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薄荷排骨与卤肉拌面
本朝须得是正店才有酿酒资格,虞蘅的脚店虽不能自酿酒,却有经朝廷认证的酒水“销售许可”,若想售酒,可以向正店批发。
无论此时还是后世,从事餐饮行业,酒水盈利都是一笔不菲的进账,没有酒水,也会因此错失许多热衷小酌的客人,尤其入了夜,卖酒的脚店总比那些没经官府报备的食肆更热闹得多。
因此,在斟酌过“醉酒闹事”与“生意减半”之利害后,虞蘅还是物色起来。
东京七十二家正店,樊楼最大,三千脚店都从樊楼购酒,虞蘅找到管事打听,又觉得没优惠可谈,太被动,到底换了一家,离自家近不说,味道也很好,连她这种不胜酒力的吃了也不会宿醉头疼。
虞记卖的酒,大体上分浊酒、清酒与果酒、药酒。
浊酒价贱实惠,卖得最好,清酒则好入口些,家境殷实或做官的客人吃得多,果酒适合娘子与小娘子们浅饮,还有滋补药酒……虞蘅一般给上了年纪或体虚的人推荐。
有前面的积累,虞记脚店并没有经历刚开业的冷清阶段,何况店址又从幽深的巷尾搬到了显眼的街头,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选择一个好的店址,无疑是锦上添花嘛。
家远的戴官人很高兴:“如今要吃小娘子做的吃食当真方便,不似从前,还需踩着点儿排队才行。”
这位是从州桥夜市摆摊起就在的追随者了,凭她搬了两回地方,都能头一个找来。
虞蘅被这种吃货精神给感动,赠予他一碟炸鸡叉骨。
鸡叉骨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裹上面糊炸得金黄焦酥,戴官人满嘴油光,啧啧称赞:“这鸡骨吃着有豕肉味。”
同伴笑话他:“才吃两盏就醉了,一会回家莫要摔跟头才是。”
戴官人虚眼看鸡骨,奇怪道:“当真是我喝醉了不成?”
其实并非他醉得厉害,而是这盘鸡叉骨用的炸排骨剩下的油,自然沾上了猪肉味,虞蘅一笑,扭头嘱咐阿柳将藕孔里泥垢洗净些。
前面有客人点了招牌的“炸排骨”,又要了“鱼鲞烧肉”、“炒藕”、“醋芹”与一角碧涧酒。
炒藕须得现炒才脆甜,像炖肉这种功夫菜则是早就炖在炉子上,炸排骨也早炸好了一道,只待下锅复炸就能端上去,因味道好,也不怕卖不出去。
虞记的招牌菜,多以豕肉为原材料,譬如炸排骨、譬如八宝圆子,又譬如大名鼎鼎红烧肉,也有鱼、羊。
对于虞蘅终于肯开发羊肉菜单这事,阿柳很是赞同:“蘅娘子早该做些羊肉来卖。”如今市面上不管正店脚店,哪有不卖羊牛只卖猪肉的。
虞蘅看她一眼,她那是不想吗!
羊肉珍贵,不一定每日都买得着,虞蘅幽幽叹气。
因戳到她伤心处,阿柳招来了阿盼一个白眼。
阿柳不服气:“既闲着,怎不来帮我削藕,还有这醋芹,赶紧给客人端去!”
起初阿柳还顾忌阿盼资历久,如今也越发放开了,二人性格不合,互看不顺眼,就好似天雷遇上地火,争锋斗嘴是常有之事,为一点鸡毛蒜皮都能吵得不可开交。
这时候要么虞蘅出面把两人拉开,要么阿玲请走一人帮忙,才能暂且熄火。
阿柳支使阿盼做事,对方通常是不理的,可这次寻的却是正事的由头,阿盼很是憋屈地端走了那碗醋芹,再回来时气呼呼:“客人催菜,你的藕如何还没好?”
“这藕泥多,如何快得了?难道端上去与客人吃泥?”
唇枪舌剑地来往了一番,虞蘅听不下去了,往一人嘴里塞了块排骨:“吃。”
嘴里啃着肉,还要互瞪一眼。
虞记的炸排骨,头一天开张就广受好评,有客人吃光了整盘还意犹未尽,夹起最后一块问:“虞娘子这炸豕骨怎一股子清香,不似别家豕肉油腻腻。”
“很是!赵老叟煮的肉,我每回只能夹两筷,还得浇上杏酪,否则一整天吃不下饭。”
这是位爱吃猪肉的客人,想来是苏子的粉丝,戴一块“东坡巾”,穿大袖襕衫,年纪轻轻就续了胡须。
“爱吃猪肉”想来也是追星行为。
虞蘅笑道:“客人会吃,这豕骨炸前放了些香辛料腌制,想来是这缘故。”
不是她小人之心,厨中的功夫自己知道就好了,客人回去若做出来不像,或许还要怪你藏私,若轻易做出来了,又觉得花钱吃不值。
况且……才过了几天,如今市井中不知从何冒出来许多用香辛料腌制后的炸豕骨,竟惹得原先无人问津唯的豕骨价钱上涨不少。
自然不是上次那客人有意泄露,那客人问的时候,就在店内大堂,人多眼杂的,许是那时候被谁听了去。
都是混口饭吃的……虞蘅嗤笑,往油锅里下一把薄荷叶,直至炸得干瘪,才捞出来丢掉。
除了薄荷叶,炸排骨的火候、油温的把控,腌料的配比,都是缺一不可的组成,火候太过则排骨老,油温太低则面衣不脆、油津津,腌料不好,则腥臊味难除。
翻动片刻,一锅金黄香酥的炸排骨就又好了。
阿盼将炒藕与排骨端上去,这桌菜也就齐了。客人啃得尽兴,软骨都不必吐,用槽牙嚼得嘎嘣作响。
“还是虞记的炸豕骨香,不知怎么,外头的总缺点味儿。”客人感慨一笑。
同伴附和:“的确。”
阿盼认得这桌客人,先前就总来买灌浆——便是很能吃醋吃辣那两位西北来的太学生。
几个月过去,瞧着似乎更高壮了,也不知是不是蘅娘子给喂的。
二人点了四道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这是来吃饭的,那些来饮酒的,往往只点上一碟子炸排骨,或一碗炖肉佐酒。
周景与陆钰乃同乡,一同上京求学、又住在同一学舍,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自诩最了解陆钰之人。就似眼下,他都不必过问对方想吃什么,径直点了菜。
一碟脆生生炒藕,配以香蕈丁点缀其中,就跟白玉中几点黑珍珠似的,炒至刚熟便出锅,藕脆鲜甜;一碟醋渍过的芹菜,酸而爽口,极下酒;一碗油汪汪烧肉,肉块切得厚实又好入口,肥肉一抿就化,咸鱼鲞极有味,还放了两个鸡子……
周景用箸破开软嫩的鸡子,烧肉汤汁即刻浸润了鸡子黄,弱化了粉噎口感,就像在吃一块极嫩的肉。
就似虞蘅先前同阿柳说的,没有人会对一个小破脚店抱有吃大席面的期待,经济实惠、口味好的猪肉菜大受欢迎,实际上吃到好吃东西,人们多半只会想着下回一定要再来,而非嫌恶“什么这竟是豕肉我呸呸呸”。
当然这样的人也有,虞蘅今日便碰上一个,对方陪朋友来的,朋友吃得尽兴,他亦“勉强”动了几筷子后,很是诚实地配着炸排骨喝光了一角酒。
结果那朋友坏笑着与他说:“你最瞧不起的豕肉,吃起来如何?” !
“你这奸人!”算计他,忒坏!
虞蘅闻声赶来,瞧见杯碎了还好,对方脸色复杂黑沉得仿佛屋外密布的乌云,马上就是狂风骤雨。
朋友瞧见她,高兴招呼:“又见虞娘子!”
是王小郎的兄长,王二郎。
虞蘅微笑一下,有些不解问:“二位这是……饭菜不合口味?”
“很合,很合!”王献坑了裴垣一把,心情别提多舒畅,拉着对方就要告辞,莫要在这吓着人家小娘子。
裴垣亦压着满肚子火气,只想赶紧回去拿香茶漱口,拔腿就走。
“郎君留步——”
虞蘅眯了眯眼,一指墙面,客气和平道,“王郎君已付了酒菜钱,另还有一对杯盏……”
裴垣扭头去看,墙上挂着告示,一面写道“严禁酗酒滋事”,一面写道“损坏杯盘,照价赔偿”。
“……”
原来虞蘅仍旧担心四个姑娘家镇不住醉酒的客人,便贴了告示,多少能震慑些。
要知道,酒并不能使人凭空生出新的人格,只会放大原本就有的歪念。
所谓酒壮怂人胆,那些想借酒醉装疯的,一旦发现涉及金钱,有些棘手,便知道老实埋头睡觉了。
“多少?”裴垣深吸一口气掏钱。
“这酒盏买回来一对,是八十文。”
“……”掏钱的手一顿,“多少?”
虞蘅以为他嫌贵,看在王二郎与对方俊秀面庞上,还打了个折:“这酒盏也旧了,便收您五十文好了。”
不是,他像——
裴垣忍着蹭蹭火气,丢下一角银子,没要她找。
“莫说八十文,便是八十贯,爷也少不了你的。”裴垣冷笑走了,留下王二郎有些讪讪。
从灌浆那事起,二人之间就有些别着劲儿。前日对方才在太学博士面前摆了他一道,害他抄了十张大字,他方才还得意扳回一局,现下见裴垣真的恼了,又不知说什么好。
总不能叫他去哄他吧!
那多没脸!
虞蘅莫名其妙,这人莫不是有病,给他少算银钱还生气?
……罢了,贵人多半都有病。
“虞娘子何必……哎!不怪虞娘子,怪我鲁莽。”
原本还好,这五十文狠狠下了裴二面子,又不知会如何背地报复他了。
这光会使阴招的贼!
对了,谢二不就住这附近,寻他问问去!
谢诏对王献捉弄裴垣的行为,很不赞同。
王献佯怒:“好你个谢二!竟帮理不帮亲。”
“并非我不帮亲。”谢诏被他指鼻子骂,并不生气,合上书,缓声问道,“你焉知对方不食豕肉是因为嫌恶?”
王献看他。
“鲁国公夫人笃信神佛,至不沾荤腥,只食素蔬的地步,其实何至于此?然我等可以不信对方信仰,却不能糟蹋,蒙骗对方背弃信仰。”
王献听他这么说,嚷嚷起来:“他可不是不吃肉,只不吃豕肉罢了!”
还说不是清高!
谢诏则淡淡:“若他不吃,是因为不能吃,你罪过便大了。”
王献听罢,猛然想起自己有个远方表叔从不吃鸡子。
他娶新妇后,新妇觉得奇怪,以为对方是不喜鸡子,恰巧新妇擅厨艺,便将鸡子切碎混在旁菜中,送与他吃,对方丝毫不知,吃了个精光,结果没几时辰便喉咙肿大不能呼吸,差点丧命,好凶险!
王献脸白了白:“不至于吧……”
可上回、上上回的豕肉灌浆,还有更早……的确是没见过对方吃豕肉模样。
谢诏轻咳一声提醒:“裴府尹此次任职期满,应当便入六部任尚书了。”
王献哪里不清楚,更有小道消息传闻,裴府尹马上就是他老爹的顶头上司了!
少年情谊是不假,但也就穿裆裤时玩过那么几年,要是自己差点害对方命,依裴垣记仇性子……王献彻底醒酒了,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得得得,你莫说了,我这就登门看看去!”
吉双在王献走后,悄声问谢诏:“阿郎,裴郎君不是在我们酒楼吃过豕肉菜么?”
那一回,没人提醒裴垣那是豕肉菜,对方吃了之后还赞呢,给了许多赏钱,叫人问庖厨这是什么做的。阿郎恰巧在店里,知道后没让庖厨说实话,托词说是鹅肉。
谢诏点头:“子介鲁莽,今日是侥幸,若下回……”他止住了话头,避谶。
元六则惦记着王献嘴里说的炸排骨,连裴郎君那样挑剔的人吃了都说好,想必味儿一定很好?
兴冲冲对谢诏道:“阿郎还没用暮食,不若我去买些来?”
谢诏哪里不知道他想什么,头也不抬:“你自去吃就是,不必拿我做幌子。”
元六嘿嘿一笑,捞过吉双肩膀:“走走走走!”
走到半掩门外还能听见吉双抱怨声音:“你少吃些罢,往那一站我都瞧不见阿郎了……”
谢诏着实是个事少又宽厚的郎君,在这个年纪,旁的五陵少年还在斗鸡走狗,在家亦是呼奴唤婢以显大家风范,似他这般任小厮自去休息,夜深了,觉得饿了,不想麻烦厨房动火,自己带上钱袋子出门觅食的,几乎可以算“珍稀”了。
原本谢诏想的,自家酒楼还没打烊,便去自家吃碗鸡汤馎饦,可独自走出家门后,又觉得这样晴朗的夏夜难得。
头顶月色颇皎洁,泠泠如雪,照得路面亮堂堂的。近来夜晚多雨,莫说月亮了,连颗星子都没有,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原来已经六月中旬了么,怎觉得昨日才过了端午似的。
谢诏沿着巷子里的青砖路慢慢走,脑袋是完全放空的状态,漫无边际地想到什么是什么。
附近有几家大户,马车牛车来往是常事,人却走得少,故枣花巷的路显得很平整,还有些僻静。月光拉长他影子,笼在身上,镀了一层淡淡朦胧光辉,显得人有些清寂,清风也来眷顾,拂动广袖。即将七月的天气,已经不那么闷热了。
谢诏凭借极好视力,瞧见前方脚店里走出来几个勾肩搭背的酒客,再走近些,风一吹,带来对方身上味道,有些熟悉……哦,是自家酿酒。
谢诏抬眼去看脚店门口挂的招牌,写着“虞记”。不知什么字体,圆而胖,毫无笔锋可言……竟然有些可爱。
“可爱”一词,祖母常用来形容小时候他与兄长二人,还有家里那只猫。
不过猫已老,儿孙又生一堆儿孙,如今只能从猫脸上看出老态龙钟,瞧不出可爱。
祖母也走了好些年头。
谢诏蹙眉,想到,倒是新出生的那几只不知十几世孙的小猫,圆滚滚白绒绒仿佛江米团子,确很“可爱”。
再看这招牌,竟然与那些江米团子有些相像。
虞蘅瞧着门口可疑人影,在那苦着脸,不一会自己又笑起来……莫非脑子不好?
她对自己写的招牌很是满意,花体字,多么有艺术气息!
就连门口挂的灯笼,她都重新糊了两个,统一下字体。
这会正支使阿柳挂灯笼呢,阿盼抢了活儿:“我来我来,阿柳挂不明白!”
阿柳乐得清闲,却还是翻了个白眼:“够得着么,矮冬瓜。”
阿盼委屈:“蘅娘子你看她!”
阿盼在同龄人里算高的了,奈何跟阿柳中隔了有两岁多鸿沟,怎么拼命吃也补不上这点差距。
虞蘅选择装死:“客人吃些什么——”
谢诏听了一耳朵小娘子们的口角,有些尴尬,正欲走,却被叫住,这时候再走未免掩饰太平,太刻意,到底提脚走进店里。
虞蘅得闲了,亲自奉来菜单子。
夜深了,虞蘅几人已经轮番洗漱过,鬓角犹带水汽,穿一身素,这就准备关门关火了。若非谢诏站在店门口跟生了根似的,她都懒得招呼。
灯下,二人对上眼,都有些诧异,这不是那天那河边碰见那谁谁么!
谢诏与那双含笑杏眼对上,又挪开,想的是,虞……原来做灌浆与酸汤面的娘子,并非经验丰足的老媪,而是这样一位清丽女郎。
虞蘅则了然,难怪这位站在黑里那么久,想来是腹中饥饿又囊中羞涩,正纠结不下,被自己喊住,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
不怪她又误会,毕竟谢诏方才练字怕墨汁沾坏了衣裳,穿得十分简素,便是士子们人手一件的襕衫,多浆洗两次便发白发硬。
虞蘅照顾对方体面,将菜单子奉上后,便道:“客人看看可有想吃的?”
她留了话垫在那儿,若没有,起身告辞也不狼狈。
谢诏扫一眼,除却王献盛赞的炸排骨,还有很多豕肉菜……
他看菜单子功夫,虞蘅觑眼打量对方,啧啧,好纯情样貌。
若只生得好便也罢了,自来了汴京,虞蘅也很见过几位俊秀公子,远的不说她那便宜表兄、行玉小哥,近的似今日下午与王二郎作伴那位郎君,也生得一副如玉面庞,可都过于风流了。
本朝男子兴带花,文官中这种风气则更甚,影响得五陵子弟们,个个敷粉带花,比女子都捯饬得精致。
虞蘅当然也欣赏,这样的美人,即便有些脾气也叫人生不起气来啊。
但她还是更喜欢性征分明些的,似眼前这位,手掌骨节、肩颈线条、喉结起伏,还有眉骨与鼻梁,幅度都是那么刚刚好,又不至于太冷肃……虞蘅一寸寸向上扫视,最后落在对方眉眼,便矜持地收回了目光,心下一笑。
这样的样貌,不愁贵胄小娘子们不喜,只要学问还过得去,将来榜下捉婿,前程不就有了?
在心里揶揄过对方,虞蘅又正色:“郎君可看好了?”
美人虽美,却也不能耽误她打烊。
“便要个油泼面。”谢诏合上菜单子,淡淡一笑,“有劳店家。”
“好嘞,”
虞蘅收回菜单,顺嘴问,“可要什么添料?都有煎鸡子、炒鸡杂、卤肉、卤鸡子……”说一半,想起来这位拮据,便笑一笑住了嘴,其实还有好几种没报完。
谢诏不疑有他:“豕肉?”
“是啊是啊,郎君且试试,我们家蘅娘子做的豕肉,吃过都说好,可香了!日间卤的,这会子已经酥烂入味了。”
阿盼挂完灯笼,进来恰好接上,热情朝对方推销。
她浑身心思都在一会的夜宵上,催着阿玲给她就卖剩的鸡汤下馉饳,根本没认出谢诏。
虞蘅刚想解围,说卖光了,又恐阿盼拆穿,正纠结措辞,便听对方道:“也好。”
行吧,一碗油泼素面十二文,加上卤肉浇头,也才二十文……但愿这位不是勒紧裤腰撑面子的。
“蘅娘子怎下这么多面,蘅娘子也饿了?我分一半馉饳给蘅娘子吧,阿玲煮了可多。”阿盼亲亲热热凑过来,一口一个“蘅娘子”。
快打烊了,真叫人高兴!
虞蘅敷衍她:“你自己吃,我洗过脸了,不吃。”
“哦,那这是给那郎君的,那郎君要了两碗?”
阿盼听见的不是一碗么,难道自己听错……还是阿柳那厮胆敢使唤蘅娘子!
虞蘅轻咳一声:“不是……我这不是累一天了,胳膊酸手抖,不小心放多了面。”
这借口,好在是阿盼没心眼,换作聪明些阿柳,便要挑眉不信了。
阿盼果然心疼她:“那蘅娘子快歇着,叫阿柳来煮!”
虽只是寻的借口,虞蘅见她这般关心自个,心里熨贴得很呐,笑眯眯道:“行了,也差不多了,你们玩去。”
煮了平日一倍多些的面,又舀了格外多的一勺卤肉淋在上头,油泼面简直成了卤肉拌面!
虞蘅在心里唾弃自己,客气殷勤地将面送了出去:“客人慢用。”
谢诏举箸,忽而愣住,有些怀疑,这面?
第25章 第25章没肉炊饼
雪白宽薄的面片卧在碗里,乖巧地散发着莹白润泽。浇头也很丰盛,有炸豌豆、酱卤肉,切丁的腌豇豆与泡萝卜,因为量大,顶上一小撮芫荽葱末堆得冒尖。
谢家自己就开酒楼,他对市价不说了解,至少心里有底,这碗二十文的面条,实在过于丰盛。
开门做生意哪有想亏本的,店家娘子能短短时间便从夜市小摊走到市井脚店,不会是没筹划的人。
从初次见面联想到今日,谢诏似乎懂了。
他提箸翻拌,直至每根面条都均匀裹上卤肉与油辣子混合的浓郁汤汁,这才开动。
唔,好香。
院子里静悄悄,稀疏星光透过枣树叶的缝隙漏下,青砖地上疏影横斜。
虞蘅在厨房透过窗看见石阶上排排犯困三人,点头如啄米,不由莞尔,走出去拍拍阿玲脑袋:“地上凉!”
“噫,那郎君走了。”
人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已经人去店空了。
阿盼探头张望,见桌上有什么反着光,便走近前瞧,嗬!竟是一角银子。
虞蘅不信:“我瞧瞧。”
还真是。
在手中掂了掂,少说有一两。
怎么,竟不是清贫学子么?
她只一愣,便明白过来对方意思。
当是她露得太过,叫对方看了出来。这角银子,是委婉向她解释,自己并非穷困人士,不需要她平白无故的善意。
这种事情当面纠正,未免叫人尴尬。
当然了,对方压根没必要考虑她尴尬与否,许多人光到被误会这一步,就要大发雷霆了。
虞蘅暗赞,这郎君不仅颜值高,情商还很高!
扭头看眼空空如也面碗,那样多,竟全吃完了。
她没说什么,将银子收进钱匣,催道:“快闩门去。”
“这郎君瞧着是个节俭人,出手竟这般大方。”阿盼乐呵呵。没想到一天快过去了,还能得这么多赏钱,今儿真是撞大运。
洗了碗筷,熄了炉子,又不放心地再检查遍门窗,这才打烊。
阿柳等大伙都收拾完了,才最后一个被推醒。
茫然抬首:“啊呀,打烊了?”
还别说,这会小姑娘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的模样,瞧着还挺可爱,声音含糊软糯,根本没有平日浑身是刺的扎劲儿。
阿盼哼道:“你就装睡躲懒吧!”
虞蘅温声嘱咐二人:“赶紧家去,莫在路上磨蹭,跟阿玲走大路!”
“哦。”阿柳呆呆愣愣地跟着阿玲回去了。
虞蘅目送二人走进漆黑夜里,叹了一声,与阿盼琢磨到底该在附近找间宅子叫两人搬来。只这又是一笔不菲银钱,眼下难以实现。
要阿盼说,搬家的事儿实在不必急。
阿盼呵呵笑道:“蘅娘子放心,就阿柳打人那手劲儿,寻常男子根本不是她对手。”
虞蘅“啧”一声,操心惯了,到底放不下心。
同一片月色,虞记小院的吵吵闹闹逐渐归于平静,谢诏吃得撑了,在府中散步消食,而王献在打听过裴府里暂且风平浪静之后,提溜着一壶好酒,几道酒菜,漏夜登门拜访,怎么看怎么心虚。
裴垣拿眼睨他:“你又作甚?”今下午不是才气他一遭。
想到被他坑的事儿,眼神顿时警惕起来,射向桌上酒菜!
王献忙摆手:“不是,你听我分辩,我是真觉得那炸豕骨好,若不瞒你,你怎么肯吃?”
裴垣大为不悦:“我是缺衣少食了,还需你来‘哄骗’我?分明就是你存心使坏,拿这起子市井贱食来污我的口。”
王献嘟囔:“那你不也吃了好些,后来还与我抢食……”
“谁与你抢了!”
裴垣声音猝然放大,直接盖过他后半句。瞧着似发怒,其实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隐隐泛红的耳廓。
“阿兄怎动这么大肝火?”裴五娘推门而入,面露不赞同。
王献立马站了起来,有些尴尬:“五娘?你怎么来……”
“怎么,我阿兄房间,我来不得?”裴五娘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王献倒不恼,一是被裴五娘忽然出现给惊的,一是裴五娘打小就这脾气,已经习惯了,一是对着个比自己小的姑娘家,计较未免失了风度。
裴五娘不仅怼他,也骂裴垣:“阿兄也太小肚鸡肠些,不过一道酒菜罢了,也值得与同窗计较?”
兴许是家族遗传,裴家人在好面子这事上异常地统一。
裴五娘则认为,阿兄为此较真,实在有失风度。传出去,叫人家以为她们裴家人都是小心眼的!
原本见王献主动赔礼道歉,气已消了大半,如今两人合起伙来说他,裴垣又不乐意了:“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与你个小娘子家何干?”
裴五娘冷笑反讥:“男人家?阿娘说过,成了家立了业的那才叫男人,与你个没毛小儿何干?”
这却是踩中了被催婚的裴垣尾巴,立时转移火力。裴五娘亦不是吃素,今日来早做好了准备。
也算王献倒霉,赔礼道歉变成兄妹俩拌嘴现场,都抓着他评理。
裴垣恨恨道:“我已忍了许久,今日实在不吐不快!子介你说,哪有小娘子家这般霸道的,稍不顺意便拿我做筏子,我若不认,便去爹娘处搬弄是非!实在可恶!”
他这么大人了,还总被阿娘训得狗血淋头,半点不像话!
裴五娘则冷哼:“阿兄性子越发小了!若非平日我劝着,恐怕太学中没一人愿意与他交好,王二你说,你是不是烦他!”
王献:“……”
他不知道哇!
二人这会子又都没将王献看作外人了,左右小时候穿裆裤一块玩泥巴是常有的事,再丢一次脸也不多。
裴垣近来嘴皮子功夫精进了些,很不留情面,到底把娇滴滴裴五娘给气哭了,竟惊动了裴府尹与夫人,匆匆赶来。
王献压根不想掺合,何况要是不小心瞅见裴垣那厮挨罚场景……嘶!趁乱溜之大吉。
裴夫人见平日当眼珠子疼的女儿被气哭,也动了怒,竟叫裴垣跪祠堂去,连暮食都不许吃。
幽幽香火下,裴垣百无聊赖地跪在蒲团上,数着案上牌位打发时间,脸色沉得能拧出水。
门口“吱呀”一声轻响。
“阿郎,?阿郎?”是行玉在唤他。
裴垣掀起一只眼皮:“作甚?”
“阿郎饿了吧?奴给阿郎送些吃食。”行玉讨好一笑,从怀中掏出个炊饼。
裴垣接过痛咬一口,嗤道:“这炊饼怎连块肉都没有。”
“只能委屈阿郎,与奴同吃这等下人饭食。”行玉嘿嘿笑起来,露出虎牙。
裴夫人不许裴垣吃饭,府尹也不敢说什么,行玉担心他饿坏了,偷藏了个炊饼送来。
裴垣没说话,两三口吃完一块饼,肚子还是饿。
行玉挠头:“阿郎想吃什么,奴去买?”
裴垣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罢了,你回去歇着吧。”
行玉蹲着陪了他会儿,见他不打算说,便起身要走:“恐怕夫人半夜派人来查,那奴便先走了?”
“嗯。”裴垣这回不掀眼皮了,没那力气。
一块炊饼叫他才开了胃,之后又没吃旁的,饿得很。
行玉走一步回三头:“阿郎,真不吃啊?”
“……”
裴垣磨了磨槽牙,“行,玉。”
行玉一激灵,立马不敢再磨蹭了。
可当他走出门外,又听见自家阿郎唤他:“回来!”
行玉挠头:“阿郎?”
裴垣沉默半晌,吐出一句,“没事,回吧。”
“噢。”
行玉走后,裴垣到底在冷硬的砖地上对付睡了一晚。
睡前饿得腹痛,竟然梦见下午在虞记吃的炸豕骨,金黄灿灿,比天边的太阳还耀眼,倏忽那炸豕骨也变大,他一人抱着啃,怎也啃不完。
次日被天光亮醒,发现自己枕着胳膊在蒲团上睡着了,手臂上几圈牙印不说,袖口处还有可疑水迹……裴垣大为光火,立刻回了院落吩咐行玉备水。
他要焚香!沐浴!
虞蘅一夜睡得极好极安稳,不晓得这些。
次日一早,就有熟客上门,拜托她做一桌席面。
“……某后日生辰,本该宴请同窗,奈何囊中羞涩,去不得大酒肆,还请虞娘子上心操办。”周景笑道。
虞蘅自然知道他是谦虚,对方可不是缺银钱的人。
虞蘅笑道:“蒙周郎君信得过,我今日一定多多操心这事。”
生辰宴,无非玩得好的几个同窗之间吃吃喝喝,不是什么正经宴席,没那么严肃,照着各人口味来就是了。
虞蘅特意问清周景席上诸人的口味偏好、忌口等。
周瑾大老粗,先前没考虑这些,连忙回头去问,还真问得一人不能吃芹,于是大赞虞蘅细致,饶是虞蘅一向脸皮厚,都不好意思。
店里常见猪、鱼、鸡鸭都有,虞蘅正琢磨着拟菜单子,这日一早,渔人送来两条大鲤鱼,一条两尺余!
便是小些的另一条,也有一尺多长。
虞蘅拊掌大喜:“便拿这鱼做个三吃。”
她千叮万嘱,叫阿玲这两日仔细喂着,别让鱼死了。
又于市井中瞧见有人卖野鸭子,活的,只得两只,立刻包圆了。
如此,当日菜单上便有了出彩的、不一样的菜色。
另再加几道小炒夏日鲜蔬,拌个水灵灵菠菜,再用林笋做个傍林鲜,冷盘也少不了,甜酱萝卜、酱豇豆、还有酱胡瓜炒鸡丁佐酒。
安排下去,这一日便也忙到了头,很快就到周景生辰当日。
晚上,四五个穿士子白襕的青年有说有笑走进了虞记。
甫一进门,便吸引走大片目光。
读书人,风度翩翩的读书人,走到哪都吸睛,何况这么一大帮。又尤其有几个生得眉清目秀的。
有胆大的年轻娘子,目光在他们身上徘徊,接着与女伴窃窃私语:
“左二那一位……生得最好。”
“我喜欢最右边那,高瘦高瘦的。”
……
本朝小娘子们大胆,反倒看得这几位不好意思起来。
虞蘅笑着迎上去:“给郎君们留了桌椅,便是里边那一桌。”
“……阿蘅??”
第26章 第26章酸菜鱼清炸鱼剁椒鱼头
虞蘅凝神去看,那粉面翠眉,幞头旁簪一朵木芙蓉花,方才满面春风与人谈笑风生,顺带朝周边小娘子抛媚眼的,可不正是自己久日未见的便宜表兄么?
她便也作惊喜状:“啊呀表兄,原来与周郎君竟是同窗,倒巧了!”
旁人也惊讶:“啊呀仁君,原来虞娘子竟是你表妹么?”
“早不说!害我每每去买虞记灌浆,总要排上小半时辰。”
亦有人佯怪揶揄:“竖子有如此貌美表妹,怎还三天两头往天香院跑?”
表兄妹这层关系落在旁人眼里,多少有些香艳。
韩祯被说得,有些尴尬恼怒,没好气地:“我才没!”
虞蘅心里没鬼,一点也不尴尬,倒是挑了挑眉。
怎么她前途光明的表兄,如今竟流连妓馆了么?
“虞娘子今日做什么好菜了,这般香,叫某等沾沾周兄的光。”有鼻子灵的,已经闻见后厨飘来的味了。
虞蘅引他们入座,笑道:“昨日得了两只肥野鸭子,正好清炖来吃,诸郎君尝尝。”
“野鸭子?清炖了好啊,清炖好。”周景很高兴,只花小店的价钱,却吃着了山珍,这让他觉得很有面。
“夏燥,食些鸭子是好。”几人絮絮叨叨地分坐。
此时上得台面的宴会,多半还习惯分席制,但在空间有限的脚店里,围坐才是王道。要虞蘅说,无论聚会还是酒席,也只有围坐才足够热闹氛围啊。
来的人比昨日周景报给她人数多了个,虞蘅清楚他们饭量,尤其周、陆两个,就怕原先的菜有些不够,紧急从梁下钩了条腊肉来,一半与青蒜叶炒,一半与做傍林鲜用剩下的笋跟豆腐蒸,香气立时盖过其他灶头去!
油津津腊肉下饭最好,要说下酒,还得是那一碟酱萝卜酱豇豆与酱胡瓜炒鸡丁的拼盘。
酱菜与咸菜还是不大一样,口味就不同,咸菜用盐腌,水分都挤干了,皱巴巴的,用来炖肉炖鱼比较好,酱菜则可以空口吃,没那么咸,解馋、下酒,有了放了辣椒,有的可能还放糖,嚼到后头有点甜。
格调也不同。
如果一人说他正吃咸菜配粥,旁人或许会觉得他有些可怜,穷得只能用咸菜来配白粥,而如果是酱菜,则多半会觉得此人噫有些情调,继而嘴馋,自己也很久没吃泡萝卜送粥了啊。
虞蘅觉得这刻板印象还是有些道理的,毕竟她去过一次首都,在著名酱菜店六必居买了些甜酱萝卜,结账前还沾沾自喜,自己逃过了跟团三件套,翡翠玉镯驴打滚,以为就几块萝卜能贵哪去,没想大几百就这么出去了。
后来虞蘅与同行朋友恨恨嚼着萝卜丁,一面吐槽,或许那店里的酱菜计量单位与MM豆一样以粒记也说不准。
但还真挺好吃的,回家后虞蘅自己琢磨方子,将六必居的味道学了六七成,带给同事,大家都说好吃。
佐酒开胃小菜,有这六七成足矣。
前头还只是热身戏,等虞蘅特地藏着掖着没说的一鱼三吃端上来时,才真叫这群士子开了眼界。
缸那么大一盆端上来,棕黄汤汁里,漂浮着的雪白鱼片、墨绿酸菜剁得稀碎,还有密密匝匝的配料,葱姜蒜是不能少的,花椒、晒干的番椒①红艳艳铺了一层,飘出来酸香,隔着老远座位都能闻见。
“蔚为壮观,蔚为壮观!”
一士子拊掌,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这鱼脍片得匀薄,浆汁想必已十足入味。”
这一看就是个十足的吃货。
旁的客人被他这夸张架势给唬住吸引,都伸长了脖子探头张望。
当然不仅汤汁入味,就连鱼肉中的骨刺,虞蘅都细细去了啊,为叫他们更好吃鱼的同时不耽误高谈阔论,免得被鱼刺卡伤,乐事变丑事,那就尴尬了。
嫩滑鱼片宛如豆腐凝脂般,尤其是鱼腹部分,一抿,化开,带着丰足的鱼脂香气。
底下还有些粉丝跟黄豆芽,几根切段的胡瓜,都已入了酸味,极下饭。
“嘶哈嘶,”有人嘴都辣红了,还哆嗦着去夹呢,“这煮鱼脍和着菜汤拌饭,尤好!”
周景见陆钰筷子一味只夹那道剁椒鱼头,忍不住叫他也尝酸菜鱼试试。
“鱼头有甚肉可吃……唔?”周景撇了一小筷,惊异地瞪了瞪眼睛,旋即用筷指着鱼头道,“嫩极!又鲜又嫩,不诓你们!”
那鱼头用酒、椒、蒜蒸了,没半点鱼腥气,两腮旁肉极滑嫩,点一些鱼头上的椒茸,送进口,瞧着颜色重,其实没什么呛味,咸辣辣的,很是开胃。
还有那清炸鱼,酥香得很,又不油腻,也不知怎么做的。
吃清炸鱼前,虞蘅见缝插针地上了清炖鸭子汤,汤味清,能很好去除客人嘴里的酒味菜味,才好品这道她得意之作。
说来做法简单,改花刀,裹芡粉,下油锅炸便是了,可里头掌握的功夫却不简单,最考验厨师使油的手艺。做这道清炸鱼,要油热而不沸时下锅,炸到表层芡粉变得微黄,鱼肉一块块地裂开,简单撒些花椒末与盐就酥香得很。
另还有小诀窍,炸食要用猪油色泽才好,才能金黄金黄,外头许多卖签食的,炸出来东西黑糊糊,瞧着叫人心生敬畏,便是这缘故,其实并不是她们换油少或怎样。
虞蘅教了阿柳,叫她试试,炸出来签食果然更漂亮许多。
吃多了大鱼大肉,再喝一口清淡鸭汤,再没有比这更贴胃的。
虞蘅适时上最后一道菜澄沙圆子,是道甜食,吃多了辣的咸的,好收收尾。
周景吃得红光满面,赞道:“虞娘子安排得好饭食,这鱼头我与阿钰爱吃极了,还有这酸汤鱼脍,放些粉丝子,酸溜溜的,真叫过瘾!还盼下回来,再能遇上。”
好眼光,虞蘅笑道:“郎君几位喜欢,便没白负我们几个挑鱼刺功夫了。”
又遗憾:“其实蒸鱼头最好还是花鲢,只是做清炸鱼,还得黄河鲤才地道。”
几人被她说得,又想尝尝那花鲢头蒸出来有多鲜嫩了。
“表兄吃得好不好?”虞蘅见韩祯一味地喝水,故意问道。
除了他,旁人都很能食辣,她“照顾”大家的口味,往几道鱼菜里加足了辣,至于韩祯,自然是少数服从多数。
虽都是过去了,但到底当初被他异想天开的念头恶心过,小小的报复下,不耽误她向前走。
韩祯狼狈地用绢擦擦嘴角:“甚好,甚好。”
因虞蘅尽心,又吃得极有面子,周景付给虞蘅除却原先说好的银钱外,还有一笔不菲的酬谢:“有劳虞蘅娘子了。”
亦有不解探询:“虞娘子与韩兄是表亲?怎么还……”飘零至此呢?后半句有冒犯隐私之嫌疑,到底没问出口。
虞蘅亦坦然:“表了几层,沾亲带点故罢了。”她可不想背上“耽误”对方好前程的罪名,尽量划清界线才是。
不用想,韩祯肯定也这般觉得,只瞧他尴尬躲闪的目光便可知。
有门市井穷亲戚,叫他觉得丢脸了吧。虞蘅嗤笑。
亲兄弟尚有分家的,何况表亲。周景便也没多问,只陆钰似乎朝韩祯坐席方向看了一眼。不过他惯常一张黑面皮,瞧不出来喜怒,也无从判断这一眼什么意思。
次日,虞蘅正歇晌时候,韩祯一个人又寻来了。
“阿蘅,昨日不敢扰你,今日阿兄特来看看你过得如何?”韩祯又是那副温润表哥模样。
“不如何又能如何?”虞蘅眨眨眼,笑着给他倒了杯热茶,茶杯袅袅冒着白雾。
韩祯自进来起,便光顾着看她,目不转睛,端起喝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好烫!”
“噗呲”阿柳从旁没忍住笑出来。
在虞蘅面前丢丑,韩祯颇有些讪讪,却不能怪她好心,只能瞪阿柳一眼。
“阿蘅什么时候做得这般好饭食,我竟不知。”韩祯挪开话题,佯装关心问道。
其实他哪里不知,过去寄住在他家,虞蘅三天两头地做了花馔送过去,就为了满足他娘附庸风雅的爱好,累得胳膊酸疼,得了几回夸赞,却没个人叫她莫做了。
虞蘅自诩不是个记仇的人,却还是眯眼笑道:“我做的饭食再好,哪里有表兄前程学问好。”
“阿蘅你……”
就是再木头,韩祯也听出对方这浑身带刺的调调,与从前住在府里时,到底不一样了。
“阿蘅是在怪我?”
韩祯表情有些可怜,莫说他这张皮相,在虞蘅见识过好些俊秀郎君之后已算不得什么,便是还在韩家借住谨小慎微那段时日,她也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时若非我与阿娘那般说要纳了你,恐怕你就要嫁与陈员外做续弦了。我说那些,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待你心意……”
“表兄慎言。”虞蘅依旧笑眯眯,“我与表兄,一清二白,哪来的心意?表兄要还想来往,日后当亲戚走动便是,千万莫再说些胡话。”
此人面皮极厚,说谎不打草稿,又不够聪明,一看就穿。
幸好没与他议亲,否则婚后自己要装聋作哑不成?
说钱氏要将她嫁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员外做续弦,她是不信的。那陈家是找人来说过媒,阿盼都听着了,钱氏直接将提亲的媒人赶了出去。
不管对方出于私心还是旁的,为这一点,她没与钱氏闹翻。
虞蘅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对面那一壶,刚刚烧的滚热,入不得口,她这一盏却是中午镇了大半时辰的鲜榨果汁儿,清清爽爽。
端茶送客,韩祯却当做看不懂,还想说什么,阿盼与阿柳头一回这般团结,一人拎簸箕,一人提扫帚,哗哗扫起来。
“脚下,脚下……那边,那边!哎,这郎君您起开,不是我们店营业时候,您杵门口作甚!”
韩祯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是被“扫”出门的。
第27章 第27章七夕节抓马
一进入七月,暑热渐渐消退。
虞蘅将纳凉的竹篾子收了起来,感慨着七月流火。终于到丰收季了,粮价或许能下去点?
除了秋风外,紧随而来的还有乞巧、中元两节在后摩拳擦掌。
节日效应早早地就炒起来了,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还有州桥西梁门瓦子,北门南朱雀门、马行街一带最为热闹,车马盈市,罗绮满街,①到处是卖节物的商贩。
阿盼三个小姑娘结伴上街,禁不住这种热闹,也买回来一堆磨喝乐、花瓜与笑靥儿。
七月七本是女儿家们祭祀七姐、祈求心灵手巧的日子,因为牛郎织女的传说,还有那几首著名词目“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影响,如今已然开始与情人节扯上关系。
虞蘅不大喜欢这传说,但看在节日经济的份上,还是贴心地推出乞巧套餐,布置了双人桌椅。小店没有阁子雅间,便拿半扇竹屏挡着,略遮一遮,与旁的座位隔开,美观同时且具有一定隐私性。
真有好些出来会情郎的,还有附近住的几对小夫妻,官人与娘子撇下家中老小,独自出来过节,听了虞蘅推荐套餐,都很愿意一试,虞蘅便做了给他们端上来。
收钱时候的笑容便显得真诚多,哼单身狗又怎样,还不是能挣你们钱?
其实节前好几天,也曾有个脱单机会摆在虞蘅面前,不过她两害相较取其轻,拒了媒人。
上门说媒的正是先前有些恩怨的徐娘子。
沉寂了一段日子,自己摇身一变从小小食铺主人成了脚店老板,徐娘子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娘家邻居侄子,人又踏实,又能干,去岁已在汴京置了业,家里买了两个奴仆,公婆又都是宽厚人,娘子一过门,便是享清福的命。啊呀呀,当真是门好亲事。”徐娘子拉着她手,还亲昵地拍了拍。
虞蘅借着躲羞的动作,将手抽了回来:“娘子美意,只是我如今无依无靠,上哪筹嫁妆去?故并不急嫁。”
时下嫁女,兴厚嫁,多数人家女儿一出生,父母便开始为其攒嫁妆,还有官宦人家因女儿多,陪不起嫁的,便叫女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竟夸张至此。
故虞蘅的托词也不无道理。
“这更是对了,”徐娘子拉不了她手,便一拍大腿,“这男方哪哪都好,就是眼光太高!要新妇颜色好,若能说得貌美新妇,便是没嫁妆也甘愿。”
徐娘子看一眼她,笑道:“一有这事,我便想到了你,你俩可不正是天造地设一对儿?”
虞蘅见对方并不识相,便以后世相亲婉拒手段挑剔起来:“在汴京置业?置的是何处业?在城内城外,地价几何?我身高近七尺,择婿必定是八尺男儿,还有这样貌……”
徐娘子被问得心虚,她说得含糊,却不想这小娘子一点不羞,不好糊弄。
男方家是置了业不错,却是在京郊的乡下,身高倒是凑合,可体宽也快赶上了……
徐娘子被她盯着看,禁不住招了:“嗨呀,对方样子是不甚好,才想着娶个漂亮新妇,不叫日后孩子面貌不佳吗!若非如此,哪还轮得到……”
她紧急憋回去后半句,收了邻居家厚厚的红封,不想将事情弄砸,喝一口饮子,调整过来,语重心长道:“我说你小娘子家,凭自个儿经营这买卖,攒嫁妆又能攒多少?既碰上还不错的,又不计较你家底薄,还考虑这么多做什么?”
话里话外,颇有施了她大恩惠那意思。
阿柳听着十分不得劲儿,讽刺道:“既徐娘子说得这般好,怎自己不嫁?娘家又离得近,两家走动多么方便!”
徐娘子虽然守寡,其实也才二十五六,那邻居侄子二十有二,正是宜婚嫁之年。
在挤兑徐娘子事上,阿盼一向附和阿柳:“仔细瞧瞧,娘子长得也不赖,好好捯饬捯饬,或许还能与年轻娘子们争一争。”
徐娘子一噎。
什么叫“仔细瞧瞧”、“或许”,她长得本来就不……不对!
“我好心好意帮你们娘子说亲,你们便这样合起伙来讽我!好,真是好,当我好心是驴肝肺不成?”
徐娘子涨红了脸,瞧瞧虞蘅,笑盈盈看着她,半点没有斥责不懂事婢子或帮她说话的意思,越发觉得屈辱。
霍然起身,恼羞成怒地走了。
“说了好亲事与她!她又要不高兴。”阿盼嘟囔。
虞蘅瞧她那懊悔劲,越发阴阳怪气,倒在桌上闷笑直不起腰。
“蘅娘子太纯良,若非我们在,恐怕要被她坑骗去!”阿柳哼道。
便是最敦厚的阿玲也温言:“蘅娘子,徐家娘子不似厚道人,日后咱们还是少来往好。”
虞蘅心想这几个婢子当真是,对自己有滤镜不成?纯良?
不过虞蘅确也没诓徐娘子,看看眼下,有宅不大但够住,有店买卖还算红火,还有三个小喽啰撑腰,很不必急着嫁。
顺其自然着,机缘兴许就找上门来了呢?
揣着虞蘅这般想法的,周景也算一个,但人家主动些,于七夕这日捯饬一番出门看灯,寻机缘去了。
周景问陆钰去否,对方想也不想拒了:“你自去便是,街上人多,麻烦。”
周景嗤笑一声:“似你这般,何时才能寻见心仪娘子?”
两人实在太熟,陆钰抬脚踹他之前,周景便遁了出去:“夜间记得留门!”
在周景走后,陆钰却也拿起他桌上脂粉瓶罐研究起来,又对着学舍内的水缸,仔细梳了头。
……
“陆郎君安,今日怎不见周郎君?”
虞蘅见到这位有些惊讶,平日石头似的人物,怎么今日还簪花了呢还香得很。
“他去看灯节。”陆钰有些不自然,总觉得依自己这般打扮,旁人都在窃窃私语。
虞蘅笑起来,自己单身固然难受,但兄弟脱单才更叫人心碎,不是么?
成双成对的七月七,店里似陆钰这般单着的,有些少。
但没关系,他一人能吃旁人双餐分量。
虞蘅揶揄过,面上笑着推荐:“陆郎君要么试试小店新上的雕菰饭,外皮又滑又脆,米粒香软,配一碗炖鱼吃,浓油赤酱,肥鲜得紧。”
“好。”
“再来个水中仙吧,郎君胃口好,不若来个三仙。”
水八仙,产自江南,菱角茨菇鸡头米,莲藕莼菜与孛荠,茭白水芹一道上桌,或清炒或油焖,打个快手羹汤,吃的便是夏末秋初的爽滑风味。眼下正是时节,还可以搭配同样水乡里生长的菰米饭。
虞蘅过去在家常吃的,就是这些,所以她做的水八仙,比旁的食肆味道要更地道些,吃了更有“莼鲈之思”。
这是南方来的客人才敢这么评价。
原以为这些刚刚好,谁料陆钰看一眼她,而后迟疑地道:“不了,炒个茭白就好,不要肉。”
见虞蘅微微挑眉,又补充解释:“我近来节食,不宜用餐太过,非是小娘子手艺不好。”
哦,减肥人士。
虞蘅表示理解,复述一遍:“那便是一碗雕菰饭,一碗炖鱼,再清炒个茭白?”
陆钰点头。
虞蘅记下,又笑道:“郎君想约束身形,最好少食些米饭、豕肉一类,多吃口味清淡的虾、鱼、牛肉。菜蔬清爽,也能吃的。”
“好。”
陆钰有些红脸,只是因为他面上敷了粉,更加看不出。
虞蘅见他时不时便低头看一眼自身,还夸呢:“其实陆郎君稍一打扮,瞧着没那么刚硬了。今夜出去走走,说不定也能寻见共赏灯之人呢?”
陆钰听了抬眼看她:“果真?”
“我诓郎君做甚?”虞蘅笑起来。
两人虽然常常见面,但她素日与周景更熟一些,说到这,也不知搭什么话了。气氛默了一瞬,恰好有新客人来,虞蘅告知对方一声后,便去招呼迎客。
“两位客人吃些什么?”
走进来的是王献与谢诏。
一样在虞蘅的推荐下点了雕菰饭,又要了素拌脆藕、甜汤鸡头米、油焖茭白与烧羊肉,还有一碟撕得极细鱼鲞好下酒。
菰米是六谷之一,吃起来有股清香回甘,尾调微微苦,古书上说“送以熊蹢,咽以豹胎”,奈何虞记既没有熊掌,也没有豹胎。不过配以同样油脂丰富的鱼跟羊肉,吃起来也很肥美爽滑。
王献满足了口腹,刚进门有些郁闷的脸色总算恢复如常,咦道:“怎不见往日那圆脸婢子,倒换虞娘子招呼?”
王献问的是阿盼。
阿盼来了癸水,既是初潮又是头一天,正躺床上抱着腹嚎呢。一大早便哭着与虞蘅交代遗言,唬虞蘅好大一跳,连忙问什么事,原来是见茅房有血,以为自己得了绝症。
虞蘅哭笑不得,给她掰开了揉碎了上了堂生理课。
理论知识有了,但阿玲与虞蘅都是天选之人,来月事不疼那种,帮不了她。只有阿柳一面嘴上嘲讽,一面很有经验地给她烧了热水灌壶抱着。
好在今日看灯的人多,吃饭的少,虞蘅两边跑也不会忙乱。
“她今日告了假。”
王献显然误会对方是会情郎去了,斜看一眼谢诏:“倒是委屈你,今日还得腾空出来打发我。”
谢诏绷下嘴角:“……我并未嫌你烦。”
王献本只想躺在家,却没想裴五娘着人递来口信,要他陪她看灯去,吓得王献一骨碌跑来谢家,仍然心有余悸,好端端的,裴五娘寻他作甚?莫不是上回见着她们兄妹俩拌嘴,如今想起来欲我灭口?
鸿门宴,必然是鸿门宴,去不得!
那边,裴五娘气得绞了帕子。
“他凭甚不来!”
婢女们大气也不敢出,仔细捡走了地上散乱的碎帕,安安静静退至一边。
自幼服侍陪伴她长大的湛珠耐心抚慰:“许是王郎君有甚么事,不便出游,五娘甭往心里去。您看看这些帖子,都是旁的郎君们送来的。”
裴五娘哼一声,拣着翻了翻。
这秦家四郎长了一对牛眼,一块出去……她嫌丢人,不行!那李家郎君门户太低,怕不是想攀高枝吃软饭?罢了!还有许十一郎,惯会拈花惹草,太风流!
裴五娘越发地不满,岂有此理,自己还从未主动约过哪家儿郎同游呢,他王二得此殊荣,不上赶着来罢了,竟敢拒她?
她第一时间想到去阿兄处打听打听,寻去院里,结果扑了个空。
“你说……我阿兄出门与人看灯去了?”裴五娘瞪眼,又觉得不雅,连忙眯了回去。
她阿兄有了相好?
这可比自己的事重要得多,裴五娘出了裴垣院子,脸上顿时有了笑意,拊掌与湛珠道:“这下千好万好,叫我抓住了阿兄把柄,看他回来如何交代。”
湛珠小心问道:“五娘要去告知夫人?”
“我才不,”
裴五娘一扬下巴,哼笑,“有这么好把柄,我自是握在手里好差遣他替我办事,怎会傻到白白送出去?”
何况爹娘催得紧,阿兄却这般藏着掖着,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娘子,若说与爹娘听,怕不是气着他俩?
阿爹一把年纪,可莫再气出好歹来。
湛珠陪笑:“……五娘英明。”
裴五娘自认考虑得周全,却没想过,她便宜阿兄藏着不敢说是因为郎有情妾无意。
裴垣比妹子还惨些,心仪小娘子不来赴约便罢了,还叫他一人喝闷酒时碰见对方与某青年郎君翩然路过,娘子巧笑倩兮,郎君温柔体贴,好一对璧人!
裴垣倏地瞳孔放大,咬牙,几乎捏碎手中杯盏。
那男子一身穷酸气,样貌也不如他,究竟哪里好?
他愤愤自酌,心中郁气却久久不散,直喝到店主都瞧不过去了,怕他再喝下去出事,软硬兼施将他给劝走。
坐在路边石阶上,裴垣吹了风,头脑越发不甚清醒,只记得腹中很空很饿,忽而闻见一阵香味,便顺着这阵香味寻了过去。
一脚迈进店门,恰听见一道女声:“抱歉,陆郎君好意,本不该辞,奈何今日不得空……没法一块逛灯会了。”
裴垣才听过一模一样的说辞,连语气中那三分不解三分尴尬四分敷衍都别无二致,被人戏耍的屈辱又清晰了几分。
当下火蹭蹭冒起,张口出言就是讥讽:“扯谎,分明便是不想赴约,扯什么借口!当自己多么体贴多么纯善么?”
转过屏风,对上两张讶异的脸。
他吃得醉极,压根认不出没什么交情的两人,虞蘅与陆钰却认出他来。
一个是记得那日那对八十文酒盏,一个认得他是太学中有名的贵公子,纵情声色犬马。
王献似乎听见有人闹事,那声音还有些像裴垣,赶紧过来瞧瞧,一看还真是,忙将他拉走:“你怎么来了,还将自个弄得这般狼狈?你可知道这是哪?”
谢诏也听见他方才迁怒之语,大概能猜出些情况,冲虞蘅二人颔首抱歉:“裴二郎有些醉了,无心之言,还望莫放在心上。”
裴垣犹在那边愤愤:“我说的难道不对,如今的小娘子,心里想着那头,又不果断拒这边,好给自个留后路,太奸猾!”
这些话,若放在平日他没吃醉时,是断不可能说出来的。
谢诏才道完歉,裴垣便又得罪了人,实在叫他头疼。
“无甚,”
虞蘅看一眼他们,摇头惋惜,“这位郎君想来是遭心上人拒绝,心里不好受,才跑来与我们撒气……啧啧啧,也是可怜人。”
裴垣被她这大度慈悲作态气得倒仰,他才不可怜!
只是有再多的话,王谢二人也不许他再说出来,捂了他嘴,付过饭钱便匆匆将他拽走了。
剩下刚被拒绝的陆钰与虞蘅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借口被拆穿,虞蘅还是描补了下:“陆郎君,我是真不得空,你瞧……”
“某知道,是某唐突了。”
陆钰冲她点头,脸微红,是可以瞧得出来那种,想必脂粉下面皮已经红得滴血。
今夜这日子约小娘子看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虞蘅报以歉意一笑。
“既如此,便不打搅虞娘子了。”陆钰走得有些匆忙。
虞蘅瞧着几人陆续离开后,店里空了一半,叹了口气。
这一个二个的,哎,还是我大单身好。
阿玲也瞧出来方才陆钰的紧张窘迫,不解问她:“方才那醉郎君那样说,虞娘子怎不干脆拒了陆郎君呢,省得他误会。”
虞蘅笑笑:“陆郎君是聪明人。”
成年人,不干脆的答应便是拒绝,这道理,那裴郎居然不懂?还是装不懂。
更得罪人的话她方才还没说,别人不干脆拒他,委婉行事,难道不是顾忌他家世地位,惧怕他报复自个?
那王郎与谢郎瞧着与对方很是相熟,又是店里大客户,到底不能得罪客人太狠。
不过吃些闲气,便吃吧,服务业,还能咋滴?虞蘅嗤笑。
不想过几日,那裴郎君又上门来,正撞上虞蘅枪口。
第28章 第28章莼菜牛肉羹
被五娘拿捏把柄的裴垣,替她来买汴京文人中最近很出名的水中仙,点名要“虞记”的。
不仅如此,当五娘知晓他竟遭赤裸裸拒绝,当时便嗤笑出了声:“阿兄啊阿兄,你也有今天。”
裴垣面色很不虞,觉得屈辱。
五娘却说:“瞧你那样!不就是讨小娘子欢心?实在不行,我还能教你。”
裴垣略一思索,将这话听了进去。
女子心难测,然自家五娘已是女子中难测教头,若能讨好了她,还愁旁人?
这才有今日帮裴五娘跑腿一事。
店里,虞蘅忙的要死,两头跑,一把老腰几乎跑断。
那些文人墨客讲究“莼鲈之思”,吃了她这儿水八仙与雕菰饭,大笔一挥,作得几首好词,相当于免费给她打了广告,再经天香院的娘子们素手轻弹、檀口传唱,广泛度这不就上去了?
即便旁的店家赶忙也推出了同款水八仙与雕菰饭,还是她这儿生意最好,到底是原版。
许多人来了,点名要“苏大家吃过那嫩滑莼羹来一碗”,又或是打听“林行首唱词里糯软鸡头可是你们店有”……
虞蘅忙的要死!
最热闹时,店门口甚至还要排队等位,何至于此?
竟还有拿着钱袋子想插队的,语气不甚谦逊,表情也一脸倨傲:“与你们店娘子说说,我家阿郎赶时辰,先做一碗与我们。”
阿盼已经不用躺着了,但虞蘅不叫她碰冷水,换她来厨间烧柴火,眼下店前就阿玲一个守着。
阿玲性子又软,当真如虞蘅说的那样拿不准主意,便来问她。
虞蘅摔了铲掀帘子出来:“谁赶时辰?”
店里的熟客,都知晓她脾气好,唯独插队一事上半分不忍让,当下都有些同情看着那小厮儿。
这小厮不是行玉,没见过虞蘅。
若是行玉,瞧在先前的交情上,她或许还能与对方心平气和讲道理。
见不认识,虞蘅便也不客气了,眼睛一眯:“小哥可识得字?”
小厮一愣:“怎么?”如今买个饭,还要作诗做文章不成?
虽然近来很有几首大热诗词在外传唱,写的就是这虞记饭食。
虞蘅却也没那么好雅兴,一指墙上挂牌,与“严禁酗酒滋事”对照那一面,上头赫然写着“插不了队”。
店里旁的菜单子、门口招牌与挂画,都是漂亮的花体字,唯有这几块告示,用的端庄楷体,很是严肃,有种掷地有声之感。
小厮皱眉,区区脚店还这般多规矩,无非想要些好处。
“多使你们些银钱就是了。你可知道我家阿郎乃是……”
虞蘅不耐摆摆手:“凭你哪个,除非带着圣旨来,再说插队事。”
这便是有些生气了。
“您等得起便等,等不起,改日吧。”
虞蘅不欲与他多费口舌,撂下话便扭头钻回灶房去了。
小厮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热闹。
旁的客人见他心焦,呵呵笑道:“你头回来不知道,若与虞娘子说食不饱,叫她多盛些、或哪盘菜口味重了换盘清淡点来,都好商量得很,偏偏这件事儿上,人家不会让你。没说不卖你,已经是极给面子了。”
“是啊是啊,小哥也莫怪,虞娘子这是体谅前头人等了许久,谁也不想被人超了去。”
“何况一想,我能多加些银钱排到前头去,旁人也能加更多银钱排我前头,若开这先河,岂不乱了套?还是守规矩为好。”
“黄郎君此言在理阿!吃一处饭食,守一处规矩,顺时随俗,妙,甚妙!”
小厮见这些人七嘴八舌,甚至探讨起理法来,翻了个白眼出去,向裴垣告状:“阿郎,那小娘子不识好歹,竟叫我们干等着。”
怎会?裴垣以为是他抠搜:“你将那十两都与了她。”
他吩咐小厮去,是因为自个不想进去。
头一遭,是因为灌浆叫自己连丢两丑,结下的梁子。
第二回,自己吃着豕肉的狼狈模样被她瞧见,又因八十文叫住自己,裴垣一直耿耿于怀,他像是付不起八十文的模样吗?至于防贼一般?
第三回,便是前几日了,自己醉酒丑态被恁多人看去,都因为她跟那陆钰说话不知道遮着些人,被他听去!
裴垣心里也知道,这些事,怪在对方身上,对方冤枉得很,他不承认自己有错,因此才更不愿进去。
小厮委屈得很:“说了,不肯。”
裴垣眉毛讶异地扬起,十两银子,一盘菜,可不算少了。
连八十文都心疼的人,怎么今日倒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
裴垣也不是霸道不讲王法之人,唔了一声,等便等吧。
摆摆手,叫小厮退下,自个则躺在马车里伸直了腿,好不享受。
只是没想到虞记生意这样好,这一等,便到了月上中天,他都眯了一觉醒来,腹中饿得很,还碰见王献与谢诏两个讨厌鬼。
“嗬裴二,你怎在这?你不是最瞧不起我爱吃虞记饭食么?怎么自己偷溜来?”王献的大嗓门,叫周边人都看了过来。
裴垣刚睡饱一觉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
“我来给五娘买饭食,不是我吃。”
只是他这解释,实在欲盖弥彰。
谢诏不似王献那般热情,向他颔首:“用过饭了?可要与我们一道?”
这个“我们”落在裴垣耳里,听起来未免刺挠。
什么“我们”!
他与王子介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到底是打小长大的情分,如何轮得到他谢二在此“你”与“我们”的,好笑!
裴垣嗯一声:“既然碰上,那便一起吧。”
到底还是进了虞记,这间他百般瞧不上的小店。
一进店,热腾腾的气氛就扑面而来,不仅是锅炉使得屋内温度升高,还有周边热闹欢快的氛围。
夏天时候,虞蘅会将通向后院门打开一侧,挂上半卷竹帘,通通风。眼下入了秋,今夜又下雨,外头走进来凉丝丝的,这样热闹刚好。
“三位郎君吃什么?”
虞蘅已经脱离了下午的暴躁,又是那副笑眯眯样子。
跟在裴垣身后的小厮只觉得可怖,这小娘子翻脸比翻书快!
王献近来很爱吃这里蒸的菰米饭,已经连着第三日来了。觉得虞记的菰米比旁店的都不同,没了那股子清苦味,更适口些,还有股浓腴香气,不知道放了什么。
谢诏虽嘴上没说,王献观他进食的速度,也可以称得上喜欢了。便是吃他自家饭食,也不见这样香,或许是吃腻了,换换口味,新鲜。
“便还是来三人雕菰饭,要一碗炖肉,鱼鲞不要太咸那种,再要个鸡肉炒芹,煮个鱼脍……呃,不要芫荽葱末,”王献想起来裴垣的忌口,
“莼菜羹——可还有?”
虞记的水八仙,近来很是火爆,来得迟了,还真不一定有。
虞蘅笑道:“莼菜羹还能抠出一碗来,原本我们留着夜里煮了自家吃的,便匀给郎君好了。郎君三人若是喜欢清淡鲜口的,不若试试我们家素烧萝蕈。”
“来一个。”王献问也不问另两人,已经决定好了,“其余的,虞娘子看着上便是,酒今日便不喝了。”
他还记着上回裴垣耍酒疯事,不敢叫他喝了。
虞蘅也不为多赚钱坑他们,笑道:“郎君三人吃,这些尽够了,再给郎君上一道蜜煎孛荠小食。”
便是这一点,叫王献觉得很舒服,愿意常来,想必旁的客人亦是。
裴垣心内本来有些不满,哪次他与旁人吃饭,不是问他意见,这王二倒是不客气。
但却不得不说,王二记他口味记得很牢,无需他费一句口舌。
想到这,裴垣得意地看一眼谢诏。
谢诏有些莫名。
王献大大咧咧:“谕之又不跟你似的,这不吃那不食。”
“……”
于是虞蘅再出来,就见方才还一片晴朗的裴二郎脸色又阴云密布了。
这位真是……虞蘅笑笑,先上了羹汤。
“一场秋雨一场凉,几位喝碗热羹,暖暖身子。”
贵客不爱自个动手,虞蘅这会子有空,便替他们盛了出来。
在虞蘅眼里,稠乎乎勾了芡的叫羹,清亮亮水般的叫汤,分得很开。
这道莼菜羹,加了些牛肉末,都是精瘦肉,调味也很简单,只有盐巴、一点清油、些许清酱,还不到半勺,莼菜吃起来滑溜溜的,牛肉剁得很碎,喝进嘴里几乎都不用嚼。
喝完身子的确暖了起来。
再吃浓油赤酱的鱼鲞烧肉、酸菜鱼,便从容得多。
虞蘅是怕他们养尊处优公子哥,贸贸然从雨夜走进来,冷热一夹,再吃些大鱼大肉的闹肚子怎么办?
万一扣帽子说她做饭食不干净?她一小市民去哪说理?
虞蘅不以小人之心为耻。
这和她面对弱势群体总有股莫名的英雄主义并不冲突,人天然怜悯弱小,她又很有些仇富心。
譬如谢诏摇身一变从清贫书生成了对面那家大酒楼的少东家,她便再也同情不起来,还加量,没多收他银子不错了,谁知道是不想偷她方子呵。
王献吃了三四日了,总算忍不住问:“虞娘子,这菰米饭里究竟加了何,竟这般香甜?”
另两人没说话,尤其裴垣,自从喝了牛肉羹,就闭上了嫌弃的嘴,又趁王献不备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虞蘅刚才还揣测人家想偷她方子,怎肯老实说,笑道:“哦?许是我们家井水格外的甜。”
谢诏看她笑脸一眼,那样纯净无害,却是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
他抿抿唇,抿去舌尖羊肉香。
这菰米饭香甜不涩,滑美温软,是因为蒸饭时浇了些羊肉汤汁缘故,至于为什么旁人尝不出来,兴许是汤汁加得少,或是还有别的调和味道……茭白?或者什么,味道太淡他也尝不出。
谢诏十分了然,虞娘子这是防他。
故无奈开口:“喜欢,便常来,打听人家方子作甚?”
王献嘁了一声:“假正经。”
他只是听个乐呵,“原以为‘人和’,没想到是‘地利’,那以后我可要常来,别处吃不到这般香甜菰饭。”
虞蘅尴尬笑笑,原来谢二郎乃真君子,果然还是她小人之心了。
他们说话间隙,裴垣已经将桌上饭菜尝了个遍,节操掉尽,干脆再夹一块素烧蕈子,明明小砂锅中只有萝卜与香蕈而已,吃起竟然有肉味,好浓郁!
此时店中人已不多,做好裴垣要打包给裴五娘的饭食,虞蘅又端出来一碗煮菱角赠他们:“不会儿便打烊了,这碗菱角赠客人们吃着玩。”
三人皆客气礼貌道谢,那颜值放一起,甭提多养眼了。
虞蘅笑眯眯,并不知情自己又凭实力收服一个嘴硬难驯的客人。
第29章 第29章豌豆糕与辣脚子
过完七夕三日节,又过十来天,便到了中元。
虞蘅起了个大早,带着婢子,提上供果与香烛,到城外道庙里祭拜父母,为自己祈福。
本朝中元节是个“道俗同乐”的好日子,寺庙皆办法会、俗讲,市井卖冥器靴鞋、幞头金犀、五彩衣裳,瓦子乐人演目连救母戏目,官府则忙着联系道场,为那些戍守边境战死的士兵们布施祭奠。
人都堆聚去大相国寺了,她去的小庙里倒没什么人。
因前月梅雨季,墙角长了青黑苔藓,砖缝也冒出来一从从的蕨类,粗粗一扫,竟有好几种能吃的野菜。
虞蘅掰着手指算,牛毛广、猴腿菜、山蕨菜……眼下的蕨菜老,等到来年春天,庙里道士们就有口福了。
年轻道士云游去了,只一个老道带着个小道童守观,白布蓝衫子,在这半山腰上,过得很清苦。
小道童总角之年,头发还不能丱,梳一对稀疏羊角,双颊红红,盯着阿玲手里的米糕眼馋。
老道五十来岁,一字巾下头发已经花白,精神却仍矍铄,斥骂道童“又躲懒,还不看着些火烛”时声音亮如洪钟。
小道童冲着老道背影吐吐舌。
虞蘅被逗笑,分他一块豌豆糕。
豌豆沙绵甜,入口即化,好吃得小道童眯起眼,伸出舌尖来回细细舔上头的甜枣,舍不得咽。
虞蘅在主殿上过香,点了祈福灯,往太岁殿、鲍姑殿里逛了逛,求了平安符,在土地殿化了,又求了财运,得了支好签,这才心满意足回去。
三人来时赁了辆牛车,雇了车夫,就在庙外路边大树下等着。
天清云淡,秋高气爽,虞蘅坐在车上,听阿盼跟阿柳斗嘴。迎面微微有些凉风,绫做的襦衫在皮肤上摩擦,痒得很舒服。
阿盼眼尖地喊起来:“小娘子,那边似有人。”
河岸柳林中走出来两个年轻娘子,看穿衣打扮,应是主仆。
梳双髻的小婢瞧见她们,连忙招手。
主人娘子带着帷帽,穿得也很素净,走路有些瘸,当是崴了脚。
虞蘅忙叫停车夫,扭头对阿盼道:“瞧瞧去。”
阿盼过去交涉几句,便掺着那年轻娘子回来,她的婢女跟在后头。
“怎回事?”三人都问。
“小娘子好,我们赁的车夫半道加价,我家娘子不肯,起了口舌,对方便将我俩撇在半道,娘子又崴了脚,只好求过路的好心人载一程。”
那婢女口齿伶俐,三两句便将事情叙述清楚。
虞蘅忙道:“那快上来。”
都是年轻姑娘,互相挪一挪挤一挤,便也坐下了。
年轻娘子摘了帷帽,感激道:“多谢小娘子,若不是遇上小娘子,不知还要等多久。”
帷帽下那张脸,叫阿盼三人齐刷刷地倒吸一口凉气。
动静太大,惹得对方的婢女抿唇直笑。
虞蘅丢脸地捂住了半边额头。
可她也忍不住透过指缝偷觑。
对方端坐车上,罩一件月色绉纱褙子,里面穿的净白抹胸,底下是比褙子颜色还浅淡的月白罗裙,如一片云影。含笑看她,剪水秋瞳中楚楚含情,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
不小心跟对方对视上,虞蘅回过神来,不好意思一笑。
这样的打量,苏静云不晓得经历过多少,并不怎么在意。
虞蘅几人看时,她便静静坐着任由她们看,姿态优雅得仿佛不是在乘坐露天板车,而是装潢豪奢的马车。
“娘子家住哪?我们先送你回。”虞蘅客气地道。
对着这样的温软美人,语气也不自觉轻柔起来。
苏静云微笑:“麦秸巷,抚梨苑。”
麦秸巷临着太学与国子监,妓馆颇多,抚梨苑便是其中颇具名气的一家。①
虞蘅笑道:“离我们不远,省得绕路了。”
小婢碎碎念念与苏静云抱怨:“瞧这泥!才做的新鞋呢……回去后,又要遭妈妈说了。都怪奴,雇来这么个人,连累苏娘子。”
苏静云平静道:“是那车夫见人下菜碟,你有何错?”
小婢扁着嘴。
虞蘅让阿玲掏出用剩下的豌豆糕,递过去与她:“尝尝我们做的糕。”
寻常豌豆糕子都是黄色,她这一包翠得好看,绿油油甜滋滋。
小婢吃了一个,喜兴起来。
“苏娘子也甜甜嘴吧。”阿盼招呼。
苏静云略有迟疑,“可是很甜?”
“甜,我们做来自家吃,放了许多糖,甜得很。”阿盼拍胸脯保证。
这是照顾着阿盼口味,要虞蘅来吃,也觉得有些倒牙,但方才的小道童与苏娘子小婢这般年纪就能爱吃。
虞蘅看出人家为难,连忙制止了阿盼的这种热情:“匀我两块,正好饿了。”
油纸包里,恰好还剩两块。
阿盼为难地看看苏静云,再看看虞蘅。
苏静云松一口气,笑道:“我不饿。”
虞蘅连吃两块豌豆糕,事后狂拿清水往下压,梗着脖子感慨,难怪人家能做“女明星”呢,像这样甜腻之物,恐怕一年也才碰一回,真自律,真佩服!
车夫先送的苏静云,牛车在抚梨苑后角门停下,苏静云回头,朝她们福了一礼道别:“改日必登门道谢。”
“苏娘子实在不必客气。”虞蘅说得诚恳,“娘子不知道,我家饭食经你们苑娘子传唱,生意好了不少,要说谢,还得我谢你们。”
苏静云也笑起来,笑得分外好看,看呆了阿盼三人。
回去后,阿盼偷偷对镜练习,模仿苏静云那一笑。
阿玲替她举着镜子,不时指导:“嘴角再下去些,莫要露牙,歪了、歪了……”
“嗤”阿柳路过,习惯性嘲讽,“苏娘子笑得好看,那是人好看,有人再怎么学也是东施效颦。”
阿盼恨恨剜她一眼,问阿玲:“不好看吗?哪不好看?”
阿玲老实道:“要不还是算了?”
阿盼看一眼镜中,赌气地夺过铜镜,嚷嚷:“我今晚要吃辣羹!”
“还吃,你脑门上火疖都能连成北斗了。”阿柳见缝插刀。
没办法,自来了癸水后,阿盼便步入了青春期,激素作用下,青春痘蹭蹭往外冒。
虞蘅有心控制她饮食清淡,然而自家开脚店的,防不住小鬼偷吃,抓到几次后,索性随了她。
左右等小姑娘开始爱美,就晓得忌口了。
下午才吃了高糖的点心,晚上又吃重油重辣……虞蘅摇摇头。
这般饮食习惯,不冒痘天理不容。
到底还是给她做了辣脚子。
自己选的孩子能怎么办?纵着呗!
阿盼见到有自个爱吃的,脸上就带了笑影:“蘅娘子做的辣脚子真好吃,比桥头张婆婆卖的还有味。”
脚子便是鸡爪鸭掌一类,常见的是用姜末芥辣腌,虞蘅改过方法步骤,做出来味道很不一样,眼下口味还在改良中,没放到菜单上去。
虞蘅笑道:“你就嘴上闹腾,吃不了两个又道辣受不了,还不如阿玲。”
阿玲瞧着敦厚,皮肤细嫩,竟然很能吃辣。虞蘅做好的辣脚子,自己最多只能吃三个,便得灌一碗茶水,阿柳与阿盼就更不行了,她却能连吃五个不带喘气,最后半碗几乎全被她包圆。
虞蘅打趣阿盼的时候,阿玲便在一旁憨笑:“蘅娘子做得好吃。”
阿柳不语,只一味地去夹那辣脚,还用羹匙舀里面汤汁浇在饭上,拌匀了吃,辣得嘴唇红肿。
阿盼可算找着嘲笑机会:“要每天都做辣脚子,阿柳说不定能省好些胭脂钱,月末就不必寻阿玲借了。”
阿柳瞪她。
三人里,阿柳最爱打扮,打扮起来的确也好看,袅袅娜娜从店里经过,好些客人都看直了眼,过后向阿玲打听:“适才走过去那小娘子是?”
虞蘅想到自己包袱里还有些没用完的胭脂水粉,还有上回接的赏赐,吃过饭便拿出来分与她们。
阿盼她们每人都是有月银的,吃住又都在店里,阿玲平日用不了多少,阿盼除了买些零嘴,也很能攒下,倒是阿柳。
虞蘅本来还劝诫她:“省着些花,若碰上什么事……”没说完又笑了。
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她们在一块,有事也能一起分担,小姑娘,爱美便爱美呗!什么时候自己也成啰嗦的大人了。
阿柳得了好胭脂,还卖乖挂在她身上撒娇:“蘅娘子就是嫌弃我了!”
“我可没……”后半句卡在嗓子眼里。
阿柳迅速手脚并用从她身上下来:“我去瞧瞧阿盼是不是偷懒呢哎呀好香你俩偷煮什么宵夜呢……”
果然人在尴尬的时候会装作很忙,虞蘅镇定自若笑道:“这么晚了,客人吃些什么?”
本来今日是不营业的,可一时尴尬,便想找补些什么。
谢诏出来,是为了给病中嘴里寡淡的母亲买些吃食。
母亲前两日贪凉,偷吃一大盏掺了碎冰的冷圆子,果不其然下午便腹痛,夜里发热,等到晨起发现时,已经风寒入体了,要养上许久才能好全。
父亲同账房一块去了青州铺子抽检查账还没回来,母亲不敢叫他知晓,威逼利诱两个儿子不许说出去,否则便不喝药,二人只得答应下来。
这三更半夜的,街上店铺都关了七七八八,又遣谢诏出来买宵夜,说要辣辣的,吃完胃里暖暖的,还不想吃自家东西。
病人就得照顾,谢诏无奈只得出门,环视一圈发现就近的虞记还点了灯。
却没想到人家不是营业,刚吃完暮食,开门散味而已。
还被他撞见那样一副场景,两个小娘子家做出如此亲昵举动……谢诏耳尖红了,不敢再看虞蘅半眼:“有没有什么味重的,吃了能发汗,好外带的。”
虞蘅今晚卤的脚子还剩了一碗盖在锅里,只是不知对方能不能吃得惯,便问了一嘴。
“有辣脚子,指甲与老皮都去干净了的,先卤了,再用姜末跟辣子炒得入味,就是有些辣,配着粥吃最好。”
觑一眼对方笔挺修直身型,脑补对方啃鸡爪模样……
“可以。”
虞蘅得他点头,便去打包了,多多给了些汤汁。
谢诏拎着食盒回到家,兄嫂正哄幼子般耐心哄谢夫人吃粥。
谢夫人蹙眉:“清汤寡水的,不要!”
看见老二手里拎着东西进来,眼睛瞬时亮了:“买了什么好饭食?”
谢诏叫婢女递过去,自己则在外间先净手。
“辣脚子,阿娘,您喜欢的。”谢大嫂无奈笑笑,“得亏二郎买到这些,不然您真不吃饭不成?”
谢夫人闻见香香辣辣的味道,不禁食指大动,夹起一只肥厚的鸡脚子,咬下一截:“好辣!”
那碗素粥的作用总算有了。
谢夫人吃了不一会儿,额上便被辣出了细密的汗,直呼过瘾。她年轻时,尤其偏爱这些市井小食,说“极有滋味”。
这一点上,简直与谢诏祖母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然婆媳也不会如此投缘,一拍即合,几十年来将谢父整得服服帖帖。
“这是哪家脚子,软乎入味,还有些辣糊挂在上头,当真好味!这样的人才,合该招揽来我们家酒楼。”
谢夫人吃至一半,忽然萌生出了与谢诏当时同样的想法。
第30章 第30章鸭血粉丝汤
谢诏好容易才摁下母亲不切实际想法,却被要求每日都得买一碗辣脚子回来与她吃过瘾,不出三四日,虞蘅便知道了这位谢夫人很能吃辣,亦很爱吃辣。
可惜不得一见这位俊俏斯文郎君啃鸡爪模样,但念头还总时不时冒出来挠她一下,只是虞蘅面上憋得死死的,仿佛正人君子。
七月至八月这段时日,气温眼看眼地降了下来,中间犹如困兽垂死挣扎过几天,到底不复夏月炎炎,很快就到了要穿薄夹衫的地步。
虞蘅拜托每日送肉的屠夫:“从明日起,请多送些鸭子,排骨可以少些。”
“我们又没什么鸭肉菜,要那么多鸭做甚?”阿盼质疑。
“也该上些新菜了。”
虞蘅翻着今日送来的菜,将黄叶老梗都撇出来。这只是粗粗过一遍,待会清洗的时候,还要细择的。
时令菜蔬过了那季,便不够新嫩,也是时候撤下去了。当然,秋天又有了许多应季新菜,其中便包括各种鸭菜。
“秋吃鸭”,新鸭养到仲秋,壮肥肉嫩,用来做成烤鸭是一绝,炖鸭汤莫不如是。
养生食补大法也说了,禽肉多性温,鸭不温不热,夏秋上火季,可以多多食些。
此时和后世烤鸭有些相似的,叫做燠鸭。
市井街头焖炉灰堆里刚出来的燠鸭,扒开那层黑乎乎灰土,露出深黄紧实的皮肉,香味也随之飘了出来。摊主用刀子把肉割开片好,因为价钱实惠,生意比隔壁羊肉烧饼摊还好——
毕竟那羊烧饼没几片肉,价格便已赶上半只燠鸭了。
燠鸭好不好吃,关键在烤的火候,还有鸭够不够肥嫩。若鸭瘦,则烤出来柴老。
梁实秋写北京烤鸭,一定要是“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有人到北平吃烤鸭,归来盛赞其美味,道“有皮,有肉,没有油。“梁馆长却说对方“还没有吃过北平烤鸭”。
北京烤鸭用的是白鸭,鸭苗不是本土产,北京地旱,没有好鸭品种,便选通州鸭,运往北京后还要填肥。养鸭场里的鸭,一生不愁吃饱,满满粮食顺着食道填下去,又把鸭们关进狭小笼子,不必走动,这样对粮食的消耗少,便都转化成了脂肪。国外人喂鹅肝,也是这样。残忍是残忍,好吃也真好吃。
烤出来鸭子皮脆肉嫩,中间还有层黄油,配薄饼吃,卷大葱和酱,咔嚓下去,分不清是皮响还是葱响,清脆得很,一点不腻。
北京烤鸭出名,真正的吃鸭大户却是金陵才对。
后世有经久不衰热梗,调侃“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走出金陵”,正应如此。
金陵盐水鸭,到了金秋时节,经名厨之手,摇身一变成桂花鸭。换了个名,立刻高大上起来,其实味道还是那个味,虞蘅认为若是换做名厨在秋天做鸭血粉丝汤、酱板鸭,说不定也能成就“血玉羹”、“琵琶鸭”之流。
毕竟秋天鸭子格外好吃些。
第二日得了好些鸭子,皮脂厚润,屠夫杀好了送过来,虞蘅将毛茬细细挑了一遍,将鸭架拆出来,加些姜葱去鸭腥,熬一锅骨烂香浓的鸭高汤。
鸭杂、鸭血都要处理,阿柳阿玲过来帮忙,阿盼非要挤着看,顺手洗个木盆,生怕被落下。
鸭血凝固好了,切小块,与洗干净鸭杂一块煮,再回高汤里入会味,出锅加炸泡的豆腐与烫过的粉丝。
这时候再跟个人口味加辣加葱加芫荽,如果喜欢,也能加些醋。
人手不多的时候,要想不忙乱,就得注意什么地方该抓该放。
一碗鸭血粉丝汤里,最费功夫也是决定好吃与否关键所在的鸭高汤,从头天夜里就得煨上,鸭杂要仔细料理,否则有股子臭气,至于豆腐泡怎么炸,虞蘅大方教给了李娘子,因此得李家豆腐的优先享有权,还有粉丝。
粉丝也不是自己做的,是从租客手中买的,比市价便宜不少,又节省时间力气。
搬店以后,原先的食铺没再转手,而是赁给了旁人,新租客是对小夫妻,卖的水粉,夏月则以凉水过一遍烫粉,码上浇头,吃着清爽,到了秋冬,每天都能闻见熬高汤的香气。
掌厨的是娘子,姓梁,擅做绿豆细粉,粉丝软滑薄透,好煮入味,丈夫余官人便负责招呼客人兼收银钱,俩都是利索能干的人,铺子叫她们经营得不错,桌柜板凳也爱惜得好。
作为房东,虞蘅着实爱极了这样省心的租客,头一锅鸭血粉丝汤得了,也给小夫妻俩各送去一碗,左邻右舍当然也少不了,话说得好听,托他们尝尝口味咸淡。
这叫“新品调研”。
放后世,不管找素人还是测评博主试品,还得给佣金呢。
得了反馈,按时人口味改了一版,便正式挂牌出售。
有鸭血粉丝汤这“新欢”后,就连店里原本的“头牌”炸排骨都遭了冷落。
毕竟天气凉了,排骨炸好后易冷,放凉后油固易腻,入口没那么酥脆,反倒炖肉、炖鱼卖得一直都好。
每日早晨起开始出售,一揭锅盖,鸭汤香气随着蒸腾腾的热气钻入店里围了一片的食客鼻中,粉丝一烫一捞就能出锅,卖完为止。
汤白,味厚,鸭杂脆,粉丝爽,吃完浑身冒汗儿,再走进风里都不怕冷了。
又因原料都是些肝、肠、血等杂食,价贱得很,便是虞蘅以贱作贵,将水烛柴火钱都算进去,也才十文钱。殷实人家觉得实惠,家境一般的,也能吃得起——
外头的血粉羹,用的是羊血,卖十五文一碗。
有那起初不爱吃鸭的客人被香气勾引,站在店前纠结犹豫许久才下决心小试一碗,咬牙试过后,竟黑转粉:“这鸭血不腥气,嫩比豆腐,比羊血还好吃。”
王献吃着,也觉得好,极力推荐谢诏:“你也尝尝,一点不腌臜,没下水味,就似吃肉一般。”
他只瞧见谢诏没点,不知人家早已经吃过不知多少回。
鸭血粉丝汤出来头一锅,正赶上谢诏被谢夫人打发来买小食。
虞记卖的正经饭食她也尝过,鸡头米甜羹、素炒茭白、茨菇咸菜汤,还有整条烧的鲤鱼,吃过之后,还是最喜那些小食,尤其辣脚子。
“今日新做了血粉羹,闻着辣,吃着香,谢郎君可要来一碗,或叫夫人尝尝。”虞蘅露出个客气殷勤微笑。
心想着,吃了这么些时日辣鸡脚,也该吃絮了吧。
另外,再看看照这位有名大酒肆东家的口味如何评价,也是她占便宜。
谢诏瞧那锅里,汤不知怎么熬的,又清又白,香气有鸭肉的醇厚,又无鸭骚,粉丝与豆腐泡、鸭杂都在里面涮过一道再盛出来,浇上勺汤,爱吃辣爱吃酸的,有虞记特熬的椒醋可加,不差钱的,还能单点一份炙得金黄油亮的鸭肉。
谢诏手比嘴诚实地拎了三碗回去,除谢大郎不爱吃鸭,其余谢夫人、谢大嫂一人一碗。
谢大郎闻着香气,近在眼前,却吃不着,抓心挠肺地馋。
向媳妇讨,惨遭拒绝:“往日我炖了鸭汤,你瞧都不瞧,偏外头的就好?”
谢大郎不敢答,怎么答都是个死。
谢大嫂一面臊他,自己吃得却香。照顾婆母那些日子,她也尝过些辣脚子,确实好。
谢夫人先呷了口汤:“嗯……味儿不错!今日这血粉羹哪家买的?”
谢诏小口慢嚼,很是斯文答道:“便是您爱吃的虞记,店家娘子新做了血粉羹。”
谢夫人先嫌弃他:“哪有你那样吃粉丝子,瞧我,这样嗦着吃才香!”
又赞叹:“小娘子好本事,憾就憾在不是我们家子女。”
又忧虑:“离得这样近,假以时日,买卖必然越发地好,岂不抢我们生意?”
说完又释然笑了:“先不说小娘子光攒够本钱多么地艰难,便是她手艺好,跟你们阿婆一般,也未必能调教出比我们还好的庖厨。我吃着他们手艺精进不少,是用了心的。”
后半句说的自家酒楼。
短短几句话功夫,便换了四种情绪,谢大郎与谢二郎瞧着一把年纪的谢夫人孩童般跳脱,无奈笑了。
谢夫人年轻时曾评价,天下庖厨手艺才高共八斗,谢诏祖母独占六斗,谢家庖厨共占一斗,剩余天下庖厨均分。如今已然修正了评价,虞蘅靠着随手辣卤的鸡爪和十文一碗鸭血粉丝汤,独占一斗。
用谢夫人原话说:“除你阿婆,再没有人能将番椒做得这样叫人牵肠挂肚的,吃了还想,便是你爹也不能。”更莫说酒楼里那些混饭吃的庖厨。
因为会用辣椒,直接拔高了虞记在谢夫人心中的形象。
要知道距当年航船回朝,辣椒等新鲜作物引起一时轰动,也才过去数十载,推广种植更是近十余年的事,性格守成些的庖厨,惯常烹调还是爱用食茱萸与芥辣调味。
虞记的血粉羹卖得好,客人知道是用鸭血做的后,更惊讶了。
一个见识广博的老秀才吃过后,很笃定点评:“与我当年在金陵吃过鸭血羹味儿别无二致。”
要知道汴京也有不少金陵人士,求学的学子、云游的道士、糊口的客商,还有……
“虞娘子,竟是你!”苏静云的小婢见了她,高兴得很,“苏娘子打发我来买血粉羹,要两碗。”
阿盼将她拉进来,朝门外左顾右盼:“苏娘子怎不自己来店里。”
“苏娘子正有客人呢。”
“噢。”瞧不见苏静云,阿盼便失望了,但还是打听,“苏娘子爱吃我们家血粉羹?”
“我们娘子是金陵人,听说虞记有地道鸭血粉,便遣我来瞧瞧。”
想不到,原来苏静云竟是金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