”
谢诏手中握着太后赐冰,虽心急,却只能缓声劝道:“非是冤孽,而是夤夜孤灯,可照莘莘女子前行。”
太后长叹,又问:“你与那小娘子?”
谢诏沉默,却红了耳尖,好在往日白皙脸孔被晒得发红,并不太明显。
太后何许人,一双慧眼如炬,便不再问了,“你回去罢,我会去向官家说说。”
谢诏走后,太后问蔡良:“那小娘子也就罢了,阿诏一个男子,又是何苦?”
蔡良扶她起来,温声答道:“贤良何必分男女?”
他这话,一语双关,太后又是叹气。
自官家而立以后,太后便极少与他议政,今日却是关起门来倾谈许久,直到四更天,御书房的门才打开,里头出来官家身边的近宦吴飞章。
别看白日里日头那般的毒,到了夜里,这临水地方,温差大得很,两人跪着不动,头顶与衣衫上都挂满了露水,风一吹,凉得很。谢诏自幼胃病,大半天水米未进,此刻腹中绞痛得厉害。虞蘅虽没胃病,却头晕得厉害,喉咙也干痛,怕是要发热的前兆。
吴飞章甩着浮尘走了过来,这已是他今日劝诫二人不知第几回了,想必也是官家的意思。
虞蘅眼皮沉沉,努力抬起眼:“……公公?”声音没了白日的中气。
吴飞章就叹息:“官家若仍不应,虞娘子这副模样,怕不是也撑不住了?”
又转头数落:“还有谢郎君,这双膝啧啧,都磨出了血,哼,膝坏了不打紧,金砖可不好洗呢!”
虞蘅惭愧一笑,谢诏却是听出他语气不同来,目光直射:“公公,官家……可是应了?”
第62章 没良心的猫夏日冰饮子
内侍引二人进去时,太后已经离开,官家神色淡淡:“我朝分科取士,有常科、制科,与武举三途,一次科考,所录进士不过百余名。士子苦读,不可寒其心。予二人所求,祖宗之法未尝有也。若开恩科,须隔三年,且不可多取,只取一甲三名,与二甲进士出身。”
虞蘅深知,即便如此,仍会有“不公”声音存在落榜考生之中。
“何必开恩科,不如公公平平、光明磊落地一同作考,无论贴经、墨义,还是诗赋,”她抬起笑眼,“只要考官们不心怀偏见,民女相信,官家定能在殿试上瞧见不少女儿家身影。”
胆大包天小娘子,又是“挟恩图报”,又是内涵他的重臣,委实僭越,便是有救命之恩齐翰林,也不敢如此,官家气得吹了下胡子。
又怎样呢,自他让吴飞章传人进来起,便已在这场博弈中失了先机。
官家这头松了个口子,虞蘅便忍着浑身酸疼与他将具体事体先敲定一版出来。
一个要安抚天下学子心情,一个要彻头彻尾公平,打擂台打得有来有回,官家从不抱期待到酣畅淋漓,就差拍大腿了,碍于九五至尊的形象按捺不发,眼睛里的赞赏却是藏不住的。
虞蘅从律令勘定扯到具体执行起来的工作分配,都颇有些见地,便是有漏处,边上还有个给她打手势“作弊”的。
到最后,官家都有些期待了,与吴飞章议论着:“吴叟可觉得这女郎有故人之姿?”
吴飞章笑道:“这世道做买卖的,似谢娘子与虞娘子身上仍带侠肝义胆,甚少见。”
说到侠,官家自然也想起来只身入险的剑客来,这般忠肝义胆之人,竟是去年武举落了榜的,不应该,于是道:“赐他金百两、钱千贯,再从百户做起。”
剩余的几个,虽各有所求,都不要金银钱帛,官家仍赏了,还是重重赏。
做给旁人看着,忠君爱国便是这样的好下场。
至于谋逆的、同党,都城楼上挂着呢。
事情得以这般顺利,不光是太后劝说之故。官家想起小时候,自己最盼望的便是旬日,每至旬日,不仅不用念书,那位尚书家的小娘子还会进宫,先寻爹爹说正事,再来寻母妃也就是太后聊天解闷儿,自己坐在一旁玩耍,听了不少去。
有时是派去远洋的内侍有了回音,登上一片岛屿,收集了许多国朝没有的作物种子,有时是从外邦人手中买回来马匹生养了一批健壮的小马驹……她待人亲和热情,从不疾言厉色,却让人感到信服。
官家想起这些旧事,仍历历在目,目光再落回到与他谈条件的虞蘅身上,那纤细**身影一点一点与故人重叠。
只那时的据理力争,碰上晚年身体不好,刚愎、任人唯亲的先帝,便成千古罪。
委实是有些生不逢时。
回住处路上,虞蘅也这么与谢诏感慨,“谢祖母生不逢时。”
她道自己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还是当年谢萱种下的善因,在今日结了果,否则再来十个造反的端王,她再折损十条画舫进去,也不会有今日这么顺利。
官家脾气再好,也不是被跪一跪就任人摆布的软蛋儿。瞧瞧对端王的处置,一家子抄斩,砍的砍,流的流,丝毫不心软。
虞蘅不以为凭自己有那么大的面子,却相信官家与太后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一双因谢萱事被先帝冷落,后来几年饱受人情冷暖、在冷宫相依为命的母子,直至先帝病重,时日无多才改了主意被接出来,也没有因此心生怨怼。
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
谢诏听她有些遗憾自惭语气,端正神色道:“勿要妄自菲薄,你今日廷辩之流利,便是换了祖母来,也不一定能及。”
“阿蘅,今日大娘娘同我说起,你有祖母年轻之姿,和风细雨,却格外使人信服。我虽未曾见过,却觉着那些果决、敢想敢谋,才是真正的你。你做这些,更非是谁的影子,而是真正怜惜处境相同的她们。”
虞记上下,从掌柜到庖厨,再到跑堂,就没有个公的。虞蘅宁愿花更多力气去调教什么也不会的孤女,也不雇佣昔日倒闭的宋家酒楼经验成熟的庖厨,谢诏认为,显然不仅仅只是因为“实惠”、“方便”的缘故。
自己被客人夸饭食好吃、被谢夫人夸漂亮聪明、被蔡内侍夸善良厚道,方才还被官家夸买卖做得好,都没有受之有愧感觉,眼下却有些愧了起来。果决……这说的是那个夜里放不下话本子四更天才睡,白日赖床翻身十余次等着兰娘砸门才起的她么?
为了掩饰这不好意思,虞蘅弯起眉眼:“什么意思,‘未曾见过’,莫非我平日还不够温柔吗?”
拎着的灯笼烛焰跳了跳,映出一双虽疲倦但格外神采的眸子,明眸善睐,不外如是。
谢诏垂下眼,只觉那只小白眼猫似又在翘尾巴了,“走吧,送你去歇息。”
官家宣了谢氏后人觐见,这几日便特许他们住在金明池里,反正后妃稀少,园子里空旷得很。
虞蘅被安排的住处就在温恪公主边上,与苏静云一处。
然而到了住处,苏静云却不在,值守的侍女说是“陪齐翰林遛弯儿去了”。
“……”
虞蘅有种勤恳种出来的菘菜萝卜不保之感。
也许是觉出了示软的好,堂堂翰林、太守之子,竟然借着伤势装腔作势起来,天天地要苏静云推着木头轮椅载他出去遛弯,看金明池水、看汴京蓬山,从金明池回到虞记小院后,此行为越发的猖獗。
好几日寻苏静云落空,趁几人小聚的日子,虞蘅终于忍无可忍提醒:“齐翰林,你伤在右臂,怎么还不良于行了呢?”
齐临恍然大悟,“是是是!”
于是当即又缠着苏静云喂饭,苏静云竟也当真一匙匙喂,没有丝毫不耐。
吃完了,齐临神色自若道:“有些渴了。”
趁着苏静云去倒茶的空档,就见方才还行动不便虚弱养伤的齐翰林,用那只受伤右手,飞快从身后掏出一匣,当众人面展开:“阿云,我心当如此珠,流光皎洁,日月可鉴!”
匣中竟是颗鸡子大小的明珠,通身透如琉璃,置于暗室,还会有淡淡一团朦胧辉光。
一改旁人对翰林清贵的印象,齐临出手,总是这么的财大气粗。
苏静云感动得,都将要哭了。
齐临又说起他是如何识得她,如何念念不忘多年,那耀眼日光下荡秋千的豆蔻少女,清丽似芙蓉,三言两语便叫他红了脸、乱了心,如果不是造化弄人,或许他等到她及笄的年纪,便上门提亲,或许他们举案齐眉,有一个如她一般玉雪可爱的女儿,或许苏静云另心有所属,那也一定是才貌双全的君子。
阿盼一头扎进阿柳的怀里,一把鼻涕眼泪:“什么风月本子也不及这个!”
受不了煽情的兰娘红着眼,躲去了厨房。
虞蘅捂着快要酸倒的牙,面前却出现一方绣了兰草的帕子。
她往上摸摸脸,才发现腮边也挂了泪。
便是前些时日刺客杀到了眼前,她都面不改色,跪御前那日几近昏厥,咬咬牙便也撑过去了,何曾哭过?太丢人了……
虞蘅受不了这尴尬,于是以怨报德:“同样历经过生死的交情,你怎么没想着送我什么呢?”
谢诏:“……”
谢诏淡笑了下,似乎还磨了磨牙。
第二天,虞蘅便收到一筐子夜明珠,个个又大又润。
“……”
虞阿花迈着猫步贴过来,许是闻见了熟悉的气味,蹭了蹭那筐子。
“没良心的猫,不见你这般亲我。”虞蘅笑骂,却又愣了愣。看看四脚朝天翻滚的阿花,总觉得适才不小心连带自己一块骂了。
心虚的她与送东西的元六寒暄:“你家郎君今年下场吧?也该准备着起来了。”
谢家人没了科考限制,以其学问,中试问题不大。
元六很高兴:“当然啦,我家夫人说了,到时请娘子一定要来吃酒。”
“好。”
元六又放小了声音,羞羞涩涩道:“阿郎道事以密成,等放了榜,定是会再亲自相邀的。”
虞蘅笑起来,“好,等你家阿郎好消息。”
五六月转瞬过,朝堂上因为科举改制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又有端王造反一事在前挡着,区区一个谢家起复倒没太多人关注。
店里亦没什么大事发生,虞蘅盘了个新铺子,就在灌浆铺边上,捣腾冰饮子,什么酥山、冰沙、冷圆子,为炎炎夏日送上一抹清爽。
此时的牛乳,还不是后世那种水一样稀,更为醇厚,煮开晾凉,能凝一层奶皮子,这是酪蛋白含量较高的一种表现。这样的牛奶,空口喝,前几口会很香很醇,到后面有些腻,但用来煮各种饮子、做牛奶冰,都非常之惊艳。
伏案辛苦的人,劳碌到深夜,吃一碗浇了桂花蜜的牛乳碎冰圆子,能从舌头舒爽到心肝儿上。
这个伏案的人,自然是越发刻苦的谢诏。
咬开一颗圆子,舌尖抵住顷刻流出的芋泥,配以清清凉凉的醇香牛乳,一碗轻松下肚。谢诏觉得这宵夜委实有些太甜了,他吃完仍有些意犹未尽。
除了饮子铺,还有些旁的无关紧要小改动,譬如在原先的店址上又扩了扩虞记,眼下能容纳百人不在话下,客流大了,自然要增加庖厨,否则忙不过来,于是又在帮厨中进行了一轮选拔……如此种种小事,伏案久了的人听来,也不觉枯燥,而有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当然,若能不听元六转述,而是听她亲口说,便更静好了。
第63章 地道荷花酥老家的来信
虞蘅在柜内啪啪打着算盘。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本年一二季度,便赚了去年一整年的利出来。
怪道一个个都愿意往汴北大内周边挤破头,还是有钱人生意好做。
当然,修缮那艘画舫的五百贯钱,她没算进去,否则利不利的,还有待商榷呢。
虞蘅肉疼地将账簿合上,再看看箱笼里堆尖的钱币首饰、香料布匹,好歹稍稍舒心些了。再怎么,这些东西也远超五百贯价值,就算看做一场与皇家交易买卖,也不亏了。
拿“自有赚银妙计”安慰着自己,虞蘅洗手做荷花酥。
荷花酥,外皮子粉酥,内里豆馅绵软粉糯,尤其清香。
兰娘早早便随恩师冉娘子来了汴京,久不做南方酥点,没她熟练,于是站一边看着学。
虞蘅一边与她聊其中门道:“荷酥还得是杭州点心师傅做的最出名,汴京陈记卖的,大不似家中味道,不地道。”
她嘴里这家陈记,是平江陈记族人开在汴京的分店,做点心手艺一脉相承,哪里就不地道了,左右兰娘是吃不出来。
其实未必是陈记的错,大多叫人念念不忘的吃食,除了本身味道以外,总与第一次吃到时的氛围与记忆有关。就似汴梁售卖核桃酪的大小饮子茶水铺并不少,亦有好几家出名的,但苏静云仍然想念冉娘子做的羌桃酪,那一碗酪味道真有那么好吗?也许有,但根本原因是她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只是那段回不去少女时光罢了。
虞蘅这一世母亲是回春医馆千金,被家中娇养着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替人诊脉看病还行,厨艺属实不怎样,曾经炖一盅莲藕排骨汤,险些将砂锅底烧穿。盛出来时,那莲藕已黑成炭段,嚼之“咔嚓”有声。
虞爹吃得津津有味,唇边沾一抹黑屑,随胡须抖动,簌簌落。
虞蘅不忍卒视,从此虞母再要下厨,她负责拦着。
便是这样一位心灵手巧的娘子,做荷花酥却很擅长,虞蘅吃着,味淡清香、酥松香甜,比陈记的还好。
照着记忆里印象,虞母会往去了皮的绿豆馅泥里加些莲子、茶粉,一起捣烂。虞爹又有轻微消渴症,家里做点心都会减一半糖量,再往里头加些牛乳调和,是以做出来的豆馅会格外碧绿顺滑,甜得有层次、不腻。
想来陈记不会有这般别出心裁的馅料,也便差在这上头。
实则虞爹是个嗜甜的,生前忌了多年的口,如今人死病消,给他们做糕点,却是不必再拘着了。于是虞蘅又做了个甜些的版本,这是孝敬二老的,分两道浸油里低温炸,看粉嫩花瓣层层绽开。染了色汁子的酥皮一咬掉屑,得用手接着吃才不致狼狈,内馅则清甜,细闻还有缕缕幽香。
吃各式酥点心时最好配一壶沏得浓浓的醇酽陈茶,茶汤棕红清亮,倒映出白瓷盏上漂亮的粉彩莲纹。形状各异的酥点攒在花型盘子里,精致、漂亮,吃起来也满口花香,仿佛置身花丛似的。
一壶茶,一盘糕,一本风月小说,一下午悠长时光便这么消磨过去。
虞母显然是讲究人,虞蘅跟着她讲究惯了的,所以当初做的点心得钱氏那般赞叹喜欢。
荷花酥做出来,拿在手里,玲玲珑珑一个,层层叠叠荷瓣,颜色模样都娇俏,好一株亭亭清荷,阿盼都舍不得吃。
虞蘅则拿上祭品出了门,又去半山腰那座道观,给父母的长明灯上香供奉。
那一场马祸究竟意外还是人为,族中长辈各执说法,虞蘅想的却是,不管哪一种,都不能连累族人。她亲族观念淡薄,却不能不顾父母遗志。
于是孑然上京。
等到端王谋逆案审理得差不多了,刑部又撅出来一件大事。
便是端王那个心腹林峙,受不住刑罚交代,自入京前,端王曾想过眼下有去无回这种情况,于是修书一封与辽人达成协议,提前安排,若自己落败,便由这个最聪慧的儿子借兵起复。
眼下刑部大牢里头关着的那个“五郎”,其实是大街上寻了个长得与五郎眉眼有几分肖似的乞儿,真正的五郎,早就由亲卫护送着逃出边境了。
好一出偷梁换柱,神鬼不觉。
满朝哗然,昔年与辽人战役仍历历在目,那时候,端王是有力的主战一派,甚至还亲自御兵上阵过。
如今不仅被人发现他当年那些颇有见地的政见,其实背地里都是谢萱替他出谋划策,指引明路,就连最基本“爱国”都做不到,何谈放心将天下交给他。这样的君主,若大敌当前,怕不是会弃城而逃?
一时之间,朝堂上都是攻讦端王此举无异于卖国、斩首真轻便了他,应当刺配幽州修城墙去,或是商讨对策,如何不开战火将人讨要回来收狱的,否则真个夜长梦多。
竟无人再为了科举改制吵,趁着众人关注旁的去了空档,官家与礼部便悄摸把章程给定了下来,好在礼部尚书李洵跟侍郎王焱都自己人。
尚书李洵马上就要致仕回乡颐养天年,回顾这一生,为官没有大建树,头脑却很灵活,从来不参与党派斗争,安稳了二十年,临了临了,知晓王侍郎家儿子与那姓谢的小子、姓虞的小娘子关系要好,此事又经官家首肯的,自己已是一对二,何不卖他们一个好。
既定了下来,便没什么可吵的了,何况官家已派遣使团前去谈判交涉,众人都紧张又忐忑地等着前线消息,从没这么齐心协力过。
结果就是休养生息几十年,不仅宋人养得兵肥马壮,辽人也觉得又可以一战了。谈判书一撕,扣留使团,无异等同宣战。
大臣们怒了。
本朝可不是虞蘅熟知历史上那个拿岁币换了百余年安稳的朝代,面对异邦,从庙堂到市井百姓都带股子傲性,究竟该怎么形容,嗯……大约便是世人刻板印象中天朝上国该有的气性,有理有据有节,不卑不亢不愠,待人温和却透着丝丝不容置喙的自负。
这是国朝强大的最好证明。
这时候,便是先前蹦得最高的那些老顽愚,也不得不感念谢萱,若不是她于稀世奇书中搜寻来那些坚船利炮,又识良将辨忠奸,朝廷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强大底气。
官家也是难得硬气了一回,不硬气不行,端王家五郎年轻、头脑灵活,流落在外是个大隐患,何况还与异族勾结,这是踩着王朝底线了。
永嘉二十三年,七月。
驻扎幽、蓟二州二十万大军分三路出征讨辽。
北境作战,非骑兵不可,骑兵二十万,战马更得倍之,也就是合四十万。
马,在开国之初是个稀缺物,养一匹马所费土地,若换做种植黍麦,可养活二十五人。打不起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养不起战马。
但当收复燕云十六州后,便有长山大谷、美草甘泉的大片旷地供马群繁殖生息。
如今的战马,养在蓟州北部的望野与甘凉河套,也只有这两处高寒之地养出来的战马,才能为骑兵出塞长途征战所用。
有好马、有能将,粮草丰足,也难怪许多人议论起这场战事,一片叫好。
前方战事一炮打响,汴梁城里,却是秋高气爽,一片美好与祥和。
汴水上涨了尺余,阵阵秋风吹来,碧波浩淼,芦花似雪,亦吹得黍麦油油,麦香遍野,桐叶黄了满城。
百姓吃瓜看热闹之余,也没忘了如火如荼的秋收劳动。
今岁雨水颇丰,好歹没泛滥成灾,收成算是不错。
会试也如期举行。
往年虞蘅不大关注科举放榜日,今年却提早雇了伶俐的小童子在榜下守着,等张榜时辰一到,便将上头名次给记下来。
童子是做惯了这些活计的,记人名记得又快又清晰,与报喜的小厮前后脚到。
“……郎君第七名,才放了榜,奴马不停蹄地便来了。”
说话的小厮,不是圆圆脸的元六,瘦猴脸,高虞蘅也认得,叫吉双,平时二人好得跟穿同一条裤子似。
虞蘅笑道:“七很好啊,五行之和,至善至美,好数字呢。”
谢诏考了个好名次固然值得高兴,却是没什么意外的,毕竟本就属于是天赋、努力都到位了那种。
待到报信儿的童子小脚“咚咚”跑回来,脆声道:“娘子,今科中试者九十四名,其中女子近三成,名次最高者一十四,前半数里共占十二名。”
虞蘅很是高兴,连连拊掌,“好!好!好!”
听罢,拉他坐下吃点心:“今日真是太辛苦你了!”
小童嘴里塞着枣花酥,含含混混道:“娘子家酥饼真好吃!”
把阿柳几个稀罕得不行。
兰娘这几日亦是紧张等着消息,她家中小弟今科下场,生为庶民,举全家之力供出来个读书人不易,自然是盼着他能早日还报。
虞蘅安慰她:“从家来信且得几日呢,你别太焦心了,该吃吃该睡睡,顺其自然,你小弟平日功课都不错,想必能中。”
比起兰娘家中小弟、谢诏这等刻苦的,学有钱同窗纵情声色犬马的韩祯赫然成了对照组。
钱氏与韩嗣丰素日被他瞒着,年底的岁试,又被他打小抄考得还不错的表象给骗了过去,直到真刀真枪地这么试过一回,原形毕露。
自然是名落孙山。
钱氏恼火得,慈母也不当了,竖掌为刀,“哆”地向儿子头上砍了十数下,沉闷有声。数十年来,钱氏一直以贤妻良母形象出现在她们面前,甚少露出如此泼辣狰狞一面,做儿子不敢躲,做丈夫的不敢劝。
只有,虞蘅看够了瘾,再哭笑不得地去拉她:“莫打了,莫打了,再打要笨了,明岁可怎么办?”
钱氏这才恨恨住手,勒令管事婆子停了他的月例,切齿道:“你等我从家回来的,若是再瞧见你不用功……哼,正好,平江还有几亩薄田无人耕种,等着你回去犁!”
也是韩祯倒霉,落榜消息撞上家书,钱氏看完满腔的怒火可不就发泄在他头上了?
虞蘅看完信,叹一声,折了起来。
这有时候,家务事,竟比朝堂事还剪不断,理还乱呢。
钱氏既央她陪她回去一趟……也罢,老宅还有许多物件没收拾利落,出来这么久了,的确应该回去看一看,落了心中的念想。
与钱氏约定好出发日期后,一个回家打点行装、安排店铺经营事宜,一个去赁船、办各种手续,三日后,在汴南渡碰头。
虞蘅在后院收拾行装时,想了想,还是拿了几张大面额交子随身塞着,谁知道回了家会碰上什么事呢。至于行李,两套换洗衣物、几贯铜钱,尽够使了。
待打包好,她又想起来船上潮湿,还得多备几套小衣亵裤袜子,于是又打开了包袱,胡乱一通塞进去,再系上。
阿盼脆声喊道:“谢郎君来了。”
“让他在堂屋等我一等……”
话还没说完呢,通向后院的帘子就被掀了起来。阿盼浑然无觉,很高兴边走边道:“谢郎君家的梅子鱼真好吃!不知今日有没有?”
谢诏的声音也在这时候响起:“有——
“你这是,收拾了要去哪?”
第64章 第64章桂花糖栗子
要回家了,真高兴,虞蘅将包袱放回屋中,与两人一边往堂屋走,一边笑道,“家中有事,陪表姨母回去一趟。”
“回平江府?”
“嗯!”
“可知大概回去多久?”
这哪说的准?
“若是事情顺利,最快也要月余吧?”还不算路上花费功夫,这么一想,是去挺久的。
默了片刻,两人来到堂屋,阿盼收拾好桌案便躲去一边玩了,将堂屋留给他们。
“怎的忽然就要回去,是遇见什么棘手事了吗?”坐下后,谢诏接着追问第一个问题。
“嗯,”虞蘅脸上笑容淡了一些,“是有些麻烦。表姨母老家宅产被族人侵占,回去打官司,要我作陪。”
其实也不是要她做什么,自己这边人多点,底气便更足。
谢诏点点头,端过桌上的茶水喝起来。
又安静了片刻,虞蘅便剥刚炒好还冒热气的桂花糖栗来吃。
炒栗这物什,便得趁热吃,即便嘴上烫起个大泡,也不能罢手。凉了,就不好吃了。
在栗壳上划拉个小口,加糖翻炒得脆乎,吃的时候,两只指腹稍稍一摁,便爆出一声清脆响声,栗壳应声而裂,再用指腹搓一搓,那层带毛的褐衣便脱落了,剩下香甜澄黄的栗肉,个个饱满,被糖汁子浸透了的,很是沁甜糯软。
糖炒栗子已是秋冬季小食圣品,虞蘅又往糖里头加了些桂花,越发清香满堂,茶又是牛酪红茶,甚美。
也有一碟煮来吃的,桂花糖煮栗子,香味似乎更悠长柔软一些,不比炒出来的烘烘。
谢诏吃了两三个,便停下,微微搓了下手指。
秋季空气干燥,阳光甚好,无一丝微风,手指间残余的栗衣绒毛随着搓动,在日光下飞舞。
谢诏看着那些绒毛出神了一瞬,直至听见虞蘅喊他名字,才回过神来。
原来她已经喊三五遍了。
虞蘅揶揄:“魂不守舍,没午寐,做贼去了?”
“这位表姨母,”谢诏突兀地问,“可是先前定过亲的那一位?”
他心里实在有些在意。 。
谢府家宴。
因谢诏说,还不算真正中试,等到来年殿试过了,那才真正值得庆贺,于是今日便只与几个至交亲朋摆了一桌。
谢夫人与林九娘、虞蘅几个小娘子亲亲热热说话,她最高兴便是看到这些花朵一般年纪的漂亮姑娘,林九娘、虞蘅亦很喜欢与她相处。
谢夫人向虞蘅引荐林九:“你们年轻人,莫要害羞,多聊几句便熟络起来了,当年我与她阿娘亦是这般在一宴会上相识的。”
林九娘好奇抬起眼皮看她,正巧对上虞蘅视线,撞在一起,互相都抿出个笑来。
都是年轻好玩小姑娘,性子又没什么毛病,果然很快便熟络起来。
于是虞蘅便知道了,林九娘比她大一岁余,前不久已经定了亲事。
避开还在拼酒的“大人”,小女儿家寻了一处水榭吹风醒酒,说私房话。
“他……大我好几岁,是我舅家表兄。”
“表兄多好啊,又是知根底人,又年长沉稳,懂得照顾疼人,若是模样周正,便十全了!”虞蘅仍然是个颜控,关心问道,“所以,郎君模样还俊朗吗?”
“兴许俊吧。”
林九娘含羞带怯,回想起来二人相处,只觉得心里欢喜得怦怦。好像还真是她说的这么回事,舅家表兄年长,曾经以为是个严肃的,没想到待她却很温柔。
“真好,真好。”
虞蘅弯起眼睛,打心眼里觉得好。
前边宴散了,谢夫人塞给谢诏一盏灯笼,叫他来寻两个女孩子,照看着些,夜黑,又吃了酒,莫掉湖里去了。
一路循着桂花糖栗的香味寻过来,便听到这样一番对话。
谢诏的唇边线条却冷下来。
他绷了绷嘴角,再走进去。
虽从前被阿娘乱点过鸳鸯谱,谢诏却并未动那心思,与林九娘见面,倒没有尴尬。
林九娘亦很是知礼,站起来:“谢二郎。”
虞蘅方才倚栏坐着,十分的散漫,却被林九娘带的只好也站起来见礼。
谢诏乍然还不习惯这种客气,好似回到从前还是食客与店主的关系。
“夜深了,湖边风大,怎不进去坐着?”谢诏吹灭了灯笼,随手挂在门边架上。
待他也坐下,水榭中便成了“三足鼎立”之局面,尤其林九娘仍介怀着那时候他将自己丢下先走,不愿与他坐太近。
虞蘅觉得有一些好笑,于是主动承担起不冷场的任务。
“坐去里面,岂不辜负了月色。”
今夜有月亮吗?谢诏一路行来,倒是没有注意。
此刻看去,水榭只燃一对琉璃灯,湖光倒映溶溶月,夜雾笼罩着远远群山,耳边还有青虫唧唧。风清、气香,的确是很美的秋景。
然而他只是煞风景地道:“再美的景,若病了,也不值当。要看,开着窗子便也罢了。”
趁灯光昏昏看不清晰,虞蘅翻了个白眼。
谢诏又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果然。
“碧云。”他唤,“换热茶来。”
林九娘抱怨地看了虞蘅一眼,虞蘅站起来阻拦:“刚吃了热酒,正浑身发汗呢!”
谢诏看一眼她,平静地道:“若要坐屋外,最好还是喝些热的御寒。”尤其是姑娘家。
虞蘅踢踢踏踏地重新坐下来。
瞧见她的小动作,谢诏觉得有点好笑。
如此,应该也能算“年长沉稳、懂照顾人”了吧?
知根知底……还有谁比他更知她根底?论模样……她那表兄,生的什么模样?
谢诏再好奇,也不可能去打听,只是借垂眼动作,看清茶盏里倒映的一张俊容轮廓。
大约,是足够的吧。
林九娘忍不住凑到她身边耳语:“今日谢二郎怎这般话多?”
“嗯?”虞蘅仔细回忆了一下,“不是一直这样么?”
林九娘哼道:“你是没见过他与我在一块时候,半天能一句话不说,下个棋,把我当辽人杀,好没劲!”
虞蘅再搜肠刮肚,哦,想起来了,还不熟悉时,对方似乎倒是话少清冷。
“嗐,兴许是长大了,知道木头讨不到媳妇?”
两个女孩子凑在一块不知道叽叽咕咕了什么,同时掀起眼皮偷偷看他一眼,又都心照不宣地捂嘴笑了起来。
虞蘅笑的时候,感染力是很强的。杏眼弯弯,好似天边新月,瞳孔漆亮,蕴了星星点点的光华。
含情眼,便是如此。
谢诏饮一口茶,淡白色茶雾氤氲着、描摹着一双弯弯杏眼。
虞蘅婉拒了谢夫人要送她至码头的热情:“实在不必,那边人挤人挨的,一股子臭汗咸鱼味儿,您最爱干净,指定受不了啊。”
谢夫人遗憾道:“好吧。”
但是又道,“若遇到什么难处无法解决的,写信回来问问。或者我们在清江县也有分店,可以去寻那里掌柜。”
虞蘅倒还真有要求助她的事,厚着脸皮问道:“您能不能将常妈妈借我一用?”
常妈妈是府里最身强力壮的婆子,有股子泼辣劲儿,身上没担什么要紧职务,但谢夫人依然很宠信她,因为每当有什么不能用正当手段解决的麻烦,常妈妈总能处理得很好。
谢夫人领会了她的意思,爽快道:“我让红叶与常妈妈一道跟你去!”
红叶是常妈妈小女儿,基因一脉相承。
虞蘅将店里交给了兰娘与静云,厨房交给阿柳,只带阿盼回去。
钱氏身边也带了个得用的仆妇,与常妈妈很能聊得来,红叶则与阿盼关系融洽。
等起航,钱氏每日望着无尽的河面,满腹焦躁。虞蘅倒是有了彻底属于自己的时间,休息、看看河景。
头几天,两岸还都是中原以北的常见景致,待行程过半,岸边便婉约了起来。
期间路过一小镇,阿盼眼尖地兴奋起来:“这是我家呢!”
虞蘅就问她:“想回去看看?”
阿盼面上就露出犹疑,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回去。事实也是如此,若回去探望他们,蘅娘子会不会嫌她软弱?
可她又有点想家里的姐妹。
虞蘅嗔怪:“想去就去。”
否则,她带上她做什么呢?
阿盼一下便弃了红叶,挨上来:“我不与他们银钱,那都是蘅娘子给我的,我要攒嫁妆。”
虞蘅好笑,“也不知羞。”
阿盼又操心起她来:“蘅娘子也该给自己攒。”
虞蘅望着白茫茫水面,有些无语。
红叶凑过来加入了话题:“蘅娘子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这个阿盼再知道不过了,抢话道:“俊俏的!”
红叶嘻嘻笑:“我们家二郎便很俊俏啊。”
阿盼点点头,纠结:“其实裴郎君长得也好。”
“裴郎君脾气太大了。”红叶评判,“不如王郎君。”
“谁叫王郎君已经与裴五娘定了亲呢!”阿盼神神秘秘,“其实,先前蔡内侍有介绍小郎君与我家蘅娘子认识,模样家世都好,只年纪有些小。”
“年纪小还不好?”红叶瞪眼。
“我家蘅娘子念叨着什么‘未成年’,说下不去手。”
红叶眉开眼笑:“那这么说来,还是我家二郎最合适了?”
阿盼也转过头来:“蘅娘子,你究竟喜欢裴郎君还是谢郎君?”
被风灌了一耳朵两人对话的虞蘅:“……”
第65章 家常小馄饨媒妁之言
一到了平江府,大商船换了小篷船,桨声轧轧,摇摆在小镇烟波中。
夕风卷起檐上叶,桂花香冷,水声潺湲。待到近黄昏时,又绵绵地下起雨来。
便在这样一片涳濛中,篷船靠了岸。
钱氏唏嘘万分地瞧着十数年没再踏足的故乡小镇,吹着挟桂香带雨丝的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虞蘅将惯常讲的官话换作方言,询问船价。平江十里一音,那船夫听她一口纯正本地乡音,没敢宰羊。
剩下的路,慢慢走着去,便也到了。
钱宅年久不堪居住,就在虞家落脚。
一年多时间无人打理,野草从砖缝中肆意生长,蹿得有尺高,几人互相搭把手,清理了一番,撒了驱蚊虫蚁蛇的药粉,再又将几间屋舍打扫出来,就已经近戌时了。
自己动火是来不及的,也没食材,于是虞蘅主动道:“我去街上瞧瞧,有什么吃的。”
带了荷包,推开后面,从巷子里钻出去,便是临水街道,热闹、繁华,不比汴京差。
当然,汴京中这样热闹的街道到处都是,她们小镇上唯有这一条主干。
暮雨初霁,天穹幽幽蓝,空气中带了一股子草木香。临河的人家重新将菜干肉脯拿出来,靠在石栏上晾,延伸向河中的阶梯上蹲了三两妇人,边说说笑笑,边浣洗衣裳。
虞蘅沿河踱了百余步,就碰见个推小木车的老叟,虞蘅识得他,这是卖馄饨的,她旧日常吃他家豕肉馄饨,连忙叫停了老叟:“老伯,要五碗馄饨,带汤的。”
馄饨摊老叟“好嘞”一声,靠边停了车。
馄饨摊推车似一张书桌,嵌一顶柜子,放着馄饨皮、搅打好的肉馅、酱醋汁子、紫菜虾皮、猪油膏子,底下一口锅,每当有人要馄饨,老叟便揭开锅盖,往咕嘟的热水里下现包好的馄饨。
汤底不是什么鸡汤、骨汤,清水化开一抹猪油罢了,至多加些紫菜虾皮,却很鲜。新鲜的豕肉糜口感紧脆,包裹在半透的皮子里,淡淡粉,一碗里飘飘荡荡十几枚,皮薄馅满。
老叟虽然年纪大,手脚却仍灵活,笊篱轻盈地拨一拨,便分好了五碗馄饨,带笑问她:“送去哪里?”
“送去后街虞家。”
小镇不大,老叟对这户人家有些印象,不免借着月光和车顶灯笼光仔细打量了她几眼,却没能与印象中双颊肉圆、一团孩气的豆蔻少女联系起来。
结过账,虞蘅又到不远的饮子摊上买了热醪糟与梅花糕,这才赶紧拎着回家去,否则再晚,馄饨就要糊成面片汤了。
回到家,馄饨已经摆上了餐桌。
经这些天船上相处,众人已经很熟悉了,便也没那么多讲究,团团围坐一桌。
钱氏一吃,便吃出了熟悉的老味道:“这是朱伯摊子上买的?”
虞蘅笑着点头,也端了一碗吃,还是从小到大那味道。
朱老叟摊上的馄饨,从皮乃至馅料都是他亲手做的,不知用了什么秘方,皮比寻常摊子上要更韧劲,肉也更鲜嫩,在虞蘅吃过的所有馄饨里头可以排前二。
往常吃他家馄饨,是要将最后碗底剩下的汤都喝光的,然今天却剩在那里,因为还有醪糟煮的圆子。
醪糟汤是甜的,搓圆子也甜软黏口,汤里还有淡淡的桂花香,就好似下午停船靠岸时闻见的那股子桂香,汤清味薄,不勾芡,吃完也没有过胀的饱腹感,还能再吃下留作饭后点心的梅花糕。
梅花糕握在手里,咬开脆脆的面衣,里面豆沙馅儿仍烫嘴。
其实点心铺子里卖海棠糕桂花糕各种甜糕,馅子大多都是豆沙的。赤红近棕的豆,滤去了豆皮,蒸熟捣烂,加糖炒得细腻顺滑,凭虞蘅的口味一次能吃两个,再多就会有点腻,毕竟长大的标志便是口味开始不耐甜了。
然而似红叶与阿盼两个小的就没这么多顾虑了,敞开了肚子直吃得滚圆。
尤其阿盼,再吃到家乡食物,嘴里不住“唔唔”,怎么那么对胃口啊!
吃过饭,虞蘅头脑有些兴奋睡不着,见钱氏房中灯光也未熄,便过来宽慰她:“姨母,您别急,今晚先休整一下,明天再看看怎么个情况。”
她满心眼以为,钱氏喊她来是撑腰的。担心自己一人对上一大帮子无良亲戚,拿他们没办法。
然而她却是想岔了,心眼子比她还多的钱氏,又怎会是乖顺听话、任人摆布的兔子呢。
钱氏所展现出来的过往从未有过的泼辣一面,甚于韩祯落榜那日情形,又有常妈妈助阵威风,将一众贪人便宜又道貌岸然的亲戚族人说得唯唯诺诺,也叫吃了几天水乡清甜饭菜的虞蘅心有余悸,蓦地怀念起北方浓郁味重的油泼辣子来。
要在平江府城,或许还有那么三两家川饭食店,在清江县这小城,那可真是举目无“椒”了。
红叶伶俐,给她出主意:“我们家酒楼就在县城有分店,蘅娘子还没吃过我们家饭菜吧?”
怎么会没吃过呢?虞爹最爱清江县玉壶春的辣子鸡跟煸牛肉丝,每次从府城回家,都要差船夫靠岸去买,再打上壶酒,拎着回家的。
所以她与谢家的缘分,原来已经很久了,早在入京之前。
人跟人之间,讲究起缘分来,是很奇妙的。 。
谢夫人向谢谦放了狠话:“成家立业,立业成家,等儿子这次考完,说什么也该相看人家了,否则便将他赶出去,丢人现眼的家伙。”
她的那些个姊妹交里边,儿女尽都成家了,便是最慢的,那也插了定。
谢谦呵呵道:“都听你。”
谢夫人知道关窍不在他身上,也只是略尽通知之谊,她瞥了谢诏本尊一眼,对方低着头,状似喝汤。
“别装聋”谢夫人不满,“装也没用,婚姻大事,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装,我也能替你定下来。”
谢诏放下碗,“我看沈巷就有一座宅邸很不错。”
这是应她刚刚威胁要他搬出去话。
谢夫人气得倒仰,给了他一个白眼。
谢谦见状,咳咳两声,拉偏架佯怒:“好好说话!”
谢大夫妻回谢大嫂娘家吃喜酒去了,没带子女。小侄儿一脸无辜地仰头看他,眼神幸灾乐祸,仿佛在笑话他这么大了还惹爹娘生气。
谢诏倍感头疼。
谢夫人气哼哼:“人家姑娘什么不好,利索能干,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我还担心她看不上你,你却好,听也不听,逆子。”
谢谦咦道:“娘子已有中意的人家了?”听语气,还熟稔得很。
谢夫人快气死了,恼火地道:“你也认识,就是姓虞那个小娘子,我还没跟人家提。”
谢诏顿了顿,那到嘴边的拒绝话语便又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
“哦”谢谦想起来了,却也仅限于认识,没见过几面,印象不多,只评价,“瞧着是个有主意的。”
“所以说啊,”谢夫人抱怨,“有主意的,哪里会喜欢他?”
谢夫人又想起来,其实之前探了口风的,人家嫌他“不够嘴甜体贴”,听听!那时只是一闪而过年头,谢夫人还没怎么放心上,如今真想同对方议亲,就恨恨起来:“我这么能言善辩,你爹也不是口舌鲁钝之辈,怎就出了你这个歹笋?”
谢谦失笑:“歹笋不怕什么,拿好汤头慢炖上,便也改了性子。”
谢诏却心想,未必。
常妈妈来信中道,她与她那情同姐妹的婢女,正在考虑裴垣跟他哪个适合做婚配对象。
常妈妈身为谢家仆,自然想自家阿郎争口气,信中写:“二郎努力加餐,再长高些个头,蹿过那裴郎去!”
然而谢诏不知道的是,常妈妈年纪大,耳目淤堵,船上风又大,将红叶与阿盼的对话,听成了虞蘅的声音。
虞蘅则是给了一人一个爆栗。
谢夫人对二儿子的婚恋市场很是悲观,唉声叹气,“你既不情愿,便算了。又不能成,莫叫人家尴尬,更叫我失了一个朋友,不划算。”
她气过,很快自洽,又筹谋起来,“不过好在你这张面皮倒是继承了你娘我,还能能骗骗年轻小娘子,待我再寻官媒问一问别的合适人家。”
谢诏啜了口汤,静了片刻,道:“阿娘既说了,婚姻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兴许遣官媒娘子去问一问,虞蘅娘子便又愿意了。”
他这态度跳跃有点大,谢夫人有点懵。
谢诏不再说话了,也没有和以前一样,用旁的话题引开,只是很快吃完碗里饭菜,起身告退。
小侄儿敏锐地察觉到大人情绪的变化,仰头奶声问谢夫人:“祖母,二叔是不是又高兴了?”
谢夫人品着他这有些奇怪的举动,忽然“噫”了声,侧头问近身的仆妇:“二郎先前是不是总去虞记?”
仆妇笑道:“是啊,先是夫人爱吃,常吩咐二郎去买,后来便与蘅娘子熟络了。”
这便对了!
“叫元六来,快,别叫二郎知晓!”
谢夫人拊掌,眸中精光大绽。
第66章 有些想念鲃肺汤、炒蟹鲃
钱氏整理家中产业,肃清有二心人手时候,虞蘅闲出了屁,将清江县逛了个遍。
县城不大,被一条明月塘贯穿主干,是江南运河的支流,也是她们来时走的水道。
沿河两岸最为热闹,街市、摊集乌乌泱泱,别的不说,鱼、虾,绝对新鲜,从鲜鱼摊上买回家,直至下锅前,还都活蹦乱跳呢!
此时的鳗鱼、鲈鱼都格外好,斑子鱼最嫩,若想吃名贵,还有太湖三白,白鱼、银鱼、白虾,不过最难得、就连汴京也难觅得的,还是太湖水养出来顶盖肥得露黄的大闸蟹。
斑子买回来,剖作两半,一半鱼肝,一半鱼肉,肝用来烹鲃肺汤,鱼肉剔骨片成片儿,与蒸熟拆好的蟹同炒,“二贵作一”,便是两道经典珍馔。
鲃肺汤当初阿盼也做过的,一是时节不对,鱼肝(鲃肺)没有眼下肥厚,二是斑鱼,虽然也是花了大价钱买的,终究没有太湖水养出来的好滋味。
于是趁着当季,虞蘅在那鲜鱼摊上买了不少。晚上,做了一桌子鱼肉菜。
炒蟹鲃完全就是金秋艳丽之色,橙红的蟹粉,淡黄微白的鱼肉,好似夫子庙铺了满地的银杏与红枫,被炒成了菜、端上了桌。两鲜相融,便成了姑苏之秋。
腰盘两头配了一丛祛寒腥的葱姜丝儿,一样的碧绿鲜黄,嫩生生,还有一摞锦馕,也便是芝麻酥饼,炙得焦香,从中划开一口子,可将蟹鲃与葱姜丝填进馕里吃,皮子酥薄,蟹鲃丝丝缕缕鲜甜丰腴,味道很不恶。
红叶跟常妈妈都没有吃过虞蘅做的饭菜,这会子吃上了这样色香味俱全的炒蟹鲃,俱都高兴得要烫酒来配。
剩下的鱼肝用来跟鱼肚炖了汤。
这实是道讲究的功夫菜,汤底子是提前煨了两时辰的老母鸡汤,鱼肚又是一整块新鲜鮰鱼肚,再一个肥鲃要摘去肝上的胆囊,丝丝筋膜亦都要挑净了,用酒泡祛了腥味,这才算做完前序准备工作。
成品也不使人失望。
鱼肝是一汆即熟的,那样绵软细白,清汤薄悠悠地盛在瓷盅里,汤色微黄,与碧绿的莼菜相映成趣,颜色颇清淡好看,入口却极其浓郁鲜美,无腥无臊。
因有了莼菜的加入,使得汤底即便不勾芡,喝起来也有微微黏连之口感。
鲃肺柔软肥嫩,舌齿一抵,便在嘴里化开了,鱼肚绵实不失韧性,若要评价,无外“甘鲜”两字道尽,尝得过珍妃堂侄孙唐鲁孙的称赞,“有一种娇柔的鲜嫩奇香”。
唐先生贵胄八旗出身,自幼入宫廷,后来又游遍全国各地,见多识广,是个讲究人,这道菜在他那儿得了赞颂,想来亦很能入汴京那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人口眼。
吹着江南的细雨斜风,无事便躺在画船听雨入眠,虞蘅回家的日子滋润到了无聊的境地,便又自讨苦吃地琢磨起生意经来。
打量虞家这小院,遣散奴仆后便都是她一人住着,显得十分空落落。卖大换小吧,最难时都不至与那境地,空置吧,自己常年不着家,的确有些浪费在这了,说不准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此处空院落,还会发生似她们起初在城外租那宅院被占用的情况。
临街的宅院是可以开设商铺的,但难便难在她不常回来,若要改,须得招个得力的管事,还不能有二心。
瞌睡便递来了枕头,不几日,虞蘅曾经正儿八经的贴身大丫鬟青荇便寻上了门来。
说是丫鬟,其实从小一起长大,性子十分地相投,一块糕掰两半吃,好得能互换钗裙穿,与姊妹又有什么分别?虞父母也就当多养个女儿了。
当时虞蘅遣散了其余所有奴仆,也就青荇一个人不肯走,也是阴差阳错,进京前大半年,青荇的祖母过身,回家守孝去了,再回来,虞宅已是人去楼空。
青荇是来兴师问罪的,虞蘅不告而别在先,气势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干笑:“回来不久……”
青荇的确是很恼火的,甚至上门前,早早想好了大段的词,来堵她家蘅娘子的伶牙俐齿,但当真见到本人第一眼,那气自己便泄了大半。
然而她转头看见才到自己胸膛的阿盼,又简直无语,这姑娘腮边还挂着肉呢,嘟嘟的,一双眼也跟黑葡萄似,一团孩气,哪里担得事?
蘅娘子……青荇操心地摇摇头,对阿盼放柔了声音,“第一次见你,没准备见面礼,这点银钱拿着去买些瓜子糖吃。”
适才青荇气汹汹寻上门来,说她是蘅娘子过去的贴身婢女,阿盼几乎都要以为是来责备她鸠占鹊巢的了!不料她竟对自己这般地和蔼。
紧张得以缓解,阿盼看一眼虞蘅,对方亦笑道“不是外人,拿着吧”,瞬间喜笑颜开地接过,又嘴甜:“我去给姊姊斟茶!”
虞蘅在腾腾的晨雾中仔细端详青荇,有些感慨:“瘦了,也高了,家里可说亲了?”
青荇顶不惯她拿这样仿佛长辈口吻关心自个儿,不就比她小上月余么!
然而她也在仔细打量虞蘅,也是一样的念头,瘦了,高了,不知道有没有心仪的郎君?当初只听说她去汴京寻那一家有过口头婚约的表亲,如今相见却仍作闺中,想来是亲事不顺,那为何迟迟不回呢?
青荇叹一声。
“与隔壁的禾官家插了定,来年三月办礼,蘅娘子来不来?”
若不知道,错过便没办法,只她人在这,知道了,怎么能不去。
虞蘅颔首:“我等观完礼再走。”
其实钱氏办完事情,年根底下就能回去了,但她为了青荇,多呆三月又何妨。何况她也有别求,之前是没想到青荇身上去,如今却觉得她很合适。
于是将她在汴京发家史讲述了一遭,“……我欲将老宅改作商铺,在清江开设分店,眼下还缺一得力管事。”
青荇斜乜虞蘅,那眼神说,现在想起我了?
青荇对她上京不带自己,宁愿半路买个不知根底的小丫鬟一事还是耿耿于怀。
虞蘅吭哧了一下,到底说实话,“去找过的。”
她扒在她家门缝边上,瞧见她口中“隔壁的禾官”翻越墙头,递给她一枝梨花枝,青荇还带着孝,扭捏了一下,还是接过了。
青荇好无语,恼火地道:“我是那起子见色忘义的小人吗?”
禾官儿与蘅娘子,她自然选从小到大的蘅娘子。
虞蘅安抚她:“我便是知道在你心里头,我顶重要,一定会为了我抛家弃夫,这才没跟你提。”
能有一段安稳人生,多好件事啊。
又来了,青荇实实在在地对天翻了个白眼。
虞蘅则继续游说她:“如今却不同了,有稳赚不赔的生意,我立刻便想到了你。看,这便是能有福同享的交情。”
青荇才抿下去的嘴角又被哄得翘了起来,就这么答应了她。 。
不光常妈妈受嘱托,背地里往汴京寄信,虞蘅日子悠闲起来,也会给京中友朋去信,并且十分地雨露均沾,一人一封,谁也没落下。
谢诏看常妈妈来信,信上事无巨细描述对方“眯眼”、“捏汗”、“干笑”,仿佛纸中人活了过来,就在跟前似的。再看虞蘅写的,都是些日常滑稽趣事,写洗手做鱼汤,那鱼鲜活乱蹦,一棒子砸下去不死,尾巴一甩,直接跳上了屋脊,惊笑一院子人。
如此地有意思,怪道要乐不思蜀,等到明年三月里再回来了。
谢诏唇角微微翘起,轻轻地“哼”了一声。而后拿狼毫舔墨,提笔写了回信,交由元六寄出去。
又嘱咐吉双:“今晚叫厨下做一碗鲃肺汤来。”
吉双噫道:“二郎什么时候喜欢吃这肚肠玩意了?”
谢诏微微笑:“许久不吃,有些想念。”
第67章 腊月八宝粥笋尖火腿蒸鱼
青荇做事颇利落能干,不两日,便与虞蘅说道寻齐了人手。虞蘅这边,正将前面的院子拆了重建,图纸才画好,却没那么快。
青荇道不急,让她先见见这些人手。
神神秘秘的,于是虞蘅腾出半个午后,在堂屋中接见了新员工。
不期然,一一看去,竟都是熟悉面孔。
其中一个梳着双环、容貌秀丽的小丫鬟,见了她,激动得满脸通红。
虞蘅细打量,亦惊讶地问:“是小鱼儿吗?”
小鱼儿用力点头,两只眼笑弯成了月牙:“嗯!”
曾经小鱼儿是府里最贪嘴的婢子,因格外喜欢吃炸酥的小河鱼,被府里的厨娘取笑,得了此花名,这么亲切地叫着,也便成了正名。
数年不见,曾经梳羊角小辫的孩子都成了豆蔻少女,虞蘅心里颇为感慨。再扫过其余人的脸,飞红、泼黛、燕燕……想不到,青荇与她们竟然都还有联系呢。
几人原先在虞家都是有月钱拿的,便是最小的小鱼儿,一个月也有两百文,不似有的市井人家,买回来仆婢,既同资产,既要入得厨房又要倒得夜香,只须有衣裳穿有饭吃有地方睡觉,至多每月给十几二十个铜钱零花,也没定数,都是看主家心情。
虞蘅斟酌了一下:“月钱,便还是按先前的给,吃住不须你们费心。再有就是,跟总店里一样,每人手头上的事情若做好了,另有一笔相当于月钱十数之二的‘绩效’。”
曾经打工人苦扣分制绩效久矣,是以当自己翻身做主时,便整了个倍数制绩效出来,起的是激励作用。
人手不需愁,等铺面翻修动工的时候,又开始新拟菜单子。
虽是分店,也不全是复刻总店的样式。汴京虞记主打的是豕肉菜系,而清江分店,因有着天然水资源的便利,更适合引入各种新鲜的鱼肉菜,双椒鱼、干焖鱼、酒糟鱼并各色清淡鲜甜羹汤等符合当地人口味的。毕竟小县城不比繁华安乐的汴京,外来人口几乎没有。
金秋水涨鱼也肥,林子里的笋也都厚了,人家去岁冬正月腌的腊肉新熟,虞蘅打头让阿盼几人试的第一道菜就是笋片火腿蒸鱼。
便是在跟着虞蘅吃惯了山珍河鲜的阿盼眼里,这道菜也绝对算“细糠”了,滋味顶顶好,用料又讲究。
腌火腿的功夫是十分精深的,非老师傅不能掌握,虞蘅从小没有学过,只知道大抵腌制一根好腿要从选腿开始,经历整形、盐腌、晾晒、松熏好几个阶段,才有那回味无穷的浓烈香气。
虽不会实操,但知道从哪能买着好火腿,便也能解决问题。清江县上游有个刘家坞,村民大多以制腌腊为业,已有近百年传承,刘氏族人所制“刘腿”,在平江一带蔚为著名。质量有保障、货源又稳定,无疑是很合适的供应商。
至于鱼,本该是鳜鱼最相得,但是时节原因,只好换成鲈鱼,也肉嫩刺少,想来味道不会差。在鱼背面斜切几道平行刀口,再往缝隙中填上嫩笋尖、薄薄火腿片,这样就已经够鲜了,再加一些醇酿花雕,上锅蒸熟。
随锅盖揭开,酒香松香与笋香,一并迸了出来。
腾腾白汽散尽,宽边长盘当中蒸出来一汪清汤,鱼肉细嫩,火肉红白,顶上摆一堆翠绿清爽的葱丝,这便好了。
挟一块鱼腹上的嫩肉,在嘴里抿开,鱼腥气一点没有,全是火肉咸香,当中大概还掺了一丝笋子清香,鲜得阿盼咂舌头,原来,蘅娘子以前还是保留实力了呢。
这便是因地制宜了,气候、人文与当地饮食习惯总息息相关。比如汴京四季分明,店里销量最好的是各种滋味浓郁的肉菜,江南湿润多雨,文人情怀颇盛,流行清爽淡薄口味和食不厌精风格,看如今当地一些食店的菜单,已经有后世一些苏菜雏形了。
装修倒是无需费什么心思,照着总店虞记来就是了,河边视野还开阔,推开窗就是水景,围栏边种了一排蜀葵,缤纷得很,墙顶垂下绣球与山茶花树的枝桠,待到来年开春,想必是十分地好看。
等分店真正开业时,已经临近年关底下了。
虞蘅仍然一样写了信去汴京,一是告诉苏静云几人,这边虞记的情况,二是整理先前收到的回信。
所有来信中,又以一封未署名的最叫人没头脑。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虞蘅认得这一笔好字,还有这有话不直言喜欢拐弯抹角的风格,读来叫人会心一笑。
她将信都收折起来放好,一抬头,堂伯家的小侄女正扒在门边偷看她。
“阿玥怎来了?”虞蘅蹲下来捏捏她发髻。
“族老们叫九姑姑过去呢。”虞蘅在族中行九,小姑娘口中的“九姑姑”正是她不错。
该来的到底来了,虞蘅点点头:“知道了。”
因在家穿的很是随意,头发也半扎半挽,虞蘅换了身体面衣裳才过去。到虞氏议事堂,已经坐了一圈长辈。
族长约莫五十多岁,须发花白,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虞蘅须得唤他一声叔公,还有几位关系较近的族叔伯,俱都在。
虞蘅揣着视死如归心,他们亦是满脸复杂,直至前阵京城传来褒奖虞蘅爹娘的旨意,他们才知道原来族人竟遭了这样大的冤屈,不肯与端王做局诬陷好官,于是被忌惮记恨,死得那样壮烈。再一打听,官家怎么忽然想起给好些年前的案子翻案了?等打听清楚了,看虞蘅眼神就更复杂了。
给虞霖、沈杺牌位上了香,奉了祭品,族长重新坐下来,问候她近况。
虞蘅紧张便紧张在这,北边还打仗呢,他们会不会叫她回家,会不会觉得她“离经叛道”,再寻个长辈管束她。毕竟,成了家的才是“大人”,眼下她在他们眼里,还是个“孩子”呢。
好在族长只是老,却并不顽固,听说了她的经历,只唏嘘了一句:“此是你的机遇。”
剩下其余族人,便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七嘴八舌地叮嘱寒暄:
“你四伯家的大郎亦在汴京,我已写信递去,日后你俩互相能有个照应,是极好的。”
“小九真是长大了许多。”
“颇有乃父风范。”
“自己在外,要多注意身子。”
……
与他们周旋、应酬,真是不易,虞蘅总算体会到为何每回族中来人通知议事堂开会,虞爹总唉声叹气了。若是回到那时,虞母再骂虞爹磨磨唧唧,虞蘅一定握住他手,深表感同身受。
总算在天擦黑的时候回到家,阿盼几人给她热了饭菜在锅里,掀开一看,菜有炒猪肝、酿烧兔,并一道蒜蓉炒的小菘菜,主食是腊八粥,放了红枣桂圆等常见米豆,还有本地特色的芋头跟慈菇。炖煮久了,芋头在热粥中化成沙,喝起来也是稠稠的口感。
差不多进腊月,清江镇的家家户户就都开始煮腊八粥了。各色干果粗粮杂米分批次下入一口大锅中,完成大一统事业。邻里之间,讲究这时候互赠自家的腊八粥,百姓人家,就是五色米、红绿豆、红枣、莲子这些寻常之物,讲究些的,还会放核桃、松子等干果,旁的便也罢了,白露后这季节上市的鲜核桃尤好,脆嫩清甜,磨成浆用来熬粥,香得不像话。
若是自家吃,有那闲心的,将枣皮去了,枣肉的甜浸润了粥水,口味、口感都更上一层。至于这大锅煮,作为节令美食分赠给店里客人、邻里乡亲,便没那么讲究了。
虞记腊八粥的小料放得很足,那粥晾凉了,顶上都会结一层粥皮,淋一撮花蜜上去,摆两颗葡萄干或者旁的,喝的时候搅开,整碗粥便更加香甜,每一勺下去,都至少有二、三种米豆,口感颇丰富,有点子后世八宝粥的味道了。
其实虞蘅觉得,超市里卖的罐装八宝粥就挺好吃的,许是她没吃过更细糠,据说时下有些大户人家煮腊八粥是咸的,要放火腿,还要放鸡茸、蟹粉、笋子增香,家风清雅的人家,则放梨干、杏片、桃条。
汴京城浮白馆赠给客人作宵夜食的腊八粥便放的果干蜜豆,还加了牛乳煮,再多些糖霜、少点米,甚至都成糖水了。
这样的腊八粥,当作酒后点心来一碗是很好的,暖胃又暖心,但是也罪恶,因加了多多的糖霜,才够甜,可想而知有多胖人!
这样的腊八粥,虽然不正宗、虽然胖人,但好吃啊!
就很受北边来的使团欢迎。
是了,冬至那日小雪,也是汴京成今年头一场雪下来时,北边递来了和书,满口不提“降”字,主将咸宁侯方元纬拒绝议和,与辽兵又耗了几日,对方这才乖乖递上降书。
之后双方停战,辽派使团押送端王第五子赵弘光入京,商议和谈条件。
都说是瑞雪兆丰年呢。
宋朝廷并不限制别国使臣在京行动自由,辽使臣多流连勾栏妓馆取乐,然有位燕王爷耶律嘉石迥异旁人,不爱美人爱美食,机缘之下得到一本《汴京饮食录》,便循着其上榜单,极尽饮乐,几乎乐不思蜀,忘了自己是打了败仗来的。
樊楼酒肆,常见其肥硕身影。
近一连三日,都有居民称见其出没枣花巷浮白馆,穿一身狐裘,面膛黝黑,端着细瓷碗喝粥,呼哧带响。
“哪有半点贵胄模样。”百姓嗤笑。
“差我上朝远矣。”士子摇头点评。
“这什么‘八宝粥’,真有那么好喝?”有人却是狐疑,“莫不是瞧店家娘子貌美,醉翁之意不在酒。”
齐临于是下了值便往浮白馆跑,守着苏静云,可一连几天,对方果真就只是沉浸在各色食馔中,看也不看旁的。
连带着许多人都起了好奇,纷纷往浮白馆/虞记来“打卡”,辽国王爷“严选”八宝粥。
喝着清甜的八宝粥,谢诏问元六:“今日还没有来信”
这才寄去不两日呢……元六无语而利落地回道:“没有!”
第68章 千万和春住永嘉二十四年探花
过了腊八就是年。
在外做活的贩夫走卒揣着年例陆陆续续回了家,还在营业的酒肆食店就忙忙碌碌起来。
没了两个得力帮手,虞蘅又开始亲自进厨房,雇了个新厨娘一起,另还要亲自涂画新菜单子、置办年礼、还有年根底下的全家大扫除,事情一多,就显得腊月时间过得尤其快。
因之前搬进来已经囫囵打扫过,年前给家宅大扫除时并未花太多力气,虞蘅挑了个无风无雪的好天气,将院子里里外外洗涮一通,结束后砖瓦锃亮反着光,窗明几净,光看着心里都高兴。
门口挂了年画跟桃符,今年还落实了去年的想法,与婢子们剪了食谱窗花,青荇她们负责剪,虞蘅主要是画花样子参考,火红的鱼羊猪鸡等各种虞记特色菜贴在深木窗棂上,艳艳喜庆。
喝闲酒的人到腊月二十三这日明显就少了许多,虞记众人也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年长些的青荇跟泼黛带着阿盼、红叶跟燕燕几个小的,买米粮、置办年货,就像从前一样。那时候青荇还小,或许也就阿盼这个年纪,还要被更大的丫鬟带着,如今却已能从从容容地安排小婢们了。
大家彼此熟悉,又都是十分稳妥的性子,约定好元正前一日在虞宅一起过节,虞蘅给她们新年放了假,回家陪陪家人父母。
除夕前一日,虞记就关了店门,此时街上也没几家脚店还营业着了,最多铺前开个小口,做些外带的酒水买卖。
吃过饭,虞蘅给所有人都发了过年压岁钱,一人一个厚红封,阿盼如今很是顺当地接了过去,飞红却不好意思地让:“怎么好叫蘅娘子给我压岁钱。”她比蘅娘子都大呢。
虞蘅笑眯眯道:“没成亲的都有。”
唯一已经成亲的泼黛,也给大家准备了压岁钱。
“自是比不得蘅娘子的厚。”泼黛自谦。
旁人都交口叠声地表示“压岁钱,图吉利而已”,与她关系好的飞红忝着厚脸皮道,“那你再给我多拿点儿”被泼黛敲了脑壳。
“明年便该轮到青荇了。”虞蘅继续笑眯眯。
一时间院落里满是“哎呀”“哎呀”的打趣声,看着几个婢子笑闹作一团,欢欣吉庆,虞蘅忽然就很有想作画的冲动。
铺纸笔墨,一幅不算很高明,但很有温度的画作便一气呵成了。
虞蘅拿给阿盼:“放院子里晾干。”自己则揉着酸软的腕子,往灯火通明的屋内去。虽然已是哈欠连天,却还不能睡,要守岁呢。
外头有小童放爆竹玩,也有殷实人家买了烟花,掐着午夜子时的时辰点儿放,千门万户曈曈日,照得夜空竟比白日还亮堂。
除了青荇,其余人方才已经回家去了,常妈妈跟钱氏在邻居家打叶子牌,这两人少说前半夜是不会回的,老老实实守岁的,就只剩下阿盼、红叶跟青荇陪着虞蘅。
数一数人头,正正好!虞蘅“哗啦啦”将一副竹麻将倒在桌上:“咱们也玩!”
提前备好了温酒注子、一旁烧炭炉子能取暖,上面还煮着牛乳饮子,随时都有热热的东西喝,再附上几盘甜咸各异、酥松可口的糕饼点心,时间一不留神就过去了,等注意到天色泛起鱼肚白时,蜡烛烧得只剩矮矮一截,桌上凝了一大坨蜡油,四人肚子也咕叽咕叽叫起来。
适逢常妈妈与钱氏赢得盆满钵满回家,红光满面,一进门便嚷问:“还有没有吃的?”
糕点不剩几块,且又是熬夜、又是喝酒,这种时候,自然是来上一碗清淡的汤面最好。
厨里现有的食材不少,昨晚做了浓汤黄鳝,还剩点汤,擓一勺猪油膏,切点嫩葱末子,就是汤底子。面煮好后,挑一筷子进汤里,就好了。
龙须面香软筋道,黄鳝汤底鲜得一绝,有些蒜香、葱香,还特地加了胡椒,正月的天,吃得背上发汗,手脚暖和,钻进一晚上没见的被窝里,都不觉冷。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申时,约莫后世三四点的时候。睡前天色还早,这会子太阳都已经西斜了,街上行人都稀稀拉拉,还真是“山中不知日月”。
阿盼她们已经将朝食,或者亦可称暮食,总之是醒来第一顿饭菜给做好了,小院飘着家常饭菜的香味,这香味里有自家,也掺了别家饭菜。
昨日吃的大鱼大肉还剩好些,新热过,又摆上了桌,其余都是些清淡小菜,猪油炒的黄豆芽儿,只快炒至断生,保有清脆的口感,还有黄嫩嫩的蒸鸡子,上头点了芝麻香油,拌饭吃满口香。
又炒了虞蘅最喜欢的话梅排骨,原来的版本是要放雪碧煮,眼下没有碳酸饮料,只好加温水,味道竟也不错,没那么甜,刚好适口,说这是“孩子菜”的钱氏也吃了不少。
自从回了家,经常跟着虞蘅一起吃饭,钱氏曾经引以为傲的身材眼看眼地圆润了起来,如今已是面如满月,恐怕连她官人见了都要认不出来。
钱氏嘴里念叨着要减重,从正月念叨至开春,也不见成效。
入春二月,青荇便回家待嫁去了,小门小户人家成亲倒没那么多讲究,也没那么些繁琐的流程,是以六礼走起来格外的快。
虞蘅琢磨着给什么添妆。
飞红跟泼黛给的是一对银镯子,绞丝的样式,不显老气。燕燕女红好,绣了一对儿鸳鸯枕巾。
虞蘅最后将自己刚出生时,家人打的长命锁项圈取了出来。
项圈上头镶的玉锁片,质地细腻,触手生温,寓意也是很好的。
青荇很喜欢,并且将自己压箱底的长命锁也取了出来,与她做了交换。
“这样就似时时都在一处。”
青荇将她给的项圈戴在了脖子上,金镶玉的首饰,与嫁衣颜色也很相配。
她已经知道,等她出阁后,虞蘅便要回汴京去,而她终究是要留在清江的。以后的日子,聚少离多。
虞蘅见她伤感,安慰道:“至少每年都会回来。”
青荇便又释然了。
青荇要备嫁,闭门不出,虞记分店便交给了泼黛去打理。
虞蘅却有一些浮躁,不是因青荇出嫁,而是即将于汴京举行的春闱与殿试。
清江小县城,消息比汴京要闭塞得多,等谢家书信传来时,这里的官府也才刚刚知道。因榜眼严启是平江府棱镇人,清江镇百姓与有荣焉,对今年的殿试津津乐道。
殿试出题是官家,士子们对策论题高谈阔论发表着见解,小老百姓却没那么长远目光,谈论的多还是带点香艳风流的轶事,譬如榜下捉婿,又譬如探花郎风姿、花落谁家。
虞蘅看完信便收了起来,随后整日脸上都带着微微的笑意,阿盼于是好奇地瞄了一眼。她如今能认得许多字了,就见厚厚信纸上,赫然谢夫人口吻,写了许多家常琐事,最后则是一句略带骄傲语气:“我儿探花,倒不算白瞎这张面皮。”
想到谢夫人说这话语气神态,阿盼也是一乐,遂将信纸再度收折好。
两人都没留意信封中还有一张薄薄信纸。
因着这次科举乃头一次开放女子试,进士科中,二甲、三家共录女子十八名,虽远不及男子数量,却已是一大进步。且这次春闱主考官许太傅是再清正不过的人,虞蘅已早做好心理准备,知道“循序渐进”“徐徐图之”的道理。
料想中不和谐的声音也有。
就算远在清江这种小县城,士子们也有与官家共治天下的野望,大肆谈论这十八名崭露头角的新起之秀。
一人貌似中肯点评:“这几小娘子,诗赋倒还行,文章则逊赖兄远矣。”
另一人愤愤:“真不知许太傅看中妇人什么!”
“欸,郭兄这话差矣,人家再没用处,也有一用处”说这话的,是今日组局的,也是方才那人口中姓赖的郎君。
几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笑,旋即附和起来。
“的确的确。”
“当真是羡慕许太傅,一把年纪了,还能遇上这等红袖添香的艳福,啊?”
这几个士子二十多岁,连去岁的秋闱都没过,心里自然是不服气,又饮酒,言语便带了出来。
虞蘅听了满耳朵揣测,再看他们原本不错的长相,瞬间觉得店里空气都污浊起来,已经酝酿着如何不带脏字挖苦。
却不想,在她开口之前,已有一道声音响起:“榜上无名,辜负师友栽培,我若是诸位,一定羞愧不敢出门,加倍刻苦。”
虞蘅惊讶看去,门口挂着羊皮小灯,灯光勾勒出一道高瘦颀长的身影。
这身影清雅,说出的话却淡漠刻薄。
“尔等不知反思,还有脸在此大放厥词。莫说今科,便是下科、下下科,也只能落得孙山后。”谢诏一脸肃然。
士子听着这几乎指鼻子骂,俱变了脸色。
方才姓郭那个,勃然大怒,强压着怒火诘问:“好狂的口气!你又是哪个,也配教训我们?”
有人觑着赖郎君脸色,好意提醒:“你可知面前赖兄乃府学硕儒赖谊之子?看你年轻,恐怕尚未入学罢?你得罪了他,还不赔礼道歉!”
谢诏淡淡笑开,自信却内敛:“诏不才,永嘉二十四年探花。”
他迈近两步,挟着屋外清冷的寒气前来,益发明亮的烛光将他俊眉修眼勾勒得渐渐清晰。
虞蘅缓缓挪开对视目光,状作不识,暗笑,果然还是那个谦谦如玉下藏着恃才傲物心的谢二郎。
方才被这群士子激起的戾气都因这张俊脸消散了,她好整以暇地看戏。
“探……”那人本想顺着他话说,“探花算个屁”,却反应过来,探花,他们连个举人都没考上,那可是探花郎,凤毛麟角的存在啊。
被他骂一骂废物,似乎,似乎也没多委屈……
郭姓士子仍骂:“你是探花,我还是状元呢”,却被同伴扯了扯袖子。
这通身气派、样貌,还有适才听见脚店跑堂小声唤他“谢二郎”,同伴想起来,今科的探花,名讳不正是谢诏谢谕之么?
赖郎君在当地再势大,也不想得罪新贵探花,于是主动地低头卖好:“原是谢兄,谢兄怎忽然来了我们这小地方?不打不相识,正好今日我做东,不如共饮一杯?”
硕儒之子主动结交,谢诏却拒绝了这般好事:“不了,我来此寻一友人,诸位请便。”
他眼神瞥向柜台那边,赖郎君注意到,了然笑笑:“既然谢兄与虞娘子有话要说,我等便不在此打扰了。”
人去寂静,店中空余两人,虞蘅低着头,手指拨弄着算盘珠子,清脆有声。
早春微凉的夜晚,依稀有风,将那宽大的襕衫袖子吹进她余光一角。她清楚地察觉脚步越来越近,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目光带着些微压迫感。
须臾,虞蘅终于忍不住翘起嘴角,带着笑意抬头看眼前修长俊逸的青年:“你怎来了?”
谢诏一滞,随后无语挑眉。
先前只奇怪她为何迟迟不回信,原来压根没看他的信。一转眼,却看见墙上挂着那副“千万和春住”,赫然是拓印了他的笔迹。
虞蘅只见他唇角微微勾了勾,轻声道:“春草已绿,田园将芜。”
然后呢?按虞蘅的理解,下一句就该是“陌上花开”了。对方却止住了话音,意犹未尽地看着她。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想到背后含义,虞蘅蓦然脸红,瞬间想把墙上那副“和春住”题字给扯下来!
第69章 上巳节桃花赠给心上人
三月初二这天,早起阳光很好,天空湛蓝,空气新鲜,一看就是个好天气。
虞蘅从天不亮就开始忙碌,亲自体验了一把送嫁,作为娘家人,看着新娘子出阁之后一下就变得安静的宅子,心里没有轻松,反倒有种莫名的空洞。
再看飞红、泼黛两个,眼睛也都是红红的,只有小鱼儿跟阿盼年纪小,人多热闹玩得高兴。
不过还没等她们酝酿出几分伤感,隔壁的礼乐声便穿透了院墙,清晰得好似就在耳边一样。想必日后青荇若是与禾官儿吵架,声音才拔起来,青荇老子娘便在墙这头喊“女儿、郎子,莫要伤了和气!”又或者,虞蘅跟飞红几个面面对视,继而都绷不住猥琐地笑了。
年纪最末的小鱼儿不懂,一个劲儿追问她们笑什么,虞蘅怎么能带坏小孩子,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你青荇姊姊出阁,我们高兴!”
“咳”有人实在听不下去。
小鱼儿疑惑地眨眼,虞蘅回头警告那来“蹭席”还不安分的探花郎一眼,将小鱼儿推了出去:“去找你阿盼姊姊玩。”
回到庭院,虞蘅继续帮着青荇家人招待宾客。
普通民居没有几进几出,所谓庭院,也只是几间厢房合围留出来的空地,为了采光,将屋顶修成四面朝里模样,又防止雨水倒灌,在天井摆了两个大水缸罢了。
阳光从天井漏进来,淡金洒了一地,虽忙碌,大家却都在光里舒心地笑着,这样平淡安稳的江南小镇生活,是谢诏从没体验过的新奇。一人莽莽撞撞挤过来,他及时伸手扶住了虞蘅手上差点滑落的托盘。
虞蘅回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哎呀,真多亏了探花郎的‘及时雨’呀。”
听她阴阳怪气喊,谢诏别开眼,无奈地笑了。
虞蘅斜乜,大小伙子,自己装的逼,还不好意思了呢。
后世有汴京八景,相国霜钟、繁台春晓、铁塔行云、金池过雨、州桥明月……亦有平江八景,浮桥的夜月、龙华的晚钟、渔庄的夕照,南河榆荫、管山春眺、白荡菱歌、秦馀积雪。
远道而来,自是要看过、逛过,才够的。
如今最大闲人就是自己,虞蘅便也略尽地主之谊,带着谢诏四处晃悠,顺道离开之前,去给虞霖、沈杺扫墓。
上巳节,到处都是郊游踏青的红男绿女,春衫薄薄,杨柳依依,夹道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隔岸踏歌,春光无限好。
两人乘小船,从清江县顺水而下,行过浮桥,拂过柳荫,荡进芦苇,到了一处村庄前,便下船,继续向前步行数百步,远离了人群,周遭变得僻静。
穿过一片桃林,面前出现一弯天然湖泊,或许还称不上湖,直径数米的小水凹罢了,背面是山脉,青翠叠嶂,一座小土丘便静静伫立在这儿。
这就是虞霖、沈杺长眠处。
虞蘅将带来的贡品一一摆好,燃了香烛,化了纸马,阳光穿林拂叶,一束一束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折射出她沉静姣好面容。比平日少了些嬉笑,多了些凄楚。
谢诏也拈三支香,行晚辈礼祭拜虞氏夫妇。
天地低昂,有风绵延,寂静无声。
虞蘅静静地坐了半晌,难得柔声:“走吧,有些饿了。”裙上的禁步珠子在阳光下闪烁着潋潋光泽,一如她弯起杏眼中的水光。
她要是好好地痛快哭一场,谢诏自然能够耐心安慰,又或者,很愿意借她个肩膀靠靠。可偏偏是这般强撑作态,反倒叫人不知说什么好,多说,多错,又不忍心不说。
心下叹然,果然大仇得报哪有畅快,不过使亲者更痛,意识到逝者终究不能够再回来罢了。
“方才过来时,瞧见村头有间脚店,不若过去歇歇脚。”谢诏提议。
虞蘅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村路有些坑洼,虞蘅今日穿的新裙子,是鲜亮的雪青色,不愿弄脏了,于是走得歪歪斜斜。谢诏在身后两步跟着,见这颇不稳重的步伐,不由得微笑。
渐渐有浣纱女的歌声悠荡在河面,侧耳倾听,是自编自唱的村调。
“出郭眺西郊,肃肃春增华……”
“青荧陵陂麦,窈窕桃李花……”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①
田园春光是那样静谧美好,田间有人劳作,水中有人撑篙,村坞中有人晾衣,见生人路过,皆好奇抬眼。他们看村民像景儿,村民看他们像画儿。嗬,一对俊男俏女,好不养眼。
有大胆的少女,折了家门前的桃花枝递她。
只见虞蘅收下了花枝,却冲对方摆摆手。少女好奇地打量他一眼,旋即笑眼弯弯。
两人张口都是吴调,谢诏听不懂,等那少女走远才问:“为何送花?”
虞蘅面上有些不自然,咳了一声:“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上巳这天,人们互赠鲜花作为祝福,后来演变成,年轻未嫁的姑娘在这一日将桃花赠与一对感情甚笃的夫妻,以祈求姻缘顺利。”
方才那小姑娘,显然是误会两人为新婚燕尔出门游玩的夫妻,一脸羞涩地对她说道,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找个这样俊的郎君。
虞蘅尴尬:“我与她解释,她却不信,叽里咕噜说了一堆祝福,便跑走了。”
谢诏也微微有了些脸红。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很好看。”他看着她手中的桃花枝,道。
“哎?是吧,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再怎么说,也是收到旁人的祝福,虞蘅眯眼乐呵呵地将花枝往怀里一揣,便忘了方才的尴尬。
山野里的桃花,是更为艳丽的粉色,比城中惯常栽培的品种少了分精致,多了分明艳生动的生命力。
春衫轻薄,一阵清风拂过人面,幽幽花香钻入谢诏鼻腔,他引首,见风中雪青色的绡纱与月白轻罗飘飘相叠,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低低一笑,心情忽然很好。
店家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因不是饭点,除他们之外,店里只有一个吃酒的江湖道士,一桌出门踏青的士子。
小店不大,只卖一种酒,菜则看当日有什么食材,不说味道如何,至少绝对的新鲜。
店家娘子向她推荐自家豆腐饭,言十里八乡只她一家有,虞蘅欣然,又问她有什么菜蔬和肉。
肉便是家常那几样,还有拿松枝熏的腊肉,挂在屋檐下。这时节,韭、芹、豌豆、莴苣都极鲜嫩,随便拿素油炒一炒,就好吃得不得了。
乡音淳朴,虞蘅笑得眉眼弯弯,于是要了炖小鸡、又让蒸个腊味,菜蔬则要了韭菜。
店家娘子又看向谢诏,他自然是客随主便、入乡随俗那个,没有旁的意见。
等上菜功夫,虞蘅打量这农家小院,是常见的前店后舍格局,显然是拿自家住屋舍改的。院有一片菜畦,从后山引来山泉水浇灌,又养了鸡鸭鹅禽,圈在鸡舍鸭舍内,并不来跑来前头扰人。前店厅堂很干净,看得出店家是利索人,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店家娘子一面切葱姜、拌佐料,一面收拾顽皮孩子,过了会,后院就有清脆读书声传出来。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念的是《千字文》,每个字尾音拖得很长,想来是有些不情愿的。
虞蘅与谢诏对视一眼,不由得莞尔。
“我小时念书也这样。”虞蘅笑着说起那些年逃学二三事,“我一个堂兄天生坐不住,回回先翻墙出去,等我爬上来,便踩着他背跳下去。然后我们便坐船,去隔壁镇子上玩。逛一圈,肚子也吃得溜圆,到现在还记得那镇上有家卖七返糕的,讹了我们半吊子钱,回家还不敢与爹妈说。”
但她怎么肯白白吃亏,一个人性子是从小就养成的,“后面我咽不下这口气,又寻了个伙伴,装作肚子疼,到底将那钱给讹回来了,还多了几十钱,勉强算是利钱吧。”
谢诏点评:“朝气蓬勃。”
虞蘅笑起来,认为他大抵是在嘴边将“离经叛道”生生咽了下去,才换作这四个字。
不多时,读书声又停了,接着一个脸蛋圆圆,双颊扑红的小童便吭哧吭哧端着菜上来。
虞蘅见小童可爱,便忍不住逗弄了一番,又从兜中摸出豆酥糖递给他吃,小童两眼都放光。再上菜,赠了他们一碟醋拌胡瓜。
胡瓜好吃,入口清清脆脆,水汁很足。这店家娘子于厨艺上颇有些天分,新鲜的韭菜只用水烫得断生,过冷水,拿姜丝、醋汁子与清酱拌开,入口很清爽,柔嫩似二月的柳叶。
虞蘅吃着这样的韭菜,觉得用来烙饼子也不错,加些羊油煎一煎,再撒上芝麻,啧啧,光是想着,口水就要留下来了。
有好吃的韭菜开胃,虞蘅对那“专利”豆腐饭的期待值又拔高了一点。不想上来之后,却朴素得让人挑眉。
只有一块豆腐、一碗稻饭、一碟蘸水而已。
倒有些类似后世豆花饭。
先擓一些豆腐下来,用筷子夹蘸水,入口一抿,唔!这豆腐又嫩又香,没豆腥味,更有一股子清香!
再瞧这豆腐,原来比平常豆腐颜色更白,微微带点浅绿,不知是什么豆子磨的。又不像豆花,比鸡蛋羹还嫩,一问店家娘子,原是拿南瓜子磨的。
撇一筷子,蘸蘸水,叠在热腾腾饭上,掺和着拌匀了,便是不与旁的菜一起吃,也有滋有味。
那蘸水加了食茱萸熬的酱调成,吃时难免沾在唇上,艳艳一片。
偏她自己无知无觉,催促谢诏也尝尝:“这豆腐点得好吃,比我们汴京惯常买的李娘子家还好,滚嫩,不溏、不老。”
怪她素日打扮得清淡,一片清水芙蓉似,哪有当下的,红唇开开合合,娇艳欲滴。
“……”
谢诏只得“嗯嗯”应声,亦少有地局促了起来,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便唐突了眼前人。
踏着暮色,依旧是乘小舟归家,有商船路过,带起一阵清风,河岸的桃花纷纷随风飞舞,落花追逐流水而去。
虞蘅站在船头,欣赏沿岸春光,不期然,脖颈被挂上了一串什么。
她有感转头。
“若我没记错,这也是平江上巳自古而有的风俗。”谢诏微微一笑,轻声道。
她低头一看,探花郎探花折枝,一串柔软花枝折成的项圈挂在了她颈上,山桃烂漫,灼灼艳色。
他当然没记错,上巳节的桃花不仅能赠美满姻缘,更能赠给心上人,为自己求姻缘。
虞蘅伸手摸了摸,数片花瓣应势而落,飘飘悠悠、盘盘旋旋地落在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心上人……
“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此花……”
两岸的村调还在唱着,虞蘅在水面的倒影中瞧见了自己。
不知是否方才饮多了酒,脸发红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