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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岑清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第31章金陵菜


    今日点了苏静云花牌的那位客人,年纪不到三十,样貌风流,出手又大方。


    便是在没什么话语权的乐户妓人眼里,客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似这种级别的,可以算得上“佳客”了。


    大伙铆足了劲想叫对方瞧见自个,孰料对方一来,便被崔妈妈推给了苏静云,如此好运,羡煞抚梨苑的一干乐户娘子。


    纪青香尤其不满,自个才是这抚梨苑的头牌,平日里,多少客人来了只为见她,比那天香院的林行首也不差多少。


    有这样好事,崔妈妈却不想着她,净往她这儿引那些年长得都能当她爹的客人,便是如此,她已算十足的好脾气,一月里都总有七八天不愿见客。


    那苏静云不过是曲唱得好些、琵琶弹得精些、诗书比她通些,还有甚出挑的?


    崔妈妈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纪青香名气大些是不错,五官只能算清秀中人,偏一双媚眼如丝,唱小曲时,横波入鬓,欲说还休,勾得王富商目不转睛,恨不得日日听曲。


    这也是崔妈妈缘何总给纪青香安排年纪中等、乍富发家的客人。


    这样的客人,是最喜欢纪青香这种的。


    今夜这位齐郎君却是从南方来,偏好那温软些、小意些的娘子,崔妈妈想着对方与静云出身相近,共同话题也能多些。


    崔妈妈不愧是风月场混了多年的商人,猜的很准,对方不仅满意苏静云的温柔才情,更是对苏静云从外头买回来的鸭血粉丝大加赞赏。


    “某离乡日久,在外从未吃过这么好的鸭血羹。如今吃着,倒真有些思念家中老娘与妹妹。”齐临颇有些感慨。


    因着这份感慨,还出手打赏了买粉的阿桃与煮粉的厨子。


    齐临诉说时,苏静云只微笑倾听,并不多嘴,在他住嘴沉思后,起身走至琴边,抚了一曲,技艺并不怎么高明,可曲调婉转,情思悠悠,叫游子听后更加怅惋。


    齐临走前,与崔妈妈一锭金子,“明日再来,盼还能见着苏娘子。”


    这可是一锭金!还不算明日的酒水银钱与打赏。


    近三年来,抚梨苑少有这般大方主顾,崔妈妈笑得两眼眯成直直一条缝,哪有不肯的,直言好说好说,心里却盼着再多来几个这般出手阔绰的客人,使她们抚梨苑赶超天香院,成为汴梁首屈一指的妓馆。


    次日阿桃来还碗。


    “这赏银也忒多了些!”阿盼揭开食盒,便看见上头小凹槽里,躺着好几粒碎银子,另还有两对花样繁复的络子。


    这一看就出自两人之手。


    阿桃笑道:“赏钱是昨日客人给的,你们的血粉羹好,客人吃了,给不少赏,我也得了呢。”


    “那这对络子呢?”阿盼都不敢用手去摸,“真漂亮!”


    “络子是苏娘子自己打的,说赠你们戴着玩。”


    两对络子,正好一人一条。


    虞蘅赶忙表示感谢,拿起一条络子细细赏玩,编的当真精细,嗬,流苏上还坠了好些真珠呢,流光溢彩的,真好看!


    “虞娘子不要客气,我们苏娘子说了,今晚那客人还来,问虞娘子能不能再多做些金陵饭食呢。”阿桃说了来意。


    得了人家好处,做得好,说不定又能得赏钱,虞蘅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先回与阿盼几人说过,金陵人爱吃鸭子,当要为一金陵人准备上一桌席面,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各种鸭子菜。


    虞蘅一边调烤鸭料汁子,一边给婢子们说史凑趣,打发时间:“前朝有位大户爱食鸭子,寻常鸭菜吃腻了,便有底下小人献上新法,烤出来鸭子鲜香无比,连骨缝里都入了料汁味,得了主家盛赞,你们可知是怎么做的?”


    三人都摇头。


    虞蘅哼哼两声,接上说:“这法子称‘明火暗味’,庖人起先将鸭子关进小笼,再将笼子放炭火盆上,笼外放一个盛了酱醋的盆,鸭子被烤得又热又渴,便拼命喝盆内调料。就这样时间一长,鸭毛脱落,鸭肉便也烤熟了。”


    阿盼手里的鸭腿,顿时不香了。


    阿柳本来在烧炉子,也顿了动作。


    一贯温厚的阿玲,转头看看鸭笼里“嘎嘎嘎”的活鸭,又看看她,憋了许久,到底忍不住问:“蘅娘子,咱不会也用甚么‘明火暗味’的法子炙鸭吧?”


    “怎可能!蘅娘子便不使这些鬼招,也能烤出好鸭子来。”


    阿盼一贯拥护她,可脸上神情也是紧张的。


    虞蘅哈哈笑起来。


    这大户手底下小人不是别个,正是史上那对有名男宠里的张易之。可见,男人要毒辣起来,还真没女人什么事。


    整只烧鸭出炉,还得庖厨一片片地片好,才能上桌。金陵人尤其讲究片鸭师傅的刀工,越精细越好,得每一片都有皮有肉。


    有切鱼脍的底子,虞蘅片鸭也能手到擒来。


    她叫阿玲看着时辰将鲫鱼烧了:“做酥鲫鱼,上火烧,那碗调好的料汁子你尝尝味道甜咸,再放些黄酒。”


    阿玲很是从容地办完了她的吩咐,再回来,面前灶上的牛筋也没糊锅,比刚来时要机敏得多。


    另一口砂锅里还吊着鸡汤,阿柳则将鸡腿肉与豕肉都拆了,剁成细细肉茸,直至两种肉紧密地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略炸一炸,入鸡清汤炖上。


    阿盼则帮她们看着火候,不时塞根木柴,或拣出几根来。


    大伙都齐聚灶房里,为着晚上那一桌赏银,噢不,席面攒劲。


    不大厨房里,充斥了好几种香味,直冲出屋檐,在枣花巷里弥漫开来。


    枣花巷住户、路人路过都禁不住耸耸鼻子:“什么味儿阿,这般香气!”


    顺藤摸到虞记店里,只得对方一句抱歉:“还没到开业时辰呢,客人请晚些再来吧。”


    晚间,几人累得腰酸手软,正互相捶背时,阿桃如约来取菜了。


    “虞娘子,你们可做好了?”阿桃一进来,也同下午那些客人一般,拼命吸着鼻子。


    虞蘅站起来笑道:“还有道汤,也差不多了,阿盼与你一起拿去吧。”


    以阿桃的小身板,一个人拿下是不能够的。


    她带来的食盒也不够装,换了虞记专为客人准备的大食盒,一人拎一个,刚刚好能放下。


    “当心里边的汤,别烫了腿。”虞蘅不放心嘱咐。


    阿盼虽然多跑一趟腿,却很乐意,又能见着苏娘子。若不是手里拎着汤菜,她走路都能蹦起来。


    再回来,手里还是拎了食盒。


    “苏娘子让我们也尝尝她厨房的手艺。”阿盼献宝似的在虞蘅面前打开,先捧出一碗来给她,“蘅娘子吃这碗大的。”


    几碗还冒着热气的莲子汤,还有一碟子山药蒸糕、一碟子牛乳蜜饼,分量都不多,小小巧巧且精致。


    莲子汤还加了些桂花同煮,更香了,颜色也漂亮,喝起来甜甜的。


    美人手边的东西,都这么赏心悦目。


    阿盼喜欢那香甜蜜饼,虞蘅却对清淡山药糕很有好感。


    她们在厨房三两口吃完,便忙活开了,前头还有客人们等着呢。


    而苏静云那里,也等来了昨日的齐郎君。


    抚梨苑的娘子们都有单独的小厨房,就建在大灶房的院子边上,待齐临饿了,便吩咐人将饭食送上来。


    今日的菜色比昨日丰富得多,原本齐临还想着昨日吃过那碗血粉羹,却不争气被送来的饭食控住了眼。


    主菜是一碟整只片好的脆皮烤鸭,配上蘸料与饼子。


    旁的还有一碟火腿炖黄芽菜,一碟炖得鱼骨酥透、卤汁稠浓的酥鲫鱼,一碟红烩牛筋,一碟炒合菜,汤菜是清炖鸡孚,小菜有糟鸭掌与蜜汁江米藕。


    昨日回去后,齐临便给家里去了信,却还是没能纾解乡愁,今日在苏静云这儿吃上满满一桌家乡菜,嘴巴及胃肚、心里,都大为满足。


    齐临每样都吃了不少,连刚来时有些忧郁的眉眼都被这热汤给熨得柔和了些许:“这桌菜好,这道清炖鸡孚最好,汤醇,丸子弹牙。”


    那鸡汤自不必说,虞蘅从早开始吊,汤汁清澄,其味醇厚,便是炖鞋底子也能好吃阿,遑论花了大力气,剁了许久才剁出胶质的鸡肉丸子。


    其实世界上最高明的料理方式之一,便是原汤化原食。


    火腿与黄芽菜亦都是鲜物,配着其余下酒菜,崔妈妈今晚结账清点酒水钱时,又笑得合不拢口,夸静云道:“阿云安排得好饭食。原来我还担忧外面吃食不够上席面,却是我见识短了。”


    苏静云抿嘴笑:“妈妈不知,这家虞记,前回苏翰林去吃了,还写过文章的。自然是味道足够好,才能连着两日得齐郎君打赏。”


    纪青香忿忿,不就是吃食,还以为多大的本事叫那郎君连着三日都点她花牌呢!


    是,那齐临又留下定金,叫崔妈妈明日戌时请空出苏娘子来,届时他雇一顶小轿,载苏静云出门。


    明日他与友朋有个宴会,请苏静云奏琵琶佐餐。


    “看来这齐郎君,当真对阿云满意得很。”纪青香含讽带刺地路过,


    “阿云可得看紧些,这样大方的郎君,别被姊姊妹妹给抢走了。”


    她想给对方找些不痛快,偏生对方性子温软,脾气顶好,半点不搭理她,只吩咐阿桃替她准备明日演奏的衣裳首饰,崔妈妈听了,连忙又送来一匣子叫她挑。


    “妈妈有心,我这儿并不缺这些。”苏静云推拒了。


    崔妈妈脸上更带笑容:“哎哟,你替妈妈省什么钱银!”


    硬是塞了好些时兴的首饰与她,才罢休。


    青香见了,更加眼红,眼里的嫉妒几乎冒出来。


    她身边婢女见了,给她出主意:“既然苏娘子笼络齐郎君用的是那虞记饭食,纪娘子何不也试试。”


    青香若有所思。


    第32章 第32章非分之想


    青香听进去了婢女的话,也在虞记订购了一桌饭食,又叫人在抚梨苑的角门处守着,待齐临的车马一露头,便逮了上去。


    “齐郎君好,我家娘子是抚梨苑的,苏娘子今天身子不爽,嘱托我家娘子代她招待郎君。”


    青香挑的这小厮,格外地殷勤。


    原本青香也干过几次从别的乐户娘子手里抢客人这事儿,都是神鬼不觉便成了。


    被抢的娘子即便事后看见自己的熟客成了她的常客,心里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样的事情,放到明面上来说,崔妈妈不仅不会帮腔,反而回过头来怪她们留不住客。


    “幸得是我,妈妈,若换做那别的妓馆乐户,岂不叫我们家丢了买卖?”青香言辞凿凿。


    崔妈妈深以为然。


    原以为这次也一样,不仅能抢来一个大方俊朗的客人,还能得到妈妈的夸奖。


    可齐临听了以后,却皱眉道:“我与静云是同乡,她身体不适,这厢哪有不去探望,还饮酒取乐的理?”


    这一看,可不就露了馅,人家好好地坐在屋里,备了一桌菜席呢!


    齐临得知被耍,有些生气,扭头就拿那小厮问话,崔妈妈跑来打圆场。


    苏静云是大度人,知道后也没说什么,笑笑揭过,对同样来送菜的阿盼道:“有劳你每日往我这儿跑,请转告虞娘子,过几日中秋,我想请她吃酒。”


    阿盼满眼放光:“娘子与我家蘅娘子竟想到一处去了!她正叫我邀你那日来吃酒呢!”


    果然美人与佳人,总有那么几处相通地方!


    回去后与虞蘅分享她新发现,被虞蘅给敲了脑袋,语气复杂:“这叫聪慧脑袋总是相似,聪慧,聪慧!可别光看脸了,头脑跟手腕才是最紧要!”


    真是,这看脸的性子莫不是得了她真传?


    却不见阿盼对客人中那几位俊秀郎君有什么特别。


    阿盼语气忸怩:“瞧见那些郎君,好看是好看,可一想到他们同我一样,每日要吃饭喝水、睡觉磨牙、吃蘅娘子做的饭菜撑了,也得去茅房,我便生不起欢喜来。”


    虞蘅:“……”


    合着,孩子是喜欢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这是被话本子给荼毒得厉害。


    阿柳幽幽提醒:“蘅娘子每日也得跟我们一块吃饭喝水、睡觉上茅房,你怎么不说,难道心里偷偷憋着坏?”


    虞蘅:“……”


    阿盼辩驳:“这怎么一样!”


    “哪里不一样?”


    虞蘅也很想知道,哪不一样了?


    阿盼说不出来所以然,涨红了脸争:“就是不一样!不一样嘛!蘅娘子……”


    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蘅娘子用过的茅房是香的!”


    “……噗”


    虞蘅:“……吃着饭呢”


    这话是对阿盼忍无可忍,也是对门口冒昧出现的两人提醒。


    谢诏不赞同地看了憋不住笑王献一眼,就说不要偷听墙角,这下如何解释?


    “虞娘子,这会可有饭食?”偷听别人讲话还笑出声,王献摸着鼻子,好不尴尬。


    “有,有。”罪魁祸首阿盼最先站起来,殷勤递上菜单子。


    虞蘅扶了扶额,头疼道:“大菜都没有了,家常小炒都还能做。”


    今日连做了两桌席面菜,根本没工夫准备炖肉。


    “鱼有吧……便要个醋搂鱼,虾油豆腐嗯……谕之,你看看吃什么?”


    “随意。”


    “行,就这些,再上坛子酒,我自喝,给这厮上汤上茶饮就好。”


    王献瞧起来心情却不似很好,方才能博他一乐,可见是真笑话。


    不知道什么事情,叫这位豁达开朗的公子哥愁得连饭都吃不下,虞蘅有些好奇,看看谢诏那边,对方却不是多嘴八卦的人。


    嗯……没关系,酒过三巡,王献果然自吐槽起来:“我说好好的,这几日裴二缘何对我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起来,原是他家五娘……”


    虞蘅睁大眼。


    怎么,怎么不说了?


    她走过去给谢诏盏中续上饮子,便听见王献声音含混嘟囔道:“……竟对我有非分之想。”  !


    虞蘅与谢诏大眼对小眼,都有些尴尬。


    虞蘅讪笑:“这个……两位郎君的菜上齐了,可还有旁的吩咐?”


    谢诏看一眼自己把自己灌醉的王献,轻咳一声:“他醉了,劳烦虞娘子,煮一碗醒酒的热汤来。”


    末了还补充:“似当初食摊上卖的那酸汤,便很好。”


    虞蘅刚答应着好,差点把自己舌尖给咬下来,这人什么时候来吃过面?


    面还得擀,虞蘅犯了懒,直接丢粉丝下去煮,炝锅炒个酸底,随手加些焖豆腐剩的肉末,加水煮开,一碗肉末酸辣粉很快就端上桌。


    闻着酸辣呛鼻味道,谢诏没想到自己也得了碗,不由得抬头看向虞蘅。


    虞蘅点头:“煮多了。”


    这次是真的煮多了,剩下粉丝不足一碗,丢了又浪费,可不就顺手的事嘛!


    醉汉嗦粉,吃得稀里呼噜,谢诏被衬托得,格外优雅,又自然,不似那些个爱装腔作势的。


    虞蘅欣赏着,却忽地想起吃饭时阿盼的话来。


    “……”没眼看了!


    青香费了银钱,整了一桌饭菜,却没等到心中的郎君,还提心吊胆了几日,若非阿盼带着阿柳上门讨收剩下的银钱尾款,怕不还要装死好些天。


    两人不好糊弄,青香只得将剩下的钱如数给了她们,嘴上抱怨:“你们家饭食,也就那样。”


    她的婢女听了,心下嘀咕:娘子那日却将整碗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放过往是从没有的事,难道是心疼花出去的银钱?


    齐临连着点苏静云花牌好几日,不过是吃吃喝喝与弹琴论诗罢了,随手漏下来的打赏,却是比虞记一日的营业流水还多,叫人不由得好奇起他身份来。


    “阿云,齐郎君当真什么也没向你透露?”崔妈妈怎就那么不信呢。


    瞧这两人无话不说样子,难道,是阿云妮子有了私心?


    崔妈妈不由得怀疑。


    日前,青香跑来她面前说了一通,无非是告状阿云近来越发地排场,见着她都不搭理。


    苏静云摇摇头,看着她目光澄澈:“妈妈,齐郎君他当真没说过。”


    罢了,没说便没说,只瞧他身上衣裳,都是好料子,便知道非富即贵。


    崔妈妈叹一口气,又开始了老生常谈:“这些个男人,但凡有值得夸赞的,都不必旁人打听,他们自个就能宣扬得满世界皆知,此人不肯说,多半有甚么见不得光彩事,兴许家中娘子格外善妒,若被发现,连累得你名声……阿云呐,你待他可莫要用心,当心被蒙骗呐。”


    崔妈妈当然不是担心苏静云,而是敲打她,才在这儿危言耸听。


    其实也算不上危言耸听,流连妓馆的男子,哪里有好的呢?


    苏静云抿抿唇:“妈妈,我知道。”


    她当然不会把赎身的事寄托在别人身上,崔妈妈不知道的是,她自己早已偷偷攒下有几十贯钱了,只是离赎身还很远。


    要说她现在的日子也算是优渥了,衣食无忧,吃穿都好,与客人打交道,齐临还是很君子的,不似有些客人借着醉酒,总想揩油。


    眼下的妓馆,门前不点红灯的,似天香院、抚梨苑这般,算高等,娘子们见客只需伴座,说说笑、卖卖艺,兼赚些酒水赏钱,但客人的素质差异还得看个体。


    当然,能做到行首位置,自然受人尊崇得很,某位客人见或与否,决定权都在自身,也很好。到底苏静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受过教养,总想着恢复自由。


    在那之前,她还得先当上行首,才尽可能自由些。


    眼看着中秋要到了,齐临又想接苏静云出去,却被其告知,那日不得空。


    “静云要去哪里?可是有别的客人先约好了?”齐临忙问,“对方付了多少订银,我可以多加一些,与对方说清。”


    苏静云解释:“不,不是客人,是……朋友。”


    齐临又问:“朋友是男是女?”


    这便有些超出寻常客人与乐户娘子之间的关系了。


    苏静云瞧他一眼。


    对方温温然笑道:“静云的朋友,定是位豁达小娘子。”


    苏静云到底告诉他:“便是临郎爱吃那家脚店的店主。”


    齐临“唔”一声:“虞记。”


    中秋节前一日,虞记迎来位出手极阔绰的郎君。


    这位郎君来了,径直点水八仙,“要个炒三鲜,鸡头米、莲子与藕,再要个莼菜羹。”


    其余的,还要了焖鸭子与糟鸭掌,上来便先付了一锭银。


    这熟悉口味,还有熟悉的阔绰,虞蘅挑眉,问阿盼:“你送菜那么多回,可见过苏娘子那位客人?”


    阿盼摇头,苏娘子在前,谁还看客人!


    何况她没回去了,也只是隔着屏风说两句话而已。


    “行吧。”


    虞蘅照常给他上,对方吃过也没说什么,便走了。


    虞蘅提前早早地关了店门,挂上中秋歇业一日的牌子,便开始准备起明日的酒菜单子。


    阿盼说,苏娘子那有很好的桂花蜜酒,香气馥郁,入口柔顺,那又省了心。


    她操心的是鱼。


    她托人买了两条鲥鱼,这鱼汴梁不产,是从别处引进的,出水即死,要想吃上活鱼,可真是高难。两条便花了她大几贯钱,还是蹭的别人大船才有。


    这时节不是鲥鱼季,本就少,她怕明日送来的不新鲜,或者万一中途死了,钱去了菜也打水漂。


    好在鱼没死,只是有点没精打采而已。


    虞蘅舒一口气,不精神没关系,当即摩拳擦掌,给鱼来了个深入细致的马杀鸡,立马便精神抖擞——


    鳞片精光,内脏全无,可不精神么。


    第33章 第33章中秋


    淡云来往,圆月溶溶。


    八月半,街上挂起了花灯,逛灯的人比之七夕节,只多不少。


    虞蘅几人虽没出门凑这热闹,参与感却不少。


    在院子里就听见外面有人被摸去了钱袋子,吵吵嚷嚷闹着要报官,还有挤掉一只鞋的,权当她们吃饭时下酒节目一乐了。


    在本朝,中秋尚未演变成后世那样月饼独大的局面,酒,才是最重要一角。


    词人忆起中秋,道是“花也杯中,月也杯中”,


    节前又是各大正店新酿酒水上新开售的时节,


    虞蘅难得放假,早上起了个大晚,出门去买菜时已经巳正时分了。


    沿路见许多酒家都关着门,还以为跟自己一样没开张呢,问了才知,店里酒水一早就被抢售空了,店家都早早扯下酒帘子,回家过节去了。


    虞蘅买了菜便回家开始忙活。


    如今正是秋风起蟹脚痒,街上买的螃蟹个大又生猛,瞧着便流口水。


    虞蘅买回来,阿盼还没吃过螃蟹这物,见青黑黑的,以为是什么虫子,骇目:“蘅娘子遭骗了!”


    阿柳“噗嗤”笑了出来:“蝤蠓都没见过?”


    阿盼犹豫地伸手碰了下螃蟹背壳,触感滑溜溜的,顿时撒开了手,不敢料理。


    虞蘅表演给她看,筷子一戳一捅,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家伙便偃旗息了鼓。


    螃蟹的做法繁多,能清蒸能生腌能醉腌能香辣,像这样个顶个儿肥得流油的好蟹,吃它本身鲜味足矣。


    虞蘅挑出个头最大的几个,将它们五花大绑倒扣在蒸屉上,以免有没断气的挣扎断脚,油都流出来。


    再切姜片盖在蟹肚上,倒些酒进蒸锅水里,大火蒸一刻多钟,鲜味顺着锅边溢了出来。


    揭开锅盖,蟹壳已由青黑转为橙红,样子有食欲很多,阿盼这才不皱眉。


    剩下的也已经撬开背壳,斩小块,拌入麻油盐醋,做成时下人家流行的吃法洗手蟹。


    街边亮起灯的时候,苏静云跟小桃来了。


    比起阿盼在抚梨苑见着的苏静云,对方今日穿得很是家常,窄袖的长褙子与旋裙,都是娇俏的退红色,内穿一件鹅黄抹胸,整个人亭亭如枝头粉玉兰。


    虞蘅恰好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笑吟吟招呼:“来啦,这便开饭吧。”


    自然得,叫苏静云恍惚以为自己回了家。


    但见桌上,当中摆着一碟清蒸鲥鱼,周围围了一圈,有蒸蟹、洗手腌蟹、梨片炒鸡并三四道家常小炒,从食是烤得咸香滴油的羊肉串子跟刚出锅炸得酥脆,淋了甜烫红糖汁子的糍粑。


    除了苏静云带来的桂花蜜酒,虞蘅也开了自家酿来吃的桑葚酒。


    云液杯中倾,洗过手,虞蘅直接上手抓着蟹腿开吃,却不会不雅——


    生蟹肉是夹不起来的,就得用手捏着蟹壳,对准里面的肉,用力一嗦,蟹肉便跟果冻似的滑滑溜进嘴里。


    方才还嫌弃的阿盼,此刻浑然倒戈投降,嘴角兜不住的酱汁流了一手,吃尽一只螃蟹,再狼狈又满足地嗦一嗦手指,好过瘾!


    苏静云也夹了块,半透明的蟹肉浸饱了酱汁,上头裹着芫荽椒末,随麻油缓缓往下流动,将坠未坠,引人衔住猛地一吸。


    蟹肉本身足够糯甜,拌蟹酱汁酸辣微呛,甚至不用嚼,一抿开,丝丝缕缕鲜甜从口腔蔓延,苏静云到底也被这蟹肉甜得弯起了唇角。


    “这鲥鱼竟不是糟的,许久没吃过这样新鲜的蒸鲥鱼了。”苏静云感慨一笑。


    “这时节、这地界,活鲥鱼难得,糟来吃多浪费。”虞蘅笑道。


    先前阿柳对虞蘅说自己擅做“糟白鱼”,其中白鱼便是属于鲥鱼的一种,性子刚烈,出水即死,不易保存。北方人多吃的是糟腌过的,风味虽佳,鲜美不足,多有遗憾。


    鲥鱼鲜嫩、皮下鱼脂极多极厚,除了清蒸法子,虞蘅还真不敢随意加什么旁的暴殄天物,


    一点点葱酒,去了鱼腥气,只用清水上锅蒸熟,出锅前撒些盐豉调味,便是这样,已经很好吃了。


    梨片炒鸡,也是适合秋季滋补的食单子,梨片爽脆,鸡肉滑嫩,滋味酸中带点甜。


    苏静云久经风月,酒量比虞蘅她们胜过不知多少,虽能喝,平日却不爱喝,今日没人劝她酒,反倒品出些这酒的好滋味来。


    饭后,月未阑,吃撑了的阿柳拉着阿玲出外疏散去了,其余人坐在院里,就着喝剩下的酒,听着远远酒楼传来吹笙吹箫声赏月。


    撤了大桌换小桌,摆上石榴、梨、枣还有几碟小饼。


    虞蘅窝在太师椅里,脚踩在横杠上,好似踩在一片云间般软绵,脸上也发红,手里还端了酒盏不放。


    苏静云以过来人劝她:“两样酒混着喝易醉,阿蘅莫喝了。”


    虞蘅摆摆手,语气已然飘忽:“且酩酊,年年当此节。”


    苏静云只得依她。


    那桑葚酒喝起来清爽甘甜,一不留神,倒是自个也喝多了些。


    两人都吃桌上月饼解酒。


    虞蘅将这饼按照时人审美做得只有寸许大,又印了花模子,上头有“阖家团圆”、“花好月圆”等字样,很是精致。


    上辈子虞蘅顶不爱过月饼节,就是因为每逢中秋,旁的亲戚都会送来一箱箱月饼,有蛋黄的莲蓉的伍仁的,口味各种,瞧着是琳琅满目了,甜得却一致,她本就是不怎么耐甜的胃口,吃半块就腻倒牙,只能切开与人分着吃。


    后来商家发明什么冰皮月饼芋泥月饼,味儿倒是好,落在虞家父母眼里却有些不伦不类,每年仍旧去商超买那种经典的比巴掌还大的烤皮月饼。


    人都是贱皮子,当时嫌弃的,眼下吃不着了,又有些想,总觉得过节不吃月饼,缺了些什么,这才做了一堆,全是金黄的烤皮月饼。


    此时月饼还不算成型,什么奇形百状的都有,馅儿也随意发挥,最多的是饴糖跟五仁,京中贵女们偏爱细腻香甜的澄沙,时至秋日,文人士子则对菊花馅饼青睐有加。


    虞蘅订了圆咕隆咚的糕饼模子,做了枣泥、栗馅、澄沙三种口味,都是甜口的,比着后世里吃惯的商超月饼减了一半糖量,吃着很是清甜不腻。


    除了自家吃,还送与左邻右舍不少,有附近庙庵里僧尼上门走动,也得分了几块。


    阿盼与阿桃一人半块月饼,手挽手说话。


    “这月亮跟中元也没什么分别,我怎就更稀罕今天的?”


    “傻阿桃,我家蘅娘子说哩,情景情景,以情寄景,才……诶,怎么说的来着?”


    阿桃“噗嗤”笑了:“好阿盼,你还怪文才的哩。”


    阿盼挠挠头,叉一块枣泥小饼满满地嚼着,嘴里含混道:“要我说,就是中元节吃不上这么好的小饼,自然没今天高兴。”


    虞蘅与苏静云相视一笑。


    中秋佳节,别人家也正喝团圆酒。


    谢诏回到家,才过仪门,远远就见母亲身边的婢子笑着迎上来:“二郎回来了!大官人赶在今日回了家,夫人摆了暮食,叫您一旦回来,立即过去呢。”


    谢诏颔首,在前院换了身家常衣袍,再快步过去。


    谢大郎夫妇也在,一家子都齐聚了。


    谢夫人许久没这么高兴过了,眉眼弯弯全是笑意,府里的厨子照着她的口味安排了这一桌饭菜,很合她胃口。


    谢谦亦然,东奔西跑好几月,回家总算没那些乌七八糟事情打搅,贤妻在侧,儿孙满堂,再没比这更快活时候。


    酒菜吃得半饱,含饴弄孙了会,一扭头,瞥见孤零零单坐着的小儿子,那般的不合时宜!


    谢谦感慨一笑:“阿诏也该娶新妇了,瞧你兄嫂,再瞧瞧你,多冷清不像样啊。我这次出去,铺子里似你这般大的青年,多数都成了家,连娃娃都有了!”


    谢诏执箸的手一顿,默然为母亲添了碗汤。


    谢夫人摇头叹气:“冷清也是人冷清,便是将他凑做一对儿,怕也只顾自己不搭理对方。”


    谢夫人曾经想撮合谢诏与自己手帕交的女儿,才见了一回,娇滴滴的小娘子便红着眼跑来告状。


    “九娘寻来棋子与他对弈,他将人家杀了个片甲不留,说上街逛逛,书院的人寻来,转头便将九娘一人丢在铺子里,也不当面交代一句……”谢夫人扭头朝谢谦抱怨。


    谢大郎揶揄地看向弟弟,谢诏只平静道:“林九娘不是孩童,有仆妇丫鬟跟着,有何不妥?”


    谢夫人一噎:“待妻子能与旁人一般么?何况九娘娇滴滴小娘子……”真想撬开他脑门看看,里边是不是块木头芯子。


    谢诏放下碗筷,拭了拭嘴角,继而有些疑惑:“母亲曾说,我们家新妇,断不能是娇气任性之流,可见林九娘不合母亲要求,您怎么还生气呢?”


    谢谦哈哈笑起来,一指谢诏:“夫人莫怒,二郎这是还未开窍啊!”


    谢夫人也气笑搁碗:“你莫拿我做借口,我何曾有什么要求!”


    最后还是谢大郎出来打圆场:“母亲莫急,二弟尚年轻,先立业再成家,如今的小郎娘子们成家都晚,迟些再议也不急。”


    谢大嫂也笑道:“正是如此,二弟如此好样貌,又有好学问,哪里需要您发愁的?”


    一堆好言,直把谢夫人哄得转怒为笑。


    第34章 第34章鱼虾季


    再热闹节日终有散去之时,中秋月载着万家心愿沉沉西坠,各家小院归于宁静。


    次日早,阿盼一睁眼,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大脸,差点没跳起来撞上床梁。


    待冷静下来,才辨出这是阿玲。


    苏娘子与阿桃昨夜不知什么时候回去的,自己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发现倒在大床上,手脚四仰八叉,想来是阿柳与阿玲散步回来,将烂醉不成样子的蘅娘子与她扶进了屋,又留下来照看她俩。


    阿盼揉了揉因宿醉头疼的脑袋,洗漱后,身子一矮钻进了灶房,见台面上搁着碗放温得刚好的稀粥,知道这是阿柳特意给她留的,便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又恨恨:阿柳这厮老心眼了,趁自己无知无觉,便跑去与蘅娘子睡一屋,惯会邀宠!


    喝完,将碗用水一冲,再给睡中的阿玲打了满满一碗,似刚刚那般晾着。


    磨蹭到辰末时分,虞蘅那屋也有了动静。


    虞蘅顶着一头乱发出来,其实她早醒了,听见阿盼起床的动静,奈何睡了一晚的被窝太舒服,不想动,愣是拖了两刻钟才慢吞吞爬起。


    阿盼拿了扫把在院中哗哗扫起地来,昨夜吃酒又吃肉,不知什么时候滴了一地油,青砖上深一块浅一块斑驳。


    虞蘅指挥了两句:“这样扫不净,去沾点灰来……罢了,直接倒盆热水。”


    朝廷放三日假,虞蘅也给自己放两天,又懒在家里窝了一整日,拖到下午,将昨天吃饭的碗盘给洗了,晚上没有动火,去梁娘子水粉摊上买了四碗烫粉与隔壁章记的签食回来,阿柳切了捆腌豇豆,自家人吃了丰盛的一顿。


    第二天,才算是正式开张。


    中秋第三日假,街上人还是不少,出来觅食的也多,熟客见了虞蘅,都笑着打招呼:“虞娘子,过节好啊。”


    有眼尖的看见店里新换了挂画,橙黄橘绿,枝头沉甸甸的,底下一筐青黑大螃蟹。


    “嗬,这画热闹!”


    市井里小老百姓,就喜欢日子红火热闹,那些什么“残荷”、“枯叶”,都是留给文人去感慨。


    虞蘅笑着,顺嘴给这位眼尖的客人推荐:“秋风习习,正是吃虾蟹好时候,小店里新出几道菜,客人尝尝可还吃得?”


    原来是那晚做的腌蟹,她改了方子,腌制的时间比洗手蟹要久一些,吃起来更入味,也更不容易窜肚子,苏静云与阿桃吃了都说好,不腥不酸,叫她在店里也卖试试。


    另还有爆炒河虾。


    河虾送来时还活蹦乱跳,个头只有指头大,贪图那点肉吃还不够塞牙缝的,索性不去壳,剪了虾头,大火把锅烧得红热,多来点油,葱姜蒜子拍进锅里炝香,放虾下去爆炒,翻两下再放一把青碧碧蒜苗,调个味就出锅。


    红的绿的,好看得很,下酒吃、配饭吃,或者做籽料浇在面上,连同炸脆的虾壳一起嚼得咯吱响,鲜味跟香味都很足。


    难得头一波赶上虞记新菜,客人自然不肯错过,点了爆炒河虾与腌蟹,吃得满嘴油光——那虾用了宽油炒,腌蟹又用了麻油拌。


    王献来不及擦嘴,向谢诏示意:“你也尝尝这洗手蟹,往常你不是嫌腥气,这却不同。”


    谢诏依言尝了块,还没咽下去,王献便迫不及待寻认同:“是不是好?”


    谢诏点点头,将那微凉黏糯的蟹肉吞咽下去,才道:“这料汁加了酒腌,的确腥气淡。”


    再有那芫荽与番椒,都是香气重的食材,入口也能分走一部分味觉。


    “这腌蟹法子好,想来裴垣还没吃过,他们兄妹最爱鱼蟹,尤其是五娘,那张兰娘做得好蟹肉灌浆,这厮便从瑞王手里夺爱……”


    见谢诏欲言又止地看向自己,王献住了口,过会儿,又开口解释,


    “我不是想着裴五娘,我只是恰巧记得,恰巧,我不也记得裴二那厮不吃葱蒜么,哈哈……”


    谢诏似笑非笑看他,都要将人给看毛了,这才收回眼神,悠悠道:“是,也记得我不吃鸭、蟹。”


    王献悻悻,因为一句多嘴而没了吃蟹心思,谢诏却慢条斯理将一整盘给扫光了,心里想着,这腌蟹却不能叫母亲吃,依她吃着好吃的便不能断的性子,此蟹多半会连着半月出现在他们家餐案上。


    倒不是他想管束亲娘,而是生蟹寒凉,食多了不好。


    眼神落在店里那幅新换的挂画上,张牙舞爪的大青蝤蠓……倒与店家娘子生猛护短模样有几分相似。


    就在方才来时,店里有醉汉仗着吃多了言语轻浮,阿柳阿玲不堪其扰,虞蘅听闻拎着锅铲就将人赶了出去,正被谢诏与王献撞见。


    除了虞记,各大酒楼脚店也上新了鱼菜虾菜。


    八月中旬,正是各大酒店的上新季,各种以水鲜制成的菜品应季上市。


    按往年的情况,此事除了本地嘉湖,苏州太湖与洞庭、鄱阳等地人工养殖的鱼虾都成熟了,蝤蠓也个顶个的肥,很是鲜美,今年却有些供不应求。


    谢家酒楼跟城内肉源最稳定的供应商有合作,这种时候,上乘货自然是紧着像他们这样的大酒楼,至于那些偶有合作或进货量不多的酒家,就得靠后稍稍。


    宋家酒楼的伙计不服气:“我分明瞧见你背篓里还有一筐新鲜虾子,凭什么只卖我家冻货?”


    鱼贩子不怯,将上头标签露给他看:“您瞧瞧,这都是别家早先定下的,实在卖不了你们。”


    伙计脸色稍缓:“那我今日向你订明日的虾,你可有没有?”


    鱼贩子面露难色。


    不是他挑剔买主,他手里的上乘货,刚刚好只够每日与谢家的,这宋家买的不多,剩下的,既不够给谢家,怕人家不会收,又一时寻不到能吃这么大货量的新买主……


    “君家若愿意多收二十斤,我便每日都将鲜虾蟹留给你家。”


    伙计听了蹙眉:“我们家要不了这么多。”


    鱼贩子也不客气:“那你们便买冻虾好了,都是从太湖运来,没甚么分别,客人也吃不出来。”


    “你!”


    伙计气不过,扭头告状去了,“掌柜的莫再与这鱼贩子搭伙,人家瞧不起我们,只想做那大买卖呢!”


    殷掌柜一直留意着适才的动静,任伙计与对方争执,并不做声,事后责问管事:“你从哪找的贩子?”


    陈管事为自己辩解:“今去两年收成不好,这已是城中货源最大的菜肉贩子了,他都供应不上,旁人的货只会更差。”


    殷掌柜并不知他话中真假,仍固执道:“便换了菜肉贩子,此等趋炎附势的小人,我们不用。”


    陈管事有苦难言,掌柜久不做采买的活计,不知这其中门道。他们宋家酒楼本就生意一般,现约期未到与人毁约,一时上哪去寻给他们优先供好鱼好虾的鱼贩子去?


    殷掌柜此举也不是为了客人吃得好,而是那鱼贩的话拂了他面子,他咽不下这口气。


    其实鱼贩也只是开门做生意,并不是针对或瞧不起宋家酒楼,多数人都识得这个道理,似虞蘅经营着一家小脚店,买不到太多肥虾,从渔人手里收来些小鱼小虾,炸一炸、爆炒一下,也很入得口。


    虽买不上高价,却也没花什么成本,还是有点赚头不是?


    其实这鱼贩送来的冻虾也不赖,比起旁人家的冻货,已经够新鲜的了。


    殷掌柜一定要换,陈管事只得跑了几日市井,总算又找到一个还凑活的贩子,姓朱。


    要陈管事说,朱贩子手里的货远比不了上一家,可奈何对方手头最大的买卖就是宋家酒楼,有什么都紧着他们。


    对方殷勤得每日亲自来送货,清点完货,往往天都还没亮。殷掌柜对这人态度很是满意,过了几日,朱贩子不知从哪搞来许多活鱼活虾,要多少有多少,更叫陈管事吃了掌柜训斥:“早就该换人!”


    陈管事觉得奇怪,又说不上来,只当这朱贩子本事大,从哪处乡下鱼塘寻来的货。


    却过了几日,酒楼门前闹哄哄聚了好些人,都是过往的熟客。


    “你们家饭食不新鲜,吃坏我肚子,赔钱!”


    “赔钱!”


    “给个交代!”


    “赶紧出去看看,怎么回事。”殷掌柜打发陈管事出去,自己却躲在店里。


    陈管事一冒头,就被薅住了胳膊:“这就是宋家的管事,大伙莫叫他溜了!”


    陈管事连忙高声安抚:“我不溜,我便是来瞧瞧大伙,看看怎么回事。”


    众人听他这般说,好歹放开了手脚。


    陈管事狼狈地正一正领子,对方才最为激动嚷着要赔钱的男子询问:“张大官人,方才说我家饭菜不干净,何出此言呐?”


    不用张官人说,另有一家仆神色愤愤替他作答:“我家阿郎一向身体康健,却从昨日晨起就腹痛,大夫说是吃了不干净吃食患了痢症。”


    张官人附和:“我睡前可只吃了你们家酒菜。”


    “怎么会呢,莫不是客人近来着了寒凉,这才偶发腹痛?我们家饭食,各位也是吃惯了的……”


    “一人还说偶发,我们这么些人都在这儿,难道还是诓你不成?”


    陈管事捏着汗,心说他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激动的客人直接拨开他,冲进后院:“干不干净的,一瞧便知!”


    谁料才进厨房,一股腥味便冲得前头的几人一个趔趄。


    “唔,什么味儿啊!”


    “好腥气!莫不是这里边的鱼虾?”


    张大官人素来身强体壮,一脚就将角落里的大缸踹翻,里头的鱼虾泄了一地,遭此横劫,虾子没精采地随意扭了几下便没了动静,鱼也躺在砖地上,鱼嘴一开一合。


    按说正常的活鱼虾,即便离了水,也有一段活蹦乱跳的力气,这些鱼虾着实古怪。


    众人仔细一看,那虾不是正常的青黑,虾身都泛白了,鱼身上也格外黏腻。


    “这,这甚么臭鱼烂虾,竟也敢卖我们!”


    有人自家便是养鲤的,认了出来:“这是西陇村的病鱼病虾!”


    “好哇,病鱼虾也敢叫客人吃,让你们掌柜出来给个交代!”


    陈管事茫茫然辩解:“这怎么会是病鱼病虾,我们早晨买回来还好好的……”


    他止住了话头,想起来那朱贩子,每日天不亮就来了,他清点货物时,只能瞧见篓子里鱼虾是活的。


    虽然最后此事以将那贩病鱼虾的朱贩子扭送官府,判了刑罚结束,可宋家酒楼在人们眼里也成了贪图便宜给客人吃坏饭食的黑店,许多老客人都不再去了,生意一落千丈。


    倒是虞记因为离得近又口味好,因此多了一波客人,便包括那张官人。


    第35章 第35章崧菜蹄膀


    八月一过,天气越发冷了,天黑得早,附近住户也便睡得早,往往虞记打烊时,路面伸手不见五指。


    虞蘅叫阿柳两人也别回郑家宅子了,就在店后暂且跟她们挤挤睡。


    “我瞧隔壁茶叶店娘子挂了转租牌子,待我过阵问问价钱几何。”


    如今店里十几张桌椅,多数时候是坐不开的,后来的客人要么拼桌,要么只能排队等着,客人们时有抱怨。


    虞蘅本来想辟个窗口卖那些从食小食,又苦于人手不够,拖了这些时日,便偶然听见徐娘子想搬家的消息,若能一道买下来,便再好不过了,若主人家不愿意卖,再想旁的法子。


    设想得好好的,眼下却在分配住房上出现了分歧。


    阿盼非要和她睡一屋。


    虞蘅有些嫌弃:“你睡觉不老实。”


    阿柳得意洋洋看她一眼,还没说话,就听见虞蘅又道:“阿柳也磨牙,还是阿玲和我挤一屋。”


    阿玲受宠若惊地抱着新做厚褥子搬了过来。


    其实虞蘅也有旁的考量,阿盼跟阿柳这两个,大是非上倒是出奇一致,或许住得近些,便不会炮仗对上火药似了?


    “梨汤温在灶上,你们睡前喝一碗再漱口。”虞蘅睡前叮嘱。


    这几日喉咙干痒痒的,走在街上也都能听见旁人惊天动地的咳声。


    道路上还好,坐在封闭店内环境,就不大卫生了。


    为了避免咳嗽时飞沫四溅,影响食欲,还有传染疾病的风险,虞蘅炖了梨汤,这会子差不多了,便端出来。


    凡是进店的客人,都会先奉上一碗梨汤:“客人先喝盏热梨汤,润润嗓,炖了有半个时辰,汤都稠了,梨肉也软乎。”


    秋天的梨子本就好吃,直接吃,皮薄多汁,脆甜脆甜的,切小块与百合皂米炖汤,喝下去,从嗓子眼安抚到了胃里,全身都暖乎乎,也不怎么想咳了。


    这点子成本比起酒菜的利钱来不值几个,干脆免费赠给客人。


    蔡良站在门口,打量着店招牌,感慨一笑。


    如同他预想的那般,虞记的生意非常好,带动得周边铺子都热闹起来。


    阿玲不认得他,见蔡良站在门口徘徊不进,便主动招呼:“老丈何不进来用盏饮子坐坐?”


    自从那次被打劫后,蔡良与手下的小黄门便收敛了许多,只做寻常百姓打扮。


    他进店,拣了个靠墙清静些的小桌坐下:“你们家可有什么好酒好菜推荐?”


    阿玲依样报了几个菜名,都是近来卖得好的。


    见这位衣着简素的老者独个点了一角清酒,又要了菘菜猪蹄、豆干腊肉、香辣雉鸡,便已价钱不菲,阿玲好意提醒道:“若是老丈一人吃,这些尽够了。”


    蔡良抬眼笑看阿玲,一脸的实心眼,不禁打趣道:“你这小娘子,莫不是看我付不起银钱,好心阻拦?”


    阿玲脸微红。


    又点了清汤萝卜,蔡良将菜单子递还阿玲:“便先这些吧。”


    等待上菜的功夫,蔡良喝口饮子,转而打量起店内布置。


    店里装潢简单,质朴的白墙木桌椅,天冷了,门口铺了深色地衣,两面墙上都有挂画,都不是名贵画,看起来像是店家随笔,工笔橙黄橘绿、淡淡水墨村居,风格大不统一,昭显主人的随心所欲,竟然有种杂糅美。


    周遭热闹的喝酒声冲淡了外头风声萧萧,后面传来铁铲和锅底碰撞清脆乒乓声,光是听着就能想象出厨房里热火朝天的动静。


    蔡良回想起方才看过的菜单,也是新奇,竟不以蒸炸煮烩等烹调方式来分类,而是每道菜以二十文为尺界,其下又按荤素分类。


    蔡良越琢磨越觉得这法子好。


    此前他编撰《汴梁食单》,先入为主地按着当下酒家惯常的分类方式,粗简将酒菜分成了煎、炸、煮、烤、炖、焖、烩、炒等八大类,可越往下写,越觉得乱糟糟。


    街头市井十文钱的肉饼如何能与樊楼价值十金的炙羊肉相比?既对不起烧饼的价钱,也对不起炙羊肉的庖厨。


    若按此小娘子的法子,先以价钱贵贱区别,在同等价格下,再分荤素、五味,再做比较,岂不公平公正得多?


    矛盾了几天,思绪豁然开朗,蔡良此时已没了喝酒吃饭心思,一心只想赶紧回去从头修改,可饭食已经端上来了。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坛子还没揭开,先有股子香气使劲往鼻子里钻。


    先上来清汤萝卜,说是清汤,却并非白水煮,而是撇去油花浮沫的鸡汤,就跟后世上汤白菜一个意思。


    当然虞蘅没有国宴大厨的手艺,能将鸡汤吊得清澈如水,但一眼瞧过去,也是清清亮亮的,煮到半透明的萝卜丝窝在汤里,白玉翡翠般漂亮。


    蔡良先用勺舀一口汤喝,嗯,萝卜入了味,汁水丰足,甜!


    剩下几道,也都各有各好。


    崧菜炖蹄膀占据了桌上主心骨位置,奶白汤上飘着点嫩葱,蹄花炖得筋烂骨酥,里面加点豆子与菘菜,用羹勺去舀,都已经烂糊了,舌头一抿就化,崧菜也沾了肉味,鲜浓得很。


    再次吃上虞蘅做的豕肉菜,还是下等的蹄膀,蔡良仍忍不住感慨,竟有人能将豕肉煨得这般好味……


    雉鸡经快火明油,香气呛辣浓郁,色泽也红艳艳的好看,吃起来还有花椒的麻。


    香豆干筋筋软,没甚么卤味儿,腊肉被煸出肥油,只用点葱爆香,连盐都不用放了。


    蔡良原以为足足四道菜,自己定是吃不完的,但吃进嘴里才发现其实分量并不很多,不知怎么,摆在那盘子里时就觉得好看,看着也多。


    他与从前吃过的脚店比较,发现虞记的盘底微微凸起,盘沿尤其浅,与别家不大一样,或许是这个缘故。


    这小娘子……蔡良失笑摇摇头。


    倒不是说虞记偷工减料,毕竟定价还要与庖厨的手艺、背后花费的心思与功夫有关。


    看别桌客人,多半都是下酒吃,吃得很悠闲满足,自己却弃酒加饭,吃得肚皮滚圆。


    蔡良吃好了,冲阿玲招招手,示意结账。


    阿玲嘴上功夫一般,算账却很利索。


    蔡良瞥见她在纸上写些奇怪的圈画,一下便将酒菜钱给算了出来,不由得好奇:“这是你自己想出来法子?”


    阿玲腼腆一笑:“这是我们小娘子教的。”


    蔡良感慨:“你们娘子可在?我也算是她旧识了,何不出来一见?”


    阿玲听说眼前的老丈与自家蘅娘子认得,不由更敬重几分,当下便进去叫虞蘅。


    虞蘅在里边,听说有位儒者气很足的老先生要见自个,便猜到是蔡良。


    要见这位太后跟前权宦,不好太随意,虞蘅解了围裙,又理正发髻。


    “蔡老,又见你。”虞蘅上前正正经经一福。


    蔡良连声阻拦:“哎呀,受不得,小娘子才是我恩人,怎好意思受小娘子礼。”


    虞蘅仍旧坚持施完礼。


    这位不仅是权宦,还助她良多,很受得这一拜。


    寒暄三两句,虞蘅亲自为蔡良斟酒,蔡良笑道:“小娘子手艺越发好了,主意也妙,我来这吃一顿饭,受启发良多。”


    虞蘅不解,蔡良才将自己正编撰《汴梁食单》一事与那菜单子给他的启发托出。


    “依我看,小娘子手艺在同价脚店中可排前茅,若要正经评比,一举夺魁也说不定。”


    听他夸那菜单子,虞蘅实事求是地笑道:“我实在懒,这样省事而已。”


    对手艺的夸赞,却是微笑默认受了:“蔡老瞧我这小店,经营得可还行?”


    “已是比之前好太多。”


    像蔡良这样的权宦,也会为自己置办一些产业,等告老出宫以后,还能得几个养老钱。


    如今的虞记,之前在他宫内一老朋友名下,他用城西的两间铺子换了这处,不想令一间生意一般的脚店重焕生机。


    虞蘅轻吁:“如此,也不算辱没了您的心意。”


    说着谦虚的话儿,脸上却没多少谦逊神色,眉眼弯弯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神气。


    蔡良看她就像看自家孙女,面上含了极慈蔼笑意,对于小娘子并不温婉这事,也不在意。


    得意又如何,小娘子家,便是这样才鲜活啊。


    看多了宫闱中端庄得体的宫妃,蔡良觉得,很该有这么点鲜活在眼前,日子才不会过得死水一般。


    与虞蘅说话,方才因祭拜旧人产生的感慨散去了许多。


    临走,虞蘅让蔡良带了些酱菜糟鱼走,届时不当值时,可与膳使宫女几个银子,叫她们帮忙炒盘肉或蒸一蒸,也很入得口,有味儿。


    “这糟鱼新腌不久,骨头都酥了,鱼鲜气却还没去,蒸来吃正好,再过段时日,酒气就上来了,那时候,香煎也好,炖肉也好,有股子酒香。”


    虞蘅说得,自己都有些馋了,腌出来她还没吃上呢。


    那日见那卖鱼的老丈可怜,这么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衣,幸好有斗笠跟蓑衣挡一挡,鱼篓里全是巴掌大的小河鱼,多半是鲫鱼,偶尔有几条鳜鱼,肉少,刺多,没人买,虞蘅便将剩下的包圆了,给了对方五十个钱。


    拿回家炖了汤,浓白鲜美得很,一人喝了两大碗,到底吃不完。


    虞蘅便将这些鱼去鳞剥皮又晒干,用酒糟跟盐腌了。


    听她说得,蔡良也很有食欲,恨不得立刻回去尝尝。


    他在宫里不能饮酒,吃这个也算是解了酒瘾。


    若非回宫路途有些久,蔡良都想多带些回去,给当初与他换铺子那老太监,叫他羡慕自个儿,得了份好差事。


    第36章 第36章茶鸡子


    过不几日,隔壁开始有牙人与租客上门相看铺面,来来去去几波,都没有谈成。


    虞蘅也终于将手头活钱理出来,确定能租后,便上门打听。


    徐娘子这厢唉声叹气,吃着她带来的平日最喜爱茶点,也没有展眉。


    原来徐娘子尚有好些茶没卖出去,又着实归乡心切,等不到卖空那时日,宁肯舍一个月赁金,也要下任租客将她柜里的货给一起包圆了。


    本朝产茶工序类前朝,只细微上有些差别。茶叶从茶山上采摘下来,经拣之、蒸之、研之、造之、焙之,才成团茶饼,要点茶时碾碎一块,煮以山泉水,听三响三沸。


    虞蘅便经常能瞧见徐娘子官人在铺前叮叮哐哐焙茶,讲究多多,火要匀,茶饼厚的要焙十火至于十五火,过程极繁复。


    徐娘子剩下的,是蒸晒后的茶叶,还没研碎,不好卖。


    租客不懂这里面门道,怕砸手里,不想接手,遂没谈拢。


    虞蘅却无所谓,击掌笑道:“不如这样,娘子将店铺转与我,我愿包这些茶。”


    徐娘子张着嘴,半晌回神,笑容控制不住地扩大:“小娘子说的可当真?”


    “娘子与我是老熟识了,我得这俩能干婢子,还多亏了娘子指路……”虞蘅开始了套近乎。


    虞蘅愿意爽快收下这些茶叶,已是解决了她大麻烦,徐娘子便也如先说好的那样,让了她一月赁金,合一贯七百钱,店里现有的桌椅板凳蒸笼炉子一应家私都留下赠她,虞蘅挑拣之后发现还有不少能用的,又省一笔。


    剩下的,便与铺子的东家去谈。


    东家姓易,是位官娘子,说来与虞蘅还沾亲带点故,便是韩祯老爹的上峰窦通判的正头娘子。


    来签契的是窦家管事,一身材略发福的中年男人,徐娘子当初签此处,是压了价的,如今又帮着她说项,按着当初的价格续了一年。


    为了谢徐娘子,虞蘅将她最爱吃的蜜豆乳饼法子教了出去,又手把手做了许多,让她路上当零嘴。


    徐娘子才要谢她收下那些茶叶,自己才不致亏太多。


    阿盼瞧着徐娘子留下的半壁“江山”,有些叹气:“这么些茶,卖到什么时候去,才能卖吃食。”


    虞蘅笑道:“眼下不就行。”


    阿柳自认比阿盼有见地得多:“这些茶拿来炒虾,正正合适。”


    虞蘅也是这么想的,拿茶叶入菜,反正晒过的干茶,又不易坏,留到明年也未尝不可。


    正如阿柳所说,这些茶叶,自然能用来做龙井虾仁、茶香牛肉、油炸雀舌,但她还有更经济的用法。


    虞蘅寻了几个养鸡贩子,叫他们每天傍晚都送鸡子来。


    停了几日买卖,将两边一打通,合二为一,该修的修,该补补,再开业,老客们进店有“豁然开朗”的意思。


    “嚯,记着原先这旁边是卖茶叶铺子,如今叫虞娘子收拾得宽敞。”


    除了面积大了,虞蘅还将二人小桌、三至五人中桌、六人以上大桌做了更好的空间区域划分,这么一来,动线合理了许多,不至于原来一般,门口乌泱泱一群人,进出不大方便。


    除此以外,依旧是一水的白墙木桌椅,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挂画,怎么省心省钱怎么来,还厚脸皮请了店里一位老先生墨宝,便单独挂在一壁白墙上,很是拙朴自然。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大片地衣也撤了,只余地板,省得有客人吃醉酒,控制不住呕欲,吐上去,不好清理。


    费了心思的装修没怎么叫客人在意,反倒是随手一丢的茶叶蛋,很受捧场。


    “是我鼻子不灵了,怎么还能闻见股茶香气。”客人耸耸鼻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原先这边是间茶叶店,许是日久天长,桌柜已被腌入了味。”


    “不不不,我是说从早起,店里就一股子说不上来的茶香。”原先客人白了同伴一眼,“我能不知道这是家茶叶铺,莫忘了,还是我带你来的虞记!”


    “还真是,似是饭菜香。”


    虞蘅端着煮茶叶蛋的大钵出去,阿盼举着炉子亦步亦趋,二人将要把这煮透了的茶叶蛋摆到门口去。


    二人闻见香气更甚,忙喊住:“虞娘子!”


    “又煮的什么新鲜小食,好香茶味。”


    虞蘅端着钵走近,叫他们看得更清楚写:“茶鸡子,拿酱与茶煮的,咸香得很,只两文钱一个,官人们可要尝尝?”


    其实外头买生鸡子,按大小,一文钱都能买两到三个不等,可她煮得入味,自家煮的鸡子,可没这么好吃。


    “自是要的,要两个。”


    虞蘅先将炉子架好,小火保温着,先用羹勺给他们捞了两个,特地挑了两个壳上有裂口的,这样的吃起来更有味儿。


    捏着帕子轻轻在桌上滚一圈,便能很顺利剥下来蛋壳,一整圈不带断的。


    那裂口的地方,蛋白渗了一层酱色,仿佛树枝叉脉络,沿蛋身舒展开,所到地方,酱香都更浓些。


    阿盼觉得自家蘅娘子简直威武无比,竟能做出这样惊才绝艳的决定,拿不值钱的散茶与更不值钱的鸡子煮到一起!


    秋冬最适合各种热烫的小食,虞蘅忆起从前大学时光,夜市摊上,一到冬天,各种烤红薯烤芋头糖炒栗子茶叶蛋便冒了出来,非要粉噎到咽不下去,烫得一脑门子汗才好。


    比起价格猛涨至十好几块的烤红薯之流,茶叶蛋算是其中最物美价廉的小吃了。


    有位卖煮玉米的老板,茶叶蛋卖得尤其好,好到改了生意,不卖玉米,专门买茶叶蛋。


    往往有裂口的总比没裂口的抢手些,虞蘅下晚课迟,到摊上时,两大锅蛋只余十几枚,老板都已经准备收摊走了。


    好在酱汤黑漆漆一片,总有漏网之鱼,胡捞一通,多数都能寻着心仪的蛋。


    不过这老板有些许精明,若裂口的实在卖完了,会趁没人间隙拿漏勺敲破其余蛋壳,等虞蘅欢天喜买回去,却发现吃起来没有自然破壳的茶叶蛋入味,这才知道自己买着了“作弊”蛋。


    这样的茶叶蛋,已经只存在惬意的学生时代回忆。


    这样的茶叶蛋……周景一餐便能吃五个。


    自从七夕后,周景再叫陆钰来虞记,怎么也叫不动,强拉硬拽,只惹毛过对方几次,次数多了,周景便揣测,这厮与虞记小娘子许是有什么不方便透露的私怨。


    兄弟与饭食,自然是饭食重要。不见《汉书》中言,“民以食为天”么?


    周景便不与他一处吃饭,自己来,倒是虞蘅还问过几次陆钰,周景将陆钰那套不得空说辞搬出来。对方寻的借口拙劣,虞蘅一听便知,这是挂不住面子。


    不是她明知故问,对方先前到底也是大顾客,即使有心知肚明尴尬,自己浑不过问,落在周景眼里反倒奇怪。


    于是便如同对待寻常熟客那样:“今日还剩些茶鸡子,周郎君带回去与陆郎君也尝尝吧。”


    周景替他带了茶鸡子回去便道:“还是人家虞娘子体面,再瞧瞧你。”


    陆钰霍然抬头,似确认般:“可是单给我的?”


    三枚茶鸡子揣在周景手里,方才回来路上,他已忍不住吃了俩。


    “想倒美,这个我的,剩下与你。”周景丝毫不提自己已经吃了俩。


    陆钰拿回去属于自己的茶鸡子,却没舍得吃完。剩了一个,夜半温书的时候便握在手里摩挲。


    大半夜的,蜡烛爆了个火花,“劈啪”一声,火光晃着了睡觉的周景。


    周景清醒过来,瞬间暴怒:“竖子,我说你不对劲,难怪连饭也不吃的,原是趁我不在偷学!”


    陆钰次日是被“压”进虞记的,周景嘴里犹在叨叨:“从今日起,不许离我眼皮子底下半步,看你还学!”


    陆钰无心管他,近乡情怯,忐忑地觑一眼虞蘅,对方大度坦然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态度依旧热络。


    倒是自己,这般忸怩作态,不甚磊落。


    于是陆钰也释然。


    先时不慎听见虞娘子与媒人一番话,那般挑剔话语,诛心刺耳,于是总以为被虞娘子婉拒逛灯,是因自己还不够好。他想叫对方将来能高看自己,于是存着一口气,逼自己少吃多学,将自己弄得难受,反而人不人鬼不鬼。


    原来人家根本没放心上啊。


    周景却不知道怎的,这两月时有幽怨的兄弟自打进了店,就跟变了人似的,又能正常谈笑了!


    与虞娘子也有来有回,一点不似有过节的模样。


    从前他只觉两人好得能穿一双袜子,如今却觉得,有些看不透这厮。


    来时与回去,满腹心事的人掉了个个头。


    阿盼还有些担忧对方不死心纠缠,毕竟有那韩祯做例子在先。好在她们人多,齐心将人给赶了出去。


    虞蘅宽慰她:“陆郎君坦荡荡磊落落君子,与那起子小人不一样。”


    被拒有怨气很正常,却不能仗怨气做鬼事。


    快打烊了,店里没什么生意,只余一两桌散客还在喝酒。虞蘅便不再进厨房,倚着柜台感慨少年心事,顺道也祭奠了祭奠自己上辈子还没露苗头就被扼杀在摇篮里那些个校园爱情。


    呵……还得多亏了当日尽职尽责班主任,才能有今天这么一朵茁壮的“牡丹”花。


    谢诏已经很习惯地走进虞记。


    一脚踏进,才想起母亲今日并未有嘱托他带些什么吃食。


    罢了……来都来了。


    这般说服着自己,一抬首,便见虞蘅姿势不甚雅地猫在柜后,昏黄灯下,俏脸半掩。


    有些诡异的是,正值妙龄的少女,怎会露出祖母那般年纪才有的缅怀?


    谢诏怀疑自己是过于疲惫,看错了,用力闭闭眼。


    ……


    竟然有些慈蔼。


    第37章 第37章蒜泥白肉、四喜丸子


    从正式搬过来起,孙娘子那边便退了租。虽结束了租赁关系,仍是很好的朋友。


    孙娘子跟郑官人来捧场,打眼端详她这脚店,着实可喜。


    看见她就想起自家小妹,郑官人心里颇有些感慨。围屋绕了一圈,点点头:“如今这样好,宽敞,先前到底小了些。”


    他住惯了郊外的大屋,进城见这些小**仄空间,坐立都不自在。


    孙娘子瞥一眼自家不会说话的官人,万分嫌弃:“古谚讲得好,饭要口口吃,路更得步步走。换做你,怕不是还不如人家,还有脸在这挑拣。”


    “你何苦在外边奚落我,落人面子。”郑官人抱怨。


    眼见就要拌起嘴来,虞蘅忙用饭菜堵上了二人的话。


    桌上摆了好些酒菜,有焖鱼有烧羊,郑官人却逮着那拳大的肉丸不放,应当是豕肉罢,嫩得出奇,却不见油腻,夹些脆生生口感,肉里又带笋香气。


    一碟里四丸,郑官人下酒吃了三个,还想伸筷,被孙娘子偷偷掐了腿。


    “嘶!”这一掐下去,郑官人酒醒了大半,也知道不好意思了,替自己找补,“这豕肉圆子怎么做的,我觉得好,倒想买些回去,与家中老娘吃。”


    虞蘅当然不让他买,直接将做法秘诀说与二人听:“取材要精,买新鲜嫩肉,最好是三肥七瘦,肉上不可有经络。”


    “多切少斩,切得越碎越好,再略剁几刀,加葱、姜汁子去腥。”


    “要想蒸出来丸子形整不散,捏搓前抹些芡粉在手上……下锅去,炸黄便捞上锅蒸,大火蒸半时辰,差不多也就行了。”


    孙娘子先前听得已经咂舌,恨不得拿纸笔记下来,只等回头做给家中老小露一手,乍听她说“差不多也就行了”,不禁笑了:“怪道你挣钱,费这般手艺、心思去烹,只光听着,我都晕了,竟还说‘也就’。”


    阿盼点头如捣蒜,那些客人来了,只知道甩开腮帮子吃,嘴里叫着“豕肉也有这般好味”,哪里知道豕肉买回来要经这老些功夫!


    虞蘅替她添了碗饭,笑道:“娘子有福享,不必跟我似的操劳,还不好?”


    因肉里不羼芡粉,只在手上,这样蒸出来的四喜丸子,表面炸过有些紧绷,内里却嫩得与豆腐没什么分别,便是郑官人掉光了牙的老娘也能吃得动。


    四喜丸子这东西,能一年吃到头,不分季节,也能随时节往肉里加些碎虾、荸荠、萝卜,不过在店里卖,考虑到众口难调,虞蘅便原原本本保留了其本味,只在蒸屉里垫上一层转刀冬笋块,借个香气。


    笋是鲜物,揭开笼屉,整个屋子都飘香。蒸碗里还浮着层油,爱清爽的便拿勺撇去,爱香腴的,要虞蘅说,用这汤汁子浇在饭上,那才叫香。


    与虞蘅英雄所见略同的,是先前为一碗炖肉白赠一幅字的闵先。


    与文人间的大势相悖,这闵老先生爱极了豕肉,尤其爱吃猪头肉,虞蘅看他打扮便知道,哦,这又是个“苏粉”。


    虞记名声不显之前,闵先就在市井赵老叟处买炖肉吃。这赵老叟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当仆役,学了一手炖肉本事,出来后便拿半辈子积蓄摆了个小摊。


    这些苏子粉丝,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赵老叟炖得好猪头,常常光顾,有这些文人口口相传,赵老叟的猪肉摊也渐渐也有了些名气。


    赵老叟炖肉是将猪头上其余毛发与异物去了,整个下锅炖,直到猪肉熟烂后,出锅切成小儿拳头那般大块,再分给客人浇上杏酪吃。


    味道么是不错,只是不能多吃,略吃解解馋想,便得以茶解腻。


    另外,“这赵老叟炖的肉,总有股子膻气!不如虞娘子手艺。”


    闵先送了片沾了蒜汁的白肉到嘴里,闭眼几乎可算是享受地咀嚼着。


    闵行不但自己吃,还让虞蘅也尝尝赵老叟炖肉。


    虞蘅取了干净筷子来,夹下一小块,抿开,唔,皮酥肉烂,不失为一块好肉,只是这味道有些浪费了。


    虞蘅觉得,这赵老叟大约是炖肉没用姜酒去腥?


    闵先听了虞蘅所言,转头叫赵老叟照着她的话试试,果然没有之前那股子膻味!


    赵老叟知道自己占了大便宜,转日就拎着两个大猪头,上门来谢她。


    赵老叟是个利利索索的精干老头,一把年纪了,还能徒手拎动几十斤的重物。


    “小老没有好东西,家里最不缺就是猪头,知道小娘子手艺好,留下煮着吃吧。”


    虞蘅退却一番,实在盛情难却,便笑眯眯地道谢,又请赵老叟用梨汤,“老丈不忙走,喝盏热汤吧,暖暖身子。”


    自个则使唤阿盼拎猪头去了厨间。


    晚上便煮来吃。


    耳朵、鼻子都拿来卤,其他地方,烟熏一半,另一半煮了,切成飞薄的片,用蒜泥、清酱、醋、香橼泥调个料汁子,就这么吃。


    赵老叟走前还得了碗煮好的白肉,尝了片,笑道:“小娘子手艺比我好。”


    客人一向知道虞蘅爱以豕肉入菜,此前的薄荷排骨亦或是四喜丸子,都很好吃,也很受欢迎。


    但那到底是经煎炸焖烩等一系列复杂料理方式烹出来的豕肉,比起豕肉本身意义,烹饪技巧与调味功夫才是它们最大特色,而对于蒜泥白肉这样大剌剌敞开襟怀出现在面前的模样,有人还是接受无能。


    其实就跟榴莲似的,有人不吃是因为不爱吃,有人则是因为心理关难过。


    一旦跨过去了,尝过味道之后,没准还觉得很好吃。


    此前的纠结就成了笑谈。


    裴垣便属于这一种。


    之前虞蘅对这位贵公子的印象不怎么佳,觉得怎会有人这般能生气,属河豚的吗?


    如今倒是沉稳挺多。


    加之大手笔、真阔绰,旧怨已经可以勾销了。


    接受不了这蒜泥白肉的,也不会在店里露出什么嫌恶的神情来。嘿,谁还没个下里巴人的爱好了不是!


    是以,当市井间有些煞风景言论,说虞记“以贱食作贵价”、“粗粝不能入口”之类,甚至在店里,都时有这样的声音,当然,在遭到驳斥后,这声音便只在市井里头出现了。


    她第一直觉便觉得,是有人在背后弄鬼。


    客人都是好客人,那便只能是不讨喜的同行了。


    盘点周边,玉壶春……虞蘅没那个碰瓷心思,何况谢家人正经她已经见识过,另还有一陆家脚店,一宋家酒楼。


    她冷眼瞧着,陆家脚店生意最差,里边的庖厨伙计们也都懒懒的混日子,东家也不怎么上心,不似会费这么大力气坏同行名声的模样。


    那宋家酒楼……前些日子里摊上个不靠谱的鱼贩子,事发后,生意冷清不少,有许多客人不再去他家,倒来了自己这儿。


    虞蘅有些微妙。


    阿盼将拳头捏得咔咔响:“不如让我去说理。”


    阿柳瞥一眼她:“你当这是你昨晚上看的演武本子?一言不合用拳头说话?”


    “难道叫人欺负死!”阿盼大声道。


    “这样捕风捉影的推论,便是拿到公堂上去,也做不了凭据。”


    虞蘅下了定论,“日子先照常过吧。”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做。


    流言止于智者,原先的客人当然不会听风就是雨,但还有源源不断的新客,尚未尝试过,便因为风言风语退缩了。


    作为曾经追过星、混过那么几年饭圈的资深网友,虞蘅深谙如何对付黑料。


    第一要义是冷,冷处理。


    明面上,虞蘅从没搭理过这些嚼舌之人,有人问到脸上,也只是淡淡一笑:“客人们吃着好,是敝店荣幸,至于那些客人怎么说,我却管不着。”


    “毕竟小店又不是钱袋子,人人都喜欢——便是钱袋子,还有嫌阿堵物铜臭的呢!”


    虞蘅故作俏皮语,逗得满堂客皆笑。


    王献笑得筷子拿不稳:“哎哟……钱袋子,亏得虞娘子想出来这醒世语。”


    谢诏也忍不住笑了,他倒觉得很是,人人都有私心,不必理会。


    虞娘子豁达。


    至于这第二要义么……


    过了段时日,正是重阳。每逢年节,庵堂、寺庙都会上门与熟悉的香客走动,互赠节礼。


    虞蘅算是不怎么信这些的,没有相熟的僧尼,中秋时,只得了附近某庵一篮子枣糕,她回赠了自己做的桂花小饼。


    到了重阳这日,外面忽然一阵吵嚷,叽叽喳喳仿佛雀儿,店里客人探头一看,四五个垂髫孩童,大冷天,穿得半新不旧的棉袍,结伴朝虞记来,领头一个娘子,也这般打扮,手里都拎了东西。


    有人认出来:“这不慈幼局的周娘子吗,怎么领孩子上这来了?”


    周娘子笑道:“虞娘子,我们来给你送节礼了。”


    虞蘅面上露出欣喜:“周娘子,阿秋、阿巧,是你们啊,快进来。”


    孩子们手里,都是自己做的巧玩意儿,见到虞蘅,都团团围上去,将自己做的节礼给她瞧。


    慈幼局的孩子,多数都怯懦敏感,待人这样热情的,便是极喜爱那人。


    有人与周娘子打听:“从前也不见你们有什么节礼,怎么今年走动起来了?”


    周娘子“嗨呀”一声:“哪里,是虞娘子帮我们大忙,又不肯收谢,这才趁着重阳,叫上孩子一起,表表心意。”


    周娘子是个话密的,藏不住事,不几句,店里外看热闹的人都知道虞蘅每月都会向慈幼局捐一笔银钱的事了。


    况且人家真大气,用的不是自己名号,是虞记所有客人。


    不止于此,店里售卖不掉的吃食,都会拿去给慈幼局孤儿加餐。


    做善事竟做到这般地步!


    若不是周娘子上门,他们哪里知道,人家哪里拿这事卖弄过?


    店外头有声音嘀咕:“怎听着,这虞记娘子也不似有些人传的那般黑。”


    说起此事,周娘子颇为愤怒:“方才我来路上,与人打听虞记,竟还有诋毁虞娘子的,叫我好一顿骂。要我说,这般与人和善的小娘子都是奸商,那天下再没有好商人!”


    “就是就是。”


    “我先前便奇怪了,哪儿来这些酸言酸语,怕不是有人眼红虞记买卖好?”


    虞蘅趁着人多,势头好,赶紧添把柴火,将这事给了结了:“其实客人觉得小店菜价贵也好贱也好,都是明码标价做生意,要吃着不高兴,以后少来便是。”


    众人表示有理。


    “小店承蒙客人们喜欢,才有今日,一向愿意多多让利给客人,挣的不过糊口钱,比起那些大酒家,已是很经济了。说小店蒙骗客人们,倒真有些委屈。”


    众人都觉得,虞娘子着实受了委屈。


    “虞娘子莫伤心,我们都信你为人,从未听那些风言风语。”一个书生,生得便一副温和模样,安慰人口吻也很温和。


    “十文一碗粉丝子,有肉有菜有汤,这还不好,要我说这些人,早些行乞去!”这是激进派嚷嚷。


    众人都哄笑。


    “却也不能这么说那些客人,”


    虞蘅卖完惨,收拢一波人心,又卖乖,“客人们都是衣食父母,我心里时时刻刻都感激诸位。日后还长呢,只盼诸位还能同现在一般,时时常来,把酒言欢。”


    漂亮话,当真漂亮到人心坎里去了。


    见客座又爆满,虞蘅眨眨眼,第二要义么,平日多做做慈善攒人品,总是没错的。


    人群里,王献看一眼周娘子,奇怪道:“虞娘子运气倒好,惹上麻烦,恰好就有慈幼局的人上门说项?”


    谢诏看他一眼,轻咳:“走了。”


    小娘子不仅豁达,还很聪慧。


    第38章 第38章蜜炙鹌鹑、冬至饺子


    汴京四季鲜明,仿佛是一夜之间便由秋入了冬,重阳节前还没觉得多冷,过后便骤然降温,已经到了要穿厚袄的地步。早晨醒来掀被窝,得先做上许久的心理建设。


    上辈子待惯北方的虞蘅尚且冷得心慌,打南方来,才初历冬夏的阿盼就更夸张了。


    每天睡觉时,被褥必须卷成筒筒,严丝合缝得一缕都不能漏空。先前与阿柳相看两厌,在床榻上划了“楚河汉界”,如今心里倒是盼着她睡得近些,再近些,否则当中漏风。


    阿柳嘴上不说,给自己灌汤婆的时候,还会主动往隔壁被窝里也塞一个。


    这日虞蘅醒得比往常早,却见屋外很亮堂。


    嘿,难道是下了雪?这也太早了些。


    诧异地裹上棉袍,推门出去发现,哦,原来是树叶上挂了层白白霜。


    雪景虽然泡了汤,但霜打过的萝卜菘菜有多好吃,已无需多言。


    烧热水的功夫,阿柳便用虾油炒了新鲜小菘菜,配上一早熬得绵绸的热粥、昨晚卤上的茶鸡子与从街边买回来一文一枚的胡麻烧饼,这便是朝食了。


    菘菜快火翻炒几下就出锅,很脆甜,虾油是秋天鱼虾上新那会用虾头熬的,除此外虞蘅还晒了虾干、磨了虾粉,存了几小坛子,平日里炒菜蔬或煮面时放一些,鲜味立刻便有了。


    虞蘅挟一筷子酱菜,夏天的甜酱萝卜与酸豇豆吃了一季才完,秋初腌的林笋刚刚破坛,酸酸辣辣,风味颇足。赠给店里客人当开胃前菜,一人几筷子下去,酱菜便空了盘,正经点的菜都不如这受欢迎。


    见大家这般捧场,虞蘅有自信觉得自己便是不开食店,挎个篮子去市井卖这些小食零嘴,说不准也能成一代传奇。


    就着碗边嘬了口粥,入口温度烫得刚好。


    再啃一口饼子,唔,酥香薄脆,这家学徒捏饼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真是后生可期。


    四人吃得浑身暖和,虞蘅说:“明天也这么吃吧。”


    阿盼不住点头。


    也不知今日太冷了还是怎,中午直到下午,总共也就来了四五桌客人,零零星星来买茶鸡子与鸭血粉丝汤的不算。


    看眼别人铺子,也冷清得不像话,甚至有干脆将店门关了,回家睡大觉的。


    虞蘅坚持再看看原则,反正生了炉子,待在店里不冷。


    苟到傍晚,人依旧没几个,却来了桩大生意。


    金铃琅珰,数几年轻女郎翩然从马车上下来,人还未进店,一阵香风先至。


    “五娘,怎的带我们来这样一家脚店?”询问的,是其中一个穿绯红绫衫的姑娘。


    店里有热食蒸气,不算冷。年轻小娘子们进来便脱了身上的裘衣,交给身边婢女们,又从婢女手里接过手炉捂着,坐下说笑。


    “适才进来前,瞧招牌上写‘虞记’,想来苏翰林那篇《思莼鲈赋》写的,便是这儿了。”另一名穿蛋青襦袄的道。


    最后是个穿藕色斜领袄的姑娘,打量了店里一番,疑惑道:“瞧着清静,却不知有什么不寻常的。”


    阿玲怕招待不好贵客,便换虞蘅捧了热热的茶汤过来。


    从徐娘子手里买的茶叶不算上等,但加了牛乳与糖煮成乳茶饮子,应当也能入得这些贵女们的口。


    为首的裴五娘早忘了与虞蘅曾有过那么一面之缘,喝了一口,觉得身上舒缓多了,才将眼神落在她身上打量:“你是此店主人?”


    虞蘅笑着点头:“正是。”


    裴五娘眉间蹙起,欲问什么,又咽了回去。


    最后只道:“将你们店有什么好的新鲜的吃食,都摆上来瞧瞧。”


    虞蘅大喜,没想到今日生意这般清淡,还能得一桩大买卖。


    裴五娘身边那个婢女过来,掏出额外一袋铜子,向她要求包场。


    本来就没几个客人,贵客要包场,还能白得一笔丰厚小费,虞蘅没道理拒绝。


    又私下问了这位婢女,几人可有忌口、分别喜恶,照着口味安排了一桌子菜。


    有孜然羊肉、糖醋排骨、酱瓜炒鸭子这等子味重抓人的,也有萝卜豆腐、火腿笋汤这些口味清鲜的。


    除此之外,还有拌香芹、炒菘菜、酸辣雪里蕻,又上了主食与点心,都用店里最精美的餐盘盛了端上来。


    满满当当一桌,浓油赤酱与清淡本味,卖相很不错。


    色香都齐了,味道且等着她们尝尝。


    “闻着倒香。”先前那绯红衫的姑娘深深闻了一口。


    蛋青襦袄少女年长些,嗔笑她:“就数九娘你贪嘴。”


    绯红衫姑娘性子直快活泼,见有自个喜欢的蜜炙鹌鹑,便首尝了一口,“唔,好!”


    众女听她说“好”,还以为是全裴五娘颜面,绯红衫姑娘却不客气,又夹一筷子,将鹌鹑两翅都占了自己碗里。


    若仅为全五娘面子,何至于此?


    众女都起了好奇心,也随她尝那道蜜炙鹌鹑,表色红亮,松脆肥润,一咬鲜汁蹦出,还真的很好吃。


    做这道鹌鹑,虞蘅先使调烤料腌得入味,炙烤时,不住往皮上刷蜂蜜,刷蜜手法、时机,都得把握,这般明炉小火慢炙出来的鹌鹑,不仅好吃,样子也漂亮。


    一边有金橘解腻,吃了两个,再尝桌上其他菜。


    姑娘家们聚会,不爱饮酒,见几人杯中都空了大半,虞蘅给她们都再添了牛乳饮子。


    原本只为全裴五娘面子沾沾筷,并未指望从这间脚店吃着什么佳肴的贵女们,尝了酸甜的糖醋排骨、酥嫩的孜然羊肉、鲜香的火腿笋汤,不由得多使了几筷子,又几筷子,最后竟将一桌子菜吃得七七八八。


    若不是婢女们劝着,吃多恐怕积食,这些碗底应当都不会剩下。


    原瞧着这些贵女们身姿纤细,以为都是餐风饮露的,不曾想很能吃。


    许是吃饱了,使人心情也好,原先蹙着眉的裴五娘,神情已经完全舒畅,阔气地结了账,留下一副赤金镶宝的耳坠,远抵了饭钱。


    自己店里饭菜受欢迎,证明自己手艺跟眼光好,虞蘅不光自己高兴,也奖励阿柳,一道高兴高兴——


    今天糖醋排骨、蒸乳饼都是她做的,做得很好,已经与她教的没什么分别了。


    从这日后,裴五娘便隔三差五地来,有时与那日的卞九娘、陶四娘一道,有时自己来,还会与她找话聊,聊穿衣聊打扮聊饮食,虞蘅自有一套结合古今中外的理论,将单纯如裴五娘唬得一愣一愣。


    “你瞧我今日打扮如何?会不会太寡淡?”


    裴五娘不日即将随母亲赴宫宴,心思全在那日穿的衣裳戴的首饰上,来她这儿吃饭,也只食素,想清减些身形。


    “五娘面白,今日这羊脂玉簪远比昨日那金钗更衬你。”


    十五六岁少女,哪里有不好看的,虞蘅歪着头端详她,笑道,“不过这姜黄衫子显得人憔悴,你还是穿鲜亮些的好看。”


    “是么”裴五娘低头看了眼身上衫子,昏昏灯下,是有些暗沉。


    虞蘅拿来几块新裁缎子,盖着她一只手,让她自己对比瞧,“是不是绯色跟碧色更好?”


    裴五娘点点头,果真,扭头冲湛珠道:“不是有件石榴红裙子?宫宴便穿那件。”


    混得熟了,裴五娘也不是每回都打赏,偶尔有那么几次,不过虞蘅已经很知足了。


    她还挺想问问他到底这兄妹俩,明明住在一起,怎不干脆一块来,也省的裴五娘总委婉朝她打听,那王二郎今日来没来,会不会来了。


    便这么日复一日混到了冬至前。


    本朝冬至是大节,太学放三日假,头一晚,虞记便热闹起来。


    王献一脚踩进虞记的门,就觉得背后阴森森,一回头,果然。


    虞蘅眯眯笑:“王郎君,那边有相熟的朋友请你一叙。”


    扭头,裴五娘幽幽喝茶,眼神盯着这边,王献大惊失色,七夕节后,对方霸王似的强摸了他手,还被裴垣撞见,挨了一拳,眼下想起来,左胸还隐隐作痛呢!


    王献实在有理由怀疑,对方是伺机报复,这“叙旧”,又不知会叙出什么乱子来。


    慌乱之下,竟然装鸵鸟当做没看到,离裴五娘远远地坐下。


    裴五娘深吸一口气,咬牙问虞蘅:“我难道是什么猛兽?”


    可怜的孩子……虞蘅不知该同情哪个,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五娘的梅花粥应当好了,我去瞧瞧。”


    瞧瞧再回来,人已经挪去与王献一桌了,嗯,遇见困难,不气馁,五娘有魄力。


    “二位慢用。”


    虞蘅贴心地一气上了菜,便将屏风竖起来,给二人留出空间,就算吵起来也能遮遮羞。


    站在柜台里,提防着贵客们再有别的吩咐,一边算账,能听得见裴五娘声音高高低低,而王献对这小姑娘,一贯的无奈温和。


    虽然很想听听他们聊了些什么,但客人隐私,听多了不太好。


    不多时,裴五娘的婢女来结账,脸色瞧起来,约莫算是还好?


    虞蘅忍下八卦心,送走裴五娘,回来看王献,一脸的复杂,破罐子破摔:“虞娘子,劳烦打壶酒来。”


    虞蘅见他菜没吃几口,又要酒,担心他脾胃不合,便给他烫了壶滋补枸杞酒来。


    年轻人多不喜欢喝药酒,仿佛什么奇耻大辱,但枸杞酒不同,没放杂七杂八奇怪的药材,入口很柔和,普罗大众都喝得。


    王献拣桌上炸豆腐丸子吃,不时咂一口酒,咂完回味,感慨万千:“备试许久,街头这些个市井吃食,最想念还是虞记啊。”


    岁末太学里有大考,家离京城远的还好些,那些长辈在京城里头当官的,互相都认得,若家中子弟考太差,是会在同僚面前丢脸的。


    王献去岁考得不好,今年提早被老爹恶狠狠警示一番,临近岁试,便一味埋头学习,总算在冬至节前考完放了假,对镜自照一番,憔悴不像样。


    不光是他,放眼看去,店里其他太学生,多得是没理胡子的,前些日子压抑得狠了,一放假,便来饮酒吃肉放纵。


    幸而这岁试一年只有一场……王献摇摇头,每到这时候,他看谢诏都牙痒痒!


    不仅是因为他不在太学读书羡慕,还因为这岁试得以推行,与他家长辈脱不了干系。


    长辈自然不能怪罪,便只好怪兄弟了。


    来年又是春闱,明年,王家几个行过冠礼的小辈都打算下场试试,去年没考中的接着考,王献则是头一回下场。


    因此这一次岁试,尤得王侍郎看重。


    虞蘅早听裴五娘说过,这一次她阿兄与王献都会下场,于是提前先祝了他一番,又顺嘴问:“谢郎君明年也该下场了吧?”


    王献筷子一顿,脸上不自然道:“他不去。”


    虞蘅诧异,以几人平日谈吐,谢诏该是最有把握那个,怎的反倒不去。


    王献是个嘴巴宽松的,可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他还是分得清。


    这事情实在不好与她不好解释,只叮嘱道:“这样的话,莫要在谕之面前提。”


    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严肃,王献咳嗽缓缓气氛,作玩笑道:“虞娘子懂事体我知道,就是担心谢二那厮小心眼记仇。”


    虞蘅宽慰他:“郎君放心,我不过随口一问。”


    第二天就是冬至。


    若说节日一定要有什么吃食,冬至无疑是饺子。


    各大食店里,羊肉饺子卖得最好,既防冻,又好吃。


    虞蘅她们朝食吃的是外间买回来的羊肉汤饼,羊肉炖得很烂,很香大块,只是吃完有点腻乎,于是晚上便不吃羊肉饺子了,改包猪肉大葱的。


    上午包了好几百个,放到窗外冻着,打算下午赠每桌客人一点尝尝,过节么,还是得吃点节日吃食。


    饺子才下锅,便收到了来自苏静云的节礼,随节礼一道送来的也有碗饺子,每个包成元宝状,白白胖胖,圆鼓可爱。


    逢年过节,交好的人家、邻里乡亲互赠节礼与节日吃食是从前朝就传下来的习惯,虞蘅也给来往比较密切几家备了茶酒点心,使唤阿盼几个随煮好的饺子跑腿送去。


    这等团圆节,与中秋节一致,人都与家人在一处,街上除了酒水铺子,都没什么生意。


    虞蘅准备着到晚上便关店门,自家人过节,于是各样好食材都留了一些出来。


    中午的时候,来了个老者,身上穿的缎子都是好料,神情不苟言笑,步履从容沉稳,瞧起来,是经过大风浪的。


    这客人眉眼寂寂,看了许久的菜单,又仿佛神思不在菜单上。


    虞蘅没提醒他,只做自己的事——这等团圆的大日子,独自一人落寞,许是有什么伤心事呢?还是不要讨人嫌。


    过了一刻钟,才听对方招呼:“店家?”


    “来了——”


    虞蘅脆声答着,从厨房掀了毡帘出来,笑道,“老相公,吃什么?”


    老者指着菜单,要了盐炙双笋、芙蓉鸡片,只这两道菜。


    虞蘅道声“好嘞”,扭头,先端了饺子出来:“菜还有一会,老丈先垫垫肚子。”


    “等等,我没要这饺耳。”老者有些诧异,许是以为店家想讹他老人家,语气不怎么好。


    虞蘅解释:“这是小店赠客人的应节吃食。”


    看看别人桌上,确实都有。


    老者缓了脸色:“多谢你了。”


    煮好的猪肉大葱馅饺子,配一碗饺子汤,香得没话说,很快,他点的菜也上来了。老者吃得眉头舒展,问虞蘅:“这饺耳是谁包的?”


    虞蘅笑道:“是我。”


    对方细细打量她,有些感慨:“我第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豕肉饺耳,也是你这般年纪,再次吃上,却已是半截身子入土。”


    旁边桌的客人听了,劝慰:“这样好的日子,老丈怎还伤感起来了。”


    “老丈吃着好,日后多来就是了。”


    “何至于说这般丧气话,瞧您身体康健,少说还有二十年盼头!”


    虞蘅附和:“诸位说的是啊。”


    老者没说什么,只问她还有没有这样的生饺耳,想买些回去,煮了吃。


    虞蘅笑着说有,给他装好食盒里。


    老者道过谢:“明日再来还碗。”


    临走留下如数饭钱。


    穿着得体却很节俭的老者算是个节日小插曲,一到晚上,送走最后位买粉丝汤客人,虞蘅拍拍手,从内闩上大门——自家煮饺子吃。


    除了豕肉大葱的,后面又包了有酸菜豕肉的、香蕈豕肉的,被心急的阿盼囫囵煮在一起,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所幸都很好吃,这样吃着,又有些新奇的乐趣,永远不知道下一个什么口味。


    吃着吃着,阿玲忽然哎哟一声,捂着门牙皱脸。


    “嚯,这饺耳里混了枚铜板进去!”


    阿盼纳罕地举起那枚铜钱,若是粒小石子便罢了怎么这么大枚钱还能落下。


    负责包的虞蘅与阿柳对视一眼,憋着笑道:“这是财运饺子,吃到的人明年能发大财。”


    这么一说,阿盼脸上表情便由方才的同情,变成了羡慕:“阿玲快教我摸摸,沾沾喜气,你有大财运,我发个小财就行。”


    “瞧你那没出息样子。”


    阿柳笑着摇摇头,却也跟着在阿玲胳膊上撸了一把,方才没吃着财运饺子的失望,这会子便好了。


    阿玲将那枚铜钱洗干净藏进荷包里,一个劲傻乐。


    虞蘅提醒:“饺子不吃要凉了。”


    “吃吃吃!”


    不多时,剩下几人竟接二连三地都走了“财运”。


    “我也要发财了?”阿盼捂着差点被崩飞的牙,有些迷糊。


    阿柳叫起来:“蘅娘子,咱们不是才放了一个铜子么?”


    虞蘅笑眯眯道:“所以啊,剩下的便都是财神爷保佑,可见,咱们明年财运亨通,能捞一笔大钱。”


    第39章 第39章穿越掉马


    虞蘅在一片“沙沙”声中醒来,还以为外面下雨,打着哈欠走出门外,原来是阿盼抡着大扫帚在扫雪。


    这还是今年第一场雪,从昨夜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早晨醒来,各家自扫门前,屋檐瓦上,白皑皑一片,松软好似豆腐,且这会子还没停呢。


    江南少雪,又多夹着雨下来,滴滴答答,淋漓不尽,泥泞冻人。虞蘅许久没见下得这么酣畅淋漓的雪,玩心大起,“且别扫,留着好玩。”


    再换了皮靴子与暖帽出来,自个一脚踩进雪里,厚厚一层有腿脖那么深。


    先起来的阿玲已经烧好了热水,虞蘅往里掺凉水兑温,布巾子投进去,拧干再上脸,热热的蒸汽透出来,敷上一会儿,能缓解些许冬天的干燥。


    小时候,常常用这法子来拖延上学时间,多眯那么几秒都是幸福的。


    那边阿盼丢了扫帚,过来看朝食吃什么。


    阿柳煮好了面,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清澈的面汤,细细的面丝,汤底只加些猪油加些清酱盐巴,每碗里头都卧一个嫩嫩的荷包蛋,一咬流黄心。再配上片好的卤牛肉,香辣筋道。


    每碗面都见了底,阿柳脸上多少有自得,使唤另两个:“吃完,将碗洗了去。”


    阿盼本来都撒丫子跑进雪里了,又被捉回来,怨恨地瞪她一眼,认命去洗碗,将剩下那点子热水都用尽了。


    虞蘅看看外面大片洁净的雪地,这会子还早,甚少有人踏足,于是提前将院子里东北角那一块圈出来:“莫污了这块,好用来冻肉冻菜。”


    说罢,先拎了块豆腐埋上,做好标记,以免新雪覆盖又忘了方位。


    除了豆腐,又冻了肉,晚上可以吃锅子了。


    虞蘅照着刻板印象堆了个身大头小的雪人,用黑豆做双目,鼻子则是削得尖尖的胡萝卜,憨头憨脑,颇为傻气。


    阿盼倒着头认真看了许久,下结论道:“有些似阿柳。”


    “嗤……”阿玲没忍住笑声儿。


    阿柳细眉倒竖,手下团了个松散散的雪球砸向阿盼,阿盼被冰得“啊”一声,也不甘示弱,扭身抓了把雪砸回去。二人你追我赶,便在雪地里闹做一团。


    最后虞蘅跟阿玲两人也被迫加入战场,四仰八叉坐在雪里吁吁喘气时,虞蘅还在庆幸,幸而今日穿的裘衣防水暖和……


    抖抖身上雪籽,虞蘅与她们小姑娘玩不到一处去,还是选择温和些玩雪方式。


    阿盼她们打雪仗累了,也堆雪人。土生土长的大宋姑娘们倒真心灵手巧,虞蘅看了直夸:“猪首、牛眼、马嘴……这是堆了个十二生肖出来。”


    阿盼撅嘴:“什么呀!我们比照着巷子里那家大户门头的石狮子模样堆的雪狮!”


    嗐。虞蘅摸下鼻子,笑起来:“说到狮子,倒想起来早家里还有些柿子饼没吃,拿出来烤了吧。”


    几人吃柿饼的功夫,阿柳去将冻好豆腐拿出来化了又再冻上。一天里这么往返两三回,冻豆腐也就成了。


    冻过的豆腐跟寻常豆腐比较,有许多的孔隙,在汤里煮过一遭后,这些孔隙都吸饱了汤,有味得很。另外便是口感,寻常的豆腐嫩软细滑,冻豆腐大约是经历过风霜的洗礼,多了些粗糙和韧性。


    将要吃的菜都备好,羊肉贴着刀切成薄薄片,因为冻得厉害,尾端自觉卷了起来,这便是羊肉卷,用来涮锅子的主要肉食。


    本朝火锅,最早先是涮山中野兔肉,鲜红兔肉仿若赤霞,清汤锅子里浮动,翻涌的浮沫好似云雾一般,因此得了个文化名,叫“拨霞供”,并有诗云“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


    食拨霞供不仅在本朝士大夫之间十分流行,市井人家也常吃,后来演变成不仅涮兔肉,还能涮鱼、鸡、牛、羊,不过也都是单样,似后世那般七八样一锅乱炖互相串味的,端出来怕不是要遭人白眼。


    虞蘅很老实地只在自家这么安排,不曾想家里也有个守旧派。


    看她往锅里一气投了四五样丸子,又下各种菜蔬,红汤、白汤,都满满当当,阿柳瞪得圆圆眼,不敢苟同:“却从没见过谁这么吃。”


    “眼下可不是见着了?”


    阿柳摇头,觉得她一定会浪费好好的羊肉。


    待熟了,小锅里两色汤底沸腾,丸子都浮起来,一个个冒了头,香味飘得久。她又是最先真香那一个。


    不得不说,阿柳于厨艺上着实有几分天赋,第一次调的火锅蘸料,虞蘅尝了口,竟然很不错,整体酸辣偏咸,放后世po在社媒上,又是条爆款。


    虞蘅则是北派,涮羊肉必得配芝麻酱啊!不蘸芝麻酱的涮羊肉还有灵魂吗!


    阿盼两边都尝了,觉得都好,于是左右开弓。


    自家热热闹闹吃火锅时,有人敲敲食店的门。


    “我们已经打烊了!”阿盼对外喊。


    门外人说:“是我,店家,我来还贵店碗。”


    想不到这么晚,昨天那老者竟然亲自来还食盒。


    这么大的雪,老者只撑了把青油伞,脚上蹬的靴子早已泥泞,很是狼狈。


    晌午的时候停了雪,傍晚又下起来,吃会饭的功夫,越下越大,这老者身后没跟着车驾,天又黑,若这老者腿脚不利索,摔在路上,不见得有人能及时路过。


    虞蘅忙将人迎进来:“老丈可用了饭?莫若停停脚再走吧,看这天,且有得下呢。叫人去赁顶轿子吧。”


    老者有些尴尬,原本他出来时,想着还了碗便走,那会子也没下雪,就没带钱袋子,谁知半路上雪越来越大,几乎不能行。


    虞蘅只道没事:“先进来避风雪吧。”


    一进店,麻酱的丰郁跟羊肉香气几乎将老者包围,不仅身上一暖,连鼻腔、身上每个孔隙都充盈着这种温暖的香气。


    老者闻见这味儿,再看见桌上琳琅满目,有些愣怔。


    这么些年,他也只见过一人喜好这种吃法。


    他细细打量虞蘅,从眉眼到身形,试图与故人联系起来。


    最终仍然是遗憾,面前小娘子,与他记忆中故人相去甚远。


    “敢问店家娘子,这拨霞供吃法,是何人所教?”


    虞蘅搪塞道:“是老家惯爱这么吃的……”


    话未说完,门口又行来一人。


    虞蘅有些无奈。总爱在打烊前后来的,除了谢少东家,又还有谁?


    “许相公?”谢诏快步上前两步,揖了一礼。


    眼神落在锅子上,微微挑眉。


    虞蘅惊讶扭头,这么简朴的老人,竟是太子太傅么,未来帝师。


    不过的确听说,这位太傅出身贫寒,曾受人资助,才得以从下州下县一路考到京城来,入仕后便选择将这善举传递下去。


    多年为官清正,所享食禄,多数捐给了下等州县的书院,供养那些家贫学子。


    是以,这般身体力行来还碗的行为……也不算难理解了。


    虞蘅肃然起敬。


    既都认得,虞蘅破罐子破摔,笑道:“晚来天正雪,莫若共饮一杯,相公与郎君也尝尝这拨霞供吧,我给新起个锅子。”


    有贵客来,阿盼几人端着没吃完的锅子与菜碟,挪去屋里吃。


    二人叙了座,闲谈声不时飘进虞蘅耳朵里。


    “许相公……怎么来了?”


    “昨日路过此处,略转了转,在这小娘子店里吃饭,今日是来还碗。”


    “父亲前些日子还挂念相公身体,如今咳疾可好些了?”


    “好多了,也是许久没见你爹娘了,替我向他们问好。”


    虞蘅上了锅子,扭头回来欲叮嘱二人吃法,却见谢诏已经熟练地涮开了,烫好的嫩羊肉片,先用公筷夹了放在许翰面前碟里,又捞浮起来的鱼丸,十分细致周到。


    “……”行吧,不愧是大酒楼东家,就是见多识广哈。


    屋里,她们甩开腮帮子吃得欢快。


    麻酱真是个神奇东西!裹上麻酱,羊肉的膻气、菜蔬的寡涩、萝卜的清淡统统不见,所有风马牛不相及的食材,因为麻酱的调和,在口腔中微妙而和谐地形成大一统。


    冷得有些麻木的味蕾被汹涌的醇厚香气包围,一边不住往碗里捞肉。


    虞蘅吃得撑了,便出来看看贵客可要添些什么。


    外头,雪停了,许翰已经走了。


    一盏昏黄孤灯下,谢诏安静坐在那里,若有所思,面前锅子仍腾腾冒着热气。


    是在等她?


    虞蘅犹疑一下,上前询问:“谢郎君可吃好了?”


    谢诏缓缓侧首,冲她笑了下,温声道:“吃得很好,多谢款待。”


    如此赏心悦目,虞蘅自然说让他不要客气。


    原以为就这样结账,或者不结账,对方便该走了。


    谢诏却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让虞蘅坐。


    虞蘅有些莫名地坐下。


    “虞娘子,是姑苏人?”


    虞蘅点点头,这在相熟的食客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方才听虞娘子与许相公说话,有些疑惑。诏游学时,曾历姑苏,呆过一段时日。并未在当地见过,这种拨霞供吃法。”


    说到这里,谢诏顿了一下,垂着眼道,


    “不知道究竟是姑苏哪个县,惯常这样吃?京中许多姑苏人士,却也没见识过这种吃法。”


    “虞娘子,是姑苏哪里人?”


    对方客气得很,虞蘅却有种受刑审的错觉,仿佛接下来说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供证。


    本是随口敷衍,想着京城人士辨不出真假,却碰上专业的,……明明外头大雪天,虞蘅头上几乎冒出汗来。


    其实何至于此,以她平日口才,随便推脱,道是商家机密便是,一下却慌了神。


    因为她心里始终藏着那么一件秘辛,有鬼心虚罢了。


    谢诏叹息,也是确定,为何那些相似的烹饪手法、对番椒匠心独运的利用,频频出现在这个与祖母年差几十岁的小娘子身上。


    怕惊着对方,谢诏有再多顾忌、好奇与试探,到底只作一句提醒:“这样的‘火锅’,数十年前,被人视作离经叛道之物。日后,还是莫要拿出来了。”


    离经叛道的,当然不仅仅是火锅子。


    虞蘅想起方才许翰的未尽之意,当时以为对方看到她这吃法新鲜,才很诧异,现在想来,还带着点阔别重逢,瞧见原本不该出现的事物的惊讶。


    想到某种可能,虞蘅头脑“嗡”的一下。


    千万没想到,热爱基建事业并弘扬文化发展的穿越前辈,竟然还有向大宋人民推广后世火锅子的闲心……还惨遭滑铁卢。


    她实在是太不谨慎,果然是居安久而忘危,差点在人前掉马。


    而面前谢二郎,显然是已经猜到什么。


    却不知他为何会知道“火锅”,又为何好心提醒她。


    ……难道?


    谢氏……


    她咽了下不存在的唾沫,不是吧,世界这么小?


    那位前辈的后代,被她给碰上了?


    第40章 第40章挖人墙角


    自穿越以来,虞蘅致力于本土化发展,一直将尾巴藏得很好。


    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在家时,参照那些个堂姊表妹,五岁开蒙,七岁入学,诗书礼仪,虞蘅从来不是最聪明那个。


    便于厨艺上,也是家道中落后,才渐渐“学会”。


    然自打来了汴京,身边没有桎梏约束,给了她大片施展拳脚的空间,日子不说顺风顺水,也算是小有成就,于是便逐渐玩脱了。


    今日着实将她给吓一跳。


    好在谢二郎是厚道人,见她心神不宁,汗流浃背,什么也没多说,付了钱走。


    即便是这样,虞蘅也一晚上没睡。


    先帝朝,谢氏出了位厚积薄发的工部尚书,人到中年,又是敕造建船出海,又是收复燕云,颇得圣心。先帝对他,庶几可算是“言听计从”了,也因此于政治上取得不少成就。


    虞蘅穿越后,听说过些许事迹,恨不得给这位力挽狂澜的前辈磕头,甚至立英雄祠。


    这样的大功臣,本该荣享晚年的,缘何后来新帝登基,却将对方所有功绩都抹去呢?


    先前她当是功高盖主招致忌惮,难道,就因为个锅子吃法?


    虞蘅生出些荒谬感。


    这个锅子不好,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以后还是收敛些。


    看见虞蘅眼底淡淡乌青,阿盼偷笑:“蘅娘子夜里做贼去了。”


    虞蘅伸手,作势要弹她发髻,被阿盼偏头躲开了。


    连吃两个酸菜大肉馒头,又灌下去一碗黄稠稠的粟米粥,终于打起来精神。


    “窦通判家的羊肉送来了。”阿柳拎着一块新鲜羊肉进来,“蘅娘子,怎么做?”


    年关底下,各家请年酒过寿的多,家里来不及聘厨娘的,会到酒楼叫外送菜。


    而像窦通判这般,难得得了好食材,无人料理,故而送来食店请庖厨烹饪,之后给一笔加工钱的,食店也会接。


    虞蘅看一眼那肉肥瘦、大小,琢磨了琢磨,“便烹道羊羹吧。”


    羊羹是道功夫菜,得先煨上老鸡汤,煮熟的羊肉切成骰子小块,再与些笋丁、香蕈丁、山药丁一道入鸡汤煨着,煨上大半日功夫,到羊肉软烂出锅,香浓得很。


    香蕈是夏秋里晒的制成蕈子干,每吃之前,拿冷温水泡开,泡香蕈的水留一些入汤,鲜味更甚一层。


    从早起煨到半下午,店里都是羊肉香气。窦家来人取餐食回去,除了羊羹,又另点了几道虞记特色菜,说家里临时来了客。


    虞蘅现做现炒,原来的食盒有些装不下,便叫阿盼跟那小厮一道送去。


    阿盼回来,得了赏钱,还道自己见着钱氏母子了,钱氏在窦家门前碰见她,亦很惊讶不过并未在那些官家娘子面前与她说话。


    虞蘅点点头,想起来年初与钱氏的约定,那么,也到了债清的时候。


    尚未来得及与钱氏送去银钱,转日,湛珠来寻她,语气有些焦急:“求蘅娘子救急。”


    裴五娘身边的丫鬟,甚少露出这么慌张神情,虞蘅连忙问什么事。


    原来兰娘收的那个女徒,在兰娘这儿偷学会了蟹黄灌浆的手艺,便跑了,还将方子传得到处都是,如今兰娘的手艺已不稀奇,上不了排场。


    裴家着人去查,发现这婢子卖给兰娘时,姓名籍贯都是作假的,寻不到人。


    兰娘做蟹黄灌浆一绝,做别的,与寻常庖厨没什么分别,遭此打击,心灰意冷自请卸任。


    可裴家老夫人马上过寿,短短一两日,去哪里寻可心厨子?


    裴五娘便想到了她。


    虞蘅在裴家兄妹身上赚了不少银钱,这点小忙当然一口应下。


    将这几天答应替别家做的席菜安排给阿柳,阿柳有些紧张:“做砸了可怎么办?”


    虞蘅既然放心交给她,便是知道她本事足够,安慰道:“大不了有我兜底,过后上门赔礼去。”


    阿柳捏了捏拳头:“蘅娘子放心,平日教的那些,我尽学会了。”


    湛珠听了,看一眼她。


    与虞蘅回去路上,湛珠几番欲言又止,到底出言:“兰娘子这般厉害人物,竟在这上栽跟头,日后且不知怎么办呢。难怪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虞蘅转着弯听出来了,这是在提醒她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尽心教阿柳,自然是考量过品行的,且退一万步说,阿柳身契还在她手上,能跑哪去,除非也是假的。


    虞蘅笑问:“兰娘现可还在府上?”


    湛珠点点头:“兰娘子请辞,夫人未允,许了她几日假,且还在府里住着呢。只我瞧,兰娘子委实受了打击,恐怕过几日仍要走。”


    湛珠又唏嘘感慨起来。


    大户人家准备寿宴,往往要提前三五日,先将高汤煨上,提前处理各色难煮食材。


    是以虞蘅要在裴家住下。


    对自己娇养大的女儿寻来的厨子,裴夫人其实并不怎么放心,有心试试她手艺,叫她做一道拿手好菜。


    裴五娘替她紧张,头一回踏入厨房,就为了站在一边看她炙肉。


    裴五娘闻着空气中浮动的香气,皱皱眉:“不是有上好羊肉,怎么不用那个?”


    虞蘅老实答道:“夫人叫我做拿手菜,我做豕肉远胜羊肉。”


    本朝各种羊肉菜穷极精深,她那三脚猫功夫搬出来,说“拿手”……怕不是下一秒就被婉拒。


    裴五娘吃过她炙的豕肉,的确是独一份儿,可还是替她担忧:“我阿娘可不惯吃豕肉。”


    湛珠在一旁心说,您起初不也瞧不上,后来吃得比谁都高兴。


    炙好的豕肉,和铁盘一起端上去,请裴夫人尝尝。


    铁盘温度高,呈到裴夫人眼前时肉还在滋滋冒油泡。


    婢女将肉绞成小块,蘸一边碾碎的芝麻孜然与辣椒面。


    裴府尹先伸筷子:“不错,真是不错。”


    裴夫人嗔他一眼,自己也尝一块,嗯——油香油香,与平日吃的豕肉不同,没有那股子膻腻,许是用香辛料腌过的缘故,吃进嘴里满口生香,果然豕肉还是炙到这种边缘带着焦脆的程度,刚好。


    裴夫人又问她:“怎么做的?”


    虞蘅答道:“炙肉法子倒是其次,首要选刚生下来的乳猪,饲以人乳,养至三月为宜。”


    虞蘅说了选猪法子,又跟裴夫人说怎么炙肉,越发刁钻,这炙豕肉,竟然比羊肉做起来还麻烦。


    裴夫人满意得不行:“小娘子年纪轻轻这般能干,过几日府里寿辰便劳烦你了。”


    裴五娘冲她挤眉弄眼。


    出了屋,对方感慨:“原来炙肉这么多学问!难怪比我家庖厨做出来好不知多少。”


    虞蘅“噗嗤”笑出声,多亏本朝那些出名的厨子,做菜复杂讲究得恨不得将天上龙肉都给料理了,才给了她瞎编机会。


    其实哪有什么人乳饲猪,倒反天罡,那都是她胡诹。


    虞蘅接下了寿辰的活计,回到厨司,便忙活开了。


    见如今灶上准备了的,已经有鸡鸭牛骨高汤、羊肉汤、海参鹿筋等,其实,无需她费心,剩下的人也能操办出一套中规中矩的席面。


    虞蘅要了目前的菜单子来看,是厨司里另一名经验丰厚的娘子代为拟定的。


    斟酌后,她将菜单上的“连鱼豆腐”去了,换做“鸡豆花”,“清汤海参”换作“鸡汁海参”,“煨”黄雀换成“炸”。


    剩下“红煨鹿筋”、“蜜酒火腿”与“鳝丝羹”等不变,又加“玉兰片”、“醉虾”跟“雪里蕻鱼圆子”三道。


    点心与主食没什么好换的,亦不是她擅长部分,还是不要班门弄斧。


    知道她是裴五娘从外头寻来暂领她们的厨娘,又经裴夫人点头,众人对虞蘅都尊敬得很,没有不听话的。


    厨司中人来来往往,一直不见兰娘,虞蘅问昔日包子厨厨婢。


    其中一人答道:“兰娘子自从昨日起,便不吃不喝睡在床上,也不出门,我们都担心得很。”


    虞蘅晚上很空,便做了几道小食点心,拎着摸到了兰娘屋里。


    房门掩着,没点灯,靠星光依稀可辨榻上躺着个人,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虞蘅轻声唤:“兰娘子?兰娘子?”


    “谁啊”兰娘子沙沙的声音。


    还肯搭理人,那便不算坏。


    虞蘅贼似的轻嘘一口气,因为是来挖人墙角的,故而有些心虚,“是我,做豕肉灌浆的阿蘅。”


    她不知道,张兰娘还记不记得她。


    张兰娘趿着鞋下榻,开了门,头发也没梳,比上回见面时的神气模样消沉不少。


    “你怎来了……”张兰娘想到过两天日子,了然,“她们寻你做菜?”


    虞蘅点点头,跟对方进了屋子。


    似兰娘这般掌事娘子,可以得一人一间小屋。屋里没别人,她点起一盏灯,昏黄朦胧的光照亮室内一隅。


    虞蘅暗自好笑,想不到兰娘面上那样精明的人,屋里也和她一样散漫。穿过还未洗衣裳堆在凳上、翻了一半的菜谱,随手扣在床头。


    张兰娘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毛,将衣裳摞一摞,丢进了筐里,眼不见为净。


    虞蘅将带来的饭食一样样搬出来,有煎豆腐、蜜炙鸠子、雕花笋与糟鹅掌,还有一碗鸡丝粥,都是清淡好入口的菜色。


    张兰娘撇嘴,一如那些小婢们先前劝她时说的:“我不饿。”


    张兰娘一日一夜未吃,怎么可能不饿,捱着嘴硬罢了。


    闻见香味,肚里“咕叽”一声,脸上霎时羞红。


    虞蘅抿着嘴笑:“吃吧,旁人犯的错,也值得罚自己?”


    张兰娘尽是烦闷的脸上,出现一瞬茫然。


    “我问你,若是你失了赖以生存的手艺,日后该当如何?”


    “这辈子,可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旁人都以为是张兰娘心气高,对自个要求高,容不下失误,原来是事业生涯堪忧,未来一片茫然,因此食不下咽。


    哈,这还不好解决?


    虞蘅拊掌,恨铁不成钢:“兰娘子,你才多大?二十有五?便是被全天下的府邸拒之门外,难道就不能做别的?


    花几年功夫学个点茶、插花,凭你的名气,去官宦人家做女西席,教人家小娘子,不也很好?”


    “再不济,码头摆个小食摊,与我一样,卖灌浆发家?”


    虞蘅觉得,只要不自弃,这世上赚钱的法子,可太多了。


    张兰娘看看她,再看看她,仍忍不住纠正道:“我二十三。”


    “……”虞蘅绷不住笑了,“嗯,兰娘子当真年轻有为。”


    张兰娘抿抿嘴,仍是忧虑。


    “你要不嫌弃月银少、活计多,来我店里,我是很欢喜的。”


    张兰娘惊讶扭头。


    烛火光下,虞蘅眼神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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