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美食经营录》 1、第 1 章 汴河之上舟楫如林,上下船人流络绎不绝,漕船缓缓驶入汴河南岸的角子门,一等停靠稳当,立即有穿着汗衫的民工争上前来搬运货物。 乌泱泱人群中,阿盼紧攀着自家小娘子的胳膊,另一只手则努力抵挡人群:“让让,让让……” “哎你——” 被踩了脚的书生原想发火,一转头,晃了晃神。 “请问这位郎君,可知景福寺怎么走?”虞蘅眼睛笑弯起来。 码头从来离别多,下船的要么背井离乡,失魂落魄,要么久别重逢,喜极而泣,虞蘅这样怡然,叫人看了心情也好起来。 书生红了脸,嗫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殷勤替她们指路:“……两位娘子往北走,过了丽景门,东一条甜水巷1前头就是了。” “多谢郎君!” “不谢,不谢。” 书生手忙脚乱还礼,直至晕乎乎的目送完两人离开,还踮着脚向人群张望呢。 顺着那书生所言沿汴河一路往北,天色湛蓝湛蓝,微微有些云絮,树梢上雀儿啁啾不停,聒噪中蕴着几丝欢快。渡口行船扰了凫雁争渡,惹得水面波皱,云影散乱,又很快归于原状。 方才在船上,隔堤可见两岸烟柳绵延,彩楼欢门2林立在一片浓青淡绿的雾蒙之间,进了内城,更是热闹。 宝马雕车竞驰过,从旁更有各色摊贩熙攘,小食摊上热气蒸蒸,粥水肉汤面点飘香,荷担的贩儿沿街叫卖,自家种的水灵菜蔬,今晨刚从河里打捞起的新鲜鱼虾……官署大门上涂的朱漆在日光下熠熠泛着光,门口立着一对儿气派石狮。 这样的街景,饶是生于江南富庶之地的虞蘅也没见过,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 婢子阿盼一步三回头地连连惊叹:“东都果然阔气!这路又气派又宽敞,都能跑十头骡子了!” “噗嗤——” 一道不算友善的嗤笑紧接着话音落下,二人闻声侧过头去,是个锦衣玉裙的豆蔻少女。 阿盼涨红了脸。 见她们瞧过来,扬了扬精致的下巴,唇边犹带讥诮,“近日城里的乡巴佬是越来越多了,真个少见多怪。” 说罢,便袅袅婷婷地被拥着进了临街一家首饰铺子。 虞蘅一把将忿忿的阿盼拽住,哄道:“不必与人家作口舌之争!” 端看那铺子,装潢典雅精致,便不是寻常人家能消费得起的。 再看那间掌柜伙计,迎面碰来,脸上笑褶皱如菊花,殷殷勤勤,显然是老主顾了。 最主要还是对方马车上挂的裴氏族徽,若她没打听错的话,时任开封府尹便姓裴。 而她那位姨丈,是开封府尹手底下小小判官。 所谓人情世故啊!都在里面了。 虞蘅觉得,自己着实是个懂事体面的穷亲戚。 —— 一路不是很着急地溜达过去,按着信中地址,总算找到了表姨家。 才新置的宅邸,瞧起来却很有年头了,门上青漆剥落,布满细裂,青苔肆意从砖缝中滋出来,绿油油静幽幽。 虞蘅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没想到家书中总是风光无限的姨母,过得也还是普通人生活。 没想到繁华锦绣的汴京城,也有小镇一样的烟火气。 没想到她竟真有一天来到了这里,离家千里远,嘿!能耐! 阿盼拍了拍门上的铜环,“叩叩”声回荡在僻静的巷弄中。 足足一盏茶功夫过去,却是无人应答。虞蘅没了打趣的轻松心情。 按说她们的书信早在十日前便送到了韩府,不叫人等着接便罢了,这是怎么个意思? 隔壁的住户听见动静出来,见她们两个年轻娘子挽着大小包袱,不免好奇:“你们是韩判官什么人?” 对面是位年长的妇人,虞蘅福礼,言简意赅:“是这家主母的表亲……家中亲长不在了,前来投奔。” 她穿身半旧的杭绸袄儿,月白绉绸裙,上头绣着星星点点的柳叶,天青水碧般浅淡。一双杏眼流转,氤氲着江南柔情,水蒙蒙的,一看便知打南边来。 这样式的美人京城少有,邻居妇人却在别个家见过,也是来投奔的表姑娘,乖倒是乖,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吃烟喝风似的。偏虞蘅神情语调皆清脆,不至于柔弱了。 模样长得乖巧,嘴又甜的小姑娘是很容易讨这种上了岁数和辈分人的喜欢的,邻舍眼中露出几分同情:“今日又没见他们家人出门,定是守门的婆子犯了懒。” 又热心肠地邀她进家门坐会。 盛情难却,虞蘅推了又推,好在她从小应付类似热情长辈已经很有经验,漂亮客套话说得妇人见牙不见眼。 若非家里媳妇喊,只怕还要杵在门口与她说好半天话。 天色渐渐黯淡,阿盼将门板拍得咚咚响。 虞蘅盯着看了会儿,笑道:“算了,先找个邸舍住下吧。” 她在家早说不来不来,这下真是丢人丢大发了。其实说是投奔亲戚,不如说她年龄大了,族里长辈急着催她履行婚约,这才不远千里奔来。 不过几句戏言耳,别人记不记得都不一定。况且自己家里只剩个孤女,又没了钱,记得也赶紧当穷亲戚打发了。 待她们走后,过了一会儿,有个四十来岁的仆妇开了门,一双眼睛滴溜溜扫射着门外,不见她们身影,才放心地合上门。 这一切,都被转角盯梢的两人尽收眼底。 虞蘅哼笑,看吧。 阿盼见识到人心险恶,愤愤不平:“偏等我们走了才出来,保不齐就是主家授意的,蘅娘子日后可千万别信这家人好话!” 虞蘅安抚地拍拍她。 实则对于这门婚,她也不是很热衷,只不过就这么明晃晃被嫌弃、拒之门外,那也太凉薄了些。 二人背着包袱沿路寻邸舍。 韩家虽不显赫,宅邸却选得好,坐落在汴京城东南,周边水质清甜,生活也便利。往北直走就是瓦子,入夜后十分热闹,南面则多是道观跟寺庙,跟赫赫有名的大相国寺就隔了三条街,故周边总缭绕着浓重的香火烟熏味。 不少专程来汴京上香还愿的香客都会选择在此附近落脚,邸舍选择很多,甚至还有专门接待女客的,价格也实惠。 路过不少门前竖着彩门欢楼的酒家,阿盼眼睛脖子都直了,走出去老远还在回头。 不说她,虞蘅自个也很想豪横一把,然而算算身上盘缠,还是算了。 二人走进一家普通邸舍3,只要了一间中等客房。 那掌柜看她们外来人士,还热情推荐她们去到附近瓦子逛逛。 瓦子于本朝人民来说,是个消遣的好去处。即便不花几个钱,也能看一场杂耍竞技,里头还兼卖些吃的玩的,设有坐席,随吃随走随坐,通宵营业。 虞蘅前辈子是个能熬的,假期从来没两点以前睡过觉,也被这汴京夜生活给吸引了,便带着阿盼出门散心。 今日下马威已给了,想来明日应当会爽快给她开门,只是说不得还要如何打机锋、被挑剔……族里既去了信,不登门是不行的……想到这些,虞蘅便已经开始烦了,正出神着,肩头忽被人撞了一下,一群孩童互相挽手急匆匆朝前跑去,接着一道烟火呼啸着在头顶炸开,亮彻夜空。 虞蘅抬眼,才发现已经到了瓦子街口,内里锣响喧天,人声嘈杂,灯火满街。 岂止是里边,瓦子外围是路岐人的地盘,“锵”地一声,杂耍影戏、说书口技,随时都有好戏开场。 道路还旁摆着不少琳琅满目的小摊,贩儿叫卖声不绝于耳,向过路人推销着自家东西。 阿盼到底年纪小,转眼就忘了刚刚的烦忧,拉着她在人流中凑热闹,嘴里兴奋说个不停:“蘅娘子,蘅娘子,那人怎的跑天上去了!这莫不就是传奇里的轻功?” 虞蘅顺着她话抬头,几米高空上,街道两面的酒肆仅靠一根绳索牵连着,杂技人要从这头走到那头上菜,再返回来才算走完。 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完全靠苦工技艺,比后世走钢索还高难度。 期间杂技人几次差点踩空,底下的人就跟着“啊啊”地叫,比吃了川饭4还上火烧心。 待安安稳稳结束之后,赏钱堪比潮水。 阿盼才从有惊无险中收回神思,一会儿看见相扑,又义愤填膺起来:“那么大块头欺负个弱女子!” 结果下一瞬那瘦瘦小小的选手反将对手给扳倒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选手面前的铜板堆得有小山那么高。 阿盼瞧瞧那堆钱,再瞧瞧虞蘅,悄悄捏了捏自己的大臂。 虞蘅佯装没看见,不过一会儿,她就又被唱杂剧的给吸引了去。 这样的热闹,在汴京从不算稀奇事,日日夜夜都有。 再次从人群中挤出来时,两人手上都多出来三四样零嘴点心。 阿盼嘴里含着酸杏干,吃得啧啧有味,不免感慨:“难怪我阿爷去了一趟州府便总念叨说是泼天的富贵,等我老了,也要与孙子女吹嘘今日见识过的盛景。” “这才哪到哪?咱们要在汴京常住,比这更热闹的都有。”虞蘅笑道。 “可您要是嫁到韩家去,哪还能这样自在?” 阿盼虽然年纪不大,但在那牙婆船上结识了几个小姊妹,她们当中有的人已经被卖过一遭了,是从贵人府里出来的,平日有时候会给她们讲贵人的规矩。 阿盼快人快语,虞蘅也没嫌过她什么,此时也就直说了。 这话就像一兜子冷风,将虞蘅初入汴京见识过繁华迤逦后有些发热的头脑给扑得冷静了些。 冷静地躺在邸舍干净无味但有些硬的床上,虞蘅成功失眠了,失眠就容易多想,而不知道前世看了哪个专家研究表明,夜里的想法总是格外天马行空。 汴京繁华热闹,不比前朝长安宏伟,但毋庸置疑,拥有烟火气的它很适合市井生活。 本朝没了宵禁,又将坊市合一,大大解放了老百姓的活动时间跟范围,商贾经营也自由了许多,夜市直至三更尽,五更复又开张。只要肯交税,街旁、桥头、巷弄,都能做生意。 而且,自从那位同为穿越者的前辈扇动蝴蝶翅膀时,这个“宋”朝的走向就开始跟史书上南辕北辙了。 于朝,国朝并没有重文抑武,反而一鼓作气夺回了燕云十六州,世人乃不知徽钦二宗,更无论靖康之变。于民,风气上沿袭了前朝的开放,就算如今她们两个年轻女子这么晚在瓦子内闲逛,也没有太多人注意。 虞蘅骨子里的商人血统又在蠢蠢欲动了。 上辈子,她本科毕业后当牛做马两年,裸辞接手爸妈经营了半辈子的餐馆,还没来得及做大做强,阴差阳错穿越了。这辈子生在苏商之家,打小便耳濡目染家中长辈是如何谈笑间将所有不利局面轻松化解的,虽然有玛丽苏外加自卖自夸嫌疑,但多少有些心得。 起了这念头之后,虞蘅翻了个身,心态稳了。 次日再寻到韩宅,心境已经全然不一样了。 既要她“知难而退”,当然要退得干净。不能“心照不宣”,更不能是“口头托词”,免得“死灰复燃”。 再者,当初自家富贵,结亲是他们求着,如今反悔了——她这一路上的路费花销、昨天精神损失,也得合计合计不是? 虞蘅眼睛弯起,再面对那毫不避讳打量的仆妇,甜甜地自报了家门。 那仆妇将眼一斜,侧身把人迎了进去,嘴上还不停絮叨:“蘅娘子怎的才来,夫人等了许久,这会正午憩着……您且在偏房坐着等会儿吧。” 语气、态度皆算不上恭敬。 虞蘅垂目:“劳表姨挂念,又怎好再打扰?我便在偏厅等表姨醒来,再去拜会。” 见她规矩礼节妥当,并无错漏,这仆妇心里的轻鄙才稍稍去了些。 韩宅占地不多,两进的院子,进了正门,绕过影壁,前头乃韩嗣丰与长子韩祯书房,栽着几杆瘦竹,过仪门,内院有一间正房并两间偏房,与东西厢房连着抄手游廊,带个巴掌大的小院,四角种些花花草草。 宅中下人不多,一路行来只见零星两个洒扫婆子,虞蘅被带至正房偏厅稍坐,好一会儿有婢子端来茶点,虞蘅只咬了小半口便被腻住了槽牙,借茶的苦涩总算将甜味压下去后,便安静坐在位上等待钱氏醒来。 姨甥见面,难免说起几年前虞蘅父母意外身故之事。 钱氏拉着她手宽慰,自己却红了眼圈:“我只有你母亲一个姊妹,如今先我而去,怎么不伤心!” 虞蘅凑近,闻见一股子姜辣味。 目光落在那绣帕上,温声宽解了钱氏几句。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弱冠青年阔步走了进来。虞蘅抬眼,对上一张眉目清秀的脸,穿士子白襕,很是温润。 想来这小白脸就是她那前途光明的太学生表兄了。 钱氏擦干泪,给二人互相介绍,“祯儿,这是你蘅妹妹。” 虞蘅起身见礼。 韩祯眼中掠过一瞬的惊艳,起初听闻那个破落商户表妹要来的不悦已被冲淡了大半。 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又是作揖回礼,又笑道:“阿蘅在家有什么不惯的,尽管说,莫把我们当外人。” 钱氏也道:“做兄长的是该让着妹妹,日后别叫我知道你欺负阿蘅。” 又拉着虞蘅手含嗔带笑:“这孩子仗着几分才气,性子全被他爹惯坏了。” 钱氏真是个体面人。 虞蘅一笑,撒着娇应了:“姨母真好!” 2、第 2 章 寄人篱下,求人庇护,自然要表现一番。 虞蘅自诩俗人一个,身无别技,只一手厨艺还算过得去。见院子里玫瑰开得好,便和阿盼两人捡了落花洗净,加糖杵成泥,再用瓶子封起来,倒上蜜,腌半天,去了苦味,便只剩香和甜。 挑一匙子冲茶、泡酒、做糕,都很好,钱氏尝了后赞不绝口,剩下的就用瓷瓶子封好,留着招待做客的女眷。 钱氏喜欢,虞蘅便隔几日做一些,一来这东西留不大久,二来显得她诚心可贵么。 这日里又做了些鲜花饼,打算给钱氏送去。 钱氏不嗜甜,饼里香糯清甜的馅儿正合她心意,再配一壶沏得浓浓的热茶,能消磨整个下午。 一个个圆而扁的小饼乖巧躺在浅口碟中,淡黄酥软,不说味道如何,光靠颜值就很能打。 阿盼惊异得很,原来她们蘅娘子厨间功夫竟这般精湛么!那些花大价钱、大力气培养出来的厨娘,也莫过如此了吧? 见过她做这鲜花饼,才知要花多少心思在里面。 面团加了油酥,又是揉,又是擀,包进馅儿去烤,两人守在灶前,满屋子香味,甚至盖过了锅里炖肉,先前的玫瑰卤子都不算什么了。 刚烤出来,便纵着阿盼先尝了一块。 一口咬下去大半,花香在口中漫开,只觉化身翩翩飞蝶置身花丛。 阿盼从前过惯了苦日子,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饼,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哪里还管昨日才说要学礼仪的话,两口便把巴掌大的饼给解决了。 看阿盼囫囵吞饼的架势,虞蘅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笑道:“莫急,多的是,下次也还做。” 阿盼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好吃是好吃,也太费劲了些。为这小小几枚,从晨起就开始忙活。” 虞蘅笑道:“只要表姨喜欢,费些功夫不算什么。左右眼下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辰跟力气。” 阿盼不解,蘅娘子早先不是说想自己立门户么?怎么如今在韩家后宅却很安然的样子。 这般想着,便也问了。 虞蘅卖了个关子:“日后你便懂了。” 阿盼的确不大懂,毕竟她是逃荒半道被家人卖了,随牙婆辗转,在码头遇上的虞蘅,才被当时即将登船北上的虞蘅买下,并没有多久的交情。 那牙婆是个看人下菜碟的,足足要了虞蘅五贯钱。是以虞蘅明明带了足够盘缠,却还在船上过得紧巴巴。有船工见虞蘅身上穿的虽旧,却都是好料子,还带了个奴婢在身边,以为能宰一笔,不想她死抠死抠,遂没什么好脸色。 五贯钱,在阿盼的认知里是她们家五口人半年的嚼用,自己只不过是个粗笨的丫头,实在有愧于蘅娘子。 可来了汴京才知道,原来五贯钱在这只够一桌中等席面的钱。 也难怪初入汴京那天,那华服小娘子会嗤笑她们了。 虞蘅不知道自家婢子心里的小九九,越发精益求精,觉得这样尚有些单调,便去院墙边摘些粉白蔷薇点缀。 她生得高挑,不必踩墩子,踮脚去够高处最鲜妍的那一朵。 衣袖打落花瓣,纷纷扬扬仿佛下了一场花雨。 三月春光肆意明媚,院子里郁郁葱葱,穿碧色衫子的美人更是对眼睛格外友好,韩祯读书累了,便站在廊下欣赏,眼神专注热切。 钱氏出来恰好瞧见这幕,想起邻舍妇人打趣的言语,心下一咯噔,回去便寻心腹丫鬟来说话。 —— 在韩宅住了几日,钱氏闭口未提昔年定下的婚约,倒是韩祯打发过几次人来送东送西,又邀她出门踏青春游,虞蘅并不每次都应,不过还是跟着他略逛了逛汴京城。 结果阿盼偶然发现钱氏正向官媒打听周遭未婚的富户,赶忙回来朝虞蘅告状:“蘅娘子一心想着钱夫人,她却不似长辈模样!” 虞蘅垂下头,全然一副小女儿家羞涩模样:“别乱说话,表姨为我操心,不过是不想叫我嫁过去吃苦罢了。” 阿盼气鼓鼓地走了。 虞蘅眨眨眼,没有错过屋外一闪而过的白襕衣角。 钱氏会这么着急,也是察觉到自家儿子态度的转变。韩祯么,见色起意,道貌岸然,恐怕正做着贤妻美妾的大梦,正得意自己三言两语便哄得佳人欢心,要知道钱氏正为她相看,不得着急? 那她偏不急。 果不其然,半下午时,忽然钱氏身边的仆妇唤她过去。 虞蘅点头:“这就来。” 进了正屋,钱氏在那站着,面色是真纠结。 “表姨要说什么?”虞蘅目光澄澈地看着钱氏。 十几岁的姑娘,还梳着两个环髻,两腮微肉,站在她面前活脱脱就是当年的表姊。 钱氏这人吧,重利好面子,偏拧巴装假清高,少女时不服管教偏要嫁给现在的官人,几十年宦海沉浮,没真的大富贵过,如今也不敢问自己心里后悔没有。 一想到学问优异前途光明的儿子,钱氏的心硬了几分,故意冷了对方一天,想叫她知难而退。只是到底还有两分顾念亲情,叫人留在自家住了下来。 平心而论,这些天虞蘅的乖巧她都看在眼里,若非她家道中落,不能给祯儿支撑,二人既是姨甥,她是极愿意叫她做自家媳妇的,这样的性子样貌,可惜。 不过既然祯儿那孩子有心,又说阿蘅孤苦伶仃,性软听话,她只好拉下脸替他问问,或许真能成。 回家乡去,无父无母的,又能说到什么样好亲事呢? 虞蘅不说答不答应,只笑道:“母亲在时,常与阿蘅提起表姨,阿蘅印象最深当属昔年王爷微服,对表姨一见倾心,欲接表姨入王府。” 乍听她提起,钱氏竟陌生至在想,这说的是谁? 有些恍惚,一瞬间,似乎又看见那梳三角髻少女一脸高傲:“侧妃如何,还不是与人做妾,我不做!” 然而二十多年过去,见识过京城繁华,她早已不复当年气傲。 虞蘅接着笑道:“阿蘅与表姨血脉相连,心性亦是一样的。” 钱氏脸上有些臊。 气氛沉默下来有些尴尬,虞蘅倒了盏茶推过去:“阿蘅知道,表姨怜惜我,想将我放眼皮子底下疼。” 这话是替她找补,钱氏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应下,这门亲事?她实在不愿。况且官人那儿,也不好交代。 虞蘅看在眼里,心说有戏,顺着话儿道:“实则,阿蘅进京一趟,方知天地广阔,便想效仿老祖宗当年白手起家、破釜沉舟之勇。” 她能这般说,乃是因为在本朝,女子成婚最佳年纪并非十五及笄,而是从十八至双十。 而她今岁将将十八,确实不急。 钱氏惊讶看向她,毕竟虞蘅表现一向柔顺乖巧,很难看出胸中竟有如此志向。 钱氏这些年虽然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但当年能说出那样一番言论、又单单凭着“情意”便远嫁离家北上,怎么不算“破釜沉舟”呢? 直至此刻,她才认真审视起这贸然投奔的表甥女来。 眼前的虞蘅神情依旧,然而那双总盈着雾似的杏眼里闪动着熟悉的光。年轻真好啊,自己当年亦是这样的自信。 有这样的本性,哪里是个乖的?钱氏忽觉自己与祯儿怕是都被她给骗了。 反应过来后,钱氏心里那点子羞臊、愧疚尽散了,她笑着用手虚点虞蘅:“我没有什么不许的,只是你既要闯荡,我再给你打点好一切又有什么意思?” 虞蘅再露出个微笑。 这一切还是得感谢那位也是穿越来的前辈,时下酸腐言论虽有,却不敢太狂妄,女子自由程度与前朝相差无几。 钱氏拿了十五两来,又说给她一年时间,若一年后依旧是石沉大海,这十五两便当自己打了水漂,届时她亲自送虞蘅登船返家,或留在京中,自己会替她谋一门亲事。若虞蘅的确是经商这块料,自己便不再插手她的事。 不过,钱氏话锋一转,眼里也闪过丝精光。 届时虞蘅得还给她两倍的银钱。 “料那时,这几十两对你来说不值什么。”钱氏也不装了,算盘打得极好。 虞蘅失笑,果然还是诚实的钱氏更可爱些。 这钱比起在汴京置办铺面需要的少得多,但看韩家状况,的确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靠多年积蓄买下这一处宅邸,料想不剩多少。 二人合笔写了封书信寄去给族中,言明情况,钱氏自然美化了一番自己作为,虞蘅也未拆穿,眼下钱氏是她最亲近长辈,日后同在汴京,还有走动的时机。 她拜谢过钱氏,挽着来时的小包袱,与阿盼没什么留恋地走了。 出了韩宅,无事一身轻,虞蘅又有些感慨,都说商人重利,从前她在虞家父母身上不觉,倒在与钱氏相处中体会得淋漓尽致。 恐怕连她这位表姨母自己都没意识到,面对唯一表妹留下的血脉,还是算计多过亲情。 3、第 3 章 阿盼很高兴,一路上哼着不成调的家乡曲子,折磨得虞蘅离她五步远。 今日天色已晚,二人还得暂且找个邸舍住下,明日,再物色久居的住处。体面解决了婚约问题,族中那边也有了交代,还拉到了初始资金,路过肉市,虞蘅忽而兴起:“今天咱们炖骨头汤吃。” 在时人眼中,羊是山巅高岭之花,一年只偶尔两回能买着,毕竟是贵族肉,价钱、渠道都不好搞定,因为难得,便也显得可贵了。 牛则吃的是刺激,虽说有禁令、有刑罚,还有高额税,可没人管,吃的人一点也不少,天子脚下更是嚣张,最后官家干脆废了牛肉税。但虞蘅总嫌这会的牛肉老,但凡店家煮得久一些,嚼起来与皮筋无异,一点儿也没有后世奶香柔嫩的涮牛肉的味道。 鸡鸭鱼地位略低,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算不得肉。 猪肉比较特殊,先前是“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1,穿越前辈狂搞基建多同时,大刀阔斧改善了许多民生需求,也没忘了教人们阉猪。是以,这时候的猪肉跟虞蘅上辈子吃的猪肉并没太大差别。 但士大夫中风气仍在,更有顽固守旧古董唾弃豕肉为“贫贱困苦者食之”。 在虞蘅老家,猪肉是平民打牙祭的存在,就是不知道汴京如何了。 虞蘅挑了家生意不错的肉铺,今日只得了一头羊,早早就卖光了,牛肉、猪肉还有不少。 她这一路逛来买了不少米粮日用,店主老远瞧见了,本是带着笑迎上来,却听她要那些没人买的豕骨,脸色略冷了冷:“五文钱。” 虞蘅并不以为耻,笑吟吟地:“多谢了。” 阿盼忍着在外没有拆台,等寻到了邸舍,进了厢房才问:“蘅娘子怎么买这些没人要的骨头?” 虞蘅最近爱上了跟小姑娘卖关子,偏不急着说。 借了邸舍的厨房,虞蘅将排骨斩小,浸冷水里泡出血水,又将买来的萝卜切滚刀块,统统倒进锅里炖上。 她刀起刀落十分痛快,震得案板都嗡嗡作响,旁边的庖厨诧异地投过来好几眼,开始见虞蘅模样还以为是娇滴滴的贵女,没想到竟这般利落。 阿盼更是已经呆了。 她见过虞蘅做玫瑰卤子、做鲜花饼,无不风雅精细,便是比起京中那些贵女也不差,却没想还能将这菜刀舞得虎虎生风。 阿盼对虞蘅越发信服起来,我家蘅娘子这般人物,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今天排骨买得好,足够新鲜,鲜红的肉渣紧紧附在白色软骨上,虞蘅剁排骨时几乎能想象出咀嚼时那嘎嘣脆的口感。 炖萝卜排骨汤亦有讲究,多方放排骨,少放萝卜,少加水,要慢火煨。 这可不是说笑,虞蘅有十分的自信,照这法子去做,一尝便知。 “好吃!” 阿盼这丫头先前还不以为意,眼下面对一大钵热腾腾的萝卜排骨汤,吃得直吧嗒嘴,啃光了骨头上的肉还要去嘬骨缝,即便已经饱了,也还是再加了一碗饭,用汤泡着扒完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骨头渣子堆成了小山状。 在家时,哪里轮得到她吃肉? 虞蘅眼里带笑,给自己也舀了一碗,唔,好喝。 烫、浓、香、稠,比起排骨,虞蘅更喜欢那已经煮透的萝卜,软而不烂,一咬几乎溅出汁水,又吸收了肉味,鲜甜鲜甜。 春天的萝卜还成,水分不至于流失得太厉害,用来和排骨炖汤是绝配。 “蘅娘子还是我见过第一个能将豕肉做得这般好吃的。”阿盼捧着肚子感慨。 虞蘅笑起来,那是你们不懂欣赏好吗?嘴上却谦虚:“许是饿了,才显得格外好。” 阿盼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虞蘅瞧着当初圣母心泛滥而收留的婢子,跟着她养了这么些天,肉长回来不少,脸上也有了健康的红润,再养养,可以看出清秀佳人的影子了。 心中不免唏嘘,十三四岁,还是个孩子呢,若没碰上她,也不知会被卖去哪里。 城内的房子暂且租不起,即便楼店务那儿有“廉租房”,只要五百文一间,她们也抢不过那些人。 虞蘅领着阿盼出城在虹桥附近转了三天,又掏了两晚邸舍钱,才找到合适的住处。 一间巴掌大的院子,正对院门是一间正房,两边各有一间不大厢房,院门亦连着厨房,拢共四间屋子,她与阿盼各人占了一处,剩下一间则用来放杂物正好。 这样一间小院,每月租金要一千,看着数目骇人,可若是仔细算起来,其实是她捡了便宜。 汴京何等地段?她这小院虽在城郊,可离着城门不远,不过多走一段路罢了。 附近民居、商铺不少,其中不乏有品阶低的小官吏,譬如隔壁邻居户主夫妻,郎君是个身高八尺的捕快,一脸浩然正气,娘子平日在家做些绣工兼带一双儿女,人亦很好相处,头天还来帮着她们收拾屋铺,安全感十足,邻里关系和谐。 又靠近汴河虹桥边上,入了夜,市井买卖尤盛,生活便利。 之所被她捡了这便宜,乃是因之前有租户在这出了事,据邻居娘子私下与她反映,入夜后常有呜咽抽泣声,闻之悚然,已经吓跑过三任租户了。 旁人嫌晦气,虞蘅却不忌讳这个,左右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真碰上,高低让那冤鬼见识下穷鬼有多可怕。 阿盼则对鬼神敬畏得多,硬将道观求来的桃木剑跟符纸塞在了两人枕头下面。 虞蘅对新家哪哪都满意,嗯,就是家具有些旧,房顶亦有漏雨处……本朝租房前五日是不收房租的,她得赶紧趁着这几日修缮一下,实在破得用不了的便买新的,这才住得舒服啊。 薛野鹤说“人家住屋须是三分水、二分竹、一分屋,方好”2,按着这个标准去寻,没有几贯钱是下不来的。 虞蘅打量自己租下这小院,从主屋望出窗去,萧萧竹影虽没有,却有葱茏大树,时不时几丝风过,叶子便在阳光下摇曳晃眼,碎金般闪烁。若是个有闲有心的雅人,便可对窗煮茶,听风摇叶,如何不算好呢? 虞蘅显然不是雅人,买来菜种,看阿盼熟练地锄地播种,在院墙角落种上葱、韭、蒜等菜蔬,才满意地点头:“这才有了些家样子嘛。” 太干净齐整的,那是邸舍。眼下家里虽还有些空荡荡,不过日子总归越过越红火的嘛。 阿盼有点紧张,蘅娘子平日节省,如今置办居所器具,花钱堪比流水,手上银钱约莫只剩十两余,可还够置办铺子? 虞蘅一点也不急,收拾好家,延续了上辈子搬家之后的习惯,等太阳落山以后,穿着大t恤裤衩溜溜达达,买一堆小吃摊,打探周边环境。 当然,大t恤眼下是不必想了,但还是可以溜溜达达。 白日里虹桥边上酒肆食林立,入了夜,选择住这里的好处就更显出来了,商贩们骑着骡子拖着车儿赶来,车头斜斜插盏灯笼,一面沿路叫卖,香气逼人。 不愧是舌尖上的我朝。虞蘅吃过外表雪白内里嫣红的澄沙团子、翡翠似的莲荷羊肉兜、吃过甜香软糯的牛乳圆子,直把阿盼的脸又吃圆了一圈,直呼过瘾,那点子紧张也早忘脑后去了。 带着阿盼吃了好几日城中食摊,兜里银钱是越来越少,心里那点影子总算逐渐成了型。找匠人口述一番,定做了桌椅板凳推车蒸笼一应物什。 赶在初夏来临之前,虞蘅抓住了春天的尾巴,虞记朝食摊就这么没什么声响地开业了。 4、第 4 章 清明以前,城中已有了些初夏的影子,百姓惯常会在这时节选择吃过暮食以后外出散凉,喧腾热闹的州桥往往是首选,今日也不例外。 有细心人发现,人来人往的桥南底下悄无声息多了个热气缭绕的小食摊子。 那摊主娘子生得一双剪水秋瞳,与人说话时,笑眼弯弯,放人堆里格外地扎眼。 她虽是头天摆摊,却一点也不含糊,肩上搭了条白布巾,挂灯笼点炉子,动作四平八稳,瞧着便是个利索的小娘子。 路人纷纷驻足去她卖的什么—— 路旁一排榆柳,已有不少摊贩摆起了桌板条凳,虞蘅也见缝插针地将摊子支在其中一棵树下。 两团朦胧淡黄的光束照亮了推车上的青布旌子,一面写着虞记,一面写着灌浆馒头。 这乃虞蘅深思熟虑后决定的主打单品。 馒头就是后世包子,有菜馅有肉馅,灌浆也好理解,灌汤包么。 眼下的灌汤包,蟹黄作馅居多,且非是贵人吃不起。曾经就有大官宴请同僚吃蟹黄汤包,最后费了一千三百贯钱。 旁人都还在踌躇的时候,最先上前问价的是个穿绮罗的商人,不差钱的主儿:“你这里头是蟹肉的?” 虞蘅笑着摇摇头,“是豕肉馅馒头。” 她可没打算只做贵人生意,那不是一般人能成的。 前期打听这片区域的居民构成,多是和她一样从外地来的商贩,也有些暂居邸店的士子,别小瞧这些人生活俭朴,实则这才是她们这种小摊小店的消费主力军,购买力不亚于后世主妇。 一笼里头六枚,纯豕肉的十五文,包了整只虾的十八文。 说贵么,就还好。 那商人听见豕肉时皱了下眉,但还是各要了一笼,据了张桌子坐下。 有几人便站在稍远些,观望他吃着如何。 虞蘅任他们观望。 她对自个捏包子手艺还是有些自信的,也经过了阿盼的盖章认证。不过这孩子瞧见吃食便走不动道,许是从前压抑得狠了,虞蘅便也不忍心拘着她。 初来汴京那天,刚下船就听见几十步外的馒头摊主拖长音喊:“灌浆——馒头——新蒸的暄软馒头——” 有人买了灌浆,一咬开,肉汤汁子顺着那人嘴角流下来,阿盼登时便看直了眼。 虞蘅哭笑不得,这是捡了个吃货回来。 回想起那天那人吃的灌汤包子,她却不认为有多好。 厚厚的皮,几乎一点包子褶都不见,哪里会好吃? 大抵北方人的天赋技能都点在了面食上,虞蘅这辈子虽然生在水乡,上辈子却是实打实的北人,学了一手做点心的手艺,包子馒头更是统统不在话下,第一次尝试做灌汤包,简直大成功。 小小一枚,皮薄得透光,用筷子拎起,汤汁就在里面晃荡,需得戳破个口子小心去嘬,才不至于被烫麻了舌根。 做出来让阿盼这丫头先尝尝,四五种馅儿,每样一屉,全进了她肚子,哪个都叫好。 叫她干试菜的活儿是干不成了,还得自己来,又请左邻右舍尝尝,趁此机会熟络熟络。 最后拍板了两样经典口味,虞蘅与肉市、鱼市的商贩谈好进价,总算定下一切章程。 磨蹭间,第一笼馒头出炉了,缕缕香气从蒸笼边缘溢了出来,把众人钓得几次咽口水。 周围什么食摊子没有?浓酽的羊肉汤饼、鲜美的鸡汤底小馉饳、焖炉灰堆里扒拉出来皮脆肉紧的燠鸭……难为她这平白无奇的馒头香得诱人。 那边商人有些坐不住了,催了一回,虞蘅脆生答着“来了!”连笼屉一块端上桌,揭开笼盖,热气蒸蒸冒三尺。 客人伸长了脖子向前探看,嗬!这馒头包得俏式。 烫面皮子,竟小到一口一个,每个收口处皱褶都工工整整的。五六个围成一圈,挤挤挨挨,蒸笼里还垫了松针,难怪方才肉香气里又掺了丝清香。 凭这样的卖相和心思,已没人会说贵,只是不知味道如何。 包子皮儿塌塌的,客人夹起一枚,已觉得不对,忙用嘴去接,却还是晚了。 包子皮骤然破裂,滚烫的热汤顺着喷到桌上,一塌糊涂。 客人也是个爱吃的,方才舌头已然碰着了那汪汤,虽烫得不轻,也着实鲜美。眼下昂贵的衣料沾了油星,第一反应竟是对着那滚落的包子顿足,直呼哎呀可惜。 人们借此瞧见了那丸大的肉馅,肉馅紧实,里头夹着些橙红虾仁,肉眼可见的用料扎实。 虞蘅一边拧了热巾子来,将桌板擦净,又给他补上一个,提醒道:“客人拿匙盛着吃罢。” 其实吃这种汤多皮薄的包子,乐趣便在于抓住那收口处的褶皱,猛然往上一提,趁包子还没反应过来时,吮吸里面的汤汁。 取食时要眼明手快,切忌犹犹豫豫。 然这经验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为了减少浪费,虞蘅只能帮他们开外挂。 客人吸取了先前的经验教训,先用竹箸挑破个口子,吹一口气,待温度略散一散,便可吮汤吃肉。 豕肉嫩,虾仁脆,面皮细软,还有点葱姜味道解腻,桌上有摊主自家熬的辣子蘸水,在里头滚上一圈,更是说不出的滋味。 客人吃着吃着,不时点头,怎么现在才吃上这般好吃的豕肉馒头! 见他吃得好,那些人也不再犹豫: “我要一屉豕肉的!”“我与前头那人一样!” 王侍郎家的小郎君本只是出门散心,见一处摊子前挤挤挨挨,不免起了好奇,便打发身边的小厮前去查看:“卖的什么,你去瞧瞧。” 仆从应声而去,心里却对这些市井玩意儿有些不屑。家小郎君正是爱凑热闹年纪,精致细点吃惯了,偶尔也会对外头这些粗粝小食起兴。 这倒无伤大雅,毕竟就连官家都还惦记宫外头饮食呢。 这仆大模大样地挤进人堆,被他推开的人群怒目横去——却见他身后是乘车的贵人。 便只好敢怒不敢言。 仆从看了眼摊子,见只是不起眼的馒头,态度更加随意: “赶紧将你这儿吃食每样都给我包上些。” 却没等到应声。 仆从蹙眉。 抬眼,正欲重复方才的话,却见小娘子笑盈盈:“您请后边略等一等,这位娘子是先来的。” 仆从不由得好笑,板起脸唬道:“多使你些银钱就是,赶紧装起来!我家主人的功夫可是你等耽误得起的?” 众人在他恐吓之下,只好忍气吞声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娘子先给他就是。” 虞蘅挑眉,脸上仍挂着沉静微笑:“郎君若有要紧事,下回再来是一样的,我日日都在这。” 态度已经很明确了,爱买不买,买,就后边排队去。 竟是个不吃硬的,仆从脸色十分难看,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个小娘子不好发火,欲拂袖走,又不敢违背主人命令,只好乖乖去到队尾,颇觉颜面扫地。 虞蘅方笑道:“娘子刚说要一笼豕肉的,可是?十五文。” 那妇人受宠若惊地掏了钱,旁人亦是如梦似幻,走出一段才醒过神来。 大户家仆插队什么的,他们都习惯了,亦怕得罪这群狗仗人势的东西,不敢言语,这小娘子瞧着柔柔弱弱,却挺有骨气。 虞蘅要知道这些,也不会只敢在心里骂一百句“吗的最烦插队的人”了。 耽误好一会功夫,仆从回到马车前,王小郎果然已经不耐烦:“怎的去了这么久?” 侍女也斥道:“莫不是是偷奸耍滑去了?仔细你的皮!” 仆从忙道不敢,将方才之事添油加醋一番,将自己摘清,满心以为主人听了以后,会怒而去寻那摊主麻烦,也算替自己出了气。 谁料车内沉默了会,之后便听小郎略带些稚嫩的嗓音问道:“你在外每次都是这般行事的?” 从前看他做事又快又好,人也机灵嘴甜,却不想是这样来的。 仆从不解主人之意。 王小郎想了想:“罢了,将你买的馒头给我吧。” 仆从浑然不觉自己惹了小郎君不快,前程到了头。 外带的灌汤包,虞蘅用的纸盒装,还配两根竹签子。 料碟自是没有,不过,打包时她都会问上一句,“要辣不要?” 仆从买时忖度着小郎君口味,各要了一种,眼下满满四盒子摆在面前,侍女见了笑道:“如今市井小摊上卖的玩意儿都仿内家样来做,到底不够精致,这个却别致。” 从小摊到马车有段距离,包子温度晾得刚刚好,王融夹起一枚咬了口,倏忽眼睛瞪大发亮:“这馒头好吃极了!一会儿送些去给三兄!” 说罢,眯眼咀嚼起来。 三郎是王融一母所出兄长,关系融洽,有什么好东西,王融下意识都会想到他。 两个侍女互视一眼,乐了,什么馒头这么好? 刚才听说那馒头摊主言行,虽然在理,到底怠慢了他们,两人都看出小郎君还是有些不高兴的,此刻不过吃上一口,心里那点不快就烟消云散了,自家小郎君倒真是好哄。 马车慢慢悠悠在王宅门前停下时,虞蘅也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收了摊,推着小车往回走。 更深露重的,少见她这样一个年轻姑娘独自走在街上,原本阿盼说要和她一起来,虞蘅却让她留在家准备明早的肉馅,否则等她这个点收摊回去,天都黑透了,再剁馅不仅有扰民嫌疑,自己也少休息时间。 好在解了宵禁以后做生意的商贩随处都有,灯火从州桥南一直通明到朱雀门。 待出了城门,人烟不见稀少,反倒更热闹。远远的就见阿盼这丫头守在门口,一见她,高兴得挥舞手臂。 今日投石问路还算成功,若不计初期投入,只合计合计成本,算下来赚了能有百来文,加上每日晨起再去卖一截,又是笔进账。 在汴京虽然钱不值钱,但看是要怎么样活法,若只是生存,她们两个小姑娘节省些也够了。 许是累得狠了,今夜睡得格外地香甜。至于什么鬼影幽咽,压根没听着。 5、第 5 章 王献与友人聚会,论诗文,共填词,饮了些新丰美酒,醉意熏熏时,已是月上中天。 上弦月淡淡,透过树影,被竹林打得稀碎。光斑掉在水面,将王家庭院笼上一层薄纱似的雾。假山、假石、假水,仿佛都成了真。 不知谁提的议,将桌案搬至中庭,配着溪水潺潺,松风阵阵,再启一坛新酒。 美酒美景,众人欣然应下。 院中仆从忙进忙出,多数人都已经支着额角,略扯开了嗓音,高谈阔论,对下人呼来喝去,不复初时儒雅。 院落一角有婢子撇嘴,复而抬眼看向自家三郎方向,眼神带了钦佩。 十余人中,还是有风度依旧翩然的。 自家郎君当然什么都好,也看腻了,她看的是玉壶春的少东家,谢诏。 这些人中与王献相识最久,也是交情最深的好友。 俗话先敬罗衣后敬人,谢诏穿一身柳色襕衫,玉色丝带束发,除此之外,通身未再有一件金玉饰物,却能在满座银鞍白马金错刀的年轻郎君们中悠游从容。 许是家中经营着城南最有名的大酒楼,这样好的酒,旁人皆敞开了豪饮,他却浅尝辄止,仍保持着清醒,对同席士子们兴致浓时的轻狂之语不曾置喙,显得明净而温和。 本朝放开经商,不似前朝鄙视商人,但环境教养出来的子嗣总与官宦人家有些不同,阶级仍然存在。 偏偏出了个谢郎。 婢子眼里更带了赞赏。 瞧这通身的气派风度、容貌举止,满座这些衙内其中不乏文才出众、丰神俊秀之辈,竟无一人能比! 便是放眼汴梁,比谢诏还出色的,怕是一只手都数不到。 门口有仆从奉命而来,打断了众人的热闹。 “……我们郎君吃着好,便遣奴给三郎送来也尝尝。”小厮弯腰弯得殷勤,双手呈上。 “你们也尝尝。”王献招呼客人们。 自州桥回来,一路颠簸,再烫的吃食也得冷了,这是已经拿去厨司热过了的,再呈上来时换了精致碗盘装着,瞧着竟不似街边小吃,倒像是…… “倒像是瑞王府的手艺。”有人嚷嚷着。 瑞王豪奢,厨司能人荟萃,分工精细,其中有个厨娘以一手灌浆细点出名,瑞王四十寿辰时曾惊艳席上诸人。 时下厨娘也会接些私活,主家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脸上有光,瑞王府这位厨娘却从不见外借,原因是瑞王爱极了她做的灌浆馒头,顿顿朝食都点名要吃。 所以这人将这盘灌浆馒头与瑞王府的相提并论,可以说是极高评价了。 有明白人嗤笑道:“黄兄喝蒙了不成,这街头卖的再好不过尔尔,如何能与瑞王府兰娘子的手艺并论!” 时下厨娘,六七岁开始学艺,至十三四岁出山,被人家聘去,一日十二时辰除了吃饭喝水与睡觉解手,其余全都在练功上头。 花这样大的功夫培养出来自是要赚钱的,汴京城中资质稍上乘些的厨娘,便可开出高达十两的月钱,主家还得备下四台暖轿、丰厚礼品相迎,这才算罢。心高气傲者,更有许多挑剔要求。 于她们、她们之主来说,拿寻常摊贩做比,简直是侮辱。 可这人反应也太过了些。 说笑而已,何必驳了主家脸面? 旁的客人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 王献瞥了说话之人一眼——这人的父亲官阶比他爹要高些。 虽然这话没错,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弟心心念念送来的,被人当场贬低……哼。 到底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又饮了酒,还能记挂着老爹的仕途已经很难得了。 王献眉眼耷拉下来。 他当然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与友人计较——余光中,左上角筷子动了动。 只见谢诏挟了一枚入口,缓缓咀嚼起来。 少顷,给出了评价。 “的确不错。” 王献便笑了,好兄弟! 谢诏情况特殊,与今日其他人不同,他并不从仕,自然无所谓驳了谁的面子。 且谢家做的便是饮食生意,从汴京到江南,不知有多红火。 他都说好了! 可见是真的好。 王献欣然夹起一个,扔进嘴里,不防备咬破包子皮那瞬,一汪温热的油汤滋出来。 即便舌头先前被酒灌得木了,也挡不住被那股子鲜味甜得一激灵。况且加热之后,不少汤汁已经渗入面皮,极其入味。 这便是虞蘅不肯舍的成本了,只有足够新鲜的豕肉跟虾肉,才有这般味道。肉质的鲜甜,放糖是代替不了的。 “唔!”王献双眼发亮,与方才王融表情一般无二。 这下可不是为了弟弟跟面子,王献筷子一指,示意众人,“的确不错!” 众人将信将疑,真有那么好?凭他们身份,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也见过,眼光比街头市井小民高出不知多少,很难对一盘从外头小摊上买来的馒头起多大兴趣。 罢了罢了,到底盛情难却,一尝—— “唔……唔?唔!” “这味道果真好,比起瑞王府的,亦是不遑多让!” “不,不不,你要知王府胜在食材贵重,此间市井小吃,不过豕肉罢了,鲜美竟不输山珍,可见……” “可见其手艺在上!” …… 方才那反驳之人自觉被下了面子,犹嘴硬冷笑:“我却不觉着有什么好。” 话说一半,被人给打断。 先前那黄姓士子凑过头来揽着他肩,笑道:“裴兄才喝蒙了不是,我见你动也没动筷子,怎知的不好?” 说话间,温热的酒息喷了他一脸,带着在胸腔发酵过的酸臭。 “……” 裴垣眉头皱成麻花。 王献见之大悦。 夜深宴散,王宅门口已兢兢业业停了一溜车驾,各府上的小厮互相打了照面,寒暄着,打发等待自家郎君的时间。 裴垣的小厮见着主人头一个出来,忙使唤车夫调转马头迎上去。 小心觑着对方脸色不佳,又是倒茶,又是递解酒药,伺候着对方在车里坐稳后,便拣些叫他高兴的来说:“奴听二郎吩咐,今日已将兰娘子迎进府了,宴请诸位郎君的事……” 不料自家阿郎听了,脸色更差! “闭嘴!” 小厮登时冷汗涔涔:“是,是!” 天杀的,分明赴宴以前,郎君满心得意将兰娘子从王府挖了来,说要叫王三郎等人一开眼界,眼下这是怎的? 裴垣冷着脸不言语,过了会儿,酒意略散了些,想着今日被下了面子,胸中郁气反倒更盛,到底咽不下这口气。 那馒头瞧着也就一般,甚至比不得裴家厨娘的手艺,如何能与名满京城的兰娘子相提并论? 裴垣冷哼,扭头吩咐:“州桥那块儿有卖灌浆馒头的,你明日去买些回来。” “是。” 马车拐了个弯,驶进马行街榆林巷裴府尹宅邸。 …… 谢诏算是这些人里最清醒的,坐在车里还有看书的闲心。 翻过一页,车厢壁传来轻微的“叩叩”声。 谢诏抬眼,“何事?” 声线清润,带些饮酒后的哑。 小厮元六在外笑道:“前边就过州桥了,奴想着二郎在席上定没吃好,可要买些小玩意儿垫补?” 谢诏刚及冠,正是饿起来能吃下一头牛的年纪,又有胃病。虽说自家便是开酒楼的,哪里饿得着他,可只有亲近的下人们才知道这位的嘴巴有多难伺候,元六一颗心都快操碎了。 一句“不必”悬在嘴边,谢诏忽而想起席上那灌浆馒头的滋味,鬼使神差改口道:“是有些饿,你去瞧瞧可有卖灌浆的。” 元六小跑着去了,谢诏继续翻书。 即便饮了酒,他也依旧坐得笔直。 清寥光华透过灯罩,落在眉眼,睫羽纤长,在睑下形成一片阴翳。他实在生了一副好皮相,直鼻薄唇,眼尾微翘,似琼林清隽,方才席间与人交谈时浅笑晏晏,温和明朗,此刻静静不语,亦不会显得冷冽,很易使人心生亲近。 元六巡了一圈没见,倒是机灵,多问了一嘴旁的摊主,得知今日早些确实有位年轻娘子在此摆摊卖灌浆馒头。 “咱们来的不巧,半时辰前,那小娘子已收摊走了,想是明日还会来。”元六讨好一笑,“一会奴叫厨下煮碗汤饼吧?” “罢了。”谢诏拒绝。 “这怎么成?那些高门最爱附什么风雅,吃些生冷不忌的,又饮酒,”元六苦口婆心地劝, “阿郎胃肠不好,酒后一定得进些温补的,否则明日便要难受了。” 大有一副他不答应就要继续长篇大论的势头。 “……也好。” 元六喜笑颜开地爬上车辕,冲旁边人眨眼。 吉双悄悄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这活儿,还真就这厮干得来! 车壁传来轻叩声,是谢诏催促他们赶紧前行,莫再耽搁了。 6、第 6 章 虹桥边上人挤人,虞蘅早间懒得进城,便在此摆摊。 摆了几天的摊,赶早的这波百姓都知道了此处有个灌浆摊子,味美,价格也合适,生意越发地好。加上阿盼白天也来给她打下手,不出一个时辰便能收摊回家。 两个时段拢共能挣个一百八九十文,虽然累些,但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暮春时节,河岸的柳都绿成荫了,桥上微风阵阵。清晨的薄雾散去后,日光开始大盛,晒得人身上懒洋洋的。 送走眼前这波客人,虞蘅手边只剩下约莫三四笼包子,蒸汽袅袅冒着。 炉火映出与天边朝霞同色光泽,照在虞蘅白皙侧脸上,一派温馨,几个青年食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虞蘅则自动忽略了这些目光。 为了方便干活,她梳着寻常椎髻,青衫子配绿罗裙,水灵得仿佛地里刚拔出来的小白菜。 才将一摞空蒸笼撤下,还没喘口气,抬眼就见隔壁卖羊肉兜的吴七嫂似乎有话要说。 虞蘅冲她一笑。 吴七嫂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昨儿夜里,你就没听见什么动静?” 吴七嫂眼下有一圈淡淡青黑,显然昨夜没怎么睡好。 “什么动静?”虞蘅眨眨眼。 这么玄乎? 虞蘅是真没听见,也是真好奇。 “含含糊糊的,我也没听清。”吴七嫂抚着心口,摇了摇头,“快莫问了,这种事,不知道才好。” 阿盼白了脸:“真有那些东西?嫂子你莫唬我。”她这几日睡得死沉,可是什么也没听见。 虞蘅安抚她:“想来是你求的桃木剑起了用,叫他不敢近身,咱们才没听见。” 这话一针见效,阿盼顿松了口气:“那就好!” 清明快到了,闹这事儿怪渗人的。 “我早说这院子不干净,你们两个小娘子家,还是赶紧搬走为好。” 吴七嫂苦口劝了几句,见她不以为意,颇不赞同地摇头走了。 虽是那样安慰阿盼的,夜里虞蘅还是特意熬到三更天,留意院里动静,却依旧什么也没有。 次日便是清明,一大早,虞蘅跟阿盼便爬起来忙活,等收拾妥当,便往城郊去。 今日不出摊,祭祀。 虞蘅祭这辈子的父母家人,阿盼陪她。 挎着两个藤编的篮子,一个里头放着香烛纸马,一个放贡果点心。 二人挑了块人少清净地儿,此地面朝汴河的一条小支流,背靠柳林,山青水也秀。 春光明媚得汹涌,虞蘅偏要做这煞风景的人。 升起火堆,元宝是两人提前几晚慢慢折的,虽说纸马店也卖,可她觉得还是自己动手来得更有孝心,阿盼也说只有祭拜人亲手折的对面才能收到。 花了好几晚的功夫,烧起来就只是一把火的事。 怕她今日太伤心,阿盼一路上话没怎么停过,就连草叶上趴着只蚱蜢都要提两嘴。 虞蘅不堪其扰,只好拿祭拜用的清明馃堵上她。 这东西越嚼越有嚼头,果然,六根都清静了。 祭拜过后,二人将余火踩得一息烟都不剩,确保不会有死灰复燃的可能,这才挪了块地开始分食带出来的清明馃和糕饼—— 趁着好不容易的假期出游,野餐! 对于祭品摇身一变成了午食这件事,阿盼倒是接受良好,甚至一边吃一边冲虞蘅绘声绘色转述从前上山祭拜回来家里几个兄弟是怎么分抢鸡腿的。 “你多吃些,正是长身体时。”虞蘅一面听着,见她着实喜欢芝麻糖馅的,便都拣出来给她,“慢些,没人跟你抢。” 一面自己拿了个咸菜笋肉馅的在手里。 一口下去,艾草清涩跟咸酸脆爽都在嘴里炸开,再啜口清茶压一压,偶尔不开火来这么一顿还是挺好的。 阿盼两颊都塞得鼓鼓的冲她笑,想说话来着,但是嘴巴被黏厚的熟江米面给糊住了,只能含含糊糊哼出几个字音:“蘅……娘子,水!” 冒着白雾的热茶总算将她从清明馃的魔爪之下给解救了出来。 阿盼捧着竹筒心有余悸:“现在腮帮还酸呢!”那皮子起初糯,越嚼越韧,吃到后面嘴里都快打起来了! 手掌大的馃,寻常女子吃两个就能饱,为了叠在盘子里好看,虞蘅一口气蒸了十多个。眼下两人甩开了吃,肚子都腆起来了,还剩好些。 再心疼孩子,这时候阿盼再伸手,虞蘅也拦着了:“消消食去,江米吃多了可不好消化。” 阿盼听话地站起来到处走动,满地芳草萋萋,乱花迷眼,年轻人活力十足,一会又追着蜻蜓跑远了。 四周美得简直可以入画,在这样的天地里,享受一顿午餐,能让人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 这里的柳树不是城中随处可见的那种依依垂柳,而是北地常见的旱柳,树枝肆意朝天叉着,很是粗犷,倒把清明的氛围衬托得更肃穆了些。 也不是只有旱柳,桃杏过了季节,茉莉跟海棠却开得正好,风挟着花瓣飘飘悠悠,在地上铺了一层花毯似的,鞋尖踩上去,“仆”地腾起一股子香气。还有些落进了小溪,盘旋顺流而下,连钓鱼佬的蓑衣都染上了香味。 不一会儿,又从林子空地那头跑了回来,“蘅娘子,那边来了个人,一个男人!” 阿盼有得是力气,可荒郊野外的独自碰上个陌生男人还是有些紧张。 虞蘅也觉得自己眼下曲腿盘坐地上这副模样不大适合被人看去,赞许道:“那咱们收拾回去。” 正说着话呢,一个人影在树间晃了一下,分花拂柳而来。 一树海棠被拨开,天光得以直直投射下来,虞蘅眼前一亮。 那人见了她们,脚下略顿。 阿盼凑过来与她咬耳朵:“蘅娘子,就是他。” 这人凭白出现搅了她们难得的休憩时光,阿盼很是不满。 虞蘅看着对方走过,才慈蔼地揉揉阿盼的脸蛋:“日后再有这般长相的,莫要叫‘男人’了。” “那叫什么?”阿盼不解。 这样级别的自然是…… “叫郎君。” 虞蘅将“帅哥”两字换成了便于阿盼理解的东西。 还记得方才惊鸿一瞥,那双琥珀棕色的瞳仁,阳光恰好照进去,仿佛一汪幽幽水潭。 虞蘅笑眯眯,今日赏了美景,又见美人,心情着实是好。 看着剩下的清明馃,她发起了善心。 “那郎君想来亦是祭拜,只是不知所祭何人?瞧他身上麻衣草鞋,似乎生活并不宽裕,咱们剩下这些馃也别浪费了,给他送去吧。” 虞蘅示意阿盼追上去。 阿盼虽嘀咕着“怎会浪费,我一会就能全吃了”,到底还是去了。 吭哧吭哧追上去,只见那素服郎君停下了脚步,侧身听阿盼说话。 阿盼说了些什么,接着对方抬眼看过来。 虞蘅绷出一个矜持的笑。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才颔首。 虞蘅收回目光。 不一会儿,阿盼小跑着回来:“那位郎君收了馃,很是感激呢!” 其实对方并不很想收下,收下后也只浅浅淡淡地说了句“多谢”,蘅娘子好心,阿盼不想叫她失望。 “那便好,”虞蘅有些唏嘘,“瞧他面容不似汴京人,还带着书卷气,莫不是太学学子?独在异乡为异客……可怜见的。” 异乡求学的学子,她们家附近也不少,只不过多是资质不够入太学的。 国朝太学自景祐十七年后,便放开了先前对于寒门学子人数的限制,只要学问好,便能破格录取。 为了叫这些寒门学子更加心无旁骛的学习,太学官员亦是尽可能地制定了一系列利于他们的新规。 在汴京及城郊附近有宅邸的学生,每日课后须得回家住宿,将学舍空出来供路途遥远或家境艰难的学生申请。学舍所需费用比起楼务店处的“廉租房”还便宜,每月不过二百文。 另外对于课业优秀的家贫学子,太学每年还有“膏火”发放,其实便相当于后世的“助学奖学金”。为了避免官宦子弟惦记这点子补助,按照例定,并不直接发钱,而是换成衣裳蜡烛笔墨等一应日用。 除此之外,甚至还有对附属藩国学生的优厚待遇,尽展大朝风范。 虞蘅头回听说就猜到了,这些改制恐怕又是那位前辈的功劳! 只是没想到工部尚书不仅热衷于搞基建,就连文化层面也关心到了啊。 同为小蝴蝶,虞蘅与有荣焉。 阿盼附和:“蘅娘子最心善了!” 虞蘅暗笑,其实,最主要是她不想回去手上还要拎东西来着。 显然她一时没有想到,对于这个时代人来说,陌生姑娘忽然叫住自己,递来几块糕点,是多么令人费解的行为。 谢诏看了眼小丫鬟,对远处她主人默许的微笑感到莫名,沉吟许久,到底还是收下了。 收下后却又后悔了,不知该如何处理。 眼下他并不饿,便将这名为“清明馃”的东西揣在袖中,想着回去后交由元六—— 他不喜浪费粮食,昔年祖母在时常教导要感恩粮食的来之不易。 今日爹娘有事,谢诏独自祭拜完祖父祖母后便打算回家。不料行至半途,却被王献拉去观棋,耗费了大半日。 待从王宅出来已然夜深,好在王献安排了小厮车马送他归家。 坐在马车上,静谧的夜中,谢诏忽的听闻肚子“咕叽”了一声。 饿了。 谢诏头疼地曲起指节揉了揉眉心。 果然是饿起来能吃一头牛的年纪,方才吃过暮食,竟又饿了。 若光是饿便罢了,捱到家,叫厨下煮碗面来,偏偏胃部这时有些隐隐作痛。 谢诏幼时常胃疼,是知道那滋味的,不敢再捱。 可这大半夜的,路上半点人丁都没,上哪去弄吃食呢? 谢诏忽的想起今日有人硬给他塞了几块糕点。 ……谢诏从袖中掏出那两枚清明馃,端详片刻,犹疑地咬了下去。 已经凉透了,却意外地没变硬,比温热时口感要韧实一些。 外表有些黏牙,内里是酥香的芝麻馅,与艾草的纤维融合得很好。 大小不大,四口一个刚好。 不知不觉,两枚都入了腹。江米顶饱,这会即刻便不饿了,腹痛也止住了。 若是元六与吉双在,怕是眼珠都要掉出来。 二郎竟然吃下了这等甜腻之物!这这这还是那个自小挑嘴的二郎吗! 其实谢诏不讨厌吃甜,酸甜苦辣咸,他都能吃,只要厨子能做得好。 他挑剔,只是因为做得不好吃罢了。 谢诏的挑嘴,与他不喜浪费粮食并不冲突,因为尝过不好吃,便从此不再碰,也不会叫下人做来。 是以折磨的只有谢家的厨子。 元六得了自家郎君口信儿,早料到他要到月上中天才归来,忖度着时辰吩咐厨下煲了汤,清甜降火,正美滋滋蹲在府门前等着挨夸呢,谁料迎上去却听见二郎说不饿。 二郎不饿! 这样大的郎君有多能吃,他能不知道吗! 元六脸上笑挂在了那,低头瞅了眼自己越发圆润的腰身,悲痛万分地决定今夜再喝一盅就罢手。 夜风带过,元六莫名闻见自家郎君身上似乎弥漫着股甜香? 这自然不是女子脂粉香,倒像是自己刚吃完周记点心时身上的残味。 不不不,元六断然摇头,一定是他闻错了。 二郎怎会偷吃那等甜腻之物呢! 7、第 7 章 自清明后,天公似被人间的哀思给困住,一连下了好几天雨。远远望去,整个汴京仿佛笼上了一层薄烟似的碧纱,云烟缭绕,万物飘渺。 大小雨珠汇聚成线,一股股顺着屋檐坠下,在青砖地上一砸一个坑,砰然四溅。 外面雨势淅淅沥沥,虞蘅躲在屋里睡懒觉。 只是这觉也没办法睡得安稳,不多时,隔壁便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婴孩啼哭声、夫妻拌嘴声、锅碗瓢盆“咚咚”助阵,吵得人不得安宁。 贪便宜住在这种小院里便是这点不好,每天生活在邻居眼皮子底下,简直无处遁形。 虞蘅叹口气,认命地从被窝里爬起来。 厨房角落的水缸里游了两尾小鲫瓜子,是阿盼从早起垂钓的渔翁篓子里买来的,还活蹦乱跳着呢。 鱼不大,两寸许长,没几丝肉,只能用来煲汤。 虞蘅很满意,天气阴沉,湿气重,喝点汤发发汗刚好。 煲鱼汤一定要有豆腐,虞蘅叫来阿盼细细嘱咐,桥头李家娘子的豆腐点得最好,路过药铺再抓一把姜与胡椒,若碰上长得像红弯刀似的番椒,便多买些。 阿盼说到吃最认真,一一应下了。 新糊的纸伞上画了两只胖啾啾的喜鹊,阿盼爱不释手,一天撑着出门八百回。好在伞匠也晓得最近阴雨季,给每一把伞面都刷上了厚厚的桐油,防雨防水。 眼下又撑着出门了。 吴七嫂不时会来串门,像眼下,话里话外认为虞蘅对丫鬟太惯着。 “哪能这么纵着奴婢!顿顿与你吃大鱼大肉。再者挣了银钱也该攒着些,小娘子家大了,改考虑日后了,未必挣多少就要都用掉。” 话虽有些不好听,虞蘅却也感激有这么个长辈愿意苦口婆心,甚至觉得有些亲切。 炖了白白的鱼汤,也给对方送去一碗。 阿盼送汤回来,闻见香味,见自家桌上也已摆好了碗筷,顿时欢呼一声。 鱼汤奶白,豆腐雪白,上头点缀几颗嫩绿葱末,一点鲜红辣椒碎,瞧着就好喝得很。 阿盼一气喝了两碗,汤汁鲜浓,又有胡椒的辣,才喝完浑身都暖和起来了,才奇怪道:“怎么不见鱼肉呢?” 虞蘅指一指灶上:“跟汤底拿来熬粥了,半下午喝。” 阿盼听到煮粥本来没多大兴趣,她现在跟着虞蘅,每日吃得好东西多了,倒还真看不上那点子鱼碎。 只是从来也没吃过这么细致的粥。 要先熬汤底,锅里最后剩下那一勺最浓厚最鲜美的汤汁拿来熬粥,然后将鱼肉与骨刺慢慢剥离,切些笋片投进去,小火咕嘟着,出锅前再撒些绿绿的菜叶碎,淋上香油。 两条巴掌大的小鲫鱼,在虞蘅手里发挥出了最大的价值,就连佐粥的配菜甚至还是炸鱼骨。 阿盼围着锅转了许久:“粥不是剩饭加点水,锅里搁楞两下就成了么?” 虞蘅哼了声,那样怎么能叫粥!顶多是稀饭。 虞蘅上辈子算是外婆带大的孩子,老人家牙不好,就喜欢喝稀饭。光稀饭不顶饱,下午老人家要去菜圃干活,于是往稀饭里又掺别的主食。各种红薯稀饭圆子稀饭虞蘅不知喝过多少,以至于她第一次喝到所谓“生滚粥”,感动得都快哭了。 是真的好喝。 虽然都说喝粥其实反而伤胃,但在吃腻了大鱼大肉的日子里来一碗米烂香浓的白粥,真的很舒服啊! 一碗成功的白粥,不能见水不见米,也不能见米不见水,必得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才算有腔调有实力。1 汤汤水水下肚,因连日下雨的阴霾总算一扫而空。 倒是巧,才打起精神来决定明日不管如何都要出摊,等次日天光大亮从床上爬起来,外头雨竟停了,地面干干爽爽,一洗如新,天边甚至露出一丝久违的红线。 吸吸鼻子,肺腑间满是沁人的草木清香。 唯一受到伤害的怕就是墙角被浇得一塌糊涂的菜圃了。 那会半夜下起雨来,没来得及抢救,坏了不少秧苗,阿盼可惜了好久,虞蘅安慰她:“刚好你想吃什么,换一茬再种就是了。” 阿盼掰着手指头算了好几样夏天的时令菜蔬,买回来菜种,只等雨停,今日可算能整出来了。 裴府下人再寻来时,虞蘅刚在州桥南面的老位置支好摊。 熟悉的香味一出,先前的熟客纷纷围过来寒暄,都说她这几日不在,自己寻过来找不见,白走一趟,可算给他们碰着了。七嘴八舌,热闹不休。 忽见一黑衣少年打马径直奔灌浆摊子而来,好大的阵仗,路人怕马蹄,纷纷避让。 虞蘅对长得好看之人一向客气,笑问:“小哥要买什么?” “小娘子做得一手好灌浆,我家主人吃着不错,想请娘子入府操持筵席。”行玉笑眯眯的,先夸。 奉主人命来州桥夜市买吃食的奴仆不少,但样貌这般招人的着实难见。下马往那儿一站,还未开口便惹得周围的年轻娘子目不转睛。 众人再看看灌浆摊蘅娘子,诶,这二人站在一块可真是养眼。 虞蘅听了这小厮的话,只觉得好笑:“请我做宴?小哥莫不是寻错了人,我年轻不经事,怎会寻我?” “不会错,”行玉笑得恭谨,“娘子不必自谦,您只需负责席上馒头点心,旁的一应有人操心呢!” 行玉在袖中比了个数,“这是报酬。” 虞蘅挑眉看他,目光巡梭过他腰间别饰,以及袖口处,都绣着裴氏徽样。 一顿饭换来比摆摊一个月还多的报酬,虞蘅不可谓不心动。 只是像这样的贵人府上都专门养着一帮子厨娘,有各自的分工,怎么会轮到外头来请她一个小小的路边摊主上门帮工呢? 这人莫不是来坑她的? 思及此,刚才的蠢蠢欲动消了大半,她谨慎起来,笑道:“怕是不得空,要辜负家主人美意了。” 行玉又劝说几句,见越发说不动她,只好遗憾离去。 原以为只是个小插曲,不料到了次日,对方复又来了,也不劝,也不求,自占了张桌子,买下各样口味的灌浆,慢慢吃着,只在结账时巴巴看她几眼。 就这样来了好几日,虞蘅都有些无奈了,好脾气笑道:“当初不是与您都说清楚了?” 行玉扮可怜作揖:“我家郎君说了,若请不动蘅娘子,便不给我暮食,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好来蘅娘子这儿垫吧垫吧了。” 他长得是真好,有些女相的漂亮,唇红齿白,笑起来有颗小虎牙,年纪恐怕还没她大,颊边还挂着婴儿肥。 若非如此,虞蘅指定是有些生气的。 上辈子闺蜜就总批判她,这个看脸对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虞蘅拿他没办法,这些时日对方出手阔绰大方,相处起来也不似走歪门邪道之人,加上他人在这儿,那丰厚的报酬就跟化成了人形般时刻在她眼前晃悠,其实昨日她就有些后悔推拒了。 行玉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怕她再反悔,立时约好明日相见的时辰地点,这才打了二两小酒回去。 可算不必被他家郎君骂了! 阿盼高兴了整晚:“跟着蘅娘子可真有面儿!竟还有大官来请上门!”从前只以为自己要被卖去当烧火丫头,可不敢想这些。 虞蘅好笑觑她:“这就满足了?” “还能如何?”阿盼眼下能想到最风光的事便是如此了。 虞蘅给她画饼:“日后咱们少不得开一家樊楼那样的酒楼,届时你当大总管。” 樊楼什么样的?阿盼只到汴京初日路过时往里瞅了一眼,想都不敢想进去的事,眼下蘅娘子却说日后要开一家那样的酒楼! 她来当管事! 阿盼一会傻站在那儿笑,一会儿面上神情忽地肃然,一副“幸不辱命”表情与她发誓:“您就放心交给我!” 虞蘅怕伤孩子自尊,忍笑忍得手抖。 时下对有真本事的厨娘很是尊敬,即便心眼里儿看不起,面上功夫至少也是到位的,否则不会虞蘅拒了那么多次,裴垣只以为这厮是在摆谱。 都是惯出来的。 虞蘅沾了时代的光,坐上了裴家一早为她准备的小轿,晃晃悠悠了半时辰,总算到地儿。 待看见门前的匾额,虞蘅有些惊讶,原来行玉口中的郎君便是她初到汴京那一日街头碰见的小姑娘的兄长,可真是巧。 行玉不知道这里头圆圆,带她从角门进,绕过影壁走了一段,在垂花门后有个青衣婢女守着,行玉半大小伙不便进入后宅,便将虞蘅交给她。 青衣婢女冲她略点了个头:“你跟我来。” 进了后宅才发现,裴宅当真是阔气! 依着树屏竹径远远看去,只见假山那头回峦叠嶂,飞阁层楼,穿过神仙洞,又是朱栏横翠幕,碧瓦照生烟。 关于百姓住所及用具,国朝有严格的等级规定。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棋、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不得四铺飞檐。非三品以上官及宗室、戚里之家,毋得用金和器具;用银知者毋得涂金。非宫禁毋得用玳瑁酒食器……凡帷幔、帟幕、帘旌、床襦毋得纯用绵绣。2 然而人是这样的,钱挣得多了,就想衣食住行都配得上身份档次,朝廷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跟那似有若无的牛肉禁令似的。 虞蘅上辈子实打实的小市民,最多也就是去到故宫咬牙花六十买了张门票参观,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好在这辈子小时候也随虞母去过不少官员家中做客,对后宅大致的分布还能记得清,不至于晕头转向,也不至于贪看景色或是畏畏缩缩惹人笑话。 与她一处干活的还有个约莫二十来岁的瘦女子,脸蛋儿尖尖,下巴上有颗小痣,显得人有些尖锐。包子厨里的丫鬟都对她恭恭敬敬,就连方才有些倨傲的青衣婢见了对方,都换上一副笑容:“兰娘子,人带到了。” 兰娘子打量她两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竟叫我与街头摆摊的同厨!” 8、第 8 章 兰娘子绷着脸,仿佛受了奇耻大辱。 虞蘅笑了笑,对那青衣婢子道:“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青霜没想到她这般干脆,这般不留情面,一下慌了神:“蘅娘子留步!” 看看兰娘子,又看看行玉请动许多天才请来的虞蘅,才发觉自己哪个都得罪不起。 郎君也是! 一山不容二虎,怎能将两个擅灌浆的娘子安排至一处呢! 可郎君话都放出去了,宾客马上便登门,哪里能出差错? 青霜还想继续当体面的大丫鬟,再顾不上自恃身份,拿出在夫人面前的嘴甜伶俐来,好说歹说将虞蘅给劝住了,又去那头哄兰娘。 虞蘅倒是没生气,只不过吓唬对方好玩罢了。 这样丰厚的报酬,她来都来了,走掉岂不可惜?被人不咸不淡地讽刺几句罢了,又不会掉肉,随她去。 虞蘅径直来到一处灶口,挽袖净手,先试了试刀。 寒光闪过,光影残乱,青霜与兰娘皆吓了一跳。 众人只闻节奏稳健的“咚咚”声,却看不清刀法,几息过后,肉块已然变成一滩均匀的肉泥。 厨间各种打量的目光都有,她当做没发现。 既是主家的安排,张兰娘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心里更加瞧不上虞蘅。动作如此粗鲁,与“雅”丝毫不沾边,如何能操持大宴席! 虞蘅扭头道:“这刀太轻,换一把来。” 张兰娘又哼一声。 比起虞蘅这边的冷清,只有两个粗实厨婢打下手,兰娘子身边却是围了一圈攒动的人头,都等着她吩咐办事。 都不必她开口,才扭头,便有小婢端来雕花银盆与澡豆侍奉净手。 温热的花瓣水只洗第一道,而后上澡豆,再用清水投净,丝缎擦干。 这样讲究的排场,说是主家也不为过。 张兰娘净过手,总算道:“去将蝤蠓取来。” 一块底下垫着冰盆的瓷缸被端了上来,揭开盖子,几十只气势汹汹的大螃蟹露了出来,还是活的呢! “请娘子过目。” 眼下虽不是螃蟹季节,但张兰娘从不需操心食材问题,只需张口,自有底下人替她采买。 这些蝤蠓比起重阳后的自然算不得好,但当下能弄到个头这样大又这样多的蝤蠓,已属难得了。 张兰娘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尚可。” 吩咐下去,两个婢子负责剥蟹,两个剔肉,另有揉面的、看火的,而兰娘除了将蟹黄与蟹肉炒制出来,便只镇守一旁指挥。 打工打到这份上,当真是有盼头。 虞蘅仿佛没瞧见她略有得意的神情,冲小婢温和一笑:“我看一眼今日的食单。” 小婢不解,但还是去与青霜求了,青霜不欲再横生什么枝节,只想着赶紧办完事,将一尊大佛送走,几乎立时便给她拿来了。 此时宴席并非后世那样才开席便一窝蜂将菜都端上来,而是跟着主家劝酒的节奏走,通常一共九盏,每喝一盏,便有婢女上前撤旧盏,换新盘,所以才有“推杯换盏”之说。 虞蘅要看今日的食单便是想了解上菜顺序,好把握口味轻重。 粗粗扫了一眼,除去各色劝酒的鲜果干货之外,宴席前中段多是龙井虾仁、莲房鱼包这样清淡雅致的菜肴。 让虞蘅有些惊讶的是,包子厨上菜顺序竟在最后一盏,压轴了啊。 前面又有山海兜这样以鲜味出众的同类菜色……虞蘅环视这间厨房的食材,心里大致有了成算。 张兰娘炒完馅,手艺一如既往地精湛,调味甜得刚刚好。接下来便将一切交给徒儿,自己从旁指点,顺便盯着虞蘅动作,看她究竟做出什么花样来。 别说张兰娘了,虞蘅一个人忙活都能整出那样大的动静,旁的厨婢也忍不住偷觑。 但见虞蘅先命人取来一块三肥七瘦的豕肉,收拾干净,却并不熬汤冻子,而是直接往剁好的肉馅中加水。 这一步就叫许多人摸不着头脑,灌浆出汤的秘法便在于肉冻受热化汤,这位据闻是二郎专程从外头请来的厨娘怎的不懂? 小徒弟去看张兰娘脸色,讨好地冲对方挤挤眼,却见对方皱着眉头看得认真。 虞蘅弃了蒸锅,转而要了一口锅底平浅的大铁锅,刷上冷油,将捏好的包子一圈圈地铺开,小火慢煎,待底部变得金黄焦脆时,再撒上一旁备好的胡麻,加清水盖盖焖上片刻。 虞蘅掀盖速度很快,几乎热油与冷水碰撞的一瞬,锅中噼啪作响,这时香味已经传了出来,不大的厢房里弥漫着两种风格迥异的霸道香气,似水火不容,谁也不让谁。 这还不算完,她又调了个红油蘸碟。只听“滋啦”一声,滚烫的热油泼在干番椒与花椒、胡麻等混合研磨成的粉料上,香气顿时又浓郁一层。 先前的什么都闻不见了,鼻子里尽是又香又辣的呛味。 这番场景下,年长些的婢子还好,专心做自己手上的事,有年纪小的忍不住抽动鼻子,心神早飞到灶上去了。 “都干自个的!”张兰娘见状,厉声喝道。 她除了管着包子厨之外还是厨司的管事娘子,即这些小婢们的顶头上司,平日做事认真,对待手底下人也一向严厉。 众人忙收心,只是眼神还总时不时偷瞄着锅中。 张兰娘将脸绷得紧紧的。 青霜来提菜的时候,虞蘅的生煎包刚好出锅。 张兰娘也将冒着热气的蟹黄灌浆交由她手中,并橙齑、清酱、紫苏等四色蘸碟。 到底是王府厨娘出身,光看卖相,张兰娘的蟹黄灌浆要比虞蘅的高明出不知多少。 工工整整的十八褶,皮薄如蝉翼透光,里头橘黄的蟹肉汤汁随着包子皮微微荡漾,汁水丰盈得很。 而虞蘅这边,青霜瞧不出与寻常的馒头有何分别,只不过皮略薄些、上头撒了胡麻葱末罢了。 人靠衣装,食靠器具,古来皆是如此。本朝财力雄厚,即便平民之家也能日食三餐,温饱解决之后,便开始追求精神与文化层面的高次。 今日裴府尹之子裴二郎设宴,回请上回在王侍郎府共饮的诸位同窗,一早便放话出来,言席上有“极好灌浆”,有关系亲近的打趣问“果真那般好”,裴二郎但笑不语,故作神秘,藏着掖着总算到了夜里。 澄园中,丝竹声渐渐低了下去,宴席已接近尾声。来赴宴的郎君们多数都已微醺,婢女们立侍一旁除了为他们布菜换盏,还得盯着些举动,谨防谁呕欲上涌污了其他宾客的眼睛,搅坏二郎兴致。 有千金难求一面的天香院林行首抚琴佐餐,又有精致可口菜肴,皆以玉碟金器盛装,今日这顿宴办得着实有面子!宾主尽欢,席间气氛轻快极了。 用过第八盏酒的糟鹅掌与清蒸白鱼后,但见七八名婢女复又端着新盏上来。 “此最后一盏酒为樱桃浆,乃取岭南春日樱桃酿成,色泽殷红,酒液透亮,漂亮极了,非是这个季节喝不到。”裴垣笑道,“你们也尝尝如何。” 手一扬,吩咐婢女给众人倒酒。 裴垣对外头吃食了无兴趣,着人去请虞蘅,一是谨慎,不愿自家宴席被那日街头小食给比下去,脸上无光,二是心中不信,存着故意叫众人比较,最后发觉果然还是兰娘手艺更好,叫王谢二人尝尝如他那日一般难堪的滋味。 想到丢脸事,裴垣又有些气不顺起来,那日那厮呼出的酒臭气如何喷在他面上的还历历在目,竟如斯可恶! 他扫一眼菜色,兴致缺缺,筷子掠过旁的,到底夹起一枚蟹黄灌浆。只是舌头已被酒腻住,味觉几乎失灵,平日里鲜美至味此刻也是大打折扣,只勉强吃了两枚,就失了兴趣。 好吃是好吃,只今日吃过这等清鲜菜色没有十数也有□□,实在腻了。 他习以为常的,却有人赞不绝口:“这灌浆着实不负二郎的‘极好’赞誉,汤鲜味浓。” 立马有人附和:“当真是好,原本肚肠都喝木了,吃了一口,竟觉得饿了!” 众人纷纷称赞附和,裴垣面上有光,原本只是客套的笑意都深刻了几分:“兰娘的手艺自不必说。” 庐山真面目这才在众人面前“亮相”。 有人惊讶:“可是张兰娘?” 立时有人反驳:“瑞王爱极兰娘手艺,从不外借,怎会是她!” “上回王妃生辰,我奉母命登门贺寿,陪逾之在书房与王爷手谈了几局。谁知王爷待小辈和蔼极了,听闻家母颇喜食灌浆,便将兰娘赠予我。” 裴垣笑得温和。 他将此事说得云淡风轻,众人却听出里头不一样的意味。 裴家如今是越发炙手了!便连瑞王这等老宗室都卖裴二的好!这般想着,便忽略了旁的。 有人却喝酒喝糊了脑袋,十分地不解风情:“可张兰娘不是以一手蟹黄灌浆扬名?我吃这灌浆底部酥脆新奇,内馅虽也鲜甜,却不似蟹肉味道。” 他这般说也是时下厨娘分工过于细致的缘故。 宫里头,甚至剁葱丝的、揉面的都有专人。这些厨娘从不做“杂事”,譬如张兰娘,自幼时起便只学做蟹黄灌浆,叫她换了羊肉牛肉之流,还真不一定能做得好。 裴垣缓了一会儿才听明白,目光迟疑地转向直接被他忽略,外表平平无奇的另一侧。 原是布菜的婢女知晓裴垣一贯不喜食葱蒜芫荽等气味重、难清理之流,故一直将盛有生煎包的碗碟盖着,香气自然也被遮住了。 那人便是最先说好的,眼下吃醉了酒,犹在滔滔不绝:“什么都好,只是两个太少,二郎怎这般小气,莫不是等藏起来自个偷吃?” 简直荒谬! 裴垣气笑了都,何至于此? 不过是市井小食,他要想吃什么,还需要藏私? 气得,筷子怎么也动不下去。呵,瞧着也不过尔尔! 见谢诏几乎没动过筷子,王献附耳过去:“你尝尝这灌浆,我觉着有那日我家小弟带回的风味,底脆肉嫩,又烫又香!” 9、第 9 章 王献都倾情推荐了,谢诏当然不会不给面子。 夹起一枚煎包,筷子触到底部的焦脆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清脆悦耳。 王献爱惨了这口感,一听这声音,又开始馋了。可总不能从好友嘴里抢食,赶紧别过头去。 只是他忘了提醒好友,别瞧这灌浆表皮已经晾得温热刚好入口,自己方才便是被这“伪装”给骗去了,整个囫囵入口,一不留神,被滚烫的汤汁烧得嘴疼。 谢诏觉察的时候已经晚了,舌尖一痛,而后整个麻住。 他唤了一声背对自己的好友:“子介。” 王献“诶”了一声转过头来,“怎样怎样?是不错吧?” 谢诏将碗碟往前推了推:“你吃了吧。” “怎么不吃?不好吃吗?”王献可是了解他胃口的,这样香浓丰腴得刚刚好的食物,该是他最喜欢的呀! 谢诏垂眼,只道:“很好吃,你吃吧。” 既如此,王献本就眼馋,便也不同他客气了,让婢女接过来,端起盘盏,在皮上咬破一个小口,十分有经验地吹了吹,接着便吮起里面的汤汁来。 旁人总说他天生便有比常人能忍痛的毛病,谢诏心想,或许不是忍痛,而是他面部表情少,便显得能忍。 譬如眼下。 他面不改色去端桌上的酒,酒液清凉,但喝下去后,反倒刺激得口腔更辣了。 但当那灼人的烧炙感退下后,方才被忽略的鲜甜滋味便愈发清晰了,那汤的滋味,叫谢诏忽地升起一个念头:这厨娘若是在自家,生意一定更好。 双亲仍强健,家中又有长子,他甚少过问酒楼中事,这念头也就起了一瞬,可真正只停留了一瞬的汤包滋味却印刻在他舌尖味蕾,久久不能散。 大抵凡事经历过一番痛苦总会叫人更加刻骨铭心,谢诏记起幼时,总觉得摔了跟头后得到的糖更甜些,为此他甚至故意装作走路不稳,就为了等阿爹阿娘祖母一大帮子人团团围上来安慰的时候。 谢诏淡笑一下,怎的还改不了爱在心里矫情酸腐的臭毛病。 王献颇不解,怎的有人吃个灌浆都一副放下筷子就能作诗的模样? 裴垣见王献浑然忘我地嗦吮汤汁模样,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还不忘记仇:“怎样,我便说比你上回的好,不错吧?” 王献反唇讥道:“好是好,只太少,吃不饱。” 嘿!哪壶不开提哪壶。 到底都只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素日关系又好,互相拌了几句嘴,便又嘻嘻哈哈起来。 其实虞蘅做的真不算少了,只是今日所用餐具大都精致小巧,奉菜婢女勤勤谨谨地揣摩着主家意思,将盘摆得堪比五星米其林餐厅。 剩下的,自然入了她们这些“后勤”的肚子。 小婢们实在馋,借机与她搭话,却眼巴巴地都想尝那生煎包,虞蘅忍笑,大方让给这些小姑娘。大伙不好意思吃白食,又从旁的厨司相熟的厨婢们那儿讨来许多剩菜,如此吃了丰盛至极的一顿。 张兰娘走过来的时候,虞蘅正以一种不大雅观的姿态朝汤包吹气,余光瞥见对方嘴角扯了扯,似乎难以开口。 厨娘做到对方这份上,可算是行业里顶尖的前辈了,先前有些清高脾气,虞蘅不是不能理解。她先放下碗筷,以示尊敬:“娘子有何指教?” 张兰娘仍旧硬邦邦地开口:“既有手艺,怎的沦落至市井做起买卖来了?师从何人?” 虞蘅一笑:“不过自己喜欢琢磨吃吃喝喝罢了。” 说罢指着那吃了一半的蟹黄灌浆笑道,“比起娘子手艺,我可差的远了,不过是投机倒把讨了个巧。” 张兰娘并不怀疑自己,点点头:“你若想留在这里,倒是够格,只府里眼下并不缺人。倒是温恪公主府上缺一厨娘,你若想去,我可替你提一提。” 言外,竟是有赏识举荐她的意思。 虞蘅有点受宠若惊:“多谢娘子美意,只我觉得眼下日子过得挺好,并不想入贵府。” 张兰娘诧异地看她一眼,竟有人放着稳拿月银的好日子不过,傻了吧? 她主动开口与对方提及已是破例,对方不愿,也没有强求的道理,遂点点头:“待你何时想了,再来寻我,只那时恐怕没这么好去处。” 不管怎样,能得大牛前辈赏识,虞蘅还是很感激的。 为表示感谢,她主动福了一礼,又说了几句恭维的客套话。 张兰娘摆手:“这些虚礼就不必了。” 方才还眼见着要掐起来的两人,竟就这样和解了。 青霜在心里摇摇头,面上则更客气几分,一路亲自将虞蘅送了出去。 “师傅不是嫌那小娘子粗鄙,怎还与她说那多?”没了旁人,张兰娘的徒弟过来笑道。 张兰娘瞥她一眼:“今日的刀可练了?” 徒弟忙道:“日日都有在练。” 兰娘脸色这才缓和些,点头:“今日忙累了一天,早歇吧。” 徒弟从王府时便跟着自己,勤谨与孝心没得说,人也灵活,只可惜天赋上差些。今日遇上个好苗子,却是个心野的。 且再看吧。 再说裴五娘听说了自家兄长今日宴请的事,勃然大怒:“阿兄真糊涂!竟然叫不明不白的人进府,混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怎么办?” 又不解扶额:“汴京难道还有比兰娘手艺精湛的厨娘,何必多此一举!” 说着,径直往澄园寻裴垣算账去了。 纵裴垣在外有多风光,也不愿招惹这个最受疼爱的幼妹。何况二人一母同根,性子十成十的相像,从小吵到大,吵得阿母头疼,最后自然全是裴垣的错,裴垣真是有苦说不出。 今日见妹妹气势汹汹来,他不欲应付,情急之下,竟然弃了筷子,一头扎进了浴房。 裴五娘推门而入,只见桌上满满当当,还冒着热气的点心、写了一半的字帖,唯唯诺诺的仆婢,唯独不见裴垣人影。 裴五娘冷笑,躲? 她施施然整理裙裾坐下,扬声道:“那我便在这儿等兄长回来。” 下人你觑我我觑你,不敢反驳。 只裴五娘今日与姊妹在外玩了一整日,刚刚回家,还没用暮食,腹中早已空空,面对一桌子香气丰腴的消夜,竟然不争气地“咕叽”了一声。 屋内安静得厉害。 裴五娘倍觉脸热,都怪阿兄,叫她在下人面前这般丢脸! 遂报复似的用起了桌上还没动过的宵夜。 也不知怎的,今日这灌浆与蝤蠓馉饳1要比平日格外好吃些,尤其这灌浆,底部竟脆如薄饼,上头缀些胡麻,胡麻本就是香气霸道之物,被裹着滚热汤汁的煎包蒸气激得满屋全都是,配上爽滑的蝤蠓小馉饳,汤底鲜美,微微有些酸,开胃又解腻,一口一个满足。 半碗下肚,裴五娘来时的气竟消了大半。 裴垣也守着她气消差不多了,才装模作样出来,讨好一笑:“五娘怎来了,等许久了?” 不请自来吃光了人家的夜宵,便不好意思再朝发火了,裴五娘擦擦嘴,撒娇似的抱怨了句:“兄长当真是胡来,兰娘的手艺这样好,何苦去外头招惹些粗鄙人物,没得打王府的脸面。” 裴垣被说得有些尴尬:“你怎知兰娘手艺好不好。”兰娘是他院中人。 裴五娘朝空了的碗盘努努嘴:“喏,这还用说么?有这般灌浆手艺的自然是兰娘不必说了。” 裴垣眼神落在那光盘上:“……” 他拉下脸特地叫行玉从厨房偷留出来的两个独苗!还没尝见味儿呢! 裴五娘还在絮絮叨叨抱怨:“外头的人来历不明不白,行事又没个轻重,若叫诸君吃坏了肚子怎么好?” 裴垣正沮丧呢,没好气道:“他们吃坏肚子,与你何干?” 话出口,裴五娘与裴垣俱是一愣。 “我还不是担心阿兄脸面没地儿放!”反应过来后,裴五娘粉面泛红,跺脚跑开了。 裴垣咂摸着妹妹可疑的反应,倒不似动怒,倒像是…… 倒像是害羞了? 。 兰娘这样的厨子,自跟从恩师学艺起,便是为了培养出师后送入官宦人家,瞧不起市井买卖也正常。 虞蘅想法则很简单,不想打工。 都是从事服务行业,你情我愿的买卖总比整日看主家脸色好得多。 当然了,若日后生意差到养不活自己跟阿盼了,去人府上帮工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虞蘅打开方才青霜塞来的荷包,里头装了好几枚精致漂亮的小鱼银子,约莫有十两重。 忙活这一日便赚出几乎半年的利钱来,阿盼摸着上头的花纹爱不释手:“原来我便值五条小鱼哩。” 这傻孩子。 市面上银是很少的,交易都以铜钱为主,虞蘅舍不得拿漂亮的银锞子去换臭烘烘的铜板,好好将它们压在了床头下。 只是挣了这么多,也得好好消费一把,体验一下乍富的快乐不是? 与阿盼说了明日不做饭,去樊楼吃去! 听说要去自己心心念念的樊楼,阿盼连觉也不睡了,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翻箱倒柜:“蘅娘子我穿这件怎样?” 到底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哪有不爱美的?当初在成衣铺第一眼看见这套葱绿的小团花襦裙,虞蘅就觉得写着阿盼的名字,买回来送她,却说穿着不便干活,压箱底好久,眼见着春天都过去了,叫虞蘅好无语。 这一套上,果然合适。 新衣裳都穿了,虞蘅手痒摁着她梳了个头,涂上两坨胭脂……嗯,下手有些重。 “我就说好看。”虞蘅煞有介事地拉着阿盼转了个圈,把笑给憋了回去。 因明日出门玩,阿盼早早就洗漱好躺下酝酿睡意了,却因为兴奋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三更天时,迷迷糊糊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动静,瓮声瓮气的仿佛有人在哭。 想到邻居们说的那些传闻,阿盼顿时便彻底惊醒了,背上腻出了一层冷汗。 倾耳去听,只是那声音太细微,听不真切,一时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怕不是风声吧? 阿盼抖着手握住了床头的桃木剑,不敢出声。 不知捱了多久,那声音总算消失了,阿盼战战兢兢地翻了个身,一晚没能合眼。 第二天盯着两个硕大的眼圈在院子里跟虞蘅打了个照面。 虞蘅吃了一惊:“昨夜梦游去了?”怪道她说院子里隐隐约约有什么动静呢! 10、第 10 章 到底是年轻人,即便整晚没睡好,还能有精力出门玩。 虞蘅想起自己还是个少年时也干过凌晨两点睡六点起,踩单车去吃五公里外要排长队的那家早餐的勾当,当真是怀念呐。 本来说的上午去买些日用,中午就在城里随便找个脚店,待入了夜,才正是樊楼消费的好时候。现因阿盼没睡好,虞蘅便让她回去眯半时辰,待日头几乎升到正午才总算出了门。 进城的路不远,走上两刻钟便也到了。然虞蘅今日犯懒不想走,便半路拦了辆牛车,一路辘辘过去。 太阳还没到很晒的季节,照得人身上暖意洋洋,舒服得几乎要睡过去,好像回到小时候每一个陪外婆干农活的午后。 想到这,虞蘅靠在板车的扶手上,闻着熟悉的泥土混合了牲畜的体味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与前世耶? 但当道旁风景从清秀质朴的村野风光变成富庶繁华都城景象时,她又渐渐回了神。 汴京的买卖总是入了夜更盛,但也不是说白天就不热闹,她们出门晚,进城正好赶上饭点,任拣一店看去都是熙熙攘攘。 大街上人流如织,随意找了家面馆吃了午饭,之后卯足劲转身挤进了一家正打折的铺子。 上京什么也没带,便是没有这一笔进账也得添置换季的衣物、被褥,又买几只小鸡崽子,想到养鸡要忍受的脏乱,干脆连鸭也一起买了,一次性搞定。 在汴京购物是最方便的,不论买了什么,买了多少,都能给你送家去,铺子里有专门的“外卖小哥”,只消几文钱跑腿费,对虞蘅这样买完大包小包还想接着逛人群很是友好。 只虞蘅出门前闩了门窗,便让跑腿伙计先送到隔壁吴七嫂家暂存。 待买齐所有刚需东西,再出来时,已是入了夜。 落日楼头,低云潋滟。白日的余热随夕阳渐褪,淡黄小月牙挂上东天,朦胧清新如女子翩跹裙裾。 一路上总有人回头,多看两眼虞蘅姣好的容貌,这样纯粹欣赏的目光倒不令人讨厌,但当有纨绔拿不怀好意的审视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之时,阿盼总会第一时间狠狠瞪回去。如此,见有“悍婢”在侧,那些人也不敢太放肆了。 汴河为界,一面是华丽车辇与喧嚷灯火,一面是闲适百姓,月下乘凉。中间市井交错,货郎摊贩走街串巷叫卖,让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有了铺垫。 为招徕食客,汴京城内七十二酒楼手段百出,在街边以竹架子、灯笼与彩帛搭建起阔气华丽的彩楼欢门,又在门前挂上鲜红瞩目的橘子灯。 更有甚者招揽浓妆艺伎1数百,聚于主廊待客。不过汴京城内大酒店娼妓只伴坐而已,欲买欢,则多往其居。 虞蘅此行的目标则是景明坊中的樊楼,诗云“夜深灯火上矾楼”,此时汴京最豪华的酒楼。 樊楼有东、西、南、北、中五座主楼,每座又分三层,各楼之间以飞桥栏槛连通,隔几步便有琉璃宫灯与玳瑁宫灯交错相照,灯烛荧煌,亮如白昼。若从空中俯视,汴京版图此时亦如一张星幕,而樊楼便是最亮最大的那一颗——毕竟大内有宵禁,绝不会这般热闹辉煌。 也难怪连官家都喜欢走地道出宫吃路边摊了。 说来穿越前虞蘅也以为“樊楼”多半与“张氏酒楼”、“李家脚店”一般,因着老板姓樊,便也跟着叫樊楼,待穿越后来了汴京才知道,原来樊楼竟是国营酒店么! 且还是竞标制,分好些份额,低价者优先中标,眼下承包樊楼东、南、北、中一楼大堂、二三楼阁子的背后东家就不是同一人。 所以当初她吹牛皮要开个樊楼这般酒店的梦想大抵有些难以实现。 近百年樊楼前前后后改了数次名,从白矾楼到丰乐楼,但总比不上“樊楼”叫得响亮,后便改了回来,一直沿用。 被伙计迎进彩楼欢门,门内是比外面更富丽的装潢,珠帘绣额,灯烛晃耀,雕梁画栋,如鸟斯革,如翚斯飞2。 此时虽过了暮食的点,但依旧宾客满堂,一楼大堂接待的是如同她们这般买酒不多消费一般的“散客”,喜欢清幽雅致环境的贵人们,则入“阁子”招待。 即便是大堂,也毫不吝啬灯油,几十盏纱帐宫灯燃着,灯火通明,将每桌桌面上的菜式都照得一清二楚。 虞蘅与阿盼就着流水般琳琅满目的菜品点单——点菜不用菜单子,却是对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真材实料做选择,这样倒省去了货不对板的可能。 中心的那座楼阁上传来悠扬琴音,潺潺流水般悦耳,这是汴京城有名的艺妓在抚琴为贵客佐餐。 至此,虞蘅不禁想起那个无论文学还是历史上都赫赫有名的女子,李师师。纵然时空已改,不知她是否被影响了命运,是否还会名扬汴京? 这感慨还没散尽,就听得阿盼问:“咱们吃不吃这煎鸭子,店家说他们煎鸭子又香又好。” “吃,皮要煎得焦焦脆脆些。”虞蘅毫不犹豫。 点了一道煎鸭子、一道荔枝腰子、一道麻饮小鸡头、一道酒焐鲜蛤、一道鹌子羹并几道糟腌辣芥的小菜,店家又送了两碟以小银碟装的梨条与胶枣,问她们要不要酒? 樊楼是卖白矾起家的,后来改成酒楼,以官府的名义,每年销售的官酒竟至五万斤,自然有自酿好酒,眼下有的是“眉寿”与“和旨”两种。 来都来了,虞蘅要了一角,只叫阿盼尝尝,吃醉了明日起来要头疼的。 先端上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粒粒圆润饱满的稻米吸了水,却不黏糊软烂,分明得刚刚好,嚼之有回甘。 米饭好吃,这顿饭就成功了一半,遑论食材都是最新鲜的。今日现捞上来的蛤蜊与自酿好酒,蒸得蛤肉鲜嫩,点缀些细绿葱丝,与外脆里嫩多汁的煎鸭子、脆爽的芥辣瓜儿与咸津津的咸鱼鲞,哪道不是下饭神器? 虞蘅是偏爱咸辣口的东西,今天反倒被最清淡的鹌子羹惊艳了舌头。阿盼则是典型的上一道爱一道,雨露均沾,配着辣出眼泪的芥辣瓜条与脆嫩的腰花送了三大碗饭。 至于酒,两人都忘掉了脑后去。 虞蘅也就着鹌子羹的汤汁泡饭又吃了一碗,肚子再也撑不下旁的,正说要起来结账呢,结果! 才站起来,从二楼左侧一阁子里推门出来一摇摇晃晃搂着艺伎的纨绔,不知是谁家郎君,衣饰皆是上等,富贵之气尽显。 走路都不稳了,显然喝不少。 这些跟虞蘅没关系,但那纨绔不知是被里头的狐朋狗友激了一将抑或是饮酒上头,竟倚着栏杆醉眼眯看楼下,从囊中掏出厚厚一叠交子撒了下来! !! 虞蘅来不及反应,就被一窝蜂的人流给冲得踉跄,身体前倾,好在阿盼眼疾手快地拽了她一把,才堪堪站住。 “好险!” 见众人上前哄抢,饭也不吃酒也不喝了,那纨绔搂着艺妓哈哈笑起来:“如斯丑态,岂非乐子?” 艺伎陪笑,哄着他高兴说了几句恭维话。 众人又哪里管他嘲讽什么?多的是对他感恩戴德磕头起哄,请再散财的。 那纨绔被哄得高兴了,竟呼来管事:“今日楼中酒水饭钱皆记我账上,叫他们极量尽欢!” 过了一会儿,便有小二笑眯眯走过来与虞蘅二人说道:“今日全场消费由李郎君埋单。” 虞蘅:“……” 活了两辈子,头一回运气这么好,碰上富二代炫富的。 阿盼高兴极了,回去一路都在念:“竟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人,不是,这样的好人!” 城郊居民不比内城人家境宽裕,许多还在点蜡烛,还得省着用,是以她们回到小院时,隔壁吴七嫂一家人带孩子已经熄灯睡下了,不便打扰。 “东西明日再搬吧。”虞蘅也着实累了,逛街是最耗费体力的。 “唔……蘅,蘅娘子,我今日能不能同你睡?” 阿盼打着哈欠都走到门口了,忽地止住了动作,踌躇开口。 11、第 11 章 次日大早,吴七嫂的丈夫将她们昨日买的东西送上门。 对方姓郭名用,是个精瘦矮小的脚夫,厚嘴唇、微黑肤色,眼部因常年劳累而格外浮肿,一副忠厚老实的样貌,身上似乎永远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苧布衫。在东郊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属于是丢进人群就找不出来的那一种。 虞蘅接过东西,免不了一通道谢。 对方搓着手,有点适应不了旁人的热情,半晌憋出一句:“这有啥哩!” 郭用平日里沉默寡言,即便与吴七嫂起了摩擦,也甚少高声说话,脾气异常的好。只是吴七嫂仍然不大满意,时常与另一对捕快夫妻对比,嫌弃郭用。 这些虞蘅在家时不时就能听见,听多了墙角,见到本人难免有些尴尬。 幸好郭用也不惯与年轻的小娘子打交道,放下东西,没多说什么就转身走了。 虞蘅将东西都搬进屋里收拾齐整,再出来阿盼也已经将鸡鸭圈给框好了。 墙角葱韭香,栅下小鸡咕咕,眼见家里被自己亲手填得满当当,虞蘅心里挺有成就感的。 当然了,眼下宅子小又旧,等以后开大酒楼也被人称一句“东家”,届时换大屋,青砖黛瓦,粉墙朱户,必得要三进院子,几十间房,最好再带个园子,想种什么种什么……才一会的功夫,虞蘅已经开始规划专门辟出个院子专门用来种芫荽了。 阿盼早习惯她时不时的畅想,知道蘅娘子这时候说的话都不靠谱,须得左耳进右耳出,否则每日都不用吃饭,光吃大饼就已经饱了。 但她想了想还是点头:“旁人我不信,但蘅娘子一定行。” 虞蘅笑眯眯拍拍她脑袋,“走了。” 想买大宅还须努力,未来的虞东家连朝食都没吃,便朝气蓬勃地推着小车出门摆摊去了。 为了浇灭些虞蘅的鸡血,收摊回来才吃过午食,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色骤然转阴,继而暴雨如注,青砖地上一砸一个坑。 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凶,不一会儿檐下便蓄起股股溪流,朝低洼地势淌去。 这阵子初夏,十有八九是阴雨日,又闷热潮湿,后世谓之“回南天”的,大抵是因为这时节梅子香熟,也叫梅子黄时雨。 小院本就“高龄”,在虞蘅两人搬进来之前,已经许久没有人住过了。 今日这一场雨彻底将屋顶那几片摇摇欲坠的砖瓦给冲开,真应了那句“屋漏偏逢连夜雨”。 虞蘅与阿盼只来得及抢救屋里那些不防水的家私,眼下,两人抱着被褥缩在唯一没漏水的厨房里望着屋顶叹气。 阿盼有些沮丧,“今年该去庙里拜拜,去去身上霉味。” “幸好东西都没淋坏,菜圃这次咱们也搭了棚子。”虞蘅安慰她。 没什么损失已经很幸运了,对门晒了一院的干粮可都没来得及收呢! 待雨小了,虽然很不好意思,虞蘅还是敲响了隔壁邻居的门。 捕快一家子不在,好在吴七嫂给她们开了门:“哎呀今年雨水可真勤。” “可不是!”虞蘅笑着塞了一罐自家腌的青梅过去。 求人办事先送礼物,今夏虞蘅腌了很多梅子,泡酒吃、或者下茶泡饭、给孩子当零嘴都好。塞一颗进嘴里,能含上整刻钟,光想到那咸酸的口感,嘴里就酸溜溜的流口水。 平常都是吴七嫂来串门,今日虞蘅头一回瞧见她家模样,虽然听了这么久墙角,仍被惊了一下。 比虞家还小的院子里,四处堆满了杂物,平日摆摊的推车就竖在门口,地上不少滴落的油渍,屋子里虽瞧不见,可三四个半大孩子吵闹的声音传出来,就已经足够乌泱泱的了。 虞蘅决定收回上午觉得吴七嫂脾气不好的话。 要她在这样环境里,每日还得为生计奔波,也好不了一点。 听说她们屋顶破了洞,吴七嫂立马答应下来:“我家官人略懂些房屋修补,过会我叫他去,你们且安心吧。” 虞蘅笑眯眯地道谢,正要告辞,吴七嫂却留了她一下:“正想请教你,那日鱼汤怎么炖的?又白又好,我家大郎二郎抢着喝,后来我做总一股子腥气。” 虞蘅先问她怎么做的,听了之后,一下便发现问题所在。 “鲫鱼腹中黑膜最腥气,得一丝丝去干净了才行。”又如何手法处理,如何炖出奶白汤汁,这却不是一两句能指点完的。 她干脆放下怀中湿伞:“恰巧家里今晚吃鱼,吴嫂与我们一块吧。” 吴七嫂嘴里说着这怎么好意思,然虞蘅与阿盼极力邀请,盛情难却,还是跟着回了虞家小院。 虞蘅演示的时候,吴七嫂便站在一旁看着,听她不时点拨:“做之前用葱姜酒腌一下,不然还是腥。” “油一定要热,将鱼肉煎透了,再入开水,汤才能奶白奶白的,换了旁的肉,也是一样道理。” 吴七嫂不断点头,期间郭用回来了,被吴七嫂叫住,替她们修补屋顶。 郭用身材瘦小、身形灵活,做工熟练,没用多久就将缺口给补好了。 这时候鱼汤也好了,虞蘅邀她们一家子留下吃饭。 家里三四个孩子张嘴等吃饭,再加两个成年人,吴七嫂是怎么也不好意思的,赶忙推却了。 虞蘅一定要他们将汤端去:“今日多谢郭郎君了。” 那鱼汤盛在陶钵里,只随意放了点盐巴提味,鲜美得很,常人不能拒绝。 “真是多谢你了。”两人轮流谢来谢去的,当真是邻里和睦。 夜里阿盼又想与她挤一处睡,虞蘅却是说什么也不答应了:“你昨日踢我少说七八脚!胳膊压得我喘不过气!” 阿盼遭拒,噘着嘴走了,不一会儿又面带迷茫回来:“蘅娘子,我记得昨天买的小灯球放在床头了,怎么不见?” 那样精致的桃花缕金灯球儿,里面灯油燃尽了,两人都不舍得丢,小心剔干净,挂在床边留作装饰。 虞蘅屋里的还在,翻找了半天都没寻见。 “奇了怪了,”阿盼嘟嘟囔囔,忽然又想起前夜里的声音,煞白了脸,“蘅娘子,莫、莫不是真有鬼吧!” 虞蘅弹一下她脑袋:“瞎说!” 可自己心里也觉得怪怪的,难道?不会吧? “小玩意罢了,丢便丢了,下次再买。你若怕便搬来我屋里睡。”虞蘅安慰她,“许是顺手放在什么地方忘了,我就总这样。” 阿盼将被褥都搬到虞蘅屋里,好在这床够大,两人又都是小姑娘,挤一挤倒也能睡下。 虞蘅睡在床里靠墙,对着的是与吴七嫂家相邻的院墙,到半夜时,听见极轻的“啪嗒”一声。 像是砖瓦掉在了地上,又像是……下午郭郎君踩在瓦上行走发出的声音。 有贼? 虞蘅睡得迷迷糊糊,没去深究。 可不过多久,阿盼就紧张得一把攥住她手臂。 虞蘅被掐得痛死,人也清醒过来。 阿盼声音里带了哭腔:“蘅娘子,你听听,外头是不是有人在哭!” 12、第 12 章 总算是真真切切听到了传闻中的“闹鬼”动静,幽幽咽咽,透着点嘶哑,在这夜深人静时听起来倒真渗人。 这声音……虞蘅皱眉抿唇。 再看阿盼被吓得不轻双眼噙泪模样,又缓了声音:“你怕什么,这鬼若真神通,咱们住这么久,早被吃干抹净了。” 只怕不是鬼,是有人装神弄鬼。 阿盼抽噎:“可是……” “你等着看,”虞蘅披衣坐起来,趿着鞋轻手轻脚走到门口,那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她屏息听了会儿,而后猛然推开门,“谁在那?看见你了!” 那声音源头被吓一跳,戛然而止,黯淡月光下,虞蘅只来得及看见西面杂物间的屋顶上有道白色影子一闪而过。 那影子动作轻盈、熟练,虞蘅总觉得有些眼熟。 。 汴河之上,飞桥如虹,桥身两侧挤满了商贩,布匹香料茶饮果蔬,一直蜿蜒伸向桥架下两岸河堤。经汴河北上的货船大多在此停靠,两岸立刻有拿筹片的脚夫争着上来搬货。 吴七嫂每日都在此摆摊,风雨无阻,每到饭点,丈夫郭用便过来吃饭,吃完休息会儿,再接着回去上工。 从清晨至日落,夫妻每日所挣加起来能有个二百来文,在邻居之间收入也算是中上水平了。只是家里子女多,除了大郎还能勉强照看弟妹以外,其余三人年纪小尚不能分担家事,便显得日子吃力。 虞蘅刚收摊,准备回去补一觉,路过吴七嫂摊位时打了声招呼。 吴七嫂叫住她,“怎眼下一圈黑?没睡好?” 虞蘅看一眼她,笑道:“是没睡好,昨夜不知是鼠还是夜猫,弄出动静来,吓人一跳。” 任谁都看得出她这笑有多勉强。 吴七嫂啧啧两声,一副早知道的口吻:“就说叫你们早搬走!昨夜那动静,可把你俩小娘子吓不轻吧?” 虞蘅被戳穿,有些尴尬,又心有戚戚,向吴七嫂追问细节:“究竟什么冤屈?这事儿犯多久了?可有找师父来做法事?” 吴七嫂却答不上来,恰好摊位上来了客人,便托词过后再聊,总算打发走了虞蘅。 吴七嫂松一口气,转头继续招呼客人。待到中午,郭用带两个脚夫一块来了,在隔壁摊要了碗素面,配上自家的兜子,三人吃得唏哩呼噜,连底汤都不剩。 “走了。” 郭用转身要走,被吴七嫂叫住:“等会!” 吴七嫂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道:“我看她俩昨晚吓得不轻,今晚去看看去。” 郭用面色有些为难,还没说什么,就被妻子拧了一把胳膊:“少废话!” “好吧。” 妻子强势,郭用只好答应下来。 昨晚差点被发现,今天更得小心些。郭用换上宽大的白麻衣,攀上两家相接的墙头,耐心观察了会儿,见院中黑灯瞎火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身手熟练地翻了过去。 今日脚下的触感却不大一样,一团绵软,不知踩到了什么。 接着一声凄厉的犬吠划破了宁静:“汪!” 接着更多的犬吠响起:“汪汪!” 墙根底下新栓了三四只毛色油光水滑的黑狗,一个个呲着大牙,当中一只足底带黄的尤其凶恶,方才便是踩着了它。 那黑狗扑了上来,郭用只觉腿猛地一痛,“嘶!” 哪来的死狗! 腿上定然被咬了个大洞,正往外冒血,可眼下顾不得管。 他暗中咒骂了句,恐吵醒屋内人,就要从墙头原路溜走。 可已经来不及。 “郭郎君大半夜不睡觉,怎到我家来了?”虞蘅端着蜡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在墙根底下抓了他个正着,“怎不走寻常路子,喜欢爬墙?” 幽幽的烛火只照亮她一半莹白脸庞,神情嘴角带笑,可语调却是凉飕飕的。 郭用没被狗吓着,却被她游魂似的出现吓了个半死,直接从墙头栽落。 “哟,郭郎君这身打扮好新鲜。”虞蘅又点了根蜡烛,扭头笑道,“郑郎君孙娘子说是不是?” 郭用惊讶地看向她身后,这才发现暗处还坐了两个人,正是他们房东夫妻。 “这……”孙娘子目瞪口呆,“你不是隔壁吴七娘的官人么?” “好啊,原来是你在弄鬼!”郑郎君勃然变色,“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害我家宅子这么久空置,心肠忒坏!” “我们有哪对不起你们,要这样使坏?!”孙娘子很不敢相信,连声质问。 “我,我没有。”郭用懵在当下,只会做无用的否认,辩驳不出一句。 阿盼最是生气,并步上前一把将他头上遮掩的白布薅下来:“穿成这样!还说没有!当我们瞎子呢?” “……” 这边的动静惊醒了周围住户,纷纷亮起灯出门查看情况。 “怎的了?发生什么了?” “这么大阵仗,捉贼呢?” “哟,那不是隔壁老郭么?怎的趴在地上?” “……” 只有隔壁吴七嫂家,依旧黑漆漆的不敢冒头。 这院子隔音极差,吴七嫂当然听见这边动静,她将孩子们捂在被子里,不许他们出声,心里只想着事情败露,完了。 虞蘅那两个小娘子怎会将房东请来,不该是被吓得神志失常,连夜搬走么? “叩叩”院门被人敲响,吴七嫂不敢开门,最小的二娘不知情况,兴奋道,“爹爹回来了!” 爹爹每次去隔壁,总会带回来些新鲜玩意,上次的小灯球儿还被她藏在床底下呢! “别说话!”吴七嫂低低斥了一声。 虞蘅见院内没动静,便故意扬声:“既如此,便将此人扭送官府,看看他大半夜潜入我们两个小娘子家究竟有何意图?” 阿盼如今也很懂礼节,扭头冲看热闹的邻里邻居福礼道:“还烦请诸位做个见证。” 两个年轻小姑娘,流落至此相依为命本就可怜,平日又笑脸迎人,与他们关系都不错……何况便不为她们,左邻右舍都受这鬼哭狼嚎困扰许久此时捉住了罪魁祸首,当然气愤。 当下都道:“放心吧,我们定不会让此人胡乱攀咬。” 隔壁捕快自告奋勇充当起了押送人。 闹哄哄的正要去官府时,门开了。 “各位郎君,莫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家官人怎会犯事呢?”吴七嫂陪笑。 “哟,我还只当你睡死了,听不见动静。”孙娘子讥讽,“怎舍得出来了?” 吴七嫂扫一圈众人,知道已经无法辩驳,眼神落在当中虞蘅身上,带点祈盼跟哀求:“阿蘅……” 入室偷盗、危害居住环境……虞蘅叹气:“这不是我能帮忙的,吴嫂。” 吴七嫂掩面哭泣起来。 据夫妻二人公堂上叙述,他们搬进来前,隔壁恰巧发生了件入室杀人的案子,他们虽然心里害怕,却因此得到了房租上的便利,遂还是决定住下。 过了段时日,有次家中晒的床褥被风吹掉隔壁去了,因隔壁无人,郭用便翻墙去捡,不料闹出的动静被隔壁误会,从此便有闹鬼的风言风语,宅子更加租不出去。而郭用回来后,夫妻二人对隔壁空置的院子起了占用的心思,左右也无人问津,二人便将家里杂物偷偷塞进隔壁,付一间院子的赁钱,享受两间院子的空间。 谁料事情过去一年多,风声渐渐消了,隔壁又有来新租客。夫妻二人又要将东西搬回自家,看着乱糟糟的院子,吴七嫂很是不惯,于是故技重施将租客吓跑,好继续占用。 如此,三任租客听见的“闹鬼”动静其实都是郭用夫妻二人弄出来的。 至于丢失的小灯球,或许是顺手牵羊,或许是出自一个父亲“沉默的爱”,在见自家女儿没有同龄孩子一样的玩具时,动了歪念头,具体如何,便自由心证了。 最后怎么判,虞蘅没去关心,到底当初当兄姊尊敬过的邻居,发现真是他们从中搞鬼,虞蘅心里滋味颇复杂。 总归郑家的房屋是必不可能再租给他们了,似乎不出两日,隔壁就搬空了。 破了一桩缠绕自家许久的烦心事,孙娘子与郑郎君对虞蘅二人很是感谢,不但不给她们涨价,还主动替她们重新修缮了这几间房屋。 虞蘅也做了几道家常菜,感谢二人那日配合自己,又在饭桌上托二人帮忙:“城中哪处有合适的铺面,还请帮忙留意。” 郑郎君拽着块肉厚筋肥的蹄膀吃得满嘴油光,咂一口虞蘅自酿的青梅酒:“好过瘾!” 孙娘子嫌弃似的推了下他,“阿蘅要寻铺面?这几日我多替你打听打听。” 郑郎君皱眉:“只是这城中铺面紧缺,怕是找也没这么快。” “不急。”虞蘅笑盈盈的,故作俏皮眨眨眼,“便是二位明日给我寻来了,我恐怕也还买不起,只是先打听着看看机遇罢了。” 孙娘子呷一口香醇鸡汤,眼睛都眯起来:“好说,好说。” 一顿饭,清淡有清蒸鲥鱼、竹荪鸡汤,浓郁有红焖蹄膀、芥辣瓜条,饭后还有一盏冰冰甜甜的豆花消暑,好过瘾。 临走孙娘子拉着她手,忽然想起来似的:“要说铺子,我倒真知道一个,做伞生意的。原先的主人欲回老家娶亲,不再回来了,欲将铺子转让。地段好,东西也都新,只是要价四十五两,又是个伞铺,许多东西都要你新添置,你看?” 这么粗粗一算,置办个铺子竟没有五十两下不来。 虞蘅尴尬地咳嗽一声:“还是再看看。” 孙娘子笑着拍拍她的手:“懂,我懂。” 13、第 13 章 立夏后,生机开始蓬勃得厉害,一夜之间,道旁榆柳便浓翠得几乎要滴出黛来,空气都仿佛变得黏腻。随之攀升的,是每日清晨醒来时的气温和夜里此起彼伏的蛙鸣。 这时候热烫的灌浆、汤面、羊肉烧饼之类已经不大适合了,随之兴起的是清爽的冷淘、鱼脍跟各色消暑饮子。 家常菜蔬的选择也比初春多得多,蚕豆苋菜嫩胡瓜,青蒜新笋荠菜芽,炒点鸡蛋炒点蒜末就好吃得很。 虞蘅在家打了一口小铁锅,刚从菜园摘下来,井水一冲便到了锅里,只清油一炒,又端到了桌上。 一点点盐巴调味,吃的就是那口脆嫩鲜甜,特别适合这样炎炎夏日开胃。 月余过去,食摊积累了一批稳定的食客,兼之每日都有些新客光顾,虞蘅包包子调馅的功夫越练越熟手,就连第一天出摊儿还不好意思叫卖、声音细若蚊蝇的阿盼,如今都有些独当一面的意思了。 虞蘅很放心将摊子交给她,自己则跑了一趟菜市与肉市,将“夏三鲜”给凑齐了。 国人立夏尝三鲜的习俗从古就有,发展到现在已经很有章法了,分地里长的、水里游的,树上结果子的。 家境好些追求清高的,食“水三鲜”、“树三鲜”,俗人则更青睐物美价廉的“地三鲜”凑趣。 民间俚语这样传,真吃起来其实没这般泾渭分明的阶级。 虞蘅拿菠菜汁子和面,皮子青翠青翠,肉馅里加些笋末、香蕈丁,笋丁稍微腌一下,带点酸味,吃着脆爽,没那么醇厚,更解腻,很适合夏天,这是香蕈笋丁肉末馒头。 又拿苋菜汁子和面,蒸出来粉粉嫩嫩的无馅馒头,切片抹点樱桃酱、炸干炸酥了沾点杏酱,酸甜口的,这是古代版果酱吐司和炸馍片。 都是立夏前后成熟的菜蔬水果,新鲜多汁,又有“尝三鲜”的广告噱头,不少人愿意掏这个钱尝鲜。 有赚头,虞蘅便正式将它们纳入夏季食单中。 毕竟人都是喜新厌旧动物,日日猪肉大包子,再好吃也会吃腻。经典虽好,却不能只有经典,除非自身本事的确过硬,真有那么无法替代。 就像虞蘅上辈子吃过的一家烧烤,开在居民楼里,来来回回客流就那些,里面永远只卖一样单品——猪肉筋,可生意依旧火爆。 虞蘅研究过老板的生意经,觉得原因有二,一是烧烤师傅手艺的确好,附近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猪肉筋,二是老板十年如一日地要求高,当天没有好肉,便不开张,宁愿不赚钱也不砸招牌。 虞蘅一边学习人家这种精神,一边也知道自己斤两。 莫说跟张兰娘那样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才比较,便是路边脚店随便拎个满脸憨厚淳朴的庖厨出来,实操技能恐怕也比她强得多。 眼下已经有不少模仿她做猪肉灌汤包,还像模像样的,分走了一部分客流。 被模仿这事儿,虞蘅本有些好笑,然大伙都是糊口饭吃,想想便也算了,拦不住啊。 这东西又没有专利,真论起来,她们还都得对最早研究豕肉馒头的那位前辈喊一声祖师爷呢。 谁叫自己摊位排队久,又常买不上呢! 这也是虞蘅迫切想盘个铺子下来的缘故。 有个自己的地盘,再雇个人手,日间便能慢慢地备货、研究新菜,不像眼下时间被分得很散,常常一整日忙忙碌碌却不知忙了什么。 眼下铺子还没个着落,但新品反响很不错,许是樱桃、杏子、青梅之类水果生长于树林山野中,自带风雅属性,意外地很受士大夫们青睐。 原以为读书人该都爱那清淡又爽薄的,有二位却对虞蘅借了“树三鲜”名号狠卖高价的果酱沾馒头不屑一顾。 太学生陆钰、周景是摊上的常客,每次来了,各点上四笼多多放醋多多放辣的豕肉灌浆馒头,吃完还要给同窗带回去,动辄七八笼,是虞蘅如今最稳定的大主顾。 两都是西北来的,一样的黑紫肤色、浓眉墨眼,身高九尺余,说话自带胸腔共鸣,每每跟他们打交道,虞蘅总恍惚想起前世高中每个班教室最后一排的那些体育生来。 一样的四肢发达身强体壮,又都一样能吃。 从前她碰上这种人还有些怯,自从做了吃食生意后便倍感亲切。 刚才对着旁人还是“郎君要什么馅儿?各来几样?外带还是就着吃?醋要否?辣要否?”到了陆、周二人这儿, “两位郎君还是老样子?”虞蘅微笑着问。 “老样子。” 周景为人比陆钰更风流不羁些,笑眯眯地点头,“我们许久不来,蘅娘子记性倒好。” 能不好吗?一天收入刨去成本两百多文,有一百是你们贡献的。 虞蘅腹诽完,面上彩虹屁道:“二位郎君风度优雅、仪表堂堂,想不记住也难啊。” 周景噗嗤一声笑了,严肃点的陆钰也看她一眼,微红了脸,只是在他那黑紫面膛上显不太出来罢了。 旁边有客人幽幽插话:“嘿,合着小娘子没记住咱,是因为样貌不佳。” 虞蘅看一眼这位,丹凤眼悬胆鼻,肤色白皙,怎么也算不到“不佳”上去,凭自己这个“颜控”都没什么印象,想来是生客。 “方才话还没说完,郎君样貌有了,却还缺一样——” 虞蘅笑道,“两位郎君每每光顾,必将小摊上现蒸的馒头给包圆了。我脚都不沾地,记不住才难呢!” 旁人都笑,那插话的人也笑了。 旁的摊主只看虞蘅摊位上一摞的空盘,眼馋得不行。羡慕啊,要他们也是年轻貌美小娘子就好了。 待他结账时,另打包了一份香蕈笋丁肉沫馒头要带走,站在摊前等着,方才陆钰、周景二人走过来打招呼:“子介!” “周兄、陆兄。”王献拱手,“没想到在此又遇见了,真巧啊!” 虞蘅这才晓得他们之间认识。 “原是熟友。”虞蘅将双方的打包都分别递至对方手上,又笑着促狭一句,“下回郎君再来,我可记住了。” 人多那会凑趣多半还是因为见着了同窗,调侃一二,眼下面对面被小娘子打趣,王献有些尴尬:“某玩笑话,小娘子莫放心上。” 又疑惑:“小娘子的手艺,似乎在哪见识过,可瞧娘子面孔又眼生。” 虞蘅心说我哪知道你们这些贵人?嘴上却乖巧:“那不更是小摊与郎君的缘分了?郎君若吃着还好,日后定常来啊。” 好伶俐的嘴,王献摇头失笑:“定常来定常来。” 哈哈笑过,拎着给弟弟打包的吃食,走了。 14、第 14 章 今日一整日,王小郎过得堪称“跌宕起伏”。晨起睡懒觉起迟,被温柔娘亲从床上给拖起来,到了书院门口恰巧碰见山长与早课先生结伴而来;回到课室,发现忘带昨日最为严厉的算学夫子布置的课业…… 又与同桌起争执两次,将墨汁不小心泼在山长最爱绿菊上,最后被夫子罚至门外站着,丢大脸。 拉着脸回到家,王献愀然不乐。却见兄长在他屋里坐着,还给他带了夜宵。 闻见香味,王融立马不丧气了,小跑着扑进兄长怀中:“还是阿兄疼我!” 他忘了收力道,一个箭步上前,短胖的身子将哥哥撞得几乎倒仰。 王献疼得呲牙咧嘴,忍下斯哈抽气的欲望,维持住了稳重形象,揉揉被熊孩子撞疼的肋骨,还不忘指指食案:“这是你上回买的那灌浆,不是喜欢?今出了新口味,快尝尝看。” 倒了一天霉后,王融在兄长的投喂下吃上了暖乎乎的甜粥,还有皮薄馅大的香蕈笋丁肉馒头。 粥是府里厨娘煲的,米用的是东南藩国进贡的香米,米粒细长饱满,带点淡淡茉莉香气,煮开后胶质十足,绵稠软烂。 厨娘照顾着两位郎君口味,特地放了金丝蜜枣跟莲子,去了皮核,喝起来甜丝丝的,还有些嚼头。 配粥的主角是王献特地带回来香蕈笋丁肉馒头与虞记经典灌汤包,新鲜出炉的,立刻便带回了府上,此刻还冒着热气。 王融斯文地掰开一个小口,立马有温热蒸汽裹挟着肉香扑在鼻端。 鼻尖染上湿意,仿佛也浸染了馒头的香味,还有一点儿清香掺杂其间,那是山笋和香蕈的作用。 他吸了吸鼻子,赞道:“好香!” 香蕈馒头虽不比灌汤包那样丰盈多汁,但个大满足啊! 深深咬下去,麦香、笋香与纯粹的肉香溢满口腔,稍微咀嚼两下,鲜嫩的肉汁便淌了出来。每一口都有丰腴的油脂。 王融最爱吃底下的皮,都被蒸出的油汤浸透了,呈微微透明,既不干噎,又没空口吃肉那般腻。 当然,虞记这馒头怎么也称不上“腻”,他很喜欢。 一整钵蜜枣香米粥,两笼馒头并几道粥菜,被两人吃了个七七八八。 王融又撑得睡不着,哼哼唧唧地在房中踱步消食,王献更甚。 他回来前还吃了两笼香蕈馒头并一碗冷淘呢! 次日,入了夜,虞蘅正准备收摊呢,远远有个人风一样跑来拦在她摊位前,大喘气如牛。 至于么?虞蘅哭笑不得,发现竟还是熟人——先前插队来着那小厮。 虞记回头客不少,这位吃瘪后倒是再没来过,想来是因丢了脸而生闷气。 不过开门做生意,虞蘅便当没认出来,笑道:“小摊已经打烊了,客人改明日再来吧。” 小厮才从桥头一路跑到这儿,气都还没喘顺呢,一听,立时就急了:“怎就打烊呢这不还没走呢么?是不是不想卖我故意搪塞!” 这样的客人时常会有,倒不是找茬,只是性子容易冲动,说不上三两句就急躁。 虞蘅摇摇头笑道:“确实是卖完了的。” 她冷锅冷炉,蒸笼上只剩一点余温,就连平日飘在顶上的的青布小帜都收了起来。 小厮焦躁了些,却不是完全不讲理,怒气顿时转为沮丧焦急:“这可如何是好?” 虞蘅自顾收拾东西,一边道:“客人不急的话,明日早些来便是。” 不急怎么不急?小厮刚想搬出王小郎身份压她,却又想到小郎因上次自己借王家名头在外横行霸道事恼了自己,近来很是冷淡,又不敢了。 小厮一屁股在路边坐下,连声哀叹,背影幽幽的,看着还真可怜。 想来他也是替主人跑腿,没买成,回去指不定挨气受。 虞蘅走出几步,到底翻了自己一个白眼,又停下。 “您随我一道回去取吧,面跟馅都有,只现包现蒸有些久。”虞蘅无奈地弯一下唇角。 这是想起来上辈子打工的自己,发了回善心。 那小厮几乎蹦起来:“果真?” 应是怕她反悔,立刻答应道:“多谢娘子了!” 见她带了个陌生男子回来,阿盼吓了好大一跳!听了来龙去脉后,依旧警惕地看着对方。 虞蘅本也没想让人进家门,就叫他在巷口等着,一会自己再送出来给他。 那小厮哪有不肯的,千恩万谢,又不放心嘱咐:“我家小郎与好些小郎君同聚,做得好,另还有赏钱,可切莫敷衍了事。” 虽是大宅门里的人再正常不过的叮嘱,阿盼仍旧颇不爽:“你这人话怪多的哩!” 被虞蘅拉到厨房帮忙,嘴里还在碎碎:“这么神气,有本事别来买我们家馒头呀。” 虞蘅戳一下她发髻:“少说话,人付了银钱的。” 阿盼“嘁”一声,表示对这点仨瓜俩枣很看不上。 虞蘅摸摸口袋,沉甸甸的真银两。好吧,对不住,也不完全是她发善心,对方给的实在太多了啊。 这样的加班加点加急单子,手边凑不满规规整整的材料,便有什么用什么。 凑了一食篮子口味各异的大包子,表面看上去又都一样,吃起来有种开盲盒的惊喜。 收了重金,虞蘅还有些不好意思,将砂锅里剩的没人动过卤肉拿来做酱肉馒头,入口咸回味甘,肥瘦各半,有点后世叉烧包的味道,爱甜咸党应当会很喜欢。 又想着那小厮应当也没顾得上吃饭,便单独分了两个大肉包子出来。 小厮接过食篮,再次千恩万谢,发现竟然还有自己的份,一下愣住。 虞蘅摆着手道没事:“抓紧回吧。” 小厮满脸复杂,半晌憋出一句:“上回不该那样冲撞娘子,回去后,阿郎已经训斥过奴了。” 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罪行,犯不上原不原谅,自己更不是判官。虞蘅看他年纪比阿盼还小,又感念在那好几两白银的份上,到底多一句嘴,劝他日后莫再冲动,没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小厮总算拎回来食盒,小郎君们的饭席已经过半了。其实这会距他出去跑腿才不过半时辰,只是大伙年纪小,又不喝酒,吃吃菜说说笑,是很快的。 小厮紧赶慢赶,原以为要被大丫鬟训“怎的这般慢,可是偷懒耍滑头去了?”却没想并无人问责他。 王融见他买回来馒头,很是高兴,大声介绍:“这便是今日我说那家豕肉馒头,是真好,我昨日吃撑晚睡,今日起迟就是因为这,你们不信便尝尝!” 与王融同书院的几家小郎君,家中长辈莫不是朝廷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他如此直白夸赞的豕肉馒头有些嗤之以鼻,仿佛吃了便是掉价,沦落得与那些平日只吃得起豕肉的庶民一般身份。 但也有还与王融一般被家里宠得没边儿,心性单纯,毫不芥蒂这些的,伸手就拿:“我倒尝尝!” 还有开玩笑的:“若不好,你便独自将这几十个大馒头吃了,我们看着。” 王融自己也拿了个,就差拍胸脯了:“你放心。” 众人咬第一口,大半都是皮子,软乎是软乎,却没尝出什么,再第二口,嗬! 果真好! 可没人忙着点评,桌上沉默了,竟都张嘴大口咬馒头。要么便是方才不屑伸手的,此时有些懵地看着他们。 怎么不说话?好是不好? 还等着笑话王五呢! “吃着怎样?” 这时候王融也担心自己口味与常人有异,毕竟审美与口味都是很私人的属性,推荐给旁人,无异于光天化日没穿衣裳,就怕被人指指点点身材。 毕竟王融有点胖。 众人本也不看好,抱着试试心态尝了下,这馒头…… “这馒头瞧着平平无奇,还不如我家厨娘手艺,可味道真挺好。”一人刚解决完整个馒头,才有空感慨。 “肉既嫩,又不腥气,这怎么做的?”还有人想挖到方子或厨娘回去献宝的,日后想吃就能吃上。 王融放心了,嘿嘿笑了两声,脸颊鼓鼓囊囊都在颤动:“别想了,我阿兄说了,这摊主娘子很有骨气,不愿为奴婢,否则早便请来我们家了。” 倒不是王献有这么敏锐的舌头,而是今日问了裴垣,得到答复才彻底将“两人”联系起来的。 众人唏嘘遗憾,又眼里亮起光:虽不能请为自家厨娘,可州桥离着书院不远,他们日日都可遣小厮去买来啊! 剩几个自恃身份的还端着不肯下筷,见他们都放开了大口吃,各自对视一眼,嫌恶地挤挤眉弄弄眼。 一人笑道:“至于么?不就是豕肉馒头,我家新近请回来个擅做羊头签的厨娘,你们什么时候来尝尝。” 却无人理他。 只有那几人中有人附和:“后日旬假,我带上夫子布置的课业去你府上,咱们一道探讨。” 王融才不理他,败兴的家伙。 可第二日,州桥南面,虞记食摊前。 “诶,王兄!” “诶?邓兄?” “大家竟都来了,真是巧!” 摊子上都是相熟的同窗,互相招呼着,有几个遮遮掩掩的便显得尤为可疑。 王融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上前一把将其中一人用来遮挡的面罩掀开。 嗬! 这不是昨日嘴里嫌弃说着不肯食“贱肉”的那谁谁吗! “诶……”旁的同窗便显得清澈多了,满脸的茫然。 那三人将脑袋几乎埋到碗里去,任他们如何揶揄打趣,就是不肯抬起来。 虞蘅忙得几乎累死,压根不知为何,这一晚就跟小学生团建似,入目皆是豆大点的萝卜丁。 还都很能吃。 15、第 15 章 这几日与萝卜头们混熟了,虞蘅挨个儿都能叫出是谁家的小郎君,行几,爱吃什么口味馅儿。而面对年轻貌美的摊主,小孩们则格外嘴甜,一口一个“姊姊”,哄得虞蘅心花怒放。偶尔手边有包剩的剂子,便捏出个面老虎给他们拿着玩。 阿盼浑身刺挠,见小孩来了,便远远躲到一边去。 虞蘅表示理解,十四五岁正是对小孩看不上的年纪,不信回头问一嘴家里的大孩子,还有谁没打过弟弟妹妹的呢? 然因对方是消费者缘故,虞蘅还是劝诫阿盼,对客人要客气着些。 阿盼正踮脚抹推车顶上的灰,听见虞蘅这样说,抬头看她一眼,“哦,知道了。”又立刻垂下眼皮,手下动作更用力了。 虞蘅琢磨着,这孩子怎么生闷气呢? 她从前便不大能想通为何有时聊的好好的好友突然生气,于是决定不浪费这个脑细胞,直接出击:“怎的了,谁得罪你了?” “没有,”阿盼瓮声瓮气,“蘅娘子今晚不是还要给沈小郎君做甚么面猴子,就别管我了。” 这是说她昨日给王五郎捏了个齐天大圣,黄衫虎裙金箍棒,好威风,沈翰林家的七郎见了喜欢得不行,也央着要个“同款”。只手边没剂子了,便答应他今日再补上。 虞蘅再是个木头,也听出来这话里酸溜溜,顿时懂了,这是介意她待他们比旁的客人亲近,孩子吃醋了啊! 她与阿盼讲道理:“那沈家小郎昨日点了两笼香蕈馒头,付了二两银,这银子我们买什么不好?不过一个面疙瘩,哄得他常来,得益的是谁?” 一是“我们”,一是听着她这样“算计”那沈小郎,话里话外谁才是自己人……阿盼嘴角翘起:“知道了。” 还是三个字,这回语气明显高兴不少。 呵,小姑娘,虞蘅失笑摇摇头,走回厨房去。 夏令推出的新样式馒头虽不如招牌灌浆馒头那样老少咸宜,但也让虞蘅赚了不少,尤其书院学生这一波。 虞蘅夜里盘点,算上打赏的小费与先前裴家给的赏钱等七七八八,手里竟然有三十余两,似乎离着盘间铺子的生活已经不远了。 她想到什么,立马趿鞋下床将床底的木箱子拖了出来,翻出当初上京带的那破包袱。 当时族中长辈担心她一人出远门被坑蒙拐骗去或受欺负,欲派个远房婶子看护,待“监督”她成了六礼再回来。只是那被选中的堂婶与丈夫感情甚笃,不大乐意离家太久,虞蘅更不想一路还要与不熟的长辈同行,尬聊寒暄,极力否了这决议。 但长辈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于是虞蘅只带两身旧衣裳,用破包袱装着,打扮成落魄人家模样,又将仅剩首饰都换了银钱,各处分散藏着,叫自己看起来尽量不像只“肥羊”。意外是路上遇见阿盼,花去了大半,剩下的勉强足够一路的嚼用。 阿盼看她在里面翻找有些不解:“蘅娘子,这些衣裳拿去卖,铺子也不收吧?”里头衣裳又穿了一季,已经旧得不能穿了。 虞蘅总算从里头翻出一根簪子来。金刚石的呢,尽管屋内只有蜡烛微弱的火光,也是熠熠生辉。 单独留着这一根簪子,倒不是出于什么浪漫爱情故事,而是刚钻坚硬,若路上碰见坏人,最后还能从头上拔下这支簪子,奋力一搏。 金银什么的都太软了,这簪尾部被她削得尖利,若能击中,必定见血。 阿盼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她想象了下那场景,坏人当然该死,只她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虞蘅随手挽了个旧时在家梳的髻,簪上发簪问:“好看?” 阿盼没见过她梳这样温婉的发式,稀奇地围着看了又看,赞道:“真好看!” 阿盼看着眼前披着半干头发,穿家常寝衣,盘膝而坐还冲她笑的小娘子,仿佛一株雨后清荷,总算知道刚才觉得哪里奇怪了。 蘅娘子生得白,皮肤又嫩,就该像旁的贵女那样娇养着才是,可现在手背上好几个被油蹦伤的点子,红得醒目。 一个人远行该多怕碰上坏人呀!自己跟同村好几个女孩儿被卖都怕得不行,可她还能拿此事作笑话讲给旁人听。 阿盼仿佛吃多了腌梅子,嘴里发酸。 随即又见虞蘅将头发拆了,那光彩熠熠的刚钻簪子被擦拭干净。 虞蘅笑道:“眼下用不上了,明日当了去,能换不少钱呢。” 阿盼瞪眼:“这是夫人遗物,蘅娘子……”何至于此? 虞蘅摆摆手:“这簪子不过占个名贵难得,并不是我娘最爱那支,要说念想,实算不上。” “何况老家还有宅子,虽然奴婢都遣光了,家私摆设俱在,想家了,回去看看即可。” 阿盼早就想问:“既家里有宅,蘅娘子何必上京?” 虞蘅拍拍她的头,不答反问:“觉得如今日子不好?” 阿盼摇头:“虽劳累些,可比起从前在家吃爹娘的,吃不饱且要挨骂,已经是神仙日子了。” “那就是了。” 虞蘅自己在自己家,有许多顾忌,束手束脚。且没有直系亲属,旁人总会想方设法给她寻个看护人。族人当然是出于好心,可寄人篱下的日子哪有好的? 阿盼隐隐约约有些懂了,不再追问。 酷暑难消,整晚一丝风没有,没了“鬼哭”,满耳灌的都是蝈蝈蝉鸣,虞蘅与阿盼依旧睡不大好。 即使两人开窗睡,床上还铺了降温的竹篾席子,每日睡前都用清凉的井水擦拭过,早上醒来上头还是留下了黏腻的人形印子。 虞蘅有些烦躁地呼出一口热气,推开门走出去,一下醒神不少。 黎明前大约下了点雨,地面上有几团落花,微湿的风带着沁人香气悠悠凉凉扑在面上,仿佛露水沁入心脾一般清凉爽快。 虞蘅趁凉快出了门,她要活当,年后再赎回去,期间免不了一番讨价还价。 那尖脸猴腮的伙计当真精明,既嫌这刚钻“不够透”,又嫌样式过时老气,一番拉扯,最后算她六十五两。 六十五两换成铜钱可着实不少,虞蘅要了面值五十两的交子,另十五两只要白银。 这样的客人有些少见,伙计顺嘴多问了一句:“客人急用钱,该换铜板才是。”毕竟市面上白银少。 虞蘅进城一趟,本就存了打听的意思,那跟谁打听不是打听?便问眼前的伙计:“您可知这附近哪有铺面转手的?钱银多少?” 当铺每日接待的客人鱼龙混杂,来自五湖四海,还真被她挖出点消息,说街头枣花巷有一家食铺开不下去了,挂了转卖的牌子。 因生意惨淡,许多看客芥蒂这点,谈黄了几次,原主人也没了高价转让的心气儿,只叫五十两。 五十两,这下倒许多商贩心动,毕竟周围铺子但凡齐整些都,都得七八十两呢。只是恰好那人也要白银结清,又要得急,众人担心他是骗子,不然等不到虞蘅来问。 虞蘅去看过那铺面,开在河岸,边上是码头,对面又有酒楼吸引客流,怎么会生意不好?多半不是地段出了问题,许是店家手艺不好。 白日看不出来太多,虞蘅不急着买,便又约了孙娘子出来,去先前那家伞铺实地勘察。 买东西尚且要货比三家,何况这几十两现银的交易呢。 到了地方却有些遗憾,那伞铺主人年纪老大不小,家中催得急,已经于三日前找到了买家,收拾包袱离京了。 伞铺挂上了“凉水”、“饮子”的招牌,买卖红火。 人总会美化自己没走过那条路,眼下,虞蘅懊悔羡慕得牙根痒痒,没忍住买了盏凉水荔枝膏。荔枝膏里头加些碎冰,喝起来冰冰爽爽的,甘甜凉滑而不腻,在这炎热夏日里多少解了心火。 又问了一圈,都没有合适的。 阿盼担心再晚些那五十两的便宜又被人捡去了,虞蘅沉吟,看眼将落未落的日头,罢了。 便回到方才那食铺,原主人正与一买家讨价还价,许是对方压得狠了,脸色很不怎么好看。 虞蘅跨过人流走过去,那原主人还记得方才来过这位小娘子,因她并没有似旁人一般挑拣嫌弃狠压价格,印象很不错。 虞蘅刚巧碰上他与买主话赶话:“三十五两?天边日头这样大,您倒是做起梦来了!我宁愿四十两直接卖给这小娘子,也不卖你。” 虞蘅怕他反悔,忙不迭一口应下:“好!四十两,我付现银给您,咱们即刻签了文书。” 正想提价的买主:“……” 原主人冷笑一声,对着虞蘅和缓了脸色:“小娘子好爽利,咱们这便去官府过了手续。” 平白捡了大漏,虞蘅晕乎乎还不敢信,直到孙娘子问她可要搬城里住? 虞蘅想了想,这样一来,住城郊的确有些远不方便,况且比起先前预算省了十两银子,的确能换一间近点儿、住着舒坦点的宅子。 只是没租够赁期就要毁约,虞蘅还有些不好意思。 见她少有地扭捏起来,孙娘子“噗嗤”笑了:“我们家在城内有套宅子,本是我与官人新婚住宅,只是舅姑年纪大了,舍不得城外的老朋友,还能自种些菜、养些鸡鹅,郎君又是个孝顺的,我们才跟着搬过来。” 虞蘅忙问:“宅址何处?索价几何?” 孙娘子拍拍她手:“我们自家宅子,本是不外租的。可你才帮我大忙,我心里是很喜欢你的。” 听前半截,虞蘅的心已经沉下去了,可后头话锋一转,似又有希望,虞蘅忙拍胸脯保证:“娘子知道我为人,我们住屋,一定当自家房屋爱惜,赁钱也按时履约。” 孙娘子点点头,先带她们看过房屋,再谈价格,最后以每月两千文价格签了契,付了钱,只等过几日收拾好铺面再搬家。 16、第 16 章 新房屋比起她们先前住的小院果然齐整不少,砖地粉墙,关键是院子大得多、隔音好得多,再不用担心邻居打架时锅碗飞到自家来。 阿盼收拾东西一连收拾了五日,每日不过将那几套衣裳翻来覆去折,拦都拦不住。 还有每日早晚出摊,都忍不住满脸喜气洋洋地告诉每一个老客:“我们将要搬到城里去,就在枣花巷做买卖,还请诸位客人多多来捧场啊!” 有人惊讶:“啊呀两位娘子就攒够买铺钱了么?真能干啊!” 也有遗憾的:“我不常往城里去,原本每日早晨都能吃到这样好的豕肉馒头,日后却难了。” 更多的则是送上祝贺:“虞记买卖这样红火,一定去捧场。” 虞蘅一并笑眯眯回道:“届时一定给诸君打多些折扣。” 从一个已经熟悉的环境搬移到完全陌生的新环境重新开始,是人都会忐忑,但有身边人的鼓舞、原先食客对自己手艺的支持,虞蘅觉得未来就是一条康庄大道等着自己,甚至夜里做起梦,梦见先前给阿盼画的饼,有百丈高空大酒楼,招牌名扬汴京,官家微服私访来了,亲赐匾额,还有皇太后指名赞好的河豚羹,天南海北的旅人来了汴京,都得到自家排队尝尝。 被这梦笑醒,一抹嘴角发现枕巾被哈喇子打湿,虞蘅翻了个身。 天光微亮,透过直棂照亮室内一隅。 想到还没逛过卯初的汴京呢,虞蘅收拾好自己出门,给还在睡梦中的阿盼带好院门。 城中已有早起的菜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篓子里装的是水灵灵的夏蔬瓜果,刚从地里拔出来的,上头还沾了湿泥,偶有几家屋顶上方逐渐升腾起炊烟,路过别人家院子,小院里鸡鸣犬吠,女主人笑斥丈夫上工起迟了,书院里朗朗读书声。 比起现代大都市,满满都是烟火气息。 眼见着天光就要大亮,虞蘅在一老叟摊上买了茄子与藕带,赶在热浪翻滚起来之前回去了。 说来也巧,食铺对街的酒楼,玉壶春,在虞蘅老家苏州清江县1城境内也有一家,生意着实不错。 在蒸煮煎炸之类仍是主流烹饪方式的当下,玉壶春的菜品多是小炒,“锅气”很足,很合虞蘅的胃口。 虞记食铺目前还没用上炒锅,主打还是蒸、煮、炖、炸几样。先前的主人只留下灶台、一顶雨棚、两扇橱柜、几张桌椅而已,剩余能带走的,就连棚顶坠下来用来遮雨挡阳的油布都尽数搬空了。 置办这些物什又花去大几两,算下来也没比先前便宜。 不过刚好,虞蘅也不想用那些落了漆的旧物,甚至将桌椅都拆了旧的、打了新的。 阿盼认为没必要费这钱,先前桌椅橱柜虽然旧了些,也还能用,能省则省呗。 虞蘅是嫌弃上头陈年积攒的一层油垢,怎么也洗不掉。做餐饮最重要便是干净,连味道都得靠边站,看着埋汰,客人不愿进来也正常。 偶发性洁癖犯了的虞蘅一通收拾,几乎铲掉一层墙皮,终于叫食铺焕然一新。 挂上幌子同色系的浅青布帘与屏风,几张竹藤编的桌椅错综摆着,统一的青白棕色系,即使是白热夏日望去也怡然。 四月廿八,经过一番前期宣传的虞记食铺总算开了张。 开张头一日,除去有先前两边摆摊积攒的几位熟客找了过来,更多人路过食摊只好奇张望一眼,并不停留。 没关系,虞蘅将锅子煮开,一股浓郁酸香沿街飘了出去。 满街热哄哄的,虞记左右是卖胡饼与卖油炸签食的铺子,光空气里浮动的油炸烘烤味与热油的温度就叫大部分人“敬而远之”,这股酸香就跟旱日里一瓢清水似的,解了周遭油腻,不多久功夫就引来一个穿襕衫的书生。 “你这卖的什么?” 书生好奇看向锅里,当中红汤翻滚,迥异旁的食铺动不动高汤、鸡鸭汤,这红汤表面一层没有太多油花,从咕嘟咕嘟冒泡边缘依稀可辨花椒、番椒、葱段、香蕈等好几种配材,闻起酸酸呛呛的,使人口中不自觉分泌津液。 虞蘅笑着介绍:“烩面、烩饺,若不想吃热汤,那儿还有冷淘。” 原是个面食铺子。 冷淘并不是太稀奇东西,书生看眼另一边锅碗,凉水素面,于是兴致缺缺,要了一碗烩面,十五文而已。 汤是早备好的,面也擀好了拿半干湿布盖着,摊主与跑堂的小娘子搭配熟稔,汤面很快就端了上来。 书生瞧那粗瓷大碗里,面汤色泽红艳,浸着宽宽薄薄几根面条,微微波浪型边,想必嗦起来一定筋道。顶上缀几颗葱花芫荽,这个价格,素面而已,是没有肉的。但筷子一捞,底下还烫了几根青菜跟粉丝子,嗬,挺丰盛阿! 他吸吸溜溜卷起一筷子面条,扒在碗边连带汤汁一块进了嘴里。醋味先抢了舌头在前,以至于没防备,后知后觉被食茱萸与番椒的辣给呛出了眼泪。 “咳咳咳!!”惊天动地的一咳。 眼下的食铺有些像后世半敞开式厨房,仍旧建在室外,因为沿街,大小规格都有限制,头上搭一顶遮雨棚,就算是“铺”了。 唯一与她推车到处摆摊不同的恐怕就是在官府有报备,有个固定摊位,客人好找。 可坏处也体现在这儿,客人用个餐、厨子做个菜,都没有隐私可言,一切都暴露在路人面前。 旁人被他动静吓一跳,虞蘅赶忙端来茶水:“客人当心些,这汤里放了好几种椒,要么给您换一碗?” 书生摆摆手,他自岭南来,求学数载,自认已经习惯此地饮食,没想到今日折戟,竟在一小摊儿上,看来还是不能小瞧了川饭。 “无碍无碍,”书生掏出袖中帕子擦擦脑门,被人围观看着有些尴尬,于是找补,“我颇喜食辣,只是方才心里想着别事,这才没防备。” 众人听他口音,观他面貌,了然笑笑,并不拆穿。 做足了心理准备,再次面对酸汤时,书生便谨慎得多。 小心翼翼拨开汤面浮着的那些椒壳,只挑起一筷面条,轻嗦入口,果如他料想那般爽滑劲道! 这酸辣汤底虽烫,却并不油腻,十分开胃,喝过上瘾。 里头几根青菜是现烫的,只过了下沸水断生,还脆嫩嫩呢。 还有已经吸饱了汤的香蕈,朵大肥嫩,被切成段,咬下去柔软多汁。 得其法后,书生便逐渐敞开了吃喝,那恨不得将碗底汤都喝干的架势叫外头那些路人见了颇为心动。 那红艳艳汤头、绿油油菜蔬、白生生面条……一定好吃! 又有几个客人走进了食铺,要烩面的、烩饺的都有,几张桌椅坐得七七八八,至少比料想的境况好得多。 虞蘅也不急,先前这儿的食铺生意冷淡,旁人已习惯了不来,人都有从众心理,只叫他们这几日看着铺子换了主、生意渐好,便又会重新光顾了。 元六一进枣花巷就没忍住吸了吸鼻子, 好香! 他没吃暮食,腹中空空,可心里挂记着阿郎的吩咐,没敢多耽搁。可今日走出老远还能闻见那股酸酸辣辣的霸道香气,馋虫都快顺着嘴角哈喇子爬出来了。 可恶!到底什么味道这般勾人? 17、第 17 章 元六办完事,除了拎回来自家酒楼的细粉与煎夹儿,另还有曹记的杏片、沈记的梅子姜这些开胃从食,周记点心自然也不能落,藕粉桂糖糕与间道糖荔枝,都是捡的卖得好那几样。 谁知二郎瞧也不瞧,挥挥手就叫他拿走了,那这些吃食自然又该进他胃里。 元六高兴也不高兴,才转过身,就听见二郎询问:“你拿的是什么?” 元六右手里拎着的,是方才回来时给自己买的酸汤烩面。 两次路过虞记,到底没忍住嘴馋。 “留下那样就好。”谢诏闻见酸味,倒有些饿了,毕竟一天没怎么吃。 拓了一天古书,屋里全是墨汁味,他嫌再点香反而冲鼻,拿水泼了,檀香味道却不好散。虽下午开了门窗叫空气好流通,可夏风吹起来是温热的,连汗都吹不凉。 前后这么一蒸,真就食欲全无,幸好还有对吃食琢磨精深的元六,知道醋的酸味可以增进食欲。 元六一咬牙,虽说有些舍不得,可瞧瞧手里多多加了麻饮的细粉、油香肉厚的煎夹儿,都是自个平日爱吃又不舍得买的,左右这酸汤烩面经济实惠,自个明日再买呗! 想到这,他应了声“好嘞”,喜滋滋搁下酸汤,捧着另外三四袋吃食走了。 谢诏净了手,洗去墨汁,才打开食盒。 比脸大的朴素的粗瓷海碗稳稳当当放在格中,顶上还有一层佐面的小菜,几朵炸南瓜花、红油凉拌的胡瓜,味道都不重,不会喧宾夺主。 闻着那鲜香酸辣的味道,谢诏取了筷子,先夹一块胡瓜条。 红油缓缓流动,给青翠素淡的胡瓜增艳不少,今日新鲜现摘的胡瓜,没过腌制,入口脆嫩嫩,咀嚼时发出“咔嚓”轻响,芝麻、食茱萸油与盐醋汁调味,只香不辣。 家里做饮食生意的,舌头不能不灵,对谢诏来说,像这样的凉拌胡瓜,或许拘于食材受限,因此不能与大酒楼庖厨的出品相比,但依旧可以吃出对方调味的功夫很足,经验老道。 有这般功夫的,一定是从业十余年的老师傅。 那炸南瓜花也是,面糊裹得均匀且薄,因此并没吸附太多油脂,嚼着香酥不腻,带着淡淡的南瓜清甜。 小菜尚且如此,主食呢? 盆一样的面碗,估计又是元六特意要了双倍的量,人未靠近,辣辛气就已经扑鼻而来了。 葱末蒜末还有花椒、芝麻、茱萸、番椒磨成的碎末堆在面码上头,须得一勺烧滚的热油最后浇上去,“兹”一声过后,才有这般香气。 凑近看雪白的面片裹着红汤,酸辣味儿已经浸得透透的了,又沾着些芝麻碎,增香增酥。 看着色泽红艳的这一碗,还真别说。 这样一碗酸汤,吃着口味重,毕竟重醋重辣重盐,可吃过后口感却很清爽,不似鸡羊骨熬的高汤那样,喝下去嘴里会反上来一股味儿,爱的人会说这汤又香又醇,不爱的只觉得舌根发腻。 精致食脍吃多了,才能体会街边脚店亦有街边脚店的妙处。 食者不嫌弃脚店卖相粗粝与摆盘随意,脚店亦包容众生万相,也唯有脚店,才不会介意你是小口细品,还是风卷残云。 谢诏吃得很是舒畅。 吃完碗里料,再喝两口汤,肚里也舒坦得很。 毋庸置疑,夏夜温度很高,刚出锅的面汤很烫,谢诏吃着不多会就出了汗,可这汗并不湿黏在身上使人心烦,而是能感觉到身体内的积攒的湿气都排了出来,就像每日晨间练完一套剑招那样,格外畅快。 不知不觉,谢诏便把一碗特意加过量的面都吃了,赠的小菜也吃了七七八八。 关键吃完后也不会有胃里坠胀的感受,只觉得热乎乎很熨帖。 其实若早些时辰,谢诏定会吃得有些撑。戌时一过,虞蘅估摸着这会子的客人来都是吃夜宵,便不再追求将面条擀得有多“劲道”,尽量软薄些,煮透好克化。即便牙口不好的老媪带着乳牙还没长齐的小童来吃都没障碍。 头一日整晚,阿盼掰着指头数过了,酸汤烩面卖了整整三十七人,烩饺价贵,略少些,二十碗,冷淘许是竞争力不够突出,鲜有人问津。 可第二天又不一样。 外间热浪翻滚,夜晚还能喘口气,到白日里,任你怎么酸辣开胃调动食欲,还是冷淘卖得最好。 采嫩槐叶汆水研出汁子和面,抻出来碧色面条,正巧与虞蘅的围兜子颜色呼应上了。 煮熟的面条抖落开,用流动的冷水一遍遍浇凉。 街边的小食铺用不起冰,用井水效果也是一样的。再切些嫩胡瓜丝,挟筷豆芽儿,撕好拌好的鸡胸丝与罗卜丝也来点,五颜六色码在面上,浇一勺清酱与醋调的料汁子拌开,吃起消暑又清爽。 旁的食铺可能就有给你掰一段胡瓜,浇点盐卤水,自拌着吃,当然价格也更经济。 然而虞记的生意还是很不错。 毕竟又不是日日这样吃,碰上这样好看的冷淘,谁舍得不来一碗?凑吧凑吧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子儿,扭头看一眼隔壁的盐水素面,果断选择多凑几文钱,来了虞记。 还有些人,买了隔壁的签食带过来,再买一碗冷淘吃,油炸小食配凉面,享受着市井午后悠闲安然时光,多惬意阿。 虞蘅再给他们送上一碗放凉了的绿豆稀汤消暑,不值几个钱,虞记却因此在周围收获了很不错的声望。 有食客自发宣传,不到一天功夫,附近住民挨个都知道这家食铺换了招牌与主人,味道很可以一试。 从小摊搬到食铺,也有过去相邻的摊主想起特地跑来看她,大概也是知道她捡漏了个生意不怎样的铺面,存了看笑话的心思,却没想到人家生意照样好。 元六拿着洗干净的空碗与食盒来还时,虞蘅正准备今晚的食材,已经切好的萝卜与笋丝码在缸里,倒上江米醋与粗盐,满满一盆。 昨晚人挤人,元六没仔细瞧,今日一见她,咦了声:“你不是原先桥南卖灌浆的虞娘子么?” 虞蘅闻言抬头,见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厮,娃娃脸,浓眉大眼,生得很讨喜的福相。 再打开那食盒,见碗盘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光洁如鉴,兼之里头还放着半贯棉线串好的打赏钱。 虞蘅看对方更和蔼了,莞尔道:“我说小哥怎瞧着面善,原是熟客。早说一声,我该给你打些折扣才是。” 元六嘿嘿一笑:“现今怎么不卖了呢?” 元六的记性,能记得这街上所有好食的小摊,却记不住书本上抄了十遍的字。 照他的话说,这是专记“要事”。 吉双嗤他,吃喝拉撒,可不是人生头一要事么。 虞蘅其实也没说不卖,只是现在换了地方,空间窄小施展不开,兼人手与精力不够,暂时取舍选择了性价比更高的面食而已。 元六听罢虽有遗憾,却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他不挑嘴,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何况眼下的酸汤烩面也很不错,还没尝过呢。 他想到此处,虽然才吃过午点心,又坐下要了碗面,直吃得嘴饱肚圆。 回去后将此事当闲话说与二郎听,见谢诏敷衍嗯了声就算回应了,又自顾“嘿”道:“瞧我,将阿郎当作吉双那小子了不成?” 阿郎哪里会记得街边一小摊卖的灌浆还是汤饼? 被这样打趣,谢诏当然没理他,只凉凉瞥他一眼。 元六丝毫不尴尬,打小他跟在阿郎身边,早就习惯了阿郎的性子,别看阿郎不说什么,曾经他随口一提的事情,后来过好几年,拿这事扯了谎,阿郎都能给他揪出来。 阿郎这是将他话听进去放心里了呢,被阿娘这样哄着,才因此挨了罚的元六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又喜滋滋跟在谢诏背后了。 当然,谢诏也习惯了他废话多,自言自语都能说上一刻钟。这种时刻越不能搭腔,否则这厮更来劲儿。 所以他只斜他一眼,心里却是将先前席上吃过不错的灌浆馒头,与昨日的酸汤烩面给联系了起来。 虽都是面食,入门门道却不一样。京中少有这样多才的厨娘,一定是经验非常老道者。 谢诏心想,或许是与祖母年纪差不多大的老媪。 这般想着,竟然觉得昨日吃的酸汤,与儿时祖母亲自下厨烹饪做与他吃的一道饭食味道有些相似。 回忆起祖母,谢诏神色倏忽更加柔和。 恰逢谢大郎参加商行的宴席回来,似饮了不少酒,半副身子都挂在小厮身上。可怜那小厮,生得比谢大矮一个头,脸都憋红了。 谢诏看一眼元六,还未说什么,元六会意,立刻撸了袖子上前:“我来!” 每次这样表现时刻,元六总比吉双跑得快,好叫阿郎知晓,他每日的饭菜不是胡塞的,腰圆自有腰圆的好处! 谢大的小厮小跑过来道谢,谢诏曲指揉了揉眉心:“阿兄喝了多些酒?” 谢大身边小厮道:“不多,二小壶而已。” 谢诏摇摇头,阿兄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他温声道:“后街有个卖酸汤面的食铺,你去买一碗来,一会叫阿兄吃了,好解酒。” 吉双机灵道:“奴认得那铺子,还是奴去吧,叫元六与这小哥扶着些大郎。” “可。” 谢大郎走路姿势歪歪扭扭,一小段距离几乎折成蛇形,谢诏不忍再看,摇摇头回了寝居。 18、第 18 章 醉酒的人,要么睡得死沉,要么话死多。 谢大郎就属于后者,这时候了,还知道不去烦自己媳妇讨嫌,扭头瞅见弟弟要走,两眼冒光,拔腿追了上来,拉着谢诏不肯放手。 谢诏无法,只得让他进了屋。 进了屋又不肯坐下,二十好几的人了,难缠如小鬼。 谢诏哪会照顾人,向来从容的性子也被他折腾得兵荒马乱。 元六敢说都瞅见他家阿郎额头上绷起的青筋了。 好在吉双腿脚快,这么会功夫,不仅买回来酸汤面条,还跑去章记买了各色签食。 食物的香味将醉酒的谢大暂时勾了去,捧着大碗唏哩呼噜吃起面来。 所谓签食,便是将肉菜切丝切条,在外裹上一层网油膜,下油锅里炸制,炸得酥香。因为炸好后的食材呈“木签”形状,才叫签食。 谢大郎在席上没怎么吃,闻见味儿也不客气,大口吃了起来。半碗面下肚,又吃了几串签菜,喝口汤去去油腻,胃里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谢诏也拈起一根素签小口慢嚼,炸的豆子,香酥得很,配着面前飘来的酸汤味道,更开胃了。 谢大郎与自家弟弟截然不同的性子,很是豪爽,拽着两三根签子一咬:“痛快!” 虞蘅若与对方见面,必当相交恨晚。撸串的快乐,至少得有一半来自于“撸”好么!你们这些文人雅士哪里懂最后一口的精华。 肥厚的、炙得焦香的肉串,在牙齿的作用下从签尾被拖到签头,一并将先前沾在竹签上的孜然、辣椒等调料给薅了下来,滋味最浓了。 在弟弟这吃好喝好,蹭了一顿宵夜,因酸汤能解酒,谢大郎清醒不少,至少能走直线了,这才肯回自己院子。 过了几日,虞蘅从鸡鸭摊上买回来许多下水内脏,往热油锅里下切好的鸡胗,炸鸡肫签。 市井中卖的签食,多是鹅鸭签、鸡丝签、肚丝签、素签等经济实惠的种类,像樊楼这样的正店,则以羊舌签、蟹签等价贵食材做噱头,高价卖,吸引贵客。而贵客豪掷千金,也不全为了好吃,更是籍此积攒吹嘘的事迹。 曾有厨娘以擅羊头签出名,凡是吃过的人都言极香脆嫩,有人家花大价钱请其回来做宴,果然不同凡响。 事后主人家对上账簿,吓了一跳,光一道羊头签便用掉十几头羊。 原来这厨娘做羊头签,只取羊脸上最嫩那二两肉,剩余直接扔掉,要凑成一道宴席菜,可不得十几只羊头么? 正因如此,这位厨娘做的羊头签才格外香嫩。 主家府上的厨婢觉得太浪费,想捡那剩下的羊头肉来做菜,反被厨娘讥笑:“真狗彘也。”嘲笑主家小家子气。 事后这主人家如何心痛是一回事,可逢人说起那日那道羊头签,愈发地赞不绝口,厨娘的名气也因此愈发大了。1 阿盼听了这掌故,很是啧啧:“好在是京师,否则换做偏远一些的州府,整座城一日只得供应一头羊的,上哪里去凑齐这一盘菜呢?这大户人家岂不要丢脸?” 阿盼很爱听虞蘅边做菜边讲一些掌故,她觉得比书肆架上卖的那些话本子还有意思,且蘅娘子讲起吃的来绘声绘色,佐餐听最下饭。 故今日晚上的油炸鸡肫签,阿盼吃得格外地香。 鸡肫、鸭肠这样的家禽下水,那是比猪肉还价贱的存在,却被虞蘅卖出大价钱。 当然她也费了一番心思,又是改切花刀,将样子弄得好看些,又是研究蘸料的比例,改良了七八版,最后才调得大约有后世五六成影子。虽说原料不值几钱,可好几味香料配料,又是油炸,这钱赚得不心虚。 虞蘅掰着指头与阿盼算成本时,恍惚想起后世那些将水电奶粉钱都算在自己头上的店主。 嗤。 虞蘅决定卖签食,还与隔壁签食摊的徐娘子有些关系。 这些日子因着虞记的买卖在变好,带得另一家卖素签的章记多卖出去不少,同样都是签食摊,与买卖红火的章记相比,徐家的铺位鲜有人问津。 可徐娘子并未因此反思自家,反倒觉得是虞蘅的桌凳挡了她家道,影响了她家生意,否则本该更好。 这般不平衡下,难免言语就带了出来。 阿盼着急,声音便大了起来:“这路又不与你姓徐,我们怎就不能摆在这?” “你们家桌凳占去半条道,叫客人如何好走?挡住原本要买食的客人脚步,在你们铺里顺道坐下,抢了我们原本的买卖?” 徐娘子不愧市井中历练出来的,立刻将声音拔得比阿盼更高,又三言两语便将旁余店铺拉拢到自个阵营。 可明眼人都瞧得见,徐家炸签用的油是黢黑的,炸出来签食松垮不成形,常常有客人吃出糊味,即便虞蘅不将桌凳摆在这儿,也没几个客人愿意过去。甚至从前虞记还没搬来时,徐家生意比现在还不如呢。 与这种人争执是讲不出道理的,虞蘅直接恐吓她:“我们铺都是比着官衙的规矩,一尺也不多,徐娘子有疑,咱们便去寻来官吏小哥,也好一次问个清楚明白。” 市井小民天然对官兵有些恐惧,自那以后,徐娘子不再说什么,只总在细枝末节上给她们找不痛快。 不敢将污水泼在虞记铺前,毕竟那也是公共道路,是要被请去官衙吃罚的。 徐娘子琢磨了琢磨,自认聪明地学她们卖起了冷淘。酸汤方子她学不来,冷淘还不简单么?切几样咸菜丝,浇上盐卤水,一点也不是难事。 还真叫她捞走不少客人。 阿盼见白日里,许多原本总来她们摊上的客人转头就去了徐家,气得上火,舌上长了老大燎泡。 虞蘅一边给她涂药,“明令”禁了她这几日的肉食,一边给她分析。 码头工干活按筹计件,干得越多,工钱越丰厚。卖了一上午的力气,只有中午这一顿吃得够饱,下午才能干更多活。 徐家冷淘比她们便宜两个铜板,虽然样子差一些,可分量更大。至于味道上的细微差异,对码头搬货的脚夫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阿盼不服气:“难道就这样让他们?蘅娘子是没看今日那徐家娘子得意嘴脸!” 她指责对方见自家生意好,便模仿自家,对方却说这冷淘人人都能卖,又没写你家姓名。这话听着耳熟,待阿盼想起来是那日自己回怼徐娘子的原话,更生气了。 什么人啊! 冷淘当然人人都能做,可那样好看的五色冷淘,市面上独独自家才有! 她舌头上燎泡就是给气的,才不是吃多了肉食上火! 阿盼不忿极了。 虞蘅将药膏罐子盖回去,闲闲地道:“买卖么,本来就谁做都可以。” 阿盼瞪着眼不可置信了半晌。 见婢子憨,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虞蘅笑笑:“她能卖冷淘,我就做不得签食?” 何况虞蘅并没与阿盼说,这几日虽然来自家的客人变少了,可每日的进账却没太大下降,甚至今日比起最忙碌那天还多几十个子儿。 虽然说是因为有大户人家的打赏钱在里头,可能叫人打赏,本就说明了她们看家本领够硬不是——却没见有谁吃了徐家冷淘,因此打赏的。虞蘅嗤笑。 阿盼也终于反应过来,高兴道:“蘅娘子也做签食,肯定比徐家娘子卖得好。” “你又知道。”在心里刻薄完后,虞蘅便又是那个待人顶和气顶谦虚的了。 “哼,我就知道。”阿盼乐呵呵去洗脸去了,药膏敷了许久,流一嘴哈喇子,怪恶的。 呵,小丫头,还傲娇上了。 从小到大,虞蘅吃过最多的路边摊就是油炸串串,见多了猪跑,也吃过细糠,怎么会做不好? 理所当然地在枣花巷人家里一炮打响。 章家签食因为种类颇丰、价格经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倒是徐家娘子受到影响,又不乐意了:“你们卖好好的面食,何故抢我们家生意?” 可这话她自己说着也心虚,只能看着原本就不多的客人被抢走。 还没等到再寻机会恶心回去,自家又摊上了麻烦事。 原来徐娘子嫌前日用剩下的豆角倒掉太浪费,便掺在次日新切的里面,拌匀后一点看不出,左右都是腌过的,舌头灵敏的客人还以为是今日醋放多了,才格外酸呢。 吃得多了,便吃出了事儿。有好几个因为前一日吃了徐家冷淘,晨起腹痛的,在医馆碰见了,一对上,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徐家吃食不干净啊! 便都寻了过来,气势汹汹要讨个说法。 徐娘子吓得,矢口否认,狡辩自家绝对干净。 可旁人一看她那口已经黢黑的锅灶,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告了官,官府打发市监的人来,罚了好些钱银,将这些天所赚的尽数罚了去,还被勒停休业两个月。 阿盼捧着两杯甘草饮子回来时,恰好撞见那场景,据说徐娘子仍在嘴硬,诬陷她们家才不干净,被路过一小哥驳了:“休得污蔑旁人!虞记的吃食我是知道的,我家阿郎肠胃弱,每次吃她家面食都熨熨帖帖,怎可能不涮锅?” 那小哥阿盼是认得的,前几日来还碗,给了半吊赏钱,更叫阿盼记住他的是,比脸还大的面碗,他吃了两碗。 这得是多能吃。 若非徐娘子眼神愤愤,叫阿盼毛骨悚然,生怕她再攀咬,定然要扯着那帮腔的小哥好生道谢,再请他吃那样大一碗面才是。 19、第 19 章 今年闰了一个二月,是以端午要比往年更热些。 晨起,虞蘅将红纸包的艾叶剪成老虎形状,插在门板上,又给食铺前也贴了一张,回来时,看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插上了艾草与菖蒲。 这是汴京时下过端午流行的“粘艾虎”,以求避邪毒。 阿盼起来,先看到家里这一幅,站在面前琢磨了许久:“这猫长得倒威风,只是蘅娘子,为何脑门上有个字哩?” ……行吧,“大猫”也是猫嘛。 靠虞蘅“扫盲行动”,阿盼也认得些简单字了,市面上的话本,有一半都是图画,连蒙带猜竟然也能囫囵看懂。 学会这项技能以后,她便沉迷于看话本来消遣睡前时光。 许是看多了影响精神,昨儿晚上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成了那话本中佳人身边的丫鬟,佳人遇上落魄秀才,好心资助,秀才飞黄腾达却忘恩负义,抛弃恩人另择高枝,自己遍是那才子佳人中间帮着传信的“帮凶”,气得她蹬腿醒来。 醒来后阿盼对上虞蘅正掬水捧着洗脸,刘海被打湿了一绺,别在耳后,露出白白净净一张芙蓉面,阿盼还有些不太自然。 日日对着蘅娘子,梦里那佳人自然也是蘅娘子的模样,想起蘅娘子在她梦里终日以泪洗面……阿盼一阵心虚。 神思恍惚着,竟然将漱口水和着牙粉一并吞了下去,咳咳咳……辣嗓子! 蒸粽的香味从厨房传出来,阿盼洗漱过后循着摸到了蒸笼前,心痒难耐:“蘅娘子,这些都是今天要卖的啊?” 虞蘅笑道:“吃吧,短不了你吃的,你若能吃完,我再蒸一锅。” 一锅可有好几十个呢,阿盼当然吃不完,可就喜欢听虞蘅这样紧着她说。 虞蘅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青春期嘛,就想当别人眼里最要紧那个。 阿盼围着锅边挑了一个赤豆小枣的,一个白粽浇上糖酪,配一碗从市井买来的豆浆,吃得八分饱,特意留出肚子来,是为了午食在外头好多吃些。 自从换到城里来住,虽然屋舍不如原先的大,但有一点好处就是新厨房又大又敞亮,连锅底都簇新,还有厨房里的高矮橱柜,每口都又大又深,能放好些存粮。 虞蘅是有些仓鼠属性在身上的,阿盼经历过灾年,挨过饿,也很赞同她屯粮的做法。 为了防鼠虫,入夏后,虞蘅每日都会往角落熏樟树枝、撒薄荷油,特别放油放肉的地方会多多撒些,虽不知成效几何,但就目前来说,还没见到过明目张胆偷吃的耗子。 今日是端午,眼下民间过端午会系百索、插艾草,除此之外,皇家会举办龙舟赛,在这天开放金明池,官民老少都可前去观赛。 虽然天气炎热,可或许能够瞻仰天颜,这样难得的机会,汴京的小老百姓们大多都不会浪费。 何况即便偶遇不了圣人,能赏赏金明池的夏景、游游御苑也是好的。 虞蘅少不得也去凑凑热闹,昨晚就提前蒸好了角黍,甜的咸的各种口味,一直捂在蒸笼里,今晨起来吃了一个,江米已经蒸得软糯黏嘴了,红枣也格外香甜。 阿盼吃完又去喂鸡鸭,虞蘅则将粽子打包分好,装进篮子里。她准备挎着篮子拿去金明池外围叫卖。 为了方便区分,卖的时候好拿,甜粽都包成了细长秀气的条形,咸粽则是饱满均匀的小三角,各有三样口味,蜜枣的、黄米的、还有蘸糖的白粽,蛋黄肉的、板栗肉的、还有鸡肉粽。 都是两人爱吃的口味,卖不出去还能留着自家吃。 江米黏糯,吃着容易口干,另还有一桶掺了碎冰的绿豆甘草凉水,待到冰化尽了也没关系,虞蘅还有替补的法子,加些薄荷进去煮,放凉了一样爽快。 虞家自然没有窖藏的冰可用,都是每日听见外面街巷传来贩夫挨户叫卖私冰的动静,这才买点。 冰价虽然贵,可最热这两个月是断断省不了的,若因此热坏得热射症,那可划不来。 她们也不学大户人家整日在室内摆大盆冰降温。 阿盼大步如风地走进来:“蘅娘子,蘅娘子!” “怎么了怎么了?”她叫得急,虞蘅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忙问。 “这鸡公都热蔫了”阿盼拽着那只热蔫的鸡脖子进来,火烧火燎道,“今晚便炖了吧?” “……”这个理由叫虞蘅没法拒绝, “你想怎么炖?” “就做上回做过那鸡公煲。”阿盼满眼放光。 说起鸡公煲,也是许久没吃了,上回还是因两只公鸡打架,斗死了一只,等虞蘅二人回来时已经断了气,这才拿来做了当天的食材。 虞蘅想起鸡公煲的滋味,也有些馋了,却不能在婢子面前表现出来,否则明日说不定又有“中暑”的家禽,岂不乱了套。 她佯装为难地思忖了好一会,直到阿盼将最热最累的烧火和拔毛活计都揽去,这才答应下来。 阿盼以为自己小心思没被瞧出来,越发地高兴。 虞蘅瞧她蹦跶背影,失笑摇摇头,阿盼先前刚到她身边时还会有些紧张,现在却越发孩子性了。 手里算有了些钱,两人出门后雇了辆牛车,节省不少搬运的力气。 虞蘅也是算过账的,雇车不过十几个子,若将太多时间花费在路上,褥子里捂着的冰都化了,多不值! 坐车并不光为自己享受,也是变相省钱了。 金明池好生热闹! 还在十几丈开远,牛车便驶不动了,阿盼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蘅娘子,前头一窝蜂的人,堵住了。” 前辈子阻拦虞蘅节假日出游的最大罪魁祸首就是堵车,却没想到在工业革命之前,大宋人民出行也得堵一堵怡情。 好在也没有多少路了,二人干脆下车,车夫好心,见她们两个小娘子搬得吃力,便将牛赶到一旁的槐树下系好,帮她们将东西都搬到了金明池苑的西口。 平日摆摊,人人都想往城内走,今时今日却掉了个头。 金明池周长九里三十步,池形方整,曲水湾环,布置得很是幽雅,平台曲榭,尽是高高低低的太湖石,叠成假山,衬着参参差差的树竹。1四周有围墙,平日禁止百姓出入,池中建筑多在水上,建筑之间由设在水上的桥廊连接,两旁挂着十步一盏的羊皮玳瑁宫灯。 虽说今日向百姓开放,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去的。譬如园林中心的巨型仙桥,又譬如桥尽头处崇楼叠阁的“五殿”,那是官家的起居之处,有禁军把守,一旦靠近就会被警告,先是眼神,再是劝告,若不听—— 到底不是新中国,还没人敢不听试试。 隔着桥对望,那边的临水殿传来袅袅丝竹声,看来是官家在宴请群臣。虞蘅挑了个地方,背对着水面波光,太阳便没那么刺眼。 走了这么久也累脚,便展开从家带来的布铺在地上,无视众人眼光坐下,开始了今日的买卖。 选择今日来金明池卖粽子的摊贩可真不少,大家都卖,不乏有粽子形状特别精致的“巧粽”。 样子好看,馅儿却普通,不过两粒小枣而已,捏成帆船模样,要卖十几文一个。 竞争对手这样多,好在虞蘅很有先见之明地带了炉子。 点着炉子,开始热粽子,小锅咕嘟咕嘟的时候,香味也飘了出来。 粽子的香味或许不如包子那样张扬热烈,经过箬叶的裹缠,江米、咸蛋黄与卤肉的味道变得沉稳,只在方圆几十步以内撩拨人们肚里的馋虫。 早上才吃了那么点,现下又走了这么多路,阿盼肚子早饿了,才坐下,便剥开一个板栗肉粽吃起来。 头一天蒸了好几时辰,剥开的时候,那外头包裹着的箬叶好容易与江米分离,都拉出细丝了。 路人瞧了,闻见味儿,顿时也想起来,哦,今日是该吃几个粽子,去去毒。 见虞蘅这儿花样选择多,一郎君买了好几样,并绿豆甘草薄荷饮子解渴。 结果饭食,先将竹筒里饮子一饮而尽,擦汗道:“好痛快!再来一筒!” 这会子冰还没化完,喝完后肺腑都通透了,吸气时带着薄荷的凉意,简直是炎炎暑日里的救星。 因为重,外加冰存不了多久,虞蘅并没有准备太多饮子,结果最先卖光。 剩下吃了粽子黏嘴口渴的,只好去别的摊位上买水买茶。 卖得最好还是甜粽,赤豆粉烂粉酥,蜜枣蒸出汁水,甜味渗入江米里,原本雪白的江米被浸染成微润的淡黄色,加热后,吃起来整个粽子都带了淡淡的馨甜。 咸粽子卖得也不差,最经典的蛋黄肉粽,到中午时就几乎卖空了,选择板栗肉粽的人也很多,经典适口,老少咸宜。 里头的卤肉是虞蘅特地挑过的,肥瘦参半,吃起来不至于肥腻,又不会完全瘦肉般塞牙缝。 原本准备了一天的量大半,下午时就卖得七七八八,只剩零星几个。 不过到了下午,龙舟已经赛完了,游园的人渐少,中午又都吃了东西,遂没几个光顾生意。 就在虞蘅也意兴阑珊、昏昏欲睡,准备跟阿盼打道回府的时候,一个有些眼熟的客人来了。 20、第 20 章 “小娘子,可有炙豕肉?与我来一份吧。”老者笑眯眯的,显然也认出她了。 只是相比起那日窘迫,今日的老者一身绸子衣裳,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焕发,叫虞蘅都不敢认。 若非他身上文彬彬的气质与唇下一颗肉痣太过好认,又站在她摊前只看不买许久,虞蘅还真没将眼前之人与那日摔倒在自家巷口蓬头垢面的老人联系起来。 虞蘅笑道:“老丈这是散心来了?可惜儿这只有些角黍,不如与了老丈打打牙祭。” 蔡良本意只是逗逗这帮了自己大忙的小娘子,并非真要吃那炙豕肉,也不肯占她便宜,一定要按市价付了钱,这才肯收下角黍。 换虞蘅拿着钱有些尴尬:“这……”倒像她挟恩图报似的,将卖剩下对角黍一股脑塞给人家,好不要脸。 蔡良只是略出来散散,还得回太后身边伺候呢,便不与她多说了:“今日碰得仓促,待改日必定备厚礼,登小娘子门道谢。” 虞蘅不知他身份,觉得这老丈忒客气,或许是官宦人家,生得面白细皮,一看就有人伺候的,且身上又有文官气,文官就喜欢穷讲究。 对方刚走,阿盼恰好回来,看见蔡良背影,觉得奇怪。 “小娘子,那客人买走了我们的角黍?” 她看蔡良身上穿着绸缎做的衣裳,富贵之气尽显,奇怪这样的人家也会来路边买角黍么? 时下汴京风气如此,富贵人家出行都会带上自家仆从,包括用饭点心之类,动辄几辆马车,就是怕在外吃坏了肚子,或被有心人钻空子利用。 虞蘅与她解释:“这是那天我们收留吃饭的蔡姓老丈,恰巧碰上了。” 阿盼很是吃惊,左看右看,光看背影,怎么也不敢认。 “竟是那老丈?那老丈这般阔气?” 怎么会被市井泼皮给欺负了? 像这样的老太爷出门,身边不都会跟一串的小厮仆从么? 这是话本子看多了,还一串,虞蘅忍不住发笑。 但阿盼的奇怪也不无道理,前几日,她们从食铺打烊回来,才到家门口,就看见远远的,拐角处地上貌似趴了个人影,缩成一团,把她们吓一跳,走近一看,就发现是个年逾六旬的老丈,头发散乱,外衣都被人扒去了,钱袋子更是扯落掉在地上,里头已经被洗劫一空,形容好不狼狈! 她们当下扶着老丈靠墙坐好,拨开乱发,露出来半边的脸都肿了,说话也说不清。虞蘅和阿盼只好亲自去周围问了一圈,邻居都说不是自家长辈。 虞蘅见他身上衣着单薄,虽然是夏夜,可一会到来后半夜温度降下来,还是有点冷的。 见老丈无处可去,虞蘅圣母心再次泛滥,就托邻居帮忙报官去。 等报官回来总不能一直在巷弄里坐着,更何况对方口中一直喊饿。 阿盼也看不下去,见这老丈,她想起来早死的爷奶。 许是脑补了下自家老人被外面坏人欺负的场面,阿盼眼圈都有些红了:“小娘子,咱们先将人带回去,与他吃顿饱饭吧。” 虞蘅点头,一顿饭而已。 二人将走路打战的蔡良扶回了家,叫他在院里且坐下,又请来隔壁邻居家杨官人,借了一套旧衣换他穿。 隔壁杨官人在帮着蔡良收拾的时候,虞蘅跟阿盼在厨房做当天的晚饭。 二人原本商量好的,今晚吃炖肉。 虞蘅做的炖肉,也就是红烧肉了,要先烧猪毛,再拿小钳子对着光细细拔去残余的毛茬,再切小块,炒糖色、拿酒、清酱汁子浇没过锅里猪肉,小火慢炖,焖炖得软嫩红肥,腴而不腻,是袁枚所谓“紧火粥,慢火肉”之理。 这是个功夫菜,院里还有几张等着吃饭的嘴,眼下临近饭点,却不好再“小火慢炖”了。 于是虞蘅改切花刀,换“大火炙烤”。 一条漂亮的五层花肉,层层叠叠,肥瘦相间,先将猪肉洗净,用酒腌上一会儿,这时间用来准备旁的。 虞蘅拍了两根新结的胡瓜,拿醋清酱茱萸辣子调个料汁,拌上,清清爽爽,酸辣开胃。 白日买的豆腐,再不吃留到明日恐怕要坏,便拿来煎了,与腊味合蒸。 腊肉蒸上锅后,猪肉也终于腌好了,因要撒腌料进炉子烤,湿哒哒到烤不出脆劲儿,阿盼便取来干净布将肉擦得很干,再撒茴香孜然等腌料。 送进炉子,先小火烘,再添柴烤,直至肉变得红硬红硬,这时候皮还不算脆,便取出来,用钩子倒钩着下油锅里炸。 炸脆肉皮没什么秘诀,光手要快眼要疾,一糊便完蛋了。 脆皮炙五花,后世夜市摊上的网红玩意儿,用洗净的菜叶子包了,撒上辣椒面,一口满满当当,蔬菜的清脆、五花肉的香脆,就连瘦肉部分边缘都烤得微微焦脆,加上表面裹了碾碎的熟芝麻、茴香与孜然,满口生香。 其实经过先前调料腌了一轮,炙肉的风味已经很足了,就是什么料都不蘸,吃着也极美。 杨官人就喜欢那什么也不蘸,热烫的炙肉直接送入口,油汁迸溅出来,咀嚼间涌动着原汁原味的肉香,久久不散,烫着舌头也不舍得咽下。 洗涮过一通,与杨官人简单交谈几句,知道自己这是被两位好心小娘子救下了,蔡良的精神头恢复不少,有自己吃饭的力气了。炙肉对于他来说暂且太油腻,这时候手边那碗清清淡淡的肉丸汤作用就显了出来。 本只是报着吃饱一顿好回宫休养的念头,甫一入口,却被惊艳了下,汤鲜肉嫩,好清汤! 肉圆在热汤中不散,被牙齿一碰,却又立刻碾碎,嫩得出奇,这可还是豕肉? 蔡良在宫中几十载,又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什么好东西没吃过?知晓羊肉绝不是这样味道。 他用舌尖碾了黏,尝出来些姜辣味、些葱香味,最多是豕肉的腴美。 便是身上还带着伤,他都立刻认真起来,太后交给他的活计,不正是搜寻汴京民间各色好食编撰成录么? 眼前这一桌丰腴食色,可不正是合太后的意思,“色香味俱全也”之好食么? 他是老饕了,对饭食要求很高,这“高”并不是一味地追求食材的名贵,而是如何能将某样食材原本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因此,太后才放心将这活计交给他。 见蔡良迟迟不动筷,神色迟钝,似有思虑,虞蘅温和且客气地劝:“老丈莫要客气,且在我们家吃饱,一会儿官爷来,就将您送家去。” 虞蘅以为他是不好意思。 阿盼懂事,给蔡良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稻米饭。 她知道人饿的时候就想先吃饱,什么慢嚼细品,那是衣食无忧的人才有心思做的。 两位小娘子心善,杨官人也宽慰他:“有什么难处,一会与官爷说说,先吃饱,才有气力。” 蔡良眼底有些湿润,他只是想到在宫中如何风光,今日却遭人欺负,路过十数人竟无人帮忙,有些委屈罢了。 若彻底没人管他还好,如今碰上有人帮忙、还做了眼前这一桌好饭食,让他别客气,一定要吃饱,这委屈便压不住了。 为了掩饰,蔡良学着虞蘅她们的样子,取了片菜叶子包肉。一咬下去,青菜脆甜的汁水与肉的油脂同时在口中迸溅,舌头被鲜得不舍咽下。 蔡良来不及委屈,赶忙去包下一片。 这样的吃法,对他来说有些失态了,可落在虞蘅几人眼里是刚刚好——一个落魄遭抢无依无靠的老者,几顿没吃饱,可不吃得着急么? 所以说,误会便是这般产生的。 配着几样再家常不过的小菜,吃光拉面前一碗饭,蔡良尤觉不够饱。可饭是阿盼亲自盛的,压得瓷瓷实实,还又往上填了几勺,都满出来堆成小山尖了,是蔡良平日饭量的两倍不止。 在宫内侍奉,宫女与内侍都是不能吃饱的,怕污秽。 又喝尽一碗汤,蔡良掏出襟内藏的帕子擦了擦嘴,总算缓过劲来了。 这样好的饭食,再吃上三碗他都觉不够。 比起他先前花大价钱吃的那些名厨菜、大酒楼,有过之而无不及。 蔡良稀奇得很,是他饿得狠了?怎就觉得连这小院里的白水都更甜些? “小娘子,小娘子,”邻居李官人气喘吁吁跑来敲门,领回来两个青衣官差,“回来了,差爷请回来了!” 两个青衣小吏一踏进门,嚯,好香饭食! 两人对视一眼,都还没吃饭呢。 饭点了,办差事都有些懒懒的,此时见虞蘅家吃得好,心里便起了杂念,想占民便宜。 原本小民巴结官吏,官吏借势捞些好处,在市井中正常不过了,可接下来院中那老头的脸却叫他俩吓得踉跄,不敢造次:“蔡……蔡……” “蔡老?”另一人狠狠肘击同伴。 蔡什么蔡,没看人蔡内侍乔装成庶民模样,或许是有什么太后吩咐的要紧差事在身,不便被人知晓呢! 既然能做汴京的吏儿,那另一人也不是蠢笨的,立时明白了同伴的意思。 看来这桌饭菜是蹭不得了……毕竟蔡内侍与对方有交情。 还有日后,若兄弟伙再来这家出公差,也得谨慎着些。 虞蘅犹不知道,自己捡回来的麻烦给她免去了许多的“保护费”。 蔡良缓缓点头:“你们送我回去。” 虽然他认不得眼前这两小吏,但对方想来是在哪次庆典上见过他,认出了他来。 小吏难得在贵人面前露脸,很是高兴,也不觉得饭点出公差是件倒霉事了,还因此感激虞蘅呢。 说不定蔡内侍因此记他们一个好,在太后跟前提拔,他们能借此晋升呢! 得虞蘅、阿盼与杨官人、李郎君帮助,蔡良得以脱困,顺利回宫,心里记着她们的好,金明池回去以后,趁御驾还没回宫,便备了厚礼,遣小黄门给她们送去。 虞蘅瞧面前生得斯文白净、穿着宫人服制的小黄门,傻了眼。 总算知道那位老丈身上的文气哪来的了……年轻时当过掖庭先生,教过宫女学识,眼下是太后跟前近侍,很有几分脸面。 虞蘅看了眼长长的礼单,觉得自己该要喝口冷水压压惊…… 21、第 21 章 蔡良送的是谢礼,并非赏赐,备礼的小黄门很费了一番心思,给各家各户送去的都是实用的东西,知道她做吃食生意,送来的都是好茶与好佐料,另外还有的却不似蔡良手笔。 一只箱笼里,堆着两匹绸、三匹细绢,还有一匹纱,一些金玉首饰,虞蘅凭以前的眼光去看,也能看出来都是很好的东西。 宫里赏赐,常见的就是这些。 那小黄门也说:“太后念小娘子心地纯善,以示嘉赏。” “……” 虞蘅请那小黄门坐下,“公公吃盏甜水,消消暑气,再回去。” 这小黄门不过是个内库打杂的,如何担得起虞蘅这一声“公公”?可也没纠正。 看眼外头,这会正直当午,炽热的白日照得人睁不开眼,远处大地被炙烤出了波痕,翻滚着。 这时候回去,简直是活受罪,虞蘅能邀他坐下来吃盏饮子,当然好。 阿盼奉上一碗清清甜甜的蜜豆牛乳圆子。 那碗沿还挂着水珠,刚从井水中捞出来的,冰冰凉。小黄门也才十来岁,刚入宫不久,对于这种民间解暑冰镇的法子以前见得多了,一点也不稀奇。 就见无甚出彩的土瓷小碗里头,盛着几只白嫩嫩圆子,牛乳汤里撒了点桂花,闻起来除了桂花香外,还有股甜香,恐怕还放了蜜。 光是瞧见、闻着味儿,那股子夏燥就去了不少,小黄门扔了拂尘慢慢吃起来,在正午的市井里头享受半点偷闲时光。 圆子是用江米粉掺了牛乳揉成,吃起又甜又软,很是耐嚼。也不知这小娘子如何做的,个头只有拇指头大,咬开里面却还包了馅儿,赤豆的,口感粉沙,不怎么甜,但加了蜜的牛乳又恰好补足这一点,爱甜的不爱的都能喝得尽兴。 宫里每日也有供应给宫人消暑的饮子,有时是加了陈皮熬的绿豆凉水、有时是酪浆,无论何种都加了大量的蔗酪,喝下去甜得舌根发腻。 小黄门将一碗都吃尽,抹抹嘴,谢过虞蘅,这才多与她说了几句。 原来那日金明池偶遇后,蔡良回到岚云殿,换了身衣裳,便回太后跟前侍奉,次日碰上官家来同太后请安,共进朝食。 蔡良因为有些学识、当过内教博士,在主子跟前很有几分体面。太后将收录民间饮食、编撰食单的活计交代给他,官家也是知道的。 官家孝顺,知道太后有了春秋,越发有些原先闺阁时候的孩子脾气,爱吃爱玩,便也很支持蔡良的差事,甚至还给他专门拨调了一批帮手——一群舌头灵、人也机灵的膳房小太监。 那次被泼皮抢劫,不是恰好,而是他们此前出宫不晓得收敛遮富,被盯梢了,碰上蔡良一人出宫时机,便寻了个僻静巷子动手。 这是后来开封府审讯那几个泼皮无赖时,对方自己招供的。 他们当然不知道被抢对方是宫里头太后跟前红人总管,若知道,怎么敢抢? 一个个都是欺软怕硬的,被吊在刑架上,鬼哭狼嚎,甚至狱卒还没怎么动用招式,就受不了疼痛全招了。 最后都被裴府尹打发去修牢房。 蔡良这辈子分水岭在十二岁,先时富贵不经世事,后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才知晓原来市井不仅有淳朴善良百姓,还有这样顽劣之人,越发感念当日幸好有虞蘅几人。 官家体贴他年事高,受此委屈,着实不易,赐了桌上一盘荔枝甘露饼与他吃。 宫中饮食,其实也没民间想象的那般非山珍海味不可,尤其太后宫中,其实没那么多讲究与规矩。 她的娘家出身只是扬州一小地方官员,与其他三妃显赫的出身相比,几乎可以说是“寒微”了,先帝在时,她也算不上宠妃,因为幸运诞下了皇子。六皇子性子温和沉静,在一众兄弟中并不显眼,最后能登基也是因为捡漏。 母子二人一贯的运气好,是以今上登基后,太后便笃信神佛,认为神明有眼,眷顾他们。 每至年末,太后都会命自己宫中宫人焚香净身三日,再斋戒茹素一整月。 平日里,吃的也多是家常饭食。 譬如今日这一桌,从食不过是羊肉馒头、荷叶饼、水晶包儿与镜面糕,主食是玉延索饼与薏仁粥,另还有肚子羹、杏酪鹅,因为端午,膳局还呈上了几只口味形状各异的粽子。 太后近来苦夏,满满一桌子吃食,只有那玉延索饼多用了几筷。 玉延索饼,便是用山药制成的面条。 诗云“久缘多病疏云液,近为长斋煮玉延”,将山药水浸一夜,洗去黏液,再烘干磨筛成面。这样做成的面条,口味清淡,没胃口的人也能吃上两口。 用过朝食,官家看太后精神比前几日要好,便提议:“今年便在金明池多留几日再回宫吧。” 太后想了想:“也好。” 水多的地方,总是更凉快些,况且城外似乎就连空气都比内城新鲜。 虽然住在御苑,可官家还有朝政要忙,重要的大臣们也都跟了来。吃过朝食,陪太后略坐了会儿,官家就被太后赶去议事了。去年有几个州县遭了洪灾,今年立夏后雨水又这样多,不得不提前准备应对的举措。 总算打发走官家,太后立刻使人拿来软枕,舒舒服服地歪靠上去。 她上了年纪,却要在儿子面前正襟端坐,累得够呛! 她忙不迭再招来蔡良,问询:“眼下汴京夏暑还兴吃冷淘吗?” 蔡良笑道:“回娘娘,民间立夏吃冷淘,从前朝就惯来如此。何况如今天下海清河晏,不比先时动荡,百姓们吃面浇头也丰盛许多,春末时候多吃鳜鱼,如今入了伏,则以炒虾、荆芥、胡瓜为主,拌上醯酱,爽口着哩。” 主子面前行走多年,蔡良很懂说话,马屁拍得自然又不尴尬。 太后听了,果然高兴,又忆起当年来:“哦?先时我在家中,夏月最喜食冷淘。厨娘常做槐叶冷淘,小孩子爱浇蔗酪,大人则多吃鳝丝的。” 扬州饭菜甜,就是炒鳝也放糖,那样有些甜咸口味的吃食,太后甚是想念。 蔡良微笑道:“娘娘想吃,吩咐司膳宫女便是。” 太后摇摇头,做了却不是那个味儿。 她又问:“她家酒楼,如今生意可还好?” 蔡良那日独自出宫没带旁人,便是想去太后口中的那一家,因为一些恩怨,不好叫人知晓,谁料被泼皮盯上了,打断他计划,在宫里养了几天伤,如今还没来得及去。 不过他也并非毫无准备:“如今汴梁人提起酒家,莫过樊楼与那一家。” 故人已矣,太后缓缓喝起茶来,半晌欣慰笑了:“她那性子,做什么都能成的。” 这话,蔡良不知道如何接。 “她做得一手好饭菜,带出来庖厨自然也好,你编这汴京饮食单子,恐怕她家是顶尖的。” 蔡良是老饕了,私下里出宫,没少吃汴京大小食肆酒楼,太后所提那酒楼……口味的确很好,放在过去,说是头筹也不为过,否则怎么和樊楼平分秋色呢? 可如今,蔡良心里有另一家“头筹”。 “说出来怕引娘娘笑话,救老奴那小娘子,也做得好饭食,不比玉壶春的庖厨差。” 许是读过书,受过大家教养,蔡良在主子面前虽恭谦,却不一味附和,这也是太后喜欢与他说话的缘故。 太后看一眼他,很诧异:“一个市井小娘子,竟得你这般高评价……照这般说,汴梁人提起酒家,怎没有她姓名?” 蔡良颇慨叹地摇摇头:“两小娘子飘零,扎根汴梁不久,尚未有个一宅半店的,否则老奴早该发现此等美味。” 太后听他这样说,已经对虞蘅心生好感,又见他眉眼憾然,不禁笑斥:“左不过一间铺子,值得你露出这般表情?送她一间便是!” 蔡良得了准许,转头便吩咐手底下的小黄门准备去了。 送礼的小黄门走后,阿盼摸着那几匹料子爱不释手:“真好看,真好看。” 两匹杭绸、三匹细绢,藕色的、鹅黄的、烟粉的,都是适合小姑娘家颜色,还有那纱,天青水碧般清淡。 虞蘅摸了摸那匹纱,密密匝匝的手感,一点也不扎人,颜色说不出的清透,真是好东西。 虞蘅笑道:“这块拿来做两顶床帐子正好,不是总说夜里有虫咬你?” 这么好的料子拿来做床帐……这要是做出来,阿盼都舍不得睡觉了。 嘴上不舍,真裁出来,又第一时间去换上。 绿绡软帐,真个轻若云烟,人躺在里面,朦朦胧胧地只能看见个轮廓,不甚清晰,其实细看根本挡不住什么,阿盼好似理解了话本中那些“只着薄纱一片”的美人儿为何最是吸引人了。 做了两顶帐子,余下料子还够做两件纱衫,一人分了一件。 虞蘅女红不怎样,阿盼也不行,请了外头成衣店娘子做,顺便用其他缎子做了两身秋裳,再过两月大概就能穿上了,提前备着,免得换季店里忙,来不及做。 成衣店娘子少见这么好的料子,赞道:“这些买来可不便宜吧?你们两个小娘子,年纪轻轻,眼睛倒毒。” 实则礼单子里最值钱的,不是这几匹软滑柔顺的缎子,也不是那些金玉器具,而是薄薄一张屋契。 一间脚店,还带后院跟宅子。 脚店不能自酿酒水,利润比不上正店,但白得一间店铺,还带小院,已经很好了。 甚至很贴心的,选址就在枣花巷里头,只不过从巷尾搬到巷头,都不用再重新积攒食客。 蔡良也是考虑得很周到了,怕贸然送她一间正店,虞蘅不敢收。 一间脚店的地契,也要好几百两,更别提再加上院子,地段又好,其实算下来与城外买一家酒肆的银钱差不多了。 虞蘅缓了缓,抽回神思,将地契藏好,教阿盼留个心眼子,若旁人问起得了什么,就说明面上这些东西,每家都差不多的。 “晓得了。” 阿盼说话本子里写那大户人家不得宠的子女,有什么不同凡响的,都得“藏锋”,否则旁人知晓后,心里不痛快,光惦记去了。 她们眼下就得越发“沉寂”,到时候才能一鸣惊人。 虞蘅无语,一天净拿那话本当真。 “‘沉寂’倒不必,你只要不去与徐家婢子嚷嚷炫耀就成。”虞蘅幽幽地道。 阿盼小心思被看穿,嘿嘿一笑,“那徐娘子着实可恶,我想着气气她。” 于是每日赚了多少都特意跑人家门口闲聊,生怕对方听不见。 徐家婢子也是憨的,主家跟她们有恩怨,凑头便与阿盼玩到一起,因此挨了徐娘子几顿打,也不肯断交,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越发地情比金坚了。 虞蘅琢磨着,要是开店,只她与阿盼两人定是不够的,没准还得增加些人手。 22、第 22 章 要添人手,虞蘅先向邻居娘子打听靠谱牙行。 邻居娘子吃着她送来的蜜煎果子配茉莉花茶,舒服得眼尾纹都展开了,想了想道:“要买仆,多往青鱼巷子去。” 虞蘅谢过她,一整碟蜜煎橄榄与了她吃。 时下经营铺子,若是人手不够,也有专门赁工的地方,为何不选择雇工而是买仆,虞蘅有自己的考量。 一则从阿盼口中听说了去年江南两道发了水灾的州县不少,今夏又歉收,就连汴京粮价都上涨,外地买卖儿女的人家只会更多,这时候买仆,划算。 况且,虽不能说她救她们于水火,至少还把人当人。 二则,灶台上的手艺无非功底与配方,从私心来讲,也只有自己人用着才放心,雇工到底难与自己一条心,一处使劲。 虽然添置奴仆这种行为属于“买卖人口”,但按穿越后经历来算,虞蘅已算是十足法外狂徒,再添这一桩不多,索性便入乡随了俗。 青鱼巷因建在鱼市旁边得名,入口初极狭才通人,往里走数十步才稍稍开阔些,整个巷子弥漫着一股臭鱼烂虾味。 在这样的地方,住了少说有一百来等待买主的奴仆。 两间打通的厢房里头,站着好些人,年纪小的都拿绳索串着,稍大些的被打怕了,即使门开着、手脚松着,也不跑了。 屋里弥漫着饭菜的味道,窗户跟门都开得窄,光线幽暗地透进来。牙婆舍不得点灯,便叫她们往前些站到光线下面来叫虞蘅瞧见,左右门口、巷子里都有牙行的壮汉守着。 也是巧,当初转手阿盼的那位陈牙婆,此时就在汴京,就在这牙行,手里的女孩们已经换了一批。 若当初阿盼没遇上虞蘅,恐怕也要跟随陈牙婆来到汴京,住在这样的小巷弄里,等待买主上门挑选。 到了门前,阿盼又不想跟着进去了。她初到船上不听话,陈牙婆打过她,她有些怕对方。 虞蘅叫她去,买了人,少不得还得添些日用,怕一人拿不下,更何况:“你如今什么身份,将来什么身份,只有她巴结你的份,你还怕她?” 阿盼想想也是,自己保不齐是要当大酒楼管事的,还怕她?去! 不仅去,还得挺胸阔步地去。 陈牙婆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两位想看什么样的奴婢?女使、小厮、粗使丫头,我这儿都有。” 其实还有,那边穿着细布衣裳,颜色好的,是卖与人家做妾的。 只是她们两个小娘子,瞧着不似嫁了人,便没向她们推。 也没有主母自个儿上街,贸然上去问人家买不买妾这样没眼力见的,一般都是见独自个的官人、或等买主张口问了,这才介绍。 虞蘅早与阿盼说好了,一会儿不管如何,面上都不能显出表情来,否则这陈牙婆忒精明,必定狠狠敲她们一笔。 想当初她决定阿盼时,便是脸上露出些不忍来,才叫对方抓住了这点叫价。好气! “可有会些厨艺的女使?”虞蘅精打细算,“不用很通,只要略知一二。” 厨艺,在当下最值钱不过了。但凡有些厨艺的姑娘,跟人学几年艺,出来便成了“大家弟子”,一月二两月银都是少的。 似张兰娘那般的佼佼者,已经不能以月银来衡量了。 虞蘅不是抠搜怕花钱,而是怕花了钱,请回来一尊大佛,做个饭要似兰娘那般讲究。 不是不好,有人就好这一口,还不少,只她暂且还供不起。 女使其实便是普通丫鬟,大户人家都兴这么叫。陈牙婆这么说,一是讨买主欢心,二是跟那些资质实在粗陋的丫头区分开来,好卖上价,一个未经调教的粗使丫头只能卖到三至五贯钱,这些女使则通常要十五贯左右,若能掌握一门技能,更是奇货可居。 但到底掌握有限,不似聘个厨娘那般昂贵。 虞蘅存着捡漏的心,想瞧瞧牙行里有没有天资还不错的,买回去调教一番,也未可知不能上得大席面啊。 “有有有!”陈牙婆一听就知道,这是真买主,有要求。 那些说“都看看”的,多半看一圈也不会买。 陈牙婆对着名册点名,东边那一撮十六七岁的丫头里,被叫到名的便走前来。 “都会做些什么菜?”虞蘅温声问。 “雀儿,将你会的都与小娘子说说。” 陈牙婆叫的雀儿,是里头个儿最高,年纪最大的一个,据说以前是通判家的厨婢,难怪头发都梳得比旁人齐整。 “我做的骆驼蹄,颇得老太爷喜欢,另还有糟白鯈。” 虞蘅挑眉。 白鯈又叫翘嘴,长仅数寸,形狭扁,薄如刀,食之不必去鳞,味极美,又难于保存,所以价贵。在前朝更是皇室贡品,有诗云“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如今一个小小通判家的厨婢,竟然说自己“擅”烹白鱼,真是个惊喜。 至于骆驼蹄,则是形状仿若马蹄的煎包,馅儿有羊肉有豕肉有鱼肉,用猪羊油煎酥,是市井里很受欢迎一道小食。 “若有客人吃过你做的糟白鱼,道不好,却又道不出如何不好,叫你重做了来,你当如何?”虞蘅问她。 “白鱼价贵却难以存,食不惯之人亦不是常食之人,根本无需在意其言语。”那雀儿颇有些鼻孔看人的傲气。 虞蘅听了,并未说什么,转头看向她旁边穿蓝布裙子、靛衫子的姑娘——那姑娘直直盯着她们,似乎很想搭话,又不敢。 虞蘅问她:“你呢?” “若是我,当先察其餐案,看碗中用了多少。若吃得七七八八,想来此人多半为找茬,或想白吃一顿饭食,该即刻报给管事。” “若没用多少?” “那便观其打扮、乡音,与其交谈,推测其偏好,再重做与他。” 又问了另几人,回答都无甚出彩的。 虞蘅点点头,转过头来寻穿靛衫子的那个:“你叫什么?” “姓何,在家行二。”何二娘怯怯的,没了方才回答时候激动。 雀儿脸色有些不好,这是没看上她。 陈牙婆大抵是收了这雀儿好处,还想再与虞蘅推一推:“小娘子要会做菜手艺的,还是雀儿出色些。” 虞蘅却道:“雀儿与何二娘,我都要了。不知索价几何?” 原本以为只能卖一个的,没想到送出去一对,今日走大运了! 陈牙婆喜上眉梢:“小娘子好眼光,这两丫头可是我这天资最佳的。” 她牙上还有片菜叶,一笑,便露了出来。 虞蘅板着脸,怕自己一旦笑出来,那价钱便跟涨潮似的,忍得很是辛苦。 “旁人来问,我都是叫十八贯的,雀儿手艺又好……小娘子爽快,我便只收你十六贯一个。” “不能少些?” “小娘子不知,我们家已是汴京城内最实惠的了。”陈牙婆赔笑。 好贵,阿盼皱眉,拽拽她袖子:“蘅娘子不是说只买一个先。” 虞蘅点点头,似乎真斟酌起来:“我想了想,似乎也不必这么着急买,咱们再看看。” 说着,牵了阿盼就走。 旁的牙人见她走开,已经在招揽她去自家瞧瞧了。 陈牙婆不愿嘴的肉飞了,忙道:“小娘子留步!其实还能再商议商议!” “十五贯怎样?” 虞蘅仿佛没听到般。 陈牙婆一咬牙,追了上去:“十四贯……不,二十七贯!二十七贯,雀儿与何二娘,都与你带走!” 虞蘅站定脚跟,露出个得意笑。 给何二娘与雀儿添置了铺盖、日用等,四个人手里大包小包,好在离家不远,走着便也到了。 离了牙行,阿盼闷闷不乐,虞蘅以为她是嫌贵,安慰她:“已经很划算了,放在往年,奴仆价贵时,动辄二十贯一人。” 阿盼却不是为银钱生气。 原本她还遮遮掩掩的,怕被认出来,可见陈牙婆彻底没认出她,心里反而不痛快。 这怎么说呢?好似你如今过得很好,却没办法叫你的仇敌知晓一般。 不过蘅娘子说得也对,自己过得好不好,自己知晓就成了,何必要叫人尽皆知。 23、第 23 章 那间脚店虞蘅去看过,原先的主人很爱惜房屋,砖地上还铺了地衣,墙也新粉刷不久,只需修补修补缝隙,再把前阵子阴雨时霉了的墙角刷一刷,换几个漂亮摆件,剩下就是捯饬后院跟灶房的功夫了。 院子比从前在城外赁的那间还小,只够住下两人,虞蘅原本没打算添两人手,东西已搬了一半,眼下只好继续搬,便叫阿玲、阿柳先住孙娘子家,那边继续赁着。 ——雀儿是上一家雇主给起的名字,何二娘没有名讳,总这样叫着,有些怪且生分,干脆便都改了名字。 雀儿便唤作阿柳,何二娘则挑了阿玲。 东西什么都有,换上自己床铺就能睡,倒是省钱,花钱最多的还是厨房两口锅。 在保留原先的土灶大锅基础上,虞蘅到底又打了两口轻巧的带柄小锅,就连最纤瘦的阿柳都能拎动,好掌握、好颠锅。 这样,许多轻快的小炒就能贴上虞记食单子了。 阿柳阿玲到店第一天,来不及做午食,四人将就吃了阿盼从外头买回来的馎饦与炊饼,鸡汤馎饦里加些醋,配自家泡的辣萝卜,吃得也很尽兴,唯有阿柳不大习惯。 一是不惯与主家同桌而食,心里忐忑,一是见阿盼嫌素炊饼没味,竟徒手掰饼,夹些辣萝卜进去,张口便咬,不几口便吃完脸大一个饼,很不怎么雅观。阿柳既惊骇又嫌弃,怎有姑娘家这么能吃,吃得这么快? 她没控制住表情,惹得阿盼不满,刚要还嘴讽刺,便听虞蘅问:“还有个饼你们谁吃?” 见阿柳伸手,阿盼立马夺过,恨恨地咬了一大口。 她能吃怎么了!能吃是福,蘅娘子都说看她吃相下饭还能多吃半碗,哼! 阿柳:“……”她都吃三块了,自己一块没吃着。 算了,顾忌着对方比她早来,又是主人家心腹,阿柳抿抿唇,到底没说什么。 阿玲性子温软,见状分她半块饼子,又怕她嫌,小声解释:“没碰过,干净的。” 阿柳哼一声接过,算是下了这个台阶。 虞蘅将二人性子看在眼里。 到了下午,将要做暮食时,虞蘅有心考校二人厨艺水平,便叫她们在现有食材中自挑选,各做两道菜。 “就以家常酒菜为题,拿现有的肉菜做出一荤、一素来。” 阿柳顿时提出质疑:“家常酒菜人人会做,如何能看出手艺来?” 虞蘅看一眼阿柳,笑道:“知道你们从前都以精细为好,但咱们开的是脚店,须得知道,客人不会花大价钱上樊楼吃扦瓜皮,亦不会在脚店点什么金齑玉鲙。” 阿柳没话说了。 阿玲不是丫鬟出身,只在家给家人做过饭吃,有些不自信。 好在虞蘅不叫她有压力,并不站在厨房盯着。 但见阿柳那边已经皱着眉,捡了只鸡、一把油菜,她忙跟着在一众菜蔬里挑挑拣拣,最后拿了条活鱼、一捆茭白。 虞蘅在前堂吃茶吃果子,听厨房忙碌动静,不用自己动手,有种小资闲适。 阿盼总算寻到机会与她嚼舌根,不解问:“蘅娘子看上阿玲便罢了,怎么还将那阿柳也带回来。” 虞蘅放下茶盏子,故意拿捏腔调,斜睨她:“想知道?” 阿盼点头如啄米。 喝茶有些热,支使阿盼取来扇子,虞蘅一边给二人打扇,一边慢悠悠卖关子:“实则阿玲跟阿柳的回答,都不尽善。” “阿柳有些傲性,阿玲虽有原则,却不够自信,真起冲突时,怕也不能妥善解决。” 过刚、过弯都亦折啊。 阿盼便更糊涂了,“那蘅娘子还……” 虞蘅眨眨眼:“左右咱们是找厨子,又不是找管事,要尽善尽美作甚?” 只要天赋与人品还过得去,谁管那么多。 “所以蘅娘子问她们……” 虞蘅笑得眯起眼,想起来前辈子经历过的压力面,故弄玄虚之流,也让你们见识下。 估摸着两人做得差不多,虞蘅走进厨房,在门口便闻见一股酸香与酒香。 “好香气!” 虞蘅走近了瞧,锅中已经快要熬干,锅底咕嘟咕嘟冒着泡,斩小的鸡块上挂了浓厚汤汁,阿柳正忙着最后的翻炒。 另一口锅中焖着油菜,刚刚好熟,菜叶还保持着青翠,是加了熟油与豆酱同煮的缘故,上头还撒一把莳萝、茴香、生姜、花椒混合研磨成的粉末调味。 她做的都是殷实人家常吃的,也算是“家常菜”,并没跑题。 再看阿玲那边,正对着灶火添柴吹气。 夏日做饭最难消受的便是炎炎炉火,她满头大汗,却连汗也不及擦,只因阿柳手脚麻利,一荤一素已经做好,虞蘅也进来查看她们情况,心中着急,怕虞蘅嫌她慢,加快了手中速度,任由豆大的汗珠滚落滑进衣领,痒丝丝的。 虞蘅见她锅里煮的鱼,温声道:“做鱼急不得,照你平常怎么来就好。” 阿盼也跟着吸吸鼻子:“这鱼真香!”方才在阿柳身边时,她也直吸鼻子,却不说那焙鸡香不香。 哼,小姑娘,虞蘅笑着摇摇头,打发她去择菜。 二人一个做炉焙鸡与满山香,一个做煮鱼跟茭白鲊,她只需再打个快手的汤菜,再将今日早晨买的羊肚杂料理了就好。 汤是极清极鲜的香蕈冬瓜汤,最适合夏天喝,消暑益气。调味只需一撮盐,一匙素油,便好喝的很。 青白的冬瓜浮在汤里,呈几近透明颜色,晒干的香蕈泡发了,切成小朵,浸饱汤,咸鲜鲜的。 羊肚则与鸡胗做一个爆双脆,羊肚与鸡胗片得厚肥,再其上改切花刀,越细越好——这是为了保持口感,又怕不够入味,想出来折中的法子。 旺火爆炒,勾芡、颠锅、撒番椒,艳艳一片,分不清是火光抑或番椒的红,连着掂三五下,就能出锅了,不能再拖,再拖就老了嚼不烂。 虞蘅觉得第一个发明爆炒的人简直是天才。 羊肚能用来做爆肚儿,羊肚塞肉,拿清汤汆,但虞蘅还是喜欢拿来猛火去炒。与鸡胗一起,都是脆嫩口感,与芹菜,则多一股清香。换成猪肚,未必吃着能这般过瘾。 阿盼吃多了虞蘅做的菜,这会子很能沉得住气,又去街上买了几个炊饼回来,往里夹菜,蘸了爆双脆的汤汁子,吃得高兴。阿柳与阿玲两个则是被颠锅给唬住了,再吃菜,简直惊为天人。 阿柳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肚杂一类,这是市井贱食,她做通判家丫鬟时,掌事厨娘为了节省开支,经常去买这些回来做给府里下人吃。 可能是那掌事厨娘处理得不好,吃起有一股腥臊味,她觉得虞蘅这个着实好,吃起爽辣脆嫩,辣得腮帮都痛,还不舍得放筷子。 辣得实在受不了,忽然福至心灵,就学起了阿盼拿炊饼夹菜吃。 阿盼嗤笑出来,有种大仇得报的解气。 虞蘅拍下她脑袋,尝了菜,对两人的手艺有了认知。 饭后,正式给她们分了工。 “从此后,阿柳随我在厨房,阿盼带着阿玲在前堂,若是忙不过来,兴许还要你来打下手。”后半句是对着阿玲说。 吃过阿柳做的炉焙鸡,鸡肉炖得酥烂,调味也不差,阿玲自知手艺比不上阿柳,没有异议,连忙答应下来。 虞蘅看一眼阿柳,对方绷着嘴角,高兴又不肯笑出来,不想别人觉得轻狂。 阿柳有脾气,但本性不坏,且这“坏脾气”是对时人来说,放后世,其实不过是个自信有主见的小姑娘罢了。 能做糟白鱼,还有拿手的点心,做菜天赋很不错,是虞蘅捡了便宜。 虞蘅分好工,阿盼却有些沮丧。 蘅娘子曾说优胜劣汰……人家都有一技之长,就连阿玲都能时不时进厨房帮工, 店里只有她一个吃白食的了! 24-30 第24章 第24章薄荷排骨与卤肉拌面 本朝须得是正店才有酿酒资格,虞蘅的脚店虽不能自酿酒,却有经朝廷认证的酒水“销售许可”,若想售酒,可以向正店批发。 无论此时还是后世,从事餐饮行业,酒水盈利都是一笔不菲的进账,没有酒水,也会因此错失许多热衷小酌的客人,尤其入了夜,卖酒的脚店总比那些没经官府报备的食肆更热闹得多。 因此,在斟酌过“醉酒闹事”与“生意减半”之利害后,虞蘅还是物色起来。 东京七十二家正店,樊楼最大,三千脚店都从樊楼购酒,虞蘅找到管事打听,又觉得没优惠可谈,太被动,到底换了一家,离自家近不说,味道也很好,连她这种不胜酒力的吃了也不会宿醉头疼。 虞记卖的酒,大体上分浊酒、清酒与果酒、药酒。 浊酒价贱实惠,卖得最好,清酒则好入口些,家境殷实或做官的客人吃得多,果酒适合娘子与小娘子们浅饮,还有滋补药酒……虞蘅一般给上了年纪或体虚的人推荐。 有前面的积累,虞记脚店并没有经历刚开业的冷清阶段,何况店址又从幽深的巷尾搬到了显眼的街头,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选择一个好的店址,无疑是锦上添花嘛。 家远的戴官人很高兴:“如今要吃小娘子做的吃食当真方便,不似从前,还需踩着点儿排队才行。” 这位是从州桥夜市摆摊起就在的追随者了,凭她搬了两回地方,都能头一个找来。 虞蘅被这种吃货精神给感动,赠予他一碟炸鸡叉骨。 鸡叉骨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裹上面糊炸得金黄焦酥,戴官人满嘴油光,啧啧称赞:“这鸡骨吃着有豕肉味。” 同伴笑话他:“才吃两盏就醉了,一会回家莫要摔跟头才是。” 戴官人虚眼看鸡骨,奇怪道:“当真是我喝醉了不成?” 其实并非他醉得厉害,而是这盘鸡叉骨用的炸排骨剩下的油,自然沾上了猪肉味,虞蘅一笑,扭头嘱咐阿柳将藕孔里泥垢洗净些。 前面有客人点了招牌的“炸排骨”,又要了“鱼鲞烧肉”、“炒藕”、“醋芹”与一角碧涧酒。 炒藕须得现炒才脆甜,像炖肉这种功夫菜则是早就炖在炉子上,炸排骨也早炸好了一道,只待下锅复炸就能端上去,因味道好,也不怕卖不出去。 虞记的招牌菜,多以豕肉为原材料,譬如炸排骨、譬如八宝圆子,又譬如大名鼎鼎红烧肉,也有鱼、羊。 对于虞蘅终于肯开发羊肉菜单这事,阿柳很是赞同:“蘅娘子早该做些羊肉来卖。”如今市面上不管正店脚店,哪有不卖羊牛只卖猪肉的。 虞蘅看她一眼,她那是不想吗! 羊肉珍贵,不一定每日都买得着,虞蘅幽幽叹气。 因戳到她伤心处,阿柳招来了阿盼一个白眼。 阿柳不服气:“既闲着,怎不来帮我削藕,还有这醋芹,赶紧给客人端去!” 起初阿柳还顾忌阿盼资历久,如今也越发放开了,二人性格不合,互看不顺眼,就好似天雷遇上地火,争锋斗嘴是常有之事,为一点鸡毛蒜皮都能吵得不可开交。 这时候要么虞蘅出面把两人拉开,要么阿玲请走一人帮忙,才能暂且熄火。 阿柳支使阿盼做事,对方通常是不理的,可这次寻的却是正事的由头,阿盼很是憋屈地端走了那碗醋芹,再回来时气呼呼:“客人催菜,你的藕如何还没好?” “这藕泥多,如何快得了?难道端上去与客人吃泥?” 唇枪舌剑地来往了一番,虞蘅听不下去了,往一人嘴里塞了块排骨:“吃。” 嘴里啃着肉,还要互瞪一眼。 虞记的炸排骨,头一天开张就广受好评,有客人吃光了整盘还意犹未尽,夹起最后一块问:“虞娘子这炸豕骨怎一股子清香,不似别家豕肉油腻腻。” “很是!赵老叟煮的肉,我每回只能夹两筷,还得浇上杏酪,否则一整天吃不下饭。” 这是位爱吃猪肉的客人,想来是苏子的粉丝,戴一块“东坡巾”,穿大袖襕衫,年纪轻轻就续了胡须。 “爱吃猪肉”想来也是追星行为。 虞蘅笑道:“客人会吃,这豕骨炸前放了些香辛料腌制,想来是这缘故。” 不是她小人之心,厨中的功夫自己知道就好了,客人回去若做出来不像,或许还要怪你藏私,若轻易做出来了,又觉得花钱吃不值。 况且……才过了几天,如今市井中不知从何冒出来许多用香辛料腌制后的炸豕骨,竟惹得原先无人问津唯的豕骨价钱上涨不少。 自然不是上次那客人有意泄露,那客人问的时候,就在店内大堂,人多眼杂的,许是那时候被谁听了去。 都是混口饭吃的……虞蘅嗤笑,往油锅里下一把薄荷叶,直至炸得干瘪,才捞出来丢掉。 除了薄荷叶,炸排骨的火候、油温的把控,腌料的配比,都是缺一不可的组成,火候太过则排骨老,油温太低则面衣不脆、油津津,腌料不好,则腥臊味难除。 翻动片刻,一锅金黄香酥的炸排骨就又好了。 阿盼将炒藕与排骨端上去,这桌菜也就齐了。客人啃得尽兴,软骨都不必吐,用槽牙嚼得嘎嘣作响。 “还是虞记的炸豕骨香,不知怎么,外头的总缺点味儿。”客人感慨一笑。 同伴附和:“的确。” 阿盼认得这桌客人,先前就总来买灌浆——便是很能吃醋吃辣那两位西北来的太学生。 几个月过去,瞧着似乎更高壮了,也不知是不是蘅娘子给喂的。 二人点了四道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这是来吃饭的,那些来饮酒的,往往只点上一碟子炸排骨,或一碗炖肉佐酒。 周景与陆钰乃同乡,一同上京求学、又住在同一学舍,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自诩最了解陆钰之人。就似眼下,他都不必过问对方想吃什么,径直点了菜。 一碟脆生生炒藕,配以香蕈丁点缀其中,就跟白玉中几点黑珍珠似的,炒至刚熟便出锅,藕脆鲜甜;一碟醋渍过的芹菜,酸而爽口,极下酒;一碗油汪汪烧肉,肉块切得厚实又好入口,肥肉一抿就化,咸鱼鲞极有味,还放了两个鸡子…… 周景用箸破开软嫩的鸡子,烧肉汤汁即刻浸润了鸡子黄,弱化了粉噎口感,就像在吃一块极嫩的肉。 就似虞蘅先前同阿柳说的,没有人会对一个小破脚店抱有吃大席面的期待,经济实惠、口味好的猪肉菜大受欢迎,实际上吃到好吃东西,人们多半只会想着下回一定要再来,而非嫌恶“什么这竟是豕肉我呸呸呸”。 当然这样的人也有,虞蘅今日便碰上一个,对方陪朋友来的,朋友吃得尽兴,他亦“勉强”动了几筷子后,很是诚实地配着炸排骨喝光了一角酒。 结果那朋友坏笑着与他说:“你最瞧不起的豕肉,吃起来如何?” ! “你这奸人!”算计他,忒坏! 虞蘅闻声赶来,瞧见杯碎了还好,对方脸色复杂黑沉得仿佛屋外密布的乌云,马上就是狂风骤雨。 朋友瞧见她,高兴招呼:“又见虞娘子!” 是王小郎的兄长,王二郎。 虞蘅微笑一下,有些不解问:“二位这是……饭菜不合口味?” “很合,很合!”王献坑了裴垣一把,心情别提多舒畅,拉着对方就要告辞,莫要在这吓着人家小娘子。 裴垣亦压着满肚子火气,只想赶紧回去拿香茶漱口,拔腿就走。 “郎君留步——” 虞蘅眯了眯眼,一指墙面,客气和平道,“王郎君已付了酒菜钱,另还有一对杯盏……” 裴垣扭头去看,墙上挂着告示,一面写道“严禁酗酒滋事”,一面写道“损坏杯盘,照价赔偿”。 “……” 原来虞蘅仍旧担心四个姑娘家镇不住醉酒的客人,便贴了告示,多少能震慑些。 要知道,酒并不能使人凭空生出新的人格,只会放大原本就有的歪念。 所谓酒壮怂人胆,那些想借酒醉装疯的,一旦发现涉及金钱,有些棘手,便知道老实埋头睡觉了。 “多少?”裴垣深吸一口气掏钱。 “这酒盏买回来一对,是八十文。” “……”掏钱的手一顿,“多少?” 虞蘅以为他嫌贵,看在王二郎与对方俊秀面庞上,还打了个折:“这酒盏也旧了,便收您五十文好了。” 不是,他像—— 裴垣忍着蹭蹭火气,丢下一角银子,没要她找。 “莫说八十文,便是八十贯,爷也少不了你的。”裴垣冷笑走了,留下王二郎有些讪讪。 从灌浆那事起,二人之间就有些别着劲儿。前日对方才在太学博士面前摆了他一道,害他抄了十张大字,他方才还得意扳回一局,现下见裴垣真的恼了,又不知说什么好。 总不能叫他去哄他吧! 那多没脸! 虞蘅莫名其妙,这人莫不是有病,给他少算银钱还生气? ……罢了,贵人多半都有病。 “虞娘子何必……哎!不怪虞娘子,怪我鲁莽。” 原本还好,这五十文狠狠下了裴二面子,又不知会如何背地报复他了。 这光会使阴招的贼! 对了,谢二不就住这附近,寻他问问去! 谢诏对王献捉弄裴垣的行为,很不赞同。 王献佯怒:“好你个谢二!竟帮理不帮亲。” “并非我不帮亲。”谢诏被他指鼻子骂,并不生气,合上书,缓声问道,“你焉知对方不食豕肉是因为嫌恶?” 王献看他。 “鲁国公夫人笃信神佛,至不沾荤腥,只食素蔬的地步,其实何至于此?然我等可以不信对方信仰,却不能糟蹋,蒙骗对方背弃信仰。” 王献听他这么说,嚷嚷起来:“他可不是不吃肉,只不吃豕肉罢了!” 还说不是清高! 谢诏则淡淡:“若他不吃,是因为不能吃,你罪过便大了。” 王献听罢,猛然想起自己有个远方表叔从不吃鸡子。 他娶新妇后,新妇觉得奇怪,以为对方是不喜鸡子,恰巧新妇擅厨艺,便将鸡子切碎混在旁菜中,送与他吃,对方丝毫不知,吃了个精光,结果没几时辰便喉咙肿大不能呼吸,差点丧命,好凶险! 王献脸白了白:“不至于吧……” 可上回、上上回的豕肉灌浆,还有更早……的确是没见过对方吃豕肉模样。 谢诏轻咳一声提醒:“裴府尹此次任职期满,应当便入六部任尚书了。” 王献哪里不清楚,更有小道消息传闻,裴府尹马上就是他老爹的顶头上司了! 少年情谊是不假,但也就穿裆裤时玩过那么几年,要是自己差点害对方命,依裴垣记仇性子……王献彻底醒酒了,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得得得,你莫说了,我这就登门看看去!” 吉双在王献走后,悄声问谢诏:“阿郎,裴郎君不是在我们酒楼吃过豕肉菜么?” 那一回,没人提醒裴垣那是豕肉菜,对方吃了之后还赞呢,给了许多赏钱,叫人问庖厨这是什么做的。阿郎恰巧在店里,知道后没让庖厨说实话,托词说是鹅肉。 谢诏点头:“子介鲁莽,今日是侥幸,若下回……”他止住了话头,避谶。 元六则惦记着王献嘴里说的炸排骨,连裴郎君那样挑剔的人吃了都说好,想必味儿一定很好? 兴冲冲对谢诏道:“阿郎还没用暮食,不若我去买些来?” 谢诏哪里不知道他想什么,头也不抬:“你自去吃就是,不必拿我做幌子。” 元六嘿嘿一笑,捞过吉双肩膀:“走走走走!” 走到半掩门外还能听见吉双抱怨声音:“你少吃些罢,往那一站我都瞧不见阿郎了……” 谢诏着实是个事少又宽厚的郎君,在这个年纪,旁的五陵少年还在斗鸡走狗,在家亦是呼奴唤婢以显大家风范,似他这般任小厮自去休息,夜深了,觉得饿了,不想麻烦厨房动火,自己带上钱袋子出门觅食的,几乎可以算“珍稀”了。 原本谢诏想的,自家酒楼还没打烊,便去自家吃碗鸡汤馎饦,可独自走出家门后,又觉得这样晴朗的夏夜难得。 头顶月色颇皎洁,泠泠如雪,照得路面亮堂堂的。近来夜晚多雨,莫说月亮了,连颗星子都没有,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原来已经六月中旬了么,怎觉得昨日才过了端午似的。 谢诏沿着巷子里的青砖路慢慢走,脑袋是完全放空的状态,漫无边际地想到什么是什么。 附近有几家大户,马车牛车来往是常事,人却走得少,故枣花巷的路显得很平整,还有些僻静。月光拉长他影子,笼在身上,镀了一层淡淡朦胧光辉,显得人有些清寂,清风也来眷顾,拂动广袖。即将七月的天气,已经不那么闷热了。 谢诏凭借极好视力,瞧见前方脚店里走出来几个勾肩搭背的酒客,再走近些,风一吹,带来对方身上味道,有些熟悉……哦,是自家酿酒。 谢诏抬眼去看脚店门口挂的招牌,写着“虞记”。不知什么字体,圆而胖,毫无笔锋可言……竟然有些可爱。 “可爱”一词,祖母常用来形容小时候他与兄长二人,还有家里那只猫。 不过猫已老,儿孙又生一堆儿孙,如今只能从猫脸上看出老态龙钟,瞧不出可爱。 祖母也走了好些年头。 谢诏蹙眉,想到,倒是新出生的那几只不知十几世孙的小猫,圆滚滚白绒绒仿佛江米团子,确很“可爱”。 再看这招牌,竟然与那些江米团子有些相像。 虞蘅瞧着门口可疑人影,在那苦着脸,不一会自己又笑起来……莫非脑子不好? 她对自己写的招牌很是满意,花体字,多么有艺术气息! 就连门口挂的灯笼,她都重新糊了两个,统一下字体。 这会正支使阿柳挂灯笼呢,阿盼抢了活儿:“我来我来,阿柳挂不明白!” 阿柳乐得清闲,却还是翻了个白眼:“够得着么,矮冬瓜。” 阿盼委屈:“蘅娘子你看她!” 阿盼在同龄人里算高的了,奈何跟阿柳中隔了有两岁多鸿沟,怎么拼命吃也补不上这点差距。 虞蘅选择装死:“客人吃些什么——” 谢诏听了一耳朵小娘子们的口角,有些尴尬,正欲走,却被叫住,这时候再走未免掩饰太平,太刻意,到底提脚走进店里。 虞蘅得闲了,亲自奉来菜单子。 夜深了,虞蘅几人已经轮番洗漱过,鬓角犹带水汽,穿一身素,这就准备关门关火了。若非谢诏站在店门口跟生了根似的,她都懒得招呼。 灯下,二人对上眼,都有些诧异,这不是那天那河边碰见那谁谁么! 谢诏与那双含笑杏眼对上,又挪开,想的是,虞……原来做灌浆与酸汤面的娘子,并非经验丰足的老媪,而是这样一位清丽女郎。 虞蘅则了然,难怪这位站在黑里那么久,想来是腹中饥饿又囊中羞涩,正纠结不下,被自己喊住,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 不怪她又误会,毕竟谢诏方才练字怕墨汁沾坏了衣裳,穿得十分简素,便是士子们人手一件的襕衫,多浆洗两次便发白发硬。 虞蘅照顾对方体面,将菜单子奉上后,便道:“客人看看可有想吃的?” 她留了话垫在那儿,若没有,起身告辞也不狼狈。 谢诏扫一眼,除却王献盛赞的炸排骨,还有很多豕肉菜…… 他看菜单子功夫,虞蘅觑眼打量对方,啧啧,好纯情样貌。 若只生得好便也罢了,自来了汴京,虞蘅也很见过几位俊秀公子,远的不说她那便宜表兄、行玉小哥,近的似今日下午与王二郎作伴那位郎君,也生得一副如玉面庞,可都过于风流了。 本朝男子兴带花,文官中这种风气则更甚,影响得五陵子弟们,个个敷粉带花,比女子都捯饬得精致。 虞蘅当然也欣赏,这样的美人,即便有些脾气也叫人生不起气来啊。 但她还是更喜欢性征分明些的,似眼前这位,手掌骨节、肩颈线条、喉结起伏,还有眉骨与鼻梁,幅度都是那么刚刚好,又不至于太冷肃……虞蘅一寸寸向上扫视,最后落在对方眉眼,便矜持地收回了目光,心下一笑。 这样的样貌,不愁贵胄小娘子们不喜,只要学问还过得去,将来榜下捉婿,前程不就有了? 在心里揶揄过对方,虞蘅又正色:“郎君可看好了?” 美人虽美,却也不能耽误她打烊。 “便要个油泼面。”谢诏合上菜单子,淡淡一笑,“有劳店家。” “好嘞,” 虞蘅收回菜单,顺嘴问,“可要什么添料?都有煎鸡子、炒鸡杂、卤肉、卤鸡子……”说一半,想起来这位拮据,便笑一笑住了嘴,其实还有好几种没报完。 谢诏不疑有他:“豕肉?” “是啊是啊,郎君且试试,我们家蘅娘子做的豕肉,吃过都说好,可香了!日间卤的,这会子已经酥烂入味了。” 阿盼挂完灯笼,进来恰好接上,热情朝对方推销。 她浑身心思都在一会的夜宵上,催着阿玲给她就卖剩的鸡汤下馉饳,根本没认出谢诏。 虞蘅刚想解围,说卖光了,又恐阿盼拆穿,正纠结措辞,便听对方道:“也好。” 行吧,一碗油泼素面十二文,加上卤肉浇头,也才二十文……但愿这位不是勒紧裤腰撑面子的。 “蘅娘子怎下这么多面,蘅娘子也饿了?我分一半馉饳给蘅娘子吧,阿玲煮了可多。”阿盼亲亲热热凑过来,一口一个“蘅娘子”。 快打烊了,真叫人高兴! 虞蘅敷衍她:“你自己吃,我洗过脸了,不吃。” “哦,那这是给那郎君的,那郎君要了两碗?” 阿盼听见的不是一碗么,难道自己听错……还是阿柳那厮胆敢使唤蘅娘子! 虞蘅轻咳一声:“不是……我这不是累一天了,胳膊酸手抖,不小心放多了面。” 这借口,好在是阿盼没心眼,换作聪明些阿柳,便要挑眉不信了。 阿盼果然心疼她:“那蘅娘子快歇着,叫阿柳来煮!” 虽只是寻的借口,虞蘅见她这般关心自个,心里熨贴得很呐,笑眯眯道:“行了,也差不多了,你们玩去。” 煮了平日一倍多些的面,又舀了格外多的一勺卤肉淋在上头,油泼面简直成了卤肉拌面! 虞蘅在心里唾弃自己,客气殷勤地将面送了出去:“客人慢用。” 谢诏举箸,忽而愣住,有些怀疑,这面? 第25章 第25章没肉炊饼 雪白宽薄的面片卧在碗里,乖巧地散发着莹白润泽。浇头也很丰盛,有炸豌豆、酱卤肉,切丁的腌豇豆与泡萝卜,因为量大,顶上一小撮芫荽葱末堆得冒尖。 谢家自己就开酒楼,他对市价不说了解,至少心里有底,这碗二十文的面条,实在过于丰盛。 开门做生意哪有想亏本的,店家娘子能短短时间便从夜市小摊走到市井脚店,不会是没筹划的人。 从初次见面联想到今日,谢诏似乎懂了。 他提箸翻拌,直至每根面条都均匀裹上卤肉与油辣子混合的浓郁汤汁,这才开动。 唔,好香。 院子里静悄悄,稀疏星光透过枣树叶的缝隙漏下,青砖地上疏影横斜。 虞蘅在厨房透过窗看见石阶上排排犯困三人,点头如啄米,不由莞尔,走出去拍拍阿玲脑袋:“地上凉!” “噫,那郎君走了。” 人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已经人去店空了。 阿盼探头张望,见桌上有什么反着光,便走近前瞧,嗬!竟是一角银子。 虞蘅不信:“我瞧瞧。” 还真是。 在手中掂了掂,少说有一两。 怎么,竟不是清贫学子么? 她只一愣,便明白过来对方意思。 当是她露得太过,叫对方看了出来。这角银子,是委婉向她解释,自己并非穷困人士,不需要她平白无故的善意。 这种事情当面纠正,未免叫人尴尬。 当然了,对方压根没必要考虑她尴尬与否,许多人光到被误会这一步,就要大发雷霆了。 虞蘅暗赞,这郎君不仅颜值高,情商还很高! 扭头看眼空空如也面碗,那样多,竟全吃完了。 她没说什么,将银子收进钱匣,催道:“快闩门去。” “这郎君瞧着是个节俭人,出手竟这般大方。”阿盼乐呵呵。没想到一天快过去了,还能得这么多赏钱,今儿真是撞大运。 洗了碗筷,熄了炉子,又不放心地再检查遍门窗,这才打烊。 阿柳等大伙都收拾完了,才最后一个被推醒。 茫然抬首:“啊呀,打烊了?” 还别说,这会小姑娘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的模样,瞧着还挺可爱,声音含糊软糯,根本没有平日浑身是刺的扎劲儿。 阿盼哼道:“你就装睡躲懒吧!” 虞蘅温声嘱咐二人:“赶紧家去,莫在路上磨蹭,跟阿玲走大路!” “哦。”阿柳呆呆愣愣地跟着阿玲回去了。 虞蘅目送二人走进漆黑夜里,叹了一声,与阿盼琢磨到底该在附近找间宅子叫两人搬来。只这又是一笔不菲银钱,眼下难以实现。 要阿盼说,搬家的事儿实在不必急。 阿盼呵呵笑道:“蘅娘子放心,就阿柳打人那手劲儿,寻常男子根本不是她对手。” 虞蘅“啧”一声,操心惯了,到底放不下心。 同一片月色,虞记小院的吵吵闹闹逐渐归于平静,谢诏吃得撑了,在府中散步消食,而王献在打听过裴府里暂且风平浪静之后,提溜着一壶好酒,几道酒菜,漏夜登门拜访,怎么看怎么心虚。 裴垣拿眼睨他:“你又作甚?”今下午不是才气他一遭。 想到被他坑的事儿,眼神顿时警惕起来,射向桌上酒菜! 王献忙摆手:“不是,你听我分辩,我是真觉得那炸豕骨好,若不瞒你,你怎么肯吃?” 裴垣大为不悦:“我是缺衣少食了,还需你来‘哄骗’我?分明就是你存心使坏,拿这起子市井贱食来污我的口。” 王献嘟囔:“那你不也吃了好些,后来还与我抢食……” “谁与你抢了!” 裴垣声音猝然放大,直接盖过他后半句。瞧着似发怒,其实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隐隐泛红的耳廓。 “阿兄怎动这么大肝火?”裴五娘推门而入,面露不赞同。 王献立马站了起来,有些尴尬:“五娘?你怎么来……” “怎么,我阿兄房间,我来不得?”裴五娘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王献倒不恼,一是被裴五娘忽然出现给惊的,一是裴五娘打小就这脾气,已经习惯了,一是对着个比自己小的姑娘家,计较未免失了风度。 裴五娘不仅怼他,也骂裴垣:“阿兄也太小肚鸡肠些,不过一道酒菜罢了,也值得与同窗计较?” 兴许是家族遗传,裴家人在好面子这事上异常地统一。 裴五娘则认为,阿兄为此较真,实在有失风度。传出去,叫人家以为她们裴家人都是小心眼的! 原本见王献主动赔礼道歉,气已消了大半,如今两人合起伙来说他,裴垣又不乐意了:“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与你个小娘子家何干?” 裴五娘冷笑反讥:“男人家?阿娘说过,成了家立了业的那才叫男人,与你个没毛小儿何干?” 这却是踩中了被催婚的裴垣尾巴,立时转移火力。裴五娘亦不是吃素,今日来早做好了准备。 也算王献倒霉,赔礼道歉变成兄妹俩拌嘴现场,都抓着他评理。 裴垣恨恨道:“我已忍了许久,今日实在不吐不快!子介你说,哪有小娘子家这般霸道的,稍不顺意便拿我做筏子,我若不认,便去爹娘处搬弄是非!实在可恶!” 他这么大人了,还总被阿娘训得狗血淋头,半点不像话! 裴五娘则冷哼:“阿兄性子越发小了!若非平日我劝着,恐怕太学中没一人愿意与他交好,王二你说,你是不是烦他!” 王献:“……” 他不知道哇! 二人这会子又都没将王献看作外人了,左右小时候穿裆裤一块玩泥巴是常有的事,再丢一次脸也不多。 裴垣近来嘴皮子功夫精进了些,很不留情面,到底把娇滴滴裴五娘给气哭了,竟惊动了裴府尹与夫人,匆匆赶来。 王献压根不想掺合,何况要是不小心瞅见裴垣那厮挨罚场景……嘶!趁乱溜之大吉。 裴夫人见平日当眼珠子疼的女儿被气哭,也动了怒,竟叫裴垣跪祠堂去,连暮食都不许吃。 幽幽香火下,裴垣百无聊赖地跪在蒲团上,数着案上牌位打发时间,脸色沉得能拧出水。 门口“吱呀”一声轻响。 “阿郎,?阿郎?”是行玉在唤他。 裴垣掀起一只眼皮:“作甚?” “阿郎饿了吧?奴给阿郎送些吃食。”行玉讨好一笑,从怀中掏出个炊饼。 裴垣接过痛咬一口,嗤道:“这炊饼怎连块肉都没有。” “只能委屈阿郎,与奴同吃这等下人饭食。”行玉嘿嘿笑起来,露出虎牙。 裴夫人不许裴垣吃饭,府尹也不敢说什么,行玉担心他饿坏了,偷藏了个炊饼送来。 裴垣没说话,两三口吃完一块饼,肚子还是饿。 行玉挠头:“阿郎想吃什么,奴去买?” 裴垣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罢了,你回去歇着吧。” 行玉蹲着陪了他会儿,见他不打算说,便起身要走:“恐怕夫人半夜派人来查,那奴便先走了?” “嗯。”裴垣这回不掀眼皮了,没那力气。 一块炊饼叫他才开了胃,之后又没吃旁的,饿得很。 行玉走一步回三头:“阿郎,真不吃啊?” “……” 裴垣磨了磨槽牙,“行,玉。” 行玉一激灵,立马不敢再磨蹭了。 可当他走出门外,又听见自家阿郎唤他:“回来!” 行玉挠头:“阿郎?” 裴垣沉默半晌,吐出一句,“没事,回吧。” “噢。” 行玉走后,裴垣到底在冷硬的砖地上对付睡了一晚。 睡前饿得腹痛,竟然梦见下午在虞记吃的炸豕骨,金黄灿灿,比天边的太阳还耀眼,倏忽那炸豕骨也变大,他一人抱着啃,怎也啃不完。 次日被天光亮醒,发现自己枕着胳膊在蒲团上睡着了,手臂上几圈牙印不说,袖口处还有可疑水迹……裴垣大为光火,立刻回了院落吩咐行玉备水。 他要焚香!沐浴! 虞蘅一夜睡得极好极安稳,不晓得这些。 次日一早,就有熟客上门,拜托她做一桌席面。 “……某后日生辰,本该宴请同窗,奈何囊中羞涩,去不得大酒肆,还请虞娘子上心操办。”周景笑道。 虞蘅自然知道他是谦虚,对方可不是缺银钱的人。 虞蘅笑道:“蒙周郎君信得过,我今日一定多多操心这事。” 生辰宴,无非玩得好的几个同窗之间吃吃喝喝,不是什么正经宴席,没那么严肃,照着各人口味来就是了。 虞蘅特意问清周景席上诸人的口味偏好、忌口等。 周瑾大老粗,先前没考虑这些,连忙回头去问,还真问得一人不能吃芹,于是大赞虞蘅细致,饶是虞蘅一向脸皮厚,都不好意思。 店里常见猪、鱼、鸡鸭都有,虞蘅正琢磨着拟菜单子,这日一早,渔人送来两条大鲤鱼,一条两尺余! 便是小些的另一条,也有一尺多长。 虞蘅拊掌大喜:“便拿这鱼做个三吃。” 她千叮万嘱,叫阿玲这两日仔细喂着,别让鱼死了。 又于市井中瞧见有人卖野鸭子,活的,只得两只,立刻包圆了。 如此,当日菜单上便有了出彩的、不一样的菜色。 另再加几道小炒夏日鲜蔬,拌个水灵灵菠菜,再用林笋做个傍林鲜,冷盘也少不了,甜酱萝卜、酱豇豆、还有酱胡瓜炒鸡丁佐酒。 安排下去,这一日便也忙到了头,很快就到周景生辰当日。 晚上,四五个穿士子白襕的青年有说有笑走进了虞记。 甫一进门,便吸引走大片目光。 读书人,风度翩翩的读书人,走到哪都吸睛,何况这么一大帮。又尤其有几个生得眉清目秀的。 有胆大的年轻娘子,目光在他们身上徘徊,接着与女伴窃窃私语: “左二那一位……生得最好。” “我喜欢最右边那,高瘦高瘦的。” …… 本朝小娘子们大胆,反倒看得这几位不好意思起来。 虞蘅笑着迎上去:“给郎君们留了桌椅,便是里边那一桌。” “……阿蘅??” 第26章 第26章酸菜鱼清炸鱼剁椒鱼头 虞蘅凝神去看,那粉面翠眉,幞头旁簪一朵木芙蓉花,方才满面春风与人谈笑风生,顺带朝周边小娘子抛媚眼的,可不正是自己久日未见的便宜表兄么? 她便也作惊喜状:“啊呀表兄,原来与周郎君竟是同窗,倒巧了!” 旁人也惊讶:“啊呀仁君,原来虞娘子竟是你表妹么?” “早不说!害我每每去买虞记灌浆,总要排上小半时辰。” 亦有人佯怪揶揄:“竖子有如此貌美表妹,怎还三天两头往天香院跑?” 表兄妹这层关系落在旁人眼里,多少有些香艳。 韩祯被说得,有些尴尬恼怒,没好气地:“我才没!” 虞蘅心里没鬼,一点也不尴尬,倒是挑了挑眉。 怎么她前途光明的表兄,如今竟流连妓馆了么? “虞娘子今日做什么好菜了,这般香,叫某等沾沾周兄的光。”有鼻子灵的,已经闻见后厨飘来的味了。 虞蘅引他们入座,笑道:“昨日得了两只肥野鸭子,正好清炖来吃,诸郎君尝尝。” “野鸭子?清炖了好啊,清炖好。”周景很高兴,只花小店的价钱,却吃着了山珍,这让他觉得很有面。 “夏燥,食些鸭子是好。”几人絮絮叨叨地分坐。 此时上得台面的宴会,多半还习惯分席制,但在空间有限的脚店里,围坐才是王道。要虞蘅说,无论聚会还是酒席,也只有围坐才足够热闹氛围啊。 来的人比昨日周景报给她人数多了个,虞蘅清楚他们饭量,尤其周、陆两个,就怕原先的菜有些不够,紧急从梁下钩了条腊肉来,一半与青蒜叶炒,一半与做傍林鲜用剩下的笋跟豆腐蒸,香气立时盖过其他灶头去! 油津津腊肉下饭最好,要说下酒,还得是那一碟酱萝卜酱豇豆与酱胡瓜炒鸡丁的拼盘。 酱菜与咸菜还是不大一样,口味就不同,咸菜用盐腌,水分都挤干了,皱巴巴的,用来炖肉炖鱼比较好,酱菜则可以空口吃,没那么咸,解馋、下酒,有了放了辣椒,有的可能还放糖,嚼到后头有点甜。 格调也不同。 如果一人说他正吃咸菜配粥,旁人或许会觉得他有些可怜,穷得只能用咸菜来配白粥,而如果是酱菜,则多半会觉得此人噫有些情调,继而嘴馋,自己也很久没吃泡萝卜送粥了啊。 虞蘅觉得这刻板印象还是有些道理的,毕竟她去过一次首都,在著名酱菜店六必居买了些甜酱萝卜,结账前还沾沾自喜,自己逃过了跟团三件套,翡翠玉镯驴打滚,以为就几块萝卜能贵哪去,没想大几百就这么出去了。 后来虞蘅与同行朋友恨恨嚼着萝卜丁,一面吐槽,或许那店里的酱菜计量单位与MM豆一样以粒记也说不准。 但还真挺好吃的,回家后虞蘅自己琢磨方子,将六必居的味道学了六七成,带给同事,大家都说好吃。 佐酒开胃小菜,有这六七成足矣。 前头还只是热身戏,等虞蘅特地藏着掖着没说的一鱼三吃端上来时,才真叫这群士子开了眼界。 缸那么大一盆端上来,棕黄汤汁里,漂浮着的雪白鱼片、墨绿酸菜剁得稀碎,还有密密匝匝的配料,葱姜蒜是不能少的,花椒、晒干的番椒①红艳艳铺了一层,飘出来酸香,隔着老远座位都能闻见。 “蔚为壮观,蔚为壮观!” 一士子拊掌,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这鱼脍片得匀薄,浆汁想必已十足入味。” 这一看就是个十足的吃货。 旁的客人被他这夸张架势给唬住吸引,都伸长了脖子探头张望。 当然不仅汤汁入味,就连鱼肉中的骨刺,虞蘅都细细去了啊,为叫他们更好吃鱼的同时不耽误高谈阔论,免得被鱼刺卡伤,乐事变丑事,那就尴尬了。 嫩滑鱼片宛如豆腐凝脂般,尤其是鱼腹部分,一抿,化开,带着丰足的鱼脂香气。 底下还有些粉丝跟黄豆芽,几根切段的胡瓜,都已入了酸味,极下饭。 “嘶哈嘶,”有人嘴都辣红了,还哆嗦着去夹呢,“这煮鱼脍和着菜汤拌饭,尤好!” 周景见陆钰筷子一味只夹那道剁椒鱼头,忍不住叫他也尝酸菜鱼试试。 “鱼头有甚肉可吃……唔?”周景撇了一小筷,惊异地瞪了瞪眼睛,旋即用筷指着鱼头道,“嫩极!又鲜又嫩,不诓你们!” 那鱼头用酒、椒、蒜蒸了,没半点鱼腥气,两腮旁肉极滑嫩,点一些鱼头上的椒茸,送进口,瞧着颜色重,其实没什么呛味,咸辣辣的,很是开胃。 还有那清炸鱼,酥香得很,又不油腻,也不知怎么做的。 吃清炸鱼前,虞蘅见缝插针地上了清炖鸭子汤,汤味清,能很好去除客人嘴里的酒味菜味,才好品这道她得意之作。 说来做法简单,改花刀,裹芡粉,下油锅炸便是了,可里头掌握的功夫却不简单,最考验厨师使油的手艺。做这道清炸鱼,要油热而不沸时下锅,炸到表层芡粉变得微黄,鱼肉一块块地裂开,简单撒些花椒末与盐就酥香得很。 另还有小诀窍,炸食要用猪油色泽才好,才能金黄金黄,外头许多卖签食的,炸出来东西黑糊糊,瞧着叫人心生敬畏,便是这缘故,其实并不是她们换油少或怎样。 虞蘅教了阿柳,叫她试试,炸出来签食果然更漂亮许多。 吃多了大鱼大肉,再喝一口清淡鸭汤,再没有比这更贴胃的。 虞蘅适时上最后一道菜澄沙圆子,是道甜食,吃多了辣的咸的,好收收尾。 周景吃得红光满面,赞道:“虞娘子安排得好饭食,这鱼头我与阿钰爱吃极了,还有这酸汤鱼脍,放些粉丝子,酸溜溜的,真叫过瘾!还盼下回来,再能遇上。” 好眼光,虞蘅笑道:“郎君几位喜欢,便没白负我们几个挑鱼刺功夫了。” 又遗憾:“其实蒸鱼头最好还是花鲢,只是做清炸鱼,还得黄河鲤才地道。” 几人被她说得,又想尝尝那花鲢头蒸出来有多鲜嫩了。 “表兄吃得好不好?”虞蘅见韩祯一味地喝水,故意问道。 除了他,旁人都很能食辣,她“照顾”大家的口味,往几道鱼菜里加足了辣,至于韩祯,自然是少数服从多数。 虽都是过去了,但到底当初被他异想天开的念头恶心过,小小的报复下,不耽误她向前走。 韩祯狼狈地用绢擦擦嘴角:“甚好,甚好。” 因虞蘅尽心,又吃得极有面子,周景付给虞蘅除却原先说好的银钱外,还有一笔不菲的酬谢:“有劳虞蘅娘子了。” 亦有不解探询:“虞娘子与韩兄是表亲?怎么还……”飘零至此呢?后半句有冒犯隐私之嫌疑,到底没问出口。 虞蘅亦坦然:“表了几层,沾亲带点故罢了。”她可不想背上“耽误”对方好前程的罪名,尽量划清界线才是。 不用想,韩祯肯定也这般觉得,只瞧他尴尬躲闪的目光便可知。 有门市井穷亲戚,叫他觉得丢脸了吧。虞蘅嗤笑。 亲兄弟尚有分家的,何况表亲。周景便也没多问,只陆钰似乎朝韩祯坐席方向看了一眼。不过他惯常一张黑面皮,瞧不出来喜怒,也无从判断这一眼什么意思。 次日,虞蘅正歇晌时候,韩祯一个人又寻来了。 “阿蘅,昨日不敢扰你,今日阿兄特来看看你过得如何?”韩祯又是那副温润表哥模样。 “不如何又能如何?”虞蘅眨眨眼,笑着给他倒了杯热茶,茶杯袅袅冒着白雾。 韩祯自进来起,便光顾着看她,目不转睛,端起喝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好烫!” “噗呲”阿柳从旁没忍住笑出来。 在虞蘅面前丢丑,韩祯颇有些讪讪,却不能怪她好心,只能瞪阿柳一眼。 “阿蘅什么时候做得这般好饭食,我竟不知。”韩祯挪开话题,佯装关心问道。 其实他哪里不知,过去寄住在他家,虞蘅三天两头地做了花馔送过去,就为了满足他娘附庸风雅的爱好,累得胳膊酸疼,得了几回夸赞,却没个人叫她莫做了。 虞蘅自诩不是个记仇的人,却还是眯眼笑道:“我做的饭食再好,哪里有表兄前程学问好。” “阿蘅你……” 就是再木头,韩祯也听出对方这浑身带刺的调调,与从前住在府里时,到底不一样了。 “阿蘅是在怪我?” 韩祯表情有些可怜,莫说他这张皮相,在虞蘅见识过好些俊秀郎君之后已算不得什么,便是还在韩家借住谨小慎微那段时日,她也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时若非我与阿娘那般说要纳了你,恐怕你就要嫁与陈员外做续弦了。我说那些,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待你心意……” “表兄慎言。”虞蘅依旧笑眯眯,“我与表兄,一清二白,哪来的心意?表兄要还想来往,日后当亲戚走动便是,千万莫再说些胡话。” 此人面皮极厚,说谎不打草稿,又不够聪明,一看就穿。 幸好没与他议亲,否则婚后自己要装聋作哑不成? 说钱氏要将她嫁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员外做续弦,她是不信的。那陈家是找人来说过媒,阿盼都听着了,钱氏直接将提亲的媒人赶了出去。 不管对方出于私心还是旁的,为这一点,她没与钱氏闹翻。 虞蘅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对面那一壶,刚刚烧的滚热,入不得口,她这一盏却是中午镇了大半时辰的鲜榨果汁儿,清清爽爽。 端茶送客,韩祯却当做看不懂,还想说什么,阿盼与阿柳头一回这般团结,一人拎簸箕,一人提扫帚,哗哗扫起来。 “脚下,脚下……那边,那边!哎,这郎君您起开,不是我们店营业时候,您杵门口作甚!” 韩祯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是被“扫”出门的。 第27章 第27章七夕节抓马 一进入七月,暑热渐渐消退。 虞蘅将纳凉的竹篾子收了起来,感慨着七月流火。终于到丰收季了,粮价或许能下去点? 除了秋风外,紧随而来的还有乞巧、中元两节在后摩拳擦掌。 节日效应早早地就炒起来了,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还有州桥西梁门瓦子,北门南朱雀门、马行街一带最为热闹,车马盈市,罗绮满街,①到处是卖节物的商贩。 阿盼三个小姑娘结伴上街,禁不住这种热闹,也买回来一堆磨喝乐、花瓜与笑靥儿。 七月七本是女儿家们祭祀七姐、祈求心灵手巧的日子,因为牛郎织女的传说,还有那几首著名词目“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影响,如今已然开始与情人节扯上关系。 虞蘅不大喜欢这传说,但看在节日经济的份上,还是贴心地推出乞巧套餐,布置了双人桌椅。小店没有阁子雅间,便拿半扇竹屏挡着,略遮一遮,与旁的座位隔开,美观同时且具有一定隐私性。 真有好些出来会情郎的,还有附近住的几对小夫妻,官人与娘子撇下家中老小,独自出来过节,听了虞蘅推荐套餐,都很愿意一试,虞蘅便做了给他们端上来。 收钱时候的笑容便显得真诚多,哼单身狗又怎样,还不是能挣你们钱? 其实节前好几天,也曾有个脱单机会摆在虞蘅面前,不过她两害相较取其轻,拒了媒人。 上门说媒的正是先前有些恩怨的徐娘子。 沉寂了一段日子,自己摇身一变从小小食铺主人成了脚店老板,徐娘子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娘家邻居侄子,人又踏实,又能干,去岁已在汴京置了业,家里买了两个奴仆,公婆又都是宽厚人,娘子一过门,便是享清福的命。啊呀呀,当真是门好亲事。”徐娘子拉着她手,还亲昵地拍了拍。 虞蘅借着躲羞的动作,将手抽了回来:“娘子美意,只是我如今无依无靠,上哪筹嫁妆去?故并不急嫁。” 时下嫁女,兴厚嫁,多数人家女儿一出生,父母便开始为其攒嫁妆,还有官宦人家因女儿多,陪不起嫁的,便叫女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竟夸张至此。 故虞蘅的托词也不无道理。 “这更是对了,”徐娘子拉不了她手,便一拍大腿,“这男方哪哪都好,就是眼光太高!要新妇颜色好,若能说得貌美新妇,便是没嫁妆也甘愿。” 徐娘子看一眼她,笑道:“一有这事,我便想到了你,你俩可不正是天造地设一对儿?” 虞蘅见对方并不识相,便以后世相亲婉拒手段挑剔起来:“在汴京置业?置的是何处业?在城内城外,地价几何?我身高近七尺,择婿必定是八尺男儿,还有这样貌……” 徐娘子被问得心虚,她说得含糊,却不想这小娘子一点不羞,不好糊弄。 男方家是置了业不错,却是在京郊的乡下,身高倒是凑合,可体宽也快赶上了…… 徐娘子被她盯着看,禁不住招了:“嗨呀,对方样子是不甚好,才想着娶个漂亮新妇,不叫日后孩子面貌不佳吗!若非如此,哪还轮得到……” 她紧急憋回去后半句,收了邻居家厚厚的红封,不想将事情弄砸,喝一口饮子,调整过来,语重心长道:“我说你小娘子家,凭自个儿经营这买卖,攒嫁妆又能攒多少?既碰上还不错的,又不计较你家底薄,还考虑这么多做什么?” 话里话外,颇有施了她大恩惠那意思。 阿柳听着十分不得劲儿,讽刺道:“既徐娘子说得这般好,怎自己不嫁?娘家又离得近,两家走动多么方便!” 徐娘子虽然守寡,其实也才二十五六,那邻居侄子二十有二,正是宜婚嫁之年。 在挤兑徐娘子事上,阿盼一向附和阿柳:“仔细瞧瞧,娘子长得也不赖,好好捯饬捯饬,或许还能与年轻娘子们争一争。” 徐娘子一噎。 什么叫“仔细瞧瞧”、“或许”,她长得本来就不……不对! “我好心好意帮你们娘子说亲,你们便这样合起伙来讽我!好,真是好,当我好心是驴肝肺不成?” 徐娘子涨红了脸,瞧瞧虞蘅,笑盈盈看着她,半点没有斥责不懂事婢子或帮她说话的意思,越发觉得屈辱。 霍然起身,恼羞成怒地走了。 “说了好亲事与她!她又要不高兴。”阿盼嘟囔。 虞蘅瞧她那懊悔劲,越发阴阳怪气,倒在桌上闷笑直不起腰。 “蘅娘子太纯良,若非我们在,恐怕要被她坑骗去!”阿柳哼道。 便是最敦厚的阿玲也温言:“蘅娘子,徐家娘子不似厚道人,日后咱们还是少来往好。” 虞蘅心想这几个婢子当真是,对自己有滤镜不成?纯良? 不过虞蘅确也没诓徐娘子,看看眼下,有宅不大但够住,有店买卖还算红火,还有三个小喽啰撑腰,很不必急着嫁。 顺其自然着,机缘兴许就找上门来了呢? 揣着虞蘅这般想法的,周景也算一个,但人家主动些,于七夕这日捯饬一番出门看灯,寻机缘去了。 周景问陆钰去否,对方想也不想拒了:“你自去便是,街上人多,麻烦。” 周景嗤笑一声:“似你这般,何时才能寻见心仪娘子?” 两人实在太熟,陆钰抬脚踹他之前,周景便遁了出去:“夜间记得留门!” 在周景走后,陆钰却也拿起他桌上脂粉瓶罐研究起来,又对着学舍内的水缸,仔细梳了头。 …… “陆郎君安,今日怎不见周郎君?” 虞蘅见到这位有些惊讶,平日石头似的人物,怎么今日还簪花了呢还香得很。 “他去看灯节。”陆钰有些不自然,总觉得依自己这般打扮,旁人都在窃窃私语。 虞蘅笑起来,自己单身固然难受,但兄弟脱单才更叫人心碎,不是么? 成双成对的七月七,店里似陆钰这般单着的,有些少。 但没关系,他一人能吃旁人双餐分量。 虞蘅揶揄过,面上笑着推荐:“陆郎君要么试试小店新上的雕菰饭,外皮又滑又脆,米粒香软,配一碗炖鱼吃,浓油赤酱,肥鲜得紧。” “好。” “再来个水中仙吧,郎君胃口好,不若来个三仙。” 水八仙,产自江南,菱角茨菇鸡头米,莲藕莼菜与孛荠,茭白水芹一道上桌,或清炒或油焖,打个快手羹汤,吃的便是夏末秋初的爽滑风味。眼下正是时节,还可以搭配同样水乡里生长的菰米饭。 虞蘅过去在家常吃的,就是这些,所以她做的水八仙,比旁的食肆味道要更地道些,吃了更有“莼鲈之思”。 这是南方来的客人才敢这么评价。 原以为这些刚刚好,谁料陆钰看一眼她,而后迟疑地道:“不了,炒个茭白就好,不要肉。” 见虞蘅微微挑眉,又补充解释:“我近来节食,不宜用餐太过,非是小娘子手艺不好。” 哦,减肥人士。 虞蘅表示理解,复述一遍:“那便是一碗雕菰饭,一碗炖鱼,再清炒个茭白?” 陆钰点头。 虞蘅记下,又笑道:“郎君想约束身形,最好少食些米饭、豕肉一类,多吃口味清淡的虾、鱼、牛肉。菜蔬清爽,也能吃的。” “好。” 陆钰有些红脸,只是因为他面上敷了粉,更加看不出。 虞蘅见他时不时便低头看一眼自身,还夸呢:“其实陆郎君稍一打扮,瞧着没那么刚硬了。今夜出去走走,说不定也能寻见共赏灯之人呢?” 陆钰听了抬眼看她:“果真?” “我诓郎君做甚?”虞蘅笑起来。 两人虽然常常见面,但她素日与周景更熟一些,说到这,也不知搭什么话了。气氛默了一瞬,恰好有新客人来,虞蘅告知对方一声后,便去招呼迎客。 “两位客人吃些什么?” 走进来的是王献与谢诏。 一样在虞蘅的推荐下点了雕菰饭,又要了素拌脆藕、甜汤鸡头米、油焖茭白与烧羊肉,还有一碟撕得极细鱼鲞好下酒。 菰米是六谷之一,吃起来有股清香回甘,尾调微微苦,古书上说“送以熊蹢,咽以豹胎”,奈何虞记既没有熊掌,也没有豹胎。不过配以同样油脂丰富的鱼跟羊肉,吃起来也很肥美爽滑。 王献满足了口腹,刚进门有些郁闷的脸色总算恢复如常,咦道:“怎不见往日那圆脸婢子,倒换虞娘子招呼?” 王献问的是阿盼。 阿盼来了癸水,既是初潮又是头一天,正躺床上抱着腹嚎呢。一大早便哭着与虞蘅交代遗言,唬虞蘅好大一跳,连忙问什么事,原来是见茅房有血,以为自己得了绝症。 虞蘅哭笑不得,给她掰开了揉碎了上了堂生理课。 理论知识有了,但阿玲与虞蘅都是天选之人,来月事不疼那种,帮不了她。只有阿柳一面嘴上嘲讽,一面很有经验地给她烧了热水灌壶抱着。 好在今日看灯的人多,吃饭的少,虞蘅两边跑也不会忙乱。 “她今日告了假。” 王献显然误会对方是会情郎去了,斜看一眼谢诏:“倒是委屈你,今日还得腾空出来打发我。” 谢诏绷下嘴角:“……我并未嫌你烦。” 王献本只想躺在家,却没想裴五娘着人递来口信,要他陪她看灯去,吓得王献一骨碌跑来谢家,仍然心有余悸,好端端的,裴五娘寻他作甚?莫不是上回见着她们兄妹俩拌嘴,如今想起来欲我灭口? 鸿门宴,必然是鸿门宴,去不得! 那边,裴五娘气得绞了帕子。 “他凭甚不来!” 婢女们大气也不敢出,仔细捡走了地上散乱的碎帕,安安静静退至一边。 自幼服侍陪伴她长大的湛珠耐心抚慰:“许是王郎君有甚么事,不便出游,五娘甭往心里去。您看看这些帖子,都是旁的郎君们送来的。” 裴五娘哼一声,拣着翻了翻。 这秦家四郎长了一对牛眼,一块出去……她嫌丢人,不行!那李家郎君门户太低,怕不是想攀高枝吃软饭?罢了!还有许十一郎,惯会拈花惹草,太风流! 裴五娘越发地不满,岂有此理,自己还从未主动约过哪家儿郎同游呢,他王二得此殊荣,不上赶着来罢了,竟敢拒她? 她第一时间想到去阿兄处打听打听,寻去院里,结果扑了个空。 “你说……我阿兄出门与人看灯去了?”裴五娘瞪眼,又觉得不雅,连忙眯了回去。 她阿兄有了相好? 这可比自己的事重要得多,裴五娘出了裴垣院子,脸上顿时有了笑意,拊掌与湛珠道:“这下千好万好,叫我抓住了阿兄把柄,看他回来如何交代。” 湛珠小心问道:“五娘要去告知夫人?” “我才不,” 裴五娘一扬下巴,哼笑,“有这么好把柄,我自是握在手里好差遣他替我办事,怎会傻到白白送出去?” 何况爹娘催得紧,阿兄却这般藏着掖着,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娘子,若说与爹娘听,怕不是气着他俩? 阿爹一把年纪,可莫再气出好歹来。 湛珠陪笑:“……五娘英明。” 裴五娘自认考虑得周全,却没想过,她便宜阿兄藏着不敢说是因为郎有情妾无意。 裴垣比妹子还惨些,心仪小娘子不来赴约便罢了,还叫他一人喝闷酒时碰见对方与某青年郎君翩然路过,娘子巧笑倩兮,郎君温柔体贴,好一对璧人! 裴垣倏地瞳孔放大,咬牙,几乎捏碎手中杯盏。 那男子一身穷酸气,样貌也不如他,究竟哪里好? 他愤愤自酌,心中郁气却久久不散,直喝到店主都瞧不过去了,怕他再喝下去出事,软硬兼施将他给劝走。 坐在路边石阶上,裴垣吹了风,头脑越发不甚清醒,只记得腹中很空很饿,忽而闻见一阵香味,便顺着这阵香味寻了过去。 一脚迈进店门,恰听见一道女声:“抱歉,陆郎君好意,本不该辞,奈何今日不得空……没法一块逛灯会了。” 裴垣才听过一模一样的说辞,连语气中那三分不解三分尴尬四分敷衍都别无二致,被人戏耍的屈辱又清晰了几分。 当下火蹭蹭冒起,张口出言就是讥讽:“扯谎,分明便是不想赴约,扯什么借口!当自己多么体贴多么纯善么?” 转过屏风,对上两张讶异的脸。 他吃得醉极,压根认不出没什么交情的两人,虞蘅与陆钰却认出他来。 一个是记得那日那对八十文酒盏,一个认得他是太学中有名的贵公子,纵情声色犬马。 王献似乎听见有人闹事,那声音还有些像裴垣,赶紧过来瞧瞧,一看还真是,忙将他拉走:“你怎么来了,还将自个弄得这般狼狈?你可知道这是哪?” 谢诏也听见他方才迁怒之语,大概能猜出些情况,冲虞蘅二人颔首抱歉:“裴二郎有些醉了,无心之言,还望莫放在心上。” 裴垣犹在那边愤愤:“我说的难道不对,如今的小娘子,心里想着那头,又不果断拒这边,好给自个留后路,太奸猾!” 这些话,若放在平日他没吃醉时,是断不可能说出来的。 谢诏才道完歉,裴垣便又得罪了人,实在叫他头疼。 “无甚,” 虞蘅看一眼他们,摇头惋惜,“这位郎君想来是遭心上人拒绝,心里不好受,才跑来与我们撒气……啧啧啧,也是可怜人。” 裴垣被她这大度慈悲作态气得倒仰,他才不可怜! 只是有再多的话,王谢二人也不许他再说出来,捂了他嘴,付过饭钱便匆匆将他拽走了。 剩下刚被拒绝的陆钰与虞蘅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借口被拆穿,虞蘅还是描补了下:“陆郎君,我是真不得空,你瞧……” “某知道,是某唐突了。” 陆钰冲她点头,脸微红,是可以瞧得出来那种,想必脂粉下面皮已经红得滴血。 今夜这日子约小娘子看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虞蘅报以歉意一笑。 “既如此,便不打搅虞娘子了。”陆钰走得有些匆忙。 虞蘅瞧着几人陆续离开后,店里空了一半,叹了口气。 这一个二个的,哎,还是我大单身好。 阿玲也瞧出来方才陆钰的紧张窘迫,不解问她:“方才那醉郎君那样说,虞娘子怎不干脆拒了陆郎君呢,省得他误会。” 虞蘅笑笑:“陆郎君是聪明人。” 成年人,不干脆的答应便是拒绝,这道理,那裴郎居然不懂?还是装不懂。 更得罪人的话她方才还没说,别人不干脆拒他,委婉行事,难道不是顾忌他家世地位,惧怕他报复自个? 那王郎与谢郎瞧着与对方很是相熟,又是店里大客户,到底不能得罪客人太狠。 不过吃些闲气,便吃吧,服务业,还能咋滴?虞蘅嗤笑。 不想过几日,那裴郎君又上门来,正撞上虞蘅枪口。 第28章 第28章莼菜牛肉羹 被五娘拿捏把柄的裴垣,替她来买汴京文人中最近很出名的水中仙,点名要“虞记”的。 不仅如此,当五娘知晓他竟遭赤裸裸拒绝,当时便嗤笑出了声:“阿兄啊阿兄,你也有今天。” 裴垣面色很不虞,觉得屈辱。 五娘却说:“瞧你那样!不就是讨小娘子欢心?实在不行,我还能教你。” 裴垣略一思索,将这话听了进去。 女子心难测,然自家五娘已是女子中难测教头,若能讨好了她,还愁旁人? 这才有今日帮裴五娘跑腿一事。 店里,虞蘅忙的要死,两头跑,一把老腰几乎跑断。 那些文人墨客讲究“莼鲈之思”,吃了她这儿水八仙与雕菰饭,大笔一挥,作得几首好词,相当于免费给她打了广告,再经天香院的娘子们素手轻弹、檀口传唱,广泛度这不就上去了? 即便旁的店家赶忙也推出了同款水八仙与雕菰饭,还是她这儿生意最好,到底是原版。 许多人来了,点名要“苏大家吃过那嫩滑莼羹来一碗”,又或是打听“林行首唱词里糯软鸡头可是你们店有”…… 虞蘅忙的要死! 最热闹时,店门口甚至还要排队等位,何至于此? 竟还有拿着钱袋子想插队的,语气不甚谦逊,表情也一脸倨傲:“与你们店娘子说说,我家阿郎赶时辰,先做一碗与我们。” 阿盼已经不用躺着了,但虞蘅不叫她碰冷水,换她来厨间烧柴火,眼下店前就阿玲一个守着。 阿玲性子又软,当真如虞蘅说的那样拿不准主意,便来问她。 虞蘅摔了铲掀帘子出来:“谁赶时辰?” 店里的熟客,都知晓她脾气好,唯独插队一事上半分不忍让,当下都有些同情看着那小厮儿。 这小厮不是行玉,没见过虞蘅。 若是行玉,瞧在先前的交情上,她或许还能与对方心平气和讲道理。 见不认识,虞蘅便也不客气了,眼睛一眯:“小哥可识得字?” 小厮一愣:“怎么?”如今买个饭,还要作诗做文章不成? 虽然近来很有几首大热诗词在外传唱,写的就是这虞记饭食。 虞蘅却也没那么好雅兴,一指墙上挂牌,与“严禁酗酒滋事”对照那一面,上头赫然写着“插不了队”。 店里旁的菜单子、门口招牌与挂画,都是漂亮的花体字,唯有这几块告示,用的端庄楷体,很是严肃,有种掷地有声之感。 小厮皱眉,区区脚店还这般多规矩,无非想要些好处。 “多使你们些银钱就是了。你可知道我家阿郎乃是……” 虞蘅不耐摆摆手:“凭你哪个,除非带着圣旨来,再说插队事。” 这便是有些生气了。 “您等得起便等,等不起,改日吧。” 虞蘅不欲与他多费口舌,撂下话便扭头钻回灶房去了。 小厮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热闹。 旁的客人见他心焦,呵呵笑道:“你头回来不知道,若与虞娘子说食不饱,叫她多盛些、或哪盘菜口味重了换盘清淡点来,都好商量得很,偏偏这件事儿上,人家不会让你。没说不卖你,已经是极给面子了。” “是啊是啊,小哥也莫怪,虞娘子这是体谅前头人等了许久,谁也不想被人超了去。” “何况一想,我能多加些银钱排到前头去,旁人也能加更多银钱排我前头,若开这先河,岂不乱了套?还是守规矩为好。” “黄郎君此言在理阿!吃一处饭食,守一处规矩,顺时随俗,妙,甚妙!” 小厮见这些人七嘴八舌,甚至探讨起理法来,翻了个白眼出去,向裴垣告状:“阿郎,那小娘子不识好歹,竟叫我们干等着。” 怎会?裴垣以为是他抠搜:“你将那十两都与了她。” 他吩咐小厮去,是因为自个不想进去。 头一遭,是因为灌浆叫自己连丢两丑,结下的梁子。 第二回,自己吃着豕肉的狼狈模样被她瞧见,又因八十文叫住自己,裴垣一直耿耿于怀,他像是付不起八十文的模样吗?至于防贼一般? 第三回,便是前几日了,自己醉酒丑态被恁多人看去,都因为她跟那陆钰说话不知道遮着些人,被他听去! 裴垣心里也知道,这些事,怪在对方身上,对方冤枉得很,他不承认自己有错,因此才更不愿进去。 小厮委屈得很:“说了,不肯。” 裴垣眉毛讶异地扬起,十两银子,一盘菜,可不算少了。 连八十文都心疼的人,怎么今日倒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 裴垣也不是霸道不讲王法之人,唔了一声,等便等吧。 摆摆手,叫小厮退下,自个则躺在马车里伸直了腿,好不享受。 只是没想到虞记生意这样好,这一等,便到了月上中天,他都眯了一觉醒来,腹中饿得很,还碰见王献与谢诏两个讨厌鬼。 “嗬裴二,你怎在这?你不是最瞧不起我爱吃虞记饭食么?怎么自己偷溜来?”王献的大嗓门,叫周边人都看了过来。 裴垣刚睡饱一觉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 “我来给五娘买饭食,不是我吃。” 只是他这解释,实在欲盖弥彰。 谢诏不似王献那般热情,向他颔首:“用过饭了?可要与我们一道?” 这个“我们”落在裴垣耳里,听起来未免刺挠。 什么“我们”! 他与王子介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到底是打小长大的情分,如何轮得到他谢二在此“你”与“我们”的,好笑! 裴垣嗯一声:“既然碰上,那便一起吧。” 到底还是进了虞记,这间他百般瞧不上的小店。 一进店,热腾腾的气氛就扑面而来,不仅是锅炉使得屋内温度升高,还有周边热闹欢快的氛围。 夏天时候,虞蘅会将通向后院门打开一侧,挂上半卷竹帘,通通风。眼下入了秋,今夜又下雨,外头走进来凉丝丝的,这样热闹刚好。 “三位郎君吃什么?” 虞蘅已经脱离了下午的暴躁,又是那副笑眯眯样子。 跟在裴垣身后的小厮只觉得可怖,这小娘子翻脸比翻书快! 王献近来很爱吃这里蒸的菰米饭,已经连着第三日来了。觉得虞记的菰米比旁店的都不同,没了那股子清苦味,更适口些,还有股浓腴香气,不知道放了什么。 谢诏虽嘴上没说,王献观他进食的速度,也可以称得上喜欢了。便是吃他自家饭食,也不见这样香,或许是吃腻了,换换口味,新鲜。 “便还是来三人雕菰饭,要一碗炖肉,鱼鲞不要太咸那种,再要个鸡肉炒芹,煮个鱼脍……呃,不要芫荽葱末,”王献想起来裴垣的忌口, “莼菜羹——可还有?” 虞记的水八仙,近来很是火爆,来得迟了,还真不一定有。 虞蘅笑道:“莼菜羹还能抠出一碗来,原本我们留着夜里煮了自家吃的,便匀给郎君好了。郎君三人若是喜欢清淡鲜口的,不若试试我们家素烧萝蕈。” “来一个。”王献问也不问另两人,已经决定好了,“其余的,虞娘子看着上便是,酒今日便不喝了。” 他还记着上回裴垣耍酒疯事,不敢叫他喝了。 虞蘅也不为多赚钱坑他们,笑道:“郎君三人吃,这些尽够了,再给郎君上一道蜜煎孛荠小食。” 便是这一点,叫王献觉得很舒服,愿意常来,想必旁的客人亦是。 裴垣心内本来有些不满,哪次他与旁人吃饭,不是问他意见,这王二倒是不客气。 但却不得不说,王二记他口味记得很牢,无需他费一句口舌。 想到这,裴垣得意地看一眼谢诏。 谢诏有些莫名。 王献大大咧咧:“谕之又不跟你似的,这不吃那不食。” “……” 于是虞蘅再出来,就见方才还一片晴朗的裴二郎脸色又阴云密布了。 这位真是……虞蘅笑笑,先上了羹汤。 “一场秋雨一场凉,几位喝碗热羹,暖暖身子。” 贵客不爱自个动手,虞蘅这会子有空,便替他们盛了出来。 在虞蘅眼里,稠乎乎勾了芡的叫羹,清亮亮水般的叫汤,分得很开。 这道莼菜羹,加了些牛肉末,都是精瘦肉,调味也很简单,只有盐巴、一点清油、些许清酱,还不到半勺,莼菜吃起来滑溜溜的,牛肉剁得很碎,喝进嘴里几乎都不用嚼。 喝完身子的确暖了起来。 再吃浓油赤酱的鱼鲞烧肉、酸菜鱼,便从容得多。 虞蘅是怕他们养尊处优公子哥,贸贸然从雨夜走进来,冷热一夹,再吃些大鱼大肉的闹肚子怎么办? 万一扣帽子说她做饭食不干净?她一小市民去哪说理? 虞蘅不以小人之心为耻。 这和她面对弱势群体总有股莫名的英雄主义并不冲突,人天然怜悯弱小,她又很有些仇富心。 譬如谢诏摇身一变从清贫书生成了对面那家大酒楼的少东家,她便再也同情不起来,还加量,没多收他银子不错了,谁知道是不想偷她方子呵。 王献吃了三四日了,总算忍不住问:“虞娘子,这菰米饭里究竟加了何,竟这般香甜?” 另两人没说话,尤其裴垣,自从喝了牛肉羹,就闭上了嫌弃的嘴,又趁王献不备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虞蘅刚才还揣测人家想偷她方子,怎肯老实说,笑道:“哦?许是我们家井水格外的甜。” 谢诏看她笑脸一眼,那样纯净无害,却是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 他抿抿唇,抿去舌尖羊肉香。 这菰米饭香甜不涩,滑美温软,是因为蒸饭时浇了些羊肉汤汁缘故,至于为什么旁人尝不出来,兴许是汤汁加得少,或是还有别的调和味道……茭白?或者什么,味道太淡他也尝不出。 谢诏十分了然,虞娘子这是防他。 故无奈开口:“喜欢,便常来,打听人家方子作甚?” 王献嘁了一声:“假正经。” 他只是听个乐呵,“原以为‘人和’,没想到是‘地利’,那以后我可要常来,别处吃不到这般香甜菰饭。” 虞蘅尴尬笑笑,原来谢二郎乃真君子,果然还是她小人之心了。 他们说话间隙,裴垣已经将桌上饭菜尝了个遍,节操掉尽,干脆再夹一块素烧蕈子,明明小砂锅中只有萝卜与香蕈而已,吃起竟然有肉味,好浓郁! 此时店中人已不多,做好裴垣要打包给裴五娘的饭食,虞蘅又端出来一碗煮菱角赠他们:“不会儿便打烊了,这碗菱角赠客人们吃着玩。” 三人皆客气礼貌道谢,那颜值放一起,甭提多养眼了。 虞蘅笑眯眯,并不知情自己又凭实力收服一个嘴硬难驯的客人。 第29章 第29章豌豆糕与辣脚子 过完七夕三日节,又过十来天,便到了中元。 虞蘅起了个大早,带着婢子,提上供果与香烛,到城外道庙里祭拜父母,为自己祈福。 本朝中元节是个“道俗同乐”的好日子,寺庙皆办法会、俗讲,市井卖冥器靴鞋、幞头金犀、五彩衣裳,瓦子乐人演目连救母戏目,官府则忙着联系道场,为那些戍守边境战死的士兵们布施祭奠。 人都堆聚去大相国寺了,她去的小庙里倒没什么人。 因前月梅雨季,墙角长了青黑苔藓,砖缝也冒出来一从从的蕨类,粗粗一扫,竟有好几种能吃的野菜。 虞蘅掰着手指算,牛毛广、猴腿菜、山蕨菜……眼下的蕨菜老,等到来年春天,庙里道士们就有口福了。 年轻道士云游去了,只一个老道带着个小道童守观,白布蓝衫子,在这半山腰上,过得很清苦。 小道童总角之年,头发还不能丱,梳一对稀疏羊角,双颊红红,盯着阿玲手里的米糕眼馋。 老道五十来岁,一字巾下头发已经花白,精神却仍矍铄,斥骂道童“又躲懒,还不看着些火烛”时声音亮如洪钟。 小道童冲着老道背影吐吐舌。 虞蘅被逗笑,分他一块豌豆糕。 豌豆沙绵甜,入口即化,好吃得小道童眯起眼,伸出舌尖来回细细舔上头的甜枣,舍不得咽。 虞蘅在主殿上过香,点了祈福灯,往太岁殿、鲍姑殿里逛了逛,求了平安符,在土地殿化了,又求了财运,得了支好签,这才心满意足回去。 三人来时赁了辆牛车,雇了车夫,就在庙外路边大树下等着。 天清云淡,秋高气爽,虞蘅坐在车上,听阿盼跟阿柳斗嘴。迎面微微有些凉风,绫做的襦衫在皮肤上摩擦,痒得很舒服。 阿盼眼尖地喊起来:“小娘子,那边似有人。” 河岸柳林中走出来两个年轻娘子,看穿衣打扮,应是主仆。 梳双髻的小婢瞧见她们,连忙招手。 主人娘子带着帷帽,穿得也很素净,走路有些瘸,当是崴了脚。 虞蘅忙叫停车夫,扭头对阿盼道:“瞧瞧去。” 阿盼过去交涉几句,便掺着那年轻娘子回来,她的婢女跟在后头。 “怎回事?”三人都问。 “小娘子好,我们赁的车夫半道加价,我家娘子不肯,起了口舌,对方便将我俩撇在半道,娘子又崴了脚,只好求过路的好心人载一程。” 那婢女口齿伶俐,三两句便将事情叙述清楚。 虞蘅忙道:“那快上来。” 都是年轻姑娘,互相挪一挪挤一挤,便也坐下了。 年轻娘子摘了帷帽,感激道:“多谢小娘子,若不是遇上小娘子,不知还要等多久。” 帷帽下那张脸,叫阿盼三人齐刷刷地倒吸一口凉气。 动静太大,惹得对方的婢女抿唇直笑。 虞蘅丢脸地捂住了半边额头。 可她也忍不住透过指缝偷觑。 对方端坐车上,罩一件月色绉纱褙子,里面穿的净白抹胸,底下是比褙子颜色还浅淡的月白罗裙,如一片云影。含笑看她,剪水秋瞳中楚楚含情,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 不小心跟对方对视上,虞蘅回过神来,不好意思一笑。 这样的打量,苏静云不晓得经历过多少,并不怎么在意。 虞蘅几人看时,她便静静坐着任由她们看,姿态优雅得仿佛不是在乘坐露天板车,而是装潢豪奢的马车。 “娘子家住哪?我们先送你回。”虞蘅客气地道。 对着这样的温软美人,语气也不自觉轻柔起来。 苏静云微笑:“麦秸巷,抚梨苑。” 麦秸巷临着太学与国子监,妓馆颇多,抚梨苑便是其中颇具名气的一家。① 虞蘅笑道:“离我们不远,省得绕路了。” 小婢碎碎念念与苏静云抱怨:“瞧这泥!才做的新鞋呢……回去后,又要遭妈妈说了。都怪奴,雇来这么个人,连累苏娘子。” 苏静云平静道:“是那车夫见人下菜碟,你有何错?” 小婢扁着嘴。 虞蘅让阿玲掏出用剩下的豌豆糕,递过去与她:“尝尝我们做的糕。” 寻常豌豆糕子都是黄色,她这一包翠得好看,绿油油甜滋滋。 小婢吃了一个,喜兴起来。 “苏娘子也甜甜嘴吧。”阿盼招呼。 苏静云略有迟疑,“可是很甜?” “甜,我们做来自家吃,放了许多糖,甜得很。”阿盼拍胸脯保证。 这是照顾着阿盼口味,要虞蘅来吃,也觉得有些倒牙,但方才的小道童与苏娘子小婢这般年纪就能爱吃。 虞蘅看出人家为难,连忙制止了阿盼的这种热情:“匀我两块,正好饿了。” 油纸包里,恰好还剩两块。 阿盼为难地看看苏静云,再看看虞蘅。 苏静云松一口气,笑道:“我不饿。” 虞蘅连吃两块豌豆糕,事后狂拿清水往下压,梗着脖子感慨,难怪人家能做“女明星”呢,像这样甜腻之物,恐怕一年也才碰一回,真自律,真佩服! 车夫先送的苏静云,牛车在抚梨苑后角门停下,苏静云回头,朝她们福了一礼道别:“改日必登门道谢。” “苏娘子实在不必客气。”虞蘅说得诚恳,“娘子不知道,我家饭食经你们苑娘子传唱,生意好了不少,要说谢,还得我谢你们。” 苏静云也笑起来,笑得分外好看,看呆了阿盼三人。 回去后,阿盼偷偷对镜练习,模仿苏静云那一笑。 阿玲替她举着镜子,不时指导:“嘴角再下去些,莫要露牙,歪了、歪了……” “嗤”阿柳路过,习惯性嘲讽,“苏娘子笑得好看,那是人好看,有人再怎么学也是东施效颦。” 阿盼恨恨剜她一眼,问阿玲:“不好看吗?哪不好看?” 阿玲老实道:“要不还是算了?” 阿盼看一眼镜中,赌气地夺过铜镜,嚷嚷:“我今晚要吃辣羹!” “还吃,你脑门上火疖都能连成北斗了。”阿柳见缝插刀。 没办法,自来了癸水后,阿盼便步入了青春期,激素作用下,青春痘蹭蹭往外冒。 虞蘅有心控制她饮食清淡,然而自家开脚店的,防不住小鬼偷吃,抓到几次后,索性随了她。 左右等小姑娘开始爱美,就晓得忌口了。 下午才吃了高糖的点心,晚上又吃重油重辣……虞蘅摇摇头。 这般饮食习惯,不冒痘天理不容。 到底还是给她做了辣脚子。 自己选的孩子能怎么办?纵着呗! 阿盼见到有自个爱吃的,脸上就带了笑影:“蘅娘子做的辣脚子真好吃,比桥头张婆婆卖的还有味。” 脚子便是鸡爪鸭掌一类,常见的是用姜末芥辣腌,虞蘅改过方法步骤,做出来味道很不一样,眼下口味还在改良中,没放到菜单上去。 虞蘅笑道:“你就嘴上闹腾,吃不了两个又道辣受不了,还不如阿玲。” 阿玲瞧着敦厚,皮肤细嫩,竟然很能吃辣。虞蘅做好的辣脚子,自己最多只能吃三个,便得灌一碗茶水,阿柳与阿盼就更不行了,她却能连吃五个不带喘气,最后半碗几乎全被她包圆。 虞蘅打趣阿盼的时候,阿玲便在一旁憨笑:“蘅娘子做得好吃。” 阿柳不语,只一味地去夹那辣脚,还用羹匙舀里面汤汁浇在饭上,拌匀了吃,辣得嘴唇红肿。 阿盼可算找着嘲笑机会:“要每天都做辣脚子,阿柳说不定能省好些胭脂钱,月末就不必寻阿玲借了。” 阿柳瞪她。 三人里,阿柳最爱打扮,打扮起来的确也好看,袅袅娜娜从店里经过,好些客人都看直了眼,过后向阿玲打听:“适才走过去那小娘子是?” 虞蘅想到自己包袱里还有些没用完的胭脂水粉,还有上回接的赏赐,吃过饭便拿出来分与她们。 阿盼她们每人都是有月银的,吃住又都在店里,阿玲平日用不了多少,阿盼除了买些零嘴,也很能攒下,倒是阿柳。 虞蘅本来还劝诫她:“省着些花,若碰上什么事……”没说完又笑了。 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她们在一块,有事也能一起分担,小姑娘,爱美便爱美呗!什么时候自己也成啰嗦的大人了。 阿柳得了好胭脂,还卖乖挂在她身上撒娇:“蘅娘子就是嫌弃我了!” “我可没……”后半句卡在嗓子眼里。 阿柳迅速手脚并用从她身上下来:“我去瞧瞧阿盼是不是偷懒呢哎呀好香你俩偷煮什么宵夜呢……” 果然人在尴尬的时候会装作很忙,虞蘅镇定自若笑道:“这么晚了,客人吃些什么?” 本来今日是不营业的,可一时尴尬,便想找补些什么。 谢诏出来,是为了给病中嘴里寡淡的母亲买些吃食。 母亲前两日贪凉,偷吃一大盏掺了碎冰的冷圆子,果不其然下午便腹痛,夜里发热,等到晨起发现时,已经风寒入体了,要养上许久才能好全。 父亲同账房一块去了青州铺子抽检查账还没回来,母亲不敢叫他知晓,威逼利诱两个儿子不许说出去,否则便不喝药,二人只得答应下来。 这三更半夜的,街上店铺都关了七七八八,又遣谢诏出来买宵夜,说要辣辣的,吃完胃里暖暖的,还不想吃自家东西。 病人就得照顾,谢诏无奈只得出门,环视一圈发现就近的虞记还点了灯。 却没想到人家不是营业,刚吃完暮食,开门散味而已。 还被他撞见那样一副场景,两个小娘子家做出如此亲昵举动……谢诏耳尖红了,不敢再看虞蘅半眼:“有没有什么味重的,吃了能发汗,好外带的。” 虞蘅今晚卤的脚子还剩了一碗盖在锅里,只是不知对方能不能吃得惯,便问了一嘴。 “有辣脚子,指甲与老皮都去干净了的,先卤了,再用姜末跟辣子炒得入味,就是有些辣,配着粥吃最好。” 觑一眼对方笔挺修直身型,脑补对方啃鸡爪模样…… “可以。” 虞蘅得他点头,便去打包了,多多给了些汤汁。 谢诏拎着食盒回到家,兄嫂正哄幼子般耐心哄谢夫人吃粥。 谢夫人蹙眉:“清汤寡水的,不要!” 看见老二手里拎着东西进来,眼睛瞬时亮了:“买了什么好饭食?” 谢诏叫婢女递过去,自己则在外间先净手。 “辣脚子,阿娘,您喜欢的。”谢大嫂无奈笑笑,“得亏二郎买到这些,不然您真不吃饭不成?” 谢夫人闻见香香辣辣的味道,不禁食指大动,夹起一只肥厚的鸡脚子,咬下一截:“好辣!” 那碗素粥的作用总算有了。 谢夫人吃了不一会儿,额上便被辣出了细密的汗,直呼过瘾。她年轻时,尤其偏爱这些市井小食,说“极有滋味”。 这一点上,简直与谢诏祖母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然婆媳也不会如此投缘,一拍即合,几十年来将谢父整得服服帖帖。 “这是哪家脚子,软乎入味,还有些辣糊挂在上头,当真好味!这样的人才,合该招揽来我们家酒楼。” 谢夫人吃至一半,忽然萌生出了与谢诏当时同样的想法。 第30章 第30章鸭血粉丝汤 谢诏好容易才摁下母亲不切实际想法,却被要求每日都得买一碗辣脚子回来与她吃过瘾,不出三四日,虞蘅便知道了这位谢夫人很能吃辣,亦很爱吃辣。 可惜不得一见这位俊俏斯文郎君啃鸡爪模样,但念头还总时不时冒出来挠她一下,只是虞蘅面上憋得死死的,仿佛正人君子。 七月至八月这段时日,气温眼看眼地降了下来,中间犹如困兽垂死挣扎过几天,到底不复夏月炎炎,很快就到了要穿薄夹衫的地步。 虞蘅拜托每日送肉的屠夫:“从明日起,请多送些鸭子,排骨可以少些。” “我们又没什么鸭肉菜,要那么多鸭做甚?”阿盼质疑。 “也该上些新菜了。” 虞蘅翻着今日送来的菜,将黄叶老梗都撇出来。这只是粗粗过一遍,待会清洗的时候,还要细择的。 时令菜蔬过了那季,便不够新嫩,也是时候撤下去了。当然,秋天又有了许多应季新菜,其中便包括各种鸭菜。 “秋吃鸭”,新鸭养到仲秋,壮肥肉嫩,用来做成烤鸭是一绝,炖鸭汤莫不如是。 养生食补大法也说了,禽肉多性温,鸭不温不热,夏秋上火季,可以多多食些。 此时和后世烤鸭有些相似的,叫做燠鸭。 市井街头焖炉灰堆里刚出来的燠鸭,扒开那层黑乎乎灰土,露出深黄紧实的皮肉,香味也随之飘了出来。摊主用刀子把肉割开片好,因为价钱实惠,生意比隔壁羊肉烧饼摊还好—— 毕竟那羊烧饼没几片肉,价格便已赶上半只燠鸭了。 燠鸭好不好吃,关键在烤的火候,还有鸭够不够肥嫩。若鸭瘦,则烤出来柴老。 梁实秋写北京烤鸭,一定要是“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有人到北平吃烤鸭,归来盛赞其美味,道“有皮,有肉,没有油。“梁馆长却说对方“还没有吃过北平烤鸭”。 北京烤鸭用的是白鸭,鸭苗不是本土产,北京地旱,没有好鸭品种,便选通州鸭,运往北京后还要填肥。养鸭场里的鸭,一生不愁吃饱,满满粮食顺着食道填下去,又把鸭们关进狭小笼子,不必走动,这样对粮食的消耗少,便都转化成了脂肪。国外人喂鹅肝,也是这样。残忍是残忍,好吃也真好吃。 烤出来鸭子皮脆肉嫩,中间还有层黄油,配薄饼吃,卷大葱和酱,咔嚓下去,分不清是皮响还是葱响,清脆得很,一点不腻。 北京烤鸭出名,真正的吃鸭大户却是金陵才对。 后世有经久不衰热梗,调侃“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走出金陵”,正应如此。 金陵盐水鸭,到了金秋时节,经名厨之手,摇身一变成桂花鸭。换了个名,立刻高大上起来,其实味道还是那个味,虞蘅认为若是换做名厨在秋天做鸭血粉丝汤、酱板鸭,说不定也能成就“血玉羹”、“琵琶鸭”之流。 毕竟秋天鸭子格外好吃些。 第二日得了好些鸭子,皮脂厚润,屠夫杀好了送过来,虞蘅将毛茬细细挑了一遍,将鸭架拆出来,加些姜葱去鸭腥,熬一锅骨烂香浓的鸭高汤。 鸭杂、鸭血都要处理,阿柳阿玲过来帮忙,阿盼非要挤着看,顺手洗个木盆,生怕被落下。 鸭血凝固好了,切小块,与洗干净鸭杂一块煮,再回高汤里入会味,出锅加炸泡的豆腐与烫过的粉丝。 这时候再跟个人口味加辣加葱加芫荽,如果喜欢,也能加些醋。 人手不多的时候,要想不忙乱,就得注意什么地方该抓该放。 一碗鸭血粉丝汤里,最费功夫也是决定好吃与否关键所在的鸭高汤,从头天夜里就得煨上,鸭杂要仔细料理,否则有股子臭气,至于豆腐泡怎么炸,虞蘅大方教给了李娘子,因此得李家豆腐的优先享有权,还有粉丝。 粉丝也不是自己做的,是从租客手中买的,比市价便宜不少,又节省时间力气。 搬店以后,原先的食铺没再转手,而是赁给了旁人,新租客是对小夫妻,卖的水粉,夏月则以凉水过一遍烫粉,码上浇头,吃着清爽,到了秋冬,每天都能闻见熬高汤的香气。 掌厨的是娘子,姓梁,擅做绿豆细粉,粉丝软滑薄透,好煮入味,丈夫余官人便负责招呼客人兼收银钱,俩都是利索能干的人,铺子叫她们经营得不错,桌柜板凳也爱惜得好。 作为房东,虞蘅着实爱极了这样省心的租客,头一锅鸭血粉丝汤得了,也给小夫妻俩各送去一碗,左邻右舍当然也少不了,话说得好听,托他们尝尝口味咸淡。 这叫“新品调研”。 放后世,不管找素人还是测评博主试品,还得给佣金呢。 得了反馈,按时人口味改了一版,便正式挂牌出售。 有鸭血粉丝汤这“新欢”后,就连店里原本的“头牌”炸排骨都遭了冷落。 毕竟天气凉了,排骨炸好后易冷,放凉后油固易腻,入口没那么酥脆,反倒炖肉、炖鱼卖得一直都好。 每日早晨起开始出售,一揭锅盖,鸭汤香气随着蒸腾腾的热气钻入店里围了一片的食客鼻中,粉丝一烫一捞就能出锅,卖完为止。 汤白,味厚,鸭杂脆,粉丝爽,吃完浑身冒汗儿,再走进风里都不怕冷了。 又因原料都是些肝、肠、血等杂食,价贱得很,便是虞蘅以贱作贵,将水烛柴火钱都算进去,也才十文钱。殷实人家觉得实惠,家境一般的,也能吃得起—— 外头的血粉羹,用的是羊血,卖十五文一碗。 有那起初不爱吃鸭的客人被香气勾引,站在店前纠结犹豫许久才下决心小试一碗,咬牙试过后,竟黑转粉:“这鸭血不腥气,嫩比豆腐,比羊血还好吃。” 王献吃着,也觉得好,极力推荐谢诏:“你也尝尝,一点不腌臜,没下水味,就似吃肉一般。” 他只瞧见谢诏没点,不知人家早已经吃过不知多少回。 鸭血粉丝汤出来头一锅,正赶上谢诏被谢夫人打发来买小食。 虞记卖的正经饭食她也尝过,鸡头米甜羹、素炒茭白、茨菇咸菜汤,还有整条烧的鲤鱼,吃过之后,还是最喜那些小食,尤其辣脚子。 “今日新做了血粉羹,闻着辣,吃着香,谢郎君可要来一碗,或叫夫人尝尝。”虞蘅露出个客气殷勤微笑。 心想着,吃了这么些时日辣鸡脚,也该吃絮了吧。 另外,再看看照这位有名大酒肆东家的口味如何评价,也是她占便宜。 谢诏瞧那锅里,汤不知怎么熬的,又清又白,香气有鸭肉的醇厚,又无鸭骚,粉丝与豆腐泡、鸭杂都在里面涮过一道再盛出来,浇上勺汤,爱吃辣爱吃酸的,有虞记特熬的椒醋可加,不差钱的,还能单点一份炙得金黄油亮的鸭肉。 谢诏手比嘴诚实地拎了三碗回去,除谢大郎不爱吃鸭,其余谢夫人、谢大嫂一人一碗。 谢大郎闻着香气,近在眼前,却吃不着,抓心挠肺地馋。 向媳妇讨,惨遭拒绝:“往日我炖了鸭汤,你瞧都不瞧,偏外头的就好?” 谢大郎不敢答,怎么答都是个死。 谢大嫂一面臊他,自己吃得却香。照顾婆母那些日子,她也尝过些辣脚子,确实好。 谢夫人先呷了口汤:“嗯……味儿不错!今日这血粉羹哪家买的?” 谢诏小口慢嚼,很是斯文答道:“便是您爱吃的虞记,店家娘子新做了血粉羹。” 谢夫人先嫌弃他:“哪有你那样吃粉丝子,瞧我,这样嗦着吃才香!” 又赞叹:“小娘子好本事,憾就憾在不是我们家子女。” 又忧虑:“离得这样近,假以时日,买卖必然越发地好,岂不抢我们生意?” 说完又释然笑了:“先不说小娘子光攒够本钱多么地艰难,便是她手艺好,跟你们阿婆一般,也未必能调教出比我们还好的庖厨。我吃着他们手艺精进不少,是用了心的。” 后半句说的自家酒楼。 短短几句话功夫,便换了四种情绪,谢大郎与谢二郎瞧着一把年纪的谢夫人孩童般跳脱,无奈笑了。 谢夫人年轻时曾评价,天下庖厨手艺才高共八斗,谢诏祖母独占六斗,谢家庖厨共占一斗,剩余天下庖厨均分。如今已然修正了评价,虞蘅靠着随手辣卤的鸡爪和十文一碗鸭血粉丝汤,独占一斗。 用谢夫人原话说:“除你阿婆,再没有人能将番椒做得这样叫人牵肠挂肚的,吃了还想,便是你爹也不能。”更莫说酒楼里那些混饭吃的庖厨。 因为会用辣椒,直接拔高了虞记在谢夫人心中的形象。 要知道距当年航船回朝,辣椒等新鲜作物引起一时轰动,也才过去数十载,推广种植更是近十余年的事,性格守成些的庖厨,惯常烹调还是爱用食茱萸与芥辣调味。 虞记的血粉羹卖得好,客人知道是用鸭血做的后,更惊讶了。 一个见识广博的老秀才吃过后,很笃定点评:“与我当年在金陵吃过鸭血羹味儿别无二致。” 要知道汴京也有不少金陵人士,求学的学子、云游的道士、糊口的客商,还有…… “虞娘子,竟是你!”苏静云的小婢见了她,高兴得很,“苏娘子打发我来买血粉羹,要两碗。” 阿盼将她拉进来,朝门外左顾右盼:“苏娘子怎不自己来店里。” “苏娘子正有客人呢。” “噢。”瞧不见苏静云,阿盼便失望了,但还是打听,“苏娘子爱吃我们家血粉羹?” “我们娘子是金陵人,听说虞记有地道鸭血粉,便遣我来瞧瞧。” 想不到,原来苏静云竟是金陵人。 30-40 第31章 第31章金陵菜 今日点了苏静云花牌的那位客人,年纪不到三十,样貌风流,出手又大方。 便是在没什么话语权的乐户妓人眼里,客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似这种级别的,可以算得上“佳客”了。 大伙铆足了劲想叫对方瞧见自个,孰料对方一来,便被崔妈妈推给了苏静云,如此好运,羡煞抚梨苑的一干乐户娘子。 纪青香尤其不满,自个才是这抚梨苑的头牌,平日里,多少客人来了只为见她,比那天香院的林行首也不差多少。 有这样好事,崔妈妈却不想着她,净往她这儿引那些年长得都能当她爹的客人,便是如此,她已算十足的好脾气,一月里都总有七八天不愿见客。 那苏静云不过是曲唱得好些、琵琶弹得精些、诗书比她通些,还有甚出挑的? 崔妈妈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纪青香名气大些是不错,五官只能算清秀中人,偏一双媚眼如丝,唱小曲时,横波入鬓,欲说还休,勾得王富商目不转睛,恨不得日日听曲。 这也是崔妈妈缘何总给纪青香安排年纪中等、乍富发家的客人。 这样的客人,是最喜欢纪青香这种的。 今夜这位齐郎君却是从南方来,偏好那温软些、小意些的娘子,崔妈妈想着对方与静云出身相近,共同话题也能多些。 崔妈妈不愧是风月场混了多年的商人,猜的很准,对方不仅满意苏静云的温柔才情,更是对苏静云从外头买回来的鸭血粉丝大加赞赏。 “某离乡日久,在外从未吃过这么好的鸭血羹。如今吃着,倒真有些思念家中老娘与妹妹。”齐临颇有些感慨。 因着这份感慨,还出手打赏了买粉的阿桃与煮粉的厨子。 齐临诉说时,苏静云只微笑倾听,并不多嘴,在他住嘴沉思后,起身走至琴边,抚了一曲,技艺并不怎么高明,可曲调婉转,情思悠悠,叫游子听后更加怅惋。 齐临走前,与崔妈妈一锭金子,“明日再来,盼还能见着苏娘子。” 这可是一锭金!还不算明日的酒水银钱与打赏。 近三年来,抚梨苑少有这般大方主顾,崔妈妈笑得两眼眯成直直一条缝,哪有不肯的,直言好说好说,心里却盼着再多来几个这般出手阔绰的客人,使她们抚梨苑赶超天香院,成为汴梁首屈一指的妓馆。 次日阿桃来还碗。 “这赏银也忒多了些!”阿盼揭开食盒,便看见上头小凹槽里,躺着好几粒碎银子,另还有两对花样繁复的络子。 这一看就出自两人之手。 阿桃笑道:“赏钱是昨日客人给的,你们的血粉羹好,客人吃了,给不少赏,我也得了呢。” “那这对络子呢?”阿盼都不敢用手去摸,“真漂亮!” “络子是苏娘子自己打的,说赠你们戴着玩。” 两对络子,正好一人一条。 虞蘅赶忙表示感谢,拿起一条络子细细赏玩,编的当真精细,嗬,流苏上还坠了好些真珠呢,流光溢彩的,真好看! “虞娘子不要客气,我们苏娘子说了,今晚那客人还来,问虞娘子能不能再多做些金陵饭食呢。”阿桃说了来意。 得了人家好处,做得好,说不定又能得赏钱,虞蘅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先回与阿盼几人说过,金陵人爱吃鸭子,当要为一金陵人准备上一桌席面,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各种鸭子菜。 虞蘅一边调烤鸭料汁子,一边给婢子们说史凑趣,打发时间:“前朝有位大户爱食鸭子,寻常鸭菜吃腻了,便有底下小人献上新法,烤出来鸭子鲜香无比,连骨缝里都入了料汁味,得了主家盛赞,你们可知是怎么做的?” 三人都摇头。 虞蘅哼哼两声,接上说:“这法子称‘明火暗味’,庖人起先将鸭子关进小笼,再将笼子放炭火盆上,笼外放一个盛了酱醋的盆,鸭子被烤得又热又渴,便拼命喝盆内调料。就这样时间一长,鸭毛脱落,鸭肉便也烤熟了。” 阿盼手里的鸭腿,顿时不香了。 阿柳本来在烧炉子,也顿了动作。 一贯温厚的阿玲,转头看看鸭笼里“嘎嘎嘎”的活鸭,又看看她,憋了许久,到底忍不住问:“蘅娘子,咱不会也用甚么‘明火暗味’的法子炙鸭吧?” “怎可能!蘅娘子便不使这些鬼招,也能烤出好鸭子来。” 阿盼一贯拥护她,可脸上神情也是紧张的。 虞蘅哈哈笑起来。 这大户手底下小人不是别个,正是史上那对有名男宠里的张易之。可见,男人要毒辣起来,还真没女人什么事。 整只烧鸭出炉,还得庖厨一片片地片好,才能上桌。金陵人尤其讲究片鸭师傅的刀工,越精细越好,得每一片都有皮有肉。 有切鱼脍的底子,虞蘅片鸭也能手到擒来。 她叫阿玲看着时辰将鲫鱼烧了:“做酥鲫鱼,上火烧,那碗调好的料汁子你尝尝味道甜咸,再放些黄酒。” 阿玲很是从容地办完了她的吩咐,再回来,面前灶上的牛筋也没糊锅,比刚来时要机敏得多。 另一口砂锅里还吊着鸡汤,阿柳则将鸡腿肉与豕肉都拆了,剁成细细肉茸,直至两种肉紧密地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略炸一炸,入鸡清汤炖上。 阿盼则帮她们看着火候,不时塞根木柴,或拣出几根来。 大伙都齐聚灶房里,为着晚上那一桌赏银,噢不,席面攒劲。 不大厨房里,充斥了好几种香味,直冲出屋檐,在枣花巷里弥漫开来。 枣花巷住户、路人路过都禁不住耸耸鼻子:“什么味儿阿,这般香气!” 顺藤摸到虞记店里,只得对方一句抱歉:“还没到开业时辰呢,客人请晚些再来吧。” 晚间,几人累得腰酸手软,正互相捶背时,阿桃如约来取菜了。 “虞娘子,你们可做好了?”阿桃一进来,也同下午那些客人一般,拼命吸着鼻子。 虞蘅站起来笑道:“还有道汤,也差不多了,阿盼与你一起拿去吧。” 以阿桃的小身板,一个人拿下是不能够的。 她带来的食盒也不够装,换了虞记专为客人准备的大食盒,一人拎一个,刚刚好能放下。 “当心里边的汤,别烫了腿。”虞蘅不放心嘱咐。 阿盼虽然多跑一趟腿,却很乐意,又能见着苏娘子。若不是手里拎着汤菜,她走路都能蹦起来。 再回来,手里还是拎了食盒。 “苏娘子让我们也尝尝她厨房的手艺。”阿盼献宝似的在虞蘅面前打开,先捧出一碗来给她,“蘅娘子吃这碗大的。” 几碗还冒着热气的莲子汤,还有一碟子山药蒸糕、一碟子牛乳蜜饼,分量都不多,小小巧巧且精致。 莲子汤还加了些桂花同煮,更香了,颜色也漂亮,喝起来甜甜的。 美人手边的东西,都这么赏心悦目。 阿盼喜欢那香甜蜜饼,虞蘅却对清淡山药糕很有好感。 她们在厨房三两口吃完,便忙活开了,前头还有客人们等着呢。 而苏静云那里,也等来了昨日的齐郎君。 抚梨苑的娘子们都有单独的小厨房,就建在大灶房的院子边上,待齐临饿了,便吩咐人将饭食送上来。 今日的菜色比昨日丰富得多,原本齐临还想着昨日吃过那碗血粉羹,却不争气被送来的饭食控住了眼。 主菜是一碟整只片好的脆皮烤鸭,配上蘸料与饼子。 旁的还有一碟火腿炖黄芽菜,一碟炖得鱼骨酥透、卤汁稠浓的酥鲫鱼,一碟红烩牛筋,一碟炒合菜,汤菜是清炖鸡孚,小菜有糟鸭掌与蜜汁江米藕。 昨日回去后,齐临便给家里去了信,却还是没能纾解乡愁,今日在苏静云这儿吃上满满一桌家乡菜,嘴巴及胃肚、心里,都大为满足。 齐临每样都吃了不少,连刚来时有些忧郁的眉眼都被这热汤给熨得柔和了些许:“这桌菜好,这道清炖鸡孚最好,汤醇,丸子弹牙。” 那鸡汤自不必说,虞蘅从早开始吊,汤汁清澄,其味醇厚,便是炖鞋底子也能好吃阿,遑论花了大力气,剁了许久才剁出胶质的鸡肉丸子。 其实世界上最高明的料理方式之一,便是原汤化原食。 火腿与黄芽菜亦都是鲜物,配着其余下酒菜,崔妈妈今晚结账清点酒水钱时,又笑得合不拢口,夸静云道:“阿云安排得好饭食。原来我还担忧外面吃食不够上席面,却是我见识短了。” 苏静云抿嘴笑:“妈妈不知,这家虞记,前回苏翰林去吃了,还写过文章的。自然是味道足够好,才能连着两日得齐郎君打赏。” 纪青香忿忿,不就是吃食,还以为多大的本事叫那郎君连着三日都点她花牌呢! 是,那齐临又留下定金,叫崔妈妈明日戌时请空出苏娘子来,届时他雇一顶小轿,载苏静云出门。 明日他与友朋有个宴会,请苏静云奏琵琶佐餐。 “看来这齐郎君,当真对阿云满意得很。”纪青香含讽带刺地路过, “阿云可得看紧些,这样大方的郎君,别被姊姊妹妹给抢走了。” 她想给对方找些不痛快,偏生对方性子温软,脾气顶好,半点不搭理她,只吩咐阿桃替她准备明日演奏的衣裳首饰,崔妈妈听了,连忙又送来一匣子叫她挑。 “妈妈有心,我这儿并不缺这些。”苏静云推拒了。 崔妈妈脸上更带笑容:“哎哟,你替妈妈省什么钱银!” 硬是塞了好些时兴的首饰与她,才罢休。 青香见了,更加眼红,眼里的嫉妒几乎冒出来。 她身边婢女见了,给她出主意:“既然苏娘子笼络齐郎君用的是那虞记饭食,纪娘子何不也试试。” 青香若有所思。 第32章 第32章非分之想 青香听进去了婢女的话,也在虞记订购了一桌饭食,又叫人在抚梨苑的角门处守着,待齐临的车马一露头,便逮了上去。 “齐郎君好,我家娘子是抚梨苑的,苏娘子今天身子不爽,嘱托我家娘子代她招待郎君。” 青香挑的这小厮,格外地殷勤。 原本青香也干过几次从别的乐户娘子手里抢客人这事儿,都是神鬼不觉便成了。 被抢的娘子即便事后看见自己的熟客成了她的常客,心里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样的事情,放到明面上来说,崔妈妈不仅不会帮腔,反而回过头来怪她们留不住客。 “幸得是我,妈妈,若换做那别的妓馆乐户,岂不叫我们家丢了买卖?”青香言辞凿凿。 崔妈妈深以为然。 原以为这次也一样,不仅能抢来一个大方俊朗的客人,还能得到妈妈的夸奖。 可齐临听了以后,却皱眉道:“我与静云是同乡,她身体不适,这厢哪有不去探望,还饮酒取乐的理?” 这一看,可不就露了馅,人家好好地坐在屋里,备了一桌菜席呢! 齐临得知被耍,有些生气,扭头就拿那小厮问话,崔妈妈跑来打圆场。 苏静云是大度人,知道后也没说什么,笑笑揭过,对同样来送菜的阿盼道:“有劳你每日往我这儿跑,请转告虞娘子,过几日中秋,我想请她吃酒。” 阿盼满眼放光:“娘子与我家蘅娘子竟想到一处去了!她正叫我邀你那日来吃酒呢!” 果然美人与佳人,总有那么几处相通地方! 回去后与虞蘅分享她新发现,被虞蘅给敲了脑袋,语气复杂:“这叫聪慧脑袋总是相似,聪慧,聪慧!可别光看脸了,头脑跟手腕才是最紧要!” 真是,这看脸的性子莫不是得了她真传? 却不见阿盼对客人中那几位俊秀郎君有什么特别。 阿盼语气忸怩:“瞧见那些郎君,好看是好看,可一想到他们同我一样,每日要吃饭喝水、睡觉磨牙、吃蘅娘子做的饭菜撑了,也得去茅房,我便生不起欢喜来。” 虞蘅:“……” 合着,孩子是喜欢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这是被话本子给荼毒得厉害。 阿柳幽幽提醒:“蘅娘子每日也得跟我们一块吃饭喝水、睡觉上茅房,你怎么不说,难道心里偷偷憋着坏?” 虞蘅:“……” 阿盼辩驳:“这怎么一样!” “哪里不一样?” 虞蘅也很想知道,哪不一样了? 阿盼说不出来所以然,涨红了脸争:“就是不一样!不一样嘛!蘅娘子……” 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蘅娘子用过的茅房是香的!” “……噗” 虞蘅:“……吃着饭呢” 这话是对阿盼忍无可忍,也是对门口冒昧出现的两人提醒。 谢诏不赞同地看了憋不住笑王献一眼,就说不要偷听墙角,这下如何解释? “虞娘子,这会可有饭食?”偷听别人讲话还笑出声,王献摸着鼻子,好不尴尬。 “有,有。”罪魁祸首阿盼最先站起来,殷勤递上菜单子。 虞蘅扶了扶额,头疼道:“大菜都没有了,家常小炒都还能做。” 今日连做了两桌席面菜,根本没工夫准备炖肉。 “鱼有吧……便要个醋搂鱼,虾油豆腐嗯……谕之,你看看吃什么?” “随意。” “行,就这些,再上坛子酒,我自喝,给这厮上汤上茶饮就好。” 王献瞧起来心情却不似很好,方才能博他一乐,可见是真笑话。 不知道什么事情,叫这位豁达开朗的公子哥愁得连饭都吃不下,虞蘅有些好奇,看看谢诏那边,对方却不是多嘴八卦的人。 嗯……没关系,酒过三巡,王献果然自吐槽起来:“我说好好的,这几日裴二缘何对我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起来,原是他家五娘……” 虞蘅睁大眼。 怎么,怎么不说了? 她走过去给谢诏盏中续上饮子,便听见王献声音含混嘟囔道:“……竟对我有非分之想。” ! 虞蘅与谢诏大眼对小眼,都有些尴尬。 虞蘅讪笑:“这个……两位郎君的菜上齐了,可还有旁的吩咐?” 谢诏看一眼自己把自己灌醉的王献,轻咳一声:“他醉了,劳烦虞娘子,煮一碗醒酒的热汤来。” 末了还补充:“似当初食摊上卖的那酸汤,便很好。” 虞蘅刚答应着好,差点把自己舌尖给咬下来,这人什么时候来吃过面? 面还得擀,虞蘅犯了懒,直接丢粉丝下去煮,炝锅炒个酸底,随手加些焖豆腐剩的肉末,加水煮开,一碗肉末酸辣粉很快就端上桌。 闻着酸辣呛鼻味道,谢诏没想到自己也得了碗,不由得抬头看向虞蘅。 虞蘅点头:“煮多了。” 这次是真的煮多了,剩下粉丝不足一碗,丢了又浪费,可不就顺手的事嘛! 醉汉嗦粉,吃得稀里呼噜,谢诏被衬托得,格外优雅,又自然,不似那些个爱装腔作势的。 虞蘅欣赏着,却忽地想起吃饭时阿盼的话来。 “……”没眼看了! 青香费了银钱,整了一桌饭菜,却没等到心中的郎君,还提心吊胆了几日,若非阿盼带着阿柳上门讨收剩下的银钱尾款,怕不还要装死好些天。 两人不好糊弄,青香只得将剩下的钱如数给了她们,嘴上抱怨:“你们家饭食,也就那样。” 她的婢女听了,心下嘀咕:娘子那日却将整碗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放过往是从没有的事,难道是心疼花出去的银钱? 齐临连着点苏静云花牌好几日,不过是吃吃喝喝与弹琴论诗罢了,随手漏下来的打赏,却是比虞记一日的营业流水还多,叫人不由得好奇起他身份来。 “阿云,齐郎君当真什么也没向你透露?”崔妈妈怎就那么不信呢。 瞧这两人无话不说样子,难道,是阿云妮子有了私心? 崔妈妈不由得怀疑。 日前,青香跑来她面前说了一通,无非是告状阿云近来越发地排场,见着她都不搭理。 苏静云摇摇头,看着她目光澄澈:“妈妈,齐郎君他当真没说过。” 罢了,没说便没说,只瞧他身上衣裳,都是好料子,便知道非富即贵。 崔妈妈叹一口气,又开始了老生常谈:“这些个男人,但凡有值得夸赞的,都不必旁人打听,他们自个就能宣扬得满世界皆知,此人不肯说,多半有甚么见不得光彩事,兴许家中娘子格外善妒,若被发现,连累得你名声……阿云呐,你待他可莫要用心,当心被蒙骗呐。” 崔妈妈当然不是担心苏静云,而是敲打她,才在这儿危言耸听。 其实也算不上危言耸听,流连妓馆的男子,哪里有好的呢? 苏静云抿抿唇:“妈妈,我知道。” 她当然不会把赎身的事寄托在别人身上,崔妈妈不知道的是,她自己早已偷偷攒下有几十贯钱了,只是离赎身还很远。 要说她现在的日子也算是优渥了,衣食无忧,吃穿都好,与客人打交道,齐临还是很君子的,不似有些客人借着醉酒,总想揩油。 眼下的妓馆,门前不点红灯的,似天香院、抚梨苑这般,算高等,娘子们见客只需伴座,说说笑、卖卖艺,兼赚些酒水赏钱,但客人的素质差异还得看个体。 当然,能做到行首位置,自然受人尊崇得很,某位客人见或与否,决定权都在自身,也很好。到底苏静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受过教养,总想着恢复自由。 在那之前,她还得先当上行首,才尽可能自由些。 眼看着中秋要到了,齐临又想接苏静云出去,却被其告知,那日不得空。 “静云要去哪里?可是有别的客人先约好了?”齐临忙问,“对方付了多少订银,我可以多加一些,与对方说清。” 苏静云解释:“不,不是客人,是……朋友。” 齐临又问:“朋友是男是女?” 这便有些超出寻常客人与乐户娘子之间的关系了。 苏静云瞧他一眼。 对方温温然笑道:“静云的朋友,定是位豁达小娘子。” 苏静云到底告诉他:“便是临郎爱吃那家脚店的店主。” 齐临“唔”一声:“虞记。” 中秋节前一日,虞记迎来位出手极阔绰的郎君。 这位郎君来了,径直点水八仙,“要个炒三鲜,鸡头米、莲子与藕,再要个莼菜羹。” 其余的,还要了焖鸭子与糟鸭掌,上来便先付了一锭银。 这熟悉口味,还有熟悉的阔绰,虞蘅挑眉,问阿盼:“你送菜那么多回,可见过苏娘子那位客人?” 阿盼摇头,苏娘子在前,谁还看客人! 何况她没回去了,也只是隔着屏风说两句话而已。 “行吧。” 虞蘅照常给他上,对方吃过也没说什么,便走了。 虞蘅提前早早地关了店门,挂上中秋歇业一日的牌子,便开始准备起明日的酒菜单子。 阿盼说,苏娘子那有很好的桂花蜜酒,香气馥郁,入口柔顺,那又省了心。 她操心的是鱼。 她托人买了两条鲥鱼,这鱼汴梁不产,是从别处引进的,出水即死,要想吃上活鱼,可真是高难。两条便花了她大几贯钱,还是蹭的别人大船才有。 这时节不是鲥鱼季,本就少,她怕明日送来的不新鲜,或者万一中途死了,钱去了菜也打水漂。 好在鱼没死,只是有点没精打采而已。 虞蘅舒一口气,不精神没关系,当即摩拳擦掌,给鱼来了个深入细致的马杀鸡,立马便精神抖擞—— 鳞片精光,内脏全无,可不精神么。 第33章 第33章中秋 淡云来往,圆月溶溶。 八月半,街上挂起了花灯,逛灯的人比之七夕节,只多不少。 虞蘅几人虽没出门凑这热闹,参与感却不少。 在院子里就听见外面有人被摸去了钱袋子,吵吵嚷嚷闹着要报官,还有挤掉一只鞋的,权当她们吃饭时下酒节目一乐了。 在本朝,中秋尚未演变成后世那样月饼独大的局面,酒,才是最重要一角。 词人忆起中秋,道是“花也杯中,月也杯中”, 节前又是各大正店新酿酒水上新开售的时节, 虞蘅难得放假,早上起了个大晚,出门去买菜时已经巳正时分了。 沿路见许多酒家都关着门,还以为跟自己一样没开张呢,问了才知,店里酒水一早就被抢售空了,店家都早早扯下酒帘子,回家过节去了。 虞蘅买了菜便回家开始忙活。 如今正是秋风起蟹脚痒,街上买的螃蟹个大又生猛,瞧着便流口水。 虞蘅买回来,阿盼还没吃过螃蟹这物,见青黑黑的,以为是什么虫子,骇目:“蘅娘子遭骗了!” 阿柳“噗嗤”笑了出来:“蝤蠓都没见过?” 阿盼犹豫地伸手碰了下螃蟹背壳,触感滑溜溜的,顿时撒开了手,不敢料理。 虞蘅表演给她看,筷子一戳一捅,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家伙便偃旗息了鼓。 螃蟹的做法繁多,能清蒸能生腌能醉腌能香辣,像这样个顶个儿肥得流油的好蟹,吃它本身鲜味足矣。 虞蘅挑出个头最大的几个,将它们五花大绑倒扣在蒸屉上,以免有没断气的挣扎断脚,油都流出来。 再切姜片盖在蟹肚上,倒些酒进蒸锅水里,大火蒸一刻多钟,鲜味顺着锅边溢了出来。 揭开锅盖,蟹壳已由青黑转为橙红,样子有食欲很多,阿盼这才不皱眉。 剩下的也已经撬开背壳,斩小块,拌入麻油盐醋,做成时下人家流行的吃法洗手蟹。 街边亮起灯的时候,苏静云跟小桃来了。 比起阿盼在抚梨苑见着的苏静云,对方今日穿得很是家常,窄袖的长褙子与旋裙,都是娇俏的退红色,内穿一件鹅黄抹胸,整个人亭亭如枝头粉玉兰。 虞蘅恰好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笑吟吟招呼:“来啦,这便开饭吧。” 自然得,叫苏静云恍惚以为自己回了家。 但见桌上,当中摆着一碟清蒸鲥鱼,周围围了一圈,有蒸蟹、洗手腌蟹、梨片炒鸡并三四道家常小炒,从食是烤得咸香滴油的羊肉串子跟刚出锅炸得酥脆,淋了甜烫红糖汁子的糍粑。 除了苏静云带来的桂花蜜酒,虞蘅也开了自家酿来吃的桑葚酒。 云液杯中倾,洗过手,虞蘅直接上手抓着蟹腿开吃,却不会不雅—— 生蟹肉是夹不起来的,就得用手捏着蟹壳,对准里面的肉,用力一嗦,蟹肉便跟果冻似的滑滑溜进嘴里。 方才还嫌弃的阿盼,此刻浑然倒戈投降,嘴角兜不住的酱汁流了一手,吃尽一只螃蟹,再狼狈又满足地嗦一嗦手指,好过瘾! 苏静云也夹了块,半透明的蟹肉浸饱了酱汁,上头裹着芫荽椒末,随麻油缓缓往下流动,将坠未坠,引人衔住猛地一吸。 蟹肉本身足够糯甜,拌蟹酱汁酸辣微呛,甚至不用嚼,一抿开,丝丝缕缕鲜甜从口腔蔓延,苏静云到底也被这蟹肉甜得弯起了唇角。 “这鲥鱼竟不是糟的,许久没吃过这样新鲜的蒸鲥鱼了。”苏静云感慨一笑。 “这时节、这地界,活鲥鱼难得,糟来吃多浪费。”虞蘅笑道。 先前阿柳对虞蘅说自己擅做“糟白鱼”,其中白鱼便是属于鲥鱼的一种,性子刚烈,出水即死,不易保存。北方人多吃的是糟腌过的,风味虽佳,鲜美不足,多有遗憾。 鲥鱼鲜嫩、皮下鱼脂极多极厚,除了清蒸法子,虞蘅还真不敢随意加什么旁的暴殄天物, 一点点葱酒,去了鱼腥气,只用清水上锅蒸熟,出锅前撒些盐豉调味,便是这样,已经很好吃了。 梨片炒鸡,也是适合秋季滋补的食单子,梨片爽脆,鸡肉滑嫩,滋味酸中带点甜。 苏静云久经风月,酒量比虞蘅她们胜过不知多少,虽能喝,平日却不爱喝,今日没人劝她酒,反倒品出些这酒的好滋味来。 饭后,月未阑,吃撑了的阿柳拉着阿玲出外疏散去了,其余人坐在院里,就着喝剩下的酒,听着远远酒楼传来吹笙吹箫声赏月。 撤了大桌换小桌,摆上石榴、梨、枣还有几碟小饼。 虞蘅窝在太师椅里,脚踩在横杠上,好似踩在一片云间般软绵,脸上也发红,手里还端了酒盏不放。 苏静云以过来人劝她:“两样酒混着喝易醉,阿蘅莫喝了。” 虞蘅摆摆手,语气已然飘忽:“且酩酊,年年当此节。” 苏静云只得依她。 那桑葚酒喝起来清爽甘甜,一不留神,倒是自个也喝多了些。 两人都吃桌上月饼解酒。 虞蘅将这饼按照时人审美做得只有寸许大,又印了花模子,上头有“阖家团圆”、“花好月圆”等字样,很是精致。 上辈子虞蘅顶不爱过月饼节,就是因为每逢中秋,旁的亲戚都会送来一箱箱月饼,有蛋黄的莲蓉的伍仁的,口味各种,瞧着是琳琅满目了,甜得却一致,她本就是不怎么耐甜的胃口,吃半块就腻倒牙,只能切开与人分着吃。 后来商家发明什么冰皮月饼芋泥月饼,味儿倒是好,落在虞家父母眼里却有些不伦不类,每年仍旧去商超买那种经典的比巴掌还大的烤皮月饼。 人都是贱皮子,当时嫌弃的,眼下吃不着了,又有些想,总觉得过节不吃月饼,缺了些什么,这才做了一堆,全是金黄的烤皮月饼。 此时月饼还不算成型,什么奇形百状的都有,馅儿也随意发挥,最多的是饴糖跟五仁,京中贵女们偏爱细腻香甜的澄沙,时至秋日,文人士子则对菊花馅饼青睐有加。 虞蘅订了圆咕隆咚的糕饼模子,做了枣泥、栗馅、澄沙三种口味,都是甜口的,比着后世里吃惯的商超月饼减了一半糖量,吃着很是清甜不腻。 除了自家吃,还送与左邻右舍不少,有附近庙庵里僧尼上门走动,也得分了几块。 阿盼与阿桃一人半块月饼,手挽手说话。 “这月亮跟中元也没什么分别,我怎就更稀罕今天的?” “傻阿桃,我家蘅娘子说哩,情景情景,以情寄景,才……诶,怎么说的来着?” 阿桃“噗嗤”笑了:“好阿盼,你还怪文才的哩。” 阿盼挠挠头,叉一块枣泥小饼满满地嚼着,嘴里含混道:“要我说,就是中元节吃不上这么好的小饼,自然没今天高兴。” 虞蘅与苏静云相视一笑。 中秋佳节,别人家也正喝团圆酒。 谢诏回到家,才过仪门,远远就见母亲身边的婢子笑着迎上来:“二郎回来了!大官人赶在今日回了家,夫人摆了暮食,叫您一旦回来,立即过去呢。” 谢诏颔首,在前院换了身家常衣袍,再快步过去。 谢大郎夫妇也在,一家子都齐聚了。 谢夫人许久没这么高兴过了,眉眼弯弯全是笑意,府里的厨子照着她的口味安排了这一桌饭菜,很合她胃口。 谢谦亦然,东奔西跑好几月,回家总算没那些乌七八糟事情打搅,贤妻在侧,儿孙满堂,再没比这更快活时候。 酒菜吃得半饱,含饴弄孙了会,一扭头,瞥见孤零零单坐着的小儿子,那般的不合时宜! 谢谦感慨一笑:“阿诏也该娶新妇了,瞧你兄嫂,再瞧瞧你,多冷清不像样啊。我这次出去,铺子里似你这般大的青年,多数都成了家,连娃娃都有了!” 谢诏执箸的手一顿,默然为母亲添了碗汤。 谢夫人摇头叹气:“冷清也是人冷清,便是将他凑做一对儿,怕也只顾自己不搭理对方。” 谢夫人曾经想撮合谢诏与自己手帕交的女儿,才见了一回,娇滴滴的小娘子便红着眼跑来告状。 “九娘寻来棋子与他对弈,他将人家杀了个片甲不留,说上街逛逛,书院的人寻来,转头便将九娘一人丢在铺子里,也不当面交代一句……”谢夫人扭头朝谢谦抱怨。 谢大郎揶揄地看向弟弟,谢诏只平静道:“林九娘不是孩童,有仆妇丫鬟跟着,有何不妥?” 谢夫人一噎:“待妻子能与旁人一般么?何况九娘娇滴滴小娘子……”真想撬开他脑门看看,里边是不是块木头芯子。 谢诏放下碗筷,拭了拭嘴角,继而有些疑惑:“母亲曾说,我们家新妇,断不能是娇气任性之流,可见林九娘不合母亲要求,您怎么还生气呢?” 谢谦哈哈笑起来,一指谢诏:“夫人莫怒,二郎这是还未开窍啊!” 谢夫人也气笑搁碗:“你莫拿我做借口,我何曾有什么要求!” 最后还是谢大郎出来打圆场:“母亲莫急,二弟尚年轻,先立业再成家,如今的小郎娘子们成家都晚,迟些再议也不急。” 谢大嫂也笑道:“正是如此,二弟如此好样貌,又有好学问,哪里需要您发愁的?” 一堆好言,直把谢夫人哄得转怒为笑。 第34章 第34章鱼虾季 再热闹节日终有散去之时,中秋月载着万家心愿沉沉西坠,各家小院归于宁静。 次日早,阿盼一睁眼,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大脸,差点没跳起来撞上床梁。 待冷静下来,才辨出这是阿玲。 苏娘子与阿桃昨夜不知什么时候回去的,自己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发现倒在大床上,手脚四仰八叉,想来是阿柳与阿玲散步回来,将烂醉不成样子的蘅娘子与她扶进了屋,又留下来照看她俩。 阿盼揉了揉因宿醉头疼的脑袋,洗漱后,身子一矮钻进了灶房,见台面上搁着碗放温得刚好的稀粥,知道这是阿柳特意给她留的,便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又恨恨:阿柳这厮老心眼了,趁自己无知无觉,便跑去与蘅娘子睡一屋,惯会邀宠! 喝完,将碗用水一冲,再给睡中的阿玲打了满满一碗,似刚刚那般晾着。 磨蹭到辰末时分,虞蘅那屋也有了动静。 虞蘅顶着一头乱发出来,其实她早醒了,听见阿盼起床的动静,奈何睡了一晚的被窝太舒服,不想动,愣是拖了两刻钟才慢吞吞爬起。 阿盼拿了扫把在院中哗哗扫起地来,昨夜吃酒又吃肉,不知什么时候滴了一地油,青砖上深一块浅一块斑驳。 虞蘅指挥了两句:“这样扫不净,去沾点灰来……罢了,直接倒盆热水。” 朝廷放三日假,虞蘅也给自己放两天,又懒在家里窝了一整日,拖到下午,将昨天吃饭的碗盘给洗了,晚上没有动火,去梁娘子水粉摊上买了四碗烫粉与隔壁章记的签食回来,阿柳切了捆腌豇豆,自家人吃了丰盛的一顿。 第二天,才算是正式开张。 中秋第三日假,街上人还是不少,出来觅食的也多,熟客见了虞蘅,都笑着打招呼:“虞娘子,过节好啊。” 有眼尖的看见店里新换了挂画,橙黄橘绿,枝头沉甸甸的,底下一筐青黑大螃蟹。 “嗬,这画热闹!” 市井里小老百姓,就喜欢日子红火热闹,那些什么“残荷”、“枯叶”,都是留给文人去感慨。 虞蘅笑着,顺嘴给这位眼尖的客人推荐:“秋风习习,正是吃虾蟹好时候,小店里新出几道菜,客人尝尝可还吃得?” 原来是那晚做的腌蟹,她改了方子,腌制的时间比洗手蟹要久一些,吃起来更入味,也更不容易窜肚子,苏静云与阿桃吃了都说好,不腥不酸,叫她在店里也卖试试。 另还有爆炒河虾。 河虾送来时还活蹦乱跳,个头只有指头大,贪图那点肉吃还不够塞牙缝的,索性不去壳,剪了虾头,大火把锅烧得红热,多来点油,葱姜蒜子拍进锅里炝香,放虾下去爆炒,翻两下再放一把青碧碧蒜苗,调个味就出锅。 红的绿的,好看得很,下酒吃、配饭吃,或者做籽料浇在面上,连同炸脆的虾壳一起嚼得咯吱响,鲜味跟香味都很足。 难得头一波赶上虞记新菜,客人自然不肯错过,点了爆炒河虾与腌蟹,吃得满嘴油光——那虾用了宽油炒,腌蟹又用了麻油拌。 王献来不及擦嘴,向谢诏示意:“你也尝尝这洗手蟹,往常你不是嫌腥气,这却不同。” 谢诏依言尝了块,还没咽下去,王献便迫不及待寻认同:“是不是好?” 谢诏点点头,将那微凉黏糯的蟹肉吞咽下去,才道:“这料汁加了酒腌,的确腥气淡。” 再有那芫荽与番椒,都是香气重的食材,入口也能分走一部分味觉。 “这腌蟹法子好,想来裴垣还没吃过,他们兄妹最爱鱼蟹,尤其是五娘,那张兰娘做得好蟹肉灌浆,这厮便从瑞王手里夺爱……” 见谢诏欲言又止地看向自己,王献住了口,过会儿,又开口解释, “我不是想着裴五娘,我只是恰巧记得,恰巧,我不也记得裴二那厮不吃葱蒜么,哈哈……” 谢诏似笑非笑看他,都要将人给看毛了,这才收回眼神,悠悠道:“是,也记得我不吃鸭、蟹。” 王献悻悻,因为一句多嘴而没了吃蟹心思,谢诏却慢条斯理将一整盘给扫光了,心里想着,这腌蟹却不能叫母亲吃,依她吃着好吃的便不能断的性子,此蟹多半会连着半月出现在他们家餐案上。 倒不是他想管束亲娘,而是生蟹寒凉,食多了不好。 眼神落在店里那幅新换的挂画上,张牙舞爪的大青蝤蠓……倒与店家娘子生猛护短模样有几分相似。 就在方才来时,店里有醉汉仗着吃多了言语轻浮,阿柳阿玲不堪其扰,虞蘅听闻拎着锅铲就将人赶了出去,正被谢诏与王献撞见。 除了虞记,各大酒楼脚店也上新了鱼菜虾菜。 八月中旬,正是各大酒店的上新季,各种以水鲜制成的菜品应季上市。 按往年的情况,此事除了本地嘉湖,苏州太湖与洞庭、鄱阳等地人工养殖的鱼虾都成熟了,蝤蠓也个顶个的肥,很是鲜美,今年却有些供不应求。 谢家酒楼跟城内肉源最稳定的供应商有合作,这种时候,上乘货自然是紧着像他们这样的大酒楼,至于那些偶有合作或进货量不多的酒家,就得靠后稍稍。 宋家酒楼的伙计不服气:“我分明瞧见你背篓里还有一筐新鲜虾子,凭什么只卖我家冻货?” 鱼贩子不怯,将上头标签露给他看:“您瞧瞧,这都是别家早先定下的,实在卖不了你们。” 伙计脸色稍缓:“那我今日向你订明日的虾,你可有没有?” 鱼贩子面露难色。 不是他挑剔买主,他手里的上乘货,刚刚好只够每日与谢家的,这宋家买的不多,剩下的,既不够给谢家,怕人家不会收,又一时寻不到能吃这么大货量的新买主…… “君家若愿意多收二十斤,我便每日都将鲜虾蟹留给你家。” 伙计听了蹙眉:“我们家要不了这么多。” 鱼贩子也不客气:“那你们便买冻虾好了,都是从太湖运来,没甚么分别,客人也吃不出来。” “你!” 伙计气不过,扭头告状去了,“掌柜的莫再与这鱼贩子搭伙,人家瞧不起我们,只想做那大买卖呢!” 殷掌柜一直留意着适才的动静,任伙计与对方争执,并不做声,事后责问管事:“你从哪找的贩子?” 陈管事为自己辩解:“今去两年收成不好,这已是城中货源最大的菜肉贩子了,他都供应不上,旁人的货只会更差。” 殷掌柜并不知他话中真假,仍固执道:“便换了菜肉贩子,此等趋炎附势的小人,我们不用。” 陈管事有苦难言,掌柜久不做采买的活计,不知这其中门道。他们宋家酒楼本就生意一般,现约期未到与人毁约,一时上哪去寻给他们优先供好鱼好虾的鱼贩子去? 殷掌柜此举也不是为了客人吃得好,而是那鱼贩的话拂了他面子,他咽不下这口气。 其实鱼贩也只是开门做生意,并不是针对或瞧不起宋家酒楼,多数人都识得这个道理,似虞蘅经营着一家小脚店,买不到太多肥虾,从渔人手里收来些小鱼小虾,炸一炸、爆炒一下,也很入得口。 虽买不上高价,却也没花什么成本,还是有点赚头不是? 其实这鱼贩送来的冻虾也不赖,比起旁人家的冻货,已经够新鲜的了。 殷掌柜一定要换,陈管事只得跑了几日市井,总算又找到一个还凑活的贩子,姓朱。 要陈管事说,朱贩子手里的货远比不了上一家,可奈何对方手头最大的买卖就是宋家酒楼,有什么都紧着他们。 对方殷勤得每日亲自来送货,清点完货,往往天都还没亮。殷掌柜对这人态度很是满意,过了几日,朱贩子不知从哪搞来许多活鱼活虾,要多少有多少,更叫陈管事吃了掌柜训斥:“早就该换人!” 陈管事觉得奇怪,又说不上来,只当这朱贩子本事大,从哪处乡下鱼塘寻来的货。 却过了几日,酒楼门前闹哄哄聚了好些人,都是过往的熟客。 “你们家饭食不新鲜,吃坏我肚子,赔钱!” “赔钱!” “给个交代!” “赶紧出去看看,怎么回事。”殷掌柜打发陈管事出去,自己却躲在店里。 陈管事一冒头,就被薅住了胳膊:“这就是宋家的管事,大伙莫叫他溜了!” 陈管事连忙高声安抚:“我不溜,我便是来瞧瞧大伙,看看怎么回事。” 众人听他这般说,好歹放开了手脚。 陈管事狼狈地正一正领子,对方才最为激动嚷着要赔钱的男子询问:“张大官人,方才说我家饭菜不干净,何出此言呐?” 不用张官人说,另有一家仆神色愤愤替他作答:“我家阿郎一向身体康健,却从昨日晨起就腹痛,大夫说是吃了不干净吃食患了痢症。” 张官人附和:“我睡前可只吃了你们家酒菜。” “怎么会呢,莫不是客人近来着了寒凉,这才偶发腹痛?我们家饭食,各位也是吃惯了的……” “一人还说偶发,我们这么些人都在这儿,难道还是诓你不成?” 陈管事捏着汗,心说他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激动的客人直接拨开他,冲进后院:“干不干净的,一瞧便知!” 谁料才进厨房,一股腥味便冲得前头的几人一个趔趄。 “唔,什么味儿啊!” “好腥气!莫不是这里边的鱼虾?” 张大官人素来身强体壮,一脚就将角落里的大缸踹翻,里头的鱼虾泄了一地,遭此横劫,虾子没精采地随意扭了几下便没了动静,鱼也躺在砖地上,鱼嘴一开一合。 按说正常的活鱼虾,即便离了水,也有一段活蹦乱跳的力气,这些鱼虾着实古怪。 众人仔细一看,那虾不是正常的青黑,虾身都泛白了,鱼身上也格外黏腻。 “这,这甚么臭鱼烂虾,竟也敢卖我们!” 有人自家便是养鲤的,认了出来:“这是西陇村的病鱼病虾!” “好哇,病鱼虾也敢叫客人吃,让你们掌柜出来给个交代!” 陈管事茫茫然辩解:“这怎么会是病鱼病虾,我们早晨买回来还好好的……” 他止住了话头,想起来那朱贩子,每日天不亮就来了,他清点货物时,只能瞧见篓子里鱼虾是活的。 虽然最后此事以将那贩病鱼虾的朱贩子扭送官府,判了刑罚结束,可宋家酒楼在人们眼里也成了贪图便宜给客人吃坏饭食的黑店,许多老客人都不再去了,生意一落千丈。 倒是虞记因为离得近又口味好,因此多了一波客人,便包括那张官人。 第35章 第35章崧菜蹄膀 八月一过,天气越发冷了,天黑得早,附近住户也便睡得早,往往虞记打烊时,路面伸手不见五指。 虞蘅叫阿柳两人也别回郑家宅子了,就在店后暂且跟她们挤挤睡。 “我瞧隔壁茶叶店娘子挂了转租牌子,待我过阵问问价钱几何。” 如今店里十几张桌椅,多数时候是坐不开的,后来的客人要么拼桌,要么只能排队等着,客人们时有抱怨。 虞蘅本来想辟个窗口卖那些从食小食,又苦于人手不够,拖了这些时日,便偶然听见徐娘子想搬家的消息,若能一道买下来,便再好不过了,若主人家不愿意卖,再想旁的法子。 设想得好好的,眼下却在分配住房上出现了分歧。 阿盼非要和她睡一屋。 虞蘅有些嫌弃:“你睡觉不老实。” 阿柳得意洋洋看她一眼,还没说话,就听见虞蘅又道:“阿柳也磨牙,还是阿玲和我挤一屋。” 阿玲受宠若惊地抱着新做厚褥子搬了过来。 其实虞蘅也有旁的考量,阿盼跟阿柳这两个,大是非上倒是出奇一致,或许住得近些,便不会炮仗对上火药似了? “梨汤温在灶上,你们睡前喝一碗再漱口。”虞蘅睡前叮嘱。 这几日喉咙干痒痒的,走在街上也都能听见旁人惊天动地的咳声。 道路上还好,坐在封闭店内环境,就不大卫生了。 为了避免咳嗽时飞沫四溅,影响食欲,还有传染疾病的风险,虞蘅炖了梨汤,这会子差不多了,便端出来。 凡是进店的客人,都会先奉上一碗梨汤:“客人先喝盏热梨汤,润润嗓,炖了有半个时辰,汤都稠了,梨肉也软乎。” 秋天的梨子本就好吃,直接吃,皮薄多汁,脆甜脆甜的,切小块与百合皂米炖汤,喝下去,从嗓子眼安抚到了胃里,全身都暖乎乎,也不怎么想咳了。 这点子成本比起酒菜的利钱来不值几个,干脆免费赠给客人。 蔡良站在门口,打量着店招牌,感慨一笑。 如同他预想的那般,虞记的生意非常好,带动得周边铺子都热闹起来。 阿玲不认得他,见蔡良站在门口徘徊不进,便主动招呼:“老丈何不进来用盏饮子坐坐?” 自从那次被打劫后,蔡良与手下的小黄门便收敛了许多,只做寻常百姓打扮。 他进店,拣了个靠墙清静些的小桌坐下:“你们家可有什么好酒好菜推荐?” 阿玲依样报了几个菜名,都是近来卖得好的。 见这位衣着简素的老者独个点了一角清酒,又要了菘菜猪蹄、豆干腊肉、香辣雉鸡,便已价钱不菲,阿玲好意提醒道:“若是老丈一人吃,这些尽够了。” 蔡良抬眼笑看阿玲,一脸的实心眼,不禁打趣道:“你这小娘子,莫不是看我付不起银钱,好心阻拦?” 阿玲脸微红。 又点了清汤萝卜,蔡良将菜单子递还阿玲:“便先这些吧。” 等待上菜的功夫,蔡良喝口饮子,转而打量起店内布置。 店里装潢简单,质朴的白墙木桌椅,天冷了,门口铺了深色地衣,两面墙上都有挂画,都不是名贵画,看起来像是店家随笔,工笔橙黄橘绿、淡淡水墨村居,风格大不统一,昭显主人的随心所欲,竟然有种杂糅美。 周遭热闹的喝酒声冲淡了外头风声萧萧,后面传来铁铲和锅底碰撞清脆乒乓声,光是听着就能想象出厨房里热火朝天的动静。 蔡良回想起方才看过的菜单,也是新奇,竟不以蒸炸煮烩等烹调方式来分类,而是每道菜以二十文为尺界,其下又按荤素分类。 蔡良越琢磨越觉得这法子好。 此前他编撰《汴梁食单》,先入为主地按着当下酒家惯常的分类方式,粗简将酒菜分成了煎、炸、煮、烤、炖、焖、烩、炒等八大类,可越往下写,越觉得乱糟糟。 街头市井十文钱的肉饼如何能与樊楼价值十金的炙羊肉相比?既对不起烧饼的价钱,也对不起炙羊肉的庖厨。 若按此小娘子的法子,先以价钱贵贱区别,在同等价格下,再分荤素、五味,再做比较,岂不公平公正得多? 矛盾了几天,思绪豁然开朗,蔡良此时已没了喝酒吃饭心思,一心只想赶紧回去从头修改,可饭食已经端上来了。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坛子还没揭开,先有股子香气使劲往鼻子里钻。 先上来清汤萝卜,说是清汤,却并非白水煮,而是撇去油花浮沫的鸡汤,就跟后世上汤白菜一个意思。 当然虞蘅没有国宴大厨的手艺,能将鸡汤吊得清澈如水,但一眼瞧过去,也是清清亮亮的,煮到半透明的萝卜丝窝在汤里,白玉翡翠般漂亮。 蔡良先用勺舀一口汤喝,嗯,萝卜入了味,汁水丰足,甜! 剩下几道,也都各有各好。 崧菜炖蹄膀占据了桌上主心骨位置,奶白汤上飘着点嫩葱,蹄花炖得筋烂骨酥,里面加点豆子与菘菜,用羹勺去舀,都已经烂糊了,舌头一抿就化,崧菜也沾了肉味,鲜浓得很。 再次吃上虞蘅做的豕肉菜,还是下等的蹄膀,蔡良仍忍不住感慨,竟有人能将豕肉煨得这般好味…… 雉鸡经快火明油,香气呛辣浓郁,色泽也红艳艳的好看,吃起来还有花椒的麻。 香豆干筋筋软,没甚么卤味儿,腊肉被煸出肥油,只用点葱爆香,连盐都不用放了。 蔡良原以为足足四道菜,自己定是吃不完的,但吃进嘴里才发现其实分量并不很多,不知怎么,摆在那盘子里时就觉得好看,看着也多。 他与从前吃过的脚店比较,发现虞记的盘底微微凸起,盘沿尤其浅,与别家不大一样,或许是这个缘故。 这小娘子……蔡良失笑摇摇头。 倒不是说虞记偷工减料,毕竟定价还要与庖厨的手艺、背后花费的心思与功夫有关。 看别桌客人,多半都是下酒吃,吃得很悠闲满足,自己却弃酒加饭,吃得肚皮滚圆。 蔡良吃好了,冲阿玲招招手,示意结账。 阿玲嘴上功夫一般,算账却很利索。 蔡良瞥见她在纸上写些奇怪的圈画,一下便将酒菜钱给算了出来,不由得好奇:“这是你自己想出来法子?” 阿玲腼腆一笑:“这是我们小娘子教的。” 蔡良感慨:“你们娘子可在?我也算是她旧识了,何不出来一见?” 阿玲听说眼前的老丈与自家蘅娘子认得,不由更敬重几分,当下便进去叫虞蘅。 虞蘅在里边,听说有位儒者气很足的老先生要见自个,便猜到是蔡良。 要见这位太后跟前权宦,不好太随意,虞蘅解了围裙,又理正发髻。 “蔡老,又见你。”虞蘅上前正正经经一福。 蔡良连声阻拦:“哎呀,受不得,小娘子才是我恩人,怎好意思受小娘子礼。” 虞蘅仍旧坚持施完礼。 这位不仅是权宦,还助她良多,很受得这一拜。 寒暄三两句,虞蘅亲自为蔡良斟酒,蔡良笑道:“小娘子手艺越发好了,主意也妙,我来这吃一顿饭,受启发良多。” 虞蘅不解,蔡良才将自己正编撰《汴梁食单》一事与那菜单子给他的启发托出。 “依我看,小娘子手艺在同价脚店中可排前茅,若要正经评比,一举夺魁也说不定。” 听他夸那菜单子,虞蘅实事求是地笑道:“我实在懒,这样省事而已。” 对手艺的夸赞,却是微笑默认受了:“蔡老瞧我这小店,经营得可还行?” “已是比之前好太多。” 像蔡良这样的权宦,也会为自己置办一些产业,等告老出宫以后,还能得几个养老钱。 如今的虞记,之前在他宫内一老朋友名下,他用城西的两间铺子换了这处,不想令一间生意一般的脚店重焕生机。 虞蘅轻吁:“如此,也不算辱没了您的心意。” 说着谦虚的话儿,脸上却没多少谦逊神色,眉眼弯弯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神气。 蔡良看她就像看自家孙女,面上含了极慈蔼笑意,对于小娘子并不温婉这事,也不在意。 得意又如何,小娘子家,便是这样才鲜活啊。 看多了宫闱中端庄得体的宫妃,蔡良觉得,很该有这么点鲜活在眼前,日子才不会过得死水一般。 与虞蘅说话,方才因祭拜旧人产生的感慨散去了许多。 临走,虞蘅让蔡良带了些酱菜糟鱼走,届时不当值时,可与膳使宫女几个银子,叫她们帮忙炒盘肉或蒸一蒸,也很入得口,有味儿。 “这糟鱼新腌不久,骨头都酥了,鱼鲜气却还没去,蒸来吃正好,再过段时日,酒气就上来了,那时候,香煎也好,炖肉也好,有股子酒香。” 虞蘅说得,自己都有些馋了,腌出来她还没吃上呢。 那日见那卖鱼的老丈可怜,这么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衣,幸好有斗笠跟蓑衣挡一挡,鱼篓里全是巴掌大的小河鱼,多半是鲫鱼,偶尔有几条鳜鱼,肉少,刺多,没人买,虞蘅便将剩下的包圆了,给了对方五十个钱。 拿回家炖了汤,浓白鲜美得很,一人喝了两大碗,到底吃不完。 虞蘅便将这些鱼去鳞剥皮又晒干,用酒糟跟盐腌了。 听她说得,蔡良也很有食欲,恨不得立刻回去尝尝。 他在宫里不能饮酒,吃这个也算是解了酒瘾。 若非回宫路途有些久,蔡良都想多带些回去,给当初与他换铺子那老太监,叫他羡慕自个儿,得了份好差事。 第36章 第36章茶鸡子 过不几日,隔壁开始有牙人与租客上门相看铺面,来来去去几波,都没有谈成。 虞蘅也终于将手头活钱理出来,确定能租后,便上门打听。 徐娘子这厢唉声叹气,吃着她带来的平日最喜爱茶点,也没有展眉。 原来徐娘子尚有好些茶没卖出去,又着实归乡心切,等不到卖空那时日,宁肯舍一个月赁金,也要下任租客将她柜里的货给一起包圆了。 本朝产茶工序类前朝,只细微上有些差别。茶叶从茶山上采摘下来,经拣之、蒸之、研之、造之、焙之,才成团茶饼,要点茶时碾碎一块,煮以山泉水,听三响三沸。 虞蘅便经常能瞧见徐娘子官人在铺前叮叮哐哐焙茶,讲究多多,火要匀,茶饼厚的要焙十火至于十五火,过程极繁复。 徐娘子剩下的,是蒸晒后的茶叶,还没研碎,不好卖。 租客不懂这里面门道,怕砸手里,不想接手,遂没谈拢。 虞蘅却无所谓,击掌笑道:“不如这样,娘子将店铺转与我,我愿包这些茶。” 徐娘子张着嘴,半晌回神,笑容控制不住地扩大:“小娘子说的可当真?” “娘子与我是老熟识了,我得这俩能干婢子,还多亏了娘子指路……”虞蘅开始了套近乎。 虞蘅愿意爽快收下这些茶叶,已是解决了她大麻烦,徐娘子便也如先说好的那样,让了她一月赁金,合一贯七百钱,店里现有的桌椅板凳蒸笼炉子一应家私都留下赠她,虞蘅挑拣之后发现还有不少能用的,又省一笔。 剩下的,便与铺子的东家去谈。 东家姓易,是位官娘子,说来与虞蘅还沾亲带点故,便是韩祯老爹的上峰窦通判的正头娘子。 来签契的是窦家管事,一身材略发福的中年男人,徐娘子当初签此处,是压了价的,如今又帮着她说项,按着当初的价格续了一年。 为了谢徐娘子,虞蘅将她最爱吃的蜜豆乳饼法子教了出去,又手把手做了许多,让她路上当零嘴。 徐娘子才要谢她收下那些茶叶,自己才不致亏太多。 阿盼瞧着徐娘子留下的半壁“江山”,有些叹气:“这么些茶,卖到什么时候去,才能卖吃食。” 虞蘅笑道:“眼下不就行。” 阿柳自认比阿盼有见地得多:“这些茶拿来炒虾,正正合适。” 虞蘅也是这么想的,拿茶叶入菜,反正晒过的干茶,又不易坏,留到明年也未尝不可。 正如阿柳所说,这些茶叶,自然能用来做龙井虾仁、茶香牛肉、油炸雀舌,但她还有更经济的用法。 虞蘅寻了几个养鸡贩子,叫他们每天傍晚都送鸡子来。 停了几日买卖,将两边一打通,合二为一,该修的修,该补补,再开业,老客们进店有“豁然开朗”的意思。 “嚯,记着原先这旁边是卖茶叶铺子,如今叫虞娘子收拾得宽敞。” 除了面积大了,虞蘅还将二人小桌、三至五人中桌、六人以上大桌做了更好的空间区域划分,这么一来,动线合理了许多,不至于原来一般,门口乌泱泱一群人,进出不大方便。 除此以外,依旧是一水的白墙木桌椅,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挂画,怎么省心省钱怎么来,还厚脸皮请了店里一位老先生墨宝,便单独挂在一壁白墙上,很是拙朴自然。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大片地衣也撤了,只余地板,省得有客人吃醉酒,控制不住呕欲,吐上去,不好清理。 费了心思的装修没怎么叫客人在意,反倒是随手一丢的茶叶蛋,很受捧场。 “是我鼻子不灵了,怎么还能闻见股茶香气。”客人耸耸鼻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原先这边是间茶叶店,许是日久天长,桌柜已被腌入了味。” “不不不,我是说从早起,店里就一股子说不上来的茶香。”原先客人白了同伴一眼,“我能不知道这是家茶叶铺,莫忘了,还是我带你来的虞记!” “还真是,似是饭菜香。” 虞蘅端着煮茶叶蛋的大钵出去,阿盼举着炉子亦步亦趋,二人将要把这煮透了的茶叶蛋摆到门口去。 二人闻见香气更甚,忙喊住:“虞娘子!” “又煮的什么新鲜小食,好香茶味。” 虞蘅端着钵走近,叫他们看得更清楚写:“茶鸡子,拿酱与茶煮的,咸香得很,只两文钱一个,官人们可要尝尝?” 其实外头买生鸡子,按大小,一文钱都能买两到三个不等,可她煮得入味,自家煮的鸡子,可没这么好吃。 “自是要的,要两个。” 虞蘅先将炉子架好,小火保温着,先用羹勺给他们捞了两个,特地挑了两个壳上有裂口的,这样的吃起来更有味儿。 捏着帕子轻轻在桌上滚一圈,便能很顺利剥下来蛋壳,一整圈不带断的。 那裂口的地方,蛋白渗了一层酱色,仿佛树枝叉脉络,沿蛋身舒展开,所到地方,酱香都更浓些。 阿盼觉得自家蘅娘子简直威武无比,竟能做出这样惊才绝艳的决定,拿不值钱的散茶与更不值钱的鸡子煮到一起! 秋冬最适合各种热烫的小食,虞蘅忆起从前大学时光,夜市摊上,一到冬天,各种烤红薯烤芋头糖炒栗子茶叶蛋便冒了出来,非要粉噎到咽不下去,烫得一脑门子汗才好。 比起价格猛涨至十好几块的烤红薯之流,茶叶蛋算是其中最物美价廉的小吃了。 有位卖煮玉米的老板,茶叶蛋卖得尤其好,好到改了生意,不卖玉米,专门买茶叶蛋。 往往有裂口的总比没裂口的抢手些,虞蘅下晚课迟,到摊上时,两大锅蛋只余十几枚,老板都已经准备收摊走了。 好在酱汤黑漆漆一片,总有漏网之鱼,胡捞一通,多数都能寻着心仪的蛋。 不过这老板有些许精明,若裂口的实在卖完了,会趁没人间隙拿漏勺敲破其余蛋壳,等虞蘅欢天喜买回去,却发现吃起来没有自然破壳的茶叶蛋入味,这才知道自己买着了“作弊”蛋。 这样的茶叶蛋,已经只存在惬意的学生时代回忆。 这样的茶叶蛋……周景一餐便能吃五个。 自从七夕后,周景再叫陆钰来虞记,怎么也叫不动,强拉硬拽,只惹毛过对方几次,次数多了,周景便揣测,这厮与虞记小娘子许是有什么不方便透露的私怨。 兄弟与饭食,自然是饭食重要。不见《汉书》中言,“民以食为天”么? 周景便不与他一处吃饭,自己来,倒是虞蘅还问过几次陆钰,周景将陆钰那套不得空说辞搬出来。对方寻的借口拙劣,虞蘅一听便知,这是挂不住面子。 不是她明知故问,对方先前到底也是大顾客,即使有心知肚明尴尬,自己浑不过问,落在周景眼里反倒奇怪。 于是便如同对待寻常熟客那样:“今日还剩些茶鸡子,周郎君带回去与陆郎君也尝尝吧。” 周景替他带了茶鸡子回去便道:“还是人家虞娘子体面,再瞧瞧你。” 陆钰霍然抬头,似确认般:“可是单给我的?” 三枚茶鸡子揣在周景手里,方才回来路上,他已忍不住吃了俩。 “想倒美,这个我的,剩下与你。”周景丝毫不提自己已经吃了俩。 陆钰拿回去属于自己的茶鸡子,却没舍得吃完。剩了一个,夜半温书的时候便握在手里摩挲。 大半夜的,蜡烛爆了个火花,“劈啪”一声,火光晃着了睡觉的周景。 周景清醒过来,瞬间暴怒:“竖子,我说你不对劲,难怪连饭也不吃的,原是趁我不在偷学!” 陆钰次日是被“压”进虞记的,周景嘴里犹在叨叨:“从今日起,不许离我眼皮子底下半步,看你还学!” 陆钰无心管他,近乡情怯,忐忑地觑一眼虞蘅,对方大度坦然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态度依旧热络。 倒是自己,这般忸怩作态,不甚磊落。 于是陆钰也释然。 先时不慎听见虞娘子与媒人一番话,那般挑剔话语,诛心刺耳,于是总以为被虞娘子婉拒逛灯,是因自己还不够好。他想叫对方将来能高看自己,于是存着一口气,逼自己少吃多学,将自己弄得难受,反而人不人鬼不鬼。 原来人家根本没放心上啊。 周景却不知道怎的,这两月时有幽怨的兄弟自打进了店,就跟变了人似的,又能正常谈笑了! 与虞娘子也有来有回,一点不似有过节的模样。 从前他只觉两人好得能穿一双袜子,如今却觉得,有些看不透这厮。 来时与回去,满腹心事的人掉了个个头。 阿盼还有些担忧对方不死心纠缠,毕竟有那韩祯做例子在先。好在她们人多,齐心将人给赶了出去。 虞蘅宽慰她:“陆郎君坦荡荡磊落落君子,与那起子小人不一样。” 被拒有怨气很正常,却不能仗怨气做鬼事。 快打烊了,店里没什么生意,只余一两桌散客还在喝酒。虞蘅便不再进厨房,倚着柜台感慨少年心事,顺道也祭奠了祭奠自己上辈子还没露苗头就被扼杀在摇篮里那些个校园爱情。 呵……还得多亏了当日尽职尽责班主任,才能有今天这么一朵茁壮的“牡丹”花。 谢诏已经很习惯地走进虞记。 一脚踏进,才想起母亲今日并未有嘱托他带些什么吃食。 罢了……来都来了。 这般说服着自己,一抬首,便见虞蘅姿势不甚雅地猫在柜后,昏黄灯下,俏脸半掩。 有些诡异的是,正值妙龄的少女,怎会露出祖母那般年纪才有的缅怀? 谢诏怀疑自己是过于疲惫,看错了,用力闭闭眼。 …… 竟然有些慈蔼。 第37章 第37章蒜泥白肉、四喜丸子 从正式搬过来起,孙娘子那边便退了租。虽结束了租赁关系,仍是很好的朋友。 孙娘子跟郑官人来捧场,打眼端详她这脚店,着实可喜。 看见她就想起自家小妹,郑官人心里颇有些感慨。围屋绕了一圈,点点头:“如今这样好,宽敞,先前到底小了些。” 他住惯了郊外的大屋,进城见这些小**仄空间,坐立都不自在。 孙娘子瞥一眼自家不会说话的官人,万分嫌弃:“古谚讲得好,饭要口口吃,路更得步步走。换做你,怕不是还不如人家,还有脸在这挑拣。” “你何苦在外边奚落我,落人面子。”郑官人抱怨。 眼见就要拌起嘴来,虞蘅忙用饭菜堵上了二人的话。 桌上摆了好些酒菜,有焖鱼有烧羊,郑官人却逮着那拳大的肉丸不放,应当是豕肉罢,嫩得出奇,却不见油腻,夹些脆生生口感,肉里又带笋香气。 一碟里四丸,郑官人下酒吃了三个,还想伸筷,被孙娘子偷偷掐了腿。 “嘶!”这一掐下去,郑官人酒醒了大半,也知道不好意思了,替自己找补,“这豕肉圆子怎么做的,我觉得好,倒想买些回去,与家中老娘吃。” 虞蘅当然不让他买,直接将做法秘诀说与二人听:“取材要精,买新鲜嫩肉,最好是三肥七瘦,肉上不可有经络。” “多切少斩,切得越碎越好,再略剁几刀,加葱、姜汁子去腥。” “要想蒸出来丸子形整不散,捏搓前抹些芡粉在手上……下锅去,炸黄便捞上锅蒸,大火蒸半时辰,差不多也就行了。” 孙娘子先前听得已经咂舌,恨不得拿纸笔记下来,只等回头做给家中老小露一手,乍听她说“差不多也就行了”,不禁笑了:“怪道你挣钱,费这般手艺、心思去烹,只光听着,我都晕了,竟还说‘也就’。” 阿盼点头如捣蒜,那些客人来了,只知道甩开腮帮子吃,嘴里叫着“豕肉也有这般好味”,哪里知道豕肉买回来要经这老些功夫! 虞蘅替她添了碗饭,笑道:“娘子有福享,不必跟我似的操劳,还不好?” 因肉里不羼芡粉,只在手上,这样蒸出来的四喜丸子,表面炸过有些紧绷,内里却嫩得与豆腐没什么分别,便是郑官人掉光了牙的老娘也能吃得动。 四喜丸子这东西,能一年吃到头,不分季节,也能随时节往肉里加些碎虾、荸荠、萝卜,不过在店里卖,考虑到众口难调,虞蘅便原原本本保留了其本味,只在蒸屉里垫上一层转刀冬笋块,借个香气。 笋是鲜物,揭开笼屉,整个屋子都飘香。蒸碗里还浮着层油,爱清爽的便拿勺撇去,爱香腴的,要虞蘅说,用这汤汁子浇在饭上,那才叫香。 与虞蘅英雄所见略同的,是先前为一碗炖肉白赠一幅字的闵先。 与文人间的大势相悖,这闵老先生爱极了豕肉,尤其爱吃猪头肉,虞蘅看他打扮便知道,哦,这又是个“苏粉”。 虞记名声不显之前,闵先就在市井赵老叟处买炖肉吃。这赵老叟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当仆役,学了一手炖肉本事,出来后便拿半辈子积蓄摆了个小摊。 这些苏子粉丝,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赵老叟炖得好猪头,常常光顾,有这些文人口口相传,赵老叟的猪肉摊也渐渐也有了些名气。 赵老叟炖肉是将猪头上其余毛发与异物去了,整个下锅炖,直到猪肉熟烂后,出锅切成小儿拳头那般大块,再分给客人浇上杏酪吃。 味道么是不错,只是不能多吃,略吃解解馋想,便得以茶解腻。 另外,“这赵老叟炖的肉,总有股子膻气!不如虞娘子手艺。” 闵先送了片沾了蒜汁的白肉到嘴里,闭眼几乎可算是享受地咀嚼着。 闵行不但自己吃,还让虞蘅也尝尝赵老叟炖肉。 虞蘅取了干净筷子来,夹下一小块,抿开,唔,皮酥肉烂,不失为一块好肉,只是这味道有些浪费了。 虞蘅觉得,这赵老叟大约是炖肉没用姜酒去腥? 闵先听了虞蘅所言,转头叫赵老叟照着她的话试试,果然没有之前那股子膻味! 赵老叟知道自己占了大便宜,转日就拎着两个大猪头,上门来谢她。 赵老叟是个利利索索的精干老头,一把年纪了,还能徒手拎动几十斤的重物。 “小老没有好东西,家里最不缺就是猪头,知道小娘子手艺好,留下煮着吃吧。” 虞蘅退却一番,实在盛情难却,便笑眯眯地道谢,又请赵老叟用梨汤,“老丈不忙走,喝盏热汤吧,暖暖身子。” 自个则使唤阿盼拎猪头去了厨间。 晚上便煮来吃。 耳朵、鼻子都拿来卤,其他地方,烟熏一半,另一半煮了,切成飞薄的片,用蒜泥、清酱、醋、香橼泥调个料汁子,就这么吃。 赵老叟走前还得了碗煮好的白肉,尝了片,笑道:“小娘子手艺比我好。” 客人一向知道虞蘅爱以豕肉入菜,此前的薄荷排骨亦或是四喜丸子,都很好吃,也很受欢迎。 但那到底是经煎炸焖烩等一系列复杂料理方式烹出来的豕肉,比起豕肉本身意义,烹饪技巧与调味功夫才是它们最大特色,而对于蒜泥白肉这样大剌剌敞开襟怀出现在面前的模样,有人还是接受无能。 其实就跟榴莲似的,有人不吃是因为不爱吃,有人则是因为心理关难过。 一旦跨过去了,尝过味道之后,没准还觉得很好吃。 此前的纠结就成了笑谈。 裴垣便属于这一种。 之前虞蘅对这位贵公子的印象不怎么佳,觉得怎会有人这般能生气,属河豚的吗? 如今倒是沉稳挺多。 加之大手笔、真阔绰,旧怨已经可以勾销了。 接受不了这蒜泥白肉的,也不会在店里露出什么嫌恶的神情来。嘿,谁还没个下里巴人的爱好了不是! 是以,当市井间有些煞风景言论,说虞记“以贱食作贵价”、“粗粝不能入口”之类,甚至在店里,都时有这样的声音,当然,在遭到驳斥后,这声音便只在市井里头出现了。 她第一直觉便觉得,是有人在背后弄鬼。 客人都是好客人,那便只能是不讨喜的同行了。 盘点周边,玉壶春……虞蘅没那个碰瓷心思,何况谢家人正经她已经见识过,另还有一陆家脚店,一宋家酒楼。 她冷眼瞧着,陆家脚店生意最差,里边的庖厨伙计们也都懒懒的混日子,东家也不怎么上心,不似会费这么大力气坏同行名声的模样。 那宋家酒楼……前些日子里摊上个不靠谱的鱼贩子,事发后,生意冷清不少,有许多客人不再去他家,倒来了自己这儿。 虞蘅有些微妙。 阿盼将拳头捏得咔咔响:“不如让我去说理。” 阿柳瞥一眼她:“你当这是你昨晚上看的演武本子?一言不合用拳头说话?” “难道叫人欺负死!”阿盼大声道。 “这样捕风捉影的推论,便是拿到公堂上去,也做不了凭据。” 虞蘅下了定论,“日子先照常过吧。”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做。 流言止于智者,原先的客人当然不会听风就是雨,但还有源源不断的新客,尚未尝试过,便因为风言风语退缩了。 作为曾经追过星、混过那么几年饭圈的资深网友,虞蘅深谙如何对付黑料。 第一要义是冷,冷处理。 明面上,虞蘅从没搭理过这些嚼舌之人,有人问到脸上,也只是淡淡一笑:“客人们吃着好,是敝店荣幸,至于那些客人怎么说,我却管不着。” “毕竟小店又不是钱袋子,人人都喜欢——便是钱袋子,还有嫌阿堵物铜臭的呢!” 虞蘅故作俏皮语,逗得满堂客皆笑。 王献笑得筷子拿不稳:“哎哟……钱袋子,亏得虞娘子想出来这醒世语。” 谢诏也忍不住笑了,他倒觉得很是,人人都有私心,不必理会。 虞娘子豁达。 至于这第二要义么…… 过了段时日,正是重阳。每逢年节,庵堂、寺庙都会上门与熟悉的香客走动,互赠节礼。 虞蘅算是不怎么信这些的,没有相熟的僧尼,中秋时,只得了附近某庵一篮子枣糕,她回赠了自己做的桂花小饼。 到了重阳这日,外面忽然一阵吵嚷,叽叽喳喳仿佛雀儿,店里客人探头一看,四五个垂髫孩童,大冷天,穿得半新不旧的棉袍,结伴朝虞记来,领头一个娘子,也这般打扮,手里都拎了东西。 有人认出来:“这不慈幼局的周娘子吗,怎么领孩子上这来了?” 周娘子笑道:“虞娘子,我们来给你送节礼了。” 虞蘅面上露出欣喜:“周娘子,阿秋、阿巧,是你们啊,快进来。” 孩子们手里,都是自己做的巧玩意儿,见到虞蘅,都团团围上去,将自己做的节礼给她瞧。 慈幼局的孩子,多数都怯懦敏感,待人这样热情的,便是极喜爱那人。 有人与周娘子打听:“从前也不见你们有什么节礼,怎么今年走动起来了?” 周娘子“嗨呀”一声:“哪里,是虞娘子帮我们大忙,又不肯收谢,这才趁着重阳,叫上孩子一起,表表心意。” 周娘子是个话密的,藏不住事,不几句,店里外看热闹的人都知道虞蘅每月都会向慈幼局捐一笔银钱的事了。 况且人家真大气,用的不是自己名号,是虞记所有客人。 不止于此,店里售卖不掉的吃食,都会拿去给慈幼局孤儿加餐。 做善事竟做到这般地步! 若不是周娘子上门,他们哪里知道,人家哪里拿这事卖弄过? 店外头有声音嘀咕:“怎听着,这虞记娘子也不似有些人传的那般黑。” 说起此事,周娘子颇为愤怒:“方才我来路上,与人打听虞记,竟还有诋毁虞娘子的,叫我好一顿骂。要我说,这般与人和善的小娘子都是奸商,那天下再没有好商人!” “就是就是。” “我先前便奇怪了,哪儿来这些酸言酸语,怕不是有人眼红虞记买卖好?” 虞蘅趁着人多,势头好,赶紧添把柴火,将这事给了结了:“其实客人觉得小店菜价贵也好贱也好,都是明码标价做生意,要吃着不高兴,以后少来便是。” 众人表示有理。 “小店承蒙客人们喜欢,才有今日,一向愿意多多让利给客人,挣的不过糊口钱,比起那些大酒家,已是很经济了。说小店蒙骗客人们,倒真有些委屈。” 众人都觉得,虞娘子着实受了委屈。 “虞娘子莫伤心,我们都信你为人,从未听那些风言风语。”一个书生,生得便一副温和模样,安慰人口吻也很温和。 “十文一碗粉丝子,有肉有菜有汤,这还不好,要我说这些人,早些行乞去!”这是激进派嚷嚷。 众人都哄笑。 “却也不能这么说那些客人,” 虞蘅卖完惨,收拢一波人心,又卖乖,“客人们都是衣食父母,我心里时时刻刻都感激诸位。日后还长呢,只盼诸位还能同现在一般,时时常来,把酒言欢。” 漂亮话,当真漂亮到人心坎里去了。 见客座又爆满,虞蘅眨眨眼,第二要义么,平日多做做慈善攒人品,总是没错的。 人群里,王献看一眼周娘子,奇怪道:“虞娘子运气倒好,惹上麻烦,恰好就有慈幼局的人上门说项?” 谢诏看他一眼,轻咳:“走了。” 小娘子不仅豁达,还很聪慧。 第38章 第38章蜜炙鹌鹑、冬至饺子 汴京四季鲜明,仿佛是一夜之间便由秋入了冬,重阳节前还没觉得多冷,过后便骤然降温,已经到了要穿厚袄的地步。早晨醒来掀被窝,得先做上许久的心理建设。 上辈子待惯北方的虞蘅尚且冷得心慌,打南方来,才初历冬夏的阿盼就更夸张了。 每天睡觉时,被褥必须卷成筒筒,严丝合缝得一缕都不能漏空。先前与阿柳相看两厌,在床榻上划了“楚河汉界”,如今心里倒是盼着她睡得近些,再近些,否则当中漏风。 阿柳嘴上不说,给自己灌汤婆的时候,还会主动往隔壁被窝里也塞一个。 这日虞蘅醒得比往常早,却见屋外很亮堂。 嘿,难道是下了雪?这也太早了些。 诧异地裹上棉袍,推门出去发现,哦,原来是树叶上挂了层白白霜。 雪景虽然泡了汤,但霜打过的萝卜菘菜有多好吃,已无需多言。 烧热水的功夫,阿柳便用虾油炒了新鲜小菘菜,配上一早熬得绵绸的热粥、昨晚卤上的茶鸡子与从街边买回来一文一枚的胡麻烧饼,这便是朝食了。 菘菜快火翻炒几下就出锅,很脆甜,虾油是秋天鱼虾上新那会用虾头熬的,除此外虞蘅还晒了虾干、磨了虾粉,存了几小坛子,平日里炒菜蔬或煮面时放一些,鲜味立刻便有了。 虞蘅挟一筷子酱菜,夏天的甜酱萝卜与酸豇豆吃了一季才完,秋初腌的林笋刚刚破坛,酸酸辣辣,风味颇足。赠给店里客人当开胃前菜,一人几筷子下去,酱菜便空了盘,正经点的菜都不如这受欢迎。 见大家这般捧场,虞蘅有自信觉得自己便是不开食店,挎个篮子去市井卖这些小食零嘴,说不准也能成一代传奇。 就着碗边嘬了口粥,入口温度烫得刚好。 再啃一口饼子,唔,酥香薄脆,这家学徒捏饼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真是后生可期。 四人吃得浑身暖和,虞蘅说:“明天也这么吃吧。” 阿盼不住点头。 也不知今日太冷了还是怎,中午直到下午,总共也就来了四五桌客人,零零星星来买茶鸡子与鸭血粉丝汤的不算。 看眼别人铺子,也冷清得不像话,甚至有干脆将店门关了,回家睡大觉的。 虞蘅坚持再看看原则,反正生了炉子,待在店里不冷。 苟到傍晚,人依旧没几个,却来了桩大生意。 金铃琅珰,数几年轻女郎翩然从马车上下来,人还未进店,一阵香风先至。 “五娘,怎的带我们来这样一家脚店?”询问的,是其中一个穿绯红绫衫的姑娘。 店里有热食蒸气,不算冷。年轻小娘子们进来便脱了身上的裘衣,交给身边婢女们,又从婢女手里接过手炉捂着,坐下说笑。 “适才进来前,瞧招牌上写‘虞记’,想来苏翰林那篇《思莼鲈赋》写的,便是这儿了。”另一名穿蛋青襦袄的道。 最后是个穿藕色斜领袄的姑娘,打量了店里一番,疑惑道:“瞧着清静,却不知有什么不寻常的。” 阿玲怕招待不好贵客,便换虞蘅捧了热热的茶汤过来。 从徐娘子手里买的茶叶不算上等,但加了牛乳与糖煮成乳茶饮子,应当也能入得这些贵女们的口。 为首的裴五娘早忘了与虞蘅曾有过那么一面之缘,喝了一口,觉得身上舒缓多了,才将眼神落在她身上打量:“你是此店主人?” 虞蘅笑着点头:“正是。” 裴五娘眉间蹙起,欲问什么,又咽了回去。 最后只道:“将你们店有什么好的新鲜的吃食,都摆上来瞧瞧。” 虞蘅大喜,没想到今日生意这般清淡,还能得一桩大买卖。 裴五娘身边那个婢女过来,掏出额外一袋铜子,向她要求包场。 本来就没几个客人,贵客要包场,还能白得一笔丰厚小费,虞蘅没道理拒绝。 又私下问了这位婢女,几人可有忌口、分别喜恶,照着口味安排了一桌子菜。 有孜然羊肉、糖醋排骨、酱瓜炒鸭子这等子味重抓人的,也有萝卜豆腐、火腿笋汤这些口味清鲜的。 除此之外,还有拌香芹、炒菘菜、酸辣雪里蕻,又上了主食与点心,都用店里最精美的餐盘盛了端上来。 满满当当一桌,浓油赤酱与清淡本味,卖相很不错。 色香都齐了,味道且等着她们尝尝。 “闻着倒香。”先前那绯红衫的姑娘深深闻了一口。 蛋青襦袄少女年长些,嗔笑她:“就数九娘你贪嘴。” 绯红衫姑娘性子直快活泼,见有自个喜欢的蜜炙鹌鹑,便首尝了一口,“唔,好!” 众女听她说“好”,还以为是全裴五娘颜面,绯红衫姑娘却不客气,又夹一筷子,将鹌鹑两翅都占了自己碗里。 若仅为全五娘面子,何至于此? 众女都起了好奇心,也随她尝那道蜜炙鹌鹑,表色红亮,松脆肥润,一咬鲜汁蹦出,还真的很好吃。 做这道鹌鹑,虞蘅先使调烤料腌得入味,炙烤时,不住往皮上刷蜂蜜,刷蜜手法、时机,都得把握,这般明炉小火慢炙出来的鹌鹑,不仅好吃,样子也漂亮。 一边有金橘解腻,吃了两个,再尝桌上其他菜。 姑娘家们聚会,不爱饮酒,见几人杯中都空了大半,虞蘅给她们都再添了牛乳饮子。 原本只为全裴五娘面子沾沾筷,并未指望从这间脚店吃着什么佳肴的贵女们,尝了酸甜的糖醋排骨、酥嫩的孜然羊肉、鲜香的火腿笋汤,不由得多使了几筷子,又几筷子,最后竟将一桌子菜吃得七七八八。 若不是婢女们劝着,吃多恐怕积食,这些碗底应当都不会剩下。 原瞧着这些贵女们身姿纤细,以为都是餐风饮露的,不曾想很能吃。 许是吃饱了,使人心情也好,原先蹙着眉的裴五娘,神情已经完全舒畅,阔气地结了账,留下一副赤金镶宝的耳坠,远抵了饭钱。 自己店里饭菜受欢迎,证明自己手艺跟眼光好,虞蘅不光自己高兴,也奖励阿柳,一道高兴高兴—— 今天糖醋排骨、蒸乳饼都是她做的,做得很好,已经与她教的没什么分别了。 从这日后,裴五娘便隔三差五地来,有时与那日的卞九娘、陶四娘一道,有时自己来,还会与她找话聊,聊穿衣聊打扮聊饮食,虞蘅自有一套结合古今中外的理论,将单纯如裴五娘唬得一愣一愣。 “你瞧我今日打扮如何?会不会太寡淡?” 裴五娘不日即将随母亲赴宫宴,心思全在那日穿的衣裳戴的首饰上,来她这儿吃饭,也只食素,想清减些身形。 “五娘面白,今日这羊脂玉簪远比昨日那金钗更衬你。” 十五六岁少女,哪里有不好看的,虞蘅歪着头端详她,笑道,“不过这姜黄衫子显得人憔悴,你还是穿鲜亮些的好看。” “是么”裴五娘低头看了眼身上衫子,昏昏灯下,是有些暗沉。 虞蘅拿来几块新裁缎子,盖着她一只手,让她自己对比瞧,“是不是绯色跟碧色更好?” 裴五娘点点头,果真,扭头冲湛珠道:“不是有件石榴红裙子?宫宴便穿那件。” 混得熟了,裴五娘也不是每回都打赏,偶尔有那么几次,不过虞蘅已经很知足了。 她还挺想问问他到底这兄妹俩,明明住在一起,怎不干脆一块来,也省的裴五娘总委婉朝她打听,那王二郎今日来没来,会不会来了。 便这么日复一日混到了冬至前。 本朝冬至是大节,太学放三日假,头一晚,虞记便热闹起来。 王献一脚踩进虞记的门,就觉得背后阴森森,一回头,果然。 虞蘅眯眯笑:“王郎君,那边有相熟的朋友请你一叙。” 扭头,裴五娘幽幽喝茶,眼神盯着这边,王献大惊失色,七夕节后,对方霸王似的强摸了他手,还被裴垣撞见,挨了一拳,眼下想起来,左胸还隐隐作痛呢! 王献实在有理由怀疑,对方是伺机报复,这“叙旧”,又不知会叙出什么乱子来。 慌乱之下,竟然装鸵鸟当做没看到,离裴五娘远远地坐下。 裴五娘深吸一口气,咬牙问虞蘅:“我难道是什么猛兽?” 可怜的孩子……虞蘅不知该同情哪个,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五娘的梅花粥应当好了,我去瞧瞧。” 瞧瞧再回来,人已经挪去与王献一桌了,嗯,遇见困难,不气馁,五娘有魄力。 “二位慢用。” 虞蘅贴心地一气上了菜,便将屏风竖起来,给二人留出空间,就算吵起来也能遮遮羞。 站在柜台里,提防着贵客们再有别的吩咐,一边算账,能听得见裴五娘声音高高低低,而王献对这小姑娘,一贯的无奈温和。 虽然很想听听他们聊了些什么,但客人隐私,听多了不太好。 不多时,裴五娘的婢女来结账,脸色瞧起来,约莫算是还好? 虞蘅忍下八卦心,送走裴五娘,回来看王献,一脸的复杂,破罐子破摔:“虞娘子,劳烦打壶酒来。” 虞蘅见他菜没吃几口,又要酒,担心他脾胃不合,便给他烫了壶滋补枸杞酒来。 年轻人多不喜欢喝药酒,仿佛什么奇耻大辱,但枸杞酒不同,没放杂七杂八奇怪的药材,入口很柔和,普罗大众都喝得。 王献拣桌上炸豆腐丸子吃,不时咂一口酒,咂完回味,感慨万千:“备试许久,街头这些个市井吃食,最想念还是虞记啊。” 岁末太学里有大考,家离京城远的还好些,那些长辈在京城里头当官的,互相都认得,若家中子弟考太差,是会在同僚面前丢脸的。 王献去岁考得不好,今年提早被老爹恶狠狠警示一番,临近岁试,便一味埋头学习,总算在冬至节前考完放了假,对镜自照一番,憔悴不像样。 不光是他,放眼看去,店里其他太学生,多得是没理胡子的,前些日子压抑得狠了,一放假,便来饮酒吃肉放纵。 幸而这岁试一年只有一场……王献摇摇头,每到这时候,他看谢诏都牙痒痒! 不仅是因为他不在太学读书羡慕,还因为这岁试得以推行,与他家长辈脱不了干系。 长辈自然不能怪罪,便只好怪兄弟了。 来年又是春闱,明年,王家几个行过冠礼的小辈都打算下场试试,去年没考中的接着考,王献则是头一回下场。 因此这一次岁试,尤得王侍郎看重。 虞蘅早听裴五娘说过,这一次她阿兄与王献都会下场,于是提前先祝了他一番,又顺嘴问:“谢郎君明年也该下场了吧?” 王献筷子一顿,脸上不自然道:“他不去。” 虞蘅诧异,以几人平日谈吐,谢诏该是最有把握那个,怎的反倒不去。 王献是个嘴巴宽松的,可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他还是分得清。 这事情实在不好与她不好解释,只叮嘱道:“这样的话,莫要在谕之面前提。” 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严肃,王献咳嗽缓缓气氛,作玩笑道:“虞娘子懂事体我知道,就是担心谢二那厮小心眼记仇。” 虞蘅宽慰他:“郎君放心,我不过随口一问。” 第二天就是冬至。 若说节日一定要有什么吃食,冬至无疑是饺子。 各大食店里,羊肉饺子卖得最好,既防冻,又好吃。 虞蘅她们朝食吃的是外间买回来的羊肉汤饼,羊肉炖得很烂,很香大块,只是吃完有点腻乎,于是晚上便不吃羊肉饺子了,改包猪肉大葱的。 上午包了好几百个,放到窗外冻着,打算下午赠每桌客人一点尝尝,过节么,还是得吃点节日吃食。 饺子才下锅,便收到了来自苏静云的节礼,随节礼一道送来的也有碗饺子,每个包成元宝状,白白胖胖,圆鼓可爱。 逢年过节,交好的人家、邻里乡亲互赠节礼与节日吃食是从前朝就传下来的习惯,虞蘅也给来往比较密切几家备了茶酒点心,使唤阿盼几个随煮好的饺子跑腿送去。 这等团圆节,与中秋节一致,人都与家人在一处,街上除了酒水铺子,都没什么生意。 虞蘅准备着到晚上便关店门,自家人过节,于是各样好食材都留了一些出来。 中午的时候,来了个老者,身上穿的缎子都是好料,神情不苟言笑,步履从容沉稳,瞧起来,是经过大风浪的。 这客人眉眼寂寂,看了许久的菜单,又仿佛神思不在菜单上。 虞蘅没提醒他,只做自己的事——这等团圆的大日子,独自一人落寞,许是有什么伤心事呢?还是不要讨人嫌。 过了一刻钟,才听对方招呼:“店家?” “来了——” 虞蘅脆声答着,从厨房掀了毡帘出来,笑道,“老相公,吃什么?” 老者指着菜单,要了盐炙双笋、芙蓉鸡片,只这两道菜。 虞蘅道声“好嘞”,扭头,先端了饺子出来:“菜还有一会,老丈先垫垫肚子。” “等等,我没要这饺耳。”老者有些诧异,许是以为店家想讹他老人家,语气不怎么好。 虞蘅解释:“这是小店赠客人的应节吃食。” 看看别人桌上,确实都有。 老者缓了脸色:“多谢你了。” 煮好的猪肉大葱馅饺子,配一碗饺子汤,香得没话说,很快,他点的菜也上来了。老者吃得眉头舒展,问虞蘅:“这饺耳是谁包的?” 虞蘅笑道:“是我。” 对方细细打量她,有些感慨:“我第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豕肉饺耳,也是你这般年纪,再次吃上,却已是半截身子入土。” 旁边桌的客人听了,劝慰:“这样好的日子,老丈怎还伤感起来了。” “老丈吃着好,日后多来就是了。” “何至于说这般丧气话,瞧您身体康健,少说还有二十年盼头!” 虞蘅附和:“诸位说的是啊。” 老者没说什么,只问她还有没有这样的生饺耳,想买些回去,煮了吃。 虞蘅笑着说有,给他装好食盒里。 老者道过谢:“明日再来还碗。” 临走留下如数饭钱。 穿着得体却很节俭的老者算是个节日小插曲,一到晚上,送走最后位买粉丝汤客人,虞蘅拍拍手,从内闩上大门——自家煮饺子吃。 除了豕肉大葱的,后面又包了有酸菜豕肉的、香蕈豕肉的,被心急的阿盼囫囵煮在一起,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所幸都很好吃,这样吃着,又有些新奇的乐趣,永远不知道下一个什么口味。 吃着吃着,阿玲忽然哎哟一声,捂着门牙皱脸。 “嚯,这饺耳里混了枚铜板进去!” 阿盼纳罕地举起那枚铜钱,若是粒小石子便罢了怎么这么大枚钱还能落下。 负责包的虞蘅与阿柳对视一眼,憋着笑道:“这是财运饺子,吃到的人明年能发大财。” 这么一说,阿盼脸上表情便由方才的同情,变成了羡慕:“阿玲快教我摸摸,沾沾喜气,你有大财运,我发个小财就行。” “瞧你那没出息样子。” 阿柳笑着摇摇头,却也跟着在阿玲胳膊上撸了一把,方才没吃着财运饺子的失望,这会子便好了。 阿玲将那枚铜钱洗干净藏进荷包里,一个劲傻乐。 虞蘅提醒:“饺子不吃要凉了。” “吃吃吃!” 不多时,剩下几人竟接二连三地都走了“财运”。 “我也要发财了?”阿盼捂着差点被崩飞的牙,有些迷糊。 阿柳叫起来:“蘅娘子,咱们不是才放了一个铜子么?” 虞蘅笑眯眯道:“所以啊,剩下的便都是财神爷保佑,可见,咱们明年财运亨通,能捞一笔大钱。” 第39章 第39章穿越掉马 虞蘅在一片“沙沙”声中醒来,还以为外面下雨,打着哈欠走出门外,原来是阿盼抡着大扫帚在扫雪。 这还是今年第一场雪,从昨夜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早晨醒来,各家自扫门前,屋檐瓦上,白皑皑一片,松软好似豆腐,且这会子还没停呢。 江南少雪,又多夹着雨下来,滴滴答答,淋漓不尽,泥泞冻人。虞蘅许久没见下得这么酣畅淋漓的雪,玩心大起,“且别扫,留着好玩。” 再换了皮靴子与暖帽出来,自个一脚踩进雪里,厚厚一层有腿脖那么深。 先起来的阿玲已经烧好了热水,虞蘅往里掺凉水兑温,布巾子投进去,拧干再上脸,热热的蒸汽透出来,敷上一会儿,能缓解些许冬天的干燥。 小时候,常常用这法子来拖延上学时间,多眯那么几秒都是幸福的。 那边阿盼丢了扫帚,过来看朝食吃什么。 阿柳煮好了面,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清澈的面汤,细细的面丝,汤底只加些猪油加些清酱盐巴,每碗里头都卧一个嫩嫩的荷包蛋,一咬流黄心。再配上片好的卤牛肉,香辣筋道。 每碗面都见了底,阿柳脸上多少有自得,使唤另两个:“吃完,将碗洗了去。” 阿盼本来都撒丫子跑进雪里了,又被捉回来,怨恨地瞪她一眼,认命去洗碗,将剩下那点子热水都用尽了。 虞蘅看看外面大片洁净的雪地,这会子还早,甚少有人踏足,于是提前将院子里东北角那一块圈出来:“莫污了这块,好用来冻肉冻菜。” 说罢,先拎了块豆腐埋上,做好标记,以免新雪覆盖又忘了方位。 除了豆腐,又冻了肉,晚上可以吃锅子了。 虞蘅照着刻板印象堆了个身大头小的雪人,用黑豆做双目,鼻子则是削得尖尖的胡萝卜,憨头憨脑,颇为傻气。 阿盼倒着头认真看了许久,下结论道:“有些似阿柳。” “嗤……”阿玲没忍住笑声儿。 阿柳细眉倒竖,手下团了个松散散的雪球砸向阿盼,阿盼被冰得“啊”一声,也不甘示弱,扭身抓了把雪砸回去。二人你追我赶,便在雪地里闹做一团。 最后虞蘅跟阿玲两人也被迫加入战场,四仰八叉坐在雪里吁吁喘气时,虞蘅还在庆幸,幸而今日穿的裘衣防水暖和…… 抖抖身上雪籽,虞蘅与她们小姑娘玩不到一处去,还是选择温和些玩雪方式。 阿盼她们打雪仗累了,也堆雪人。土生土长的大宋姑娘们倒真心灵手巧,虞蘅看了直夸:“猪首、牛眼、马嘴……这是堆了个十二生肖出来。” 阿盼撅嘴:“什么呀!我们比照着巷子里那家大户门头的石狮子模样堆的雪狮!” 嗐。虞蘅摸下鼻子,笑起来:“说到狮子,倒想起来早家里还有些柿子饼没吃,拿出来烤了吧。” 几人吃柿饼的功夫,阿柳去将冻好豆腐拿出来化了又再冻上。一天里这么往返两三回,冻豆腐也就成了。 冻过的豆腐跟寻常豆腐比较,有许多的孔隙,在汤里煮过一遭后,这些孔隙都吸饱了汤,有味得很。另外便是口感,寻常的豆腐嫩软细滑,冻豆腐大约是经历过风霜的洗礼,多了些粗糙和韧性。 将要吃的菜都备好,羊肉贴着刀切成薄薄片,因为冻得厉害,尾端自觉卷了起来,这便是羊肉卷,用来涮锅子的主要肉食。 本朝火锅,最早先是涮山中野兔肉,鲜红兔肉仿若赤霞,清汤锅子里浮动,翻涌的浮沫好似云雾一般,因此得了个文化名,叫“拨霞供”,并有诗云“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 食拨霞供不仅在本朝士大夫之间十分流行,市井人家也常吃,后来演变成不仅涮兔肉,还能涮鱼、鸡、牛、羊,不过也都是单样,似后世那般七八样一锅乱炖互相串味的,端出来怕不是要遭人白眼。 虞蘅很老实地只在自家这么安排,不曾想家里也有个守旧派。 看她往锅里一气投了四五样丸子,又下各种菜蔬,红汤、白汤,都满满当当,阿柳瞪得圆圆眼,不敢苟同:“却从没见过谁这么吃。” “眼下可不是见着了?” 阿柳摇头,觉得她一定会浪费好好的羊肉。 待熟了,小锅里两色汤底沸腾,丸子都浮起来,一个个冒了头,香味飘得久。她又是最先真香那一个。 不得不说,阿柳于厨艺上着实有几分天赋,第一次调的火锅蘸料,虞蘅尝了口,竟然很不错,整体酸辣偏咸,放后世po在社媒上,又是条爆款。 虞蘅则是北派,涮羊肉必得配芝麻酱啊!不蘸芝麻酱的涮羊肉还有灵魂吗! 阿盼两边都尝了,觉得都好,于是左右开弓。 自家热热闹闹吃火锅时,有人敲敲食店的门。 “我们已经打烊了!”阿盼对外喊。 门外人说:“是我,店家,我来还贵店碗。” 想不到这么晚,昨天那老者竟然亲自来还食盒。 这么大的雪,老者只撑了把青油伞,脚上蹬的靴子早已泥泞,很是狼狈。 晌午的时候停了雪,傍晚又下起来,吃会饭的功夫,越下越大,这老者身后没跟着车驾,天又黑,若这老者腿脚不利索,摔在路上,不见得有人能及时路过。 虞蘅忙将人迎进来:“老丈可用了饭?莫若停停脚再走吧,看这天,且有得下呢。叫人去赁顶轿子吧。” 老者有些尴尬,原本他出来时,想着还了碗便走,那会子也没下雪,就没带钱袋子,谁知半路上雪越来越大,几乎不能行。 虞蘅只道没事:“先进来避风雪吧。” 一进店,麻酱的丰郁跟羊肉香气几乎将老者包围,不仅身上一暖,连鼻腔、身上每个孔隙都充盈着这种温暖的香气。 老者闻见这味儿,再看见桌上琳琅满目,有些愣怔。 这么些年,他也只见过一人喜好这种吃法。 他细细打量虞蘅,从眉眼到身形,试图与故人联系起来。 最终仍然是遗憾,面前小娘子,与他记忆中故人相去甚远。 “敢问店家娘子,这拨霞供吃法,是何人所教?” 虞蘅搪塞道:“是老家惯爱这么吃的……” 话未说完,门口又行来一人。 虞蘅有些无奈。总爱在打烊前后来的,除了谢少东家,又还有谁? “许相公?”谢诏快步上前两步,揖了一礼。 眼神落在锅子上,微微挑眉。 虞蘅惊讶扭头,这么简朴的老人,竟是太子太傅么,未来帝师。 不过的确听说,这位太傅出身贫寒,曾受人资助,才得以从下州下县一路考到京城来,入仕后便选择将这善举传递下去。 多年为官清正,所享食禄,多数捐给了下等州县的书院,供养那些家贫学子。 是以,这般身体力行来还碗的行为……也不算难理解了。 虞蘅肃然起敬。 既都认得,虞蘅破罐子破摔,笑道:“晚来天正雪,莫若共饮一杯,相公与郎君也尝尝这拨霞供吧,我给新起个锅子。” 有贵客来,阿盼几人端着没吃完的锅子与菜碟,挪去屋里吃。 二人叙了座,闲谈声不时飘进虞蘅耳朵里。 “许相公……怎么来了?” “昨日路过此处,略转了转,在这小娘子店里吃饭,今日是来还碗。” “父亲前些日子还挂念相公身体,如今咳疾可好些了?” “好多了,也是许久没见你爹娘了,替我向他们问好。” 虞蘅上了锅子,扭头回来欲叮嘱二人吃法,却见谢诏已经熟练地涮开了,烫好的嫩羊肉片,先用公筷夹了放在许翰面前碟里,又捞浮起来的鱼丸,十分细致周到。 “……”行吧,不愧是大酒楼东家,就是见多识广哈。 屋里,她们甩开腮帮子吃得欢快。 麻酱真是个神奇东西!裹上麻酱,羊肉的膻气、菜蔬的寡涩、萝卜的清淡统统不见,所有风马牛不相及的食材,因为麻酱的调和,在口腔中微妙而和谐地形成大一统。 冷得有些麻木的味蕾被汹涌的醇厚香气包围,一边不住往碗里捞肉。 虞蘅吃得撑了,便出来看看贵客可要添些什么。 外头,雪停了,许翰已经走了。 一盏昏黄孤灯下,谢诏安静坐在那里,若有所思,面前锅子仍腾腾冒着热气。 是在等她? 虞蘅犹疑一下,上前询问:“谢郎君可吃好了?” 谢诏缓缓侧首,冲她笑了下,温声道:“吃得很好,多谢款待。” 如此赏心悦目,虞蘅自然说让他不要客气。 原以为就这样结账,或者不结账,对方便该走了。 谢诏却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让虞蘅坐。 虞蘅有些莫名地坐下。 “虞娘子,是姑苏人?” 虞蘅点点头,这在相熟的食客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方才听虞娘子与许相公说话,有些疑惑。诏游学时,曾历姑苏,呆过一段时日。并未在当地见过,这种拨霞供吃法。” 说到这里,谢诏顿了一下,垂着眼道, “不知道究竟是姑苏哪个县,惯常这样吃?京中许多姑苏人士,却也没见识过这种吃法。” “虞娘子,是姑苏哪里人?” 对方客气得很,虞蘅却有种受刑审的错觉,仿佛接下来说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供证。 本是随口敷衍,想着京城人士辨不出真假,却碰上专业的,……明明外头大雪天,虞蘅头上几乎冒出汗来。 其实何至于此,以她平日口才,随便推脱,道是商家机密便是,一下却慌了神。 因为她心里始终藏着那么一件秘辛,有鬼心虚罢了。 谢诏叹息,也是确定,为何那些相似的烹饪手法、对番椒匠心独运的利用,频频出现在这个与祖母年差几十岁的小娘子身上。 怕惊着对方,谢诏有再多顾忌、好奇与试探,到底只作一句提醒:“这样的‘火锅’,数十年前,被人视作离经叛道之物。日后,还是莫要拿出来了。” 离经叛道的,当然不仅仅是火锅子。 虞蘅想起方才许翰的未尽之意,当时以为对方看到她这吃法新鲜,才很诧异,现在想来,还带着点阔别重逢,瞧见原本不该出现的事物的惊讶。 想到某种可能,虞蘅头脑“嗡”的一下。 千万没想到,热爱基建事业并弘扬文化发展的穿越前辈,竟然还有向大宋人民推广后世火锅子的闲心……还惨遭滑铁卢。 她实在是太不谨慎,果然是居安久而忘危,差点在人前掉马。 而面前谢二郎,显然是已经猜到什么。 却不知他为何会知道“火锅”,又为何好心提醒她。 ……难道? 谢氏…… 她咽了下不存在的唾沫,不是吧,世界这么小? 那位前辈的后代,被她给碰上了? 第40章 第40章挖人墙角 自穿越以来,虞蘅致力于本土化发展,一直将尾巴藏得很好。 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在家时,参照那些个堂姊表妹,五岁开蒙,七岁入学,诗书礼仪,虞蘅从来不是最聪明那个。 便于厨艺上,也是家道中落后,才渐渐“学会”。 然自打来了汴京,身边没有桎梏约束,给了她大片施展拳脚的空间,日子不说顺风顺水,也算是小有成就,于是便逐渐玩脱了。 今日着实将她给吓一跳。 好在谢二郎是厚道人,见她心神不宁,汗流浃背,什么也没多说,付了钱走。 即便是这样,虞蘅也一晚上没睡。 先帝朝,谢氏出了位厚积薄发的工部尚书,人到中年,又是敕造建船出海,又是收复燕云,颇得圣心。先帝对他,庶几可算是“言听计从”了,也因此于政治上取得不少成就。 虞蘅穿越后,听说过些许事迹,恨不得给这位力挽狂澜的前辈磕头,甚至立英雄祠。 这样的大功臣,本该荣享晚年的,缘何后来新帝登基,却将对方所有功绩都抹去呢? 先前她当是功高盖主招致忌惮,难道,就因为个锅子吃法? 虞蘅生出些荒谬感。 这个锅子不好,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以后还是收敛些。 看见虞蘅眼底淡淡乌青,阿盼偷笑:“蘅娘子夜里做贼去了。” 虞蘅伸手,作势要弹她发髻,被阿盼偏头躲开了。 连吃两个酸菜大肉馒头,又灌下去一碗黄稠稠的粟米粥,终于打起来精神。 “窦通判家的羊肉送来了。”阿柳拎着一块新鲜羊肉进来,“蘅娘子,怎么做?” 年关底下,各家请年酒过寿的多,家里来不及聘厨娘的,会到酒楼叫外送菜。 而像窦通判这般,难得得了好食材,无人料理,故而送来食店请庖厨烹饪,之后给一笔加工钱的,食店也会接。 虞蘅看一眼那肉肥瘦、大小,琢磨了琢磨,“便烹道羊羹吧。” 羊羹是道功夫菜,得先煨上老鸡汤,煮熟的羊肉切成骰子小块,再与些笋丁、香蕈丁、山药丁一道入鸡汤煨着,煨上大半日功夫,到羊肉软烂出锅,香浓得很。 香蕈是夏秋里晒的制成蕈子干,每吃之前,拿冷温水泡开,泡香蕈的水留一些入汤,鲜味更甚一层。 从早起煨到半下午,店里都是羊肉香气。窦家来人取餐食回去,除了羊羹,又另点了几道虞记特色菜,说家里临时来了客。 虞蘅现做现炒,原来的食盒有些装不下,便叫阿盼跟那小厮一道送去。 阿盼回来,得了赏钱,还道自己见着钱氏母子了,钱氏在窦家门前碰见她,亦很惊讶不过并未在那些官家娘子面前与她说话。 虞蘅点点头,想起来年初与钱氏的约定,那么,也到了债清的时候。 尚未来得及与钱氏送去银钱,转日,湛珠来寻她,语气有些焦急:“求蘅娘子救急。” 裴五娘身边的丫鬟,甚少露出这么慌张神情,虞蘅连忙问什么事。 原来兰娘收的那个女徒,在兰娘这儿偷学会了蟹黄灌浆的手艺,便跑了,还将方子传得到处都是,如今兰娘的手艺已不稀奇,上不了排场。 裴家着人去查,发现这婢子卖给兰娘时,姓名籍贯都是作假的,寻不到人。 兰娘做蟹黄灌浆一绝,做别的,与寻常庖厨没什么分别,遭此打击,心灰意冷自请卸任。 可裴家老夫人马上过寿,短短一两日,去哪里寻可心厨子? 裴五娘便想到了她。 虞蘅在裴家兄妹身上赚了不少银钱,这点小忙当然一口应下。 将这几天答应替别家做的席菜安排给阿柳,阿柳有些紧张:“做砸了可怎么办?” 虞蘅既然放心交给她,便是知道她本事足够,安慰道:“大不了有我兜底,过后上门赔礼去。” 阿柳捏了捏拳头:“蘅娘子放心,平日教的那些,我尽学会了。” 湛珠听了,看一眼她。 与虞蘅回去路上,湛珠几番欲言又止,到底出言:“兰娘子这般厉害人物,竟在这上栽跟头,日后且不知怎么办呢。难怪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虞蘅转着弯听出来了,这是在提醒她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尽心教阿柳,自然是考量过品行的,且退一万步说,阿柳身契还在她手上,能跑哪去,除非也是假的。 虞蘅笑问:“兰娘现可还在府上?” 湛珠点点头:“兰娘子请辞,夫人未允,许了她几日假,且还在府里住着呢。只我瞧,兰娘子委实受了打击,恐怕过几日仍要走。” 湛珠又唏嘘感慨起来。 大户人家准备寿宴,往往要提前三五日,先将高汤煨上,提前处理各色难煮食材。 是以虞蘅要在裴家住下。 对自己娇养大的女儿寻来的厨子,裴夫人其实并不怎么放心,有心试试她手艺,叫她做一道拿手好菜。 裴五娘替她紧张,头一回踏入厨房,就为了站在一边看她炙肉。 裴五娘闻着空气中浮动的香气,皱皱眉:“不是有上好羊肉,怎么不用那个?” 虞蘅老实答道:“夫人叫我做拿手菜,我做豕肉远胜羊肉。” 本朝各种羊肉菜穷极精深,她那三脚猫功夫搬出来,说“拿手”……怕不是下一秒就被婉拒。 裴五娘吃过她炙的豕肉,的确是独一份儿,可还是替她担忧:“我阿娘可不惯吃豕肉。” 湛珠在一旁心说,您起初不也瞧不上,后来吃得比谁都高兴。 炙好的豕肉,和铁盘一起端上去,请裴夫人尝尝。 铁盘温度高,呈到裴夫人眼前时肉还在滋滋冒油泡。 婢女将肉绞成小块,蘸一边碾碎的芝麻孜然与辣椒面。 裴府尹先伸筷子:“不错,真是不错。” 裴夫人嗔他一眼,自己也尝一块,嗯——油香油香,与平日吃的豕肉不同,没有那股子膻腻,许是用香辛料腌过的缘故,吃进嘴里满口生香,果然豕肉还是炙到这种边缘带着焦脆的程度,刚好。 裴夫人又问她:“怎么做的?” 虞蘅答道:“炙肉法子倒是其次,首要选刚生下来的乳猪,饲以人乳,养至三月为宜。” 虞蘅说了选猪法子,又跟裴夫人说怎么炙肉,越发刁钻,这炙豕肉,竟然比羊肉做起来还麻烦。 裴夫人满意得不行:“小娘子年纪轻轻这般能干,过几日府里寿辰便劳烦你了。” 裴五娘冲她挤眉弄眼。 出了屋,对方感慨:“原来炙肉这么多学问!难怪比我家庖厨做出来好不知多少。” 虞蘅“噗嗤”笑出声,多亏本朝那些出名的厨子,做菜复杂讲究得恨不得将天上龙肉都给料理了,才给了她瞎编机会。 其实哪有什么人乳饲猪,倒反天罡,那都是她胡诹。 虞蘅接下了寿辰的活计,回到厨司,便忙活开了。 见如今灶上准备了的,已经有鸡鸭牛骨高汤、羊肉汤、海参鹿筋等,其实,无需她费心,剩下的人也能操办出一套中规中矩的席面。 虞蘅要了目前的菜单子来看,是厨司里另一名经验丰厚的娘子代为拟定的。 斟酌后,她将菜单上的“连鱼豆腐”去了,换做“鸡豆花”,“清汤海参”换作“鸡汁海参”,“煨”黄雀换成“炸”。 剩下“红煨鹿筋”、“蜜酒火腿”与“鳝丝羹”等不变,又加“玉兰片”、“醉虾”跟“雪里蕻鱼圆子”三道。 点心与主食没什么好换的,亦不是她擅长部分,还是不要班门弄斧。 知道她是裴五娘从外头寻来暂领她们的厨娘,又经裴夫人点头,众人对虞蘅都尊敬得很,没有不听话的。 厨司中人来来往往,一直不见兰娘,虞蘅问昔日包子厨厨婢。 其中一人答道:“兰娘子自从昨日起,便不吃不喝睡在床上,也不出门,我们都担心得很。” 虞蘅晚上很空,便做了几道小食点心,拎着摸到了兰娘屋里。 房门掩着,没点灯,靠星光依稀可辨榻上躺着个人,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虞蘅轻声唤:“兰娘子?兰娘子?” “谁啊”兰娘子沙沙的声音。 还肯搭理人,那便不算坏。 虞蘅贼似的轻嘘一口气,因为是来挖人墙角的,故而有些心虚,“是我,做豕肉灌浆的阿蘅。” 她不知道,张兰娘还记不记得她。 张兰娘趿着鞋下榻,开了门,头发也没梳,比上回见面时的神气模样消沉不少。 “你怎来了……”张兰娘想到过两天日子,了然,“她们寻你做菜?” 虞蘅点点头,跟对方进了屋子。 似兰娘这般掌事娘子,可以得一人一间小屋。屋里没别人,她点起一盏灯,昏黄朦胧的光照亮室内一隅。 虞蘅暗自好笑,想不到兰娘面上那样精明的人,屋里也和她一样散漫。穿过还未洗衣裳堆在凳上、翻了一半的菜谱,随手扣在床头。 张兰娘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毛,将衣裳摞一摞,丢进了筐里,眼不见为净。 虞蘅将带来的饭食一样样搬出来,有煎豆腐、蜜炙鸠子、雕花笋与糟鹅掌,还有一碗鸡丝粥,都是清淡好入口的菜色。 张兰娘撇嘴,一如那些小婢们先前劝她时说的:“我不饿。” 张兰娘一日一夜未吃,怎么可能不饿,捱着嘴硬罢了。 闻见香味,肚里“咕叽”一声,脸上霎时羞红。 虞蘅抿着嘴笑:“吃吧,旁人犯的错,也值得罚自己?” 张兰娘尽是烦闷的脸上,出现一瞬茫然。 “我问你,若是你失了赖以生存的手艺,日后该当如何?” “这辈子,可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旁人都以为是张兰娘心气高,对自个要求高,容不下失误,原来是事业生涯堪忧,未来一片茫然,因此食不下咽。 哈,这还不好解决? 虞蘅拊掌,恨铁不成钢:“兰娘子,你才多大?二十有五?便是被全天下的府邸拒之门外,难道就不能做别的? 花几年功夫学个点茶、插花,凭你的名气,去官宦人家做女西席,教人家小娘子,不也很好?” “再不济,码头摆个小食摊,与我一样,卖灌浆发家?” 虞蘅觉得,只要不自弃,这世上赚钱的法子,可太多了。 张兰娘看看她,再看看她,仍忍不住纠正道:“我二十三。” “……”虞蘅绷不住笑了,“嗯,兰娘子当真年轻有为。” 张兰娘抿抿嘴,仍是忧虑。 “你要不嫌弃月银少、活计多,来我店里,我是很欢喜的。” 张兰娘惊讶扭头。 烛火光下,虞蘅眼神闪闪。 40-50 第41章 寿宴大成功虞蘅一番劝慰…… 虞蘅一番劝慰不过是动动嘴皮,可她自己站在这而,便是最好的例证。 张兰娘这一日未尝没想过放下清高颜面,却也没立时答应。 虞蘅没有硬逼人做决定的爱好,于是往前推了推还在冒热气的粥,劝道:“吃吧,吃饱才有力气想这那的。” 兰娘终于肯坐下来吃饭。 吃饱饭,经她劝,心略宽了些。到底是打起精神来,与虞蘅合伙,替裴家老夫人置办了场圆圆满满的寿辰。 老夫人高龄,吃着软嫩雪白的鱼圆,不费力便能咬动,很是高兴:“这圆子很好,嫩泥似的,又有些辣味,不腥不寡。” 裴府尹孝敬自个老娘,立马接话问:“哪个做的?” 虞蘅统领着席面,自然不用事事躬亲,此时也不居功,将剥鱼肉的、捶丸子的、煮雪里蕻的几个厨婢都点名出来,各自领赏。 “这腐脑也好,瞧着清淡,却有鲜浓肉味,可是用了鸡汤煨?”裴家二房娘子,裴夫人妯娌擦擦嘴,意犹未尽,她将那一盏鸡豆花都吃尽了,差点在人前丢脸。 当然鲜浓,虞蘅微笑着回话:“这豆花是用鸡脯拍散剁茸,在鸡清汤里煮成,嫩比豆腐,鲜味更甚,最主要——没有一股子豆腥气。” 老夫人爱食肉,上了春秋又牙口不好,她便想到这菜。 裴二夫人点点头,其他宾客向裴夫人夸道:“哪里寻的厨娘,好巧心思。” 裴家人都好面子,裴夫人瞧着虞蘅,越发地和颜悦色了。 寿宴大成功,除却先前说好的酬金,虞蘅事后还另得了一笔不菲赏钱,还有另几家的邀约。 虞蘅却一反年内捞钱的手笔,过完腊月二十五,将店门一关—— 高高兴兴放假,安安心心过年! 花两天的时间将本年度账本盘了一通,好在开店不过几个月,并没有太复杂账要算,一条条一笔笔核清,接着便到了分红环节。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刚起床,虞蘅便往阿盼、阿柳、阿玲三人手里塞了薄薄一红封,众人莫名其妙打开一看,嚯! 阿盼捏着那张交子出来,薄薄透光一张,看清上头的数字后,彻底醒了:“还没过明年哩,我便走财运了?” 阿玲面皮薄,就要推回去,虞蘅故作严厉:“一定要收。” 阿玲红着脸缩回手。 阿柳看看她俩,“哼”一声,将红封塞进自己兜里,矜傲道:“这算什么,瞧你们出息!跟着娘子好好干,明年自有更多银钱拿。” 虞蘅赞许地看一眼阿柳,嘿,省得她说台词了。 阿盼感慨:“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阿柳不要脸。” 阿柳如今也不与她生气,而是用一种更挑衅语气悠悠道:“我还能更不要脸些。” 大伙都看她。 “你把你的给我,我一道捎回去孝敬爹娘。” 果然是好不要脸。 阿盼骂骂咧咧将交子宝贝似的揣在衣襟里。 待会便存到蘅娘子那去!省得被阿柳惦记。 大清早吵吵闹闹一顿,接着各自去置办年夜饭的食材。等今日过后,街上还没关门的商贩也得各自回家过年去了,明日以后,什么也买不着。 买回来一堆各色肉食、果蔬、米粮,囤在院子里,该冻的冻上,掰手指算一算,能从大年三十吃到正月初五。 自家地里也还有萝卜菘菜跟芋头,很不必愁吃食。 阿玲与阿柳告了半天假,将今年攒下来银钱,分一半出来,托人与家书一道寄回去。 阿盼有些拿不准主意:“我也寄吗?” 虞蘅反问她:“你想不想?” 阿盼咂摸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寄,我姑以前也往家寄钱,却没见他们多念着她的好。便是寄回去,他们也不知晓攒钱道理,多半给我阿兄买肉、阿弟买书,这样倒不如自个留着。” 虞蘅摸摸她的头。 阿盼扬起个笑脸:“我攒着也好,日后孝敬蘅娘子,养老送终。” “……”虞蘅手一顿,“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零嘴吃。” 腊月二十九,宜打扫。 虞蘅带领大家打扫门庭卫生,将被、褥、垫、衣拿出来晒晒时候,闵家书童送来了虞蘅年前求的对联。 闵老先生的字果然好,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虞蘅当书童面拿起来啧啧赞了一通彩虹屁,才交给阿盼:“拿去同年画放一起,等大年初一再粘。” 书童临走前,还被塞了两块金桔糕团在手里。 “这桃符样式新鲜!” 阿盼喜欢红宣上头撒的那些银箔金粉,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还有那纸,一抹手上红艳艳。 阿盼笑道:“这下阿柳是真不必买胭脂了。” 这会子贴对联的人家几乎没有,都是往画着神荼、郁垒二神的桃木板上写联句。 这样火红的对联、浓墨重彩,贴在门口,分外地惹眼,更别提虞记那些别出心裁的年画。 别人家年画,和合二仙、门神、财神爷等各路神仙齐上阵,虞记年画,却是自家菜单子上各色菜肴涂鸦。 若不是手不够巧,虞蘅其实是想剪成窗花,赠给年关脚下来吃饭的客人,带回家贴在窗上,看个乐呵。 等来年启新,一看自家窗户上热热闹闹的鱼羊鸡鸭,又都想起来她这。 虞记众人热热闹闹迎新年的时候,谢家却有些愁云惨淡。 腊月二十九这日,谢家祖母养的那只老猫,终于还是没等到翻过新年,在这个冬夜寿终正寝。 “猫活到这岁数,也是高寿、喜丧。” 谢夫人觑着小儿子深色,安慰孙子,语气带些小心翼翼。 谢诏垂着眼睫,灯影下看不清神情,两个侄子眼泪汪汪地点头。 从正院出来,院里的下人问:“阿郎,如何安置团子?” 团子是祖母给老猫取的乳名。 平日谢谦与谢大郎忙商行,谢夫人与谢大嫂教导小辈与经营酒楼,与这些猫相处最多的,反而是谢诏。 谢诏道:“便埋在祖母院里那棵杏树下……我与你一道吧,送它一程。” 杏树叶都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树下,下人们挖了个浅坑,猫便静静卧在那儿,身体蜷缩,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可惜再也不会迈步过来昂头蹭他衣角。 谢诏表情平静地看着浅坑又一锹锹被填平,仿佛又经历一场对至亲的祭奠。 其实,陪伴谢家十几年的团子,何尝不是亲人? 元六掖了掖眼角,煞风景地发出一声响亮的擤鼻,问谢诏:“阿郎这会去哪?” 谢诏也不知道,从他手里接过灯笼,道:“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就是不要人跟着的意思。 元六唉声叹气看着谢诏背影离开。虽说吉双总骂他他头脑简单,只有吃喝,但毕竟是自幼伴着长大的情谊,他能感受到阿郎这会有多难过,唉!从今往后,老夫人留在这世上的念想,能真切触碰到的活物,什么都没有了……啊不是,还有老爷。 谢诏漫无目的走到了府中专门用来养猫的院外。 “吱——”家丁给他开了门,“二郎,请。” 院子里灯火通明。 一橘一白两只肥猫打闹着从他脚边蹿过,另有几只相互依偎着在廊下取暖,食盆应该刚添过,七八只大猫挤在盆前将里面的鸡肉叼出来撕咬。 为了防猫打翻灯油致使走水,院子里灯都是固定铜铁底座,每日由家仆挑着长长的管子往里添油。 “喵!” 感受到脚边有股坠坠的力气,谢诏一低头,一只浑身只黑白二色的幼猫伸爪勾住了他的袍子,抽不开身了。 饶是心情沉闷,谢诏亦不由得轻笑出生。 弯腰捧起那幼猫,又小又轻,怕不是出生才二月余。 “与十八打架,寻错了仇?”十八是它同窝兄弟。 猫听不懂人话,被他捧得这样高,忍不住虚张声势大声嚷嚷:“喵!” “不是要我抱?” “喵!” “好吧,寻你阿弟玩去吧。”谢诏弯腰,又将猫放回地上。 “喵!”一眨眼工夫,不知蹿到哪条桌腿底下去了。 谢诏给猫屋里水盆换了干净温白水,便有零星几只猫挤过来舔。 缓步走至木头打的猫窝架子边上,习惯性抬手,手下触感却一空。 谢诏愣在原地,心又坠了下去。收回手,在榻上坐下。 他当然不能像年仅七八岁的侄子一样,眼泪汪汪。床榻边清晰可见的一条条爪痕,是团子年复一年在此磨爪留下的,与他此刻眉头拧成的“川”字别无二致。 什么样叫做喜? 死也生之始,是以祖母高兴。 宾客闹哄哄坐了满院,有热闹戏看,有好酒菜吃,是以他们高兴,劝慰爹娘叔伯:“太夫人走时无病无灾,是喜丧!” 然对于亲者来说,每年寒食节的一杯酒、一抔黃土,便是逝者留下唯一念想。 人方生方死,害怕痛苦、遗忘,所以悦生恶死。临终前,祖母倒是豁达,不许他们掉泪,很高兴道:“我这是回家去!” 与祖父伉俪了大半辈子,抚育了三个子女,家族事业皆和美,日子别提多舒心,却仍旧没把这儿当作“家”,以至于回去的喜悦大过对死的畏惧。 谢诏很好奇,那故土,究竟有多好? 难得脆弱时刻,谢诏不由自主想到了虞蘅,见了人总是弯弯笑得眯起眼,“喜”兴得很。 那她可想回去? 年二九一过,年味便彻彻底底浓到了顶。什么小惆怅小忧伤在爆竹声中一过,都顶不住年夜饭热腾腾的香气扑鼻。 虞记年夜饭的主角是虞蘅亲自操刀下厨炖的地锅鸡,鸡肉与各种配菜炖得软烂喷香,快熟时,沿锅边贴一圈饼子,熨得带些焦香,铲下来,蘸底下汤汁吃,又香又脆。 席上免不了一番“忆苦思甜”,回忆回忆发家史,尝一尝发家菜。如今有钱了,包子皮用的是上等精面,豕肉也精挑细选最嫩那块,味道自不必说,虞蘅自己尝着,觉得更上一层楼。 阿柳与阿玲两个从没吃过这样好的豕肉灌浆馒头,“唔唔”称道,用嘴略吹了吹散热,便囫囵吃进肚里,汤汁顺着嘴角溢出来。 对兰娘做的蟹肉灌浆,亦是一视同仁地喜欢,咽犹不及,还要再夹一个占在碗里,否则一会不注意,便没了。 兰娘是年三十这日早晨挽着包袱寻来的,无论出于厚道,还是看在她昔日与瑞王府渊源上,裴家人都未曾责罚兰娘,但也的确不会再让她当这个掌事娘子,她既主动请辞,再好不过了。 虞蘅开门时,对方已经坐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 钻了这些日子牛角尖,终于是愿意放下身段与清高,决定行商贾事。 第42章 兰娘来加盟小吵一架 虞蘅没想到,兰娘扬名这么些年,月银也不少,竟然一分都没攒下。 问她花在哪儿了,除却家里有个科举的弟弟,时常还要接济嫁给穷秀才的姊姊、体弱的幼妹,上养老下抚小,自己二十三了,还没开始攒嫁妆。 原先总想着不急,自己如此能干,嫁妆么,什么时候开始攒都来得及,甚至多的是愿意不要嫁妆登门求娶的男子。她嫌那些人市侩功利,想通过她结识权贵,都拒了。 这倒是不急,急的是一家老小书药钱与自己的嚼用。 离开裴府,想起虞蘅说的,便一路问行人,寻到了虞记。 虞蘅仍是先考校了一番兰娘的厨艺功底。 兰娘到底经验丰厚,于菜品创新上或许有所欠缺,耐不住基本功着实好,一来,便露了手雕刻瓜果的手艺,诸如“萝卜牡丹”、“冬瓜海棠”之类,栩栩如生,年夜饭时摆在案上,又可吃又可赏,叫虞蘅这个“庖厨长”都有些自惭形秽。 如今店里便有三个半庖厨,阿玲是那半个。趁着人齐,她将人重新分分工,各司所长。 兰娘经验足,负责重刀工与费时费力的大菜,阿柳上手快,便负责轻锅小炒。虞蘅自个则多动点脑,想菜单子、如何招徕更多客人,厨房反倒少进。 问了兰娘所擅,这样一合计,虞记的菜单子上又能添不少精致风格的菜肴,虽然与本店前期形式风格颇不一致,但阿盼几个也很捧场,毕竟符合时下主流市场,哪家店没几道讲究菜呢? 在这些精致菜中,最受虞记众人欢迎的当属蟹酿橙。 兰娘一手料蟹本领可谓出神入化,转眼的功夫,丝丝雪白蟹肉、红硬鲜甜蟹黄,全都剥了出来,拌上些许橙汁,塞进掏空的橙盏,用酒醋蒸熟。 这样与橙同蒸,能解蟹腥气,又鲜又美。 年夜饭,兰娘仅凭一道蟹酿橙与一道蟹黄灌浆,成功俘获几张馋嘴。 饭桌上,诸人只略喝了点,表示欢迎兰娘到来,虞蘅坐主位提祝酒词,笑眯眯举杯:“年年有余,岁岁今朝,恭贺新春。” 阿盼捧脸与兰娘吹嘘:“蘅娘子说话跟念诗似的好听,是不是?” 兰娘到底见过大世面,很诚实道:“还成吧。” 她比在坐的年长好几岁,看她们跟小孩一样没分别。 虞蘅打圆场:“吃吧,愣着一会菜凉了,这排骨可就不好吃了。” 阿盼阿柳欢呼一声。 除夕没什么月亮,只剩一弯细细银钩依稀藏在云后,星光倒很亮,开着门窗坐在屋里都不必点灯,就是有点风。 虞蘅与张兰娘喝着椒酒,肚里发热,手脚暖和,一点也不冷。 张兰娘借着些醉劲,终于将一连几日萦绕在心的不解问了出来:“当时我那般羞你,使你没脸,如今我落魄,也没法再引荐你去好去处,你怎么还帮我呢?” 虞蘅正在慢条斯理剥着桔子皮,一丝一丝撕瓣上的白穰,染得手上都是酸橘子气。听她问,露出个有些得意的笑:“兰娘子,不知道你可否听过一句话,‘比起认得哪个人脉,我宁愿做那人脉。’” 张兰娘愣愣摇头,先是被她这话给震慑,小娘子好大口气! 紧接着便是琢磨,又琢磨出几分道理。 其实前几日她便离了裴家,并不是立时便来的虞记,而是被好几家官娘子拒绝后,才权衡着暂时来这落脚。 如今听虞蘅话,忽觉过往她认得的那些‘人脉’,公主、王爷、达官显贵,愿意赏她面子,皆因她有价值,如今她失去手艺,泯然与寻常庖厨无异,人情冷暖顿现。 确实比起有人可求,不如做那被求之人。 虞蘅接着道:“并非我心胸宽阔,而是似娘子这般好手艺、又自带名气的,一个月只花二两月银便能雇到,实是我捡了便宜。何况,娘子起初斥我,无非是瞧不起市井卖吃食的,可如今自个也成了这‘市井卖吃食的’,我成了你东家,不必我落井下石,想来娘子心里也不好受。面对曾瞧不起自己的人,再没有比这更畅快的了。” 张兰娘:“……” 一时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瞧她那表情,虞蘅笑道:“兰娘不必如此,我们店小人少,之间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有什么不快,不必忍着掖着。我与你也不过雇佣关系,什么时候不想做、做得不高兴了,随时走,都行。” 张兰娘对自个的职业生涯很是悲观,自嘲一哂:“还能去哪呢做不过也是找一间脚店呆着,混呗。” 虞蘅早便知道,她虽然人来了,却仍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落差,恐怕心里还存着大隐隐于市什么时候被贵人慧眼识珠的念头想法,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想得通呢。 日子怎么过才不叫混着,虞蘅“嗤”一声,“兰娘你知道么,先时在州桥摆摊子时,我便总想着,等攒够了钱,开一间樊楼那样的大酒家。” 兰娘刚想张口与她科普樊楼,又被她堵上:“后来我知道了,樊楼看似民营,实是朝廷在背后操控,即代表了天家颜面。官家下旨‘汴京城内三千脚店皆从樊楼买酒’,这才有如此盛景。若承办人经营的不好,铺面还要被收回……此后我便将目标换做了一条巷子里的玉壶春。” 张兰娘当然知道谢家,只听她竟然还有些“退而求其次”语气,终究忍不住道:“小娘子是觉得如今的客人捧场,才生出这多些心思,却不知要开得起一家正店,背后需得积攒多少家底。” 东京富贵,满城三千脚店,正店却只有七十二家,可想而知此中不易。 “便是有银钱,身后没半个人如何能行?小娘子想做那‘人脉’,可不是空中起楼阁。”张兰娘语气还带着昔日当府尹府上掌事厨娘的矜骄。 便是那谢家,也是先从官做起,又从航海倒卖中赚了不少,这才有今日这么大名气。 更别提一条巷子里,即使再热闹,如何能养得起两家正店?那生意惨淡的宋家酒楼就是例子。 宋家酒楼如今生意越发不行了,店里伙计别说分红,工钱好歹拖了几日才结清,过了个惨淡的年,年后还不知能不能开业。只听说年前短短这几日,便有店里原先的管事陈豪、庖厨长与手底下几个帮工帮厨联合起来请了辞。 虞蘅挖兰娘之前,也曾打听过那陈豪几人,品行一般,遂作罢。 其实到如今,她开一家正店的执念已经淡去,又有了些新想法。可自己改变战略是一回事,被手底下员工夹枪带棒讽刺又是另一回事了。 虞蘅着实有点恼了,她虽没什么老板架子,却也不能任凭员工觉得自个资历老,便随意轻视。 虞蘅慢抿了口酒,眯起眼看北边最亮那颗星子,似笑非笑:“我若同你这般想,眼下只怕还在州桥摆灌浆摊子混着,依旧被你瞧不起。” 张兰娘:“……” 许是酒劲上来了,虞蘅语气也不似平日温和,“兰娘子,你知道我与你最大不同在哪吗?便是我从不会自轻自贱,即便眼下糟得不能再糟,我也有那自信。” “我自信从哪来?便从几月前你还在嗤我‘街头摆摊那个’,如今你却在我手底下做事。” “……” 张兰娘难得被人一口气刺这么多,对方还比自己小好几岁,很需要时间来消化消化。 倒是想怒,却一时想不到更好去处,不敢发作。涨红了脸,抿着唇,一言不发。 气氛沉默了会,虞蘅喝尽剩下的椒酒,又吃了两瓣桔子,被酸得不行。 虞蘅笑笑,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去了厨房,不多时,端着两碗汤面出来,又去旁的屋子招呼另外几个小的:“饿了就去吃面。” 方才吃年夜饭时大伙留着肚子吃菜喝汤,都没怎么吃饭,饱得快饿得也快,听她煮好了面,立时都不打牌了,一窝蜂都去厨房。 虞蘅将面递她面前 张兰娘本还在生她气,不她年长几岁,怪虞蘅也太不留情面。 可先前喝了枸杞酒,这会子又喝椒酒,两种酒一冲,头晕得更厉害了,到底抵挡不住面香味,接过那碗,默默吃了起来。 这一吃,就有些诧异,先前年夜饭见识过虞蘅做大菜功底,知道对方长处是在调味与巧思上,可怎么煮这样轻便家常饮食也别有自个的风味。 虞蘅又摒弃前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边吃面与她聊天:“其实这样剩点坛底的鸡汤煮面最香浓,似我们吃锅子,最后都爱下一饼面收尾,那汤吸收先前涮肉涮菜的精味,面片擀得薄些,好煮入味。还有鱼汤凉了凝成冻子,合着里面碎渣一道拌饭,比新煮出来还香。” 张兰娘不由自主就随她的话去夹拿那鱼冻,滑腻的鱼汤冻和着点碎鱼肉、青蒜苗、与辣椒蒜粒碎末一道扒拉入口,空口吃可能有点咸,同面吃正好……半化不化泡在粥里,最好。 “蘅娘子不是说那条鱼留着明日再吃?年年有余?怎又拿来吃掉了。”阿柳吃着,最先发现不对劲。 “啊呀!”虞蘅拍腿,懊悔不已,“吃醉忘了。”方才那般意气风发甚至有些刻薄,此时却带着股傻气。 阿盼与阿玲捂嘴偷笑。 张兰娘看看几个小姑娘,憋不住也笑了。 第43章 与钱氏拉锯蜜渍梅花 过完年,各家各户走亲戚,钱氏也托人来虞记,喊虞蘅去家吃顿便饭。 韩家人上门来请的时候,虞蘅还窝在寝居里头赏雪烹茶,摇头晃脑当个无事逍遥小神仙。 难得给自己放这么长假,年前忙着各处打扫盘点,将这一年的工作收个尾,进了正月,便全然两幅模样,整日窝懒在家,自己无事可做,也不许旁人在她面前干活,成日除了睡便研究吃,直把骨头都懒酥了,脸亦圆了一圈。 吃什么好呢?吃梅花。 冬天是梅花独大的季节,徐娘子原先的院子里就有一棵颇为粗壮的红梅,开得火红热闹,初雪一下来,砸落好些花瓣,掉在干净雪地上,连雪都染上梅香,那场景、味道,诗意漂亮得很。 虞蘅将这些花瓣与雪收集起来,封在坛子里埋入地下,倒不是效仿黛玉,而是觉得来年开春可以狠宰一笔。 咳,什么梅雪烹茶、梅花汤饼……那些年轻官宦娘子最喜欢这个了。 收集的落花还能用来蜜渍,渍得了,自己先品一回。 虞蘅挑了个小雪天,点炉子烹茶。 窝在垫了软和厚实毯子的太师椅里,虞蘅拿钳子夹了些蜜渍梅花泡茶,搅和搅和,呷一口,再喟叹一声,再呷一口,再叹,如此浮夸,引得坐一旁缝冬帽的兰娘频频引首。 兰娘见她竟这样煮茶而非点茶,一时新奇,也尝了尝:“你这法子是偷懒,味儿竟不错。不是纯甜齁味,带点子花的清苦。” 难得能从这位嘴里听见如此直白夸赞,虞蘅表情很是得意臭屁:“那是当然。” 又见她手里缝了一半冬帽,娇娇柳叶嫩黄色,一看便知不是给她自己缝的。 张张口,又端起杯子,眯眼喝茶。 半下午时,钱氏派身边下人来接。 便是先前那故意不给开门的婆子,如今老实等在外头,见她出来,带点讨好意味一笑:“蘅娘子,咱们走罢?” 虞蘅点头,拍拍身上点心渣子,客气微笑:“谭婆婆,你稍等,还得带上孝敬姨母的年礼。” “哎哎,等得,等得。” 虞蘅转身去堂屋,将早备好的茶酒点心拿上 谭婆子不时拿眼神去瞟她桌上动了一半的花馔。 阿盼知道她想吃,偏不开口提,还记着当初的仇呢。 “蘅娘子真不要我们跟你去?”阿玲看一眼外边,欲言又止。 阿柳应和道:“就是!若那家人敢不客气,我还能上去撕他们。” 说罢,晃了晃放假才新留的十只尖尖指甲。 得了吧,她是去走亲戚,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虞蘅失笑摇摇头,嘱咐兰娘在家盯着些几人,别闹翻了天。 阿盼随在后头一边吃兰娘递过来果子,一边嘟囔:“又不是孩子了。” 这还不是?很是! 钱氏竟然舍得给她赁了顶青布轿子,这样的小轿,只容一人坐下,那谭婆子只能跟在背后走。 谭婆子虽然被人称一声“婆”,其实也才四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虞蘅才不心疼她,自个在轿子里舒舒服服坐着,不一会便穿过几条大街,到了韩家。 “让我瞧瞧,让姨母瞧瞧。” 钱氏拉着她左右看看,从一双手夸到脸蛋,又夸回脚,被她含笑眼神扫过,虞蘅有种自己是只被剥光毛躺在案板上待宰的肥鸡之感。 她眯眼一笑:“这一年里多亏了姨母照拂,今日我除了带年礼来拜访,其实也为了尽当日之诺。” 钱氏却严肃起来:“亏得我把你当女儿,便是这般与姨母见外的!” 竟然不肯收下,虞蘅只得把那交子暂且先搁置。 钱氏转而呼来婢女:“表姑娘来了,也不知道看茶看点心!” 虞蘅忙道:“不必忙了,也好试试我这点心。” 她可还记得,头一次在钱氏这儿尝到的,那点心……有多难吃! 钱氏点点头,含笑道:“我也记得你做那些点心,尤其那玫瑰糕团,后来再没吃着那般好的糕。” “其实也不难……” 虞蘅才起个头,钱氏便又招来婢女:“快仔细听着,学会了,说与厨娘听!” 虞蘅:“……” 虞蘅向来觉得自己已经够奸猾了,今天又同钱氏学到许多。 没脾气地教了一遍,钱氏问那婢女:“可都记下了?” 婢女答:“娘子放心,尽都记下了。” 钱氏满意,晚上一家子吃饭,叫虞蘅与韩祯坐她左右手边,反倒自个的官人被冷落到饭桌对面去。 “你不知道,你妹妹如今多能干,自己操持脚店,买卖好得没话说!” 自从上次被扫地出门颜面尽失后,韩祯便有些怕虞蘅。 何况她还知晓自个秘密,知道她今天要来,韩祯便躲在前院书房,几乎一整天没出房门。 钱氏见他这样避嫌,高兴都来不及,先前心里对虞蘅的忌惮担忧都散了,只剩下对外甥女的喜欢。 韩祯干笑着敷衍附和:“是,是。” 虞蘅看似乖巧一笑,实则眼里藏了丝狡黠:“外甥肖姨,阿蘅能干,也是像您啊。” 钱氏听了嘴都合不拢:“好孩子,你是我亲外甥女,以后常常来家坐。” 钱氏的官人韩嗣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虞蘅问:“姨丈有话与我说?” 钱氏、韩祯都停下筷子,看向他。 “嗯……听闻你为裴太夫人做了一桌寿宴,得了裴夫人盛赞?” 虞蘅点点头:“那日不知姨丈也在,否则阿蘅该向您问好的。” 韩嗣丰有些羞愧摆摆手:“是我多亏了你。” 钱氏忙问怎么回事。 原来是裴府尹从前与韩嗣丰并不相熟,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凡有好差事,皆落在另一位丁判官头上。 当听说虞蘅是韩的妻甥后,裴府尹便与韩嗣丰多聊了几句,近日又带着他破了一起大案,于是今年岁末的府衙考绩,韩嗣丰破天荒得了甲等,他又是府衙中资历最老的,想来明年升官有望。 钱氏喜得,一个劲地“真好”,给虞蘅夹肉夹菜:“多吃些,吃饱些,看你瘦的。” 瞧着面前堆成小山似的饭碗,虞蘅着实有些消受不了。 饭毕,钱氏热情留她住一晚,虞蘅推却了:“家里有人等。” 钱氏罕见的,没有再客套,而是了然笑笑:“你那小婢确实贴心,总一副担心我吃了你的模样。” 虞蘅心说那是,算您还有些自知之明。 今日是没带她们俩来,否则,你还不定笑得有这般开心呢。 钱氏说完,气氛沉默了会。 “那钱……” “银钱……” 二人同时开口,又都闭上嘴。 还是钱氏笑道:“不必你还了,其实我本就是激励,想叫你若没那个信心,便知难而退,早早回家去多好!没想到,是我看低了你。” 这个说辞,倒是意外,却不知她话有几分真。 虞蘅想了想,又将钱推回去:“姨母拿着吧,自己收下,买点衣裳首饰,就当阿蘅一片孝心。” 这却撞在钱氏擅长上了,一本正经同她道,“”近来金饰价钱涨得厉害“,你可别这时候买,说不定过段时期,便又降了回去。” 虞蘅感激不尽:“差点过些日子便去买了,还好姨母懂得多。” 钱氏得意:“我也是从官家夫人中听说,我又不戴,打听那玩意做甚!” 虞蘅心动:“姨母与那些官眷熟悉得很?” 其实是她人圆滑,外人面前和谁说话都好听,所以那些官眷都喜欢与她说话,多么深交倒是谈不上。 钱氏自豪:“汴京城内,再没有比我认得官眷更多的正头娘子了!” 虞蘅拊掌大喜:“这钱,姨母更应当收下了。” “这却是怎么说?”钱氏不解。 两人又都重新回屋里坐下,虞蘅与她仔细说了自己开春后想办一场花宴,专门招待这些官眷娘子的,好日后做她们生意。 “还要烦姨母帮我上心,请动那些官眷夫人。” “那好说,介时候我便说过生辰,请她们去你店里吃饭……” 月近中宵,虞蘅拖着半身的疲惫回了家,脸上脂粉半残,心里却很是高兴,庆幸当初没与钱氏闹很僵,这不。 受这辈子虞家父母传染的毛病,虞蘅即便是动怒,也不似寻常人那般大吼大叫来发泄,只语气平淡清晰地叙述足矣,更多时候,脸上仍笑着,语气却是冷的。 于这一点,店里,张兰娘已经体会过,并且表示再也不想体会。 阿盼几个倒是心大,终于等到她回来,特地给她留了一碗兰娘点的茶,上头茶沫竟然还没散,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当得起“一碗好茶”之赞! “这茶点得好!” 虞蘅一口饮尽,赞不绝口,“什么时候点的?怎的能咬这么久?” 兰娘撇撇嘴:“你再不回,她们几个都被茶汤给灌饱了。” 原来,先前等不住消沫的茶都被阿盼几个给喝掉了,兰娘又再点新的,这样等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碗沫饽丰盈的“好茶”。 “兰娘子点茶手艺虽好,要我说,仍不如一个人。” 阿盼口快心直,这张嘴,已不知得罪多少人。 兰娘却不与她小孩子计较,反倒问:“谁啊?” 阿盼咬着唇笑:“嘿嘿,兰娘子过日后便能见到了。” 她露出这般神情,虞蘅便也知道是谁了,无奈地笑笑摇头。 过一日,苏静云琢磨着虞蘅应当走完亲戚了,这才上门来玩。 一进门,便被阿盼给缠住了。 “云娘子,云娘子,上回你说教我与阿桃点茶的,没忘了吧?” 兰娘子在后院就听见阿盼兴奋地喊“云娘子来了”,却迟迟不见人,于是好奇掀帘出来查看,这位比她点茶手艺还高明的雅人是哪位。 一打帘,便愣在了原地。 几岁于江宁府拜师,在致仕的苏老相公府邸上学艺的记忆,随着江南那些年雾蒙蒙烟雨一道扑面还来,氤氲在眼窝里。 阿盼犹在与兰娘炫耀:“云娘子是不是顶好看顶好看的人?” 兰娘木木点头—— 苏小娘子,自然是顶好顶好的人。 第44章 淡淡栀子香庆重逢 永嘉六年秋,兰娘被来祁县物色苗子的冉娘子挑中,一跃从贫家女到府城知名厨娘的关门弟子,只花了三日。 冉娘子看中她,因她喜欢下厨、有天分,口鼻灵敏,她愿意离家随冉娘子拜师学艺,因跟着冉娘子每月能得一百文月银,够妹妹吃半月的药钱。 三日后,年仅七岁的小兰娘便随冉娘子从祁县回了府城,在一家高门大户做活。 她从与其他人闲谈中得知,原来自己进的是前太守的府邸。 江宁太守! 她小小年纪,此前见识过天大的官也就知县,心里既欢喜又忐忑,托人给家里去信,倒是尽拣那好处写,言自己在大官府上做事,与同门每日吃的是大肉,喝的是补汤,甭提有多好,人都胖了一圈。 张家父母听她这样说才放心。 然而学徒生活与她想的并不一样,吃香喝辣是真,挨骂受罚也是真。 尤其她年纪小,没真正学过厨,是同门中底子最差那个。冉娘子严格,盯着她每日练基本功,那刀又沉、水又冷,每天累得手生疼,回屋沾床就着,第二日酸得抬不起胳膊。 更可怕是入了冬天,手生冻疮,又痛又痒。 冉娘子还不许她抓挠,若被发现,便要被罚加倍练功。 兰娘当时不过七岁孩童,先时的欢喜逐渐被愤懑取代,又不敢叫同门看见告状,每次都偷偷躲在苏府后院的假山洞里哭。 旁人没见识过兰娘叱咤那些厨婢们的模样,倒不觉得有什么,虞蘅却是汗毛倒竖,时间对人的影响着实可怖,当时年纪小小满心委屈的学徒,一定想不到自己如今也成了师父模样! 张兰娘被她以一种复杂眼神看着,当然知道她憋着什么坏呢,噎了噎,扭头不看她,才继续往下说。 她躲起来哭这事做得隐蔽,起初无人知晓她的这块“宝地”,有一日,不知怎么招来了人。 “你是谁?怎一个人在这哭?” 张兰娘心下一惊,哭声被噎了回去,抬头便瞧见个仙女似的小娘子,与她一般岁数,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是好物,正满眼好奇地打量她。 这般年纪、这般打扮,她知道了……眼前便是苏太守的独生亲孙女苏静云。 如今苏太守已致仕,掌家人乃苏小娘子的父亲苏勃,三品大员。 “小娘子。”她慌慌张张行礼,却想不出什么借口来搪塞。 若被冉娘子知晓她心存怨怼,一定会被送回家去! 兰娘不想练功,但更不想回家,因为家里着实需要每月那百来文钱,她也不想叫爹娘为她担心。 她支吾,苏静云却聪明,歪头拊掌:“你是冉娘子新收的徒弟吧?!跪我做甚?起来陪我玩啊。” 苏静云很高兴,偌大府里总算有了个同龄人。 仙女似的人,一下有了生气,还要自己陪她玩……张兰娘就这么愣愣被拉起来,又听得她惊声道:“啊!你的手!” 因方才实在忍不住,趁躲起来挠了几下,张兰娘手背上此刻正往外渗着血,斑驳青紫一片,瞧着很是骇人。 相比之下,那只拉着她的手,那样细白、柔软,张兰娘自惭形秽,将手抽了回来。 过后才想起来这位身份,自己这般冲撞对方,恐怕惹对方不快。 忐忑抬眼去瞧,苏静云浑然不觉生气,支使婢子去取好药来。 “疼吧?我以前也生过这种冻疮,痒便罢了,偏还不能抓挠,否则留下印记丑不说,夜里更是钻心地疼。” 苏静云的婢子知道那滋味,拍着胸脯庆幸,“幸好没留疤!” 苏静云满目怜惜,再执起她手,竟然亲自给她搽药:“你可别再挠了,千万别!” “我瞧那些厨娘,都有一双纤纤玉手,在人前雕花刻果,漂亮得很。你靠这双手吃饭,是不能留疤的。” 兰娘这才知道,原来冉娘子看似不讲道理行为,却是为了她好。 她有些羞愧,为自己这些时日的愤懑与怨怼,决定从此好好练功不叫冉娘子失望。 “好了!这药你拿回去,日间搽三回,涂了便不要沾水,等它干。晚上睡前更要搽,厚厚地搽!用没了,我再拿给你。” 淡淡栀子香,与苏静云身上味道一样的好闻。 张兰娘眼睛发热,心想,府上小娘子可真好。 这之后,苏静云果然常常寻她玩。 即便是苏静云来,冉娘子也一定要她练完了当日的功课,觉得满意,才点头放人。 背着冉娘子,苏静云吐吐舌,扮鬼脸。 这样活泼、不符她身份的姿态,使得张兰娘“噗嗤”笑了出来。 冉娘子狐疑地回头,两人齐齐绷直背,若无其事离开。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忍不住互视笑出声。 小小厨童跟小小闺秀,便这样成了玩伴。 新岁时,苏静云偷跑出来下人院,带了许多烟火与她一起放。 那夜张兰娘与她睡在一张榻上,被问到“新岁许的什么愿望”,闻着帐子里淡淡栀子香,张兰娘含糊其辞“小娘子别问,说开便不灵了” 苏静云果然不再问,却忍不住说自己的,“我盼我俩年年都能在一处玩。” 这么大个江宁,竟然没个知心玩伴! 别家的小娘子们敬着她爹她祖父,讨好她,好无趣,那些个小郎君们又都臭烘烘的讨人嫌。 张兰娘装作睡着没听见,其实躲被子里偷笑,因她许的也是这愿望。 若还是与从前一样千娇万宠长大 的苏静云,恐怕这时候便要笑着嗔一句“好啊原来你那时瞒着我”或是得意“原来你与我想到一出去了” 现在的苏娘子,只淡笑道:“看来那时兰娘说的不错,也幸好我说了出来。” 后半句,旁人都没听懂,朋友分散天各一方,怎么能叫“幸好”呢? 兰娘却眼眶微红。 “后来呢后来呢”阿盼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 她便说!苏娘子瞧着便与其他乐户不同,身上没那股子市侩精明。 兰娘嗫嚅着唇。 “后来,我阿爹落罪,苏家败落,在这以前,冉娘子带着兰娘,与其他徒弟回了汴京,另谋高就,逃过此劫,我们便也断了联系。” 苏静云还是那副微微笑表情,一点也瞧不出幼时竟是个娇憨活泼性子。 阿盼坐回椅子里,脸上尽是懊恼,自己说错话了。 谁想到这发展,竟比话本子还跌宕! 张兰娘将眼前“抚梨苑行首苏娘子”与从前众星捧月的苏家小娘子静云联系起来,口中发涩,几乎就要落泪。 幸得虞蘅这时候冒出来插科打诨:“我看看你手上冻疮……噫!竟真好全了,什么药啊这么灵,还有花香,给我也来点儿。” “……” 气氛到了这儿,都能被破坏,张兰娘忍无可忍,“小娘子且正经些吧!” 苏静云笑道:“她日常便是这样,没个正形,买卖上却谨肃得很,也不妨事。” 张兰娘看她这样,又忍不住眼红:“苏娘子叫我跟着你吧,也好有个照应。” 虞蘅点点头,唏嘘:“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知,实在是一场幸事。” 一个是曾经因为生冻疮不敢声张躲起来偷偷哭的小学徒,后来成了名动京城的大厨娘,也收了关门弟子,沿用自个师傅那一套行事处则,却遭背叛;一个是自幼被娇宠长大的明珠,家门生变发落为妓,幸得有一门曲艺,会弹琵琶,不至于沦落风尘……两人都历经浮沉,两人都心念故旧。 苏静云嘴上虽拒绝,可瞧着兰娘的眼神,都带了些水光。 虞蘅道:“既然如此,很应该一起喝一杯!庆重逢!” 张兰娘这时又点头附和她:“庆重逢!” 阿盼阿玲阿柳与阿桃,四个一排,重重点头。 苏静云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嗔怪虞蘅:“便是你挑起的事端,今日你可得坐主陪。” 坐主陪那个,要喝的最多。 虞蘅豪迈拍胸脯,没问题! 说没问题的是她,结果三杯倒的又是她。 吃醉了酒,许多事情混混沌沌地浮在脑子里,虞蘅没了顾忌,含含糊糊问:“云娘,你爹……是、是两浙西路转运使苏勃……建宁十二年进士?” 苏静云点点头。 虞蘅迷迷瞪瞪,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当年你爹获罪……罪名是官商勾结,抢占民利,他们从苏家抄出五万白银……是怎么回事?” 张兰娘一个不稳,酒盏“当啷”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震惊地看着虞蘅,不解她今日是喝多了犯糊涂,还是忽然被人夺了舍?怎会问出这样的话? 阿盼也拉拉她袖子,小声道:“蘅娘子,莫要问了……” 虞蘅坚持要问:“这事……你一直知道么?” “阿蘅,” 苏静云被她刺得无奈微笑,“我若说我不知,你会信么?” 虞蘅重重点头:“你说,我就信。” “我不知。”苏静云微微摇头,有些出神,兴许觉得话题太沉重,她还自嘲起来, “毕竟那年他想买一卷孤本,刚巧我想买架古琴,他都抠抠搜搜,没舍得给自己买呐。” 她神色倏忽认真:“确切说,我仍旧不信,我阿爹……会做出那样的事,错得那样离谱。” 虞蘅点头:“那便对了!” “??” 阿盼晕乎了:“你们一个说错,一个说对……难道喝多的是我?” 张兰娘不忍再听下去,怕憋不住火,嚯地起身,却听见虞蘅道:“你不知道你爹做过这事,当然是因为……他没做过!” “当啷”这下是苏静云没拿稳杯,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你说,什么?” 虞蘅垂着的眼皮抬起,目光灼灼,哪里还有一丝酒意。 只是有那么些话,需得借着酒遮遮脸,才能问出口。 “你不认得我,但或许听说过我爹娘的名字。” 这话,虞蘅自下午起便酝酿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第45章 猫也来蹭吃二合一 苏勃官拜两浙西路转运使,秩从三品,司掌财赋、监察之责,兼领清点刑狱、举贤荐能与谏官之能江宁(金陵)、平江(苏州)都在其职权之下。 这位苏转运使出事时候,虞蘅还只是个三尺小童。 虞家父母说事情不避着她,以为她还听不懂,却不知小小幼童身体里装着根成人芯子。 消息传至平江府,虞蘅很惊讶,怎么会,自这位苏转运使上任以来,一路商行风气都好了许多。 她从虞家父母讳莫如深的表情上读出些许端倪,兀地想起约莫半年前,有一日虞爹风尘仆仆赶回来,饭都来不及吃便与虞母关起门说话。 当时虞蘅便在堂屋玩,隐隐约约听见“水陆转运使”、“端王”、“摊派”等字眼。 而落在苏转运使头上的罪名之一,便有“摊派勒索”一项。 怎,竟这么巧么? 兰娘听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苏静云亦茫然:“堂堂亲王,为何污蔑我阿爹?” 虞蘅眼中有冷意:“那便要看他做了什么,兴许挡了别人路呢。” “好阿蘅!” 苏静云忽地拢住她手,攥得紧紧,“你还知道什么?再与我说说!” 对上她急切眼神,虞蘅缓缓摇头。 苏静云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扯出个有些发苦的笑。是啊,知道内情又如何难道凭自己还能翻案?那可是官家亲兄长。 “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想叫你心存怨恨,只是不想你此后仍活在羞愧中。” 为旁人的错,罚自己一辈子。虞蘅与她交好以来,渐渐发觉,苏静云心事太深,以至于每时每日,都活在自以为“父辈的罪孽”的阴翳当中,无法释怀。 在她注视之下,苏静云沉默半晌,到底点点头,境况不同了。 从前行事恨不得低入尘埃里,自己是罪臣之后啊,只配苟活着,如今知晓是蒙冤,对前路更加迷茫。 张兰娘见不得这种,站起来问:“你们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苏静云平复了心情,缓缓道:“冉娘子曾做过一道甜汤羌桃酪,许久不吃,倒有些想了。” 张兰娘是冉娘子爱徒,连蟹黄灌浆都不曾对她藏私,这小小羌桃酪自然教了。 煮羌桃酪要许多手续,虞蘅也起身:“我帮你打下手。” 羌桃便是核桃,汴京以西的商州盛产核桃,尤其以香味浓郁、果实饱满的商洛核桃为佳品。 年前市面上核桃降价,虞蘅也借机囤了一些,不是最好的商洛核桃,而是产自离商洛不远的洛南县,一样以黄河水灌溉,品质很不错,价钱也经济不少。 红枣是现成的,与核桃仁各取一大捧,在开水里泡着,泡到涨大,然后煮了去皮。 这还是跟那个破瓮救友的司马光学的,在此之前,食店的伙计多是拿硬毛刷去刷、徒手剥,着实辛苦人工,这样一碗核桃酪,自然要卖上价。 虞蘅给她打下手,在一旁捣米浆。 其实米要先泡上一天才好磨浆,眼下只能随捣时边往里头加水,尽力捣得很碎。 兰娘跟虞蘅谁也没说话,一时间,厨房里除了煮红枣的香气,便只剩“笃笃”捣米声。 核桃皮一经烫就很好剥,枣皮却麻烦,只能拿小钳子一点一点地撕。 兰娘将红枣去了核,单取枣肉,与核桃一块也捣碎成泥。 枣仁核桃泥里不能带碎皮,否则口感便不好,所以说,方才的取枣肉、去桃皮这一步的手法绝对要精细。 前面东西都准备好,虞蘅将碎米渣子滤好几遍,滤出来浓白米浆,然后与捣碎的核桃、枣肉一块和匀,又隔纱布碾了一遍,再丢进薄铫去煮。 铫这器皿,现代少见,是用泥沙烧的,外表粗陋,容量小,炒不了菜,有个手柄把着,用来烧开水、煮粥、甜汤之类却很灵巧好使,不失食材本味。 虞蘅平常煮饮子都是拿的这个,觉得比铁锅煮出来的要香浓些。 核桃酪在炉子上煮着,铫又小又薄,需要人在一旁不错眼地盯着,否则容易沸出来。 兰娘干脆再用剩下的枣泥做了一道枣沙卷,虞蘅守着炉子,火光跃跃,甜香味溢得满屋都是,这对看炉子的人来说着实是一种折磨。 快好的时候,放一些蜜进去,沿着一个方向慢慢搅,关了火,分盛进小碗里。 阿盼闻见香味,早坐不住了,几次三番扒到门口来看,用眼神催。 兰娘在她丫髻上胡噜一把,将人拽进来帮忙。 不大会儿功夫,几碗核桃酪并几道点心便好了。 粉白的莲花碗,酪是介于乳色与微微的红之间,瞧着就有食欲。用羹匙挑一匙入口,枣香、核桃香黏糊糊地在嘴里,再吃两口枣沙卷,外面是紫米,里面裹了枣泥还有豆沙,味道很是细腻香醇。 其实兰娘做这些精致食馔的手艺远胜家常菜,叫她做个脚店庖厨,的确屈才。 天色不早,吃过酪,再略坐了会,苏静云便带阿桃先走了。今日的事,她需要很多时间去消化,才能平复。 回到抚梨苑,有婆子谄媚地迎上来,转告方才齐郎君来过,寻不见她,便留了话,请苏娘子元宵那日空出来。 崔妈妈没立时答应,意思是先问问她。 苏静云如今取代青香成了抚梨苑的行首,崔妈妈行事之前自然要先过问她的意愿。 这之前,苏静云察觉到齐临待她有男女之情,使她忐忑同时百思不得其解。 论时日,那时齐临与她认识不过月余;论相处,二人坐在一处,多的是时候不言不语,并没有旁人想的那般言欢。 她有时见齐临神色郁郁,透过自己出神,还以为是在想念心上人。 阿桃却一眼看穿:“娘子,我瞧着齐郎君待您不一般呀。” 抚梨苑旁的乐户娘子也打趣她:“齐郎君每每来了,眼里都只有云娘一个,我们瞧了都眼热。” “还是云娘命好啊,怕是不日便能销了籍当官宦娘子去了!” …… 崔妈妈说那些话,并非没有道理,苏静云一贯不会同客人交往太深,可这位齐郎君,是难得一遇的好人。 打从头一回入妓馆,遇见她以后,便没有寻过旁人。 除了对她管得有点宽外,不见有其他陋习,亦没有其他那些流连秦楼楚馆的公子郎君身上的轻浮浪荡。 苏静云不愿耽误君子,这段时日十有五六避他,对方不见冷落,仍常来。 她心下难安,不愿接受旁人的好,除了对二人关系的悲观之外,也有自己顶着罪臣之后的身份,这么多年一直自卑,不敢婚嫁的原因。 可今日不一样,才从虞记回来,苏静云心里茫然得厉害,鬼使神差便应了。 进了屋,关起门来,主仆俩也可以说说贴心话了。 阿桃劝她:“蘅娘子说的不错,您就是想太多,当年转运使落罪时,您尚未及笄,小小年纪,知晓什么呢?旁人提起,也只有唏嘘的。” 苏静云垂着眼没有反驳。 苏静云走后,虞记静悄悄的氛围被阿盼一声惊喜的“蘅娘子”给打破。 “有只猫进来了!” 虞蘅闻声赶来:“哪儿呢哪儿呢?” 阿柳、阿玲与阿盼三人凑在后院墙下,齐刷刷顶着脑袋,虞蘅也抬头往上瞧,嚯!闪亮亮一双猫眼,还是只大胖橘。 兰娘蹙眉出现在几人身后:“哪来的野猫,也不知身上有没病,快赶出去。”说着就要拿扫帚。 “喵!”橘猫却忽然锁定了目标似的,从墙头一跃而下,蹭到兰娘身边,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她脚下,露出雪白柔软的腹部。 吓得兰娘紧绷着一动不敢动,“叱!快走开些!” “碰瓷!赤裸裸的碰瓷!”虞蘅捂着心口,忍不住朝橘猫伸出魔爪,撸了撸猫头。 橘猫被撸得极舒服,在地上扭来扭去,阿盼几个羡慕地看着虞蘅,“我们刚才摸这猫,反倒差点被抓哩,还是蘅娘子有本事。” 虞蘅科普道:“莫要挨它肚,不合猫礼,太冒犯!” 众人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神情。 虞蘅又道:“它定是饿了,才会这般亲人。” 兰娘本来趁虞蘅吸引走橘猫注意力便躲得远远的,此刻不禁拔高了声音:“蘅娘子还要喂这野猫?!” 虞蘅狐疑地看着她:“兰娘子不会是怕猫吧?” “我才没!” 兰娘嘴上否认,可那绷得紧紧身体,一错不错盯着猫动作生怕对方扑过来神情已经出卖了她。 “少有猫性子这般亲人的,身上也干净,定是附近哪户人家养的跑了出来。”虞蘅邀请她试试,“摸摸?手感好着呢。” 兰娘干脆地摇头:“不要!” 说罢,逃也似地回了屋。 虞蘅好笑地吩咐阿盼:“去拿白水煮块鸡脯来!” 剩下三人几乎把猫撸得不耐烦时,阿盼终于把煮好的白水鸡胸肉拿来了,随机挤开阿柳的位置:“该换我了!” 阿柳大为光火:“蘅娘子叫你喂猫,你到我这猫屁股位置来做什么?” 虞蘅把那鸡肉撕成一缕一缕的,橘猫早已等不及,支棱起两只前爪,扒着她膝盖叼她手上肉碎,吃得眼睛都眯起来。 “饿狠了吧,乖乖。”阿盼爱怜地感慨。 虞蘅瞧瞧那肥大的猫臀……这么饿,怕是有一刻钟没吃了吧? 橘猫吃饱了也不留恋,扭着臀复又跃上墙头,大摇大摆消失在夜幕里。 “却不知是哪家的猫,还会不会再来。”阿盼扽着脖子张望,恋恋不舍与阿玲嘀咕。 “没良心的!”阿柳是今日唯一没摸上猫的,不由得恼羞成怒。 虞蘅笑道:“你身上脂粉味儿浓,猫鼻子灵,故不喜,下回你借兰娘子杀鱼那件衣裳穿穿。” “腥气得很!”阿柳皱脸。 “猫就喜欢腥气。” 初五日迎财神,店里各人得了一顶冬帽,兰娘缝的,针脚不说比外头店里卖的怎样,至少比起虞蘅自个的手艺平整得多。 阿玲得了顶杏子粉的,阿柳收到的,是她最喜欢的桃红色,那顶虞蘅以为是寄给家里人的柳叶黄冬帽,则到了阿盼手里。 阿盼拿到后,立刻便戴在了头上问虞蘅好不好看,得到虞蘅笑眯眯点头以后,高兴盘算:“又暖和又好看!兰娘再帮我缝双袜子吧,还想要这颜色儿!” 阿柳也跟紧不甘落后:“我也要!” 虞蘅笑笑,瞧着手里的青青碧色感慨,得亏眼下“绿帽子”还没什么别的特殊含义,否则都要怀疑兰娘伺机报复了……戴上试试这帽子,嘿,还真挺暖和。 初五街上铺面只零星开张了三成,到了初六,至少十之七八都开始营业了。 谢诏走在街上,感受着新春洋洋的喜意。 这时还不算忙,年假的养出来懒骨头还没褪去。街上行人步履轻盈,不见疲色,熟人见了面,互相停下来问好。 忽然瞧见一片张灯结彩的红,仔细一看,原来是虞记,画着各色食材菜肴的年画,热热闹闹贴了满墙,毫不客气地霸占了谢诏的眼神。 虞娘子正站在店门口招徕客人,头上戴一顶碧绿碧绿的冬帽,边上滚了一圈白绒绒毛,衬得小脸莹白。 帽子倒没什么,新俏的是那发髻,梳得很低的两股长辫垂在胸前,又活泼又伶俐。 谢诏从前没见过京中有女子梳这种不知叫什么的发髻,正巧有一双女客好奇问她:“虞娘子梳的这是什么头?” 虞蘅笑道:“麻花辫!” 女客觉得好看还方便,她便教那她们怎么梳的。 脸上笑容灿烂,与那晚被他问麻住了的模样相去甚远。 谢诏也不知怎么,很愿意见到对方高兴的模样,或许是因她与祖母一样吧。 他亦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结果虞蘅一扭头看见他,脸上笑容便垮了。 虽然仍是笑着,到底没有先前真心。 “谢郎君,出来逛呐?”虞蘅有些讪讪招呼,一见到他,那心虚之感又冒了出来。 谢诏不由得抿起嘴—— 前头的人都是“郎君新年好啊,可用过饭食了,小店今日开业,好酒好菜都备下了,不若进店坐一坐” 或是“许久不见娘子了,有没有想我们家饭食啊” 这分明区别对待的招呼,呵…… 谢诏想起来昨日为某只狸奴修剪指甲,分明是为她好,那狸奴却挣扎着不领情,过后再见到他,不仅惊惧得炸毛跑开,甚至还“喵喵”恶语相向,活脱脱小白眼猫。 饶是不饿,他也顿住了脚步。 “许久不来,想虞记饭食得紧。”他对虞蘅笑道。 “……” “郎君惯爱开玩笑,瞧郎君脚步,应是要去自家酒楼罢?”虞蘅哈哈假笑,“恕不远送了。” “是专程来虞记吃饭的。” “……” 这人平日的聪明机灵劲儿呢? 怎么今日忒没眼力见,瞧不出自个不想看见他? 到底被他平日的大方挽回了些局面,虞蘅端出个客气的微笑,敷衍招呼:“郎君请进,当心脚下……您看坐里面那桌可好?” 谢诏施施然坐下,虞蘅奉上奶茶饮子,口不对心地欢迎他,又问他“吃什么”。 奶茶饮子的香甜萦绕在鼻端,谢诏端起饮了一口,接着翻看菜单子,第一时间发现上头多了不少风格与之前相去甚远的菜肴,便问:“虞记换了庖厨?” 不愧是大酒楼东家,这观察力啧啧,虞蘅心里撇嘴,嘴上谦虚:“前些时日新招了个厨子,想着到底能松快些。” 谢诏点点头:“虞记生意兴隆,早该如此,虞娘子便不必那般辛苦,劳累得……” 谢诏看清她后,蓦地顿住,堪堪将“消瘦”两字给咽了回去。 上回见面还略显清瘦的佳人……过了个年,已经养得秾纤合度了。 那是什么眼神! 虞蘅也知道自己这些时日过得着实有些太舒心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个兰娘时不时投喂,一天五顿地吃。 昨日新量了一圈身围,大惊失色,痛定思痛地决定从此开始每日吃素。 一则是心虚太狠反噬,一则被他咽回去那两字刺激到了,虞蘅忽地升起一股邪火,愤愤然狡辩:“郎君这是何意?难道身量纤纤是好,珠圆玉润就不好?” 谢诏没想到她这般大反应,愣了愣,嘴比脑子快:“……不,很好。” 如此评论人家小娘子身形,还是头一回。谢诏反应过来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 又觉得虞蘅眼下柳眉倒竖模样着实像自家院子里养的那些狸奴炸了毛,有些好笑。 虞蘅却不觉得这些清淡言语算什么,留下胜利一哼,心情大悦:“谢郎君也是小店常客了,今日酒菜消费,给郎君打八折。” 大获全胜,连方才那些讪讪心虚都没了。 除去谢诏自己点的,虞蘅还赠了他一盘“茄子盒”。 茄子是价廉之物,吃法又很多,深受各大食店老板们的青睐。 虞蘅似炸藕盒那般,将茄子切得每两片厚薄均匀且中间不断,夹上些肉末,裹面糊再入油锅炸。 茄子吸油,炸的时候锅里要多多放油,等一旦到了那个“临界值”,大约是茄子微黄微焦时候,原先被茄子吸走的油又流出来不少。一锅油,能炸许多茄盒,是以虞蘅并不怎么心疼。 茄子无疑是最适合搭配肉吃的菜蔬之一,小小茄盒,炸出来趁热吃,一口咬下去,好几层口感,外面薄薄脆脆一层,酥香酥香,茄肉柔软,豕肉多汁,美得很。 结账时,虞蘅见谢诏将一碟茄盒都吃光了,心里一动,笑眯眯问:“谢郎君往日可吃过这样的茄子?” 谢诏摇头:“不曾。” 总算找回了场子,虞蘅不复那一日被连声问得哑口无言模样,自信洋洋:“看吧,今日的茄子便如那日的锅子,其实无论谢郎君或是我,没见识过的东西多得去了,毕竟人外有人么。” 听着这诡辩,谢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无奈地笑一下,把银钱递给她:“是,家中庖厨守成,不比虞娘子,匠心独运。” 虞蘅都做好了再来一战的准备,却不想对方这般客气,莫不是憋着坏呢? 然人都爱听好话,虞蘅嘴角到底翘了起来,数了数,将多余银钱推回去:“说好给郎君打八折。” “不必。”谢诏又再次推回去。 在虞蘅看傻子的眼神中,悠悠留下一句:“只是觉得,蘅娘子瞧见这些铜板时,远比瞧见我笑得更开怀,想来是真心需要。” 虞蘅捕风捉影地察觉,这是拐着弯儿,说她见钱眼开? “……那可真是,多、谢、谢郎了。” 虞蘅一把将钱抓了回来,几乎是从牙缝挤出声谢。 谢诏嘴角带着微微的笑:“蘅娘子不必客气。” 一个敷衍的“谢郎”,一个虚情假意“蘅娘子”,都觉得对方实在是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不识好人心! 第46章 元宵对对碰甜软煮汤圆 复了工,转眼就至元夕夜,市井里早早便摆起了鱼龙灯架子。 本朝过上元节习俗,在前朝基础之上,更添了两日。 自正月十四到十八日,汴京城内,华灯宝炬,月色花光。无论男女老少,皆出门游玩,官府亦允许市井商贩云集御街灯市周边,贩卖灯笼、首饰、器具等节日商品,形成个临时的市集,更添热闹。 这时候节日吃食还未统一,市井里卖什么的都有,都是些蜜饯糖糕、焦、盐豉汤,汤圆也已经有了雏形,用糯米粉包裹糖馅,煮熟后,团团浮起来,雅致些的人家,还会往汤里缀些糖桂花。这样的汤圆,被称“乳糖圆子”。 对于宋人给吃食起名字的本事,虞蘅是打心眼里服气的。 不说听了让人不明觉厉的“碧涧羹”“真君粥”之流、精致讲究挂的“冰雪冷圆子”、“蜜酥浮柰花”,单说这乳糖圆子,听起来便比汤圆要好吃得多,又香又甜,又软又糯。 虞记不去御街摆摊凑热闹,在店里备了各种口味的汤圆,虽可能吃不了几个,却是过节必须要有的。 黄昏时,御街口有大赦囚犯的仪式,众人都去围观,街巷里反倒冷清肃穆,等月上柳梢,花灯都亮了起来,卖饮食的、猜灯谜的商贩将摊子支好,男男女女随处闲逛,街灯迤逦,早已人流如织。 今日最多的节目,便是年轻男女们互通心意了。 这不,那边那花树下立着一对壁人,郎君俊秀,娘子玉貌,人皆有爱美之心,使得路人频频回顾。 忽的,那年轻小娘子面上羞涩全然不见,惊讶轻呼:“你是齐世叔之子?你……早识出了我?!” 那郎君眉眼间亦悲亦喜,小心翼翼觑着面前娘子神色。 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知……当真是一桩幸事。路人会心一笑,又继续往前逛。 越逼近城南临御街一带,人越多。 人头攒攒,其中不乏严妆打扮的年轻小娘子,三两成群走过,罗裙翩跹,留下香风阵阵。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乞儿也都从阴仄巷角涌了出来,专盯着那些个穿着打扮富贵的娘子,人群熙攘,挤掉个荷包簪钗什么的都是寻常,只等这时候,他们便跟上去捡漏,据为己有。 昨天十四,没有今日热闹,街上挤得仿佛整个汴京城的人都出来了,一个不慎就踩着前人的鞋跟。 卞九娘穿行在人流中,被周遭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给吸引了去,抬脚就往一个卖澄沙团子的小摊走去,被裴五娘给拎了回来:“方才不是还说好了,今日去虞记,你这会子吃了旁的,还如何吃得下赢得的乳糖圆子?” 前头一个小娘子听了,转头笑问:“你们也是去玩那‘对对碰’的?方才人可太多了,我才挤出来呢。” 卞九娘高兴问她:“姊姊赢了几个?” “我手气不好,才赢了六个,有一位郎君着实厉害,赢得二三十枚,那乳糖圆子煮出来,得拿海碗装。” 那小娘子提起方才的热闹,意犹未尽,又隐隐担忧她们,“不过你们这会子才去,怕是不知要排到什么时辰了。” 卞九娘听了担心地扯扯裴五娘袖子:“那怎么办?” 裴五娘略扬下巴,脸上这才带了点笑意:“怕什么,咱们又不和那些人挤。” 她可是虞蘅的坐上宾,还会没有她位置? 待走到枣花巷子,见乌泱泱一群脑袋围在虞记门口排队玩“对对碰”,得知她会来,门口树下还有人专门等着她,小姑娘面上笑意更甚。 “五娘来了,先坐会吧。”虞蘅百忙之中,抽空出来招呼裴五娘。 裴五娘回味着这一声比待旁人更亲切的招呼,虚荣心更得到了满足,格外地善解人意:“不急,我随处看看,你自去先忙便是!” 虞蘅没空与她客套,是真忙,转头又端了百来个生汤圆进去。 卞九娘见外边热闹,好奇探头去看。 门外,那些围挤着的人群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有个沙漏,当中还堆了好些木头模子,瞧着无甚区别,翻过一面,刻着不同口味的乳糖圆子。 阿柳充当解说官,凭着清晰明快的口齿吸引来源源不断的客流。 “这是怎么个玩法?”队伍轮到几个士子,一脸新鲜。 阿柳眉眼弯弯一笑,拍拍手:“诸位请听好,碰多少对模子,得多少圆子,花二十个钱便能玩上一局,赢的圆子都归你。” 只看那案上模子,光口味准备了便有十数种,经典的绿豆、赤豆、芝麻、糖馅儿,猎奇的各种水果,甚至还有茶馅,琳琅满目。 “赢得的圆子,随君处置,小店也能帮忙代煮。” 士子跃跃欲试交了钱,阿柳便往方桌上刻的“九宫格”内摆模子。那些模子起初都是背板朝上,看不出正面花样,待填进九宫格再翻过来。 “芝麻的有,芝麻有两碰!” “赤豆一碰!” 不等阿柳宣布,围观了许久,摸清规则的观众便都叫嚷了起来。 阿柳微微笑,将相同的筹码一收:“统共三碰,便给郎君再补上三个。” 又麻利地新填了三个模子进去。 这回,“碰”成了一对糖馅的,旁人都叫好。 …… 最后这位士子统共赢得十四个圆子,就在虞记煮了吃。 他的同伴一个二个看着手痒,也都下场玩了一局,即便阿柳中途提醒:“眼下赢的,尽够几位郎君吃饱了。”仍然挡不住客人们的热情。 玩这个,有人手气好,赢得二三十个,有人手气般般,只得数个,却也不生气,图一乐呵嘛。 裴五娘当然不会跟那些人一样大呼小叫地挤在一起,虞蘅得空了,专门拿一副模子来与她玩,裴五娘赢得十二个,加上卞九娘赢的八个,一起煮来。 不大会儿功夫,虞蘅便煮好了送来。 一碗甜软汤圆,汤底清澈,给裴五娘她们这一碗还加了些桂花蜜,里面飘着零散桂花。 汤圆皮薄而滑,白如羊脂,泛着淡淡玉泽,随着羹匙搅动在汤水中浮浮沉沉。 裴五娘轻轻咬开一个,雪白的皮子破了口,沙软浓黑的芝麻馅儿立刻流出来,来油香四溢,糯而不黏。 再咬下一个,是油润绵软枣泥馅,吃着着实好,很香甜。 许是这汤圆包得秀气,馅儿口味又多,倒不那么容易腻,两个人分食,卞九娘吃得略多一点,竟然吃光了。 卞九娘这会子又庆幸:“幸好方才五娘拦着我,没叫我在市井摊子上吃饱了。” 卞九娘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没什么贵女架子,虞蘅也很喜欢与她打交道。见她喜欢,虞蘅便包了些生汤圆,让她带回去当宵夜点心。 提到宵夜,裴五娘心中一动,也向她讨了些,虞蘅这两晚光卖汤圆与屋外对对碰游戏的进项就不少,自无不肯。 送走两尊大神,虞蘅终于可以歇一口气,而后便招呼新客人。 一个熟客自外走进来,与她打招呼:“虞娘子怎么不去看灯?” 虞蘅苦笑侧开身子:“您看看。” 那熟客笑笑:“虞记买卖红火,虞娘子更开心才是。只是可惜了,城楼处好热闹!” 店里其余人连忙打听:“有甚么热闹看不成?” 熟客讲起八卦来,眉飞色舞:“方才官府在那发买市钱,有人假模作样混在队伍里,领了好几回,被人给捉个正着!” 众人扬眉:“嚯!” “好在裴府尹不计较,后来才知道,原来官家便站在城楼上,后面还给大伙分酒喝哩!” 众人拍大腿:“嗬!” 那可是御酒! 有人饭也不吃了,匆匆忙忙起身赶去凑热闹,分一杯酒。 今夜灯市通宵达旦,待店里人少了些,没那么忙了,虞蘅便让几个小的也出去看灯猜谜,不到半时辰,竟然拎回来一串七八盏灯,有绢的、有羊皮的、还有藤编的滚灯。 阿柳惊讶:“铁公鸡舍得拔毛了,买回来这么多灯笼?” 阿盼嗤道:“你少鼻孔里瞧人,我这是猜谜赢来的!” 随即将最漂亮一盏下缀流苏的珠灯捧到虞蘅面前,献宝似的:“蘅娘子瞧,这是我专程留给你的。” 阿柳、阿玲、兰娘也都各得了一盏,就连阿桃跟苏静云的都有。 虞蘅摸摸那灯上珠饰,不便宜呢! “竟不知,你还有猜灯谜的本事?”拿人手短,阿柳得了好处,语气也客气许多。 阿盼得意:“那些话本子凡是上元节,佳人娘子必得逛灯会、猜灯谜、遇情郎,我一看,与咱们这市井里头灯谜大差不差,连猜带蒙便也出来了。” 虞蘅也笑起来,阿盼看的那些个话本子竟然能在这种场合发挥作用,果然只要存了肯学习的心,一切皆为我师。 因那盏无色妆染的羊皮小灯球儿着实精致漂亮,阿柳对阿盼破天荒地和颜悦色起来:“今日剩的乳糖圆子,给你炸了吃。” 阿盼强调:“我要裹豆粉,多多地裹。” 裴五娘回了家,叫人将汤圆都给煮了,两碗给裴府尹跟裴夫人送去,一碗给便宜兄长,还有一碗,则叫了个腿脚麻利的小厮,送去王家给王二郎。 春闱在即,便是平日再吊儿郎当的士子,也认真起来。去岁通过胄试的裴垣、王献等人,过年期间被长辈们抓着考六论与策论,大节下的也没能休息。 裴五娘志得意满地躺进软和被窝里,想着对方一定感动,还做了个美梦。 那边王献,瞧着眼生的小厮自报家门说是裴五娘专程送来夜点心与他,的确是很感动的,嘴角不受控制翘起:“这么晚了,你家娘子还没歇息?” 只不过当他揭开食盒盖子看清后,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这一碗黑糊糊乌糟糟的汤水……确定能入口? 真没下毒??? 王献“啪”地盖回盖子,惊疑不定:“你回去替我赔罪,就说……是我不对,待殿试后,一定、一定给她补生辰!” 第47章 剪坏的刘海蓼茸蒿笋野菜盘 早春乍暖还寒时节,草尖仍有积雪未化,底下嫩芽却已冒新,堤岸边垂柳枝上也露头几颗嫩黄柳眼,山间有鲜笋,溪涧有鳜鱼,丛中有野菜,一片春鲜盎然。 汴河边、金池畔,少不了三三两两成群踏青游春的百姓,士子们留下一首首咏春词文,俏丽的娘子们则为郊野景色添一抹春意。 虞蘅则将“春鲜”都买回家,卖与那些爱春赏春的人。 还记得中元节,在那间道观中瞧见不少蕨菜,今时上街去,竟碰见那小道童一人下山来卖菜,大背篓几乎与他人一样高。 小道童菜摊上卖的无非是苜蓿、野荠、蕨菜一类,想吃的人家自己就能去山野郊外挖,何必花钱买,生意想当然的清淡。 虞蘅看他脸蛋红红,还拖着一条清涕,脚丫子几乎顶破旧棉鞋,一时心软便都包圆了。 小道童没认出她,却坚持要帮她“送货上门”,虞蘅便将人带回来,让他喝盏热热的牛乳茶再走。 吃了虞记点心饮子,许是想起来那块豌豆糕,终于认出来:“你们是中元那日的女施主。” 小道童跳下长凳,一板一眼施了个拱手礼。 逗得兰娘、阿玲几人忍俊不禁。 喝过饮子,小道童却是急着回去找师父,不愿意留下来吃饭,揣着虞蘅给的铜板,丁零当啷地蹦跳着走了。 兰娘看着一大堆根部还沾泥的野菜问:“这些怎么做?” 虞蘅很有经验地指挥她们:“拿来剁馅,包饺子!” 头茬苜蓿怎么吃不好! 这些个春天抽新芽的野菜,离不开一个“鲜”字,新鲜、鲜嫩,带着一股野心勃勃的鲜味。 刚摘下来的新芽,用来包饺子、打蛋花汤、或跟麦饭一起蒸,都鲜嫩嫩的,最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嫩”。 再过会时候,可以拿酒、清酱和糖拌匀了,起锅烧热油,快速翻炒出锅,清爽简单,又清淡又好吃。 便是简单拿水焯去涩味,拿麻油、清酱、香醋汁子一拌,都很受正月里吃腻大鱼大肉的食客们喜欢。 市井小民如此,锦裘贵胄亦复如是。 贵人们吃多了炖鱼炖羊、肥鸡腊鸭,出来尝尝虞记的“香椿煎鸡子”、“荠菜豕肉汤饼”、“苜蓿盘”、“香油莴苣”、“韭黄青蒜”等清鲜小菜,更觉脆嫩爽口。 尤其配上兰娘点的茶,以闵先为首苏子粉丝,对这“无上美味”拍腿拊掌,大加赞赏:“吾心向居士笔下雪沫乳花、蓼茸蒿笋久矣,如今体会,这晴好春光才不算辜负。” 为了不辜负这晴好春光,虞蘅决定也得做些什么。 于是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初,挑了个大好日子的吉时,咔嚓一剪子下去。 察觉到手感不对时,已经来不及暗道不好了。 虞蘅存着侥幸心理摸了把脑门,“……” 哆嗦着手,就要拿铜镜来照。 阿盼将铜镜扣在身后,支支吾吾:“我觉着挺、挺好的呀,就莫要照了吧。” 虞蘅看她一眼,心里越发毛了,几乎是冲进厨房,扒在水缸边上照了一眼。 “蘅娘子这是怎的了,头发被狗啃过?” 兰娘一如既往地刻薄,“就说不要烂好心喂那些野猫野狗。” 阿柳、阿玲表情古怪地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去忙活,憋笑憋得切菜手都在抖。 虞蘅面色灰败地靠缸滑了下去,心跟头发丝儿零零碎碎了一地。 “我想着今天二月二龙抬头,剪个刘海……”结果一剪子剪多了了两寸。 两寸! 直接将眉毛给露了出来,还坑坑洼洼的! 阿柳同情地将她搀起来:“不妨事,不妨事,过几月便长回来了。” 虞蘅悔恨不已:“我这副鬼模样,日后还如何招徕客人!” 阿盼歪头想了想:“蘅娘子不是说,咱们靠的是实力么?” “……”可是她的脸面啊,那是她的脸面啊!她还如何抬头见人! 阿柳信誓旦旦:“既如此,便包在我身上吧!” 虞蘅眼睛亮了亮,阿柳可是打扮的好手。 一番涂抹,虞蘅看着镜中人,红红的两腮,艳艳的唇,黛眉漆目…… 再给她扎两个啾髻,立刻就能走马上任竞聘年画娃娃了! 虞蘅无法,只得求助苏静云。 苏静云几乎耗费毕生绝学,给她修了修刘海末端,随还是不尽人意,瞧着至少齐整多了。 “短是短了些,倒是精神。” 便是圆滑如苏静云,面对这个刘海,也只能夸“精神”。 虞蘅有气无力谢她。 苏静云抿唇笑。 廊外,有人气势汹汹高喊:“来了多少回,这苏行首连面都没露过,莫非是瞧不起我?” 喊话的若只是有点钱财的商人百姓,崔妈妈自是不怕的,可这人是地方高官之子,此番随父进京为参加天圣节,进献寿礼。 崔妈妈也只得欠身赔笑:“静云今日已有客人,郎君不若改日再来,或叫咱们院里其他娘子陪郎君喝一杯。” 这人在家时纨绔惯了,在汴京这些时日结识了一干狐朋狗友,豪掷千金,被各处妓馆奉为座上宾、财神爷,还没有他想见见不到的人。 竟几次三番被这苏行首拂了面子! 他脸色阴沉下来,竟然径直敲打苏静云房门:“也别改日了,爷今日便要见着人!不管什么客人,给多少定金,便是十倍、百倍,爷也付得起!” 她越推三阻四,这纨绔越心痒痒,今日吃醉了酒,便跑来此处,嚷嚷着非要见她不可。 虽然崔妈妈及时拦住了他,屋内,虞蘅跟阿桃还是被吓一跳。 “这人谁啊,也太唐突!” 虞蘅从苏静云这里听说过妓馆一些潜规则,似行首这般级别,是有话语权决定自己接见哪位客人的,这人也忒霸道。 “他是现任浙西转运使之子。” 苏静云垂眼,面上一扫方才的轻松愉悦,有些讽刺,“从前他阿爹被我阿爹压着一头,如今,也是风水轮流转。” “云娘怎么知道?”虞蘅有些诧异,从前,她甚少打听客人的身份。 苏静云一愣,“临郎告诉我的。” “静云啊……” 门外,传来崔妈妈为难的声音,与她商量,“要么今日便与齐郎君说说,请他改日?” 崔妈妈一觉得齐临好说话,二是因那纨绔的“十倍”定金心动,三不愿闹事得罪权贵,于是便来与苏静云商量。 苏静云隔着门板,冷冷道:“妈妈莫忘了,抚梨苑是如何取代天香院成的榜首,真要为了此人得罪齐郎君,才是得不偿失。” 虞蘅愣愣看着她,总觉得与从前不大相同了。 若说她从前是温软大美人,好脾气到人见人爱,自然好,可这样冷冽清晰一面,带来与样貌不符的反差,好迷人! 崔妈妈被她一语点醒,是啊这人气焰虽大,到底只是个地方官员之子,等过完天圣节,不日便要还家去,哪里比得上自家原来的大客户? 当真是她糊涂了! 于是心里又有了底,转过头,对着那纨绔笑容敷衍了许多:“对不住吴郎君,我们家静云今日不见旁的客人,您请回吧。” 吴涛本就喝了酒来,恼羞成怒:“嗤……什么行首艺妓,说得清高,不就是给钱陪笑的玩意……谁踢我!” 吴涛被人从后一脚踹翻在地,酒也醒了大半,忍着剧痛被狐朋狗友扶起来,怒目回头,却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齐临?怎的是你?你疯了??” 齐临一反平日如沐春风的好脾气,脸色冷肃质问崔妈妈:“抚梨苑便是这样保证苏行首安危的?” 崔妈妈哑口无言。 吴涛还欲纠缠,被齐临警告:“吴三郎,汴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如牛毛,你最好莫给转运使添麻烦,至于今日事,等你酒醒了,我自会上门赔礼道歉。” 最后那四个字,说得嘲讽。 崔妈妈方想打圆场,齐临瞥一眼她,便使她再度闭嘴。 那些个狐朋狗友惧他身上气势,连拉带拽劝走了吴涛。 崔妈妈松一口气,脸上复笑道:“郎君当真误会了!便是郎君方才不来,我也是打算叫小厮驱走那人的。静云如今是我们院行首,我怎会叫她受委屈!” 齐临没说话。 “妈妈去招徕旁的客人吧,我与临郎说话就行。”苏静云在里面出声。 崔妈妈捏着汗走了。 苏静云的客人来了,虞蘅正要告辞,却被她留下:“你这会走,怕不是还要碰上那几人?他们吃了酒难缠,你一个小娘子家,还是等会儿我叫人送你回去。” 虞蘅点点头,也是这个理。 于是,她终于见着这位大手笔的“临郎”。 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早见过,便是中秋节前那位有熟悉感的客人。 “倒是不必我介绍了?” 苏静云看虞蘅反应,一面给齐临斟茶。 齐临与虞蘅略一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他心事重重,眉宇间有戾气和担忧:“云娘,我还是替你赎身吧?” 苏静云微笑道:“不必担心,那吴三郎,有你今日这一记窝心脚,以后崔妈妈不会放他进来了。” “可你总呆在这抚梨苑也不是办法!那崔鸨母,丝毫不顾及你感受,放任那些杂碎污你耳目!” 齐临愤愤,苏静云倒是反应平淡:“我难道是什么清高人物?那起子污言秽语虽难听了些,却也没错。” “当然错了!” 这下齐临与虞蘅异口同声,又把苏静云给逗笑了。 虞蘅更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从刚刚“临郎告诉的”吴三郎身份到这会子齐临要替她赎身……虞蘅狐疑地看眼齐临,又看看苏静云,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盘旋:“你俩?” 苏静云淡笑:“他是我爹娘故交之子。” 虞蘅一头雾水,于是苏静云将元夕那日,齐临坦白身份,直言自己进京便是寻她一事细细说来。 齐临自斟自酌在一边喝着闷酒。 虞蘅本还想问什么,可是看见苏静云与他坐一处不言不语、齐临借酒浇愁的模样,又忽然懂了。 齐临当然能替她赎身,他爹是太守,娘是富贾,自己去岁也授了翰林院的官,压根不缺这些钱财,前途一片坦荡光明。 便是……太坦荡光明了。 他日后终究是要成亲的,若叫举案齐眉的夫人知晓他曾给一妓子赎身,那妓子与她是青梅竹马,不是给人平添膈应么? 便是齐太守、夫人不在意,他这般好前程,也实在没必要与罪臣之后牵扯在一起。 所以苏静云不肯。 被苏家这造化弄得,虞蘅心里也闷闷的,多喝了两盏酒。 若说她还能做些什么…… “要是崔妈妈肯放人,你还差多少银钱,便与我说,我竭尽想想办法。” 虞蘅咬着唇,眸里一片水光。 第48章 春韭嫩如柳品花芳菲宴 进二月,朝中有两件大事,一是春耕亲蚕礼,一是春闱会试。 在这草长莺飞时节,人心也浮躁起来,尤其是今科下场的士子们,多少有些考前焦虑。 随着日子渐近,有人紧张得手不释卷,一刻不能离书,更多的则是看不进去,企图借酒逃避的,到了夜里辗转时,盘算又虚度一天光阴,悔恨交加,越发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顺时应势,虞蘅将店里的免费饮子从牛乳茶换成了安神助眠的茶汤,功效么聊胜于无,暖暖的很贴心。 早就结束九年义务教育的虞蘅倒是宽心,今年又是雨水丰沛的一年,夜半簌簌下起小雨,和衣而卧,听着雨打蕉窗,滴滴答答,比什么催眠法子都好使,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等她起来的时候,就听见左邻右舍在议论御驾出行的排场。 “昨夜不是春耕节么,竟然有人鸣冤告御状,一头扎破重围,差点惊着官家的马!” 官家出行是大事,御街两侧都用朱漆杈子拦了起来,又有殿前司的人把守,本该是寸步靠近不得的,昨夜也不知怎的叫那人钻了空子。 众人忙问“禁卫呢禁卫怎么不拦?” “怎么不拦!拔刀都斥不退,流了好些血!”那人提起来,还心有余悸。 众人再忙问“然后呢?” “还是太后叫停了车驾,问他究竟有什么冤屈,可怜那老叟一把年纪,又伤着了喉管,连话都说不清,太后便叫人带他下去医治。” 众人都唏嘘,“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凑过告御状的热闹,可惜不得一见。” 又有人宽慰:“咱们太后最是心慈,一定能叫那老叟沉冤昭雪。” 说完沉重的,又唠唠家长里短。从张家娘子养的猪下崽被野狗叼走了,到王家舅姑为老不尊,欺负媳妇,还有赵家老叟为自家孙子下场科考着急上火,不仅唇上生疮,去庙里求神拜佛还被江湖道士给骗了银钱。 这些都是街坊里流传的闲话,听了笑笑就过。 配着兰娘煮的朝食,听了一耳朵墙根下邻居家八卦,虞蘅觉得今天的韭菜盒子是真不错,配点炒过的牛肉末,又嫩,又甜,有股子鲜辣,冬天的韭菜到底没这个味。 冬天的韭,大概有点类似后世的韭黄,在没什么菜蔬的冬天,无疑是一抹亮色。 一开始,虞蘅想当然以为又是前辈的功劳,后来才知竟然前朝就吃上黄化豆芽与韭菜了么,我大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亦是不容小觑。 如今店里每日的三餐都是兰娘与阿柳轮流做,开春后又是各种水灵灵菜蔬冒头,朝食每天都能翻着花不重样子。 譬如今天这一桌子,有用头茬嫩韭煎的韭菜盒、碧翡翠般的荠菜豕肉江米烧卖,青碧碧一桌,再一人一个煮茶鸡子,配上一碗热乎乎的鸡汤腐脑,也就差不多了。 鸡汤是昨晚卖剩的,剩点坛底,兰娘显然将虞蘅的话给听进去了,才会特意留下来。等第二天一大早,去李家豆腐坊买三文钱的腐脑,回来用鸡汤一煮,加些碎肉,撒点葱末,放点盐巴,就嫩鲜得很。 阿盼吃着焦黄油滋的韭菜盒,还不忘借机踩一脚阿柳:“看看兰娘煎出来饼多么漂亮。” 阿柳瞪她:“没良心的妮子,昨晚上是谁给你做宵夜的?” 阿盼狡辩:“我只是与你看看,叫你学!书上都说了,学无止境。” 虞蘅的注意力则在俩人偷偷煮宵夜上:“不是说好一起减肥?” 阿柳心虚将头埋下去喝汤,阿盼则左顾右盼:“今天好似不下雨,一会得将褥子搬出来晒晒。” “……” 盟友都倒戈了,还减什么减,虞蘅心安理得地继续吃。 吃了两大块外脆里嫩韭菜盒,喝光一碗嫩滑热乎的豆花,悠悠将一顿朝食吃完了,再缓步去前面,阿玲已经将门口酒旗子挂起来了。 上午一般都清闲,虞蘅便窝在柜台里,似所有掌柜的那样,抓着根笔杆子写写画画不停。 自从兰娘来后,虞蘅便不大进厨房了,空出来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研究新菜、更换菜单,也总算能好好规划脚店下的发展。 开春后,她打着办一场“芳菲宴”的名头,招揽女客。 与钱氏交好的,多是与韩家差不多品阶的小官之家。 似韩嗣丰、窦通判这样的绿袍基层官吏,在汴京城犹如过江之鲫。 高官有高官的政治立场,小吏亦有小吏的人情世故,他们之间的关系网,往往靠着娘子们的交际来维系。 不要小瞧这些中低官阶,鲫瓜子再小也是肉,比起温饱线上的平头百姓,小官之家不仅能领俸禄,又不似高官大爵,多少双眼睛盯着,娘子手头有闲钱了,还能私下做点买卖。 赚她们的钱,要赶风尚,有格调,却不能太有格调,维持在让人咬咬牙能掏得起这钱,说出去又有面子的水平。 借兰娘之手做出来的花馔,无疑是最合适的选品。 以春天应季的桃李梨杏为食材,主做各色花糕点心与茶饮。 “花好得,外头多的是,我这便背篓子采去!” 这主意才说出去,便得到了阿盼的积极响应,立时就要换衣换鞋。 一同住在这巷里,虞蘅却不知哪里有“好得”的桃杏。 问阿盼,阿盼停住脚:“啊,街上不是到处都有?” “……” 竟指的是御街两侧沟渠旁栽的那些“景观树”。 虞蘅哑然失笑“回来!” 前阵御驾出了那档岔子,巡检司恐怕正人心惶惶着,妮子怕不是上赶着送人头去? 桃李梨杏,都是春日再寻常再寻常不过的花种,见虞蘅竟然掏钱从花商手中买,阿盼心疼得仿佛掉肉:“真浪费。” 花与花也不同,摒去可能被以“破坏市容”罪抓起来风险,那种街边的,餐风饮尘,灰头土脸,花商送来的,又香气、又水灵,朵大瓣肥,还有些新品种,能拿来与别家花馔打差异化战略。 于是,上巳节前十好几天,窦通判的夫人易氏就收着了请柬。 这钱氏的夫君韩判官是她家官人得力臂膀,如今又得了裴府尹青眼,加官有望,不可不给颜面。 对方过生辰请酒,请的又都是府衙里同僚娘子,往年都是易氏亲自去送贺礼,今年便要更热络些,早早就按着府里惯例的上等礼单备了一份。 临赴宴前半天,想起来韩家庖厨那不容恭维的手艺,连忙吩咐婢女去:“给我煮碗汤饼来!垫垫肚。” 吃得半饱,才又换了身衣裳出门。 到了韩宅,等人都齐了,却不见菜席。 有人禁不住问,钱氏笑呵呵地道:“今日在外头定了一桌,得,咱们这便动身吧。” 钱氏使人赁了车,不大会功夫,便到了虞记。 易娘子下车一探头,嗬,这是回家来了! 幽怨地嗔钱氏一眼:“早说是虞记,我便直直过来了。” 白跑一趟,还浪费赁轿钱。 钱氏笑道:“哪有叫客人先等的道理!” 今天为了招待这些官眷,虞蘅将院子给收拾出来了,错落着摆了几张长案,最前边一条面对着众人,留给兰娘发挥。 兰娘仍依着在裴家的排场,净了三遍手,阿盼阿柳几个,都来给她当喽啰。 虞蘅起先安排的时候,其他人都跃跃欲试,却是兰娘反应最大:“蘅娘子且正经些吧!” 什么馊主意,假排场,丢人如斯,她才不干! 终究是迫于虞蘅淫威,扭扭捏捏答应下来。 “这厨娘好大的排头!”几家挨得近的娘子交耳窃窃,私下议论着。 兰娘绷着脸,瞧着倒是沉静不凡,左右手掐一掐,花糕模子都不用,一朵惟妙惟肖的桃花便出来了,这大概就是天生的巧手。 蒸上汽,又做梅花汤饼、雪霞羹,经她手出来的,漂亮得不似凡物。 呈到那些个娘子们面前,无一不轻叹,不舍得动筷,破坏了这春日美景。 可尝一口后,又都不说话了,埋头只顾着吃。 这桃花糕怎恁的香甜!这雪霞羹怎恁的清爽!这这这汤饼怎恁好吃呢! 这些官娘子哪里知道,小小桃花糕,可是集新任“庖厨长”兰娘与颇具个人风格特色店掌柜虞蘅所有大智慧,还有几轮店员兼资深吃货的试吃,都觉得好,才拍板的方子。 她们不知道,她们只一味地埋头品花,坐在花树下,满眼都是春天,嘴里吃的,也是春天。 易娘子还在悔恨出面前多吃了那半碗汤饼,忽然看着兰娘,越看越有些眼熟,不禁诧异道:“这位……莫不是兰娘子?” 她是在场官眷中地位最高的,到底有些见地,又去过几次裴府,见识过兰娘手艺。先前看排场、看手艺,这会子看样貌,越发地笃定了。 “兰娘……竟是兰娘??”旁人也大多听说过。 “小小脚店,竟卧虎藏龙?” “今日可算是来对了!” “还得多亏了钱娘,我们才沾得上这光啊。” 钱氏却道:“我把各位当自家姊妹,不瞒你们,我今日置办这一桌席面,才花六贯钱,又好看,又好吃,又得咱们女人家喜欢,哪里不比上那些大酒楼去吃得好?”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若只是家里办喜事吃上这么一回,的确是划算,外头一桌中等席面也要五贯钱,便是请个厨娘回来,需得自备菜肉蔬果不说,还得准备赏钱,更怕遇着骗子。 况且,这可是兰娘,王爷金口玉言赞过的庖厨,舍一下,便是她们与王爷同吃一厨,何等面子! 当下就有精于算计的,猜到日后虞记必然难约,抢在了旁人前头:“虞娘子改日也给我家做一桌这样的‘芳菲宴’吧,就定在虞记,我小姑子将过十四生辰,平日最喜欢这样的闺阁玩意。” “当然行,娘子姓甚?何时宴请?” 她这么说,提醒了在座的,谁家没有个七八门亲戚要显摆,至于宴请的理由,那更好想了,当下便又有好几个下定的。 她们七嘴八舌的,虞蘅立刻拿来纸笔记下,又都立刻付了定钱。 钱氏邀请到场的女眷有十几位,有前头的人抢着定,好似什么一样,后边的人便也被带得跟风,今日光是订钱,便收了沉甸甸一兜子。 一人两百文,兜里就是三贯钱,算作最后所得,至少也是…… “九十两!”阿盼笑着看她,等她夸奖。 看吧,虞蘅笑眯眯地拍拍兰娘肩膀,“这不是做得很好嘛!日后便这样,继续摆你兰娘的架子。” “钱花给谁不是花,狠狠赚她的!”虞蘅阴测测笑,给兰娘的二两月银,是她花过最值的钱。 为着自己不计前嫌请回兰娘、与钱氏和解的英明决策,晚上很该奖励自己吃一顿好的。 兰娘忍住将面粉摸她脸上的冲动,一脸糟心地去洗手。 第49章 第49章百花棋子面 二月一过,紧接着就是上巳。 汴河渡口,韶光令序,青烟散漫,杨柳细如蛾翠,春风挟着落花悠悠荡荡,拂过汴梁城大小街巷,景色明媚无边。 即便春雨霏霏不绝,也挡不住行人结伴郊游、办帷幄宴的热情。 满城春色,虞记众人却无心也无空欣赏,陀螺似的准备着宴席。 上巳那日,要去那日下了定钱的官眷娘子家做“芳菲宴”。 可气刘海仍旧没长好。 不慎侧睡一晚的后果便是,虞蘅拿清水捞了一把额前,用土法子勉强将翘起来发根压了下去 又叹气,前辈千好万好,怎就没发明个电吹风再走呢? 腹诽过老乡,可巧抬头又见老乡后人恰从疏疏雨丝中行来,自己宽袍大袖,身后自有小厮举着把青油纸伞,风采依旧呵。 一见他,先因方才腹诽升起股心虚,再想到对方上回似被下了降头的行径。 虞蘅心有戚戚,端出个假笑,主动热情招呼道:“真巧啊谢郎君。” 对方颔首答道:“不巧。” 虞蘅笑僵在脸上。 “家母听闻芳菲宴,觉得甚好,特来寻虞娘子,问问可有档期。” “……” 虞蘅都有些糊涂了,劳什子“芳菲宴”,糊弄糊弄外行人还成,论实力、论财力、论人力,谢夫人何至于啊? 还是说,鸿门宴? 莫非这位谢夫人是个见不得旁人分羹的性子? 虞蘅还在思索,谢诏已经道:“虞娘子不必忧虑,家母设宴,款待的是自家人。” 虞蘅“哦”了声,看来是自家东西吃腻了,要拿出些新鲜的诚意来款待客人。也看来,“芳菲宴”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她再度露出微笑:“当然可以,夫人设宴在几时?” 再怎么说,人家还来照顾你生意,虞蘅便也宽宏大量地不再计较前事,将谢诏与元六引至位置上坐下,拿来登记的簿子,无巨细地询问了参宴的人数、忌口、偏好等事项。 末了,看着纸上日期,顿了顿道:“那日兰娘不得空……” 元六从免费饮子中抬起来头,嘿嘿一笑:“这不是还有虞娘子你么!” 虞蘅汗颜:“确也是,只是……”她敢定价六贯钱,是因为兰娘这块活招牌好么! 不然,还真当那些个官眷是吃花饮露饱的? 面前的冤大头却无所谓:“家母很欢喜虞娘子做的吃食。” 那……那便应着吧。虞蘅笑道:“好嘞,给郎君记下了,后日便是上巳,若临时改了宴期,千万莫不好意思,及时使人来与我们说一声,也好安排改期。” 她嘴角挂着温婉笑意,福了一礼,随即撩下额前碎发,便轻快地走去柜台取号牌。 那样活泼的生命力,跟外头明媚肆意的春光似的晃眼,叫人瞧了真高兴。 然而接下来的话就不那么温婉了。 虞蘅回来,晃晃手里的五色流苏络子,偏头笑问:“给郎君系上吧?” 真不怪她促狭,那些官眷娘子们多喜欢这流苏络子啊,兑了日期后,还将号牌取下来,单单佩这络子。窦通判的夫人,便是这间店舍的主人,甚至还与她多要了两条去。 其实便是本朝男子,也多的是戴花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可惜,这精致彩缕打成的花绳络子,谢诏只看了一眼,便道:“元六拿着吧。” “真漂亮!” 元六笑呵呵地接了过来,系在自个腰间的钱袋上,坠两个小铁铃铛,行走间丁零当啷,清脆得很。 谢诏听见这声响,觉得怎么那么耳熟,一低眼,果然瞧见她腰间赫然也系着这样一根络子,还不是独独只系这一根,有坠了珍珠流苏的,饰样更华丽得多,打络的手法却如出一辙。 虞蘅送二人出店门,站在门口提醒:“二位别忘了伞。”再福一福,算是道别。 不知道是否她上回惹恼了对方,总觉得对方今日格外淡淡。 待走出一段,元六身上还丁零当啷响个不停,路过的行人都引首好奇,还有穿着鲜亮春衫的小娘子,上前来问他“从哪买的这样好看络子”,谢夫人院里的小婢也都围上来,喜得不行。 与谢夫人回了话,回到自个院里,元六喜欢是喜欢,却怕阿郎觉得心烦,于是请示地问谢诏:“奴还是将这绳络摘下来吧?” 不过他私心里觉着,他家二郎还是会叫他继续带着的,谁叫他俩自幼的情分呢! 谢诏瞥他一眼:“那便还与我,莫弄丢了。” “哎!……哎?” 元六瞪眼,不至于吧二郎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 “拿来。”对方已然伸手。 元六摸着脑袋,却摸不着头脑。手上去解那绳结,嘴里还在抗议:“方才不是自个不要么,现在又看上人家的……哎哟!” 脑门被书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啰嗦。”谢诏嫌弃他,“你到外间去,换吉双进来。” 元六很是不服气,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嘀咕,“我才不啰嗦,是阿郎自己心不静!” 谢诏一愣。 “心静了,自然便清净了……” 他心不静? 换了吉双进来,听说元六惹得阿郎不快,先小心翼翼觑眼他神色,见还好,于是试探笑道:“说来,王郎君、裴郎君几人今日也都考完了吧?” 谢诏一副“与我什么干系”表情,不管,只做自己的事。 元六在外边听得急跺脚,这笨吉双!哪壶不开提哪壶!阿郎不高兴还能因为什么? 吉双却不以元六的方式为然,难道闭口不提,阿郎就能记不起来? 那除非他日后再不与王、裴家郎君见面,否则不过逃避一时罢了。 “真稀罕,这两位郎君那样跳脱的性子,这几月竟然也很能沉得住气。” 谢诏默了很久,久到吉双与元六都以为他不会理了,终究开口:“他二人天资不差,此番用了功,不愁榜上没名。你去照着府里过往礼单备一份厚礼,届时放榜,给他们送去。” 果然!他便知道,阿郎真君子,才不会因自己失意便迁怒知交! 吉双眉开眼笑,“好嘞!” 转身出去时,又眼尖地发现:“哟,这络子打得精巧!府里哪个小婢打的?莫若叫她拿珠子再打一副来,送与两位郎君,带着好看,两位一定欢喜。” 谢诏未抬眼,随手将络子放进盒里关上,“不是府里人。” “啊……那便可惜了。”吉双摇着头遗憾走了。 谢诏却也没再将盒子打开。 院子里,树梢上几只雀儿叽叽喳喳,活泼喜人。 谢诏想起出门时瞥见几只黄鹂,蹲在柳枝杈上,鸣声清清脆脆,那时心浮气躁,的确是烦得很。 可见,眼下非是他心不静。 而是元六的确啰嗦。 谢诏与自己心头嫉妒小人做斗争的时候,虞蘅数钱数到手软,从二月到如今,算上打赏钱,赚了有小一百贯,这还不算店里营业收入。 汴京城的春花,也被人们吃得再无什么新意。 几乎她前脚在那些官眷家里做了,吃着觉得好的客人们后脚便去旁的店里问。虞蘅虽不敢居功自己“引领潮流”,却也能拍胸脯保证,自己将近来的“吃花热潮”又推上了一波高峰。 她没忘了自己优势,于是走到哪,都不忘打差异战。 给谢家夫人,除了那些花糕花酥花茶之外,她还打算做一道前朝宫廷御食——百花棋子面。 棋子面本是行军的干粮,阴干得硬邦邦的面团,直接拿来啃或是煮软再吃都行。 因为时间问题,虞蘅将“阴干”改成了“烤干”,尝一块,意外的酥脆,再融合些创新进去。 譬如前朝的百花棋子面里面其实并没有“百花”,只是形容技艺之繁复。但既叫“百花”,自己承办的又是“花馔宴”,虞蘅便拿去岁腌的糖桂花、糖茉莉与时令的桃花、月季统统包入馅,用模子摁成棋形,送进烤炉里。 直接吃,是酥脆带点甜味的硬饼口感,煮成汤饼便软和下来,汤中带点淡淡清甜,被热气一蒸,花香更馥郁。 娘子们跃跃欲试,却被虞蘅告知,还不能吃。 谢夫人不解:“这是……” 她们两两成席,面前都摆了一张棋盘。 “赢一子,可吃一棋。”虞蘅玩笑道,“便看哪位娘子手气最好,今日能最先吃饱了。” 大家都是被谢夫人叫来来凑热闹看新鲜的,觉得小娘子这玩法有趣得很,没有不肯。 谢夫人与小姑子互相嫌弃起来:“你个臭棋篓,这一碗怕是都归了我,你还是多吃点旁的去。” “吃就吃,等我吃饱了来,认真下,棋艺不比你差。” “得了吧!你师父是你阿兄,你阿兄却还是我教出来的,算起来,你该叫我句师尊。” 虞蘅听了一耳朵,觉得谢夫人真是有意思得很,哦不,应当说这谢府里,便连根草都是如此可爱。 虞蘅有心想问问那位前辈名号,皇室刻意地抹去,只模糊留下一个姓氏。 她还想替对方绣面旗呢! 虽然她女红不大行,可她笃定前辈一定不会介意,毕竟哪个二十一世纪人收到锦旗不乐呵? 没准还给她托梦呢,云云:我此生飘零,总算后继有人,做的这些实事,只有你才知道究竟多么艰难重要,如今你更要好好地传承下去,别叫他们再拿辣椒当绿化带种了! 虞蘅一定狗腿子奉承:得嘞!您九泉下安心吧,基建届有您,美食届有我,不可能败了咱们穿越党名声。 嘿,脑补就是爽。 那被她用两块花糕收买的圆脸小婢却不清楚:“啊什么谢老尚书?我们府里往上数,只有老夫人是姓谢。” 虞蘅见她迷迷糊糊,恐怕是刚才来府里,还不认得人,只好作罢。 宴散了,谢夫人不去送客人,反而扭着脖子四处寻她:“虞娘子呢?虞娘子可还在?” “娘子可是寻我?” 谢夫人露出笑来,站起身来拉她的手,“可不是寻你么!漂亮小娘子,真能干!” 与先前打过交道的官眷们一比,这位谢夫人未免太直白。 自己心眼子多的人,是很喜欢这种直白的。 虞蘅端出淑女姿态谦虚:“怎么担得起娘子您如此赞美……” 谢夫人只瞧了她一眼,口吻笃定:“你怕我?” 虞蘅一愣,没想到这点小心思都能被直接看出来。 谢夫人也觉得奇了:“我听说过你做那些事,该是个精明大胆的小娘子才对啊。” 虞蘅颇觉尴尬,不过又很快寻回嘴甜,笑道:“娘子耳通目明,听说我那些过家家把戏,其实,我亦听闻娘子威名久矣。” 汴京商行里出名的女人家,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出来,虽然谢家在商行挂名的是谢谦与大郎,可谢夫人名声一点不逊于他们。 虞蘅还只是个小喽啰,参与过一次商行的大会,就见证了一位酒楼东家怒气冲冲向行首抱怨谢夫人行事不符合“道德”。 行首将皮球踢给谢谦,让他与那酒楼东家理论,谢谦貌似头疼苦笑:“内子冥顽,既不信道,也不尚儒,谢某如何能用道德之法约束得了她?” 将要逼急了那人,谢谦又肃然:“仁兄莫急,我回去定好好说说她妇道人家!” 不几日,虞蘅便听说了那家老板又换了态度,说尽好话求谢谦帮忙盘活自家店铺。 谢谦一脸的为难:“不是我不帮你,前些日子因为你的事,内子至今还不让我回屋睡觉,你说说,我这等‘吃软饭的’,如何帮得了你?” 据说这东家便是当谢夫人面对女子行商嗤之以鼻,还出言不逊讥讽谢谦‘吃软饭’,才惹得谢夫人不快。 夫妻俩这睚眦必报手段,虞蘅背地里鼓掌,都能给巴掌拍红,可这是当面…… 谢夫人笑了:“如今我就站你跟前,你哪里还用得着耳朵听!” 这般豁达,是虞蘅小人之心了,于是也摈弃那些先入为主的印象,与对方倾谈起来。 “这芳菲宴主意真好!是你自个想的?” “哪儿能呀!兰娘最清楚这些精巧别致的门道,还有我店里的婢子,爱吃的爱玩乐的,一人说一个主意,我再总结一二。” “这样很好,便是再聪明的人也离不开集思广益。” 如此一来一回,聊了有一会儿,仆妇来提醒谢夫人吃药。 对上虞蘅目光,谢夫人笑着解释:“不是什么别的,人老了,总会有些这病那痛,我现还不到那年纪,喝点补药预防下。” 虞蘅便顺势告辞,谢夫人还高兴地与她约下回:“等夏天牡丹都开了,我再看看你还有什么手艺。” 那个叫阿雁的女使带虞蘅走出去,走到抄手游廊,恰恰巧碰见谢诏归家。 倒是互相没说什么,侧身让行的时候,虞蘅鼻端闻见一股子酒气。 虞蘅挑眉,看眼对方背影。 与王献喝酒那么多回,也不见这人醉态,今日这是怎么啦? 第50章 河豚欲上时奸商本质 兜兜转转忙碌一个多月,多的时候是兰娘跑,有时候她不得空,便是虞蘅,还不能耽误店里,停下来便觉得累够呛。 难得有空,偷得浮生半日闲,虞蘅跑来苏静云这儿躲懒。 苏静云院中的小厨房煮了甜软的醪糟鸡子,酒香扑鼻,醪糟甜中带酸,蛋白软嫩,一咬流溏心,香得很。 虞蘅慢腾腾地喝着,半个身子窝在软枕里头,一副混得不能再熟的模样,简直比自家还自在。 苏静云一边跟阿桃一起打络子,一边跟她闲聊。 “你这‘芳菲宴’办得可真好,就连城东显贵都知道枣花巷有个虞记。” 虞蘅笑嘻嘻恭维回去:“那还不是多亏了云娘子的络打得好嘛,叫那些官眷娘子们喜欢,若非如此,哪里有这么多人定?” “那也得先借你的妙语,做成生意。” “还是苏娘子雅人雅趣,取得雅致糕点名字。” 二人互相“让贤”,又都憋不住笑起来。 此时未时过半,日头比正午偏西,阳光透过雕花窗,懒懒照在紫铜博山炉上,白烟清晰袅袅。 炉子里点的是苏静云闲时调着玩的栀子香,比起崔妈妈在大堂熏的过于浓腻暧昧的帐中香气,很是清淡好闻。 三人围坐着打络子,颇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就这么混到了落日楼头,残阳半抹。 虞蘅起身要走,苏静云将两匣打好的络子交给她。 一匣是店里赠给定“芳菲宴”客人的五色绳络,另一匣里,赫然与虞蘅腰间挂着那串珍珠络子一样,随着裙摆摇动,珠子也流光溢彩的好看,行走间与环佩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许多娘子爱极她这一条,询问她从哪买的,都愿意花高价求一条回来。 虞蘅嗅到商机,与苏静云打商量,她去寻买主,苏静云每隔五日交货给她。寻买主于她顺手的事,所得银钱,便九一分成。 苏静云正为赎身银钱所愁,又知道她为她好,自然不会清高。 检查过一遍,没有瑕疵,虞蘅赞不绝口:“这卖相,卖她们十贯钱我都觉得亏!” 苏静云失笑,“哪有那么夸张,这珍珠不过一般品相,也就戴着玩罢了,与人家那些专做首饰的比不了。” “可我们都精心挑过的啊!珠虽不大,却胜在个头均匀,光泽颜色也很好,莹润洁白。” 在研究商品优势方面,虞蘅是下过功夫的。因此那些买主挑剔时,她才能与对方拉扯,不论什么砍价理由,都说出一番花来。 “谁说只有大珠才好看了?您瞧瞧这绳络,多精致!若换了大珠子,能有这么秀气?与您这副荷包能这般相配?” “价贵不见得就好,合适才是最要紧的。” “小珠虽没大珠圆润,可粒粒都不相同,您手上这条与您小姑那条,其实都是独一无二的,全天下也寻不出一模一样的来!您想想,是不是这道理?” 那两夫人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掏钱,就怕像她说的那样:“过了这村,可没店啦!” 苏静云将卖络子所得银钱划出一部分来,与了阿桃,让她拿着去买珍珠。剩下的,同前些年的积攒放在一起。 瞥见她那些金银细软一角,虞蘅不由咽了咽口水,随后就想到崔妈妈嘴脸,提醒她未雨绸缪,什么时候得空了,最好一点点换成交子。 毕竟,只有握在手里的钱才是自己的。 苏静云点头:“我正这么想着,只是不知道托谁好。” “叫齐临去!”虞蘅近来奸商本质暴露无疑,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总算有些用处,哪里会嫌麻烦?再说,那些当铺的伙计都是见人下菜碟的,却不好糊弄他。” 再者他是客人,又是官身,崔妈妈没有查他的份,再合适不过了。 在苏静云处消磨了整个下午,再溜溜达达地回了虞记,才行到后门,就闻见厨房香得厉害。 虞蘅推门:“这是早上送来那些河豚?” 暮春三月,春江水暖,蒌蒿满地,正是吃河豚好时节。 先前与虞记合作的肉铺户归乡养老去了,临走之前给虞蘅推了个新肉贩,门道多多,不仅能保证每日送来的都有羊肉、蹄子、肚肠一类,还能物色到新鲜的鱼、虾,这不,今天一早,送来半框子河豚,问她收不收。 国朝吃河豚,那是冒着中毒风险也要赶的潮流。肉贩子怕她胆小不敢收,故多嘴一问,其实河豚送到哪都抢手。 虞蘅喜出望外,多与了对方小半吊钱,请他“若再有这样的鲜物,多多地送来。” 河豚的毒素,其实主要分布在其皮肤及内脏里,只要料理干净吃着便无碍。 虞蘅看兰娘“刀”走龙蛇般将河豚皮肉分离,只留下莹白的嫩肉,其余的,伸手就要丢,连忙喊停:“别扔——” 兰娘挑眉看她:“蘅娘子有什么指教?” 虞蘅宝贝似将那团灰黑色皮脂剥离出来,上头的钩刺已经拔净了,她将黑色的皮膜再剥去,浸在水中泡着。 “这皮料理得当,亦是佳肴,丢了多可惜!”虞蘅与她解释,“便这么泡着,到戳一戳能戳透程度,也就好了。” 又支使看热闹的阿盼:“擦点葱丝萝卜泥来。” 河豚骨头正在炉子上熬汤——便是那股奇香来源。 揭开锅盖,见已经浓白浓白的了,虞蘅拿羹勺舀来尝一尝,嗯,好烫!好鲜! 就这香气,晚上一定满座,且备着忙活吧! 不出她所料,果然还不到饭点,便一群闻着味儿来的。 “虞娘子,你这又上什么新菜,”那白衣郎士子夸张地皱皱鼻子,笑道,“好香啊!” 这人长了张大众脸,虞蘅没什么印象,可他旁边却站着熟人王二郎,虞蘅便记起来了,哦这位是王二郎的族弟三郎,因科举事宜暂住王府上。节前的时候,与王献来过几次的。 兰娘总嫌她以貌取人,这却不能怪她。 店里来来往往人那么多,她的脑子,能记住熟客已是不易,不能对她要求太多。 虞蘅笑道:“今日有新鲜的河豚与鲥鱼,清蒸鲥鱼最是爽薄,至于河豚——莫若试试油炸豚肉?再配一道香浓骨汤,汤白味鲜,很是可口。” “好!便按这样上吧。”王献对她的安排很是赞同。 香浓鱼骨汤最先上来。 当然不能是将高汤直接端给客人,那样好喝是好喝,却略显敷衍。 要先将焐在炉子上的高汤舀进锅里大火煮开,汤沸后,高高地淋一圈蛋液下去,蛋花迅速凝固,细如杨花絮,嫩若柳叶芽,及时盛出来,再撒一把切得细碎葱末,非常应季的碧黄色,也毋庸置疑的好喝。 二人的舌头都被这汤鲜得一激灵,“好!” 一碗汤开胃,三郎已是急不可耐等那炸河豚上来。 王二郎端着兄长的架子:“三郎还没尝过这的炸豕骨,就一点点肉渣,紧紧附在骨头上,下酒香得很。” 王三郎被他说得悔恨:“我怎就不早半年来汴京!” 阿盼来上菜,奇怪地看他一眼:“这位郎君何至于此我们又不是不卖了,等过段时日暖和些,再来吃不就好了。” “哈哈哈哈哈”王献伏在桌上笑起来。 王三郎有些尴尬,“是我见识浅薄了。” “这有什么值得浅薄,又不是人人都住汴京,便是汴京人也没全吃过我们家。”阿盼嗤之以鼻,“你们读书人心思就是多。” 堂堂大族子,竟然被一脚店小婢怼得哑口无言,丢脸如斯! 见王三郎讪讪,虞蘅怕惹恼了贵客,连忙出来打圆场:“二位郎君快尝尝这炸河豚,凉了就没那么好味了。” 虞蘅推着阿盼进后厨“秋后算账”,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阿柳上来便戳她脑门:“你啊可真叫两个娘子给惯坏了!” “客人未说什么,怎么能挤兑呢!” “我这不是看王二郎与咱们熟悉交好,这才言语放松了些嘛!” 阿盼狡辩,“我见蘅娘子对王二郎、还有那位谢郎君,也是如此啊。” 虞蘅一顿,栽在自己前脚上…… “人与人不一样啊,王二郎顶好的脾气,谢郎君亦是心宽量大的君子,王三郎却是人家住在乡下的穷亲戚,万一发火,你一个姑娘家如何招架?说出去也是我们没理。”阿柳难得的条理清晰,将阿盼一顿说得哑口无言。 见虞蘅也颇赞同阿柳话,肃着脸在一边频频点头,阿盼吐吐舌,作揖讨饶道:“几位姊姊饶了我吧,下回不敢了。” 兰娘纵容她小孩子气,和稀泥道:“好了好了,快来帮我看看这菜火候。” 小型批斗会议就此散场,为了赔礼,虞蘅赠了两位王郎那桌一碗凉拌豚皮,蘸点清酱与萝卜泥,和着葱丝一道送入口,清清爽爽。 “这豚皮脆得很!”凡吃过的客人,就没有不喜的,“越嚼、越有味儿!” 有些见地的客人,知道河豚皮上虽有毒,却能去干净,不免诧异:“虞记庖厨手艺竟如此精妙,连豚皮都敢拿来入菜。” 也有那担心的:“这豚皮吃了——没事吧?”这种事情,求个心安啊。 虞蘅请他们放心:“小店里河豚菜肴都有厨子先尝,这豚皮我已试过,去干净了的。” 众人见她好好地站在那儿,便又兴冲冲去尝,果然爽脆,无怪乎士大夫们多是“河豚”粉。 见王献今日来,一副高兴放松的样子,模样也清爽,容光焕发,不比备考时邋遢,虞蘅便猜到了,特地端着酒来送祝贺:“恭喜郎君啊,金榜有名。” 王献讶异:“虞娘子哪里得来的消息,竟如此灵通!” 50-60 第51章 金麟池中物买下宋家酒楼 “郎君这般聪慧的若都考不中,也太没道理了些!”看他眉眼间藏不住的喜色,虞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王献得意一笑:“那是,那是自然。” 又问王三郎与裴垣,知道都中了,一个吊车尾,一个比王献名次还好些。 “今日两位郎君的饭钱,小店给免了,就当是提早给几位道喜了!”认得的食客考中了,虞蘅也着实高兴,豪气又不失恭维,“还望郎君们日后授了官,多多地光临小店,令小店蓬荜生辉。” “还早着还早着,且还得看殿试结果呢。”王三郎摆着手。 王献也有些不太乐观:“今科士子中佼佼者众多,还真不一定能进翰林,只怕殿试结束,便要暂时与虞记吃食道别了。” 虞蘅感慨着宽慰他二人:“国朝进士科举入仕,前三年外放才是常态。其实,比起汴京锦绣,能有机会出去游历游历,做些实事,也是一番长进啊。” “便如郎君们所说的,今年佼佼者众多,几位能在其中脱颖而出,已是优异,何必妄自菲薄呢。” 三郎久日以来一直在为自身前程担忧挂心,此刻听了她的话,琢磨一番,豁然开朗:“还是虞娘子通透!” 王献与她打惯了交道的,倒还好,只觉得这话熨帖极了,笑道:“实不相瞒,谕之亦是这般开解我的。” 虞蘅笑了起来:“哦?那看来是慧者所见略同了?” 她转目从门口看见个熟悉身影,诧异地挑挑眉:“说起来,近日怎么不见郎君与谢郎君同饮?” “许是他太忙了不得空。”王献含含糊糊。 “谁说我太忙?” 这兴师问罪的语气,不是谢诏,又是哪个。 虞蘅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谢郎君来的不巧,店里座都满了,不介意与两位王郎君拼一拼桌吧?” 谢诏瞥王献一眼,“那便要问他愿不愿了。” 虞蘅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竟然从温润如玉的翩翩谢郎脸上看出了冷笑。 王献头皮发麻,连忙挽救这摇摇欲坠的友谊:“自然是要一桌的,我与谕之何曾这般生分了!” 虞蘅笑道:“好嘞,那我去给郎君添一副碗筷,郎君们看看,可还要再加什么菜?” 三人只再加了一道河豚脍。 这道河豚脍是虞蘅亲自操刀,片得薄薄的生河豚肉,用冰垫着,这样能使肉更紧脆,料汁便是一点清酱、一点芥泥提鲜。另还有一盘子里装了切得细如发丝的葱姜蒜丝,供怕腥的人配鱼脍来吃。 河豚肉极鲜甜,入口起初脆,而后糯,并不腥,比起“金齑玉脍”流行的鲤鱼,其实要更适合做脍得多。 当然,因为料理难度,价钱也上档次得多。 虞蘅忙碌之余,不忘拿余光瞟他们这一桌。 谢诏在王三郎对面坐下,瞧着似是真恼了,这下,换王献讪讪的。 王三郎个愣头青,是真不知道汴京城水有多深,一口一个“二堂兄”、“谢兄”,竟还问谢诏“谢兄何时下场,幸有些浅薄经验,可供参考”,场面越发的难堪。 王献脸上精彩得能开染坊。 终于捱到吃完一顿饭,他忍不住对三郎道:“你先回,我与谕之有话说。” 王三郎走后,王献灌了自己一杯酒,借着酒意遮脸,终于赔罪道:“你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忘了我那族弟说的蠢话吧!” 谢诏本来听他说得诚恳,已经伸手去接酒盏,眼下却又顿住:“你要与我说的,就这件事?” “不然还……?” “……呵”谢诏气笑了都, “我与你送的贺礼,你可看过了?” “看过了看过了!”王献点头,“那些大家文集、孤本残篇,世上难得一见,我喜欢得紧,当真多谢你。” 谢诏打断他,“我以为,你既看过便应明白,我并不介意。” “呃……” “是我平日太小心眼了?”他语气疑惑。 王献连忙否认:“当然不是!” “那便是我高估你了。” 王献:“……” “如此,倒也说得过去。” 谢诏脸色缓和下来,喝了他的“赔罪酒”,又肃穆道, “那么我今日当着你面,再说得清楚,人各有命,我绝不会在入仕这件事上嫉恨你,因此生出不平。” 得了“赦免”,王献忙不迭给他续酒:“这是自然,都是我狭隘,以后再不会当你是那起子小心眼人。” 谢诏扭头:“他今日说这些话,恐怕明日转头就忘,还请虞娘子做个见证。” 王献:“……” 虞蘅忍笑忍得着实辛苦,这位骂人方式,当真是,字字珠玑。 “郎君放心,我都替郎君记着呢。” 虞蘅替二人壶里注酒,见王献缩着脖子蔫头耷脑着实可怜,便替王献说了几句缓和话,“若换了无关紧要之人,自是无所谓的,可见王二郎也是在乎朋友情分,才会担忧郎君情绪,以至于失了本末,也是情有可原啊。” 王献点头如捣蒜,是这个道理! 谢诏脸色这才好看些。 吵过架认过错,两人又是要好的朋友了,王献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去:“今晚不回了,就在你家住,也是许久没向伯父母问安。哦,你既说不介意,那便帮我看看策论。” 虞蘅都怀疑裴五娘之所以喜欢这厮,除了皮相之外,便是因为他这股“不要脸”的劲儿。 当然她不是五娘,无法证实这猜想真实性。 外头又下起春雨,谢诏慢条斯理将伞撑开,把人推远了些:“可以。” 看着两人背影走进如丝雨幕中,虞蘅唏嘘叹一口气,越发好奇,当年谢尚书究竟越了哪一步雷池? 哪个读书人不想青云直上,不想做出一番作为?不想后世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 便是虞蘅这样俗人,生意做得大了,也会做与“某云”“某腾”并列齐驱,甚至占着时代的便宜,站在他们面前的梦。 可惜—— 那样清清淡淡翠竹般的人,君子端方,亦有少年人的柔软和尖锐,遭遇皇权不公,仍心怀入仕,还能不偏颇怨怼,真是可惜了。 虞蘅转而又物伤其类起来,要是她就这么市侩一辈子,应当不至于沦落至此下场吧? 兰娘深一脚浅一脚从后院走来,奇怪地看一眼空荡荡店门:“蘅娘子,还不睡?” 虞蘅收起感慨,扬声应道:“就来!” 她在物伤其类时,王献也与谢诏感慨:“从前我总清高,看不上这些圆滑世故,如今见识过别的士子考前是如何走动的,才自叹弗如。” “虞娘子当真可惜了。” “惜从何来?”谢诏停笔看他。 “如此圆滑伶俐,从商自然是天赋异禀,但若是从政,恐怕更非金鳞池中物啊。” “可惜,我朝科举取仕唯有男子之途。”王献又是唏嘘,“或许她愿意去宫中当个女官……” 谢诏微笑一下:“那她早依张兰娘举荐,入公主府了。” “子介,该替她们遗憾的,是她们自己,而你们都该庆幸。” 谢诏口吻很不客气,还带点置身事外的嘲讽,王献却知道,他说的对。 有时候王献极其佩服他,若自己生为谢家儿郎,偏于行商无意,肯定满心愤懑,不是对朝廷,便是对先祖。 科举是国之根本,如何动摇得了?唉。 可谢诏让他们“庆幸”……王献心下一咯噔,这是不认为谢老夫人做错了。 “端王便要进京了,赶在寒食之前。”王献觑他神色。 谢诏无动于衷:“随他去。” 从他一反常态的态度中,王献好似读懂了什么,随即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你们将老夫人坟给挖了?!” 什么挖坟说那么难听,谢诏不赞同地看他一眼,“只是另择一处风水宝地迁去了而已。” 王献张张嘴,又闭上,但一想到端王一番肺腑之言不知将烧给哪个孤魂野鬼,就憋得辛苦。 谢诏睨他:“想笑就笑。” “噗哈哈哈哈哈”王献再忍不住趴在桌上笑起来,“谁想出来主意,也太缺德哈哈哈哈……哎哟!” 提起衣裳,发现墨汁沾了一袖。 谢诏淡笑,一语双关:“活该。” 清明节前,齐临与苏静云演了场“一刀两断”的戏码,“失手”伤了她。 苏静云伤心欲绝,闭门不见客,门庭冷落好些天,再出现,左眼与眉骨间赫然一道蜿蜒细疤,竟是破了相。 崔妈妈怒恨交加,一合计,转而开始捧青香。青香每每见了她,都要明里暗里讽刺一番。 如今崔妈妈自然不会管,于是苏静云趁机提出赎回自个的身契。 自然少不了一番剥皮,这些年崔妈妈给买的衣裳首饰,一件也没让她带走。 苏静云没什么不答应的,只有一条要求,便是要带阿桃的一块走。 阿桃是苏静云买回来的孤女,崔妈妈竟也要走她五贯钱。 好在虞蘅早先提醒过她,托齐临将贵重首饰都换成了交子,放在她这儿。抚梨苑的婆子搜身没搜出什么,便放二人走了。 苏静云仍旧拒绝了齐临的安置,投奔虞记来了。 小家又壮大了一点! 虞蘅数着人头,年长些的兰娘、静云两个,年纪小的有阿玲、阿桃、阿盼,还有青黄不接的她与阿柳,当真可观! 若是先前的院子,还有些不够住的,刚巧碰上对面铺子转租,虞蘅与兰娘一合计,将对面盘了下来,挂上“包子铺”的招牌,斜插一面写着虞记的青旗子。 这边她领着虞记脚店,对面虞记包子铺,管事是兰娘,虞蘅煞有介事地问苏静云,日后想跟谁,颇有些问小朋友“爸爸妈妈离婚了跟哪一个”的即视感。 苏静云却正色问她:“我还有多少银钱一共?” 虞蘅将单独放了她的钱匣子搬出来,几人围在一张桌上看虞蘅数数: “二百、二百五、三百、三百五……” “交子统共是四百两,你身上可还有余钱?” 苏静云默了会儿。卖珠络所得与她过往攒下的银钱,都用来付她跟阿桃的赎身钱了,约莫只剩六、七贯。 还是很可观的,比她眼下还有钱呢! 虞蘅安慰她:“拿这些钱做个小生意,够够的了,只要不冒进,稳步来,你好好想想,做些什么都行。” 兰娘亦是难得真心实意地附和她:“蘅娘子说的有理,如今好日子刚起步,已经强过以前太多了。” 苏静云在发间摸了摸,将身上最后一对耳坠跟钗子取了下来,加码上去。 虞蘅眼皮跳了跳,有些大事不妙预感,“你想干嘛。” “我方才听说,宋家酒楼在转让。” 苏静云果然语出惊人,不死不休, “我想把宋家酒楼买下来。” 第52章 改造小酒楼我儿如何? 宋家酒楼在汴京城南算是中档,满座时能容纳近百客人。 整体占地从楼眺下呈“吕”字形,前头的小口属于店铺部分,由一座两层楼阁与两间矮房合围起来,当中留置一小院,墙下堆五六口大缸,里头存酒。 后头则分布两间灶房、两间通铺屋舍。 前店与后舍之间由一条铺了青砖的小道连起,院墙上开月洞门,从门洞看去能窥见后那棵海棠,春夏时节颇有意境,也是虞蘅最喜欢的地方,打算用来好好捯饬成等位区。 似如今虞记这样,人一窝蜂挤在店门口,又没个座位好坐,着实不像样子。 虞蘅与苏静云去谈价时,接待二人的不是先前那一肚子坏水的掌柜,而是东家宋官人直接出面,一开始见两人年轻以为好糊弄,张口便要价一千二百贯。 好一通讲价,叫宋官人一边摇着头感慨“如今的小娘子当真好伶俐”,一边说好以一千贯价格成交。 另外,店中原来的桌椅板凳自然也归她们。 从宋家出来,虞蘅问苏静云:“觉得如何?” 苏静云含笑:“已是比想象中好太多。” 虞蘅点点头,也干脆利落:“那便凑钱吧。” 苏静云开始说,要将宋家酒楼买下来“送她”。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让虞蘅头疼得厉害,“正说你前路呢,好端端怎又扯到我身上。” 苏静云笑道:“我如今这一切,一半得亏了你,还要多谢你出谋划策。” “又看你与兰娘每日风风火火,觉得着实有意思。” 虞蘅怕她还要再说什么送不送的,拒绝吧简直是与天性抗争,不拒绝吧又好似昧了良心,于是拍板开口:“成!那就盘!” 不过却不是她一人所有,而是二人合资,类后世股份制,年底时分红,至于平日酒楼平日经营事项嘛,苏静云或许还不太懂,两人有商有量着来便是了。 临近清明,整座汴梁城都笼在薄雾浓云的烟雨中。 这样的天气,该叫人心生惆怅才是。 端王坐在朱漆描金的画舫中,清风带来潮湿的水汽,掀起碧色船帘一角,透过舷窗,遥遥可见烟雨蒙蒙中林立的粉墙朱户。 一落船,立刻便有开封府的官员迎上来,请他换马车。 府尹裴相公是京里的老人了,今日也亲来相迎。见到故旧,端王露出点感慨唏嘘的笑意:“许久不入京,今日故地重游,仍旧是记忆中模样啊。” “不必换车了,来人,备马,本王想好好瞧瞧街景。” 说来,端王在兄弟中行三,与太后年纪相当,瞧着却不过六十余岁模样。 年近古稀,还有不服老的心,众人佩服之余,不管自身骑术如何,都打马在旁小心随护,生怕这位天潢贵胄一个老眼昏花,不慎从马上跌落。 在这汴京城内当官,每逢年节大日子,他们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用的,唉,唉! 一路走一路瞧,瞧着眼前汴京繁华绣丽景象,端王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与随行官员闲谈,说的不过是刚刚结束的春闱,以及关心宫中太后与官家的身体。 倏尔,他听见不远处街巷传来敲锣打鼓的礼乐声,喧腾得很。 “是何喜事,阵仗这样大?” 端王眯起眼,看向那处方向,依稀记得,谢氏后人便住在此。 裴府尹今日早上才被一双儿女各从手里抠去五十两银子,说要给友朋置办“开业礼”,因此知道:“回王爷,城南今日有一家正店开业,这才热闹了些。” 端王点点头,故地重游,方才又想起“谢氏”,许多前尘往事一道涌来,眉眼间不可查地带上了一抹阴郁。 甫入了宫,先去见官家。 官家今年四十余岁,与他见面,浑然没有帝王权威,反倒似父子般,这便是吃了长兄与幼弟的亏了。 说来,当初端王亦是有力的储君人选,与前头两位皇子斗得不可开交,可惜都在最后关头失了帝心,这才叫敦厚温吞的官家捡了漏。 官家目光温和地看向端王,也不知自己这位兄长心里头,有没有存着不甘啊。 * 临近晚间,浮白馆一扫先前还挂着宋家酒楼时的寥落冷清,杯盏碰撞的“噼啪”声与店内烛火爆的灯花响在一处,更添热闹。 双层小楼紧挨着的两间矮屋,原本也是酒楼的范围,却因为空间狭小、光线阴暗,被虞蘅拿来打通,改成了一家粉店。早间卖水粉、拌粉、鸭血粉丝,宵夜各种酸辣粉、砂锅粉、米线。 掌勺与管事,赫然便是从前摆摊卖粉的梁娘子夫妇,虞蘅将她们招揽了来。 若有人从此处一眼看到头,便能惊奇发现,不仅是原先的宋家酒楼,连着一排四五间铺子,都挂上了虞记的招牌。 粉铺、包子铺、点心铺……最瞩目的,当然属街口的虞记,与这一溜烟的尾巴“浮白馆”。 有老客诧异地走进虞记,忍不住打听:“虞娘子发财了?” 当然没有天降横财,便是盘下浮白馆的资金,还是向市易务借的贷呢。 她原本还没想到这一处去,是请教过谢夫人,对方告诉她市易务对商贩提供低息贷款,方式有二,一则请人作保,一则拿金银房产抵押。 虞蘅现有的还不够抵押,毕竟她要贷至少千贯。 谢夫人一边吃她做的琼叶牡丹酥,一边给她出主意:“其实论一千贯,我可以借你。” 虞蘅连忙,“那怎么好意思,我来请教娘子,却不是这意思。” 谢夫人笑起来:“那你便只有找人作保这一条路子可走了。” 上哪去寻有钱人,还是德高望重的有钱人替她作保呢,闵先只是清贵,蔡老又是宫闱中人,虞蘅先想到裴府尹,自己与五娘有些交情……惊动长辈,到底不合适。 谢夫人敲敲桌面,不满地提醒她:“我难道不够有钱?” 虞蘅连忙:“那当然不是。” 谢夫人笃定:“那便是我在你心里还不够德高望重。” 虞蘅:“……” 这非黑即白说法,怎么如此之耳熟呢? 罪魁祸首恰正从廊下走过来,虞蘅抿抿嘴,到底琢磨不出第二个更合适人选,于是诚心诚意谢道:“又麻烦娘子您了。” 瞧她讷讷,谢夫人越发笑道:“这有什么,莫忘了,‘浮白馆’我也有二成股在里面的。” 虞蘅不是不讲武德的人,宋家酒楼先前玩阴的遭了现世报,她便踩上一脚叫对方余烬尽熄,谢夫人待她好,她便也想着双赢。 若是半条街巷都与她姓虞,势必影响到谢家生意,谢夫人当然会不高兴,但若谢夫人在里头有了股份,那便不一样了,只会一心盼着浮白馆生意更好。 谢夫人瞧见新鲜玩意便走不动道,听她说了设想,兴致盎然:“什么叫茶酒坊?” 虞蘅拿过纸笔来给她画草图,“这儿原先做酒肆过于埋汰,客人们都不愿进,如今我将其与阁子拆分开来做了特色粉丝店,与周边虞记招牌灌浆、新开点心铺子连成半条美食街,价格从贱到贵,品类不一,选择多得很。至于酒菜,” “我想着,虞记与君家已经有很稳定客源,再在此开设一家正店,只是徒分走两家客流,并不能创新收益。云娘又有一手精湛点茶技艺,美人点好茶,届时还可作为噱头去推广。” 谢夫人点点头,“你说的很是。” 虞蘅说得口干舌燥,恰巧手边就添满一碗茶,感激地看过去,竟然是少东家亲手点的,更受宠若惊了,端起一饮而尽,接着说道, “可东京三千脚店,唯有七十二家正店,若就这么浪费酿酒资格,有些过于可惜。” 如今水果种类这么多,不拿来酿一些入口清甜柔和的果酒实在可惜,这个赛道如今还没什么人呢。 “我想着,白日里卖茶点,到了夜间卖酒。为了打出差异,虞记仍然一如从前,而浮白馆整体定价在虞记之上,专卖清酒,至于下酒菜,” “若是从玉壶春、虞记外带,咱们便免费代为装盘、加热,若是别家吃食……” 虞蘅狡猾眨眨眼,笑道,“便略收一二‘服务费’。” 话音间隙,又将一碗茶饮尽,末了咂咂嘴,冲谢诏眯眼一笑:“夫人好口福,谢郎君点得一手好茶!” 谢诏看她这副牛嚼牡丹行径,不由得抿嘴,偏偏伸手不打笑脸人。 又见母亲竟然也如此,二人谈得起兴,心思全不在茶上,便是他提醒也没用,多半还会招致母亲嫌弃“臭讲究”,干脆自暴自弃丢了茶筅,换成普通泡茶来。 又听得虞蘅一本正经地描补:“其实咱们做买卖的,这点子小事一般都不会与客人计较,可管理一店便如一国,需得在经营之初便定好规矩,否则便容易被人钻空子。” “这一点‘服务费’,不至于招致客人不满,亦能促进两家的营收,成两全之美啊!” 听听,多么地善解人意。 谢夫人为她的经商之才所撼,简直恨不相逢少年时,说定入股以后,仍按捺不住激动心情:“我儿再点茶来!我欲与虞娘子结为金兰,今日便以茶代酒磕头!” “……”谢诏无语地看一眼自家母亲。 虞蘅哈哈笑道:“那不成,我年岁恐怕比谢郎君还小,占大便宜,他岂能乐意?” 倒也是,谢夫人端详二人面容,点点头,自来熟地打听起来:“阿蘅几岁了?” “尚未过十九生辰,却也快了,就在最近。” 算算日子,离这一世生辰还有十来天吧,过了生辰,按虚岁便是二字开头,“奔三”的人了。真是时光如梭啊,上辈子多活了两三个年头,却大部分时候都在按部就班,远不如这辈子做的实事多。 虞蘅小小感慨一笑,又听谢夫人问,“家中可有中意婚配的郎子了?” 虞蘅脸皮厚,坦坦荡荡笑道:“本有一个,来汴京成亲,人家嫌我出身,便断了姻亲,如今只看缘分了。缘分没到,便这样经营些买卖,与婢与友,招猫逗狗,不是也很好?” 谢夫人却热心琢磨起给她介绍对象来,又觉得自己认识那些商户子弟,要么是英年早婚,要么便是家里宠坏了的,不堪良配,实在配不上这小娘子。 从生意事换到这样女儿家的话题上,不便旁听,谢诏起身要走,却见母亲冷不丁指着问:“我儿如何?” ……谢诏脚下一顿。 本是一时念起,谢夫人却越看越觉得行,两人模样般配,年岁也般配,关键是——她喜欢! “男未婚女未嫁,不是很好?”谢夫人抓紧推销起来,“阿诏快转过来,多俊俏的脸,叫人家也看看!” 郎君自然很好,虞蘅憋着笑,看看那一杆青竹似的端方背影,还有日光下透红透红耳廓,笑眯眯道:“却不瞒娘子,我选夫婿,还是中意那嘴甜些、体贴些的小郎君。” 谢诏未理,更加快了离开脚步。 第53章 油盐枸杞头炒蒌蒿薹子 浮白馆头一日开张就忙碌起来,虞蘅与兰娘无暇顾及老店,好在还有阿盼,镇守着底下新买来几个跑堂的,不至于上错菜或说错话,惹得客人不快。 厨房里,阿柳亦拿出了掌勺大师傅的排场,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帮厨们的分工。 说来新买这些丫鬟里头,还有的是当初阿盼的同乡,也算是缘分了。 她们做的太周到太好,叫虞蘅能安心地跟苏静云守在浮白馆里头。 除了新跑堂、新帮厨,还另外雇了闲汉跑腿蹲守在后门,若浮白馆中有人叫了虞记的酒菜外送,阿柳便会从后门将做好的菜交由他们,再由他们转送到浮白馆的茶酒博士手上。 跑一趟是一文钱,需得菜汤分毫不撒,跑腿们才能拿着工钱。 浮白馆外停了顶奢气的绸轿,下来个不怒自威的锦衣妇人,在门口站定脚跟,并不急着进店,旁人路过都好奇地打量。 轿夫左看右看,招招手:“丫头,你过来。” 说了几句话,那新来叫阿杏的小姑娘走过来,战战兢兢:“虞娘子,宫里来了人呢。” 虞蘅对她露出安抚一笑,摸摸她的头:“别怕。” 虞蘅出门,那妇人上下打量她,问道:“你便是此间掌柜?” 虞蘅点头笑道:“正是。” 那妇人也点点头,略略扬声道:“老身姓何,人称一声何姑姑。今奉太后旨意,赐浮白馆一匾,小娘子谢恩吧!” 先前好奇张望的路人、店内坐着吃酒的客人,俱是神色一振,嚯!虞娘子什么来路,新店头一日开业,竟得了宫里太后赏赐的招牌? 在众人目光下,虞蘅立刻便让人换上了新招牌。 招牌上行楷行云流水,瞧着似是出自蔡良之手。配一边苏静云手书的簪花小楷“新火试新茶”、“当浮一大白”之联,莫名有种能将定价再往上翻一番的错觉。 何姑姑奉命赐了匾,又进店坐下,点了玫瑰酒、还有虞记的招牌菜“豕肉灌浆”、“炸豕骨”,时令小鲜“河豚汤”、“炒蒌蒿薹子”、“油盐枸杞头”。 每个都吃了几筷子,的确是好,可何姑姑没忘了来这正事。 除了赐匾,其实也是受蔡良所托,来给小姑娘撑场子的。 新店开业头三天是最重要的时候,头一天更是重中之重,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便是剑刚离弦,绷足了劲儿,还要看后续的余力。 她当着诸人面称赞:“这枸杞头、灌浆馒头尤好,你与我打包起来一些,我带走回去,叫宫里的姊妹也都尝尝鲜。” 枸杞头是素蔬倒没什么,灌浆馒头废了她一番心思,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温功夫做好,这才交到何姑姑身边跟着的小宫女手上。 小姑娘伶俐、聪慧,一点就透,何姑姑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私下单独对她说道:“小娘子前程远大,好好地做着,莫辜负了蔡内侍一番苦心。” 虞蘅笑,那当然啦,全副身家都在此了。 贷了市易务的银钱,每月需得还款,一月一月跟后世房贷车贷似的,想不到我如今也成“房奴”,不过不是住房,而是商产。一想到住房,虞蘅又头痛起来……上回谢夫人说她如今一个大酒店掌柜,还与员工挤在小院屋舍里,实在不像样子,商行的人也会因此而看不起。 若说老店每月能有利钱七八十贯,还贷、员工工钱便要去掉一半,还剩下周转的,或许一月能攒个小十贯?一年便是一百余贯,还有浮白馆、点心铺子等的盈利……努努力,在这汴京城内买一套两进院子,似乎也不是很远。 当然,这些要建立在自己“安于现状”且收入稳定的基础上。 何姑姑走后,店里的客人跟风,也点她点过那几道菜。 阿柳炒枸杞头炒到烦死,整个厨房,一股子野菜的清香。 凡是野菜,都比菜农常种那几种蔬菜多一段清香,在这些个野菜里头,虞蘅觉得枸杞头的香气尤甚于荠菜,最适合凉拌了吃。 野菜凉拌做法总类似,有个通用的调料,焯过水,切得碎碎的,喜欢的同切些香干与姜葱丁,换作鸡蛋干或许也行,再浇上油醋调的汁子,一点虾米,拌匀,入口很清很香,春天到清明这段时间,但凡吃到这种味道,都会有一种恨不得死在春天之感。 当然那样也太不正能量了,于是虞蘅又做了油盐炒枸杞叶,有清肝明目、退热解毒的功效。 油是用的菜油,蒜瓣爆香,下锅快炒,调味只一点盐,又是极清香的味道,吃过便又不想死了,毕竟还有很多枸杞叶的做法没有吃、也还没有吃腻。 客人们也很买账,夸赞另一道蒌蒿薹子,“脆,嫩,清香清香”食之,胃口大开。 有长安口音客人问虞蘅:“虞娘子怎么尽喜欢做些南饭,是从南方来的?既在京中做生意,也该多做些北方菜,牛、羊一类的,照顾照顾北人口味。” 什么水八仙、各种野菜,还有各种鱼、虾做法,迥异京城风味。 虞蘅一愣,因为前辈子生长在北方,她从来自诩是北人,吃食口味、习惯也向北靠拢,可真遇上地道北方人,才发现原来这一世潜移默化受的影响并不少。 做菜时习惯性放点糖提鲜,还有清淡的调味、以炒菜为主的菜谱…… 一个蜀地口音,还背着剑的客人,斜眼回去:“外边那么多北人开的馆子,你这厮想吃,换家店便是,何苦来挑剔我们南人爱吃的?” 眼看着就要惹出一场南北之争,虞蘅失笑:“客人们吃着好就行了,管它南北做甚。” 旁的客人也说是这个理: “好吃就行,管那么多做甚!吃饭的莫打厨子。” “三四月的枸杞头还成,到了五月里,便要开花结果子,当然趁此时节多吃几顿。” 长安来的客人争不过他们,便佯嘴装傻没听见。 方才那个负剑客人拿着水囊走过来:“小娘子,给我打满你家新酿!” 虞蘅笑问:“我们家好酒都是些花酿果酿,不醉人的,客人若要烈酒,不若去前头玉壶春瞧瞧。” 那剑客诧异,竟有将生意往外推的,唤店里跑腿去打了酒,再回来,一人一马一剑,便又朝北行去。 这样自由散漫肆意潇洒的快活日子,虞蘅也当真羡慕,谁小时候看金庸还没做过仗剑走天涯锄强扶弱的英雄梦呢,摇摇头,又隐回柜台中,感谢如今的太平世道啊。 愚民们显然不清楚如今太平多拜谁所赐,高谈阔论着人家的八卦下酒。 “端王进京,又寻到昔日谢尚书墓前祭拜了,那篇‘祭贤公文’,当真是字字肺腑感人。” “嗤,叫这位老王爷记挂的难道是谢尚书?你没听说过听说当年端王还是三皇子时,与那尚书府独女——” 后边的香艳秘辛,隐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笑容中。 “诸位年小,想必没见识过当年谢家娘子好风华。” 一个穿绮罗的中年商人,温润模样,言语颇感慨,“那是我亦年小,瞧着端王与谢家娘子站在一处,当真一对璧人,可惜。” 一个老书生听了他的话,嗤之以鼻:“什么风华什么才女,不过仗着有几分小聪明,便妄想攀附龙子,好在端王爷未被美色所惑,乃真智者。” 一旁好几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愤慨附和他:“老先生说的是!科举取士乃国之根本,吾等寒窗苦读十数年,岂有牝鸡司晨,使女子入仕的道理?” 听到这,虞蘅惊讶地抬头,她一直猜测着,竟然是…… 先前那商人反驳道:“便是谢娘子在这一件事上有偏颇,也不能抹去她先前之功啊。” 群情越发激愤,反响强烈,多是读书人:“妄图动摇国本,便是祸患无穷,死不足惜。” “苟活这些年已是皇家宽容。” 虞蘅再也听不下去,理智上说这与她无关,但于情于理,她都该说些什么。 心中越不满,面上笑容越发灿烂,声音也轻柔得仿佛黄鹂出谷:“春闱揭榜不久,授了官儿的新科进士们近日都陆陆续续地离京赴任,入翰林的入翰林,不知诸位在此是——庆功耶?小店对新科进士有折扣,诸位不若报上名姓来,还能免一角酒钱。”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在座借酒消愁的,多是榜上无名,方才还互相宽解着对方明年再战,被漂亮小娘子这般问,当下都有些尴尬,却又不得不承认:“非是庆功宴……我等与今科无缘,只等着来年下场。” “哦?”虞蘅似笑非笑地扫过他们面庞,“瞧诸君面容,也不年轻了,难怪,” 难怪什么? “其实诸君无需一听女子科举便抖如筛糠,且不说此政并未实现,朝中有与诸位志同道合的迂腐之士,路艰且远,便是没有女子与诸君相争,诸君不也争不过男子吗?” 不过是将那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转换成了骂人不带脏字之语。 先前老书生年纪最长,这话也戳得他最痛,当下恼羞成怒:“不过是个当垆卖酒的商户,也配插手我们读书人的事?” 那帮谢家说话的商户提醒:“老先生此言诧异,先不说如今我们经商的与士民同等,这位小娘子适才可还得了太后娘娘所赐牌匾,你这是对太后不满?” 老书生一噎,仍然嘴硬:“你们年轻人联合起来欺负我老叟!牝鸡司晨便是祸国乱民,任你们说反了天,我们也不会同意!” “便是触柱死谏,也绝不同意!” 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群书生们自诩为“士”,平日对国政大事评头论足多了,便也认为自己有话语权。 虞蘅露出些讽刺笑意,更难听话的已经酝酿好了,不蒸馒头争口气,便是从此不做这些酸腐人的生意,也不能任他们一口一个“牝鸡司晨”、“祸国乱民”的抹黑。 刚要张口,却有人摁住了她,“不必理会。” 声音沉沉。 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袍袖,那样无力地垂下,使得她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也不知被他听去多少。 随即王献从店门外“咳咳”走进来:“谁啊,谁要谏言,来先与裴正言说说。” 身后果然跟着裴垣走进来,二人都穿了官袍,瞧王献那厮狐假虎威地训示他们“长舌”,虞蘅憋笑,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 众人大惊,收敛了所有。 还有人不死心问同伴:“这是谁啊?” 同伴压低声音:“穿绿袍那个,是裴府尹之子,今科二甲传胪,新授了谏院的官,你可小心着些吧,这人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莫要得罪了他。” 想不到此间小娘子背后靠山如此多,众人懊悔方才失言同时,又忍不住对王、裴起了结交的心。 难得遇见权贵呢…… 第54章 黄豆芽米粉荠菜豕肉生煎 今日几人来,本是为了“庆功宴”好好搓一顿,却不想走至门口听一嘴老顽固之言。 王献第一反应是拉谢诏走,不叫他听了倒胃口,却听得一向和气生财的虞蘅站了出来,夹枪带棒讽得那几人老脸没地搁,涨红脖子,痛快! 怕几人恼羞成怒对小娘子不利,几人顾不得避“听墙角”的嫌,出来撑场子,也算不辜负虞娘子一腔赤子丹心。 谢诏一向不屑与顽愚争论,裴五娘更是自恃身份,连口都懒开,两人一左一右夹着虞蘅,裴五娘顺势挽上她胳膊,欣赏情郎风姿。 裴垣素日看不惯谢诏比他还端着文人架子,眼下却替他家说话:“你们平日吃的稻饭、身上穿的棉袍、读书认字的笔墨贴补,哪个不与谢家有关?哼,再叫我听到这些浑话……” 他眯着眼还在想放什么狠话,王献立刻跟上:“便到太学官前参你们一本,叫你们日后再不用上谢家有关的一毫一厘。” “这,这……” 那几书生被说得讷讷没了气焰,赔过礼道过歉,灰溜溜走了。 虞蘅笑道:“不愧是言官儿,这嘴啧啧,比我厉害多了。” 裴垣扬眉,“说的难道有错?” “没错,没错。”虞蘅心说您贵介公子,哪里会错?一边引他们上二楼阁子。 猜到他们今日定会来,她一早便将那靠窗临街、最宽敞的阁子留了出来, “可算有能说话的地方。”裴垣打量着布置,难得赞了句。 “谢谕之人呢?”裴垣正与虞蘅说着话,一转身,却见人没了。 王献叹气:“走了,说改日他再做东。” 裴垣不由得不满:“大丈夫小心眼,说了莫与那些人见识,怎就听不进去。” 说完,见大家都以似笑非笑目光看他。 裴垣愣了下,恼羞成怒地道:“都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裴五娘幽幽:“只是从阿兄嘴里听说旁人小心眼,着实新鲜罢了。” “你莫要血口喷人”裴垣外人面前横着走,到底不敢对亲妹子说什么重话。 裴五娘得意地坐下,托腮好奇:“说来,适才那些读书人为何对谢老夫人颇有微词?” “这便是你年纪小没见识了,”裴垣故弄玄虚,实则自个也不甚清楚,“还是建宁十几年,你我都还未曾出生时候……” 裴五娘翻了个白眼,建宁十几年,莫说她们,连她老爹都还没出生好么,他能知道什么! 裴五娘不耐烦打断他,指着王献道:“你说。” 王献正埋头吃生煎,这种底部煎得焦焦脆脆的馒头,是比豕肉灌浆在他心里还无法超越的存在,咔嚓咬下去,又分心听裴五娘说话,没防备滚烫汤汁子溅了出来,沿下巴滴落,好不狼狈。 “……” 裴五娘及时地挪开目光,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要生出嫌弃。 王献手忙脚乱地掏帕子擦,立时打消了蓄须的念头。 “方才那些人不是说了么,”王献有些支支吾吾,“老夫人年轻时曾进言,使女子与男子共试,因此得罪天下权贵清流。” 裴五娘察觉他还有话瞒着,不满地踩他一脚:“还有什么!” 她动作实在明显,不是很用力一脚,带着点撒娇味道,使得裴垣怒目而视:“小娘子家,体统着些吧!” “好吧,好吧!” 王献这才老实,“其实原本谢老夫人与端王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此事一出,端王非但没有相帮,甚至与那些弹劾谢家的朝臣站在一起。此后数年,谢老夫人嫁与一清贫书生,便是谕之祖父。更与端王闹得很僵。那时端王势大,毁了谕之祖父的仕途,又使手段叫他们这一支不得入仕,老夫人身上的骂名,也多是他当年煽动民心所致。至于后面还有什么恶心人手段,我便不知了。” 又是这老狗,虞蘅嗤笑。哼,端王小人,行事狠毒,自然是怕有把柄破绽在谢老夫人手里,这才恨不得将人贬进泥里,若非老夫人做的桩桩件件都足以青史留名,不好动手,怕不是还要灭口,就似对苏、虞家那般。 老夫人威武,文的不行,那就来商的,照样行。 裴五娘拍桌而起:“买卖不成还有仁义在呢,好一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王献默默给她加了一筷子枸杞芽,降降火。 裴五娘瞧见他,又狐疑:“你不会也如此待我吧?日后嫌我挡了你的青云路,直说。” 王献大骇:“你能不能莫要什么事都往我身上套,我是那等势力小人吗” 裴垣在一旁凉凉:“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裴五娘心有戚戚:“等闲变却故人心呐。” “……” 和事佬不在,虞蘅头疼得厉害,寻了个借口躲去厨房看看。 下二楼,见苏静云站在柜台后面,静静不语,写写画画很是认真,怎么瞧都与这喧腾酒肆格格不入。 。 打烊后,兰娘看她晚上没怎么吃饭,便煮了宵夜叫阿盼送来。 春夏交际,白天暖得能出汗,夜里仍有些凉。这时候再吃羊汤未免厚重膻腻,又还不能吃冷,拿炒鳝丝做浇头的米粉无疑很合适。深口大碗里头盘旋着几小股粉,清清的汤面浮着青白葱末,一枚嫩嫩荷包蛋。汤底是拿黄豆芽吊的,出锅撒点虾干粉,差点鲜掉虞蘅的舌头。 这素高汤,比起荤也不差了,又便宜,关键是在暑天喝完也不会舌根发腻。 从前去庙里吃素斋,那米粉就是拿黄豆芽吊的汤煮出来的,又香又鲜,又滑又软,里头搁些豆芽与木耳,嚼着有股脆劲儿,或许是那天爬山着实累了,又或许那时小味蕾敏感,总之也不是没吃过好东西,偏就觉得惊为天人般的好。 另外还有几个和了卖剩的荠菜包的豕肉生煎,底脆得一咬就掉。 再怎么心情不好,吃上这么一顿,也尽好了。 虞蘅拿筷子挑一挑,将炒鳝浓稠的汁在汤底里匀开,便就着碗边嗦起粉来。不是细而透明的绿豆粉,也不是韧滑的红薯粉,是用稻米磨浆,上模子筛出来蒸干晒干的的米粉,洁白软滑,吃完胃里不顶得慌。 慢慢地吃完,又喝了几口汤,觉得这个汤底其实配虾仁浇头也能好吃,清淡有味,脆嫩好嚼,等会儿告诉兰娘明早还吃这个。 兰娘煮宵夜分量不怎么大,阿盼端着碗呼哧呼哧三两口就解决了,剩下的时间巴巴地盯着她面前的生煎。 “吃吧,吃吧。”虞蘅笑着推过去给她。 阿盼摇摇头:“蘅娘子今晚都没吃饭哩。”眼睛仍不错地盯着。 虞蘅又好笑又有些感动:“我与五娘她们在一起略吃了几筷子。” 阿盼“果真?”虞蘅点点头,这才开动筷子,一口一个,解决了剩下两个生煎。 别说,这鲜嫩春荠配上三肥七瘦豕肉做馅,真的很不错! 吃饱阿盼看她案边那一堆,方才进来便注意到花花绿绿的,好奇得很,不由得拿起来瞅。 “还没干呢,一会摸脏了手。”虞蘅急忙提醒,这颜料染在手上可不好洗。 “这是什么,怪好看哩。”阿盼不大认得上头的字,觉得与书上的不大相同,但偶尔夹着几个能看懂的,断断续续,“天地……行……万。” 虞蘅并没解释太多,只道:“这是清明用的纸马冥钱,自己做,显得诚心些。” 阿盼长长的“哦”了一声:“咱们还去那小道庙里么?叫阿柳备些糕点。” 虞蘅摇摇头,“还去咱们从前去的那里。”这说的是清明那处。 阿盼点头,自然而然:“我跟着蘅娘子。” 虞蘅却道:“我一人去就行。” 阿盼不高兴,虞蘅拿好话哄她:“乖,你不在店里,谁看着那些小丫头?” “不是有阿柳跟阿玲。” “她们哪有你果敢。” 阿盼压下忍不住翘起的嘴角,总算答应:“那蘅娘子可要早去早回。” 本朝人寒食清明连着一起过,不动火,寻常街上的酒肆食店也关门,便是开着的,也只卖些青团熟藕。 虞记关门后,几人提早做了足够吃两日的青团子,馅儿有豆沙的枣泥的,还有咸的笋丁肉末跟咸鸭子黄。 前段时间新腌来端午吃的鸭子这会儿还不大有味,微微咸,不过做馅儿已经够了。吸取去年开不了口说话的教训,虞蘅这回没往青团里加粘米粉,皮子软塌塌,一咬就陷进去,内里粉绵,一抿簌簌落。 屋里一股子艾叶的清苦香气。 说到艾,难免想到端午,说到端午,就不得不提屈子。 同样是为救世俗,同样不被世俗理解。 虞蘅挎上篮子,篮子里头,除了香烛纸马,还有后世常见的冥币、黄纸、纸扎的屋舍车马衣裳首饰,没有印钞的,便自己动手画,熬了两三个晚上,聊表心意。 虽不知具体方位,一路分花拂柳沿着去岁谢诏的脚步向前走便是了。 穿过柳林,经过一片桃杏,沿小溪流盘旋向下,到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开阔地,果然孤零零一处碑。 竟然是无字碑。 虞蘅肃然。 背对着林子,掏出火折,也不知对方能收到哪一种,便干脆一股脑全烧了去。只是着实有点多,来时满满两大篮,烧了得有小两刻钟。烟熏得她眼睛通红,时不时咳嗽,但仍有许多话想说。 等到日头完全升起,阳光拨开云层开始刺眼,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收拾好一地狼藉灰烬,确保看不出异样,虞蘅起身,却突然听到身后道:“既来了,何必偷偷摸摸?” 第55章 芙蓉鲜蔬汤今天过生日! 虞蘅讶然回头,一道柳色襕衫翩然立在那儿,。 “郎君怎在这?”不声不响的,吓人一大跳。 “此为家祖母坟茔,似乎该是我问虞娘子才对。”谢诏眉间已经没了昨日郁气,嘴边噙着微微的笑,有些戏弄意味,瞧见她被抓包后讷讷模样,又“好心”地解释, “我来了许久,并未遮掩声音。是虞娘子太过专注,未曾发现。” 虞蘅脸色有些不好。来了许久,那适才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模样还有那些不着调话岂不是……也不知被听去多少。 谢诏眼角带些笑意,却并不解释,他非是那等好听墙角之徒,来是来了,瞧见她在这儿,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念什么,便去周围林子里略转了转。 不过她仗着四下无人,声音并不收敛,多少还是被他听去一二。 虞蘅颇尴尬,干笑道,“啊呀原来是谢老夫人,倒是巧,我来祭亲长,恰见这儿一处无字碑,不知谁人立,又为祭谁人,瞧着怪伶仃的,便略表了心意。” “是巧。”对方看她做戏,意有所指地笑一下,“毕竟去岁也是这般的巧。” ……怎么说的她早有预谋似的。 虞蘅不禁挑眉:“郎君来祭祀,怎什么也没带?” 谢诏不答,而是掀袍子在她先前铺的蒲团上跪好,就似早料到般,自然而然用她带来的香烛焚香祭拜。 虞蘅:“……”好不要脸。 谢诏便在河边净了手,重新目视她,“诏有一事不解。” “什么” “依虞娘子所言,家祖母是‘夤夜中星火’、‘雾霭天辰星’。诏以为,爱屋及乌,可娘子待‘辰星’后人,防备甚于世人。” 虞蘅默认地垂下眼,防备,这小子倒是聪明。 谢诏犹觉不够,再添一剂,“便是待家母,也比某亲近得多。” 虞蘅能理解他的意思,可这话说出来,落在人耳中,怎就一股子幽怨委屈味儿呢……虞蘅有种自己渣了这人的感觉。 对方是真委屈,“某自认坦荡,待人从无欺瞒、侵害之心,实在不解,虞娘子这防备从何而来。” “我并非以恶意揣测,谢二郎诗书很通,想来听过‘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这话。” 虞蘅半开玩笑,“谁十七八岁时不是个愣头青,莽得很。然死过一次,便知生命可贵,惜命得很,不敢再莽。” 气氛静默。 “不是……还可以回去么?” “回哪去”虞蘅起先没能理解,想了想,反应过来,“……骨肉都烧成灰了,自然是不能再”她顿住了,因为瞧见对方红红眼角。这怎么还……说哭了呢。 虞蘅抿抿嘴,替前辈找补:“其实也不一定,得看情况。若只是晕过去,‘魂魄’暂离,还是有机会回的。我方才说的是我这般情况……” 对方转过身去,盯着无波的水面静静不语。 这怎么还哄不好呢,虞蘅有些无奈:“能捡回一条小命,比常人多活一辈子,已是很幸运、很知足了。” 这安慰似起了效果,过了会儿,谢诏看看无字碑,目光语气皆恢复了宁和:“家祖母早年行事带些江湖意气,后来豁达、乐天知命。素未谋面时,诏便对虞娘子渐生熟悉,心生亲近,自察觉娘子与常人之异处,虽喜不自胜,却从未对旁人言说,毕竟,” “家祖母,并非虞娘子一人之明灯。” 既然说开了,虞蘅也多的是好奇,忍不住问:“前程被牵连,你就不怨?” 谢诏不解:“为何要怨?” “……呃”这理所当然的疑惑,许久没见过这么正常的人,叫她不由想起后世“生命可以重来但高考只有一次”标语。 似乎也是,人的性格受成长环境影响多多,在爱中长大的人,会对身边人跟事怀更多善意。 虞蘅破罐子破摔地释然一笑:“知道了,日后不防着郎君便是。 自清明那日后,今年的雨水便暂时歇了气。城中草木眼看眼地葱茏起来,远山滴黛,层峦起伏,好似女子精心描摹的翠眉,又似一副水墨晕染、意境深远的国画。 野菜都老了,只有蕨菜还勉强能入口。虞记菜单上,园种菜蔬的种类丰富起来,吃笋,有“煿金煮玉”,还有酸辣笋尖、油焖笋、笋肉火腿汤,另还有徽州运来的油菜花,拍些蒜末下去同炒,这是“蒜蓉菜蕻”、清脆脆的麻油莴笋,起名“脆琅轩”。 近来这些菜蔬里头,应季的菠菜非常之好,嫩嫩叶子,甘爽得很。 有些档次的厨房里都常备老鸡吊的上汤,炖笋子味浓,浇黄芽白鲜甜,拿来煮菠菜也是不酸不涩,鲜香得很。 虞记米粉铺里,免费例汤里的蕈子菠菜蛋花汤非常好喝,乃至于没点拌粉的客人强烈要求在菜单上添一道这个,愿意掏点钱也要尝尝鲜味儿。 梁娘子捧着纸笔到虞蘅面前,让她给起个好听点的雅名。 这却是有现成的,想也不用想,大笔一挥,填上“芙蓉鲜蔬汤”五字。 “哎呀哎呀,真是个好名儿!” 吃着梁娘子送来的花甲粉丝,虞蘅颇不好意思地冒领了功劳。 这花甲粉丝,虽不是后世那样拿锡纸包着用炭火煮,却也很够味儿,放了多多的辣子蒜末,呛香爆辣。花甲也嫩,前日买回来,吐了一夜的沙,干净得很,基本不会硌着,只有嫩肉。汤底什么都不用放,光是花甲就鲜得人挑眉,配菜放些豆芽豆皮跟爱吃的绿叶菜蔬,虞蘅这一碗烫的是豌豆尖,梗脆叶嫩,吃得肚里暖和。 梁娘子送吃食难得没瞧见阿盼围过来,稀奇道:“几个小娘子怎不在?” 说得虞蘅也觉得奇怪,除了忙活的时候,这几天总不见她们人影。 偶然撞见她们围在一处悄声讨论什么,静静走过去,阿柳警惕,先瞧见了她,喊一声“蘅娘子”,众人立刻噤了声,作鸟兽散。 到底自己也是青春期过来的,虞蘅一想想日子,便明了了,哼笑一下,小姑娘。怕不是忙“惊喜”呢,遂装作无知无觉,只等着生辰那日,看看这群“熊孩”张罗出来的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 生辰前两三日,院子里又传来“喵”一声,兰娘淡定地放下碗筷,去厨房拿只鸡腿出来。 “鸡皮、鸡油都去净了吧。”虞蘅抱起猫,状似嫌弃去蹭它湿乎乎鼻头,“太胖了阿橘。” 好一通吸,又拿起拿小篦子给它一下下梳毛。 这猫身上干净得一看就是家养,时不时偷跑来她们这儿打牙祭。 橘猫看得见、闻得见,就是吃不着兰娘手里的腿肉,急得喵喵叫。 虞蘅却不急喂,因为知道这没良心的一旦吃饱喝足,便摇摇猫尾走了,此时不亲近更待何时。 梳完浮毛,又抱猫好一通贴揉,表情满足得几近狰狞。 “太吓人了,太吓人了。”阿盼掉筷子感慨,“蘅娘子每回见猫,都好似恶鬼上了身。” “要不要我提醒你抱猫是什么样子?”阿柳嘻嘻笑着凑过来撩架。 阿盼利索地怼回去:“哼,那也是猫亲我,不亲你。羡慕不来。” 阿柳脸垮下来。 只有阿玲伸头看了看月洞门外边,觉得好似有什么动静。 一树的海棠开得正好,虞蘅抱猫在树下,替它将鸡腿一点一点绞成小块,好叼咬,神情专注温柔与方才不似同一人。 前几日,另一棵桃树被雨打得稀落,海棠还未开,等雨停了,倒是灿烂得很,眼看着花期还有很久呢,虞蘅已经开始琢磨着拿海棠腌酒,或者别的? 猫看起来,暂且没有生命危险……月洞门外,发现院里不见了那只最肥橘猫后,一路循着爪印寻来的谢诏思考片刻,在“带猫走”与“保全不爱听墙角人设”之间,选择了后者,默默转身走了。 大橘吃完,依旧是扭着肥臀大摇大摆走了。 虞蘅一身的浮毛,干脆去换了件衣裳,出来之后被兰娘念叨:“蘅娘子还说养猫,抱一会,一身毛,弄身上痒死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她深思熟虑后道,“不如咱们种些麦,吃了化毛。” 阿盼第一个拊掌:“好点子!” 兰娘绷下嘴角,转身回了屋,劝不动! 四月初八,清早醒来,虞蘅趴在床头,在自制的日历上将早早圈出的日子画上一个大勾,嘴角也随之勾了起来。 今天过生日! 去岁这一天,与阿盼两人吃了长寿面,简单过了,今年不仅有新衣裳穿,想必还有一桌子好菜等着她。 这股子念头撑着她早早就起来了,坐在镜前,久违地梳了个垂鬟分髾髻。 这发型不算繁复,胜在清丽,闺阁少女常梳。结鬟与顶,并不用簪钗托住,自然垂落,此为“垂髫”,剩余的自然垂于肩上,此为“燕尾”。 虞蘅平日恨不得睡到开张前一刻,压根没这心思,只想着利索不利索,进厨房更要用布将头发整个包起,一丝碎发不留,许久没梳好看的发髻了。今日这么一捯饬,又簪了花、戴了耳坠子,都不必敷粉了,薄薄往唇颊上来点儿胭脂,描一对细细春山眉,整个人好似芙蓉娉婷。 换上新做还没穿过的衣裳,豆绿纱衫,白绢挑线裙子,压一块禁步络子,伶俏得很。 拈着花钿,怕贴歪,虞蘅明眸一转,喊阿盼过来帮忙。 阿盼眼都直了:“蘅娘子怎么早不这般打扮!就这打扮站在店门口那些人肯定都进来,咱们如今早成了天下第一贾。” 虞蘅无视她的彩虹屁,威胁道:“好好贴,贴歪了不给吃生辰糕。” 阿盼屏着气抖了半天手,还是找苏静云帮忙去了。 直到现在,虞蘅也不知道她们给自己究竟准备了什么样“惊喜”,试探过好几人,便是最老实的阿玲都没透半个字,越发叫她心痒。 却不想这一日,最先出现的“惊喜”不是她们准备。 第56章 汴京饮食录聘猫生辰礼 大早上的,元六来了,殷勤地作戏文一样深深揖了一拜:“小娘子,随奴走一趟吧!” 油腔滑调的模样,将阿桃几个小姑娘都给逗笑了。 虞蘅也憋着笑,“你家二郎什么事?” 元六嘿嘿挠挠脑袋,“这个,奴也不知道。” 许是谢夫人有什么事情商量也说不定,虞蘅捋顺直了裙摆,笑道:“好吧,走吧。” 新做这身衣裙用的是京里近来时兴的面料,裙摆上绣的二只花蝶蹁跹起舞,绣花里掺了银线,光下熠熠生辉,行走间层层叠叠,说不出的灵动好看。 随元六拐过几个长廊,却不是去正院方向,越渐开阔偏僻,远离街市热闹。 想不到谢宅还有这种地方,虞蘅不由得问:“咱们这是去哪?” 元六还是嘿嘿挠头,一副憨厚模样:“虞娘子到了便知晓了。” 又是这熟悉的说辞,这些天她套话兰娘、威逼阿玲,利诱阿盼,已不知听过多少回。 虞蘅闭上嘴,跟着他脚步,终于到了一处院门前。 “奴还有差事就不跟着进去了,虞娘子,”元六瞧一眼她衣裙,“进去最好拎着些裙裾。” 虞蘅狐疑看看门缝:“你们主仆俩……不会要将我卖了吧?” 当然是不会,她推一推门,很轻易便推开了。 院落无人,此处日光很好,照在院中草木上,金灿灿的晃眼。草间随处隐着几只肥猫,黄的白的、黑的杂色,常来蹭饭那只橘也在,便蹲在树杈子上“睥睨”来人,身旁还蹲了只母三花,也圆润,皮毛一水的油亮光滑。 这场景,凡是猫控都不能忍,虞蘅大喜,往前迈了几步。 然而方才还悠然得意的猫们闻见陌生味儿,顿时警惕四散,一瞬就不见猫影。 只有那只肥橘还居高临下俯视她,似乎在嘲笑。 虞蘅悻悻,这时候谢诏一手端着一个拌好猫饭的食盆走出来,见她,颔首,语气自然:“来了。” 虞蘅慢半拍顿悟:“原来这大橘是你家猫。” “什么橘?”谢诏不解。 “我是说这只肥猫。”虞蘅指着已经从树上蹿到食盆边上埋头开吃的橘猫,坏心眼地促狭道,“这几月三不五时来我们店蹭饭,鸡都不知被它吃掉几只。谢二郎作为主人,是不是该结一下饭钱?” 谢诏应得干脆:“可以。” “……”虞蘅绷了下嘴角,“我开玩笑的。”这人忒没劲。 “有窝新生小猫,你随意挑一只去。”谢诏摸着大橘背上皮毛,虞蘅本是看猫,却被那只修长白皙手吸引了去,“便作为饭钱抵押,或者——生辰礼也可以。” 虞蘅愣了愣,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二人漫步往前走,拐过弯,方才跑开的那些猫都挤在此处,见了谢诏,好些围上来扒拉他袍子的,怪不得元六方才提醒她要拎着些裙裾。不过那些猫警惕得很,不似最初那只大橘亲近陌生人。 谢诏抱起一只白猫,很淡然地抚着猫头,道:“你也瞧见了,这院子修得大,可如今猫太多,养不下,家母也念叨着送一些与亲近的亲朋。” 虞蘅后世曾看过一篇研究说单只猫最小活动空间是多少多少平方,具体数字已记不清,但方才所见景象确如谢诏所言。 想到此,虞蘅瞥他一眼,凭什么这厮有钱有颜还有猫!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追求! 其实论钱,她如今也算小有成就,论颜,揽镜自照,怎么也能称一句美人吧,只在没猫这件事上输了对方一截,虞蘅心动得很。 起先还有不好意思,然而转念一想,今日我最大,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于是欣然点头:“那便却之不恭了。” 新生小幼猫都好好捂在屋里,谢诏带她来到一间厢房,虞蘅刚迈进去半步,门口猫架子上打闹玩耍的几只猫立时朝她哈气。 虞蘅:“……我今日脂粉味太浓了?” 谢诏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她这一身打扮上,顿了顿,“还好。” “还好”,多么直男的回答。虞蘅微笑着磨了磨牙槽,看着方才哈气最凶那只黑猫主动凑至他手边舔毛,颇嫉妒。 谢诏见她止步不前,怕惊了猫,又很想进来,遂从身上取下一物递给她:“带着这个。” “这什么?” 她拿近前,原来是个绣花香囊,底色是与他身上袍子相近的艾草绿,上头绣的猫却没在院中见过。 一股清淡悠长的草木香气扑鼻而来,竟是猫薄荷,也便是荆芥。 见她又是鼻尖嗅,又是与腰间那条丑络子挂在一起,谢诏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出声提醒:“可以进来了。” 猫薄荷威力果然大,那些猫立刻弃了谢诏,跑来她身边打滚,更大胆的伸手扒拉她,虞蘅一个防备不及,新裙子被扯勾了线,她低呼一声跳开,又为了避谢诏,差点撞上爬架。 反应略有些大,谢诏跟几只猫都愣愣地看着她。 “小心。”谢诏带点无奈地嘱咐。 穿越十几年,我竟也变封建了,哎。虞蘅越想觉得自己反应太大,着实有些尴尬,便主动描补描补,“方才被猫冷落时烦恼,如今太受猫欢迎又烦恼。” 混不吝的人也有今天。谢诏轻笑一声,很君子地走开了些,如此,便不可能再撞上。 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合该如此,可人家越是林下清风,便衬得自己越小人之心。 虞蘅在心里腹诽,方才那闯祸猫,一骨碌跑开后,这会儿又闻见她身上猫薄荷,凑跟前来打滚。 虞蘅叹口气将它抱起,小小一只差不多两只手掌那么大,浑身白,四爪却占了三个颜色,黑黄白,两只前爪,一黑一黄,后足雪白。 许是适才拿了香囊,手上沾了味道,小三花被虞蘅抱起来,它竟也抱着虞蘅一根手指舔舐起来。 好痒,虞蘅皱皱鼻子,笑骂:“刁狸,你倒是胆子大。” 听她骂猫,谢诏不免想到那天阿橘回来后餍足模样,眼里也带了些笑意:“娘子与它有缘。” 好巧,虞蘅也是这么觉得的,当下便问:“我喜欢这只,可以吗?” “当然。”谢诏点点头,“虞娘子打算为它起什么名字?” 虞蘅抿着嘴笑道:“虞阿花。” “……”谢诏眼神从猫挪到她明媚笑颜上,缓缓皱了皱眉。 是有点难听哈,虞蘅辩解:“我听人说,给小宠连名带姓地起字,这样下辈子就不会投畜生胎。” 谢诏不置可否,掏出纸笔记下来。 一时又听她兴高采烈地“虞阿花、阿花”般叫着,到底忍不住绷了下嘴角。 “哦,按着规矩,我该给你备聘礼才对吧?”虞蘅抱了好一会儿猫,才想起来“聘猫”的讲究。 只是今日来得仓促又一头雾水,根本没备聘猫礼。虞蘅不禁抱怨,“早说要送猫给我呀!” 听见“聘礼”两字,谢诏挑了下眉,“不碍事。” “老祖宗的规矩,却不好坏了。”虞蘅坚持要给。 “若是一定要给,”谢诏搁笔,转身看向她,轻声道,“我看这条络子便很好。” 日光悠淡地透进来,他的语气也悠淡,就似随口指了一物,不叫她难堪一样。 虞蘅低头看一眼,“啊,这不值几个钱。” “心意到了就好。” 果然。虞蘅点点头,好吧,于是将络子解下来,绳头与那香囊缠在了一处,费她好些功夫。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竹青与白色丝绳编成的绳络,坠了颗青石头刻的葫芦,被盘得温润,配竹青的穗子,没有恼人的铃铛。 谢诏并没有当下就佩上,而是收拢在袖中,隐约露出一截流苏穗子。 两人都好青绿色,都穿绿衣,饰物这么一换,倒也相配。 谢诏将“聘猫书”补全了,递给她:“你看看。” 端庄典雅的楷,配上“虞阿花”三字,总觉得不是那么端庄。虞蘅头一回看谢诏写的字,啧啧称奇,“郎君这一手字,比起今科探花的也不差了。” 春闱后,张榜处贴了一甲几人的答卷,虞蘅也凑热闹去看过,做文章的门道她看不懂,只能看看字写得如何。 能做一甲自然不会差,虞蘅瞧着,便跟后世博物馆里看状元试卷、大臣们奏折一样,仿佛印刷般的整齐。 谢诏默了下,就在虞蘅当自己扎着他玻璃心了时候,又开口,“这不是自然么?”毫不谦虚。 狂,狂妄。唯少年人才有这般的狂妄。 虞蘅扬扬眉毛,对方也学她扬扬眉毛。 虞蘅终究笑起来。 元六送走虞蘅,回来瞧见阿郎身上多了条自个没见过的络子,一时奇道:“谁给阿郎打了条这么丑络子。”歪歪扭扭,一点也没虞娘子上回赠的那条好看。 “丑吗?”谢诏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我不觉得。” “阿郎什么眼光”元六哈哈笑话他。 谢诏也不恼,整理下穗子,依旧淡淡,“是你心浮,欣赏不来。” “……”元六一口气憋住,骂骂咧咧地走了。 走至门外,后知后觉想起来,今日虞娘子身上貌似就佩了这么一条丑绿丑绿的络子。 我去! 裴五娘不知从哪得知她过生辰,虞蘅才回了虞记,便见两人托着下巴,脸上都露出些不耐。 这是等她等的?还是顺便吵了一架? 她过去打了声招呼,便先将阿花交给阿盼。 阿盼一脸的欣喜:“哪来的猫!” “谢郎君赠的。” 阿盼将猫从她怀里接过去。 才两个月大,小小软软一团,睡得很香,离了虞蘅怀抱立刻醒来,虚张声势地冲阿盼叫唤了几句,把阿盼喜得不行,一口一个“心肝乖乖儿”。 阿花却不大适应,挣扎着要虞蘅。 方才比不过谢二郎,这会到底在阿盼面前找回场子,虞蘅又得意起来,指挥道:“拿个咱们缝的小垫儿,食盆水盆备好,看它愿意躲哪儿就放哪,等几个时辰兴许就好了。” 阿盼无不听从,屁颠屁颠去了。 裴家兄妹凑近猫便打喷嚏,躲得远远,这会才过来。 “怎么养猫了。”裴五娘随口问了句,随即高兴地拉着她,“瞧我给你备的什么。” 裴五娘赠的,无非是首饰脂粉一类,虞蘅谢谢她:“五娘有心了。” 裴垣也准备了,或许是被裴五娘逼着准备的,一对五彩剔透的琉璃酒樽。这是还记着拿八十文的仇?虞蘅腹诽,面上谢过。 都不是贵重到不敢收的礼,却又很符合他们兄妹性子。 收了人家礼物,虞蘅自然留她们吃饭,然而裴五娘却摆摆手:“我想留的,可我堂姊也今日生辰,我跟阿兄这会便得赶去。” 这一对冤家不在,虞蘅反倒松口气。 还好裴氏兄妹不在,到了晚上,一大帮子人,屋里都坐不下!若他们在,定是忍受不了的。 孙娘子、梁娘子夫妻也都来了,热热闹闹地坐了满院子,两大桌。 阿柳神神秘秘笑道:“蘅娘子猜今天掌勺是谁。” “这哪用猜,定是兰娘了!”虞蘅笑道,“快将饭菜都上来,饿死我了。” 阿柳却摇摇头,促狭一笑:“猜错了!” “那便是你了?” 阿柳再摇头。 虞蘅惊讶:“莫不是阿玲?” 阿柳还是摇摇头,憋着笑,进厨房去将带着“厨师帽”、系了围裙的阿盼给推了出来。 初次“亮相”,阿盼罕见地扭捏起来。 虞蘅语气狐疑:“你是说,今日的席面是阿盼做的?” 那个头一次蒸灌浆馒头,差点将蒸屉烧成炭的阿盼? 别说,闻着还挺香。 到底是她们拳拳心意,为了不打击孩子,便是吃了窜稀,她也得眼含热泪地吃! 她是平江人,兰娘特意寻了地方志上记载的平江名菜出来。 其实平江府与江宁府挨得近,口味也相似,咸中稍甜,注重清鲜本味,浓而不腻,淡而不薄,又都善将平常之物做得精巧,似今日的松鼠鳜鱼、酱方、鲃肺羹,所用原料不过是鯚花鱼、五花肉与鱼杂罢了。 这鱼炸得虽瞧不出“松鼠”的模样,色泽却漂亮,橘黄鲜亮,尾巴高高翘起,裹了粉浆的肉也都炸透了,舒展开来。吃一口,竟然很不错,外脆里嫩,酸甜刚好,这还是那个……阿盼知道她又要说自己“黑历史”了,连忙夹一筷子酱方堵住她嘴,“蘅娘子尝尝这肉煨得够不够烂。” 酱方是拿五花肉与酒、盐、糖、葱姜与香辛料几样同炖,酒需得是绍酒才地道,锅底铺上葱蒜,一圈圈往肉上淋调好的料汁,先大火煮开,再小火焖酥,所费功夫比红烧肉复杂得多。当然味道很也对得起等待。 颤巍巍红润润的四方肉块摆在白盘子里,浇一勺收得很浓的炖肉汤汁,夺目鲜亮得很。为了好入口,原本巴掌大的酱方被切成了二指宽的小块,很香不腻,入口即化。 不过到底是肥肉,需得慢慢地品,拿米饭去送,压一压回味,再吃口清淡却不寡淡的煮干丝,鸡汤的鲜味全然被豆腐干丝给吸收,虞蘅最喜欢这一道,回了好几筷子。那兰娘炫技之作的“玲珑牡丹鮓”,有股子松柏茶香,也很不错。 然而小孩子们总更稀罕厚重浓郁的大鱼大肉,譬如松鼠鱼,很快就被吃得七零八落。 阿盼只看旁人吃得尽兴模样,便高兴饱了,亦有在厨房事先偷吃不少的缘由,略点了几筷子酱方,喝了一小碗鲃肺羹,便起身道:“我去端生辰糕来。” 梁娘子、孙娘子的儿女尚不知生辰糕是什么,阿杏几个新来的却是已经替阿玲过过一回生辰,知道有多好吃,顿时欢呼一声。 其实便是滴酥鲍螺的那一层“酥油”与炉烤戚风蛋糕胚子,抹个面,缀上些时令水果,就成了简易版的生日蛋糕。 再难的,虞蘅也不会,没法教给她们。 今天这生辰糕吃起来却又不一样,吃起来有股子酒香,怪好吃的,一问,才知道里头竟然放了酒酿,怪不得比以前做出来的没那么容易腻。 两层胚子里夹了些玫瑰豆沙,很是清甜。 阿杏年岁最小,将将十二,吃了几口生辰糕,竟醉了……脸蛋酡红酡红,平日最内向的姑娘,眼下站起来就要向虞蘅敬酒,横冲直撞地将杯子往前一竖,话说一半,摇摇晃晃就往后倒。 众人先是吓一跳,然后都哄笑起来。 虞蘅也笑得没办法,却还是道:“莫要笑了,明日阿杏醒了酒,定要恼的。” 阿柳嘴快:“左右都得恼一回,不如笑够了。” 虞蘅失笑,倒也是这么个理。 月亮起初藏于云后,后来冒出个尖儿,探头看向人间,朦朦胧胧地给院子里的事物都镀上一层纱。 虞蘅称自己喝醉了,跑到门口来吹吹风,躲躲酒。见这么晚了,还有卖报小童在走街串巷地叫卖,便竖耳听了会儿,原来是大内有新刊物在民间发售,卖报童子为了多赚几个钱,也兜售此刊。 “小童子,”虞蘅叫住他,温声问,“你卖的什么书?” 那小童答:“是蔡都知所撰《汴京饮食录》,娘子要来一本么?搭着《汴梁日经》一起,只要三十个钱。” 蔡内侍的书册竟然撰成了? 虽说等日后他定然会托人送一本与自己瞧瞧,但虞蘅还是掏了这钱——无他,读者总是想早些追完。 拿回来大家一起瞧,这上头编入汴梁城乃至京郊附近大大小小数千饮食铺子,从小摊贩到大酒肆,介绍无一不齐全,点评无一不详尽,很有些后世“食评家”的风格。 虞蘅正专心瞧着,耳边传来阿盼深深抽气:“这不是咱们么?咱们是榜首?” 虞蘅不甚在意地笑道,“你吃醉了吧,榜首分明是樊楼啊。”目光挪至阿盼手指处,亦是一愣。 兰娘喃喃:“真是咱们。” “我看看!”阿柳夺了过去,借着朦胧胧月光,她也瞧见了上头的字。 ——民举榜榜首。 方才虞蘅看的,还是官行榜。 “这民举榜首,是个什么意思?”阿柳将书还给虞蘅。 阿盼嗤笑:“笨,民举民举,便是民选举出来的榜首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咱们便是开食店的状元!” 苏静云与虞蘅一样知道这榜意味着什么,沉默了须臾,亦或是良久,她最先笑道:“阿盼说的不错,此后,亦可戏称阿蘅一句‘虞行首’了。” 就是不知道,蔡内侍何时调查的民意,怎么他们这些食铺子丝毫没收到风声。 阿盼嚷道,“什么戏称,咱们这是名副其实!” 虞蘅呼出一口气,也笑起来,此为最佳生辰礼! 第57章 端王的亲临营销新套餐 同酿酒行一般,本朝出版行业在官印基础上,又开放了民间私刻与坊刻,那些因选材不合适或内容质量够不上的,便可寻民间私坊刻印。 但无论私刻还是官印,都需由国子监对送印书籍进行审查、批复之后方可出版。 受前朝影响,时下官刻行出版多为儒家著书,《汴京饮食录》一为饮食经且雅俗不忌,登不得大雅之堂,二为大内内宦所撰,蔡良又是罪臣后人,身份有碍,是以只能通过私刻坊出版,然这反而方便了百姓们购买。 要知道,吃喝玩乐才是市井小民们真正关心问题。 除了供本地人阅览一乐,外州的旅子来了,入汴京城第一件事绝对是寻个好吃好玩地儿歇脚,《汴京饮食录》集汴京餐饮业之大成,还贴心将价格分好了类,活脱脱一本《旅游指南》啊。 其上又不仅仅只有编者一家之语,还整理了民众的反馈。蔡良尝于市井中随机抽询数百百姓,自己只负责将答案整理成榜,顺应民势,毫无偏颇。 且此榜对商户不仅有宣传之功,更有监督之劳。 榜单每年一更,凡买了书的读者,明年这时候,都能参与擢选。若有食店因名气大了便怠慢客人的,失了民心,次年自然落榜。 是以,《汴京饮食录》一经发行,便“火了”。 这几日,进来虞记的新食客,十有七八手里拿着本册子,其中不乏服绯服绿的官员。 喏,现下又一个翰林郎,手持《饮食录》,在门外打量一番才进来。不用看,又是一个从榜单上摸过来的。 虞蘅笑问:“郎君是吃酒还是吃饭?饮酒往前再走数十步浮白馆,吃饭咱们店就有新客套餐,一荤两素,郎君一人吃正合适。” “小娘子适才所说‘套餐’是什么意思?”那穿深绿公服的青年官员饶有兴致地问。 还有几人手持这《饮食录》的,也围在柜台边上。 虞蘅不厌其烦地与他们解释:“近日因《饮食录》寻来的客人不少,不清楚小店口味的,便可先试试这新客套餐,都是小店最热销的几样,组合起来,更比单点要便宜些许。” “好,便听小娘子的,要一份这新客套餐!” 虞蘅抿唇笑一下,旋即离了柜台去与他们下单。 裙裾层层拂过地面,恰似柳枝拂过春水,泛起圈圈潋滟。 那青年官员还没开始吃酒,便有些醺醺然了。 脍腻滑香的豕肉甫一入口,又是浑身一震。 这什么烧豕肉,竟这般的好吃?还有这素油炒的冬菇,也是鲜嫩不可名状。 最后一碗烩豆子,青翠的是豌豆,欲滴的是上头的油汤汁。新豌豆加一点鸡茸同烩,滑溜溜,只有拿匙来才能舀得动。 绿袍官员学着隔壁桌两个老饕那样,先浇一勺烧肉汤汁,再来些豌豆拌匀在饭里。 棕红的米饭,油绿的豆子,这味儿,嘿! 绿袍官员恨不得拍大腿,噫吁嚱,相逢恨晚哉! 饱餐一顿,意犹未足地抹着嘴走出了虞记,心里已经决定日后的同僚宴饮便定在这一家。 针对这些寻摸来的人,不仅有新客套餐,另还有醉翁套餐。醉翁套餐顾名思义,都是下酒菜肴,量不很大,一碟招牌炸豕骨,一碟朴素味不素盐水煮毛豆,一碟炸得香酥牛肉签。 有时炸豕骨卖完了,也会换肴肉。用盐和硝渍过的肥瘦豕肉,煮熟切得厚约指宽,装盘蘸姜醋吃。 肥白如脂玉,瘦肉则殷红殷红,仿佛掺了红腐乳,实则没有掺,入口很不腻,咸津津下酒,又没有鱼鲞那般的齁,只能撕小绺吃,这样厚实的更有嚼头。 酒客们用手剥豆荚吃,又一口一块肉,吃得咂嘴。虞蘅却遗憾:“可惜不是镇江醋,不得那地道味儿。” 不是镇江府人的酒客们没吃过地道的,便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很香,很少有人能将豕肉烹出这般味道。 酒菜还能包送到浮白馆,客人只需坐等一会儿,便有跑腿的将下酒菜送来,又快,又好,颇合心意。 门口就是馄饨摊,卖馄饨的老叟被虞蘅收了编,老叟卖的豕肉馄饨,生意一直不大好,虞蘅教他怎么做,又许他在浮白馆门口摆摊,每日收入中四成归浮白馆所有。 原本是五五分,可虞蘅听说他老妻病着,便主动让了一成。 老叟原先卖的鸡汤馄饨,汤不够鲜,皮有点厚,豕肉味重,不难吃却也不够好。 虞蘅让他直接用滚水下,鸡子白揉面,擀薄薄皮,掺了姜葱水的肉馅是重点,肉里的筋络要剔出,加点盐、一点胡椒末、再来点清酱醋汁、紫菜虾皮,五花八门的调料一加,又清醇又解酒,最适合吃多了酒头晕的人。 难怪开在浮白馆门口生意便兴隆多了! 浮白馆新酿的杨梅酒是不可多得的琼浆,酒液绯若朝霞,清如琉璃,颜值堪比蔷薇御酒。 馆中其余酿酒也是如此风格,多以果为介,酿造出来的酒液清亮,入口柔甜、甘美,不易醉人。真“醉翁”初次尝试,多看不上,然很受娘子与雅士们的青睐。 京中其他卖酒正店多模仿樊楼,以求销量不差,少有这般殊异的,浮白馆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扒榜”的风吹了一段时日,有飘了的,仗着店大欺客,遭到反噬门庭冷落,也有似虞记这般越发勤谨的,来过的客人因此更信服《汴京饮食录》,将书册推荐给身边亲朋,亲朋又带亲朋。每售出一册,都是一次免费营销,但凡接住了这股热风的,以虞记为首,都着实狠赚了名气。 先前拿着手稿去刻印的不过是个小黄门,那些见人下菜碟婉拒了的刻印坊老板,此刻更是肠子都毁青了。 天圣节刚过,端王尚未走,暂居别业里,才围观了一起“告御状”,民间热闹,一时兴起,便也来逛逛。 店里,虞蘅也听说先前告御状那郑老叟,因被守卫割伤了喉咙,由太后身边的人带回去养伤,期间竟差点遭杀灭口! 郑老叟住的回春医馆,乃汴京城内最好医馆,太后派了好几个侍卫在此看管,却不想还是差点出事……行凶人是谁啊,竟胆大至此,不不,该说是手眼通天才对。 郑老叟新旧伤养了一月余,总算能利索地下地开口。 三月末,郑老叟觐见官家,出宫时满面红光,而后就听闻官家陆续发落了几个官员,贬的贬,流的流,而郑老叟自此搬去了乡下隐居。 阿盼说,他是怕仇家报复。但凡话本子里这么写,郑老叟便活不长了。 虞蘅以为她能说出个什么一二三五六来,却不想又是“套路”,嫌弃地推她一把,自顾去开门。 上午客人一般都少,已经习惯了虞记开门时辰晚,不会跑空,于是每日上午虞蘅几人都能很从容地洗菜、切菜、备菜。 这些时日却有几位早来客。 开门不多久,一个穿墨色圆领广袖锦袍的老者,探究地走了进来。 他的随身侍从——一个穿竹纹窄袖长衫的中年男子,见前店没别人,于是走到虞蘅跟前,敲了敲柜台边上。 时近午,店里只坐了二三桌,跑堂的都在躲清闲,难得清闲,虞蘅也不说她们,自己也缩起来算本月的营收,因为《汴京饮食录》,利竟比上月翻了一番! 若按着这个速度,何必等到两年后,恐怕一年半载便在汴京成置业了。虞蘅表面上镇定,实则心里已将嘴咧到耳后根。 正畅想着,听见“叩叩”声,她带着笑抬起头来,问道:“客人吃些什么?眼下酒只有碧涧,菜都备好了的。” 听到“碧涧酒”,端王原本打量四周陈设的移到了她脸上。不知怎的,眼前眉目慈祥的老丈,眼神却叫她很不舒服。 若说是上位者威严,可浸润宫闱的蔡老、东宫太傅许相公,甚至于动不动自恃身份的贵介公子裴垣,都没有给她这种感觉。 虞蘅将笑容再绷了绷,不叫对方瞧出虚来。 “碧涧生潮朝自暮……小娘子这儿,也有卖碧涧酒?”端王仔细打量她后,自念叨了一句诗,仿佛陷入什么回忆。 “这酒可有什么不妥?” 虞蘅忙笑道,“老丈若不喜,前走数百步,另有一家酒楼。或是夜里再来,届时有很好的杨梅浆。” 端王扬眉:“小娘子所说另一家,可是姓谢?” “正是,蔡都知所撰《饮食录》上官行榜榜眼,便是这谢家酒楼。”虞蘅不大愿意接待他,心里的第六感正叫她将此人推出去,于是也不吝啬给旁人打广告。 中年侍从轻斥道:“我家王爷问你什么,你只答便是,何来废话!” 端王却是不以为忤地笑了:“林峙,冲一小娘子撒什么火?叫别人听去,还以为咱们对官家裁决有所不满。” 虞蘅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王爷?这般年纪,如今又在汴京的王爷,只有那一位…… 林峙不再说话,端王微笑道:“便来一角碧涧酒,至于酒菜——店家可有什么推荐?” 虞蘅抿抿唇,到底还不能得罪他,于是垂眼递上了菜单:“王爷天潢贵胄,小店不敢做主,还请王爷一观。” 随意拣了张桌子,端王又叫林峙也在对面坐,要了招牌炸豕骨与黄酒炖肉,再要了山海兜、豆腐鱼圆,还有隔水蒸的虾仁鸡子羹。 菜点好了,便坐着等上菜。 虞蘅将菜一股脑丢给阿柳,亦没叫苏静云知晓,她的仇敌,冤害她家人的凶手,便安然无恙地坐在虞记店里,自己还得给他陪笑脸。 下毒是不大操作得了的,要忍住往饭菜里下巴豆—— 那可太难了! 第58章 潇湘小春闱端王骑虎难下 菜陆陆续续上来时候,店里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客人。 客人从店门口进,便能清楚瞧见一边停着的亲王车驾,颇有些吃惊,虽平日里虞记来往官员也不少,官眷们也颇喜欢坐在浮白馆吃茶小酌消磨时间,却没想到竟有一天连皇亲国戚都来亲临,竟然派头如此之大。 尤其这端王身份比旁的王爷要更贵重的多,不仅是官家在世唯一兄长,封地又是富庶的江南。 众人各怀心思地坐在自个位置上,又与阿盼几人打听,那端王爷点的什么?他们也来一样的! 有怀才不遇的,壮着胆子上前攀谈,端王亦是平易近人得很,谁来了,都能谈上两句。 听说虞记来了个王爷,周边的百姓也纷纷来看热闹,店里众人忙碌得连停下来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剁刀声炝锅声报菜声交织在不大厨房,人人头上又都是一脑门汗,不会做菜的阿杏被临时抽调来厨房,便负责拿着帕子轮流给她们擦汗。 虞蘅适才心火有些旺,这会子反倒冷静下来,先将生意顾好,不仅动铲子亲自炒菜,一边还指挥着:“甲字排五号桌等得久,把他们要的豆角炒出来,别叫人干等着。” “哎!”阿柳百忙之中应下。 起初兵荒马乱过后,终于有能喘口气功夫了,虞蘅走出去,恰有两落榜士子拿着诗文向端王请教,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宝地灵秀,小娘子买卖真好。”端王笑容和蔼。 虞蘅跪坐下来,替他续上一壶酒,语调柔柔地恭维他:“小店蒙客人不弃,却也是沾了王爷的光缘故。” 又将赠的一盘菜摆上。 这菜却是费了大心思的,十七八片飞薄鱼脍,有的小而圆润,有的细长,诗意地摆在浅口方盘中,便成一幅山水涂抹画作,莹白鱼脍与醇黑漆盘,相互交错,互成风景。 “这是庐山云雾图。”端王惊讶地看她,“小娘子好巧手,不仅片得了如此精细鱼脍,还能以脍作画。” 京中会此手艺的,几十年前常见,如今却寻不出几个了。 这店家娘子这般年轻…… “这鱼脍是小店里厨娘所斫,不知在王爷眼中,这一幅‘庐山云雾图’,与樊楼庖厨邓安所作之‘仙寿永昌’,哪一幅略胜一筹?” 虞蘅停了手,就这么笑着看端王。 邓安是樊楼中名厨,一手刀工尤为精妙,斫得好鲤鱼脍,取其所斫鱼脍与宣纸来铺陈一处,竟一样薄透。 熟客都习惯她有时的促狭,并不觉得什么,只腹诽虞娘子也忒镇定,若是自己对着亲王夸奖,定是两股战战口舌打结的。 虞娘子,真大方人! 端王先有些诧异,然后才笑道:“邓安献菜,手艺虽精,却少一份清雅。” 酒楼的厨子花心思讨好贵客谋前程,并不少见。前朝便有某官员府上厨娘郝氏在宴席上大露一手,被公主开口讨了去,从此飞上枝头,这邓安亦是怀着如此想法,只可惜,端王只夸赞了他的巧手,却没开口讨他。 却不想端王对着虞记娘子,竟生出比邓安还高的评价。 虞蘅原是拿这一幅图赌一赌,她无足轻重,但端王笼络读书人心,装得儒雅,不管心里如何觉得,自然要做出些合宜的选择。诗意山水与富贵锦绣,立时可见“高下”,这也不是什么高端局。 林峙一脸的鄙夷,以为这又是个不自量力想用些寒酸吃食就博得他家王爷青睐的。 却不想虞蘅抬眼一笑,凭庐山图得了想要的答案,真庐山面目才露出来: “小店因庖厨皆为女子,曾得邓庖评价‘女子掌勺,登不得大雅之堂’,如今幸得王爷公评……是否也能证明,在王爷眼里,女子亦有不输于男子的才干与技艺?” 时人惯常以为,厨娘便该安生于后宅院,操持一府,而那些大酒楼、大食店,掌勺的师傅无一不是男子,厨娘最多只能为帮厨。 兰娘在帘后听得眼热。 这邓安心胸狭窄,乃是记恨她与他相争,胜过他进了瑞王府,才有此言。 想不到,自己随口闲谈,竟然被蘅娘子记在了心里…… 她刚要擦泪,一方素绢递到眼前,她下意识接过来在眼下摁了摁,“嗯……怎么有股子酸味?” 阿杏一惊:“哎呀,这是方才给大家擦汗的帕子!” 兰娘:“……” 那边,端王因她所问有短暂的诧异,意识到后并不想回答。这问看似说鱼脍,说庖厨手艺,提问人却巧妙地将主体放大,冠以他名字。 若认同,便是打了当初因谢萱案支持自己的那些文人之脸,若不点头,这天下女子,亦不是纸糊的……然围观者都是证人,可证明他方才确说了那样一句话。 端王骑虎难下,不得不打量起眼前的虞记店主,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虞蘅嘴角含着笑,眼里带了点期待,便与寻常姑娘没什么分别。 众目睽睽之下,端王只得顺着她的话点头:“自然,阴阳平衡,各人天资只随父母不分性别,女子亦能拥有不输男子之才。” 虞蘅笑着,行了一礼:“王爷智者,字字真言。” 她不去管是否得罪了端王,端王走后,她招来那日卖报的小童,拿钱请其寻多几个卖报童帮忙。 不出半日,端王这话就似一阵风般,传遍了汴京街巷。 “人人都在传颂,咱们枣花巷里虞记,手艺颇好,得端王爷赞。”谢夫人拉儿子下棋,语气里倒没有不满,只不解,“蘅丫头做事何时这般急躁了呢?” 那些卖报童口中唱的童谣,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谁手笔。 先《饮食录》已经叫人眼红,如今这般高调,恐怕商行里有些人要看她不顺眼。 虞蘅本不是急功利的人,谢夫人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端王记仇,故意引导人这么干的,叫商行那些眼红的人以为是虞记…… 谢夫人犹自揣测着,一时分神,回过神来已经被谢诏连吃几子,索性赌气地一推棋盒:“不玩了!” 正好,谢诏也实在受不了他爹娘两个臭棋篓子,竟还以师徒相称……呵。 他将黑白棋子归位,顺手盖上棋盒,见他娘还在琢磨虞记事,不由得微微叹气。 对方哪里是为虞记的买卖,分明是为了后面那一句—— 女子亦有不输男子之才。 端王金口玉言,足以堵住悠悠顽愚之口。 谢诏心惊的同时,有些隐隐的觉得,皮肉下血液灼烧得厉害。 自清明以来,桃梨落尽,唯有紫藤如瀑灿烂。芳菲宴收了尾,虞蘅又有潇湘宴,再次玩出了花。 席间每一道菜,都有她亲自操刀,取名自“潇湘八景”。 洞庭秋月——产自洞庭的银鱼与豕肉作羹,银鱼脆鲜,身子条细,仿佛弦月,汤清如湖水,鲜得不像话。 潇湘夜雨——竹为潇湘妃,却不好入菜。虞蘅取“平替版翠竹”莴笋洗净削皮切成寸余长的条,焯下水,另取少许姜捣碎,与盐醋热油拌匀,腌渍得爽辣脆嫩。 渔村夕照——趁着鳜鱼还没过季节,加花刀下锅炸得外皮酥脆,筷子一挟,翻开里头的鱼肉仍白嫩,便就这样蘸椒盐吃,粗简的美味。 远浦归帆——一整根萝卜雕刻成帆船模样,在羊汤中清炖,直到形整而味全。盛到椭圆盘子里,清澈的羊汤作海水,炖了许久,都是萝卜的甜味。而萝卜本尊,更是一夹便烂,只能拿羹匙挖着吃。 江天暮雪——以山药泥为底,堆叠涂抹出一幅山水风光,浇一勺桂花蜜。 夏日时节,日光大盛,透过浮白馆雕花窗格子照进来,落在盘中,雪色上泛着淡淡蜜金色,倒真有几分“暮雪”的意境。 而味道,山药本身的清淡与桂花蜜的清甜融合在一起,是宴席过半,吃多了酒菜后的一道很好解腻的点心。 至于平沙落雁、烟寺晚钟、山市晴岚,亦是各有各的雅趣。雅间外有袅袅琴音,悠长清婉。 潇湘宴延续了芳菲宴传统,只有女子参与,那些官眷们其中不乏文采斐然者,便禁不住赋词作诗二首。 虞蘅备了纸墨,请这几位作诗词的题于纸上,“先前也有小娘子们赋了诗,我瞧这,丝毫不输那些士子们所作,便想将诸位诗文都刻印出来,整理成册,又或是拓于壁上,供客人们观瞻,叫世人们都知晓,咱们女子亦有不输男子才华。” 这等雅事,还能拼个“才女”名声,官眷们自然不会不答应,争相题词。 而虞蘅果然也如所说那般,将这些诗词文章整理成册,摆于门口的摊子上,单独买去是二十文,若在虞记或浮白馆花费百文以上,就赠一本,若是女子,还能题诗一首,换取一本。其中特别出色几篇,还被她挂在了浮白馆楼梯墙上,爬个楼梯便能看见。 这些官眷,有些是谁家妻子,有些是谁家女儿,挂在店里的诗作被官人/父亲的上峰看见了,倍有颜面,又或者不为了家中男主人,只为自己争口气,证明似虞娘子求来那句话那样——“女子亦有不输于男子才能”。 虞蘅一反常态,不吝啬“推广费”,又有这些女客们口口相传,潇湘宴影响愈大,众人都想看一看,才女们齐聚一堂,又能做出什么样好诗来。 顺应民心,虞蘅出钱包了艘画舫,邀请曾经在潇湘宴上题诗女子赴宴,时间设在端午以前,这一次却是免费。 因画舫载人有限,在船宴前几日,又有一次“遴选”,地点便设在浮白馆,比诗赋比文采,选出胜者三十余名,为了公允起见,对观众不设限制,谁都能来围观。 目前接受邀请报了名的,已有国子监祭酒之女唐菡娘、素有“小玄机”之称的女冠李修然、曾经抚梨苑行首苏静云,裴五娘与卞九娘、陶四娘几个贵女亦来凑人头支持她。 有人戏称,她这遴选宴便如小春闱,船宴便是殿试,胜出者为三甲,活脱脱一场民间女子科举。 “小春闱”这样自带热点的名字,虞蘅没否认只笑笑,任由旁人传得满城皆是。 热闹有,争议自然也有。 年轻些的还好,听了不过一笑置之,有些老顽愚,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她们乌合之众,不成气候,玷污了“春闱”。更有人认为虞蘅其心可诛,是步当年谢萱之后。 然而很快他们便说不出话了。 因为太后最为疼爱的孙女温恪公主竟也来凑热闹了! 第59章 狼狈的剑客不知羞 也许是有着芳菲宴基础,也许是时人的确好弄文墨,就连公主都来加入,是虞蘅着实没想到的。 这位温恪公主,便是前头兰娘想要引荐她认识的那一位,已故婕妤所出,自小养在太后膝下,不可谓不亲厚。她来参加,无疑是虞记极大的颜面。 势头有些超出意料的好,虞蘅却提不起太多欢喜,随着遴选日渐近,她比那些参试的还紧张。 “女子春闱”的口号打出去,民间吵得沸沸扬扬,上头却风平浪静……她一边焦虑着,一边将人们对这一场女子春闱的期待拉到了最高。而谢诏也终于忍不住寻到她:“你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清风明月、如玉之清的端方君子,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那些酒客是怎么说的,你全忘了?这不该是酒肆老板该插手的事情。” 虞蘅本想着插科打诨过去,然而对上谢诏认真神情,还是老实说了实话:“我本想着,安安稳稳在汴京过下去也好,及那日见了端王老狗,思来想去许久,依旧咽不下这口气。除我自家深仇之外,若我还能做些什么……” 虞蘅抿唇,“我做不到装傻。” 有那样一盏孤灯做对比,她时常自惭形秽。 谢诏有些难言,话里满满都是不赞同:“你想的太简单了,科举改制,背后又岂是端王一人?这无疑是蚍蜉撼树,便是你不做,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小打小闹,不曾想竟是要重打擂台。谢诏岂止是血沸,心也惊得厉害,却又没立场劝。 “谢二郎,我多么羡慕你。”虞蘅望着他年轻俊秀、一看就知没受过什么挫折的脸,感叹, “幸福会滋长怯懦,你有家人、有亲友,既不敢与皇权对抗,便更不该管我。” 又故作轻松地道:“左右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怕什么?” 这是赤裸裸的看轻,谢诏蹙眉,辩解道:“并非是我胆怯,你焉知世上没有关心你的人?你店中的婢子们,兰娘、苏娘子,还有……我阿娘,她们喜欢你,一分也不作假。” 谢诏说着,都有些气恼了,“这种没良心的话,若被她们知晓,定是要伤心的。” 虞蘅起先还漫不经心,听到后来,便挑眉笑看他。 谢诏对上她好整以暇的眼神,不禁有些尴尬,“你笑什么?” “我说的没错吧,你甚至都不敢承认,担心我的,也有你自己一份。”虞蘅恢复了端正姿态,微微笑道。 谢诏一口气噎住,这样的话如何能直接说出来……他眼神下意识躲闪,可看着眼前笑容乖巧恬然小娘子,依旧是淡淡青白衣裙,有着水乡姑娘身上所有优点,乖巧、明丽、温柔、聪慧……然而,天知道这乖巧表象下藏了多少胆大包天的主意! 他恨恨牙痒,却对她说不出重话,“……不知羞。” 虞蘅厚脸皮:“要似你这般腼腆,我还要不要做买卖了。”她可算知道谢夫人为什么不叫聪明些的小儿子帮忙打理家业了。 谢诏到底被她给逗笑,破功后,便是万般无奈承认:“是,我怯懦。阿蘅,我实在不愿再见你如祖母一般得罪皇权。” 当年的祖母,功劳如斯,尚且落得个母族被贬,族人不得入仕的下场,在汴京根基尚浅、又无背景的阿蘅,又当如何? 虞蘅盯着桌面上茶点,笑容淡下来,这便是她近来心中焦灼的,今日被他这么一提,也开始动摇了。 “莫要担心,我不会冒进,过完端午,便消停消停。” 她无暇再应付他,于是端茶送客,对方似还放心不下,被她一句“端午船宴已成定局,剩余的,我再想想”给搪塞了回去。 谢诏走后,一盏茶的功夫,窗外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就阴了下来。黑云沉沉,压迫得行人步履匆匆,夏月的雨又急又凶,倒显得雨前的片刻宁静。 屋内有些闷,轰隆隆雷声滚过,随即闪起紫白电光,才响过三声雷,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打在窗油纸上,声势洪亮,叫人担忧起这油纸质量是否能撑过这场骤雨。 下雨这会没什么客人,虞蘅便对窗听雨,点了油灯,缝着手工。过去她虽然生长在南方,但是一手绣活可谓灾难,沉下心来跟兰娘、静云练了几个月,如今勉强可算是“粗鄙”了,或许再几个月,就能称“一般”或是“尚可”,当然在那之前她就没了耐心也说不定。 待雨势稍小一些,虞蘅换了身轻便好行的衣裳,穿上木屐,到门口拿了把纸伞撑开,随口道:“我出去散散。” 阿玲瞧着仍在淅淅沥沥的雨,劝到:“下雨日,蘅娘子便不要出门走动了吧,省得淋了风寒。” 虞蘅笑道:“这不是带了伞?先前和慈幼局周娘子说好了的,今日教那些孩子做茶鸡子,总不好失约。”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虞蘅教她们学会一些便宜好味的市井小食,便是姑娘家,日后不管去了哪里,至少能有一门傍身的手艺。 后面浮白馆又招了两名帮厨,其中便有慈幼局的孤女,她觉得天赋还成的。 一路走,都没看到什么揽客的牛车,有也是载了人的,毕竟下雨么。 直至出了城门往西,草木渐盛,人烟稀少,路也变得泥泞起来,虞蘅庆幸今日换的这一双木屐鞋底子够高,否则裙摆都得染上污泥,且难洗呢。 正专心走着,却不想,丛里伸出一只泥手来,一把薅住她裙角! 虞蘅大惊,死死拽不动脚,就要叫人,那草叶中藏着的人急忙跃出来捂她的嘴。虞蘅下意识就往最近的事上想,难道是端王?亦或是旁的朝臣觉得利益被侵犯,欲下杀手? 顾不得太多,她狠狠反咬,幸而生了一对尖利虎牙,将那人手掌咬出个血口子。 “嘶——”那人连连后退,跌坐在水坑里,一身本就脏污得看不清颜色的袍子愈发狼狈,却不似杀手。 他忍痛抹了把脸,见虞蘅拔腿就跑,急急道,“店家娘子莫惊!你看看我,看看我,可还记得我?” 这声音些许耳熟……虞蘅惊疑不定地看他,只见雨水冲刷来脸上的血污与泥垢,之下的面目、打扮……赫然是那日打酒的剑客! 虞蘅惊讶,却不敢走近:“郎君怎么……一身狼狈?” 剑客转头,四顾无人后,才奋力支着同样脏污不堪的剑柄站起来,虞蘅这也才瞧见他身上许多伤处。 怪道她方才只是咬了他手,却闻见极重的血腥味。 剑客心有余悸:“我一路向西北去,不曾想半道遇见山匪劫掠,为救村民,乔装潜入他们匪窝,却发现匪徒训练有素,不似乌合之众!我细心留意了几日,竟发现他们乃有端王在此豢养的私兵,意欲谋反,便在端阳那日!” “我偷听之时险些被他们发觉,逃出来中了猎户陷阱,才满身狼狈。店家娘子,我瘸了一条腿,走了两日两夜才到此,已是精力不济,幸好等到你路过。你脚程快,速回京禀报衙门!” 虞蘅亦是不可置信,山中多匪,一直是衙门治理头疼之处,却不想端王利用此处豢养私兵。 然而她与剑客到底只有一面之缘,焉知此人正邪? 一时间犹豫,那剑客也知兹事体大,一转念,便道:“不若这般,你报官时,便说发现我重伤,待官吏来了,我亲自与他们说,如此有什么责任,与店家娘子也无关。” 虞蘅点点头,见他淋了雨,状态实在不好,又担心问道:“郎君可还撑得住?” 剑客老实道:“怕是已发了热,我这一条小命与城中百姓便交代给店家娘子了,万望娘子上心些。” 虞蘅听他贫嘴却笑不出来,抿抿唇,此处距慈幼局倒是不远,但……若真如他所说那般,谁知他后头有无人察觉,跟了出来。 为着慈幼局上下几十条人命,谨慎起见,虞蘅只道:“前边有个破庙,久无人居住,郎君且过去避避雨,我即刻回去报官。” 此事实在太大,自与剑客分头后,虞蘅便撒开脚丫子跑起来,不曾想到半路,竟碰上乘车来的阿盼与谢诏。 元六在前头驾着牛,一见她,左臂兴奋得挥舞:“嘿,阿郎,可巧遇上蘅娘子了!” 又疑惑:“这么大雨,蘅娘子你跑什么?” 帘子“唰”地被拉开,随后探出阿盼焦急埋怨的脸:“若不是阿玲同我告状,我竟不知,下这么大雨,您便一个人跑出来了!” 第60章 端午节到了祸水的东引 虞蘅喜出望外,见了谢家车驾,如见救星,麻利地上车:“掉头去府衙。” 见她焦急,阿盼顾不得数落,忙问“怎的了”。 虞蘅怕吓着她,“遇见人受了重伤,咱们赶紧报官去。”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遇见那剑客时的情形,隐去交涉那段。 便是这样,阿盼也白了脸。荒郊野外的,若她碰上个浑身是血的人,指不定吓撅过去,到底蘅娘子胆大,气定神闲的。 虞蘅哪里是气定神闲,方才经历了一吓一惊,还没缓过劲来,眼下看着镇定,不过是脑袋发懵罢了。 坐车上喘匀了气,虞蘅反应过来,才奇怪:“你们如何来了?” 说起这个就来气,阿盼哼道:“还不是阿玲告状到我这儿来,说她劝不动蘅娘子。我本想着雇驾车,这么大的雨,街上连个车也没有,蘅娘子竟敢一个人出门!哼,幸好我及时想着谢家不远,赶紧去借了车。” 虞蘅被说得没脾气,心里又暖,连声哄她:“到底是我们阿盼聪明。” 方才她雨中奔跑,外衫早湿了,好在出门前,阿玲压着她多穿了件长褙子,此刻脱下来,里头一身也还算得体。 发髻松松散散不成样子,干脆解了披着等晾干。 鬓发与刘海都湿哒哒黏在额前,她伸手一缕一缕地盘顺。 倒也不尴尬,自她上车起,谢诏自觉不便,挪到了车外去坐,与元六一处。 这还是人家车驾呢,虞蘅颇不好意思,又感慨对方真君子,不计前嫌就算了,还这般的绅士。 这时谢诏隔着车帘子问她:“可有受伤?” 虞蘅吁出一口气,“没事。” 然她这副狼狈模样,说没事,谁信? 谢诏凝了片刻,想到她一身的泥水,领口似还沾了血迹,轻声道:“车内有金创药与干净布巾。” 想说不必麻烦,张口却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阿盼立刻拉开车柜,将布巾寻出来往她脸上糊。 一股似有若无的皂角香扑在脸上,原本雪白柔软的帕子,因此沾上了一抹黑污。 虞蘅只好道,“多谢。” 及至了城内,雨势不消反涨,伴着贯耳雷声,五步开外,几乎看不清东西。 虞蘅庆幸,在这没有天气预报的地方,幸亏他们来接她,否则自己指不定什么时候能进城呢,那剑客多半没命。 府衙到了,谢诏陪她一块进去,因有他的面子,底下衙役没怎么晾着她,很快将二人带到裴府尹面前,裴府尹听说京郊竟出了这样的事,不由得惊怒,即刻派人去破庙。 至此,事情便与她无关了。那剑客所说无论真假,亦不会牵扯到她。 只是,虞蘅心里的石头却并未落地。她站在府衙门前,不知为何,迟迟挪不动脚。 她想了想,这种纠结烦乱大抵来源于……自己竟希望剑客的话为真,如此,端王老狗便不能再逍遥。 只是谋逆大罪,兴师动众,不说牵连底下官员的无辜家眷,若狗急跳墙,真打起来,这汴京城里的百姓死伤…… 察觉到身后脚步声与交谈声渐近,虞蘅深深吸口气,又松松吐出。 “裴伯父留步,便送到这吧。”谦逊有礼的,这是谢诏。 “近几年的雨水,也忒多了些,庄稼都淹了不少,但愿秋来是个好年吧。”裴府尹点点头,望天感慨了句,而后便摇着头走了。 谢诏冲她颔首,便迈前一步,撑伞走进雨幕中。 她还在发呆,对方却又停下脚步,引首看她:“还不走?” 竟是替她撑伞么。 虞蘅走下石阶,对方撑伞很稳,伞骨高大,一丝雨汽都没近身,比她来时的狼狈好多了,只是。 两人不远、不近地并肩走着,她还没说什么,就听谢诏缓声开口:“今晨是我思虑有误。多事之夏,避无可避,我亦不该再怯懦。” 虞蘅怔怔抬眼,也不知是他从她脸上瞧出了什么,还是方才与裴府尹片刻的密谈,得知了什么消息,使他改变了想法。 半晌,她皱皱眉,有些不解地道:“……我没生气啊?”这也值得特地解释? 难不成,以为她是被他气得跑出去散心? 汴梁端王别院内 府邸此刻,人人安生,大抵乃暴风雨前的平静。 见林峙匆匆进来,婢女无声退下,端王正捏着黑子自弈,脸上阴翳沉沉。 迥异在外人面前的好颜色,平日尚且算得上红润矍铄的面容,此刻瞧着,竟比方入京时苍老了十来岁! 林峙擦了擦额上雨水,就听得端王问道:“季铭招认了?” 林峙忙道:“他不敢。” 端王脸色转好了些。 林峙又道:“季侍郎倒是骨硬得很,只将妻儿托付给小人,未求王爷营救。” 其实是季铭知晓,自己已是弃子,若此时自己扛不住招认,以端王手段,定会对其妻儿下杀手。 端王沉吟,片刻后落下一子,“他如此忠心,我却不忍他孤零零上路。罢,今夜将他府中亲眷都接来吧。” 林峙一惊,这是还不肯放过季铭家人……王爷疑心病愈发重了。 面上只恭敬应道:“是。” 还是为上一回郑老叟所告之事,这事原也不算什么,端王在京中的几个心腹党羽,为讨好端王,强征民舍、农田,在西京洛阳给他修了栋大别业。农户靠田为生,自然有不肯的,闹最凶的被打断了脊梁骨,剩余的自然就肯了。 被打残的,正是郑老叟儿子,老叟气不过,告到洛阳官府无人敢理,便背子从洛阳来到汴京鸣冤,血溅御街。 本来亲王跟朝臣有勾结,是犯了大忌讳,只当今是个脾气顶好的,便只训示了兄长一顿,发落了那几个狗仗人势的官吏,就此揭过了。 然而蔡良精于史学,在太后跟前无意问了一句,亲王非诏不得出封地,那些党羽在西京修什么宅子?莫不是胡乱攀咬。 对啊,好端端的,修劳什子别业,还是在西京。 要知道端王封地在江宁,此前十几年不进京一回,更莫说洛阳。 且他一大把年纪,这趟回去以后,还有没有下回还未可知呢,太可疑。 官家犯了嘀咕,于是顺藤摸瓜查下去,这一查,便又查出了些别的。 夜凉如水,官家背着手立于福宁殿书房中,桌上摞了一叠文书,这已经是他整宿睡不着的第三夜了。 便在他决定宣召皇城使汪知信之时,裴府尹敲开宫门漏夜前来,禁内的肃静被他匆匆步履打破:“官家可曾睡下?臣有急奏!” —— 端阳节终于来了,真是个好日子,风轻日丽,柳绿花红。 先前在浮白馆举行的遴选宴看头十足,又有免费的点心饮子可供消遣,于是这一日,不少人起了个大早,就为了占个围观的好位置。 亦有心存了不屑的书生跑来,看看这群女子究竟能做出什么花样来,不曾想竟迷失在虞蘅命人布置的诗赋长廊中。 诗廊临水而设,沿着汴河烟柳,一路走,一路读,尽是今日参试女子之作,清新婉丽有之,豪放不羁亦有。 小摊贩嗅到了商机,将摊子挪到画舫岸边、诗廊对面,虞蘅瞧着这些小摊贩,便想起曾经自己,遂叫人过去支了几把大伞替他们遮荫。 小摊贩自然知道虞记自家也在此摆了摊子,竟不与他们相争,心中感念她,于是自发地帮着宣传。 今日大场面,主庖是兰娘,开宴前虞蘅四下溜达,发现竟然还有设局下注的,兴致盎然凑过去看了一眼,唐菡娘人气最高,苏静云从来书不离手,亦是名列前茅。 虞蘅对那唐菡娘很有印象,其父是德高望重的大儒,母亲是榜眼之女,出生在这样的书香之家,自幼饱读诗书,便是对上翰林也能辩一辩,难怪是最有望夺得“状元”人选。 这时下注的人转过头来,见了她两眼放光:“嘿,我瞧虞娘子押谁我便跟着!” “……” 虞蘅费老大功夫才从赌鬼堆中逃出来,心有余悸地站在一冰饮摊前买了碗冰酪喝。 孰料面前卖冰饮的小贩亦是对她挤眉弄眼笑道:“虞娘子怎么不去下注?” 虞蘅手里冰碗差点摔出去。 仔细看看,这带青箬笠的小贩怎么那般眼熟?圆圆脸圆圆眼睛,不是元六又是哪个 虞蘅笑问他:“你家二郎呢?怎么叫你来这?” 元六嘿嘿道:“阿郎与夫人在长廊走走呢。” 虞蘅点点头,又与他说了两句,将一碗冰饮喝尽了,觉得不那么热了,才挪脚。 又吃了沿路叫卖的青草糊冻子、香酥芝麻小饼、粉糯蒸豆糕、鲜鱼辣粉儿,谢诏陪着谢夫人这才尽兴而归。 “阿蘅怎么不去船上?”谢夫人一见了她,便撇开不会说话那个,高高兴兴挽上来。 虞蘅与谢诏对视一眼,笑道:“今日有兰娘、阿盼她们操持,评判有温恪公主,我上去也只是添乱,便在下头看着些。” “都忙四五日了,也是该好生玩玩。瞧瞧,多热闹地儿,你们年轻人爱热闹,我自逛去!” 谢夫人径直往个诗画摊子凑去,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虞蘅无奈地笑了:“怎么还将夫人也搬动了。” “她兴冲冲的,双足长在她身上,我也拦不住。”谢诏亦是无奈,“再者,今日这盛景她若不能亲眼所见,少说要絮叨十年不止。” 听他这般“吐槽”着亲娘,虞蘅捂着嘴,笑意全从眼睛里跑出来。 不远处,金明池西苑将画舫风光一览无余。 官家瞧见了此处热闹,宣人来问:“那是在做什么?” 老内侍恭敬道:“回官家,似是前阵子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女科举。” 官家一听,竟是罕见来了兴趣:“哦?倒是新奇。” 垫了两步往前,又回过头相邀,“皇兄不如与朕一道去看看?” “自无不可。”端王笑道。 待官家背过身去,端王与那老内侍、他母妃宫中曾经的杂役,对视一眼。 经过老内侍时,对方丢下几不可闻的一句,“尽都安排好了,王爷只消劝官家往那船上去……届时便可祸水东引。” 端王颔首,负手跟上。 60-70 第61章 成王败寇朕会处置端王 中午的日头很足,晒得水面波光泛泛,有些晃眼,有一队野鸭游过,浮波荡入藕荷深处,风吹送来清圆荷香。 画舫上,早在一刻之前敲了钟。 今日题是“荷”,温恪左看右看,仍觉得苏静云这一首词最妙,化用前朝李贺“水佩风裳”典故,用词清新,自然不俗,于是点了她为魁首。 唐菡娘稍次其后,输得有些冤枉,只因她与温恪为知交好友,温恪为避其嫌,才不选她。 虞蘅将这一首抄录了几张,拿去贴在长廊上。 下头押中苏静云的,自是欣喜若狂。 没得魁首的其他几个贵女,也不恼,都只当这是一场玩闹。 是啊,即使再繁琐再盛大,也不过玩闹罢了。难道摘了状元,还真能做官去? 是以唐菡娘并不介意,心里期待着一会儿又能吃上什么肴馔。 今日主菜是鱼脍,便在兰娘净手磨刀之时,自船下走来一行七八个人,为首的两个,身上穿的普通袍服,却极有威仪,看不出身份。 正与菡娘说笑的温恪公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来,张嘴犹豫着要喊,被年轻些、穿杏袍那个摆了摆手,便又犹犹豫豫地坐了回去,只屁股上仍跟生了针似的,坐立不安。 众人见她如此,便猜测眼前之人怕不是哪位亲王、温恪的皇叔? “状元那一首《念奴娇》是哪个写的?” 苏静云自人群中站了起来,漂亮的眉眼低垂着,不胜温婉。 “做得很好。”杏袍郎转头过去看向另一个须发花白的,“皇兄以为呢?当不当得起这状元才名?” “官家觉得当得,自然当得。” 众人惊愕,竟然是官家,那另一位定是端王了! 反应过来后,船上哗啦啦跪了一地。 有人暗道难怪眼熟,往日她也不是没有随爹娘入宫赴宴过,却都只远远地行礼参拜,更不敢抬眼打量官家模样,今日却是瞧清楚了,官家生得面白瘦削,很是温润呢! 官家笑道:“都起来吧,你们玩得高兴,莫因朕坏了兴致。温恪,你又作了什么诗呢?” 温恪撅嘴道:“儿今日可是考官呢!” 这话惹得众人都笑,官家更是对着端王指指点点:“瞧她这般小女儿作态,竟好意思说自己是考官,当真误人子弟!” 温恪不好意思地捂着脸。 官家道:“罢,既然你做这考官,可有备什么彩头?” 温恪“哎呀”一声,撒娇道:“儿忘了,不若爹爹替儿想一个。” “你倒会借花献佛”官家微笑,转而问苏静云,“状元郎……哦,该叫状元娘才是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众人皆艳羡看着苏静云,什么运气这是!官家金口玉言,也被她给碰上了。 唐菡娘亦是,埋怨地看温恪一眼,意思是怎不早说你爹在此!早知我便认真写了!温恪偷偷朝她挤眉弄眼,意思是我也不知道啊! 苏静云抬头看了官家与端王一眼,语气迟疑:“民女想要什么都可以?” 端王对这眉低眼顺的小娘子倒是很有几分眼缘,觉得亲切,遂微笑开口:“官家所言,自是驷马难追。” 自上了画舫,他心情便愉悦到了极点,什么荒唐的女子科举、给他添堵的虞记,都将到头。东宫那边,他亦安排好了人手,只等画舫这边结束,他便能名正言顺地…… “民女恳请官家,重启当年浙西转运使苏勃摊派勒索案!” 一字一顿的声音,含着渺渺荷香,击碎了端王的美梦。 他惊诧地看向方才低眉顺眼、叫他心生好感的小娘子,原是故人之子,那曾入他梦索命的转运使,不愿为他收拢,他害得对方家破人亡,之后又派人将几户知晓内情的商户灭了口,是他手下最大一桩人命官司,日夜难忘,难怪会觉得她亲切眼熟。 他听见官家沉声问:“哦?你是苏勃后人?” 苏静云起先垂着眼,是习惯,落罪后十余年养成的习惯,但此刻她抬眼,看着官家:“苏氏一族,蒙冤十载,我亦凋零久。官家既问我所想,今日众人当前,我恳请官家,还我爹爹、还苏氏一清白!”说罢三叩首。 苏勃年纪而立便官拜三品,是很有才能的臣子,当年竟然做出摊派勒索之事,官家自是震怒甚至不信,然而铁证如山,又有好几个商户证词,官家只当自己看走了眼,或是那苏勃为钱帛迷了眼。 却不想,他的后人如今告诉他,苏勃是蒙冤的。 官家下意识看向端王,想起来当初便是端王呈上的折子与罪证。 端王沉着冷静道:“当年之事,证据确凿,人证亦有之,苏娘子或许心系至亲,被蒙蔽了双眼,然苏勃的的确确是我朝罪人。” 官家颔首,不想苏静云锲而不舍追问:“既说证人,敢问证人如今在哪?不如传来与我对簿公堂。” 端王心中冷笑,证人这样危险东西,早便被他灭了口。 面上却遗憾:“经年已久,死伤凋零,已是无处可寻。” “斯人已逝,想必他们的子孙仍健在。”人群中,却有一道清润男声。 端王目光锐利地射向那人,原来是随行的翰林郎,齐临。 对方丝毫不怯迎上他目光,“王爷,臣所说难道不对?” 端王挤出一丝笑容:“……你说的很对,本王这便着人去寻。” “不必劳烦王爷,”齐临微笑,“他们似乎已经将人给带到了。” 端王与官家扭头,这才瞧见,几个壮实男仆中间拥着个瘦小男子,正立于船下。 端王无心去想怎么这么巧,竟有备而来,仿佛早知他与官家要来似的,瞥见那男子第一眼,便暗暗心惊,绝不可叫此人面圣……转念又发笑,告御状又如何,左右官家再威风不过一刻钟,又或许是半刻钟。 他眼神瞥向先前的老内侍,对方悄悄向他施了个拉弓手势,意思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端王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竟是打断了官家的宣召:“我看,也不必宣此人了。” 官家蹙眉看向他:“皇兄何意?” “苏勃此人,不愿为我做事,我便谋了个罪名给他安上,”端王微微叹气,对着苏静云道,“我也时常憾然,若能得乃父相助,定是如虎添翼,何必等到今日?” “你!” 官家震怒,船上官眷女子们亦是惊跪了一片,心中惴惴,不知自己知晓了这样皇家秘辛,还能不能活着下船啊……正想着,船身忽然剧烈摇晃起来! 众女大惊失色,这么快灭口? 却见一艘二层高木船直直撞了上来,那船跳下来十几个黑衣刺客,河边酒楼二层、茶馆屋顶,亦纷纷冒出刺客身影。 箭矢纷如雨落,那最先跳船上来的,手持利刃,直冲官家而去。 “护驾!护驾!”老内侍喊破了嗓。 其余人反应过来,霎时乱作一团,跑的跑跳水的跳水,惊呼乱窜。 温恪白了脸,在被冲散的人群中尖叫:“爹爹!爹爹!” 随后一双微冷的手捉住了她,她猝然转头,对上苏静云沉静的脸,对方冲她点头:“殿下跟着我,莫要乱跑。” 莫名的,温恪感到了安心。 端王被两个手下簇拥着,登上了船舱最高处,俯视众生,心中畅快淋漓,一种澎湃之感促使着他开口:“官家,动笔拟诏吧,传位于我,也好免皇侄们受罪。” 官家脸色沉沉,身边只两个侍卫负隅顽抗,终究寡不敌众,接连中剑倒下。就算他抽出死去侍卫手里的刀,亲自上阵,又哪里是训练有素的私兵对手? 端王愈发地猖狂,竟是已经自顾琢磨起了年号,又或许,他早已经想好了,只是为了刺激官家。 官家双目赤红充血,多年养尊处优使他早忘了那些拳脚功夫,渐渐的,体力不支,落了下乘。 “六郎,拟诏吧,为兄实不忍瞧着你尸首异处……” 端王再度开口,却不想船下纷至沓来一群穿短打裋褐的人,细看去,有沿河摆摊的贩儿、设局的赌徒、围观的百姓,皆纷纷掏出刀来,加入这战场,刀刀到肉,竟是大内高手! 有他们加入,原本颓势的官家一方又重振威风。 端王惊怒看去,设伏在酒家二楼那些私兵,也已被控制,船下仍有禁卫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乌泱泱一片……不知人数。 再看官家,哪还有先前的狼狈,已敛了神色,淡淡地看着眼前闹剧,沉声道:“皇兄与朕终究走到了这步。” 端王冷笑:“成王败寇,少废话!” 官家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背后一阵寒光袭来,“王爷,擒贼先擒王!” 官家闪避不及,又被一股大力撞开:“官家当心!” 竟是齐翰林以身为垫救驾,那老内侍用了十成的力气,齐临右臂受了一刀,伤可见骨,鲜血立时涌出,湿了官袍。那偷袭老内侍,紧接被亲卫一刀抹了脖子。 温恪与苏静云已被亲卫护送着下了船,紧张万分地关注着船上情形。 温恪被这年轻俊朗的齐翰林忠心打动,双眼濡湿,就察觉自己被攥着的胳膊一痛,扭头看去,方才万般惊险都面不改色的苏静云,此刻脸色煞白,一副摇摇欲坠模样。 一旁的虞娘子,亦是惊愕地转头,看向另一侧不知身份的年轻郎君,脸色很不好。 一切都好,顺顺当当地活捉了端王与其几个心腹,东宫那边,也是有惊无险。 唯一的意外,便是齐临…… 金明池内 殿内跪了一片,官家脸色复杂中含着欣慰点评:“齐翰林,很好,有功之臣。你想要什么封赏,爵位?钱帛?” 齐临右臂还扎着临时止血的白布,随行御医拿金创药替他止血,痛得抽气。 闻言,他咬牙坚持起身,跪在了苏静云身边:“官家、陛下,臣别无所求,与苏娘子一样,恳请陛下重启当年苏转运使一案!” 苏静云咬着唇,满眼是泪,难以置信。 官家沉沉叹气:“逝者已矣,朕会处置端王。” 当年事,虽归罪于端王心狠手辣,可未尝没有官家失察之缘故,官家心软也懦弱,即便齐临方才还豁命替他挡了刀子,他愿意与他高官厚禄,却不愿认错。 大殿一片静谧,当中横插一道清脆女声:“祸首死不足惜,难道生者清白就不值得偿还?” 虞蘅跪着,却不似旁人那样低垂着眼,而是直视官家,目光颇具审视。 官家竟在这样的目光中,瞧见另一人身影。 半晌,官家终究是道:“罢了,便着刑部重审此案。” 苏静云喜不自胜,好歹还保持着镇定,齐临却比她还激动:“阿云,你可听见了?!” 官家听见这一声“阿云”,却是醍醐灌顶,失笑道:“怪道你要帮她求情。” 齐临立刻正色:“臣救驾却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国不可无君。” 这回答叫官家心中好受了些,于是又和颜悦色地问另两人,“又多亏了你们出谋划,还出地方,才没叫打草惊蛇。你们呢,可想好要什么封赏?” “虞家夫妇,不与狼狈为奸,不同流合污,是个好的,不若朕封你为县主,也好告慰二人在天之灵。”官家觉得自己着实是慷慨极了。 虞蘅与谢诏对视一眼。 “官家,民女/草民所求,亦为同一件事。” 官家听了就头疼。 谢诏淡声道:“家祖母谢萱,惟望有朝一日,洗清后代身上所负遗罪。” “民女心慕谢老夫人已久,欲践其遗志,矢志不渝。使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学可上、有与男子共治天下之权!” 说罢,二人郑重磕了一头。 谢萱……官家想起来了,这是先帝朝的事了,谢家这位老祖宗,还是太后的闺中密友呢。 只是子不言父之过,他从前不好擅自赦免谢家,有如今这事,料想谏院那群老顽固也不好跳出来骂他。 只是谢萱遗志……官家自认不是顽愚,却也太惊世骇俗了! 于是官家沉声道:“谢家罪名可赦,科举不可动摇。” 虞蘅并不失望,她已发觉当今官家是个顶好脾气又听劝的,于是循循道来:“官家今日亲眼所见,女子中亦有好才华、好谋略者,若使她们埋没于一方后院,无异于明珠蒙尘,实在是国之遗憾。民女之愿,非为女子谋利,而是为朝廷。” 官家想起船上惊慌失措的官眷,哼道:“好才华倒是有,哪来好谋略。” 虞蘅恬不知耻:“我啊。” 谢诏竟也微微点头:“可见一斑。” 齐临捂着手臂“哎哟哎哟”起来,意在提醒官家,今日可凶险了呢。 官家抖了抖胡须,瞪她们一眼,又对着功臣说不出狠话,气闷地拂袖而去:“朕已处置了端王,此事再议!” 再议便是拖着、不议!官家并非抵触、厌恶,而是太温吞,不愿与士大夫作对。 虞蘅咬咬牙,无视内侍的劝告阻拦,跪在了殿外:“官家一日不应,我便在此便跪一日!” 烈日炎炎之下,砖地上,一片滚烫,灼得膝盖疼痛不已。 齐临与苏静云来劝她:“我们再想想法子,缓步行之。” 虞蘅摇摇头,再没有比眼下更合适时机了。 谢诏也走出来,虞蘅看着他:“你若也要劝我,干脆不要开口。” 谢诏抿抿嘴,却是掀开袍子跪在了她身前:“祖母遗志,自当我谢家人践行才对。” 他脊背挺得直直,在她头顶投下一片阴影。虞蘅一腔怒气,被这片阴影还有笔直脊背浇灭了一大半。 官家听了,更为气恼:“叫他们跪!好好跪着,醒醒脑袋!” 炽热的日头晒得人脸背通红火辣,头晕目眩,虞蘅几欲倒地,又在触底前一瞬惊醒过来,直直弹起。期间几次官家身边大内侍过来劝阻,皆无动于衷。 官家也实在好性儿,生气了,便将自个关在书房生闷气,竟不治罪。 这边的动静到底惊动太后,谢诏被宣去问话,太后问了许多谢家事,又沉沉叹气:“冤孽,一个个都是冤孽。” 谢诏手中握着太后赐冰,虽心急,却只能缓声劝道:“非是冤孽,而是夤夜孤灯,可照莘莘女子前行。” 太后长叹,又问:“你与那小娘子?” 谢诏沉默,却红了耳尖,好在往日白皙脸孔被晒得发红,并不太明显。 太后何许人,一双慧眼如炬,便不再问了,“你回去罢,我会去向官家说说。” 谢诏走后,太后问蔡良:“那小娘子也就罢了,阿诏一个男子,又是何苦?” 蔡良扶她起来,温声答道:“贤良何必分男女?” 他这话,一语双关,太后又是叹气。 自官家而立以后,太后便极少与他议政,今日却是关起门来倾谈许久,直到四更天,御书房的门才打开,里头出来官家身边的近宦吴飞章。 别看白日里日头那般的毒,到了夜里,这临水地方,温差大得很,两人跪着不动,头顶与衣衫上都挂满了露水,风一吹,凉得很。谢诏自幼胃病,大半天水米未进,此刻腹中绞痛得厉害。虞蘅虽没胃病,却头晕得厉害,喉咙也干痛,怕是要发热的前兆。 吴飞章甩着浮尘走了过来,这已是他今日劝诫二人不知第几回了,想必也是官家的意思。 虞蘅眼皮沉沉,努力抬起眼:“……公公?”声音没了白日的中气。 吴飞章就叹息:“官家若仍不应,虞娘子这副模样,怕不是也撑不住了?” 又转头数落:“还有谢郎君,这双膝啧啧,都磨出了血,哼,膝坏了不打紧,金砖可不好洗呢!” 虞蘅惭愧一笑,谢诏却是听出他语气不同来,目光直射:“公公,官家……可是应了?” 第62章 没良心的猫夏日冰饮子 内侍引二人进去时,太后已经离开,官家神色淡淡:“我朝分科取士,有常科、制科,与武举三途,一次科考,所录进士不过百余名。士子苦读,不可寒其心。予二人所求,祖宗之法未尝有也。若开恩科,须隔三年,且不可多取,只取一甲三名,与二甲进士出身。” 虞蘅深知,即便如此,仍会有“不公”声音存在落榜考生之中。 “何必开恩科,不如公公平平、光明磊落地一同作考,无论贴经、墨义,还是诗赋,”她抬起笑眼,“只要考官们不心怀偏见,民女相信,官家定能在殿试上瞧见不少女儿家身影。” 胆大包天小娘子,又是“挟恩图报”,又是内涵他的重臣,委实僭越,便是有救命之恩齐翰林,也不敢如此,官家气得吹了下胡子。 又怎样呢,自他让吴飞章传人进来起,便已在这场博弈中失了先机。 官家这头松了个口子,虞蘅便忍着浑身酸疼与他将具体事体先敲定一版出来。 一个要安抚天下学子心情,一个要彻头彻尾公平,打擂台打得有来有回,官家从不抱期待到酣畅淋漓,就差拍大腿了,碍于九五至尊的形象按捺不发,眼睛里的赞赏却是藏不住的。 虞蘅从律令勘定扯到具体执行起来的工作分配,都颇有些见地,便是有漏处,边上还有个给她打手势“作弊”的。 到最后,官家都有些期待了,与吴飞章议论着:“吴叟可觉得这女郎有故人之姿?” 吴飞章笑道:“这世道做买卖的,似谢娘子与虞娘子身上仍带侠肝义胆,甚少见。” 说到侠,官家自然也想起来只身入险的剑客来,这般忠肝义胆之人,竟是去年武举落了榜的,不应该,于是道:“赐他金百两、钱千贯,再从百户做起。” 剩余的几个,虽各有所求,都不要金银钱帛,官家仍赏了,还是重重赏。 做给旁人看着,忠君爱国便是这样的好下场。 至于谋逆的、同党,都城楼上挂着呢。 事情得以这般顺利,不光是太后劝说之故。官家想起小时候,自己最盼望的便是旬日,每至旬日,不仅不用念书,那位尚书家的小娘子还会进宫,先寻爹爹说正事,再来寻母妃也就是太后聊天解闷儿,自己坐在一旁玩耍,听了不少去。 有时是派去远洋的内侍有了回音,登上一片岛屿,收集了许多国朝没有的作物种子,有时是从外邦人手中买回来马匹生养了一批健壮的小马驹……她待人亲和热情,从不疾言厉色,却让人感到信服。 官家想起这些旧事,仍历历在目,目光再落回到与他谈条件的虞蘅身上,那纤细**身影一点一点与故人重叠。 只那时的据理力争,碰上晚年身体不好,刚愎、任人唯亲的先帝,便成千古罪。 委实是有些生不逢时。 回住处路上,虞蘅也这么与谢诏感慨,“谢祖母生不逢时。” 她道自己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还是当年谢萱种下的善因,在今日结了果,否则再来十个造反的端王,她再折损十条画舫进去,也不会有今日这么顺利。 官家脾气再好,也不是被跪一跪就任人摆布的软蛋儿。瞧瞧对端王的处置,一家子抄斩,砍的砍,流的流,丝毫不心软。 虞蘅不以为凭自己有那么大的面子,却相信官家与太后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一双因谢萱事被先帝冷落,后来几年饱受人情冷暖、在冷宫相依为命的母子,直至先帝病重,时日无多才改了主意被接出来,也没有因此心生怨怼。 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 谢诏听她有些遗憾自惭语气,端正神色道:“勿要妄自菲薄,你今日廷辩之流利,便是换了祖母来,也不一定能及。” “阿蘅,今日大娘娘同我说起,你有祖母年轻之姿,和风细雨,却格外使人信服。我虽未曾见过,却觉着那些果决、敢想敢谋,才是真正的你。你做这些,更非是谁的影子,而是真正怜惜处境相同的她们。” 虞记上下,从掌柜到庖厨,再到跑堂,就没有个公的。虞蘅宁愿花更多力气去调教什么也不会的孤女,也不雇佣昔日倒闭的宋家酒楼经验成熟的庖厨,谢诏认为,显然不仅仅只是因为“实惠”、“方便”的缘故。 自己被客人夸饭食好吃、被谢夫人夸漂亮聪明、被蔡内侍夸善良厚道,方才还被官家夸买卖做得好,都没有受之有愧感觉,眼下却有些愧了起来。果决……这说的是那个夜里放不下话本子四更天才睡,白日赖床翻身十余次等着兰娘砸门才起的她么? 为了掩饰这不好意思,虞蘅弯起眉眼:“什么意思,‘未曾见过’,莫非我平日还不够温柔吗?” 拎着的灯笼烛焰跳了跳,映出一双虽疲倦但格外神采的眸子,明眸善睐,不外如是。 谢诏垂下眼,只觉那只小白眼猫似又在翘尾巴了,“走吧,送你去歇息。” 官家宣了谢氏后人觐见,这几日便特许他们住在金明池里,反正后妃稀少,园子里空旷得很。 虞蘅被安排的住处就在温恪公主边上,与苏静云一处。 然而到了住处,苏静云却不在,值守的侍女说是“陪齐翰林遛弯儿去了”。 “……” 虞蘅有种勤恳种出来的菘菜萝卜不保之感。 也许是觉出了示软的好,堂堂翰林、太守之子,竟然借着伤势装腔作势起来,天天地要苏静云推着木头轮椅载他出去遛弯,看金明池水、看汴京蓬山,从金明池回到虞记小院后,此行为越发的猖獗。 好几日寻苏静云落空,趁几人小聚的日子,虞蘅终于忍无可忍提醒:“齐翰林,你伤在右臂,怎么还不良于行了呢?” 齐临恍然大悟,“是是是!” 于是当即又缠着苏静云喂饭,苏静云竟也当真一匙匙喂,没有丝毫不耐。 吃完了,齐临神色自若道:“有些渴了。” 趁着苏静云去倒茶的空档,就见方才还行动不便虚弱养伤的齐翰林,用那只受伤右手,飞快从身后掏出一匣,当众人面展开:“阿云,我心当如此珠,流光皎洁,日月可鉴!” 匣中竟是颗鸡子大小的明珠,通身透如琉璃,置于暗室,还会有淡淡一团朦胧辉光。 一改旁人对翰林清贵的印象,齐临出手,总是这么的财大气粗。 苏静云感动得,都将要哭了。 齐临又说起他是如何识得她,如何念念不忘多年,那耀眼日光下荡秋千的豆蔻少女,清丽似芙蓉,三言两语便叫他红了脸、乱了心,如果不是造化弄人,或许他等到她及笄的年纪,便上门提亲,或许他们举案齐眉,有一个如她一般玉雪可爱的女儿,或许苏静云另心有所属,那也一定是才貌双全的君子。 阿盼一头扎进阿柳的怀里,一把鼻涕眼泪:“什么风月本子也不及这个!” 受不了煽情的兰娘红着眼,躲去了厨房。 虞蘅捂着快要酸倒的牙,面前却出现一方绣了兰草的帕子。 她往上摸摸脸,才发现腮边也挂了泪。 便是前些时日刺客杀到了眼前,她都面不改色,跪御前那日几近昏厥,咬咬牙便也撑过去了,何曾哭过?太丢人了…… 虞蘅受不了这尴尬,于是以怨报德:“同样历经过生死的交情,你怎么没想着送我什么呢?” 谢诏:“……” 谢诏淡笑了下,似乎还磨了磨牙。 第二天,虞蘅便收到一筐子夜明珠,个个又大又润。 “……” 虞阿花迈着猫步贴过来,许是闻见了熟悉的气味,蹭了蹭那筐子。 “没良心的猫,不见你这般亲我。”虞蘅笑骂,却又愣了愣。看看四脚朝天翻滚的阿花,总觉得适才不小心连带自己一块骂了。 心虚的她与送东西的元六寒暄:“你家郎君今年下场吧?也该准备着起来了。” 谢家人没了科考限制,以其学问,中试问题不大。 元六很高兴:“当然啦,我家夫人说了,到时请娘子一定要来吃酒。” “好。” 元六又放小了声音,羞羞涩涩道:“阿郎道事以密成,等放了榜,定是会再亲自相邀的。” 虞蘅笑起来,“好,等你家阿郎好消息。” 五六月转瞬过,朝堂上因为科举改制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又有端王造反一事在前挡着,区区一个谢家起复倒没太多人关注。 店里亦没什么大事发生,虞蘅盘了个新铺子,就在灌浆铺边上,捣腾冰饮子,什么酥山、冰沙、冷圆子,为炎炎夏日送上一抹清爽。 此时的牛乳,还不是后世那种水一样稀,更为醇厚,煮开晾凉,能凝一层奶皮子,这是酪蛋白含量较高的一种表现。这样的牛奶,空口喝,前几口会很香很醇,到后面有些腻,但用来煮各种饮子、做牛奶冰,都非常之惊艳。 伏案辛苦的人,劳碌到深夜,吃一碗浇了桂花蜜的牛乳碎冰圆子,能从舌头舒爽到心肝儿上。 这个伏案的人,自然是越发刻苦的谢诏。 咬开一颗圆子,舌尖抵住顷刻流出的芋泥,配以清清凉凉的醇香牛乳,一碗轻松下肚。谢诏觉得这宵夜委实有些太甜了,他吃完仍有些意犹未尽。 除了饮子铺,还有些旁的无关紧要小改动,譬如在原先的店址上又扩了扩虞记,眼下能容纳百人不在话下,客流大了,自然要增加庖厨,否则忙不过来,于是又在帮厨中进行了一轮选拔……如此种种小事,伏案久了的人听来,也不觉枯燥,而有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当然,若能不听元六转述,而是听她亲口说,便更静好了。 第63章 地道荷花酥老家的来信 虞蘅在柜内啪啪打着算盘。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本年一二季度,便赚了去年一整年的利出来。 怪道一个个都愿意往汴北大内周边挤破头,还是有钱人生意好做。 当然,修缮那艘画舫的五百贯钱,她没算进去,否则利不利的,还有待商榷呢。 虞蘅肉疼地将账簿合上,再看看箱笼里堆尖的钱币首饰、香料布匹,好歹稍稍舒心些了。再怎么,这些东西也远超五百贯价值,就算看做一场与皇家交易买卖,也不亏了。 拿“自有赚银妙计”安慰着自己,虞蘅洗手做荷花酥。 荷花酥,外皮子粉酥,内里豆馅绵软粉糯,尤其清香。 兰娘早早便随恩师冉娘子来了汴京,久不做南方酥点,没她熟练,于是站一边看着学。 虞蘅一边与她聊其中门道:“荷酥还得是杭州点心师傅做的最出名,汴京陈记卖的,大不似家中味道,不地道。” 她嘴里这家陈记,是平江陈记族人开在汴京的分店,做点心手艺一脉相承,哪里就不地道了,左右兰娘是吃不出来。 其实未必是陈记的错,大多叫人念念不忘的吃食,除了本身味道以外,总与第一次吃到时的氛围与记忆有关。就似汴梁售卖核桃酪的大小饮子茶水铺并不少,亦有好几家出名的,但苏静云仍然想念冉娘子做的羌桃酪,那一碗酪味道真有那么好吗?也许有,但根本原因是她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只是那段回不去少女时光罢了。 虞蘅这一世母亲是回春医馆千金,被家中娇养着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替人诊脉看病还行,厨艺属实不怎样,曾经炖一盅莲藕排骨汤,险些将砂锅底烧穿。盛出来时,那莲藕已黑成炭段,嚼之“咔嚓”有声。 虞爹吃得津津有味,唇边沾一抹黑屑,随胡须抖动,簌簌落。 虞蘅不忍卒视,从此虞母再要下厨,她负责拦着。 便是这样一位心灵手巧的娘子,做荷花酥却很擅长,虞蘅吃着,味淡清香、酥松香甜,比陈记的还好。 照着记忆里印象,虞母会往去了皮的绿豆馅泥里加些莲子、茶粉,一起捣烂。虞爹又有轻微消渴症,家里做点心都会减一半糖量,再往里头加些牛乳调和,是以做出来的豆馅会格外碧绿顺滑,甜得有层次、不腻。 想来陈记不会有这般别出心裁的馅料,也便差在这上头。 实则虞爹是个嗜甜的,生前忌了多年的口,如今人死病消,给他们做糕点,却是不必再拘着了。于是虞蘅又做了个甜些的版本,这是孝敬二老的,分两道浸油里低温炸,看粉嫩花瓣层层绽开。染了色汁子的酥皮一咬掉屑,得用手接着吃才不致狼狈,内馅则清甜,细闻还有缕缕幽香。 吃各式酥点心时最好配一壶沏得浓浓的醇酽陈茶,茶汤棕红清亮,倒映出白瓷盏上漂亮的粉彩莲纹。形状各异的酥点攒在花型盘子里,精致、漂亮,吃起来也满口花香,仿佛置身花丛似的。 一壶茶,一盘糕,一本风月小说,一下午悠长时光便这么消磨过去。 虞母显然是讲究人,虞蘅跟着她讲究惯了的,所以当初做的点心得钱氏那般赞叹喜欢。 荷花酥做出来,拿在手里,玲玲珑珑一个,层层叠叠荷瓣,颜色模样都娇俏,好一株亭亭清荷,阿盼都舍不得吃。 虞蘅则拿上祭品出了门,又去半山腰那座道观,给父母的长明灯上香供奉。 那一场马祸究竟意外还是人为,族中长辈各执说法,虞蘅想的却是,不管哪一种,都不能连累族人。她亲族观念淡薄,却不能不顾父母遗志。 于是孑然上京。 等到端王谋逆案审理得差不多了,刑部又撅出来一件大事。 便是端王那个心腹林峙,受不住刑罚交代,自入京前,端王曾想过眼下有去无回这种情况,于是修书一封与辽人达成协议,提前安排,若自己落败,便由这个最聪慧的儿子借兵起复。 眼下刑部大牢里头关着的那个“五郎”,其实是大街上寻了个长得与五郎眉眼有几分肖似的乞儿,真正的五郎,早就由亲卫护送着逃出边境了。 好一出偷梁换柱,神鬼不觉。 满朝哗然,昔年与辽人战役仍历历在目,那时候,端王是有力的主战一派,甚至还亲自御兵上阵过。 如今不仅被人发现他当年那些颇有见地的政见,其实背地里都是谢萱替他出谋划策,指引明路,就连最基本“爱国”都做不到,何谈放心将天下交给他。这样的君主,若大敌当前,怕不是会弃城而逃? 一时之间,朝堂上都是攻讦端王此举无异于卖国、斩首真轻便了他,应当刺配幽州修城墙去,或是商讨对策,如何不开战火将人讨要回来收狱的,否则真个夜长梦多。 竟无人再为了科举改制吵,趁着众人关注旁的去了空档,官家与礼部便悄摸把章程给定了下来,好在礼部尚书李洵跟侍郎王焱都自己人。 尚书李洵马上就要致仕回乡颐养天年,回顾这一生,为官没有大建树,头脑却很灵活,从来不参与党派斗争,安稳了二十年,临了临了,知晓王侍郎家儿子与那姓谢的小子、姓虞的小娘子关系要好,此事又经官家首肯的,自己已是一对二,何不卖他们一个好。 既定了下来,便没什么可吵的了,何况官家已派遣使团前去谈判交涉,众人都紧张又忐忑地等着前线消息,从没这么齐心协力过。 结果就是休养生息几十年,不仅宋人养得兵肥马壮,辽人也觉得又可以一战了。谈判书一撕,扣留使团,无异等同宣战。 大臣们怒了。 本朝可不是虞蘅熟知历史上那个拿岁币换了百余年安稳的朝代,面对异邦,从庙堂到市井百姓都带股子傲性,究竟该怎么形容,嗯……大约便是世人刻板印象中天朝上国该有的气性,有理有据有节,不卑不亢不愠,待人温和却透着丝丝不容置喙的自负。 这是国朝强大的最好证明。 这时候,便是先前蹦得最高的那些老顽愚,也不得不感念谢萱,若不是她于稀世奇书中搜寻来那些坚船利炮,又识良将辨忠奸,朝廷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强大底气。 官家也是难得硬气了一回,不硬气不行,端王家五郎年轻、头脑灵活,流落在外是个大隐患,何况还与异族勾结,这是踩着王朝底线了。 永嘉二十三年,七月。 驻扎幽、蓟二州二十万大军分三路出征讨辽。 北境作战,非骑兵不可,骑兵二十万,战马更得倍之,也就是合四十万。 马,在开国之初是个稀缺物,养一匹马所费土地,若换做种植黍麦,可养活二十五人。打不起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养不起战马。 但当收复燕云十六州后,便有长山大谷、美草甘泉的大片旷地供马群繁殖生息。 如今的战马,养在蓟州北部的望野与甘凉河套,也只有这两处高寒之地养出来的战马,才能为骑兵出塞长途征战所用。 有好马、有能将,粮草丰足,也难怪许多人议论起这场战事,一片叫好。 前方战事一炮打响,汴梁城里,却是秋高气爽,一片美好与祥和。 汴水上涨了尺余,阵阵秋风吹来,碧波浩淼,芦花似雪,亦吹得黍麦油油,麦香遍野,桐叶黄了满城。 百姓吃瓜看热闹之余,也没忘了如火如荼的秋收劳动。 今岁雨水颇丰,好歹没泛滥成灾,收成算是不错。 会试也如期举行。 往年虞蘅不大关注科举放榜日,今年却提早雇了伶俐的小童子在榜下守着,等张榜时辰一到,便将上头名次给记下来。 童子是做惯了这些活计的,记人名记得又快又清晰,与报喜的小厮前后脚到。 “……郎君第七名,才放了榜,奴马不停蹄地便来了。” 说话的小厮,不是圆圆脸的元六,瘦猴脸,高虞蘅也认得,叫吉双,平时二人好得跟穿同一条裤子似。 虞蘅笑道:“七很好啊,五行之和,至善至美,好数字呢。” 谢诏考了个好名次固然值得高兴,却是没什么意外的,毕竟本就属于是天赋、努力都到位了那种。 待到报信儿的童子小脚“咚咚”跑回来,脆声道:“娘子,今科中试者九十四名,其中女子近三成,名次最高者一十四,前半数里共占十二名。” 虞蘅很是高兴,连连拊掌,“好!好!好!” 听罢,拉他坐下吃点心:“今日真是太辛苦你了!” 小童嘴里塞着枣花酥,含含混混道:“娘子家酥饼真好吃!” 把阿柳几个稀罕得不行。 兰娘这几日亦是紧张等着消息,她家中小弟今科下场,生为庶民,举全家之力供出来个读书人不易,自然是盼着他能早日还报。 虞蘅安慰她:“从家来信且得几日呢,你别太焦心了,该吃吃该睡睡,顺其自然,你小弟平日功课都不错,想必能中。” 比起兰娘家中小弟、谢诏这等刻苦的,学有钱同窗纵情声色犬马的韩祯赫然成了对照组。 钱氏与韩嗣丰素日被他瞒着,年底的岁试,又被他打小抄考得还不错的表象给骗了过去,直到真刀真枪地这么试过一回,原形毕露。 自然是名落孙山。 钱氏恼火得,慈母也不当了,竖掌为刀,“哆”地向儿子头上砍了十数下,沉闷有声。数十年来,钱氏一直以贤妻良母形象出现在她们面前,甚少露出如此泼辣狰狞一面,做儿子不敢躲,做丈夫的不敢劝。 只有,虞蘅看够了瘾,再哭笑不得地去拉她:“莫打了,莫打了,再打要笨了,明岁可怎么办?” 钱氏这才恨恨住手,勒令管事婆子停了他的月例,切齿道:“你等我从家回来的,若是再瞧见你不用功……哼,正好,平江还有几亩薄田无人耕种,等着你回去犁!” 也是韩祯倒霉,落榜消息撞上家书,钱氏看完满腔的怒火可不就发泄在他头上了? 虞蘅看完信,叹一声,折了起来。 这有时候,家务事,竟比朝堂事还剪不断,理还乱呢。 钱氏既央她陪她回去一趟……也罢,老宅还有许多物件没收拾利落,出来这么久了,的确应该回去看一看,落了心中的念想。 与钱氏约定好出发日期后,一个回家打点行装、安排店铺经营事宜,一个去赁船、办各种手续,三日后,在汴南渡碰头。 虞蘅在后院收拾行装时,想了想,还是拿了几张大面额交子随身塞着,谁知道回了家会碰上什么事呢。至于行李,两套换洗衣物、几贯铜钱,尽够使了。 待打包好,她又想起来船上潮湿,还得多备几套小衣亵裤袜子,于是又打开了包袱,胡乱一通塞进去,再系上。 阿盼脆声喊道:“谢郎君来了。” “让他在堂屋等我一等……” 话还没说完呢,通向后院的帘子就被掀了起来。阿盼浑然无觉,很高兴边走边道:“谢郎君家的梅子鱼真好吃!不知今日有没有?” 谢诏的声音也在这时候响起:“有—— “你这是,收拾了要去哪?” 第64章 第64章桂花糖栗子 要回家了,真高兴,虞蘅将包袱放回屋中,与两人一边往堂屋走,一边笑道,“家中有事,陪表姨母回去一趟。” “回平江府?” “嗯!” “可知大概回去多久?” 这哪说的准? “若是事情顺利,最快也要月余吧?”还不算路上花费功夫,这么一想,是去挺久的。 默了片刻,两人来到堂屋,阿盼收拾好桌案便躲去一边玩了,将堂屋留给他们。 “怎的忽然就要回去,是遇见什么棘手事了吗?”坐下后,谢诏接着追问第一个问题。 “嗯,”虞蘅脸上笑容淡了一些,“是有些麻烦。表姨母老家宅产被族人侵占,回去打官司,要我作陪。” 其实也不是要她做什么,自己这边人多点,底气便更足。 谢诏点点头,端过桌上的茶水喝起来。 又安静了片刻,虞蘅便剥刚炒好还冒热气的桂花糖栗来吃。 炒栗这物什,便得趁热吃,即便嘴上烫起个大泡,也不能罢手。凉了,就不好吃了。 在栗壳上划拉个小口,加糖翻炒得脆乎,吃的时候,两只指腹稍稍一摁,便爆出一声清脆响声,栗壳应声而裂,再用指腹搓一搓,那层带毛的褐衣便脱落了,剩下香甜澄黄的栗肉,个个饱满,被糖汁子浸透了的,很是沁甜糯软。 糖炒栗子已是秋冬季小食圣品,虞蘅又往糖里头加了些桂花,越发清香满堂,茶又是牛酪红茶,甚美。 也有一碟煮来吃的,桂花糖煮栗子,香味似乎更悠长柔软一些,不比炒出来的烘烘。 谢诏吃了两三个,便停下,微微搓了下手指。 秋季空气干燥,阳光甚好,无一丝微风,手指间残余的栗衣绒毛随着搓动,在日光下飞舞。 谢诏看着那些绒毛出神了一瞬,直至听见虞蘅喊他名字,才回过神来。 原来她已经喊三五遍了。 虞蘅揶揄:“魂不守舍,没午寐,做贼去了?” “这位表姨母,”谢诏突兀地问,“可是先前定过亲的那一位?” 他心里实在有些在意。 。 谢府家宴。 因谢诏说,还不算真正中试,等到来年殿试过了,那才真正值得庆贺,于是今日便只与几个至交亲朋摆了一桌。 谢夫人与林九娘、虞蘅几个小娘子亲亲热热说话,她最高兴便是看到这些花朵一般年纪的漂亮姑娘,林九娘、虞蘅亦很喜欢与她相处。 谢夫人向虞蘅引荐林九:“你们年轻人,莫要害羞,多聊几句便熟络起来了,当年我与她阿娘亦是这般在一宴会上相识的。” 林九娘好奇抬起眼皮看她,正巧对上虞蘅视线,撞在一起,互相都抿出个笑来。 都是年轻好玩小姑娘,性子又没什么毛病,果然很快便熟络起来。 于是虞蘅便知道了,林九娘比她大一岁余,前不久已经定了亲事。 避开还在拼酒的“大人”,小女儿家寻了一处水榭吹风醒酒,说私房话。 “他……大我好几岁,是我舅家表兄。” “表兄多好啊,又是知根底人,又年长沉稳,懂得照顾疼人,若是模样周正,便十全了!”虞蘅仍然是个颜控,关心问道,“所以,郎君模样还俊朗吗?” “兴许俊吧。” 林九娘含羞带怯,回想起来二人相处,只觉得心里欢喜得怦怦。好像还真是她说的这么回事,舅家表兄年长,曾经以为是个严肃的,没想到待她却很温柔。 “真好,真好。” 虞蘅弯起眼睛,打心眼里觉得好。 前边宴散了,谢夫人塞给谢诏一盏灯笼,叫他来寻两个女孩子,照看着些,夜黑,又吃了酒,莫掉湖里去了。 一路循着桂花糖栗的香味寻过来,便听到这样一番对话。 谢诏的唇边线条却冷下来。 他绷了绷嘴角,再走进去。 虽从前被阿娘乱点过鸳鸯谱,谢诏却并未动那心思,与林九娘见面,倒没有尴尬。 林九娘亦很是知礼,站起来:“谢二郎。” 虞蘅方才倚栏坐着,十分的散漫,却被林九娘带的只好也站起来见礼。 谢诏乍然还不习惯这种客气,好似回到从前还是食客与店主的关系。 “夜深了,湖边风大,怎不进去坐着?”谢诏吹灭了灯笼,随手挂在门边架上。 待他也坐下,水榭中便成了“三足鼎立”之局面,尤其林九娘仍介怀着那时候他将自己丢下先走,不愿与他坐太近。 虞蘅觉得有一些好笑,于是主动承担起不冷场的任务。 “坐去里面,岂不辜负了月色。” 今夜有月亮吗?谢诏一路行来,倒是没有注意。 此刻看去,水榭只燃一对琉璃灯,湖光倒映溶溶月,夜雾笼罩着远远群山,耳边还有青虫唧唧。风清、气香,的确是很美的秋景。 然而他只是煞风景地道:“再美的景,若病了,也不值当。要看,开着窗子便也罢了。” 趁灯光昏昏看不清晰,虞蘅翻了个白眼。 谢诏又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果然。 “碧云。”他唤,“换热茶来。” 林九娘抱怨地看了虞蘅一眼,虞蘅站起来阻拦:“刚吃了热酒,正浑身发汗呢!” 谢诏看一眼她,平静地道:“若要坐屋外,最好还是喝些热的御寒。”尤其是姑娘家。 虞蘅踢踢踏踏地重新坐下来。 瞧见她的小动作,谢诏觉得有点好笑。 如此,应该也能算“年长沉稳、懂照顾人”了吧? 知根知底……还有谁比他更知她根底?论模样……她那表兄,生的什么模样? 谢诏再好奇,也不可能去打听,只是借垂眼动作,看清茶盏里倒映的一张俊容轮廓。 大约,是足够的吧。 林九娘忍不住凑到她身边耳语:“今日谢二郎怎这般话多?” “嗯?”虞蘅仔细回忆了一下,“不是一直这样么?” 林九娘哼道:“你是没见过他与我在一块时候,半天能一句话不说,下个棋,把我当辽人杀,好没劲!” 虞蘅再搜肠刮肚,哦,想起来了,还不熟悉时,对方似乎倒是话少清冷。 “嗐,兴许是长大了,知道木头讨不到媳妇?” 两个女孩子凑在一块不知道叽叽咕咕了什么,同时掀起眼皮偷偷看他一眼,又都心照不宣地捂嘴笑了起来。 虞蘅笑的时候,感染力是很强的。杏眼弯弯,好似天边新月,瞳孔漆亮,蕴了星星点点的光华。 含情眼,便是如此。 谢诏饮一口茶,淡白色茶雾氤氲着、描摹着一双弯弯杏眼。 虞蘅婉拒了谢夫人要送她至码头的热情:“实在不必,那边人挤人挨的,一股子臭汗咸鱼味儿,您最爱干净,指定受不了啊。” 谢夫人遗憾道:“好吧。” 但是又道,“若遇到什么难处无法解决的,写信回来问问。或者我们在清江县也有分店,可以去寻那里掌柜。” 虞蘅倒还真有要求助她的事,厚着脸皮问道:“您能不能将常妈妈借我一用?” 常妈妈是府里最身强力壮的婆子,有股子泼辣劲儿,身上没担什么要紧职务,但谢夫人依然很宠信她,因为每当有什么不能用正当手段解决的麻烦,常妈妈总能处理得很好。 谢夫人领会了她的意思,爽快道:“我让红叶与常妈妈一道跟你去!” 红叶是常妈妈小女儿,基因一脉相承。 虞蘅将店里交给了兰娘与静云,厨房交给阿柳,只带阿盼回去。 钱氏身边也带了个得用的仆妇,与常妈妈很能聊得来,红叶则与阿盼关系融洽。 等起航,钱氏每日望着无尽的河面,满腹焦躁。虞蘅倒是有了彻底属于自己的时间,休息、看看河景。 头几天,两岸还都是中原以北的常见景致,待行程过半,岸边便婉约了起来。 期间路过一小镇,阿盼眼尖地兴奋起来:“这是我家呢!” 虞蘅就问她:“想回去看看?” 阿盼面上就露出犹疑,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回去。事实也是如此,若回去探望他们,蘅娘子会不会嫌她软弱? 可她又有点想家里的姐妹。 虞蘅嗔怪:“想去就去。” 否则,她带上她做什么呢? 阿盼一下便弃了红叶,挨上来:“我不与他们银钱,那都是蘅娘子给我的,我要攒嫁妆。” 虞蘅好笑,“也不知羞。” 阿盼又操心起她来:“蘅娘子也该给自己攒。” 虞蘅望着白茫茫水面,有些无语。 红叶凑过来加入了话题:“蘅娘子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这个阿盼再知道不过了,抢话道:“俊俏的!” 红叶嘻嘻笑:“我们家二郎便很俊俏啊。” 阿盼点点头,纠结:“其实裴郎君长得也好。” “裴郎君脾气太大了。”红叶评判,“不如王郎君。” “谁叫王郎君已经与裴五娘定了亲呢!”阿盼神神秘秘,“其实,先前蔡内侍有介绍小郎君与我家蘅娘子认识,模样家世都好,只年纪有些小。” “年纪小还不好?”红叶瞪眼。 “我家蘅娘子念叨着什么‘未成年’,说下不去手。” 红叶眉开眼笑:“那这么说来,还是我家二郎最合适了?” 阿盼也转过头来:“蘅娘子,你究竟喜欢裴郎君还是谢郎君?” 被风灌了一耳朵两人对话的虞蘅:“……” 第65章 家常小馄饨媒妁之言 一到了平江府,大商船换了小篷船,桨声轧轧,摇摆在小镇烟波中。 夕风卷起檐上叶,桂花香冷,水声潺湲。待到近黄昏时,又绵绵地下起雨来。 便在这样一片涳濛中,篷船靠了岸。 钱氏唏嘘万分地瞧着十数年没再踏足的故乡小镇,吹着挟桂香带雨丝的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虞蘅将惯常讲的官话换作方言,询问船价。平江十里一音,那船夫听她一口纯正本地乡音,没敢宰羊。 剩下的路,慢慢走着去,便也到了。 钱宅年久不堪居住,就在虞家落脚。 一年多时间无人打理,野草从砖缝中肆意生长,蹿得有尺高,几人互相搭把手,清理了一番,撒了驱蚊虫蚁蛇的药粉,再又将几间屋舍打扫出来,就已经近戌时了。 自己动火是来不及的,也没食材,于是虞蘅主动道:“我去街上瞧瞧,有什么吃的。” 带了荷包,推开后面,从巷子里钻出去,便是临水街道,热闹、繁华,不比汴京差。 当然,汴京中这样热闹的街道到处都是,她们小镇上唯有这一条主干。 暮雨初霁,天穹幽幽蓝,空气中带了一股子草木香。临河的人家重新将菜干肉脯拿出来,靠在石栏上晾,延伸向河中的阶梯上蹲了三两妇人,边说说笑笑,边浣洗衣裳。 虞蘅沿河踱了百余步,就碰见个推小木车的老叟,虞蘅识得他,这是卖馄饨的,她旧日常吃他家豕肉馄饨,连忙叫停了老叟:“老伯,要五碗馄饨,带汤的。” 馄饨摊老叟“好嘞”一声,靠边停了车。 馄饨摊推车似一张书桌,嵌一顶柜子,放着馄饨皮、搅打好的肉馅、酱醋汁子、紫菜虾皮、猪油膏子,底下一口锅,每当有人要馄饨,老叟便揭开锅盖,往咕嘟的热水里下现包好的馄饨。 汤底不是什么鸡汤、骨汤,清水化开一抹猪油罢了,至多加些紫菜虾皮,却很鲜。新鲜的豕肉糜口感紧脆,包裹在半透的皮子里,淡淡粉,一碗里飘飘荡荡十几枚,皮薄馅满。 老叟虽然年纪大,手脚却仍灵活,笊篱轻盈地拨一拨,便分好了五碗馄饨,带笑问她:“送去哪里?” “送去后街虞家。” 小镇不大,老叟对这户人家有些印象,不免借着月光和车顶灯笼光仔细打量了她几眼,却没能与印象中双颊肉圆、一团孩气的豆蔻少女联系起来。 结过账,虞蘅又到不远的饮子摊上买了热醪糟与梅花糕,这才赶紧拎着回家去,否则再晚,馄饨就要糊成面片汤了。 回到家,馄饨已经摆上了餐桌。 经这些天船上相处,众人已经很熟悉了,便也没那么多讲究,团团围坐一桌。 钱氏一吃,便吃出了熟悉的老味道:“这是朱伯摊子上买的?” 虞蘅笑着点头,也端了一碗吃,还是从小到大那味道。 朱老叟摊上的馄饨,从皮乃至馅料都是他亲手做的,不知用了什么秘方,皮比寻常摊子上要更韧劲,肉也更鲜嫩,在虞蘅吃过的所有馄饨里头可以排前二。 往常吃他家馄饨,是要将最后碗底剩下的汤都喝光的,然今天却剩在那里,因为还有醪糟煮的圆子。 醪糟汤是甜的,搓圆子也甜软黏口,汤里还有淡淡的桂花香,就好似下午停船靠岸时闻见的那股子桂香,汤清味薄,不勾芡,吃完也没有过胀的饱腹感,还能再吃下留作饭后点心的梅花糕。 梅花糕握在手里,咬开脆脆的面衣,里面豆沙馅儿仍烫嘴。 其实点心铺子里卖海棠糕桂花糕各种甜糕,馅子大多都是豆沙的。赤红近棕的豆,滤去了豆皮,蒸熟捣烂,加糖炒得细腻顺滑,凭虞蘅的口味一次能吃两个,再多就会有点腻,毕竟长大的标志便是口味开始不耐甜了。 然而似红叶与阿盼两个小的就没这么多顾虑了,敞开了肚子直吃得滚圆。 尤其阿盼,再吃到家乡食物,嘴里不住“唔唔”,怎么那么对胃口啊! 吃过饭,虞蘅头脑有些兴奋睡不着,见钱氏房中灯光也未熄,便过来宽慰她:“姨母,您别急,今晚先休整一下,明天再看看怎么个情况。” 她满心眼以为,钱氏喊她来是撑腰的。担心自己一人对上一大帮子无良亲戚,拿他们没办法。 然而她却是想岔了,心眼子比她还多的钱氏,又怎会是乖顺听话、任人摆布的兔子呢。 钱氏所展现出来的过往从未有过的泼辣一面,甚于韩祯落榜那日情形,又有常妈妈助阵威风,将一众贪人便宜又道貌岸然的亲戚族人说得唯唯诺诺,也叫吃了几天水乡清甜饭菜的虞蘅心有余悸,蓦地怀念起北方浓郁味重的油泼辣子来。 要在平江府城,或许还有那么三两家川饭食店,在清江县这小城,那可真是举目无“椒”了。 红叶伶俐,给她出主意:“我们家酒楼就在县城有分店,蘅娘子还没吃过我们家饭菜吧?” 怎么会没吃过呢?虞爹最爱清江县玉壶春的辣子鸡跟煸牛肉丝,每次从府城回家,都要差船夫靠岸去买,再打上壶酒,拎着回家的。 所以她与谢家的缘分,原来已经很久了,早在入京之前。 人跟人之间,讲究起缘分来,是很奇妙的。 。 谢夫人向谢谦放了狠话:“成家立业,立业成家,等儿子这次考完,说什么也该相看人家了,否则便将他赶出去,丢人现眼的家伙。” 她的那些个姊妹交里边,儿女尽都成家了,便是最慢的,那也插了定。 谢谦呵呵道:“都听你。” 谢夫人知道关窍不在他身上,也只是略尽通知之谊,她瞥了谢诏本尊一眼,对方低着头,状似喝汤。 “别装聋”谢夫人不满,“装也没用,婚姻大事,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装,我也能替你定下来。” 谢诏放下碗,“我看沈巷就有一座宅邸很不错。” 这是应她刚刚威胁要他搬出去话。 谢夫人气得倒仰,给了他一个白眼。 谢谦见状,咳咳两声,拉偏架佯怒:“好好说话!” 谢大夫妻回谢大嫂娘家吃喜酒去了,没带子女。小侄儿一脸无辜地仰头看他,眼神幸灾乐祸,仿佛在笑话他这么大了还惹爹娘生气。 谢诏倍感头疼。 谢夫人气哼哼:“人家姑娘什么不好,利索能干,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我还担心她看不上你,你却好,听也不听,逆子。” 谢谦咦道:“娘子已有中意的人家了?”听语气,还熟稔得很。 谢夫人快气死了,恼火地道:“你也认识,就是姓虞那个小娘子,我还没跟人家提。” 谢诏顿了顿,那到嘴边的拒绝话语便又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 “哦”谢谦想起来了,却也仅限于认识,没见过几面,印象不多,只评价,“瞧着是个有主意的。” “所以说啊,”谢夫人抱怨,“有主意的,哪里会喜欢他?” 谢夫人又想起来,其实之前探了口风的,人家嫌他“不够嘴甜体贴”,听听!那时只是一闪而过年头,谢夫人还没怎么放心上,如今真想同对方议亲,就恨恨起来:“我这么能言善辩,你爹也不是口舌鲁钝之辈,怎就出了你这个歹笋?” 谢谦失笑:“歹笋不怕什么,拿好汤头慢炖上,便也改了性子。” 谢诏却心想,未必。 常妈妈来信中道,她与她那情同姐妹的婢女,正在考虑裴垣跟他哪个适合做婚配对象。 常妈妈身为谢家仆,自然想自家阿郎争口气,信中写:“二郎努力加餐,再长高些个头,蹿过那裴郎去!” 然而谢诏不知道的是,常妈妈年纪大,耳目淤堵,船上风又大,将红叶与阿盼的对话,听成了虞蘅的声音。 虞蘅则是给了一人一个爆栗。 谢夫人对二儿子的婚恋市场很是悲观,唉声叹气,“你既不情愿,便算了。又不能成,莫叫人家尴尬,更叫我失了一个朋友,不划算。” 她气过,很快自洽,又筹谋起来,“不过好在你这张面皮倒是继承了你娘我,还能能骗骗年轻小娘子,待我再寻官媒问一问别的合适人家。” 谢诏啜了口汤,静了片刻,道:“阿娘既说了,婚姻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兴许遣官媒娘子去问一问,虞蘅娘子便又愿意了。” 他这态度跳跃有点大,谢夫人有点懵。 谢诏不再说话了,也没有和以前一样,用旁的话题引开,只是很快吃完碗里饭菜,起身告退。 小侄儿敏锐地察觉到大人情绪的变化,仰头奶声问谢夫人:“祖母,二叔是不是又高兴了?” 谢夫人品着他这有些奇怪的举动,忽然“噫”了声,侧头问近身的仆妇:“二郎先前是不是总去虞记?” 仆妇笑道:“是啊,先是夫人爱吃,常吩咐二郎去买,后来便与蘅娘子熟络了。” 这便对了! “叫元六来,快,别叫二郎知晓!” 谢夫人拊掌,眸中精光大绽。 第66章 有些想念鲃肺汤、炒蟹鲃 钱氏整理家中产业,肃清有二心人手时候,虞蘅闲出了屁,将清江县逛了个遍。 县城不大,被一条明月塘贯穿主干,是江南运河的支流,也是她们来时走的水道。 沿河两岸最为热闹,街市、摊集乌乌泱泱,别的不说,鱼、虾,绝对新鲜,从鲜鱼摊上买回家,直至下锅前,还都活蹦乱跳呢! 此时的鳗鱼、鲈鱼都格外好,斑子鱼最嫩,若想吃名贵,还有太湖三白,白鱼、银鱼、白虾,不过最难得、就连汴京也难觅得的,还是太湖水养出来顶盖肥得露黄的大闸蟹。 斑子买回来,剖作两半,一半鱼肝,一半鱼肉,肝用来烹鲃肺汤,鱼肉剔骨片成片儿,与蒸熟拆好的蟹同炒,“二贵作一”,便是两道经典珍馔。 鲃肺汤当初阿盼也做过的,一是时节不对,鱼肝(鲃肺)没有眼下肥厚,二是斑鱼,虽然也是花了大价钱买的,终究没有太湖水养出来的好滋味。 于是趁着当季,虞蘅在那鲜鱼摊上买了不少。晚上,做了一桌子鱼肉菜。 炒蟹鲃完全就是金秋艳丽之色,橙红的蟹粉,淡黄微白的鱼肉,好似夫子庙铺了满地的银杏与红枫,被炒成了菜、端上了桌。两鲜相融,便成了姑苏之秋。 腰盘两头配了一丛祛寒腥的葱姜丝儿,一样的碧绿鲜黄,嫩生生,还有一摞锦馕,也便是芝麻酥饼,炙得焦香,从中划开一口子,可将蟹鲃与葱姜丝填进馕里吃,皮子酥薄,蟹鲃丝丝缕缕鲜甜丰腴,味道很不恶。 红叶跟常妈妈都没有吃过虞蘅做的饭菜,这会子吃上了这样色香味俱全的炒蟹鲃,俱都高兴得要烫酒来配。 剩下的鱼肝用来跟鱼肚炖了汤。 这实是道讲究的功夫菜,汤底子是提前煨了两时辰的老母鸡汤,鱼肚又是一整块新鲜鮰鱼肚,再一个肥鲃要摘去肝上的胆囊,丝丝筋膜亦都要挑净了,用酒泡祛了腥味,这才算做完前序准备工作。 成品也不使人失望。 鱼肝是一汆即熟的,那样绵软细白,清汤薄悠悠地盛在瓷盅里,汤色微黄,与碧绿的莼菜相映成趣,颜色颇清淡好看,入口却极其浓郁鲜美,无腥无臊。 因有了莼菜的加入,使得汤底即便不勾芡,喝起来也有微微黏连之口感。 鲃肺柔软肥嫩,舌齿一抵,便在嘴里化开了,鱼肚绵实不失韧性,若要评价,无外“甘鲜”两字道尽,尝得过珍妃堂侄孙唐鲁孙的称赞,“有一种娇柔的鲜嫩奇香”。 唐先生贵胄八旗出身,自幼入宫廷,后来又游遍全国各地,见多识广,是个讲究人,这道菜在他那儿得了赞颂,想来亦很能入汴京那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人口眼。 吹着江南的细雨斜风,无事便躺在画船听雨入眠,虞蘅回家的日子滋润到了无聊的境地,便又自讨苦吃地琢磨起生意经来。 打量虞家这小院,遣散奴仆后便都是她一人住着,显得十分空落落。卖大换小吧,最难时都不至与那境地,空置吧,自己常年不着家,的确有些浪费在这了,说不准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此处空院落,还会发生似她们起初在城外租那宅院被占用的情况。 临街的宅院是可以开设商铺的,但难便难在她不常回来,若要改,须得招个得力的管事,还不能有二心。 瞌睡便递来了枕头,不几日,虞蘅曾经正儿八经的贴身大丫鬟青荇便寻上了门来。 说是丫鬟,其实从小一起长大,性子十分地相投,一块糕掰两半吃,好得能互换钗裙穿,与姊妹又有什么分别?虞父母也就当多养个女儿了。 当时虞蘅遣散了其余所有奴仆,也就青荇一个人不肯走,也是阴差阳错,进京前大半年,青荇的祖母过身,回家守孝去了,再回来,虞宅已是人去楼空。 青荇是来兴师问罪的,虞蘅不告而别在先,气势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干笑:“回来不久……” 青荇的确是很恼火的,甚至上门前,早早想好了大段的词,来堵她家蘅娘子的伶牙俐齿,但当真见到本人第一眼,那气自己便泄了大半。 然而她转头看见才到自己胸膛的阿盼,又简直无语,这姑娘腮边还挂着肉呢,嘟嘟的,一双眼也跟黑葡萄似,一团孩气,哪里担得事? 蘅娘子……青荇操心地摇摇头,对阿盼放柔了声音,“第一次见你,没准备见面礼,这点银钱拿着去买些瓜子糖吃。” 适才青荇气汹汹寻上门来,说她是蘅娘子过去的贴身婢女,阿盼几乎都要以为是来责备她鸠占鹊巢的了!不料她竟对自己这般地和蔼。 紧张得以缓解,阿盼看一眼虞蘅,对方亦笑道“不是外人,拿着吧”,瞬间喜笑颜开地接过,又嘴甜:“我去给姊姊斟茶!” 虞蘅在腾腾的晨雾中仔细端详青荇,有些感慨:“瘦了,也高了,家里可说亲了?” 青荇顶不惯她拿这样仿佛长辈口吻关心自个儿,不就比她小上月余么! 然而她也在仔细打量虞蘅,也是一样的念头,瘦了,高了,不知道有没有心仪的郎君?当初只听说她去汴京寻那一家有过口头婚约的表亲,如今相见却仍作闺中,想来是亲事不顺,那为何迟迟不回呢? 青荇叹一声。 “与隔壁的禾官家插了定,来年三月办礼,蘅娘子来不来?” 若不知道,错过便没办法,只她人在这,知道了,怎么能不去。 虞蘅颔首:“我等观完礼再走。” 其实钱氏办完事情,年根底下就能回去了,但她为了青荇,多呆三月又何妨。何况她也有别求,之前是没想到青荇身上去,如今却觉得她很合适。 于是将她在汴京发家史讲述了一遭,“……我欲将老宅改作商铺,在清江开设分店,眼下还缺一得力管事。” 青荇斜乜虞蘅,那眼神说,现在想起我了? 青荇对她上京不带自己,宁愿半路买个不知根底的小丫鬟一事还是耿耿于怀。 虞蘅吭哧了一下,到底说实话,“去找过的。” 她扒在她家门缝边上,瞧见她口中“隔壁的禾官”翻越墙头,递给她一枝梨花枝,青荇还带着孝,扭捏了一下,还是接过了。 青荇好无语,恼火地道:“我是那起子见色忘义的小人吗?” 禾官儿与蘅娘子,她自然选从小到大的蘅娘子。 虞蘅安抚她:“我便是知道在你心里头,我顶重要,一定会为了我抛家弃夫,这才没跟你提。” 能有一段安稳人生,多好件事啊。 又来了,青荇实实在在地对天翻了个白眼。 虞蘅则继续游说她:“如今却不同了,有稳赚不赔的生意,我立刻便想到了你。看,这便是能有福同享的交情。” 青荇才抿下去的嘴角又被哄得翘了起来,就这么答应了她。 。 不光常妈妈受嘱托,背地里往汴京寄信,虞蘅日子悠闲起来,也会给京中友朋去信,并且十分地雨露均沾,一人一封,谁也没落下。 谢诏看常妈妈来信,信上事无巨细描述对方“眯眼”、“捏汗”、“干笑”,仿佛纸中人活了过来,就在跟前似的。再看虞蘅写的,都是些日常滑稽趣事,写洗手做鱼汤,那鱼鲜活乱蹦,一棒子砸下去不死,尾巴一甩,直接跳上了屋脊,惊笑一院子人。 如此地有意思,怪道要乐不思蜀,等到明年三月里再回来了。 谢诏唇角微微翘起,轻轻地“哼”了一声。而后拿狼毫舔墨,提笔写了回信,交由元六寄出去。 又嘱咐吉双:“今晚叫厨下做一碗鲃肺汤来。” 吉双噫道:“二郎什么时候喜欢吃这肚肠玩意了?” 谢诏微微笑:“许久不吃,有些想念。” 第67章 腊月八宝粥笋尖火腿蒸鱼 青荇做事颇利落能干,不两日,便与虞蘅说道寻齐了人手。虞蘅这边,正将前面的院子拆了重建,图纸才画好,却没那么快。 青荇道不急,让她先见见这些人手。 神神秘秘的,于是虞蘅腾出半个午后,在堂屋中接见了新员工。 不期然,一一看去,竟都是熟悉面孔。 其中一个梳着双环、容貌秀丽的小丫鬟,见了她,激动得满脸通红。 虞蘅细打量,亦惊讶地问:“是小鱼儿吗?” 小鱼儿用力点头,两只眼笑弯成了月牙:“嗯!” 曾经小鱼儿是府里最贪嘴的婢子,因格外喜欢吃炸酥的小河鱼,被府里的厨娘取笑,得了此花名,这么亲切地叫着,也便成了正名。 数年不见,曾经梳羊角小辫的孩子都成了豆蔻少女,虞蘅心里颇为感慨。再扫过其余人的脸,飞红、泼黛、燕燕……想不到,青荇与她们竟然都还有联系呢。 几人原先在虞家都是有月钱拿的,便是最小的小鱼儿,一个月也有两百文,不似有的市井人家,买回来仆婢,既同资产,既要入得厨房又要倒得夜香,只须有衣裳穿有饭吃有地方睡觉,至多每月给十几二十个铜钱零花,也没定数,都是看主家心情。 虞蘅斟酌了一下:“月钱,便还是按先前的给,吃住不须你们费心。再有就是,跟总店里一样,每人手头上的事情若做好了,另有一笔相当于月钱十数之二的‘绩效’。” 曾经打工人苦扣分制绩效久矣,是以当自己翻身做主时,便整了个倍数制绩效出来,起的是激励作用。 人手不需愁,等铺面翻修动工的时候,又开始新拟菜单子。 虽是分店,也不全是复刻总店的样式。汴京虞记主打的是豕肉菜系,而清江分店,因有着天然水资源的便利,更适合引入各种新鲜的鱼肉菜,双椒鱼、干焖鱼、酒糟鱼并各色清淡鲜甜羹汤等符合当地人口味的。毕竟小县城不比繁华安乐的汴京,外来人口几乎没有。 金秋水涨鱼也肥,林子里的笋也都厚了,人家去岁冬正月腌的腊肉新熟,虞蘅打头让阿盼几人试的第一道菜就是笋片火腿蒸鱼。 便是在跟着虞蘅吃惯了山珍河鲜的阿盼眼里,这道菜也绝对算“细糠”了,滋味顶顶好,用料又讲究。 腌火腿的功夫是十分精深的,非老师傅不能掌握,虞蘅从小没有学过,只知道大抵腌制一根好腿要从选腿开始,经历整形、盐腌、晾晒、松熏好几个阶段,才有那回味无穷的浓烈香气。 虽不会实操,但知道从哪能买着好火腿,便也能解决问题。清江县上游有个刘家坞,村民大多以制腌腊为业,已有近百年传承,刘氏族人所制“刘腿”,在平江一带蔚为著名。质量有保障、货源又稳定,无疑是很合适的供应商。 至于鱼,本该是鳜鱼最相得,但是时节原因,只好换成鲈鱼,也肉嫩刺少,想来味道不会差。在鱼背面斜切几道平行刀口,再往缝隙中填上嫩笋尖、薄薄火腿片,这样就已经够鲜了,再加一些醇酿花雕,上锅蒸熟。 随锅盖揭开,酒香松香与笋香,一并迸了出来。 腾腾白汽散尽,宽边长盘当中蒸出来一汪清汤,鱼肉细嫩,火肉红白,顶上摆一堆翠绿清爽的葱丝,这便好了。 挟一块鱼腹上的嫩肉,在嘴里抿开,鱼腥气一点没有,全是火肉咸香,当中大概还掺了一丝笋子清香,鲜得阿盼咂舌头,原来,蘅娘子以前还是保留实力了呢。 这便是因地制宜了,气候、人文与当地饮食习惯总息息相关。比如汴京四季分明,店里销量最好的是各种滋味浓郁的肉菜,江南湿润多雨,文人情怀颇盛,流行清爽淡薄口味和食不厌精风格,看如今当地一些食店的菜单,已经有后世一些苏菜雏形了。 装修倒是无需费什么心思,照着总店虞记来就是了,河边视野还开阔,推开窗就是水景,围栏边种了一排蜀葵,缤纷得很,墙顶垂下绣球与山茶花树的枝桠,待到来年开春,想必是十分地好看。 等分店真正开业时,已经临近年关底下了。 虞蘅仍然一样写了信去汴京,一是告诉苏静云几人,这边虞记的情况,二是整理先前收到的回信。 所有来信中,又以一封未署名的最叫人没头脑。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虞蘅认得这一笔好字,还有这有话不直言喜欢拐弯抹角的风格,读来叫人会心一笑。 她将信都收折起来放好,一抬头,堂伯家的小侄女正扒在门边偷看她。 “阿玥怎来了?”虞蘅蹲下来捏捏她发髻。 “族老们叫九姑姑过去呢。”虞蘅在族中行九,小姑娘口中的“九姑姑”正是她不错。 该来的到底来了,虞蘅点点头:“知道了。” 因在家穿的很是随意,头发也半扎半挽,虞蘅换了身体面衣裳才过去。到虞氏议事堂,已经坐了一圈长辈。 族长约莫五十多岁,须发花白,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虞蘅须得唤他一声叔公,还有几位关系较近的族叔伯,俱都在。 虞蘅揣着视死如归心,他们亦是满脸复杂,直至前阵京城传来褒奖虞蘅爹娘的旨意,他们才知道原来族人竟遭了这样大的冤屈,不肯与端王做局诬陷好官,于是被忌惮记恨,死得那样壮烈。再一打听,官家怎么忽然想起给好些年前的案子翻案了?等打听清楚了,看虞蘅眼神就更复杂了。 给虞霖、沈杺牌位上了香,奉了祭品,族长重新坐下来,问候她近况。 虞蘅紧张便紧张在这,北边还打仗呢,他们会不会叫她回家,会不会觉得她“离经叛道”,再寻个长辈管束她。毕竟,成了家的才是“大人”,眼下她在他们眼里,还是个“孩子”呢。 好在族长只是老,却并不顽固,听说了她的经历,只唏嘘了一句:“此是你的机遇。” 剩下其余族人,便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七嘴八舌地叮嘱寒暄: “你四伯家的大郎亦在汴京,我已写信递去,日后你俩互相能有个照应,是极好的。” “小九真是长大了许多。” “颇有乃父风范。” “自己在外,要多注意身子。” …… 与他们周旋、应酬,真是不易,虞蘅总算体会到为何每回族中来人通知议事堂开会,虞爹总唉声叹气了。若是回到那时,虞母再骂虞爹磨磨唧唧,虞蘅一定握住他手,深表感同身受。 总算在天擦黑的时候回到家,阿盼几人给她热了饭菜在锅里,掀开一看,菜有炒猪肝、酿烧兔,并一道蒜蓉炒的小菘菜,主食是腊八粥,放了红枣桂圆等常见米豆,还有本地特色的芋头跟慈菇。炖煮久了,芋头在热粥中化成沙,喝起来也是稠稠的口感。 差不多进腊月,清江镇的家家户户就都开始煮腊八粥了。各色干果粗粮杂米分批次下入一口大锅中,完成大一统事业。邻里之间,讲究这时候互赠自家的腊八粥,百姓人家,就是五色米、红绿豆、红枣、莲子这些寻常之物,讲究些的,还会放核桃、松子等干果,旁的便也罢了,白露后这季节上市的鲜核桃尤好,脆嫩清甜,磨成浆用来熬粥,香得不像话。 若是自家吃,有那闲心的,将枣皮去了,枣肉的甜浸润了粥水,口味、口感都更上一层。至于这大锅煮,作为节令美食分赠给店里客人、邻里乡亲,便没那么讲究了。 虞记腊八粥的小料放得很足,那粥晾凉了,顶上都会结一层粥皮,淋一撮花蜜上去,摆两颗葡萄干或者旁的,喝的时候搅开,整碗粥便更加香甜,每一勺下去,都至少有二、三种米豆,口感颇丰富,有点子后世八宝粥的味道了。 其实虞蘅觉得,超市里卖的罐装八宝粥就挺好吃的,许是她没吃过更细糠,据说时下有些大户人家煮腊八粥是咸的,要放火腿,还要放鸡茸、蟹粉、笋子增香,家风清雅的人家,则放梨干、杏片、桃条。 汴京城浮白馆赠给客人作宵夜食的腊八粥便放的果干蜜豆,还加了牛乳煮,再多些糖霜、少点米,甚至都成糖水了。 这样的腊八粥,当作酒后点心来一碗是很好的,暖胃又暖心,但是也罪恶,因加了多多的糖霜,才够甜,可想而知有多胖人! 这样的腊八粥,虽然不正宗、虽然胖人,但好吃啊! 就很受北边来的使团欢迎。 是了,冬至那日小雪,也是汴京成今年头一场雪下来时,北边递来了和书,满口不提“降”字,主将咸宁侯方元纬拒绝议和,与辽兵又耗了几日,对方这才乖乖递上降书。 之后双方停战,辽派使团押送端王第五子赵弘光入京,商议和谈条件。 都说是瑞雪兆丰年呢。 宋朝廷并不限制别国使臣在京行动自由,辽使臣多流连勾栏妓馆取乐,然有位燕王爷耶律嘉石迥异旁人,不爱美人爱美食,机缘之下得到一本《汴京饮食录》,便循着其上榜单,极尽饮乐,几乎乐不思蜀,忘了自己是打了败仗来的。 樊楼酒肆,常见其肥硕身影。 近一连三日,都有居民称见其出没枣花巷浮白馆,穿一身狐裘,面膛黝黑,端着细瓷碗喝粥,呼哧带响。 “哪有半点贵胄模样。”百姓嗤笑。 “差我上朝远矣。”士子摇头点评。 “这什么‘八宝粥’,真有那么好喝?”有人却是狐疑,“莫不是瞧店家娘子貌美,醉翁之意不在酒。” 齐临于是下了值便往浮白馆跑,守着苏静云,可一连几天,对方果真就只是沉浸在各色食馔中,看也不看旁的。 连带着许多人都起了好奇,纷纷往浮白馆/虞记来“打卡”,辽国王爷“严选”八宝粥。 喝着清甜的八宝粥,谢诏问元六:“今日还没有来信” 这才寄去不两日呢……元六无语而利落地回道:“没有!” 第68章 千万和春住永嘉二十四年探花 过了腊八就是年。 在外做活的贩夫走卒揣着年例陆陆续续回了家,还在营业的酒肆食店就忙忙碌碌起来。 没了两个得力帮手,虞蘅又开始亲自进厨房,雇了个新厨娘一起,另还要亲自涂画新菜单子、置办年礼、还有年根底下的全家大扫除,事情一多,就显得腊月时间过得尤其快。 因之前搬进来已经囫囵打扫过,年前给家宅大扫除时并未花太多力气,虞蘅挑了个无风无雪的好天气,将院子里里外外洗涮一通,结束后砖瓦锃亮反着光,窗明几净,光看着心里都高兴。 门口挂了年画跟桃符,今年还落实了去年的想法,与婢子们剪了食谱窗花,青荇她们负责剪,虞蘅主要是画花样子参考,火红的鱼羊猪鸡等各种虞记特色菜贴在深木窗棂上,艳艳喜庆。 喝闲酒的人到腊月二十三这日明显就少了许多,虞记众人也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年长些的青荇跟泼黛带着阿盼、红叶跟燕燕几个小的,买米粮、置办年货,就像从前一样。那时候青荇还小,或许也就阿盼这个年纪,还要被更大的丫鬟带着,如今却已能从从容容地安排小婢们了。 大家彼此熟悉,又都是十分稳妥的性子,约定好元正前一日在虞宅一起过节,虞蘅给她们新年放了假,回家陪陪家人父母。 除夕前一日,虞记就关了店门,此时街上也没几家脚店还营业着了,最多铺前开个小口,做些外带的酒水买卖。 吃过饭,虞蘅给所有人都发了过年压岁钱,一人一个厚红封,阿盼如今很是顺当地接了过去,飞红却不好意思地让:“怎么好叫蘅娘子给我压岁钱。”她比蘅娘子都大呢。 虞蘅笑眯眯道:“没成亲的都有。” 唯一已经成亲的泼黛,也给大家准备了压岁钱。 “自是比不得蘅娘子的厚。”泼黛自谦。 旁人都交口叠声地表示“压岁钱,图吉利而已”,与她关系好的飞红忝着厚脸皮道,“那你再给我多拿点儿”被泼黛敲了脑壳。 “明年便该轮到青荇了。”虞蘅继续笑眯眯。 一时间院落里满是“哎呀”“哎呀”的打趣声,看着几个婢子笑闹作一团,欢欣吉庆,虞蘅忽然就很有想作画的冲动。 铺纸笔墨,一幅不算很高明,但很有温度的画作便一气呵成了。 虞蘅拿给阿盼:“放院子里晾干。”自己则揉着酸软的腕子,往灯火通明的屋内去。虽然已是哈欠连天,却还不能睡,要守岁呢。 外头有小童放爆竹玩,也有殷实人家买了烟花,掐着午夜子时的时辰点儿放,千门万户曈曈日,照得夜空竟比白日还亮堂。 除了青荇,其余人方才已经回家去了,常妈妈跟钱氏在邻居家打叶子牌,这两人少说前半夜是不会回的,老老实实守岁的,就只剩下阿盼、红叶跟青荇陪着虞蘅。 数一数人头,正正好!虞蘅“哗啦啦”将一副竹麻将倒在桌上:“咱们也玩!” 提前备好了温酒注子、一旁烧炭炉子能取暖,上面还煮着牛乳饮子,随时都有热热的东西喝,再附上几盘甜咸各异、酥松可口的糕饼点心,时间一不留神就过去了,等注意到天色泛起鱼肚白时,蜡烛烧得只剩矮矮一截,桌上凝了一大坨蜡油,四人肚子也咕叽咕叽叫起来。 适逢常妈妈与钱氏赢得盆满钵满回家,红光满面,一进门便嚷问:“还有没有吃的?” 糕点不剩几块,且又是熬夜、又是喝酒,这种时候,自然是来上一碗清淡的汤面最好。 厨里现有的食材不少,昨晚做了浓汤黄鳝,还剩点汤,擓一勺猪油膏,切点嫩葱末子,就是汤底子。面煮好后,挑一筷子进汤里,就好了。 龙须面香软筋道,黄鳝汤底鲜得一绝,有些蒜香、葱香,还特地加了胡椒,正月的天,吃得背上发汗,手脚暖和,钻进一晚上没见的被窝里,都不觉冷。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申时,约莫后世三四点的时候。睡前天色还早,这会子太阳都已经西斜了,街上行人都稀稀拉拉,还真是“山中不知日月”。 阿盼她们已经将朝食,或者亦可称暮食,总之是醒来第一顿饭菜给做好了,小院飘着家常饭菜的香味,这香味里有自家,也掺了别家饭菜。 昨日吃的大鱼大肉还剩好些,新热过,又摆上了桌,其余都是些清淡小菜,猪油炒的黄豆芽儿,只快炒至断生,保有清脆的口感,还有黄嫩嫩的蒸鸡子,上头点了芝麻香油,拌饭吃满口香。 又炒了虞蘅最喜欢的话梅排骨,原来的版本是要放雪碧煮,眼下没有碳酸饮料,只好加温水,味道竟也不错,没那么甜,刚好适口,说这是“孩子菜”的钱氏也吃了不少。 自从回了家,经常跟着虞蘅一起吃饭,钱氏曾经引以为傲的身材眼看眼地圆润了起来,如今已是面如满月,恐怕连她官人见了都要认不出来。 钱氏嘴里念叨着要减重,从正月念叨至开春,也不见成效。 入春二月,青荇便回家待嫁去了,小门小户人家成亲倒没那么多讲究,也没那么些繁琐的流程,是以六礼走起来格外的快。 虞蘅琢磨着给什么添妆。 飞红跟泼黛给的是一对银镯子,绞丝的样式,不显老气。燕燕女红好,绣了一对儿鸳鸯枕巾。 虞蘅最后将自己刚出生时,家人打的长命锁项圈取了出来。 项圈上头镶的玉锁片,质地细腻,触手生温,寓意也是很好的。 青荇很喜欢,并且将自己压箱底的长命锁也取了出来,与她做了交换。 “这样就似时时都在一处。” 青荇将她给的项圈戴在了脖子上,金镶玉的首饰,与嫁衣颜色也很相配。 她已经知道,等她出阁后,虞蘅便要回汴京去,而她终究是要留在清江的。以后的日子,聚少离多。 虞蘅见她伤感,安慰道:“至少每年都会回来。” 青荇便又释然了。 青荇要备嫁,闭门不出,虞记分店便交给了泼黛去打理。 虞蘅却有一些浮躁,不是因青荇出嫁,而是即将于汴京举行的春闱与殿试。 清江小县城,消息比汴京要闭塞得多,等谢家书信传来时,这里的官府也才刚刚知道。因榜眼严启是平江府棱镇人,清江镇百姓与有荣焉,对今年的殿试津津乐道。 殿试出题是官家,士子们对策论题高谈阔论发表着见解,小老百姓却没那么长远目光,谈论的多还是带点香艳风流的轶事,譬如榜下捉婿,又譬如探花郎风姿、花落谁家。 虞蘅看完信便收了起来,随后整日脸上都带着微微的笑意,阿盼于是好奇地瞄了一眼。她如今能认得许多字了,就见厚厚信纸上,赫然谢夫人口吻,写了许多家常琐事,最后则是一句略带骄傲语气:“我儿探花,倒不算白瞎这张面皮。” 想到谢夫人说这话语气神态,阿盼也是一乐,遂将信纸再度收折好。 两人都没留意信封中还有一张薄薄信纸。 因着这次科举乃头一次开放女子试,进士科中,二甲、三家共录女子十八名,虽远不及男子数量,却已是一大进步。且这次春闱主考官许太傅是再清正不过的人,虞蘅已早做好心理准备,知道“循序渐进”“徐徐图之”的道理。 料想中不和谐的声音也有。 就算远在清江这种小县城,士子们也有与官家共治天下的野望,大肆谈论这十八名崭露头角的新起之秀。 一人貌似中肯点评:“这几小娘子,诗赋倒还行,文章则逊赖兄远矣。” 另一人愤愤:“真不知许太傅看中妇人什么!” “欸,郭兄这话差矣,人家再没用处,也有一用处”说这话的,是今日组局的,也是方才那人口中姓赖的郎君。 几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笑,旋即附和起来。 “的确的确。” “当真是羡慕许太傅,一把年纪了,还能遇上这等红袖添香的艳福,啊?” 这几个士子二十多岁,连去岁的秋闱都没过,心里自然是不服气,又饮酒,言语便带了出来。 虞蘅听了满耳朵揣测,再看他们原本不错的长相,瞬间觉得店里空气都污浊起来,已经酝酿着如何不带脏字挖苦。 却不想,在她开口之前,已有一道声音响起:“榜上无名,辜负师友栽培,我若是诸位,一定羞愧不敢出门,加倍刻苦。” 虞蘅惊讶看去,门口挂着羊皮小灯,灯光勾勒出一道高瘦颀长的身影。 这身影清雅,说出的话却淡漠刻薄。 “尔等不知反思,还有脸在此大放厥词。莫说今科,便是下科、下下科,也只能落得孙山后。”谢诏一脸肃然。 士子听着这几乎指鼻子骂,俱变了脸色。 方才姓郭那个,勃然大怒,强压着怒火诘问:“好狂的口气!你又是哪个,也配教训我们?” 有人觑着赖郎君脸色,好意提醒:“你可知面前赖兄乃府学硕儒赖谊之子?看你年轻,恐怕尚未入学罢?你得罪了他,还不赔礼道歉!” 谢诏淡淡笑开,自信却内敛:“诏不才,永嘉二十四年探花。” 他迈近两步,挟着屋外清冷的寒气前来,益发明亮的烛光将他俊眉修眼勾勒得渐渐清晰。 虞蘅缓缓挪开对视目光,状作不识,暗笑,果然还是那个谦谦如玉下藏着恃才傲物心的谢二郎。 方才被这群士子激起的戾气都因这张俊脸消散了,她好整以暇地看戏。 “探……”那人本想顺着他话说,“探花算个屁”,却反应过来,探花,他们连个举人都没考上,那可是探花郎,凤毛麟角的存在啊。 被他骂一骂废物,似乎,似乎也没多委屈…… 郭姓士子仍骂:“你是探花,我还是状元呢”,却被同伴扯了扯袖子。 这通身气派、样貌,还有适才听见脚店跑堂小声唤他“谢二郎”,同伴想起来,今科的探花,名讳不正是谢诏谢谕之么? 赖郎君在当地再势大,也不想得罪新贵探花,于是主动地低头卖好:“原是谢兄,谢兄怎忽然来了我们这小地方?不打不相识,正好今日我做东,不如共饮一杯?” 硕儒之子主动结交,谢诏却拒绝了这般好事:“不了,我来此寻一友人,诸位请便。” 他眼神瞥向柜台那边,赖郎君注意到,了然笑笑:“既然谢兄与虞娘子有话要说,我等便不在此打扰了。” 人去寂静,店中空余两人,虞蘅低着头,手指拨弄着算盘珠子,清脆有声。 早春微凉的夜晚,依稀有风,将那宽大的襕衫袖子吹进她余光一角。她清楚地察觉脚步越来越近,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目光带着些微压迫感。 须臾,虞蘅终于忍不住翘起嘴角,带着笑意抬头看眼前修长俊逸的青年:“你怎来了?” 谢诏一滞,随后无语挑眉。 先前只奇怪她为何迟迟不回信,原来压根没看他的信。一转眼,却看见墙上挂着那副“千万和春住”,赫然是拓印了他的笔迹。 虞蘅只见他唇角微微勾了勾,轻声道:“春草已绿,田园将芜。” 然后呢?按虞蘅的理解,下一句就该是“陌上花开”了。对方却止住了话音,意犹未尽地看着她。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想到背后含义,虞蘅蓦然脸红,瞬间想把墙上那副“和春住”题字给扯下来! 第69章 上巳节桃花赠给心上人 三月初二这天,早起阳光很好,天空湛蓝,空气新鲜,一看就是个好天气。 虞蘅从天不亮就开始忙碌,亲自体验了一把送嫁,作为娘家人,看着新娘子出阁之后一下就变得安静的宅子,心里没有轻松,反倒有种莫名的空洞。 再看飞红、泼黛两个,眼睛也都是红红的,只有小鱼儿跟阿盼年纪小,人多热闹玩得高兴。 不过还没等她们酝酿出几分伤感,隔壁的礼乐声便穿透了院墙,清晰得好似就在耳边一样。想必日后青荇若是与禾官儿吵架,声音才拔起来,青荇老子娘便在墙这头喊“女儿、郎子,莫要伤了和气!”又或者,虞蘅跟飞红几个面面对视,继而都绷不住猥琐地笑了。 年纪最末的小鱼儿不懂,一个劲儿追问她们笑什么,虞蘅怎么能带坏小孩子,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你青荇姊姊出阁,我们高兴!” “咳”有人实在听不下去。 小鱼儿疑惑地眨眼,虞蘅回头警告那来“蹭席”还不安分的探花郎一眼,将小鱼儿推了出去:“去找你阿盼姊姊玩。” 回到庭院,虞蘅继续帮着青荇家人招待宾客。 普通民居没有几进几出,所谓庭院,也只是几间厢房合围留出来的空地,为了采光,将屋顶修成四面朝里模样,又防止雨水倒灌,在天井摆了两个大水缸罢了。 阳光从天井漏进来,淡金洒了一地,虽忙碌,大家却都在光里舒心地笑着,这样平淡安稳的江南小镇生活,是谢诏从没体验过的新奇。一人莽莽撞撞挤过来,他及时伸手扶住了虞蘅手上差点滑落的托盘。 虞蘅回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哎呀,真多亏了探花郎的‘及时雨’呀。” 听她阴阳怪气喊,谢诏别开眼,无奈地笑了。 虞蘅斜乜,大小伙子,自己装的逼,还不好意思了呢。 后世有汴京八景,相国霜钟、繁台春晓、铁塔行云、金池过雨、州桥明月……亦有平江八景,浮桥的夜月、龙华的晚钟、渔庄的夕照,南河榆荫、管山春眺、白荡菱歌、秦馀积雪。 远道而来,自是要看过、逛过,才够的。 如今最大闲人就是自己,虞蘅便也略尽地主之谊,带着谢诏四处晃悠,顺道离开之前,去给虞霖、沈杺扫墓。 上巳节,到处都是郊游踏青的红男绿女,春衫薄薄,杨柳依依,夹道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隔岸踏歌,春光无限好。 两人乘小船,从清江县顺水而下,行过浮桥,拂过柳荫,荡进芦苇,到了一处村庄前,便下船,继续向前步行数百步,远离了人群,周遭变得僻静。 穿过一片桃林,面前出现一弯天然湖泊,或许还称不上湖,直径数米的小水凹罢了,背面是山脉,青翠叠嶂,一座小土丘便静静伫立在这儿。 这就是虞霖、沈杺长眠处。 虞蘅将带来的贡品一一摆好,燃了香烛,化了纸马,阳光穿林拂叶,一束一束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折射出她沉静姣好面容。比平日少了些嬉笑,多了些凄楚。 谢诏也拈三支香,行晚辈礼祭拜虞氏夫妇。 天地低昂,有风绵延,寂静无声。 虞蘅静静地坐了半晌,难得柔声:“走吧,有些饿了。”裙上的禁步珠子在阳光下闪烁着潋潋光泽,一如她弯起杏眼中的水光。 她要是好好地痛快哭一场,谢诏自然能够耐心安慰,又或者,很愿意借她个肩膀靠靠。可偏偏是这般强撑作态,反倒叫人不知说什么好,多说,多错,又不忍心不说。 心下叹然,果然大仇得报哪有畅快,不过使亲者更痛,意识到逝者终究不能够再回来罢了。 “方才过来时,瞧见村头有间脚店,不若过去歇歇脚。”谢诏提议。 虞蘅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村路有些坑洼,虞蘅今日穿的新裙子,是鲜亮的雪青色,不愿弄脏了,于是走得歪歪斜斜。谢诏在身后两步跟着,见这颇不稳重的步伐,不由得微笑。 渐渐有浣纱女的歌声悠荡在河面,侧耳倾听,是自编自唱的村调。 “出郭眺西郊,肃肃春增华……” “青荧陵陂麦,窈窕桃李花……”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① 田园春光是那样静谧美好,田间有人劳作,水中有人撑篙,村坞中有人晾衣,见生人路过,皆好奇抬眼。他们看村民像景儿,村民看他们像画儿。嗬,一对俊男俏女,好不养眼。 有大胆的少女,折了家门前的桃花枝递她。 只见虞蘅收下了花枝,却冲对方摆摆手。少女好奇地打量他一眼,旋即笑眼弯弯。 两人张口都是吴调,谢诏听不懂,等那少女走远才问:“为何送花?” 虞蘅面上有些不自然,咳了一声:“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上巳这天,人们互赠鲜花作为祝福,后来演变成,年轻未嫁的姑娘在这一日将桃花赠与一对感情甚笃的夫妻,以祈求姻缘顺利。” 方才那小姑娘,显然是误会两人为新婚燕尔出门游玩的夫妻,一脸羞涩地对她说道,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找个这样俊的郎君。 虞蘅尴尬:“我与她解释,她却不信,叽里咕噜说了一堆祝福,便跑走了。” 谢诏也微微有了些脸红。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很好看。”他看着她手中的桃花枝,道。 “哎?是吧,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再怎么说,也是收到旁人的祝福,虞蘅眯眼乐呵呵地将花枝往怀里一揣,便忘了方才的尴尬。 山野里的桃花,是更为艳丽的粉色,比城中惯常栽培的品种少了分精致,多了分明艳生动的生命力。 春衫轻薄,一阵清风拂过人面,幽幽花香钻入谢诏鼻腔,他引首,见风中雪青色的绡纱与月白轻罗飘飘相叠,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低低一笑,心情忽然很好。 店家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因不是饭点,除他们之外,店里只有一个吃酒的江湖道士,一桌出门踏青的士子。 小店不大,只卖一种酒,菜则看当日有什么食材,不说味道如何,至少绝对的新鲜。 店家娘子向她推荐自家豆腐饭,言十里八乡只她一家有,虞蘅欣然,又问她有什么菜蔬和肉。 肉便是家常那几样,还有拿松枝熏的腊肉,挂在屋檐下。这时节,韭、芹、豌豆、莴苣都极鲜嫩,随便拿素油炒一炒,就好吃得不得了。 乡音淳朴,虞蘅笑得眉眼弯弯,于是要了炖小鸡、又让蒸个腊味,菜蔬则要了韭菜。 店家娘子又看向谢诏,他自然是客随主便、入乡随俗那个,没有旁的意见。 等上菜功夫,虞蘅打量这农家小院,是常见的前店后舍格局,显然是拿自家住屋舍改的。院有一片菜畦,从后山引来山泉水浇灌,又养了鸡鸭鹅禽,圈在鸡舍鸭舍内,并不来跑来前头扰人。前店厅堂很干净,看得出店家是利索人,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店家娘子一面切葱姜、拌佐料,一面收拾顽皮孩子,过了会,后院就有清脆读书声传出来。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念的是《千字文》,每个字尾音拖得很长,想来是有些不情愿的。 虞蘅与谢诏对视一眼,不由得莞尔。 “我小时念书也这样。”虞蘅笑着说起那些年逃学二三事,“我一个堂兄天生坐不住,回回先翻墙出去,等我爬上来,便踩着他背跳下去。然后我们便坐船,去隔壁镇子上玩。逛一圈,肚子也吃得溜圆,到现在还记得那镇上有家卖七返糕的,讹了我们半吊子钱,回家还不敢与爹妈说。” 但她怎么肯白白吃亏,一个人性子是从小就养成的,“后面我咽不下这口气,又寻了个伙伴,装作肚子疼,到底将那钱给讹回来了,还多了几十钱,勉强算是利钱吧。” 谢诏点评:“朝气蓬勃。” 虞蘅笑起来,认为他大抵是在嘴边将“离经叛道”生生咽了下去,才换作这四个字。 不多时,读书声又停了,接着一个脸蛋圆圆,双颊扑红的小童便吭哧吭哧端着菜上来。 虞蘅见小童可爱,便忍不住逗弄了一番,又从兜中摸出豆酥糖递给他吃,小童两眼都放光。再上菜,赠了他们一碟醋拌胡瓜。 胡瓜好吃,入口清清脆脆,水汁很足。这店家娘子于厨艺上颇有些天分,新鲜的韭菜只用水烫得断生,过冷水,拿姜丝、醋汁子与清酱拌开,入口很清爽,柔嫩似二月的柳叶。 虞蘅吃着这样的韭菜,觉得用来烙饼子也不错,加些羊油煎一煎,再撒上芝麻,啧啧,光是想着,口水就要留下来了。 有好吃的韭菜开胃,虞蘅对那“专利”豆腐饭的期待值又拔高了一点。不想上来之后,却朴素得让人挑眉。 只有一块豆腐、一碗稻饭、一碟蘸水而已。 倒有些类似后世豆花饭。 先擓一些豆腐下来,用筷子夹蘸水,入口一抿,唔!这豆腐又嫩又香,没豆腥味,更有一股子清香! 再瞧这豆腐,原来比平常豆腐颜色更白,微微带点浅绿,不知是什么豆子磨的。又不像豆花,比鸡蛋羹还嫩,一问店家娘子,原是拿南瓜子磨的。 撇一筷子,蘸蘸水,叠在热腾腾饭上,掺和着拌匀了,便是不与旁的菜一起吃,也有滋有味。 那蘸水加了食茱萸熬的酱调成,吃时难免沾在唇上,艳艳一片。 偏她自己无知无觉,催促谢诏也尝尝:“这豆腐点得好吃,比我们汴京惯常买的李娘子家还好,滚嫩,不溏、不老。” 怪她素日打扮得清淡,一片清水芙蓉似,哪有当下的,红唇开开合合,娇艳欲滴。 “……” 谢诏只得“嗯嗯”应声,亦少有地局促了起来,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便唐突了眼前人。 踏着暮色,依旧是乘小舟归家,有商船路过,带起一阵清风,河岸的桃花纷纷随风飞舞,落花追逐流水而去。 虞蘅站在船头,欣赏沿岸春光,不期然,脖颈被挂上了一串什么。 她有感转头。 “若我没记错,这也是平江上巳自古而有的风俗。”谢诏微微一笑,轻声道。 她低头一看,探花郎探花折枝,一串柔软花枝折成的项圈挂在了她颈上,山桃烂漫,灼灼艳色。 他当然没记错,上巳节的桃花不仅能赠美满姻缘,更能赠给心上人,为自己求姻缘。 虞蘅伸手摸了摸,数片花瓣应势而落,飘飘悠悠、盘盘旋旋地落在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心上人…… “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此花……” 两岸的村调还在唱着,虞蘅在水面的倒影中瞧见了自己。 不知是否方才饮多了酒,脸发红得厉害。 【正文完】 第70章 枣花夜市观她旧往,同她仰…… 七月流火,天刚擦黑,即便西山还余一抹金色,到底没有白日那么火热了。而汴京城南往日最热闹的街巷,此时不过围坐了三两散凉的百姓。 一个骑驴的书生路过此地,不免嘀咕:“还东都呢,都没俺家村里热闹。” 纳凉的百姓听见这话,不免嗤笑:“才进京吧,小郎君?” 那书生颇惊诧:“阁下如何得知?” 老叟们俱都笑起来,其中一个道:“你要热闹,只管往城南枣花巷子去,哦,记得莫要穿这一身白裳,免得弄脏了。” 书生谢过,随即骑着毛驴,一路往他们手指的枣花巷去。 进京那日在城门底下排队时,他亦略有耳闻,这枣花巷原先不过因一家酒楼闻名,地段只能算中上,谁知一年多前,有个脚店渐渐有了名气,众人都以为要和原先那谢家抢生意了,又谁知人家扭头合伙将剩下那些半死不活的铺子给盘了下来。 如今啊,这枣花巷俨然是城中最繁华地段。 书生初入汴京,还未见识过,只听说这条街从头到尾逛下来,就没有不吃撑的。 前段时间停业新修了路面,食客们纷纷坐不住了,那个抓心挠肺地馋啊。光吃不到还好,城中也不是没有旁的酒肆,偏偏那股抓人的香味,时不时便越过巷子,蔓延进附近住户家中。 虞蘅表示无辜,还不让人试菜了么? 书生这回算是找对了方向,大老远,就隐约能瞧见一点儿晃动的人影,路上也有似他一般,正向那边赶的。 待靠近,一股子劲香先礼后兵地将书生团团裹住,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耸动鼻尖,“吁吁”赶着驴来到了巷口,入目先是一块高大牌坊,上书龙飞凤舞四个大字,枣花夜市。 巷中已是人头攒动,手里捧着纸碗的、举着签子的,抬高胳膊,小心翼翼朝前挪动,顾不得被前人踩了鞋,若不走,马上就会收到下一人的催促。 座骑、肩舆、轿子、车在这里是走不开的,入口处有一排排的牲口厩,看守的小厮拿出对牌,同时给书生跟他的爱驴脖子套上,对牌上写有数码,届时凭号码领走。 如此贴心周到,还未踏足,书生已然心存了好感。 一脚迈进,就似打开了什么机关,比方才还更猛热的香气浪潮瞬间涌来。“咕噜”一声,在旁人揶揄的侧目下,书生微红了脸。 而在他进去后不多久,为了保证里边客人的体验感受,小厮们暂且将朱漆杈子拦在了道路口,略略“限流”。 …… 今日枣花巷要比往日都更加热闹,不光是因为重新开业第一天的缘故,更是因为谢家的小郎君与虞记东家结亲,因着虞娘子双亲俱不在了,谢夫人怕虞娘子触景伤心,两人一商量,决定也不搞那门子拜堂繁缛礼节了!飨宴众食客,无论是否在两家消费过,这一日都能在枣花夜市敞开肚子,免费吃喝! 谢夫人年轻做贵女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好玩好动,用世俗的话来说就是,有那么点“不靠谱”。 虞记的小娘子,大伙儿也是知道的,能干漂亮、做饭好吃还是其次,精就精在那与常人差不多大小的脑袋里,总有不同寻常主意。 这有些“标新立异”的亲礼一出,众人似乎也没太多惊讶,颇有种“果然如此”之感。嘿,这两人凑一家子,合适,合适。 汴京城百姓等啊等,从春等到夏,终于等到立了秋,亲礼的日子,早上就开始捱饿了! 祝福自然是要祝福的,有便宜也不能不占嘛。 …… 对虞蘅来说,夏天成亲纵使有一万件好处,加起来都不敌一个热字。 对谢诏来说,从平江把人接回来后,一切都稳步进行着,四个月,说长不长,然青年人少有得心浮气躁了起来。 谢夫人乐得看他上火,与媒人说不急不急,待到十月金秋气爽,那会子穿嫁衣才不热呢。 谢诏颇是无语,只能有些幽怨地看一眼谢夫人:“阿娘。” 虞蘅在一边儿笑眯眯。 按理她该避着这些,可哪来的亲长替她操持呢?还是得自己上。左右后世的新娘子各个环节都得自己盯呢。 虞蘅有多多的想法,事无巨细都拿出来单列了,生怕错漏。 “要一整条街都挂上花灯,就做成各种招牌菜模样,等亲礼结束了,还能当幌子挂在摊上。”虞蘅边说边啧啧,我可真贤惠, “做一束手捧花,届时从浮白馆二楼伸出来的台子上拋下去,谁接中了,到时候结亲,咱们给免费操办。” “那若是对方已经结过亲了呢?”谢诏问。 虞蘅又笑道:“那便等到他家中儿女结亲时。” 谢诏看着她笑脸,也低低一笑,顺着她话道:“嗯,这意头是极好的。” 虞蘅觉得他这笑容有点奇怪,哪里知道这人已经从别人家儿女想到他们将来儿女身上去了。 她没管,继续在纸上涂抹起来。 “嗯……茉莉花好,就用茉莉!” …… 以虞蘅如今的女红水平,描补下绣花边角料还行,一整套嫁衣是万万不能的,所以交给了外头的绣坊来做。 虽然从开工到验衣两个月,绣娘不止一次让她看过提意见,但当成衣真正展开在她面前那一刻,虞蘅还是没出息地小小惊呼了下。 老祖宗审美诚不欺我! 试嫁衣前,被阿柳摁在椅子上敷粉描眉,虞蘅想起来剪坏刘海那次,对她手艺颇为怀疑,阿柳嚷嚷起来:“蘅娘子莫要看低了人!我跟云娘子进修过了,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阿柳了!” 虞蘅“噗嗤”乐了,可惜没人领会她的笑点,还被阿柳威胁:“蘅娘子莫笑了,一会眉毛画歪了可怎么办。” 虞蘅乖乖闭嘴,闭眼、又翻白眼,像个磨喝乐任阿柳摆布。 终于换上了嫁衣,里三层外三层,销金大袖,段红长裙,霞帔帔坠,繁复精致得不像话。 阿柳咽了咽口水:“蘅娘子真好看!” 过一会儿又忙问:“梳个头吧?披着好热呢。” 虞蘅笑道:“还好。” 屋里摆了大盆冰,再不像过去一样节省,倒不很热。 虞蘅对镜自照,宽大的衣摆层层叠叠拖在地上,不用心疼弄脏了。新娘子只需顾着自己好不好看,这样好看的嫁衣,一辈子也就穿一次了。 虞蘅忽然有点理解为何女子都自己绣嫁衣了。往后收起来压在箱底里,若干年后,整理东西再翻出来,摸着上头繁丽精致的绣纹,想起那些天的憧憬、忐忑跟幸福,就仿佛年华从未逝去。 当然,这些全都建立在“对”的基础上。至于谢家是不是那个“对”,她想,也只有日后再收拾出这套嫁衣时,才能知晓答案。 她从未感受过婚姻,大多姑娘会有的新奇、忐忑,她自然也有,但丝毫没有面对韩家的抗拒。 虞蘅瞧着镜中自己,乌发披散,唇颊红润,眸子盈盈。 是真的长大了。 上辈子没经历什么风雨,一路随大流读书毕业,入企业当牛做马,辞职后准备接手小饭馆,直到意外穿越,眼神都还是清澈愚蠢的,哪有现在的透亮。 她微微露出个笑。 换衣裳时只留了阿柳帮忙,将其他人都清了出去,这会子推了门,走出去也让她们看看。 阿盼正在与阿玲、阿桃争执:“我穿什么新衣裳,蘅娘子成亲,我上赶着显什么眼?” 阿桃捂嘴笑:“蘅娘子说了,到时候指定满城的人都挤过来,叫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为自己挑一个俊秀小郎。” 阿盼看脸的毛病越发严重了,虞蘅觉得,没人能做得了她主,于是开玩笑叫她自己挑,挑中了抢。 阿盼从脸红到了脖子,仍嘴硬:“我还小呢,我不急,要挑也是阿柳挑!” “好啊,又在背后说我小话!”阿柳细眉倒竖。 方才还嘻嘻吵吵的阿盼几人回过头来,顿时屏息看呆了。 “蘅、蘅娘子真好看!” 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穿上嫁衣,虞蘅就跟被封印了似,再不能那样挑眉斜眼猥琐地笑了,而是很淑女地抿嘴一笑:“傻不傻?” 阿盼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觉得自己方才不肯穿新衣裳,要将风头留给蘅娘子的想法才是傻哩! 新娘子当然是万众瞩目的啊。 “怎么不梳头呢?” 阿玲觉得蘅娘子这般已经很美了,若是再像画里的侍女那样儿,将发髻梳得高高的,簪花戴钗,一定更美更美。 阿盼私心里却觉得这样更好,那微微泛着润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身上嫁衣也随意套着,就似酒宴刚结束,宽衣解带至一半的家常模样,实则最是动人……咳咳,谢郎君应当与她所见略同吧? 找不到知音,又不能与她们说这等话,阿盼快要憋死了。 …… 枣花夜市的摊位铺面琳琅满目,书生来的迟,只好拣人少些的地方排队,一个卖蒸菜的老妪,手脚较旁人慢些,蒸菜味道也不似旁的煎炸炖烤之流香味霸道,所以摊前稍显冷清。 书生好容易挤到前面,看着一摞摞冒热气的蒸屉,边擦汗问:“这都有些什么?” 老妪笑道:“蒸雉鸡、豕骨,都有。” 书生便要了蒸鸡。 这蒸菜都放在小笼里蒸,一笼就是一人份,老妪当下取了竹筒给他装好,书生接过,香味先扑鼻而来了,蒸菜便是这样,缕缕都深入人心。 鸡肉很嫩,放了豉油去蒸,底下还垫了什么配菜,口感溜滑,嚼起来有韧劲,初初吃新奇,后来便觉爽口。书生站到花灯光下一看,原来是皂儿啊。 从前只吃过水晶皂儿凉水,却不想与雉鸡蒸食,竟有如此妙味。 书生忙回头想再要一份蒸豕骨,却又不能了,老妪摊前又被人流包围,只好带着食不够的遗憾随大流往前走。 又吃了夹了玫瑰糖油馅儿的豆糕、炙得焦香,内里胶质仍饱满的豕蹄、风味酸辣的茄酢、嫩比豆腐的羊血米线,米线上浇的是黏黏糊糊的芝麻酱,汤肥味厚,书生有些口渴了,恰好来到浮白馆,坐下来要了壶酒,就着一路买的小吃,下酒。 就没喝两口,锣乐声“锃”的一声,满街的人都精神了,东西也不吃了,都向浮白馆围了过来,也不进店,在楼下守着什么。 书生茫茫然随大流出去,手里还不忘捞上吃了一半的炙豕蹄。 仰着脖子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不禁问周围人:“这是在做什么啊?” 那人眼睛也不斜地回他:“等新娘子出来呗!” 书生这才知道,原来新妇跟新郎官今天还会出来露面呢! 书生对那新娘的面貌没什么兴趣,却知道新郎官便是今科的探花郎,他进京当然是为了科考,便也想沾一沾这探花郎的风光运气。 方才那人还在与他八卦,据说殿试过后,上门提亲的媒人都快踏破谢宅门槛了,探花郎不堪其扰,躲去了江南,就这样邂逅了虞娘子。 书生咦道:“这虞记与谢家不是一条街的邻里邻居么,按说两人该早就认识了吧?” 说话的人一噎。 比起兔子跟窝边草,他们自然更热衷于相信这听起来满是奇遇的风月事。 不过他没顾得上反驳,因为妆扮好后的新妇被新郎官手上的同心绸牵引着,终于亮相了。 书生也不说话了,眼中是难掩的惊艳,手里烤蹄儿被挤掉在了地上,竟毫无知觉。 灯火煌煌,众人凝眸屏息看那灯下的一对新人,新郎官温然玉立,清华贵重,说一句潘安再世也不为过,那新嫁娘皎若珠光,含笑嫣然,仿佛瑶台仙子,徒看外表,便再般配不过了。 谢夫人威武喊出了围观群众的心声:“木头,牵什么巾子?还不快牵新娘子!” 被亲娘带头起哄着,谢诏没有办法地一笑,依言来到了栏边,执起虞蘅的手。 两双手交叠,一个修长,一个莹润,比茉莉捧花还更白如脂玉,十分地养眼。 虞蘅配合地低下头,用团扇轻轻遮住下半张脸,一副娇羞模样。 谢夫人就爱看这个! 阿盼激动得攥住了阿柳的手! 众人虽未见识过拋手捧花,却知道绣球招亲,大差不差的,底下有人起哄起来:“这新嫁娘的福气,也叫我们沾沾啊?” “想好要往哪儿丢了么?”谢诏俯在她耳边喃问。 新娘子的东西,总是带着美好的祝愿,大家都想沾沾这份郎才女貌、姻缘美满的福气。 虞蘅看着阁楼下一双双饱含期许的眼睛,底下催促起哄声汹涌。 虞蘅眨眨眼,背过身去,用力一拋! 嗬…… 砸中了个愣头愣脑的穷书生。 那书生显然措手不及,被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浇了满头,他小心捡起捧花,再度朝他们、周围人诚惶诚恐拱手施礼。 围观人群哄笑了满堂,遗憾的有,起哄的有,更多的则是祝福。 看见他,想起初入汴京时的自己,好似也有那么一回,被好运眷顾了。又其实,一直都很幸运,才能有今天成就。 财大气粗的谢夫人承包了半城的烟花,恰在这时燃起,呼啸的烟火伴随五光十色的光芒在半空炸开,照亮众人的脸。 虞蘅拿团扇掩口,双眼弯弯。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睛异常明亮,面孔在璀璨的灯花下艳若桃李。她只觉实在有幸,在这异乡时空,能有人观她旧往,同她仰春,知她晦暗,许她春朝。 她奇异地在这异时空,生出了一丝归属感。 于是她踮脚,用一个轻轻拥抱,来代替她真实的心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