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中,周氏和洛明香续长明灯去了,只留下洛明瑢和沈幼漓二人。
“哈……”
在洛明瑢以为自己的玩笑起效时,沈幼漓又笑了一声,他才感觉到不对。
她莫非当真了?
“妙觉禅师,打扰了。”
这话须说明白,洛明瑢拉住她:“你从前那些诡辩在《吕氏春秋》《战国策》中比比皆是,贫僧确实是偷师,却非从你处偷的,且……你那是为歪心邪意而辩,实在不好……”
说的什么!沈幼漓抽出手腕:“歪心邪意……那你是什么,好色的花和尚?既知道什么《战国策》,什么《春秋》,当初为何还会上当——”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呼吸微微停滞。
若他知道,还是中计,那岂不是——
没那可能!沈幼漓赶紧把念头甩出去。
洛明瑢是心怀坦荡之人,若真有心动,定能从容宣之于口,何至于蹉跎七年,况且……谁会喜欢一个不知廉耻,一再□□自己的人。
她也是知道些好歹的。
“当初未想到破局之法。”
果然是这样。
得到了预料中的答案,沈幼漓吐出胸中浊气,“那你如今想到了?”
洛明瑢点头,他等着沈幼漓问,她却不问了,只是发呆,指尖戳着裙带绣的海棠。
“孩子,都还好吗?”
“好。”
“釉儿不爱读书?”
“是。”
“丕儿现今读了什么书?”
“《太公家教》吧。”
不争执时,二人也无半分温情萦绕,即使说起儿女们的事,对话呆板得像大鼓,敲一下,响一下。
生了孩子,沈幼漓对他更不似之前热络,何况她决意忘情,这几年见面寥寥少,冷淡得堪比陌生人。
“丕儿所惑,可有答复?”沈幼漓问出了今日来禅月寺的目的。
她是为儿子来的,回家总得有个交代。
洛明瑢显见顿了一下,“问的什么?”
什么……他不知道?
丕儿不是说给爹爹递了字条?原来他连儿子的纸条都没看。
沈幼漓脊背一片僵硬。
“仆役丢了?”
洛明瑢摇头:“想是不会。”
“仆役没丢,那就是你不想知道,早刻意吩咐过,我们的事不能拿来打扰你,是不是?”
他不答话。
看来是了。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今日一幕幕浮现在脑中。
儿子那张殷切期盼的脸,山间急雨,讲经台那一幕幕郎情妾意……怒气短暂涌上,又瘪下去。
心里像被浇了滚水,烧得她脸在发红。
那些假装浑不在意的试探,都被洛明瑢的漫不经心戳破。
旧事、孩子……他才是真的五蕴皆空,浑不在意。
自己这一路奔来问这些,拿一个他根本不关心的孩子当借口,太过自作多情!
“釉儿比谁都看得明白。”
沈幼漓说话的嘴唇在发抖。
她知道自己不该生气,不管是成亲还是两个孩子,都非洛明瑢本意,说他是受害者也不为过,可感情有时会越过理智,让她忍不住迁怒。
当初分明也有过些温情,都是错觉吗……
沈幼漓的声音抖得太厉害,洛明瑢稍稍倾身,手将托盘扫移了位,“沈……娘子,丕儿问了什么?”
她恶狠狠道:“我不知道!”
二人之间沉默下来。
并排坐了一阵,谁也不说话。
午后短暂出了一阵太阳,日光将小殿照得明亮,把窗花投在身上,她盯着明暗的花纹发呆,喉间梗涩难以消退。
还是洛明瑢打破僵局的。
他低声念出一串佛音,在小殿之中萦绕。
沈幼漓一下就听出来,这是清心咒。
念给谁听?
想让她平心静气?
沈幼漓最讨厌这种东西!
“你不要再念了!”她狠狠推了他一把,“这种东西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洛明瑢未恼,仍在观察沈幼漓,除非做戏,她心绪从未如此外露。
“沈娘子,你……到底怎么了?
沈幼漓反应过来自己失了态,匆匆道:“失礼了。”
说罢转身即走。
洛明瑢唤住她:“沈娘子,贫僧会知晓丕儿问了些什么的。”
沈幼漓梗着脖子:“不必,我该让他早些清醒过来,禅师从前如何,往后便如何,我们母子三人同您没有半分关系。”
佛珠垂荡在椅子上,一阵哗啦声。
“这样也好。”
果然……沈幼漓咬牙笑了笑,他一定如释重负。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县主想见妙觉禅师。”
是县主侍女的声音。
洛明瑢未答话,沈幼漓道:“那便不打扰妙觉禅师了。”
说罢立刻从另一扇门出了小殿。
—
偏殿中。
瑞昭郡主皱眉:“你说妙觉法师不在?”
方才在讲经堂里,她本想请妙觉法师一同来偏殿,亲手为他包扎伤口,也算谢他救命之恩,可妙觉法师却以不合礼数推拒了。
她只好独自离开,等再派人去问,就听说妙觉法师已经离开,似乎是往后边走。
如今寻去却也不见。
侍女点头:“是啊,小沙弥说分明见法师往小殿去了,奴婢寻去,隔门听到男女交谈声,可推开门进去一看,什么人都没有。”
男女交谈声……怕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借上香私会,怕人撞见。
瑞昭郡主并未深究。
侍女担忧道:“县主,要不还是早些下山去,着人送信给王爷吧。”
发生这么大的事,岂可还在山中逗留。
“下什么山,人抓到了吗,万一还有人埋伏在山道上呢!”
侍女缩头,不敢说话。
眼见寻不到妙觉法师,许多话都没能同他说,瑞昭县主格外烦躁。
她想若强行派人去通传,又担心损了救命恩人对她的印象,于是沉着脸走出偏殿,打算亲自去找。
才绕过讲经堂,就看到一碧色衣裙的年轻娘子神色阴沉地兜了出来。
那张脸着实教人不能轻易忘记。
“又是你。”瑞昭县主踱步到沈幼漓面前。
沈幼漓本心事重重,突然被挡住去路,抬眼一看,真是冤家路窄了。
心里暗道晦气,沈幼漓行礼道:“见过县主。”
“你知道我是县主?”
“方才妾身也在讲经堂中。”
“你不是和家人来上香的?”
她还记得啊。
沈幼漓撒谎是家常便饭:“是,上完香顺道想听住持讲经,没想到刚进佛堂就出了事,家人……已经下山去了,”
“原来如此……”
瑞昭县主绕着她看了一圈,“别人都走了,你不赶紧下山去,为何在这寺中兜兜转转?”
沈幼漓心道你不也在兜兜转转不肯走吗。
不过,这县主是知道她和洛明瑢有关?不然为何总莫名针对她?
“县主知道我?”沈幼漓试探着问。
“你是什么东西,我为何要知道你?”
那就实在没道理。
沈幼漓算看明白了,此人纯粹天性刻薄,乐于拿鼻孔看人罢了,也不知自己为何被她盯上。
她还有些好奇,县主对妙觉法师如此追捧,该是不知道他俗家之事,若是知道,又会如何呢?
“我……”沈幼漓本想挑明,话在唇边又停住。
与洛明瑢的亲事本就不三不四,这县主眼见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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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一定招她生气,眼下四处无人,自己独木难支,噤声自保为要。
可若不说,县主将来早晚是要知道,岂非更加迁怒于她?
沈幼漓自认与洛明瑢是清清白白的银钱关系,但其中曲折县主未必会去细究,必觉得今日隐瞒是自己故意戏弄羞辱她……
说与不说,似乎都不会有好下场。
怪道有红颜祸水一说,男子更是祸害。
瑞昭县主不耐烦道:“你支支吾吾到底要说什么?”
“等等,我想起一件事,难道我侍女听到的那对私会的男女就是你?”
她出来这一阵,除了眼前这村妇,确实没别的女子出现。
私会?
沈幼漓眉梢微抬。
“方才我侍女说听到闭门的小殿中有男女说话声,不会当真的是你吧!”
瑞昭县主越说越觉得自己猜对了,神情逐渐变得鄙夷,“怪不得你鬼鬼祟祟舍不得走,本县主告诉你,若是坏了禅月寺的名声,我定不饶你!”
沈幼漓哑然失笑。
她几年前确实在寺庙中有过不轨之举,但现在都改好了,县主怎么能如此揣测她清白呢!
“我是想说的……”
县主咄咄逼人:“说什么?”
“说方才殿中那一番惊险,着实无妄之灾,不过危难之中更见真心可贵,如此险境下妙觉禅师仍肯舍命相护县主,令人艳羡,而且……说句冒犯出家人的话,他和县主瞧着真是——”
可不是舍命,十年了,沈幼漓从不知道洛明瑢会武功呢。
“是什么?”
提到妙觉禅师,县主一扫厉色,猜到她要说什么,隐隐期待起后半句话。
—
沈幼漓和瑞昭县主说话之际,洛明瑢正在一殿之隔外。
侍女敲门时沈幼漓便走了,他的无心应付县主,也随着她离开,只是沈幼漓步子更快,出去就不见了人影。
洛明瑢默对空山,薄雾似有幻无,雨似乎还要下。
“怎的站在此处?”
是智圆禅师来了。
洛明瑢低声道:“尊长,弟子请法。”
智圆禅师欣慰道:“你且道来。”
修行也不是读书,一味埋头念经并无助益,有疑问,解答过,境界才能更进一重。
妙觉是六年前来的禅月寺,他悟性极高,佛缘甚深,智圆禅师望着他以后能把禅月寺支撑起来。
寺庙嘛,也是要吃饭的,当然吸引的香客越多越好。
“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住持面有难色,道:“你莫非连《金刚经》也忘了?”
洛明瑢垂目不言。
“妙觉,你悟性上佳,未尝不知‘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1]’”
“弟子知道。”
“既知晓,莫要反堕其道’”
“可佛亦说,不断淫怒痴,亦不与俱……但除其病,而不除法[2]。”
“看来你不是请法,是要辩禅,”智圆面容严肃似古松峥嵘,“须知观欲乐如疮痈,观激情如箭刺,观五蕴如杀场。”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3]”洛明瑢应答从容,“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4]”
“你怎知此心未受动摇,所望不是执念,妙觉,是谁让你勘不破?”
一阵沉默,僧人慧目低垂:“只是偶有所感罢了。”
住持叹气,“浮云来去,万念皆苦,你心既不在寺中,去留原该随你,只是如今,这寺中……需要你。”
“是,弟子告退。”
智圆目送妙觉离去,回味方才所辩,心中隐隐生出不妙。
他自言自语道:“难道妙觉真为那县主倾心,想要还俗不成?”
话音才落,身后传来语调颤抖的一句:“你说什么?”